香蕉的危害:兰陵缭乱 作者:Vivibear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9:58:52

  女子颠覆乱世王朝:兰陵缭乱 作者:Vivibear    
  第一部分  
  第一章龙凤胎(1)  
  武定一年,春。
  似雨非雨的奇怪天气,这几天来一直笼罩着东魏都城邺城。今天也不例外,阴霾沉郁的天空,如垂眉的惆怅容颜,朵朵乌云如墨,似浸饱发涨的生宣,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水来。挟带着一丝春寒的轻风陡然增急,卷起了无数花瓣,白色的花瓣在空中随风飞舞,更为邺城平添了几分萧瑟。
  此时,位于城东一户普通人家的花园内,却是一番不同的景象。造型古朴的凉亭中,一位身怀六甲的年轻女子,伸手拈起一粒红玛瑙般的樱桃,优雅地放入了嘴里,唇边的笑容仿佛阳光一般明媚,让人几乎忘记了这恼人的阴暗天气。
  这名女子眉目如画,看模样已是风华无限,而坐在她身边的男子却更是姿容绝艳,竟还胜过这女子几分。男子含笑望着她,缓缓地开了口,“翠容,你这么喜欢樱桃,如果这一胎是女儿的话,不如就干脆取名樱桃吧。”
  翠容抬眸望着他道:“樱桃,樱桃,倒是很可爱的名字呢。”她的声音不是让人一听即醉般惑人,却是一如淡淡清茶,细细柔泉。她飞快地又拈起了一粒樱桃,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手中的樱桃停在了唇边,“子惠,时候已经不早,你也该回府了。”
  听她直呼自己的名讳,男子并不在意,只是恋恋不舍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翠容,将来孩子出生以后,不如你也随我回府里……”
  翠容摇了摇头,笑道:“子惠,你忘了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吗?我不想和你的那些妻妾们住在一起,我喜欢住在这里,只要有时你想到我,来看看我就够了。”
  “但是如今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想给你一个名分。”
  “我并不在乎什么名分。”她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精致的脸上投下一段玫瑰色的阴影,“而且,每次你来的时候不也说这里是最轻松随意的地方吗?”
  男子无奈地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还和当初相遇时一样固执。不过你说的对,只有在你这里,才能让我心情平静。”
  半个月后,在东魏将军高澄的偏邸内,荀氏翠容顺利诞下了健康的婴儿。
  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从屋内传来时,早已等候在外的高澄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也顾不得什么禁忌,不等产婆通报就直接冲进了产房内,忙不迭地来到翠容的榻前,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翠容,你辛苦了。”
  她的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地问道:“子惠,是男……是女?”
  高澄刚要说话,只见产婆已经将婴儿抱上前来,连声道:“恭喜将军,恭喜夫人,是一对龙凤胎!”
  高澄惊喜万分,温柔地望向榻上的女子,“翠容,听到了吗,是龙凤胎,是龙凤胎!”
  翠容欣慰地挽起一个笑容,强撑着支起身来,“快让我看看……”
  产婆忙将擦干净了的婴儿抱了过来,和平时见惯的婴儿不同,这两个孩子却是格外清爽干净,模模糊糊中竟还能辨出几分父母的轮廓。
  高澄凝视着孩子,眼神温和,语调轻柔道:“翠容,我真是太高兴了。”
  见到孩子,翠容的精神顿时好了不少,她微微一笑,“看把你高兴的,你又不是头回做父亲,府里不是早就儿女成群了嘛。” 高澄摇了摇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那不一样,这是我们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
  翠容正想说什么,忽听其中一个孩子的哭声格外响亮,她连忙低头看了看孩子,又有些惊讶地望向了高澄,低声道:“想不到,这个哭声响的反倒是个女儿。”
  高澄颇为得意地笑道:“虎父无犬女。”
  她“扑哧”一声笑了,高澄顺势扶她重新躺下,柔声道:“翠容,你先好好歇着,我今晚不走了。” 他低头轻吻她的嘴角,“今天你可是为我高家立了一件大功,龙凤双临门,一定是个好兆头。”
  翠容点了点头,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
  此时,高澄的府邸。
  一间装饰清雅的房间内,一位气质高贵的年轻女子正在床边全神贯注地绣着一幅牡丹的图样,在她的身边,一个小男孩睡得正香。男孩不过两三岁,容貌清秀,和高澄倒有九分相像。
  房间里静得几乎能听见针掉下的声音,连空气都仿佛凝固起来了。
  “姐姐,您怎么无动于衷,那个身份低贱的女人,竟然为他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大人居然还把孩子的名字上报宗室,姐姐,您怎么说也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堂堂的长公主,就这样不了了之吗?” 一直坐在她对面的红衣女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长公主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笑了笑道:“那又如何?静仪,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他一向风流。”
  那叫做静仪的女子一脸的不服气,“若是女儿倒也算了,她偏偏还生了个儿子,大人本来就宠那个小贱人,这下还不让她母凭子贵?姐姐,我可是为了您打抱不平啊。”
  “那我心领了。”长公主似乎有些困倦地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好了,我也乏了,你去歇着吧。”
  静仪只得起身告辞,悻悻地朝自己房间走去。随身的丫环阿妙连忙跟了上去,低声道:“夫人,长公主她……”
  “什么长公主,这个胆小怕事的女人。” 静仪不甘心地说道,“给她面子叫声长公主罢了,就连她的亲哥哥,当今皇上,不也要乖乖地听大人的话吗!”
  “那么夫人也就这么算了?”
  “算了?” 静仪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的神色,“既然她不管,那么……”
  转眼就到了孩子满月的日子。邺城里刚下过一场细雨,四处弥漫着清新的味道。将军高澄的偏邸内,不时地传出一阵阵笑声。
  “看这两个孩子,长大了必定是人中龙凤。” 高澄笑眯眯地逗着孩子,“看我们樱桃现在已经是眉清目秀,将来一定是个像她娘一样的绝代佳人。”
  “女孩子的确是好,可她哥哥将来这般的美貌,只怕……” 翠容的神色有些复杂。
  “翠容,我高家的男子,几乎个个面目柔美,不也照样建功立业、权倾一时,又有谁敢小看我们。” 他摸了摸孩子的脸,“只要大权在握,就算面如女子,别人也照样会畏他如虎。”
  “儿子的名字你还没起好呢。” 翠容轻轻一笑。
  他笑着点了点头,“我的前几个儿子都是孝字辈,这孩子就叫做孝……就叫孝吧。翠容,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翠容想了想道:“者,美玉也。就这么决定了。”
  “那明日我就把孩子们的名字上报宗室。” 他像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低声道,“我知道你不要名分,可是我们的孩子却不能无名无分。”
  翠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这些天我可能不能过来了,还有些事情要办。” 他一边逗着孩子一边说道,“如今天下不宁,贪污受贿成风,清高廉洁者已是凤毛麟角。我想举荐一名合适的人为御史中尉,查办这些贪官。” 他扬唇一笑,“不知翠容有什么建议?”
  翠容微微笑道:“如今那些无法无天的贪官污吏,多数是窃居高位的权贵,所以这个人必定要刚正不阿,不畏强权。子惠可曾听过崔暹此人?听说他办事铁面无私,从不徇私情,如果由他出任御史中尉,也许能事半功倍。”
  高澄的唇边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其实我也有意于他,夫人你和我果真是心意相通。”
  翠容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嗔道:“好啊,原来你在作弄我……”
  他迅速地握住了她的手,“翠容,有你这样的母亲,将来孝必成大器。”
  “其实,只要他们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我就知足了。” 她笑道。
  “对了,明天你还要去普光寺祈福,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迟疑了一下,道,“不过,你的身子可吃得消?其实也不必这么着急,过段日子去不是更好?”
  “我已经没事了,”她笑着摸了摸孝的小脸,“这一个月都不能出门,我都快被关出病来了呢。”
  高澄温柔地笑了笑,“这一个月都不知你怎么熬下来的,好吧,那你早去早回,别让我担心。” 说完,他想伸手去抱孝,却见一旁的小樱桃正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心里不由一软,手在半空变了个方向,将樱桃抱了起来。说来也奇怪,小樱桃好像知道什么似的,竟对他甜甜地笑了起来。
  “好孩子……” 高澄低低笑着,心里却仿佛被什么牵动了,虽然他的孩子并不少,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儿和他似乎特别投缘。
  ***
  第二天清晨,几近透明的天空下起微凉的雨,雨丝细细地落在庭院中,雨敲柳叶,疏疏落落的倒是衬出了几分萧瑟。
  翠容听从了高澄的吩咐,一大早就在下人的陪同下来到了普光寺祈福。等所有的仪式结束后,她走出寺门,正要上马车的时候,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这位夫人请留步。”
  她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化缘到此的外乡僧人。
  “这位大师,有何指教?” 她微微笑道。
  “夫人,如果老衲没有猜错,你可是有一对子女?” 僧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格外凝重。
  翠容一惊,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夫人,听老衲一言,您的两位儿女近日恐怕有血光之灾。”
  翠容一脸震惊地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迸出一句:“休得胡言乱语。”说完,她便上了马车,不再去看那个僧人一眼。
  “夫人,不听老衲所言,您一定会后悔的。” 僧人还在那里高喊。
  翠容忙令车夫赶紧离开,虽然并不信他所说,但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衣袖下,她的手指一直在颤抖,一种莫名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
  刚回到府里,她就听到了传来的哭喊声,心里不由一悸,在下马车的时候猝不及防跌了一跤,还没等她站起身来,就见随身侍女小娥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脸上的表情又惊又惧,声音颤抖,“夫人,夫人,小公子他,他……”
  翠容的心里一沉,颤声道:“小公子他怎么了?”
  小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夫人,小公子刚才忽然浑身发热,喘不过气来,还没等御医过来,小公子他,他就去了……”
  小娥的话好似一个晴天霹雳在她的头顶响起,她只觉头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黑,直直地晕倒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刚睁开眼睛,高澄憔悴的面容已经映入她的眼帘。一见她醒来,他的面色微微一动,哑声道:“翠容……孝他,他已经去了。”
  翠容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
  “孩子是得了急病,所以……” 高澄说到一半,声音哽咽,已不能再说下去。
  “大人,夫人!” 门外忽然传来了小娥惊慌的叫声,“小姐她,她好像有点不对劲!”
  高澄脸色大变,吼道:“还不立刻去请御医!”
  翠容面色苍白,挣扎着从榻上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小樱桃的身边,泪如雨下,喃喃道:“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上苍夺去了我的儿子还不够吗?”
  “夫人,听老衲一言,您的两位儿女近日恐怕有血光之灾。”
  此时此刻,她的耳边忽然回响起那位僧人的话。难道,难道他说的话是真的?那么,他说不定会有破解的方法!想到这里,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立刻令人备马,直奔普光寺。高澄此时也是心神大乱,非但没有阻止她,反倒问也不问就跟着她出来了。
  到了普光寺的时候,翠容一眼就在门口看到了那位僧人,不禁心头一宽,踉踉跄跄地跑到了他的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大师,大师,请救救我的女儿,小女子悔不该未听大师的话,请大师救救我的女儿!”
  那位僧人仿佛预料到似的,只是叹了一口气,“可惜还是迟了,如今只能保住一个了。”
  “只要大师能保住我的女儿,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 高澄沉声道,他在马车上已经从翠容那里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命中有儿女双劫,如今一子不在,一女性命堪忧,但如果一子一女俱不在矣,这个劫数自然就可以破解了。”
  翠容有些不解地望着他,忽然心里一动,“难道大师的意思是如果女儿不是女儿,劫数就可以破解了?”
  “原来如此!”高澄也立刻反应过来,“如果将樱桃当成男孩来养……”
  “的确如此。”僧人随手拿出了一根编织精美的红绳,“将它系在你女儿的手腕上,记住,到她年满十八岁时才可取下,一切都要等到那个时候才可以恢复原状,不然她还是会有性命之忧。”
  翠容感激地接过绳子,抬头道:“大师……” 刚说了两个字,她瞪大了眼睛,后面的半句话硬生生吞了回来。那位大师,居然已经消失不见了。
  说来也奇怪,当这根红绳系在小樱桃的手腕上后,她的症状居然就全部消失了。翠容静静地凝视着她,轻轻抚过她柔嫩的小脸,眼角闪烁着晶莹的东西。
  “樱桃,我的好孩子,从现在起,你就叫做——高孝。”  
  第二章高家有女(1)  
  五年后。
  东魏齐王高澄的偏邸内。
  这几年来,东魏将军高澄以大将军身份兼相国,封齐王,并加殊礼,即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作为人臣而言,其权位几乎已臻顶峰。但让人惊讶的是,高澄名下的这座偏邸,却依旧简朴素雅,丝毫不张扬。
  夏日的午后是愉悦而宁静的,小鸟安静地栖息在树梢上,好奇地打量着那树下的景色。浓密的树荫下掩映着的湖水呈现出深绿的颜色,一叶扁舟仿佛一片轻盈的羽毛漂浮在澄澈的湖水之上,湖水随着船的浮动而漾开层层美妙的涟漪。
  小船上,正躺着一个身穿绿色衫子的小男孩,看这小男孩不过五六岁,肤色似玉,微闭着双眸,点点阳光漏过树荫,正好洒落在他的脸上,映衬得他的肌肤愈加晶莹剔透。
  “四公子,四公子……” 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侍女小娥喊他的声音,男孩睁开了双眼,却只是偷偷笑了笑,又侧过了身子,顺手将刚才扯下的荷叶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四公子,四公子,原来您在这里,吓死奴婢了,刚才奴婢一个转身,您就不见了。”小娥发现了躺在小船上的男孩,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四公子,这里很危险,请赶快上岸来吧,如果让大人知道,奴婢,奴婢恐怕……”
  男孩这才懒洋洋地拿起了遮在脸上的荷叶,翻了翻眼皮。
  “小娥,抱我上来嘛。”
  小娥刚想上前,忽然想起了之前无数次被他捉弄的悲惨遭遇,不由犹豫了一下。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忽然见到四公子抬起头来。他用那双黑亮的眼睛注视着她,好像受了伤的小动物的眼睛,纯真无邪到令人心碎,澄澈明净到让人心痛。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小娥早就忘记了之前的惨痛教训,忙不迭地抬足上了船。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四公子举起一样东西就朝她扔去。她心里大惊,只见一只丑陋的癞蛤蟆迎面而来,顿时吓得腿也软了。正在她失神的时候,四公子用最快的速度跳到了岸上,迅速地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绳子。
  小船立刻在风中摇晃起来,小娥害怕地抓住了船舷,心里后悔得要命,已经无数次提醒自己要小心四公子了,怎么每次偏偏都会中招……谁叫她一看到四公子的眼神就犯晕呢,不只是她,府里的上上下下,没有谁能抵挡住他的这一招。
  小男孩捂嘴直笑,“小娥,你来抓我啊。”
  〖2〗第二章高家有女〖4〗
  “孝,你又在调皮了。”男孩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双眼立刻笑成了月牙,转过身直扑那人的怀抱。
  “爹爹,爹爹!”他撒娇似的在来人的怀里直蹭。来人正是权倾一时的齐王高澄,他疼爱地笑了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他抱起来,而是轻咳了一声,“孝,快见过斛律大人。”
  孝这才留意到父亲身边的客人。他抬起头,直视着那位斛律大人。这位大人和他父亲年纪相仿,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容。金色的阳光下,那笑容恰如从高山而来的流水,隐隐地浮动着几不可见的光影痕迹。
  “难道你就是赫赫有名的斛律将军?”孝眼前一亮,歪着脑袋问道。关于斛律光将军的故事,他从娘那里已经听了不少,所以听到斛律这个姓,他立刻反应过来。
  “孝,怎么这么没规矩。”高澄立刻轻声呵斥道。
  “哦,你知道我?”斛律光似乎来了兴趣。
  “我当然知道了,将来我也要做一个大将军,把那些坏人全都赶出我大魏。”孝眨着眼睛道。
  斛律光唇边笑意渐浓,弯下腰摸了摸孝的头,“好,那我就等着你长大的那一天,将来一起并肩作战。对了,孝,这是小儿恒伽,比你年长了三岁。”斛律光指了指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一个男孩。
  如果他不说,孝完全忽视了这个人的存在。因为从开始到现在,这个小男孩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过。看他的眉眼和斛律光十分相似,一双浅棕色的眼眸春风化雨般生动,眉梢眼角似有淡淡的清贵光华围绕。
  “恒伽哥哥。”孝立刻嘴甜地喊了一句。
  斛律恒伽倒像是受了惊一般,脸上立刻浮起了一片红晕,应了一声,就慌忙低下了头。
  “唉,这孩子就是这样,一遇到生人就不好意思。”斛律光无奈地摇了摇头。
  “恒伽这孩子生性淳良,倒是孝,顽劣成性,不知让我操了多少心。”高澄笑道,又朝着孝道,“孝,你若有恒伽的一半,爹就放心了。”
  孝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哼,他才不要像这种木头疙瘩。这块木头居然还得到了父亲的称赞,更是让他心里不服气。想着就来气,趁父亲不注意,他迅速地朝着恒伽做了个鬼脸。
  恒伽连忙将头低得更低。
  见到他这副模样,孝的眼珠一转,立刻有了坏主意。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爹爹和斛律光正好背对着他们。
  “恒伽哥哥,”他甜甜地笑着,凑上前亲热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过来嘛,”他将恒伽拉到湖边,“这里养了很多漂亮的鲤鱼哦,可好看啦。”
  恒伽不疑有他,上前了一步,低头往湖里看去。
  孝捂嘴贼贼一笑,趁着他弯腰的时候,抬脚就朝他的屁股踹去。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恒伽的后面好像长了眼睛似的,将整个身子往左边一斜,孝暗叫不好,力却已经收不住,身子顿时往前倾去,他连忙手舞足蹈,这才勉强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好险啊,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正在得意于自己完美的平衡能力时,背后却被人用手指轻轻一戳。
  “啊……”他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只听“扑通”一声,已经一头栽进了湖里。
  “孝!”耳边传来了爹爹的惊呼……
  被捞上来的时候,爹爹一脸惊慌的立刻数落他:“孝,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以后不准你再靠近湖边!”
  孝气咻咻地指着那个罪魁祸首,怒道:“是他,是斛律恒伽推我下水的!”
  恒伽微微一惊,随即就委屈地低下了头。
  “又在胡说什么,恒伽怎么会推你下水,你不推他下去已经是很难得了。一定是你自己调皮,还想嫁祸于人。”高澄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样子。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孝气得只能重复这几句话。
  “好了,别闹了!”高澄也有些不耐烦,“你也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居然学会嫁祸于人了。”
  “恒伽,你到底有没有做过?”斛律光也忍不住问道。
  恒伽抬起头来,什么话也没有说,浅棕色的眼眸中泪水盈盈,无限委屈。
  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去对着恒伽的肚子就是一拳。这下可惹恼了高澄,他也顾不得旁人在场,怒冲冲地夹起了孝,对着他的小屁股就是“啪啪”两下。
  孝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王爷,孝的衣衫已经湿透,还是先去换了吧,不然容易感染风寒。”斛律光连忙阻止道。
  “明月,今日让你见笑了,我真是对他没办法。”高澄面带尴尬地说道。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斛律光行了行礼,拉着恒伽转身而去。
  在转身的瞬间,一直低着头的恒伽,忽然抬起头,冲着哭得发晕的孝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容。那笑容一闪即逝,只有孝将它尽收眼底。他一边抽泣着,一边朝着那个背影咬牙切齿地发誓。
  斛律恒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高澄拎着孝拐进了右手边的房间,翠容看见他们进来,笑吟吟地迎了上去,“看来又是孝惹你生气了。”
  高澄一脸阴郁地放下了他,沉声道:“翠容,以前孝怎么顽劣都可以,但今天他居然学会嫁祸于人了,实在是需要好好教训一下。”
  “爹爹,好爹爹,孝下次不敢了。”孝一听要来真的,立刻扑了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袖,拼命眨巴着那双黑亮的眼睛求饶。高澄立即垂下眼帘,躲过了他的眨眼必杀技,他知道,一旦对上孝的眼神,绝对绝对会心软。
  翠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微微笑着低声道:“子惠,她是——我们的女儿。”
  她的话音刚落,高澄忽然猛地反应过来,愣了愣道:“你看看把我气的,都快忘记她是个女儿身了。”
  孝对他们的话似懂非懂,不过知道自己的责罚多半是免掉了,于是又赶紧黏到了母亲身上,像只小狗似的蹭来蹭去,“还是娘最好,还是娘最好。”
  高澄一听,面上也泛起些许醋意,“爹爹就不好了吗?”
  孝眨了眨眼,“不教训孝就是好爹爹!”
  高澄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朝外面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孝大喜,立刻箭一般的冲了出去。
  见到孝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翠容起身关上了房门,一脸凝重地转过头来,“子惠,听说前几天你打了皇上?”
  高澄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倒不是我亲手打的,我还嫌自己动手麻烦呢,是我让崔季舒打了那个狗脚皇帝。”
  翠容轻哼一声,“本来臣子殴打皇上,已经是匪夷所思,现在你居然还让别人打皇上……” 她顿了顿,放低了声音,“看来,子惠你已经没有耐心了……这一天,终归还是要来。”
  高澄脸色微微一变,“翠容,原来你已经猜到了。”
  “子惠,我知道,你想要的不仅仅是个区区齐王,你所想要的,是……”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错,翠容,我也不想瞒你了,”高澄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下个月我就会动手,等我成功的时候,翠容,我不会再委屈你,我要你坐上那个最尊贵的位子。”
  翠容脸色发白,轻声道:“子惠,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我只要这样就好。”
  “翠容……”他轻轻挑起了她额角垂落的发丝,“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吗?当时的你正在河边梳洗着长发,笑得那般灿烂,就像那天明媚的阳光,那一刻,我和二弟都以为看到了传说中的仙子,不过幸好,你终归还是属于了我,不管我有多少个女人,心里最在意、最珍爱的,只有你,所以,我只想把那个位子留给你。”
  “子惠……”翠容刚想说什么,又被他打断了。
  “等孝到了十八岁,我就向全国诏告恢复她的女儿身,为她选一个最出色的驸马,你看可好?到时谁要是多嘴,我就杀了他们全家。”他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狠厉,随即又被温柔所代替。
  “子惠,我知道,我拦不住你。”翠容轻叹了一口气,“做你想做的事吧。不过,翠容只是个乡野村妇,那个位子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坐的。”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不悦,又按捺了下去,低声道:“好,好,我们以后再谈这个。”翠容见他面色不悦,也赶紧转换了话题,“对了,再过几日,就是子惠的生辰了呢,是不是也像以前那样,等你在府里宴请完宾客,再到这里来?”
  高澄点了点头,又道:“但是这次,我想将孝带去府里。”他留意了一下翠容的神色,又继续说道,“也该是时候让他见见我高家的宗室们了。”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可是她的身份……”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小小年纪,又能看出什么。”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低头一笑,“也好,那到时我在家等你们回来。”
  他的神色微微一动,随即愉悦地笑了起来,“不错,翠容,这里才是我的家。”  
  第三章王府盛宴(1)  
  这几日天气是反常的热,烈日当头,竟连一丝轻风也无。只听得树枝上的蝉鸣一片连着一片。齐王府内的小湖上布满了碧翠欲滴的荷叶,就像是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翡翠伞似的,将湖面盖得严严实实的。大多数的荷花像是也受不了这烈日似的,无精打采地依附在荷叶下,偶有几朵花苞从荷叶的缝隙间钻了出来,倒真是有几分“荷花入暮犹愁热,低面深藏碧伞中”的情景。
  湖边的凉亭里,正坐着两位衣饰华丽的贵妇。年长一些的妇人身边,一位容貌清秀的男孩正玩着手里的钓鱼竿。
  “姐姐,您听说了没有?这次家宴,大人好像要把那个孩子带回来呢。” 侧室静仪一脸的古怪神色,“您就由着他来吗?”
  长公主拈起一粒新鲜的莲子,放入了口中,“我又能做什么呢?大人可是连我的亲哥哥都敢打。你认为我说的话会有用吗?而且,那也是大人的亲生子,我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姐姐,等哪天他骑到你们孝琬头上,您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了。”静仪嘴角带着一抹冷笑,“大人就是想借这次家宴,让高家的宗室知道那个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以后是谁继承高家的……”
  “够了,”长公主低声打断了她的话,“妹妹这话要是让大人听见了,恐怕会给自己招惹麻烦,妹妹的嘴,有时还是要闭紧一些才好。”
  “姐姐,我这是为了你好……” 她刚说了一半,一条小鱼“啪”的一声甩到了她的面前,那鱼尾还不停晃动着,将水花全都甩到了她的脸上。她愣了半秒,就惊吓得跳了起来。
  那男孩已经站在她们身侧,冷冷地看着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挑了挑眉道:“二娘,爹将四弟接来府中,本是天经地义,倒是二娘趁机挑拨,实在有违妇德。”
  静仪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才九岁的小男孩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而且是这么不客气的一番话,那眉宇间的神色,俨然就是缩小版的高澄,却又比他多了几分狂放之气。
  “孝琬,你太没规矩了。”长公主皱了皱眉,忙向静仪赔礼道,“这孩子生来性子直,什么混账话都敢说出口,还请妹妹不要在意。”
  静仪尴尬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怎么会呢,小孩子说的话,我怎么会当真。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告退了,阿妙,我们走吧。”
  匆匆走出庭院,静仪停下了脚步,顺手抓了一把墙边随风摇曳的金银花,狠狠地在手中揉搓着,咬牙切齿道:“高孝琬,不就仗着他母亲的地位威风吗,我看他还能威风多少时候!要论长幼顺序,我的孝瑜才是长子!”
  “夫人,您消消气,”阿妙忙伸手扶住了她,低声道,“为了大公子,您也要忍着。”
  她扔了手中的花,神情平静了一些,压低了声音道:“没想到那个小贱种竟然这么好运……”
  阿妙打量了一下四周,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夫人,我看……”
  她冷冷瞥了一眼阿妙,往前走去,冷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阿妙连忙跟了上去,在她们的身后,那些被揉烂的花朵散落一地,留下了一排斑驳。
  ***
  高澄身为东魏权臣,他的生日自然铺张奢华,比起皇帝的排场,有过之而无不及。到场的宾客中,几乎囊括了所有的高等官员,而他们所送的礼物,更是一样胜过一样,无不是当今世上最为珍贵稀罕的东西。
  小孝跟在父亲身后,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座极尽豪华的府邸,原来房子可以这么大,衣服可以这么美,仆人可以这么多,食物可以这么精致……这里就是爹爹的另一个住处吗?
  “孝,来见见你的几位哥哥和弟弟。”高澄指着前面的几个男孩,亲切地笑道。
  孝抬起了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那几个面容俊美的男孩子,这就是他的兄弟们吗?不管了,反正娘说过,见人三分笑,先喊了再说。
  想到这里,他立即露出了一个无比可爱的笑容,亲热地叫道:“哥哥们好!”
  “爹,四弟怎么生得像个女孩子,不,我看比女孩子还美。”孝琬心直口快先开了口。
  高澄一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那是因为我娘很美啊,我比较像我娘,有什么奇怪的。”孝眨了眨眼。
  几位哥哥同时感到了一阵头晕眼花,这缘由只有高澄知道,孝的眨眼必杀技,可是男女老少通杀。
  小小年纪威力就这么惊人,以后长大了还得了!
  “ 四弟,早听爹提起你了,今天一见,果真是一派天真烂漫。”嗯,这个人的声音好温柔,孝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其中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男孩正冲着他温和地笑。
  “这是你大哥孝瑜。”高澄笑了笑。
  孝琬看了看孝,忽然笑眯眯地拉起了她的手,“四弟毫无扭捏之气,真是让人欢喜,我是你的三哥孝琬。”
  高澄见他们兄弟几个其乐融融,不禁大感欣慰,正好几位宾客过来向他道贺,他转身应酬了几句。
  孝见爹没有注意她,便将葵花般的笑脸转向孝琬,撒娇道:“三哥,不如你带我到处看看啊。”见是弟弟有求于他,孝琬自然满口答应,拉着孝就跑。东拐西拐几个弯后,很快甩开了想将他们追回来的可怜大哥。
  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相视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别看你像个女孩子,跑得还不慢嘛。”孝琬大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三哥,你小点劲儿不成吗!”
  “你看看,又像个女孩子了!”孝琬反而更用力地拍打了她一下,“这么点力气就喊疼。”
  “有本事你也让我敲一下,看你说不说疼。”她不服气地撅起嘴。
  孝琬指了指自己,“你敲敲看,看我说不说疼!”
  “那可是你说的哦……”见到弟弟脸上浮出的一抹狡猾的笑容,孝琬忽然觉得后背冒起了一股冷气,接着,自己的左眼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
  “哎哟!你还真敲!”他捂着眼睛脱口喊道。
  “哈哈,三哥,你也喊疼了哦!”孝为自己的小伎俩得逞而得意不已。
  周围忽然传来了一阵笑声。
  “高孝琬,原来你也有上当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孝转过头,却看见了几个十多岁的男孩。这几个男孩几乎个个衣饰华丽,容貌俊雅,但在当中的那个少年抬起头时,所有的人都生生成了他的陪衬。
  他那高挑的眉毛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睛,当他抬起眼的时候,泼墨似的睫毛像是正在破茧的蝴蝶,优雅而缓慢地向上翻开,舒张羽翼;略带浅褐的茶色双眸,仿佛两汪寒潭,清幽、冰冷,淡定而深不见底。
  这样的一双眼睛,一眼就足以沉溺其中。
  这刹那的美丽,可以永生永世流转不忘……
  小孝呆呆地看着他,原来这个世上还有比爹爹更美的人……
  “孝,你又到处乱跑了!”不远处传来了高澄气急败坏的声音,孝只觉背后冒起了一股寒气,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躲到了孝琬的身后。
  “你还逃!”高澄毫不客气地将她从孝琬身后拎了出来。
  “三哥,救我!爹爹要打我了!”她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可怜兮兮地朝着孝琬求救,就像一只被活捉的小青蛙。
  孝琬早被她的眼神给眨晕了,心里一急,忙道:“爹,饶了四弟吧,是孩儿的错。”
  高澄又好气又好笑,“谁说我要打她了……这个孩子。”他无奈地放下了孝,这才留意到旁边的少年们。
  “小九,你们也来了?”高澄笑了笑,转向孝,“还不叫人,这是你的九……”
  “九哥哥!”孝已经甜甜地叫了起来,看那少年和大哥年纪相仿,不过十一二岁,叫声九哥应该没错吧。
  众人一片寂静,脸上的神色古怪各异。连那少年的嘴角也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哈哈哈!!”孝琬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
  高澄很是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孝,这是我的九弟,你的九叔叔。”
  孝瞪大了眼睛,这个美得不像话的少年居然是自己的——叔叔?
  好年轻的叔叔哦……
  在父亲的晚宴上,孝只记得自己见了很多很多人,见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谁是谁了。不过她知道那些容貌俊雅,又和爹有几分相似的男子,都是高家的宗室;在爹身边那个雍容华贵、和蔼可亲的女人是三哥的娘;离爹不远处还有一个笑容可掬的美女是大哥的娘……
  “孝,多吃点。”高澄一脸疼爱地看着他,过了这么久,终于能让她出现在众人面前了。他绝不允许别人不记得,他高澄还有一个孩子,他最为珍爱的女人的孩子。
  孝一点也不客气地吃着,还不时偷偷抬眼打量着那位九叔叔。当对方抬头时,她就好像一个被捉住的小偷,赶紧收回视线,然后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又盯着他看个不停。
  这么一来二去,孝觉得甚是好玩。
  “九弟,再过不久,柔然族的茹茹公主就要过来了吧。”高澄对于这个九弟高湛,倒有几分特别的疼爱。
  高湛略一低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小弟不知。”
  “听说茹茹公主天生丽质,性格温柔,和九弟成亲倒也是桩好姻缘。更何况,这是先父为你订下的婚约。”高澄也深知这位九弟性子凉薄,喜怒不形于色。
  这时,坐在高湛身边的一位男子毫无遮拦地大笑起来,“茹茹公主可是个大美人呢,哈哈,九弟,要是你不满意的话,二哥可以考虑接收一下,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二弟,又在胡言乱语了!从小到大,就没有一点长进!”高澄沉着脸打断了那人的话,眼角掠过一丝淡淡的轻蔑,在这么多兄弟里,他最为厌恶和蔑视的就是这位二弟高洋,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同是一门兄弟,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异数。
  “呵呵呵……”高洋好像已经习惯了高澄的责骂,若无其事地继续笑着。
  “大哥,二哥也是一番好意,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高湛罕见地出言为高洋开脱。
  “好了好了,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大家别为这些小事扰了心情。”坐在一旁的长公主笑着举起了酒杯,“大人,妾恭祝您寿比南山。”
  高澄按捺住心头的不悦,也举起了酒杯,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说了一些应景的辞令,底下众人更是纷纷附和。
  小孝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管自己埋头苦吃,吃着吃着,忽然感到有人正注视着自己,抬头一看,却正好撞上了高洋的目光。他脸上还挂着那副疯癫的表情,眼眸深处却闪动着她完全不明白的东西,锐利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投向了那不知终点的地方。
  她连忙低下了头,不知为什么,这样的眼神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还是和九叔叔玩捉迷藏比较有趣,想着,她又将目光投向了高湛,却发现高湛正若有所思地望着高洋,眼中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微光。
  大家……好像都有点怪怪的……
  正在小孝迷糊的时候,孝琬站起身来,手里持着一卷画轴道:“爹爹,这是孩儿自己所作的祝寿图,恭祝爹寿与天齐。”
  高澄微微一笑,“孝琬有心了。”
  长公主看着自己的儿子,嘴角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静仪脸色微变,立刻对着自己的儿子孝瑜使了个眼色,孝瑜避过了她的目光,缓缓起身也呈上了礼物。
  “孝,你的礼物呢?”
  孝没想到忽然有人和她说话,嘴里的一块鸡肉“咕咚”一声就咽了下去,抬眼一看,原来是大哥的娘。只见她脸上巧笑嫣然,眼中却没几分笑意。
  “礼物?”孝放下了筷子,东摸摸,西摸摸,糟糕,有什么可以当做礼物送给爹?如果送不出,是不是又会被爹打屁股了?
  “孝,大人这么疼爱你,怎么连礼物都没有准备呢?就算你人小不懂事,你娘也应该懂礼数啊。” 静仪笑得极为动人。
  她的话音刚落,高澄的眉就微微皱了起来。
  一听到她说自己的娘,孝立刻在心里给这个二娘画了个大叉。
  她眨了眨眼,站起身来,笑道:“爹爹,孩儿也有礼物给您。”还不等大家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到了高澄面前,搂住了高澄的脖子,往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全场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爹爹,我最喜欢你!”她笑眯眯地还加上一句。
  高澄在愣了几秒后,伸手摸上了那个油腻腻的唇印,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一下,泛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温柔。
  “好孩子。”他顺手将孝抱到了怀里,“爹喜欢这个礼物。”
  “真的吗,那我每年都送爹这样的礼物哦。”孝兴高采烈地说道,如果礼物只是这样,实在是太简单了,她随时都可以送个十七八个。
  长公主“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傻孩子,这可不是随便能送的,等你长大了,可就不能送了。”
  孝见这位大娘眉目清秀,态度温柔亲切,自然是多了几分好感。
  不过,那个二娘就……
  “二娘,抱抱……” 她忽然笑嘻嘻地朝静仪发出了邀请。
  静仪愣了愣,一时也反应不过来,转念一想,一个小孩子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怎么也不能落下了闲话。她只能硬着头皮抱起了孝,将她放在了自己腿上。
  “二娘,我要那个……”她不客气地指着那个鸡腿,静仪笑着将鸡腿递给了她。
  孝拿起鸡腿咬了一阵后,忽然朝着静仪眨了眨眼,“二娘,你真好啊,我也要给你亲亲!”说完,她就转身抱住了她的脖子,将油腻腻的手在她头发上、身上、脸上乱摸起来。
  “你,你放手!”静仪大惊失色,慌忙推开了她。
  孝借着她的力,“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扁了扁嘴,立刻“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静仪,她不过是个孩子,你怎么下手这么不分轻重!”高澄连忙扶起了孝,温言哄着,见女儿哭得凄惨,再看看静仪衣衫不整、妆容凌乱、满脸油腻的样子,更是对她生厌。
  “大人,妾只是,妾没想到他……”静仪慌乱地辩解着。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着了这个小孩的道。
  “够了,你先回房吧。”高澄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过身继续哄孝,再没看她一眼。
  静仪也知道自己的样子狼狈不堪,匆匆踉跄而去。
  “爹,是孝不乖……”孝一边抽噎着,嘴角却露出了一抹得逞的笑容。
  不远处的高湛把这个笑容尽收眼底,不由得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第四章邺城惊变(1)  
  齐王府里的晚宴过后,高家的宗室们都知道了高孝的大名,也见识了高澄对他的极尽疼爱,甚至有传言说,将来高家的一切会由这个孩子来继承……
  “姐姐,您也听说了外面的传言吧,别嫌妹妹啰唆,如果是真的,那您的孝琬……”静仪趁着孝琬不在,又对着长公主煽风点火。
  长公主专注地绣着手上的图样,平静地说道:“孝琬才是嫡长子,大人是不会乱了规矩的。”
  “不会乱了规矩,哼,我看这天下都要乱了规矩了。”静仪口没遮拦地说道。
  长公主脸色微变,低声斥道:“你胡说什么!”
  “我可没有胡说。”静仪这次态度反常地强硬,“前几日,我亲耳听到大人和崔季舒他们商量准备让皇上禅位!”
  “够了,宋静仪!”长公主脸色铁青地看着她,“如果再让我听到这种流言,我会家法伺候。”
  “可是,我真的……”
  “你出去吧。”长公主又恢复了平常的倦怠神色,无力地挥了挥手。
  望着静仪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垂下了眼帘,凝视着那朵还未完成的牡丹,久久未动。
  ***
  这一年邺城的秋天,比往常来得都早。
  高澄的偏邸内,还是同往常一样宁静。
  秋日的阳光软软地倾泻在青石板地上,一粒粒碎石因为包裹了黄金般的阳光,折射出金子般的美丽。 偶尔一阵微风吹过,吹散了阳光的温度,吹来了初秋的凉意,也吹落了树上枯黄的叶子,如展开双翅的蝴蝶,悠悠地在风中飘曳,静静地躺落在地上。
  高澄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不见了翠容,忙撩起了罗帐,发现她正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落叶。
  “翠容,你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睡不着吗?”他下了床,走到了翠容的身后,将一件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柔声道:“小心感染风寒。”
  “子惠,看,那株枫叶红了。”翠容指了指庭院中一株开始泛红的枫树,“还记得每年秋天,你都会带我去看红叶吗?”
  “我怎么不记得。”他温柔地环住了她的腰,“今年也会带你去看,只要等我做完这件大事。”话音刚落,他感到怀中的人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子惠,我有点担心……”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翠容,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今天我会和崔季舒他们继续商议禅让的事。”他搂紧了怀里的人,“放心,什么事也不会有。今晚我还是来你这里。”
  “子惠最近不是纳了一位妾室吗……”她的声音带了几分伤感。
  “翠容,不错,我有很多女人,但是唯一所爱的女人,却只有你,这也是我同意不纳你进府的原因。”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低低缠绕,犹如魔咒。
  翠容轻叹了口气,依偎在他的怀里,“子惠,其实我和别的女人也没什么不同。我也会贪得无厌。”
  “这样的翠容,更是可爱。”他笑着吻了一下她的耳垂,轻轻放开了她,“乖乖地等我回来。”
  ***
  清晨还是阳光明媚,到了傍晚时分,却忽然变了天,天际闷雷阵阵,电光闪闪,浓厚的乌云将太阳遮得丝毫不露。天色黯淡,浓云裹挟,预示着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雨。
  翠容看了一眼正在玩耍的孝,又望了望天际,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慢慢地展开,像是冬季的阴云,缓缓地一点点吞没着蓝天。
  轰隆隆一声巨响——天边忽然炸开一个响雷。
  “崔大人您,您……”门外忽然响起了侍女惊慌失措的喊声,还没等她说完,只见一个满身血迹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屋子。
  翠容抬眼一看,心中大悸,这不正是高澄的心腹崔季舒!
  “崔大人,发生什么……”她浑身颤抖着,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心却是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崔季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夫人……今日在我们商议要事的时候,家奴兰京忽然拔刀行刺大人,事出突然,大人他来不及躲避,当场……当场就被刺……身亡……”
  天边忽然划过了一道刺眼的闪电,大雨就在此时倾盆而下,仿佛一片巨大的瀑布,横扫着整个邺城, 阵雷在低低的云层中间轰响着,震得她耳朵嗡嗡地响。
  不可能,子惠怎么会死了?不可能……
  “崔大人,我要去见子惠。” 她脸色惨白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要亲眼看到才相信,子惠他不会就这样死的,不会的……”
  “夫人,大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娘,爹——死了吗?” 一个轻轻的声音从旁边冒了出来,翠容一惊,这才发现孝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小小的脸蛋上满是泪水。
  “孝……”翠容心里一紧,连忙将她抱了起来,现在她所需要的是冷静,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孝,她绝不能让女儿受到半点伤害。
  她强撑住了身子,哑声问道:“贼人何在?”
  “贼人已被随后赶来的高洋所杀,只是大人他已经救不了……” 崔季舒一脸哀戚。
  高洋?翠容的脑海中闪过了那个疯疯癫癫的男子,怎么会是他?愚笨如他,又怎么会如此凑巧地赶在这个时候出现?那家奴兰京又为何偏偏挑高澄即将禅位成功的前夕行刺?
  她越想越觉得有破绽,越想越觉得恐惧。
  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
  “夫人,消息……已经传到……在下……告辞了。”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低低说了句,“夫人,雨越下越大了……邺城变天了……自己小心。”
  翠容的心里微微一惊,低头紧紧抱住了孝,“好孩子,我们立刻就要离开这里,明白吗?”
  “我哪里也不去。”孝抓着她的衣襟,不停流着泪,“爹死了,对不对?就像小玉一样死了对不对?”
  她知道什么是死,当她养的那只叫做小玉的兔子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时,娘就告诉她,小玉死了。
  所以,她知道,爹死了。
  “孝……”翠容强忍住了即将涌出来的眼泪,如果不是在女儿面前,她一定会痛哭流涕,但是——现在,除了她,女儿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若要使别人坚强,先要让自己坚强。
  “我不要爹死,我不要爹死……”孝哭喊着。
  “孝,你爹虽然不在了,但是你还有娘。”翠容伸手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坚强一点,孝,娘会保护你的,娘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孝似懂非懂地望着自己的娘,哭着点了点头。
  ***
  这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四周是漆黑的天空,漆黑的两岸,漆黑的河水,暴雨不分丝缕,像整块幕布沉重地覆盖下来。
  一辆不起眼的牛车,此时正急驰在邺城的城郊,朝着南边而去。
  坐在牛车内的翠容,看了一眼怀里的孝,孩子因为哭得累了,总算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想起清晨离开时,那人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现在却天人永隔,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尖锐的刀子一般撕扯着自己的皮肉,她那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牛车忽然停了下来,翠容刚要开口相问,只听见车夫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牛车的帘子就被一柄带着鲜血的剑挑起一角,殷红的鲜血正顺着剑尖滴落在她的绣鞋上。
  翠容心知不好,只是下意识地将睡着的孝拽到了自己的身后。
  眼看着那柄剑就要刺下来,忽然又听得一声惨叫,这次发出惨叫的却是剑的主人。
  翠容大惊,只听得帘子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夫人,你和孝都没事吧?”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翠容浑身一震,伸手拉开了帘子,颤声道:“斛律大人,是您吗?”
  孝也在此时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位在大雨中持刀策马而立的男子,尽管他的脸上还带着血水,浑身却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不像太阳般耀眼,也不像星光般灿烂,却仿佛月光般静谧,让人安心的静谧。
  她吃惊地望着他,这个时候出现的斛律大人恍若一轮明月,定格在了她的记忆深处。
  “你们没事就好了。”斛律光露出了一抹释然的表情,“我听说王爷出事的消息后立刻去了你们府里,没想到你们已经离开了……幸好赶上了,不然你们如果有个万一,我怎么和王爷交代。”
  “斛律大人,多谢搭救,只是……”翠容咬了咬嘴唇,稳了稳自己的心绪,指了指那个倒地的刺客,“不知何人想要置我们母子于死地?”
  斛律光跳下马来,在那男子身上摸索了一阵,从他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仔细一看,不由脸色微微一变。
  “大人,可知此人是何人?”翠容见他变了脸色,更是疑惑。
  “夫人,这样东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什么?”翠容心里一惊,“大人可还记得在哪里见过?”
  斛律光的脸色凝重,“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我肯定我一定见过。”
  翠容只觉一阵心惊胆战,此时此刻,究竟什么人会来追杀她呢?是受了谁的指使吗?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置她们于死地呢?
  看来,她并没有领会错崔季舒的意思……
  “夫人做得没错,现在离开这里是最好的选择。”斛律光翻身跃上了牛车,“为防万一,就让我相送一程吧。”
  “斛律大人,多谢……”翠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拥着孝,现在她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什么也不想追究,只希望带着女儿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从此隐姓埋名,再不过问高家的事。
  ***
  雨,继续下着。
  城西的一座府邸内。
  一位面无表情的男子面前,正跪着两个低垂着头、瑟瑟发抖的侍卫。
  “大人,属,属下前去那里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其中一个壮起胆子说道。
  “之后属下立刻派人朝城外追赶,但只在半路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另一个也战战兢兢地接了一句。
  “尸体?”男子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声音平静,“为何不继续追赶?”
  “属下追赶了不少路,但是不见她们的踪迹,属下怕大人等得着急,所以前来相报。” 两人见男子面色平和,不由怯色稍退。
  男子忽然微微笑了起来,“来人,上两壶茶。”
  两人望着端上来的两壶茶面面相觑,不知主人是何用意。
  “喝下去吧。”男子和颜悦色地说道。
  两人伸手去拿,只觉得极为烫手,顿时脸色发白,这样滚烫的茶水,如何能喝下去。
  “还不喝?”男子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黯然,心知今日凶多吉少,只得提起茶壶,一咬牙,往嘴里灌了下去,顿时,响起了几声凄厉的惨叫声。
  “既然这么没用,以后就永远不用说话了。”男子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们一眼,又转向旁边一位年轻的绿衫男子,“崔修,你继续去追查她们母子的下落。”
  崔修领命而出,茶杯“噗”的一声被捏碎,男子并未在意指间流出的鲜血,反而捏得更紧,让碎片划得更深,口中幽幽吐出了两个字:“翠容……”  
  第五章长安城(1)  
  西魏的都城长安此时正浸润在绵绵春雨之中,天空中的雨丝如一根根丝线,细密又透明。雨丝打落在石板路上,碰撞出细微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浸泡过的清新味道
  位于城南的一座普通民居内,桃花开得正好,细密的雨丝顺着一枝伸进窗内的桃花悄然滴落,恰好溅在了倚桌而睡的男孩脸上。
  穿着绿色衫子的男孩睡得香甜,唇边还露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纯净、清新得像春天新抽芽的嫩叶一样令人流连。
  “长恭,写完了没有?”翠容走进房间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不觉笑了笑,这孩子,只要每次让她学写字,她一定写着写着就去见周公了。
  已经三年了。
  长恭,这是到了长安后,她给女儿新取的名字。靠着以前的积蓄,日子虽然比之前清苦些,但母女两人倒也自得其乐。
  她也听人说了,两年前,高洋上台后不久就逼孝静帝禅位,自己当上了皇帝,改国号为齐,还追封了自己的哥哥高澄为文襄皇帝。就像崔季舒说的那样,邺城已经变天了。
  她轻轻走到了长恭的身边,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笔,不经意见到了自己手上的翠玉戒,心里涌起了一丝酸涩,这枚玉戒,是高澄……
  “娘……”忽然听见长恭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她连忙直起身来,佯作生气道:“长恭,你看看,你怎么又睡着了呢?”
  她轻轻抚摸着那枚玉戒,嘴角泛起了一丝略带苦涩的笑容,尽管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但其他的人却还是需要继续生活,不是吗?
  “娘,长恭实在太困了嘛……啊,对了,娘,我刚才做了个好梦哦,您想不想听呀?” 长恭笑嘻嘻地说道,刚才一睁开眼就见到娘正对着那枚玉戒发呆,她就知道,娘又在想爹了。
  “你别打岔,每次都这样。”翠容轻笑道,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蛋,这孩子,出落得越来越美丽了,不知等到十八岁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倾城倾国。
  “娘,我梦到你给我做了截饼。”她眨了眨眼。
  “呵呵,原来是你嘴馋,才做这样的梦啊。”翠容好笑地看着她。这种用牛奶加蜜调水和面油炸而成的薄饼是长恭的最爱。
  “可是,女孩子嘴馋也不奇怪啊。”她像只小猫似的蹭在了翠容的身上。
  翠容一愣,连忙捂住了她的嘴,“这种话在别人面前不能说哦,一定要记住,在别人面前,你是个男孩子。”这几年,她已经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女儿,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女儿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惊讶。
  她望了一眼窗外,雨,好像已经停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一个她所熟悉的声音。
  “夫人,您在吗?”
  听到这个声音,长恭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飞快地打开了门,一头扎进了那人的怀抱。
  “斛律叔叔!”
  “长恭,你又长高了!”斛律光哈哈笑了起来,一把将她抱起。长恭亲热地揽住了他的脖子,就和初次见到时一样,他那笑容恰如从高山而来的流水,隐隐地浮动着几不可见的光影痕迹。
  “斛律大人,又麻烦您来探望我们了。” 翠容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年来,也多亏了您的照顾。”
  斛律光放下了长恭,微微笑道:“夫人快别这么说,王爷生前是我的好友,他最在意的家人,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快请坐下吧。”翠容倒了一杯茶给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最近邺城怎么样?”
  “邺城一切平安。皇上这几年四处征伐,先后修长城九百余里。最近还亲自率军大破了山胡。”
  翠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举止癫狂的男子,轻叹一口气,“没想到居然是他——做了皇帝,王爷那时实在是小瞧了他。”
  “何止是王爷,几乎所有的人都小瞧了他。”斛律光低声道。
  翠容低头不语,只觉得这个男人竟然能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心机之深沉不可捉摸。
  斛律光又微蹙起眉,“皇上征伐四方,威震戎夏,但对于俘虏实在过于严苛,此次大破山胡之后,男子十二以上皆斩,女子及幼弱全部赏军。什长路晖礼因为不能及时救他的都督,结果皇上让人将他开膛破肚,令九人分食其五脏。”
  翠容的心里一个激灵,只觉背后无端冒起了一股寒意。
  “王府里也一切平安,只怕没有人会猜到,夫人竟然来到了长安。”斛律光见她脸色发白,连忙转换了话题。
  翠容轻舒了一口气,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恒伽还好吗?”
  长恭靠在翠容身边,听着他们的谈话本来已经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恒伽这个名字,几年前那恼人的回忆一下子又涌上脑海。
  “这孩子,还和以前一样,最近正在跟着我练习箭法,将来也希望他能子承父业,继续为国效力。”斛律光谈到儿子,眼中闪过了一抹温柔之色。
  “恒伽这孩子品性淳良,将来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翠容心知斛律光的父亲之前跟着高澄的父亲高欢一起打天下,扶植了东魏的皇帝,所以他对高家可谓忠诚之至,即使高家篡了位,他也必定相随。
  品性淳良?长恭不禁对这句评语嗤之以鼻,下次要是再让她见到这个小孩,一定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好了,夫人,我也不打扰你们了。”斛律光站起身来,“在下告辞了。”
  “斛律叔叔,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长恭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放,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他,总会想起大雨滂沱的夜晚,他犹如一轮明月般出现。不自觉地,就对他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长恭,”翠容用眼神制止了她,又转头向斛律光道,“此处毕竟是和齐国敌对的地方,斛律大人也要谨慎行事,我很感激大人前来探望,但如今形势混乱,大人还是小心为妙。”
  “夫人不必担心,”斛律光微微笑着,“在下自有分寸。”他抱起了长恭,笑道,“长恭,还记得你说的话吗?将来你也要和我并肩作战。”
  长恭一愣,恍然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不由用力地点了点头,大声道:“长恭不会忘!”
  “好极了。”斛律光笑着从腰间解下了一样东西,放在了长恭的手里,“这是我初上阵时父亲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将来等你带着它和我一起并肩作战。”
  长恭接过了那件东西,只觉触手冰冷,竟然是柄做工极为精致的匕首。
  “谢谢斛律叔叔!”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匕首,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喜欢。
  将来,一定有一天,她能实现自己所说过的话。
  就算她是个女孩子,也一样可以做到!
  ***
  斛律光回去之后,长恭经常将那把匕首拿出来,细细玩赏。
  看到长恭这么喜欢那把匕首,翠容倒也有几分惊讶,这孩子,难不成还真的想以后上战场?到十八岁的时候,她就能恢复女儿身了,到时该给她找门好亲事才好,虽然十八岁成亲是晚了点,但长恭这么美的容貌,也只怕求亲的人会踏破门槛呢……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只是那么一瞬间,却又想起了高澄曾经说过的话:等孝到了十八岁,我就向全国诏告恢复她的女儿身,为她选一个最出色的驸马,你看可好?到时谁要是多嘴,我就杀了他们全家……
  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远去了……
  邺城,她和长恭,永远也不会回去了吧?
  ***
  春日细雨里的长安城,今日终于放了晴,阳光格外灿烂,恍若细细碎碎的水晶一样,洒在地上,透着晶莹的亮光。柳絮在空中飘散,飞舞着独特的舞步。
  一大清早,隔壁的虎儿就过来喊长恭一起出去玩。
  “娘,娘,我可不可以去?”长恭一见虎儿,再也坐不住了。
  翠容无奈地一笑,“去吧,不过,别太晚回来了。”
  长恭点头如鸡啄米,“娘,我知道了,我一定早早回来哦。”
  在看到翠容点了点头后,长恭立刻兴高采烈地拉着虎儿就走。
  “早点回来,娘给你做了最爱吃的截饼。”
  长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了看翠容,对她露出了一个葵花般灿烂的笑容,“娘,我很快回来。”
  长安城里,一如往常的热闹。时局的混乱,似乎丝毫没有影响老百姓们的生活,笑容满面的商人照样兜售着自己的货物,街边的小贩笑眯眯地替小孩子捏着糖人,大大小小的酒廊里,更是宾客如云。
  长恭凑到那个做糖人的摊子前,一眼就看中了摊子上最漂亮的一个糖人。
  “我要这个!”她指了指那个糖人,付了钱之后立刻伸手拿了下来,正要往嘴里放的时候,忽听后面传来一声低斥,“不许吃!马上给我放下来!这是我们公子看中的!”
  长恭不由恼怒地回过头去,看看是谁竟敢不许她吃。原来呵斥她的人是个侍从打扮的男人,只见他正一脸谦卑地朝着身边的小男孩道:“四公子,您是要这个吗?”
  男孩抬起头来,看他样子也不过八九岁,阳光仿若不经意在他身上一拂,折射出一张俊逸非常的脸,他有一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略带点不为人知的悠远,英气逼人中带了几分内敛,眼中的成熟却绝非这个年纪所有。
  猛地听到“四公子”这个称呼,长恭心里微微一动,脑海中浮现出了父亲在世时的种种,曾经的美满一夕之间化为乌有,“四公子”这个称呼也随着父亲的离开而消失了……
  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个四公子,她的心里有些不痛快。
  “小鬼,听到了没有,这是我们四公子看中的!”那侍从转向她的时候凶神恶煞。
  现在,她的心里更不痛快了……
  “好啊,我给你。”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将手中的糖人递了过去,就在那个侍从的手指就要碰到的时候,她忽然一松手,只听“啪”的一声,糖人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半。
  “哎呀,连个糖人都接不住,这下没得吃啦……”她幸灾乐祸地挑眉道。
  “你这个小鬼是故意的!”那侍从恼羞成怒,伸手就揪住了她的衣襟,作势要打。
  长恭捂住眼睛,“哇”地哭了出来,还大声叫嚷着:“打小孩了,打小孩子了……大人欺负小孩子了!”
  周围的人一看这情形,纷纷窃窃私语,有几个已经开口指责,那侍从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只得悻悻地放开了她。
  长恭一见得逞,睁开了眼睛,从捂着眼睛的手指缝里偷偷瞥了一眼那个男孩,正好看到他的目光扫了过来,她赶紧继续捂住眼睛哼哼。
  接着,让她吃惊的事发生了……男孩居然弯下腰,捡起了那摔成两半的糖人,掏出手中的帕子裹起来放进了怀里。
  “四公子,你……”侍从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阿耶,我们该回去了。”
  “可是四公子,这个小鬼……”
  男孩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长恭,“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回吧。”
  小孩子……长恭郁闷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说她是小孩子,他自己不也是个小孩子嘛……只不过是个奇怪的小孩子罢了。
  “看,那边是什么!”人群中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长恭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望去,也不觉吃了一惊,只见那个方向的天空几乎变成了浓烈的赤红色,远远望去,仿佛烧着了一般,霞光满天,浓烟滚滚……
  不,不对,那不是霞光,那是冲天的火光!
  “好像是城南方向……”又有一人惊呼道。
  城南!长恭心里一惊,那不是娘……
  一瞬间,她只觉得好像不能呼吸了,在呆立了几秒后,才疯了一般往那个方向跑去……
  不会的,不会那么凑巧的,娘,娘……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  
  第六章迷雾(1)  
  长恭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只见不断有人惊慌失措地从着火的方向跑来,心里更是焦急万分,方寸大乱,六神无主,满脑子只有母亲的安危。
  刚跑到巷口,就看到邻居王大叔抱着自己的儿子极其狼狈地跑了出来,她急忙上前拦住了他,焦急地问道:“王大叔……”
  王大叔飞快打断了她的话,“长恭,你还不快走!你们家的房子就快烧没了!”
  长恭只觉一阵晴天霹雳,身子一晃,连忙拉住了王大叔,“我娘呢?那我娘呢!”
  王大叔叹了一口气,“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她……”
  还没等他说完,长恭一把将他推开,不顾一切地朝家的方向狂奔,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思考了……
  当看到自己的家已经成为一片火海时,她什么也没多想,不假思索地拔腿就往里冲。
  只是,她刚跑了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了起来。
  “小鬼,不要命了吗!”一个少年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还不快走!”
  她愣了愣,拼命地拳打脚踢那个抱着她的少年,吼道:“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我娘在里面,我娘在里面!我要救我娘!”
  少年并不理她,抱起她就往回走。
  “你放我下去!”她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几近疯狂地又掐又抓,凡是能想到的法子都想到了……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没了理智……
  少年一直忍受着她的拳打脚踢,一路飞奔,硬是将她抱出了巷口,在一座破庙门口停了下来,冷眼看着她道:“就算你娘在里面,也早就被烧死了,你进去又能怎么样,只不过是陪你娘一起死。”
  “我娘不会死的,你胡说,我娘不会死的!”长恭悲愤交加,在挣扎中忽然摸到了腰间的那把匕首,想也没想,抽了出来就朝他的脸上划去。
  少年略略偏了偏头,刀锋正好划过他的脸,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他反手打落了她手中的匕首,不怒反笑,“小小年纪,出手居然就这么狠,好啊!老子没救错你!”
  长恭被这一刀唤回了些许理智,于是不再吵闹,只是用像要吃人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少年。少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脸上污秽不堪,根本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有那一双眼睛……
  长恭心里一惊,这少年的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小心眼珠子瞪得掉出来,等火灭了老子就放了你。”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还没等长恭反应过来,他就解下了她的头绳捆住她的手脚,将她像个麻袋似的扔在了一边。
  “你这个浑蛋!”长恭怒骂了一声,抬头望向着火的方向,心里又是一阵剧痛,想到母亲生死不明,自己又受制于人,不能相救,不由悲从中来,干脆“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啊啊!!别哭,别哭,老子最怕别人哭了……”少年不堪忍受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鬼,老子这是救了你的小命!”
  “我要我娘,我只要我娘!你记着,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长恭大哭着,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大的火,如果娘在里面,多半已经……只是,她不甘心啊,她不甘心……
  “烦死人了,给老子安静点。”少年不耐烦地伸手往她脖子后面一劈,长恭只觉一阵疼痛袭来,很快就晕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长恭才悠悠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大亮,昨天的那个少年已经不知去向。手脚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对了,昨天……长恭的瞳孔骤然一缩,立刻跳了起来,冲出了破庙,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昔日的家园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面带戚容的幸存者焦急地寻找着自己家人的尸骸,不时地发出一阵悲恸的哭声……
  长恭一脸茫然地在那些尸首中寻找着,经过一场大火的焚烧,根本已经辨不出谁是谁。这些焦炭般的尸体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就在她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的一位妇人失声惊叫,“这,这不是长恭他娘吗?我记得,她那天新买了一副耳环,就是这一副……”
  长恭的脚下一软,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副耳环,不错,那是娘的耳环……
  一瞬间,悲痛仿佛被打开了闸门,汹涌而至,让她无以阻挡。心脏抽搐似的不留情地疼痛起来,牵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不顾一切地抱起了那具尸体,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如果可以,她只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她流着泪,轻轻抚摸着尸体的每一个部位,明明昨天,这个身体还在微笑着对她说话,这双手还准备给她做最喜欢的截饼……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
  在摸到娘的手时,她忽然感到有点异样,好像少了点什么……对了,戒指!那枚翠玉戒!这是娘绝不会离手的东西,怎么会不见了呢?
  她放下尸体,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看了一眼身边的邻居,开口问道:“王婶,到底怎么会着火的?”
  王婶叹了一口气,“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火好像是从刘家烧起来的。”
  长恭心里一紧,火不是从自家烧起来的,而且除了那只戒指,娘身上的其他首饰都不缺,很明显不是谋财害命。那么,为什么那只戒指会不见呢?
  除非——
  她的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除非——这不是娘的尸体!
  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让她的心情顿时激动起来,如果娘没有死,娘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眼下,她又该怎么办呢?
  在邻居们的帮助下,长恭埋了那具尸体,做了个简单的墓碑。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长恭向大家告了别。
  现在唯一能帮助她的人,恐怕就是远在邺城的斛律光了。
  所以,她要去——邺城。
  也许,对于才八岁的她来说,前方是困难重重,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不会放弃。
  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她,不能连母亲也失去了。
  ***
  邺城。
  位于城东的斛律将军府内,正传出一阵悠扬的笛子声。
  春雨绵绵,凉风如水,拂过窗外的翠竹,拂动水藻般的竹影。影间漏下的雨丝,斜斜地洒在房内那位吹笛少年的身上,为他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
  “四弟?”从房外传来的一声轻唤打断了笛声,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声音却依旧温和似春风,“二哥,什么事?”
  “四弟,门外来了一个小孩,说是有重要事要找爹。”
  “小孩?”少年放下了笛子,抬起了头,只见他眉目俊秀,光华清贵,正是斛律光最为钟爱的四儿子——斛律恒伽。
  “我看那小孩倒像个乞丐,不过他让我把这把匕首交给爹,说爹一看到就会知道他是谁。”恒伽的二哥斛律须达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
  恒伽接过了匕首,打量了一番,道:“那个孩子呢?”
  “还在门口等着回话呢。”须达盯着那把匕首,“四弟,你认得这把匕首吗?
  恒伽微微一笑,“二哥,我想先见见那个孩子。”
  ***
  斛律府的正门外,长恭正急切地往门里张望,希望早点看到斛律光的身影。她刚上前了一步,就被门口的护卫挡下了来。
  那侍卫朝她一瞪眼,“小乞丐,你就在这里等着!”
  她退后了一步,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破破烂烂的鞋子,脏乱不堪的衣服,以及浑身散发出来的臭味,也难怪别人把她当做乞丐了。从长安到邺城,这一路上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吃了多少苦,饿肚子是经常的事,往往有了上顿没下顿,晚上无处可去,只能与鼠蚁为伍,更别说还有别人的冷眼相对,甚至是恶言相向,要不是遇到了好心人送了她一程,恐怕还不能这么顺利赶到邺城。
  不过,只要能见到斛律叔叔……
  “二公子,四公子。”门口护卫的声音忽然响起,很明显地带了几分谦卑。
  长恭抬起头来,见到两位贵公子打扮的少年,不由脱口道:“斛律叔叔呢?”
  须达皱起了眉,恒伽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惊讶之色,随后又化为了淡淡的笑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须达略带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我是什么人不关你的事,我要找斛律——大人。”长恭很不喜欢这个人的眼神,头一侧,正好望到他身边的另一位少年,定睛一看,不禁“咦”了一声。
  虽然过了三年,可是那张脸,分明就是那个惹人讨厌的斛律恒伽啊,真是冤家路窄。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现在这个脏兮兮的样子,他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吧。
  “我爹去征讨蠕蠕族了,现在并不在这里。”须达没好气地答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长恭的心里一沉,怎么会这样不凑巧。
  “不知道!”
  “好,那把匕首先还我吧,等他回来我再来拜访。”长恭倒也干脆,准备等斛律光回来再说。
  “四弟,这把匕首是爹的吗?”须达回头征求他的意见。
  “匕首的确是爹的,不过——”恒伽笑如春风,缓缓地开了口,“之前我好像听说被贼人所偷。”
  长恭一惊,“你胡说,这是斛律叔叔送我的!”
  “我想着也奇怪,爹怎么会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乞丐,原来是你这个小偷,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来招摇撞骗,将这里当什么地方了!”须达大怒,对着长恭就是“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
  长恭一下子被打懵了,呆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顿时怒极,干脆将脸一擦,大声道:“斛律恒伽,你难道不认得我了,我是——”
  “好啊,你居然还敢直呼我四弟的名字,我四弟怎么会认识你这个贱民!”须达更是恼火,又抬手打去。
  这次长恭已经有了防范,闪过了这一掌,反而飞身扑上,对着他就是一通乱咬,抓着他的头发死活不放。虽然须达比她年长了四五岁,又是出自将门,但对她这种疯狂的泼妇式攻击法倒也没辙,生生被她揪了一撮头发下来。
  “给我打!给我打!”须达心疼地摸着自己的头皮,气急败坏地吼道。
  “算了,二哥,犯不着和他计较。”恒伽拦住了他,转身对长恭道,“如果不想有麻烦的话,就快点离开邺城,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错,要是让我再看到你,一定打断你的腿!”须达怒气未消,愤愤道,“四弟,也只有你这样的老好人才会轻饶了他!”
  “好了好了,二哥,等会儿让弟弟我为你吹奏一曲消消气。”恒伽笑眯眯地拍了拍须达的肩,带着他往回走。
  长恭抬起头的时候,恰好看到了恒伽唇边那抹似曾相识的、狡猾的笑容。
  她紧紧咬着下唇,握紧了双拳。斛律恒伽,他是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恒伽转过身的时候,那抹笑容骤然消失。
  心里默默念了一遍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高孝。
  其实刚才第一眼,他就认出了他。
  不过,现在,这个名字也意味着——麻烦。他可不希望父亲卷入到复杂的高家关系之中。所以,让高孝离开邺城,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
  长恭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心里空空如也。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又冷,又饿,又累,她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就快撑不住了……毕竟,她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
  天边忽然响起一个炸雷,瓢泼大雨顷刻间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仿佛急行军一般迫不及待地撞击在地面上,溅起一片一片的水花。长恭继续朝前走着,无视那些擦肩而过奔跑躲雨的人们。她抬起脸,雨水泼在脸上,使她喘不出气,只有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噪音。
  “小鬼!不要命了?!”一声怒喝在雨声中传了过来,紧接着,是挥动鞭子的声音,手背上一阵疼痛袭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路中央,差点撞上了一辆牛车。
  “刘良,怎么了?”牛车里传出了一个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啊,王爷,您没事吧,惊扰到您了,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是一个小孩差点撞到牛车。”车夫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长恭又是一鞭挥去。
  长恭用手挡了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稀奇真稀奇,我倒还是头一次看到狗会挥鞭子。”
  车夫大怒,正要再挥一鞭,忽然听到车里传来了王爷的声音,“住手。”话音刚落,牛车的帘子就被慢慢掀了起来……
  长恭愣愣地站在那里,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不见了,在她的面前,只有那双略带浅褐的茶色双眸,仿佛两汪寒潭,清幽、冰冷,淡定而深不见底。
  这样的一双眼睛,一眼就足以沉溺其中。
  这刹那的美丽,可以永生永世流转不忘……
  “九叔叔……”她喃喃唤了一声,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抓着牛车的边缘缓缓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她好像看到那双茶色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惊讶。  
  第七章长公主(1)  
  不知过了多久,长恭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她紧闭着双眼,只觉脑袋里昏沉沉一片,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一只柔软的手覆在了自己的额上,那种温暖的感觉,好像似曾相识……小时候生病,娘也会像这样将手放在她的额上……
  “娘……”她喃喃叫了一声。
  “孝,孝,你醒了?”她的耳边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女声,不,那不是娘的声音……不是……
  长恭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雍容华美的贵妇,秀美端庄的脸上,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眸正温柔地注视着她。
  她的心里微微一惊,脱口道:“大娘……”
  她……怎么会在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才好像在街上遇到了——对了,遇到了九叔叔高湛,可是,怎么大娘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呢?
  大娘在这里,难道这里是——爹的府邸?
  她一时想不明白,只觉得头痛得更加厉害。
  “别动,孝,你烧得厉害呢,好好躺在那里。这些年你们究竟去了哪里?刚才九王爷将你送到这里的时候,吓了我们一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长公主一脸关切地问道。
  长恭顿时明白过来,多半是九叔叔认出了她,干脆将她直接送到了高府。
  她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了一遍,但只说娘已经不在了,至于之前的连夜出逃、长安大火,她都略过不说。
  “可怜的孩子……”长公主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好了,现在总算是回来了,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2〗第七章长公主〖4〗
  “不用,大娘,我不能留在这里。”她着急地想要起身,却被长公主轻轻按住了,“孝,你一个女孩子家,如何能流落在外?”
  长恭大惊,这才留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被换过,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既然大人让你这样装扮,一定有他的原因,我不想多过问,也不会拆穿你的秘密。” 长公主笑了笑,“放心,这件事只有我和阿容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包括送你前来的九王爷。”
  长恭看了一眼那个被叫做阿容的侍女,她立刻羞怯地低下了头,“小姐,不,四公子,奴婢一定不会乱说。”
  “孝,当初你和你娘离开这里的时候,我还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们,更不知该如何安置你们,所以也从未想过找寻你们母子的下落。可是,现在,你居然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想一定是大人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你回到高家,如果我不能将你留下来,将来百年之后怕是没有面目去见大人了。”长公主拉起了她的手,“所以,就留在这里吧……”
  “大娘,我……”
  “你放心,这个府中再也不会有别人知道你的秘密。”长公主放下了她的手,站起身来,“这会儿也饿了吧?一会儿我让下人们把饭菜给你送来。”
  “大娘,娘已经替我改了名。”长恭顿了顿,“我现在叫——长恭。”
  她微微愣了愣,随即又淡淡地笑了起来,“长恭,高长恭,好名字。”
  望着大娘的背影,长恭的小脸上露出了一抹烦恼的表情。真的要像大娘所说的住在这里吗?虽然她对这个大娘印象挺好,这里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落脚之处,但是——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唉,在斛律叔叔回来之前,也只好暂时住在这里了,之后的事,等见过斛律叔叔再做打算吧。
  “四弟,四弟!”一连串的喊声将她从思索中拉了回来。
  她睁开眼,望着那张和爹十分相似的脸,不由心里一动,“三哥?”
  “太好了,四弟,总算你还记得我!”孝琬笑着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长恭的小脸立刻扭曲了,“喂,三哥,你怎么还是那么大的劲儿。”
  “哈哈,四弟,你怎么还是像个女人似的!”虽然只是小时候见过一面,但孝琬对这个弟弟就是有着说不出的喜欢,三年后再次重逢,自然是心头大悦。
  长恭的脑中忽然掠过了那年王府晚宴时的热闹情景,又想到了生死不明的娘,心情不免有些黯然。
  “四弟,我都听说了。”孝琬轻轻按住了她的肩,黑色的眼眸亮若星辰,“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娘就是你的娘,有谁要欺负你,我第一个不饶他,有谁要对你无礼,我马上打断他的腿!”
  长恭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了一阵暖意。
  “三哥……谢谢。”
  “好了好了,你这副样子更像个女人了。”孝琬笑了笑,“你可别那么不中用,快些好起来,到时我带你出去好好逛逛,还要教你许多好玩的玩意儿。”
  “我哪有像女人。”长恭不满地撇过了头。“梆!”还没说完,她的头上立刻又被孝琬重重拍了一下,还伴随着他嬉笑的声音,“这个样子就像!”
  “呃……三哥,你要再不出去,我的病会越来越重……”长恭咬牙切齿道。
  蓦地感到身后冒起了一股凉意,孝琬不由浑身打了个冷战,“那明天三哥再来看你……”
  长恭拉起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脑袋,不知为什么,心情似乎好多了。
  有三哥在,这里好像也不是——那么陌生了。
  ***
  长公主将长恭留在这里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静仪的耳内。
  “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居然收留那个小鬼,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静仪气恼地将手中的绢帕揉成了一团。
  “夫人,不管怎么样,那个女人总算是得了这种下场,夫人也该解气了。”侍女阿妙小心翼翼地劝着她。
  “解气?如今这小鬼和我住在一个屋檐下,我想想就怄气!不行,阿妙,我要想个法子赶走他。”静仪的眼中露出了一抹凶光,“想不到这个小鬼这样命大,我看他能躲过几次!”
  “夫人,只要耐心等待,一定会有机会的。”阿妙伸手将那揉成一团的绢帕缓缓摊了开来。
  ***
  半个多月后,长恭就差不多康复了,在高府,她又恢复了以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她根本无心享受,现在她最为关心的,就是斛律叔叔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虽然她从孝琬口中听说皇上大胜蠕蠕族,很快就会回邺城,但毕竟路途遥远,所以谁也说不了个准日子。
  趁着侍女不注意,她一个人走出了那间屋子,出来透个气。在高府里,她最为喜欢的就是那个种满荷花的小湖,很久很久以前,她在邺城的家里也有个同样的开满荷花的湖。
  阳光薄金,清露晨流。含烟沁翠的湖水之畔,满池尽是沾满了露水的荷叶,妖娆蜿蜒,妩媚互应,俯下漫天的华美。长恭索性在一旁坐了下来,忽然惊喜地发现,在密密的荷叶间,悄然长出了一个花苞,她一时玩兴大起,伸手去采那朵离自己不远的花苞。
  一点,一点,只要再一点就够到了。
  “四弟!小心啊!”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大喝,把长恭一震,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了池子。
  “四弟!”孝琬箭一般冲了过来,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从水里提了起来,“四弟,你看你,我都说了要小心,你还是这么不小心!”
  长恭“噗”的一声吐出了嘴里的水,怒道:“还不都是你,三哥!要不是你忽然这么一叫,我哪会掉下去啊!”
  真是可恶,明明就是他的不是。
  “什么!你还怪三哥!”孝琬一脸哀怨,“三哥好伤心啊……”
  “三哥……”长恭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你先把我提上来好不好?”
  “三弟,四弟,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位温雅风流的少年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只见他眉目如画,气质优雅,那风流不羁的美妙姿态,恐怕人间最为珍贵不凡的花也要失色三分。
  “大哥!是三哥害我掉下去的。”长恭立刻告状。仅仅过了三年,大哥竟然出落得这般花容月貌,还被封了河南王,身居高位。之前他来探望的时候,她差点都没有认出来。
  呃……“花容月貌”这个词,好像不是很适合形容大哥……不过,她一时也想不出更恰当的词了。
  孝瑜无奈地一笑,帮着孝琬将她拎了上来,“这下子都湿透了,快回房让阿容替你换身衣服吧。”
  “还是大哥好。”长恭冲着他眨了眨眼,心想着对他说几句好话,“大哥不但心肠好,长得也是花容月貌呢。”
  然后,长恭看到大哥的脸抽搐了一下。
  果然,这个词不适合大哥,不过不要紧,她还有别的词呢,“大哥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眼见大哥的脸抽搐得越来越厉害了,三哥的表情更是怪异,好像在硬忍着什么似的,长恭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几个词娘教过她,都是称赞人的句子啊,应该没错。
  “长恭,从明天开始,你每天到我房里来,我要好好教你习字。”孝瑜的笑容让长恭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不要了吧……”她一脸痛苦状。
  “一定要。”他恶狠狠地笑着。
  就在这时,从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咳嗽声。
  孝瑜转过身,行了个礼,笑道:“九叔,你怎么来了?”
  孝琬并未抬头,也未行礼,只是喊了一声。
  虽然只是一袭便装,但站在那里的高湛犹如莲叶葳蕤,四面生姿,从容之中竟隐隐透着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的尊严与气度。
  “九叔叔……”长恭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出现,惊讶之余却也有几分说不清的欢喜。
  高湛微微点了点头,看了长恭一眼。那天在大雨中晕倒的孩子,现在倒是生龙活虎了。对他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大哥在世时的那次晚宴上,这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了。没想到这次居然这么机缘巧合地撞上了他,难道真是大哥在天之灵的指引?
  不过,这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古灵精怪……
  “对了九叔,今天怎么会过来?”孝瑜和高湛从小一起在宫中长大,又是同龄,虽然辈分不同,两人倒是感情甚笃。
  “我刚才去宫里探望了母妃,顺便来找你。”
  “王太妃的身子好些了没有?”孝瑜对高湛的这副冷脸已经习以为常。
  高湛面无表情道:“恐怕挨不了多少日子了,不过,这对她说来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眼中的清冷,犹如晨光未现时的一阵风,吹过皮肤,只留下瞬间的寒意。
  “大哥,你怎么一身酒味,看来昨晚又去风流快活了!”孝琬忽然吸了吸鼻子,皱了皱眉,“那种地方,我劝大哥还是少去为妙。”
  “什么地方?”长恭好奇地问道。
  孝瑜微笑着弯下腰,“等长恭再大一些,大哥就带你去好好见识见识,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啊。”
  “现在不能去吗?”
  “当然不能去!”孝琬一把拉起了她,恶狠狠地道,“现在不能去,将来也不准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看着孝琬怒气冲冲地拉着长恭离开,孝瑜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难以捉摸的神色。
  “九叔,去我房里谈。”
  ***
  “阿容,快替四公子换身衣服!”孝琬一进房门就大声吩咐着。阿容拿了一叠干净衣服匆匆走了过来,正打算替长恭换上,忽然留意到三公子居然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公子……”她不知怎么开口。
  “三哥,我要换衣服了。”长恭也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我是你哥哥,有什么关系?”孝琬一脸的莫名其妙。
  “三哥,出去……”长恭发现在三哥面前,经常需要咬牙切齿地说话。
  “大男人害什么臊,扭扭捏捏的像个女人!我——”还没等他说完,长恭就连推带搡将他踹出了门外,“砰”的一声将门插上。
  “四弟,你居然将三哥关在门外……”门外传来了孝琬的抓狂声,“三哥好伤心啊……”
  “四公子,三公子他……没事吧?”阿容惴惴不安地问道。
  长恭“咚”的一声将脑袋抵在了桌子上,有气无力地抱怨了一声,“救命啊……”    
  第二部分  
  第八章进宫(1)  
  自从上次的落湖事件后,长恭就被逼着每天去大哥的书房习字。阳光微熏,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写着写着又忍不住去见周公了。
  只见一本书“嗖”地飞来,“砰!”她的脑袋上就重重挨了一下。
  “大哥,怎么你也像三哥一样粗鲁啊。”她恼怒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抬眼一看,原来拿书砸她的正是她的好三哥。
  “啊,三哥,你怎么在这里?”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孝琬的脸上是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原来,他在可爱的弟弟心里只是个粗鲁的人……只是个粗鲁的人……好伤心啊……
  孝瑜微微一笑,“长恭,昨天教你的诗词背给我听听。”
  长恭点了点头,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
  “背得不错,现在说给我听听是什么意思。”孝瑜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嗯,嗯……”长恭嗯了半天,她哪里知道什么意思啊……能背下来就不错了。
  “这么简单的都不会?”孝瑜笑道。
  “谁说我不会。”她瞪了瞪他,“是说有个人,买了把五尺长的刀,挂在屋子的梁柱上,一天要摸上三次,嗯,每天,每天还要杀死十五个女人!”
  “哈哈哈!”她的话音刚落,就见到孝琬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孝瑜的整张脸都在抽搐……
  “唉……”孝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是说,在我们北方民族男儿眼里,一把刀胜过了十五六岁的少女,明白了吗?”
  长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能怪以前娘教她的时候,她从来不曾仔细听,所以才闹了个这么大的笑话。
  娘……娘到底在哪里?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四弟,三哥和你开玩笑呢,生气了吗?”孝琬见她忽然神色异常,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取笑她而惹得她不高兴。她刚想说话,忽然听得有侍卫在门口高声道:“各位公子,斛律将军来府上了,夫人请各位公子尽快到厅里相迎。”
  长恭顿时心中大喜,斛律叔叔——他终于回来了!
  再见到斛律光时,长恭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不断涌动,仿佛就要挣扎着跑出来……
  “斛律叔叔……”她喃喃叫了一声,不顾周围人的目光,直接扑进了斛律光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失去母亲的悲伤,长途跋涉的辛苦,被赶出门的委屈,种种的一切,在隐忍了许多天后,终于找到了一个爆发口,可以尽情地宣泄出来……
  “长恭……”斛律光安慰地轻拍她的背,“我刚回来就听说这件事了,长恭……坚强一点,你是个男孩子,要坚强一点,知道吗?”
  长恭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抓着斛律光的衣襟一个劲地哭。
  毕竟,她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
  “这孩子,怎么哭个不停了。”长公主轻叹了一口气,拿出一块绢帕递到了长恭面前,轻轻地替她擦了擦眼泪,“好了,长恭,别哭了,你看,斛律将军可是连府里都没回就直接来这里看你了。”
  听长公主这么一说,长恭这才留意到斛律光的身上居然还穿着盔甲,俊朗的眉目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焦急和担忧。
  “高夫人,既然我回来了,那么我就把长恭带回府了。”斛律光起身说道。
  “啊!那怎么行!”孝琬立刻瞪大了眼睛。
  “那倒是正好,看长恭和将军如此亲热,想必也更喜欢和将军……静仪在一旁刚说了半句,就被长公主的眼神制止了。
  “静仪,休得胡说。”长公主转向了斛律光,唇边挽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斛律将军,长恭是我先夫的骨血,也是我们高家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才回来,如果现在让长恭跟着您走,这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我这个当家的,笑话我们高家吗?当然了……”她平静地说道,“如果高家的人都不在了,那么将长恭托付给将军也是合情合理。”
  斛律光微微一愣,虽然有些不悦,却又找不出反驳的话,长公主的话绵里藏针,显然,如果他执意要带走长恭的话,理亏的就是他。
  “长恭,你想跟我回府吗?”他转头问长恭,如果长恭要跟他回去,那么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长恭侧头想了想,对着长公主道:“大娘,我可不可以先和叔叔说点悄悄话?”
  长公主点了点头。
  “斛律叔叔,你跟我来。”长恭拉起了斛律光的手,“来看看我的房间好不好?”
  斛律光一时也不明白长恭要做什么,也就任由着她拉到了房间。
  一进房间,长恭就在他耳边低语,“斛律叔叔,我觉得我娘可能没死。”在斛律光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后,她就把自己的猜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疑点不少,难道故意放火,就是为了不让人认出那个不是你娘?可是这又是为什么?你娘绝不会丢下你自己出走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是被人掳了去,但又有什么人会这么做呢?”他顿了顿,“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娘暂时应该不会有事,如果要杀她的话,也不用费这么多周折,不管怎么样,我会立刻派人前往长安,好好调查一下。”
  “如果娘没事就好了,只要娘没有死,我们总还会找到她的,是不是?”长恭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
  “长恭,你放心,如果你娘没有死的话,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她。”斛律光看着他,“那么,你是要跟我回去,还是住在这里?”
  长恭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抬起了头,水晶般的黑眸牢牢盯着他,“我要留在这里。我不想让您为难,再说,现在,这里的确也是我的家。大娘和哥哥们对我也很好。不过,斛律叔叔,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答应你。”
  “斛律叔叔可以教我习武吗?我想多学点本领,这样,不但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她眨了眨眼,“而且,将来我还想和斛律叔叔一起并肩作战呢。”
  “这样也好,我也有这个打算。”斛律光拍了拍他的肩,“长恭,要记住,你并不是一个人。暂时也不要多想了,先跟着我好好习武。”
  “我知道,我一定会。”长恭忽然笑了起来,黑亮的眼睛分外有神,“将来再见到娘的时候,她一定不会对我失望。”
  两人又在房内说了一会儿话,忽听得门外传来了孝瑜的声音。
  “斛律大人,四弟,抱歉打扰了。”
  一听是大哥的声音,长恭连忙打开了门,只见孝瑜正站在门口,微微笑着,“四弟,刚才皇上派人来传了话,让我们兄弟几人明天进宫晋见。”
  “进宫?”长恭忽然感到头皮有些发麻。
  “这也没什么,皇上是我们的二叔,有时也会召见我们兄弟进宫,所以应该只是循例的召见吧。”
  “但皇上才刚回来,怎么会如此匆忙召见?”斛律光的眼中掠过了一丝疑惑。
  “也许是听闻四弟回来,所以才想一见吧。”孝瑜的脸上也有一丝复杂的神情一闪而逝。
  “长恭,”斛律光欲言又止,“进了宫要万事小心,切不可莽撞行事。”
  ***
  有生以来,长恭第一次踏进了齐国的皇宫。只见四处雕梁画栋,繁花似锦,穿戴华丽的宫人们不断在廊间穿梭,一派奢华景象。
  不知为什么,一踏进这里,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孝琬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伸手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四弟,不用怕,皇上怎么说也是我们的二叔,一定不会为难于你。”
  长恭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见一名宫人匆匆而来,见到他们连忙开口,“河南王,三公子,还有这位四公子,皇上正在御花园等着你们呢。”
  “御花园?”孝瑜微微一愣,“皇上之前似乎从未在御花园中召见过我们。”
  “唉,大哥,管他什么地方,我们去了再说。”孝琬神色不耐烦地拉了长恭就走。
  淡淡的阳光洒落在御花园中,晨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木,带来了一阵新鲜的青草香。品种繁多的百花簇拥在这方寸之地争奇斗艳,娇艳诱人的花瓣上,晶莹的露珠折射着阳光的七彩,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不过,比百花更为风流多姿的,应该是那些簇拥在皇上身边的嫔妃们,这些千娇百媚、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们,比那最珍贵的花朵都要动人。而被美人儿簇拥的皇上高洋,只是低头饮着美人儿递过来的美酒,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孝瑜几人不慌不忙地行了礼,当长恭报上了名字之后,高洋蓦地抬起了头,锐利的目光直射到了她的身上。
  “你就是长恭?”他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
  长恭抬起头来,直视着这位只见过一次的二叔。此时此刻,这位二叔,和在她记忆里那个疯疯癫癫的二叔,完全是判若两人。
  强烈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他瘦削的脸和尖下巴好像刀刃一样雪白发亮。那一瞬间,他看上去是那么单薄脆弱,但是也极其强悍锋利,简直可以说是炫目。他眼里有一种讥诮的神情,尽管阳光那么猛烈,但他却让人全身发冷。在看到她的容貌的瞬间,皇上的眼神似乎柔和了几分,脱口道:“你越来越像你的娘了。”
  长恭对皇上的这句话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高洋似乎也感到了自己的失言,扫了周围一眼,淡淡道:“都坐下吧。”
  “多谢皇上赐座。”孝瑜连忙叩谢圣恩,示意两个弟弟坐下。
  长恭正要坐下的时候,忽然看到不远处正走来一人。苍蓝的蓝天空下,满园繁花似锦,而素白的花雨下,那人的容颜透明似水、清冷如冰,摄魂夺魄的美丽之中偏偏又带着几分让人不敢亲近的疏离。
  长恭心里一喜,是那个漂亮的九叔叔高湛!
  “臣弟见过皇上。”高湛上前行了行礼,他那双深邃的茶色眼睛里流露出一抹苍白的疲惫。
  “小九,你来得正好,先坐下吧。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我都是自家人,不用那么拘谨,”高洋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今天让你们来,除了拉拉家常,也是想让你们尝尝柔然的贡品——七子茶。”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群宫人手捧茶盅款款而来。
  高湛刚想坐下,忽然见到长恭正笑眯眯地对他挥手,“九叔叔,来这边坐!”高湛愣了愣,只听皇上笑道:“小九,你就过去坐吧,看来长恭很喜欢你这个叔叔啊。”
  孝瑜也笑了起来,“说起来我倒想起了一件趣事,长恭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九叔的时候,还把他叫做了九哥哥。”
  长恭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谁叫九叔叔看上去这么年轻嘛。”说着,她还转头朝着坐在身边的高湛道,“对吧,九叔叔?”
  高湛微微扬了扬嘴角,并没有说话。
  这时,只见高洋身边一位妩媚的红衣美人捧起了茶盅,娇滴滴地说道:“皇上,这一杯……”刚说了一半,她的手似乎被人撞了一下,茶盅“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滚烫的茶水飞溅到了她的脸上,也有几滴溅到了高洋的手上。
  这名妃子大惊失色,根本顾不得自己的脸,慌忙跪下,浑身颤抖,哭哭啼啼道:“皇上,皇上恕罪,这是有人害臣妾,臣妾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高洋慢慢扯回了自己的袖子,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来人,拉她下去。”
  “皇上,皇上饶命啊……”妃子吓得浑身哆嗦,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衣袖,继续恳求。
  长恭见她哭状凄惨,不觉得这是什么大过错,正想说些什么,身子刚一动,就被一股大力牢牢摁住了手。
  她惊讶地转过头,发现摁住自己手的居然是九叔叔,他并没有看她,脸上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她又扭头望向了两位哥哥,只见他们也是神色自若。就在她有些混乱的时候,只听一声惨叫瞬间打破了宁静的花园。
  她心惊胆战地望向了惨叫声响起的方向,只见那名妃子脸色苍白,手腕处鲜血淋淋,一双玉手居然被生生砍了下来……
  高洋神色泰然地将手中的剑一扔,恍若没事一般问道:“大家觉得此茶如何?”
  孝瑜也飞快地笑着回答:“回皇上,此茶味道甚妙。”
  众人也纷纷跟着笑了起来,花园里又是一番热闹景象,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旁边早有其他宫人上前,拖走了昏死中的妃子。望着眼前那道长长的血迹,长恭只觉眼前一片空白,这么残忍的事情居然就这样发生在自己面前,而身边的人,居然能当做完全没有事发生过!
  “继续喝茶。”高湛的声音低低传来,“很快,你就会习惯了。”
  “九叔叔……”长恭愕然地望着他,深深呼吸了几下,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与此同时,高湛也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但那留在她手上的凉意还是挥之不去。
  这——就是皇宫吗?
  她实在不喜欢这个地方。
  “长恭,有空你就来宫里多走动走动。”皇上的话忽然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猝不及防地抬头,正好撞上了皇上意味深长的眼神。
  “朕也听说了你娘的事,人死不能复生,不过,长恭,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不然,你爹和你娘可要伤心了。”
  “是,长恭知道了。”她连忙低下头。心里涌起了一丝淡淡的疑惑,皇上刚才的眼神——好奇怪,仿佛是在透过她望向别处,这样的眼神,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曾经见过。
  “对了,小九,你母妃的后事,朕会令人操办的,你就不要操心了。”皇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朝着高湛说道。
  长恭大吃一惊,怎么,九叔叔的娘已经过世了吗?前不久还听大哥问起来,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多谢皇上费心了。”高湛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半点哀戚。
  九叔叔怎么一点也不伤心?长恭不解地望向了高湛,只见他垂着眼帘,只有浓墨泼洒般的狭长睫毛在轻风中以一种脆弱的姿态微微颤动,像是欲飞却已经折断了翅膀的凤蝶。
  她的心里微微一动,其实九叔叔他,也是伤心的吧,只不过,他不是将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人。
  想到这里,她想起了自己的境遇,心里涌起了一丝同情,于是,就像刚才他伸手一样,这次轮到她伸出了手,轻轻覆在了高湛的手上。
  高湛一惊,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动,只是保持着原来的这个姿势。
  原来,这个孩子的手——比他想象中的更温暖……  
  第九章斛律兄弟(1)  
  一转眼,已经过了大半月。
  斛律光派出去查访的人并没有带来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但长恭一直坚信自己的娘一定还活在世上。
  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再相见的一天。
  自从上次耶律光答应了她的要求后,长恭每天都会去斛律光的府上和他的那些孩子们一起习武。再次见到斛律家公子们的时候,须达那吃惊的表情让她暗暗好笑,而那个狐狸般狡猾的恒伽居然好像没事人一样,照样对她客客气气的。
  长恭天资聪颖,无论是弓箭还是剑术都极易上手,很快就掌握了入门的诀窍,这一点让斛律光欣慰不已,自然,也招来了须达等人的嫉妒。
  不过,现在长恭可不怕他们,在斛律光的撑腰下,偌大一个将军府里,谁也不敢招惹她,就算须达对她再怎么不满,似乎也拿她没有办法。
  这天长恭又像往常一样来到了斛律光的府上,但很不凑巧,斛律光一大早被匆匆传召入宫了。长恭刚踏进院子,就见到须达一脸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拦在她面前挥了挥剑,“高长恭,爹说你进步快,不如和我比比如何?”
  长恭干脆地摇了摇头,“你已经学了好几年了,我才学了十多天而已,明摆着我吃亏,我才不想比。”
  “原来文襄皇帝的儿子这么胆小如鼠,说出去真是为人所不齿。你可真是给你爹娘丢脸。”须达挑衅地望着她。
  “二哥,说话小心。”恒伽本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听到二哥提到长恭的爹时,忙出口提醒了一下。
  长恭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冷声道:“拿剑来!”
  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长恭不过是个初学者,没过几招就被须达逼得节节后退。在过了十几招后,须达终于找到了一个空当,一剑架开了她的剑,顺势一脚踹在了她的腹部。
  这一脚力道极大,顿时将长恭踹倒在地。
  “二哥,够了。”恒伽低低叫了一声。看来二哥是故意将怒气发泄在她的身上,所以这一脚才如此用力,其实倒没什么,只是如果让爹知道的话,责罚一定是免不了。
  须达见长恭倒地,顿时得意地笑了起来,“高长恭,别以为你有多厉害,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乖乖认输吧!”
  长恭瞪了他一眼,忽然“啊”地大叫一声,捡起地上的剑就朝他一阵猛砍,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蛮劲,完全不按章法地胡砍一气,一下子将须达给打懵了。趁他一愣神的时候,长恭扔了剑,冲上前对着他的眼睛就是一拳……
  须达更是大怒,也扔了剑,与她扭打作一团。
  “好了,好了,别打了!”恒伽也没料到居然变成了这样,只见两人撕扯拉咬,完全从切磋武艺变成了泼妇打架……
  唉……他很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下子可如何是好?
  “这是怎么回事?!”只听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大喝,恒伽心里暗叫不好,爹怎么在这个时候提早回来了?
  在斛律光将两人拖开时,这两人居然还在拳打脚踢,互不相让。
  “须达,在这里你年纪最长,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斛律光见到这种情景也是哭笑不得。
  须达“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长恭,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父亲问长恭的时候,须达的心里涌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长恭照实说的话,他一定会被父亲责骂一番。
  而恒伽则保持着他那虚伪的微笑。微笑,再微笑,嘴角永远是那个弧度。
  “斛律叔叔……”长恭转了转眼珠,“我们,我们只是在切磋武艺,须达哥哥在教我如何与敌人肉搏。”
  听她这么回答,须达惊讶之余也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斛律光脸色稍霁,转向了须达,“是这样吗?”
  须达犹豫了一下,恒伽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道:“爹,就是这样,二哥想教长恭多一点技能。”
  “这样的话,你们继续练习吧。”斛律光对他们点了点头,往正厅走去。
  见到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处,须达这才呼了一口气,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长恭道:“好小子,没想到还挺讲义气。”
  长恭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喂,你居然敢不答理我!”须达顿时一急,顺手抓住了长恭的衣襟,“说话!”
  长恭冷冷道:“我不和猪说话。”
  须达大怒,“什么,你说我是猪?我是猪才怪!”
  长恭的唇边露出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哦?你是——猪才怪。那么抱歉,我也不和猪才怪说话。”
  须达一愣,脱口道:“胡说八道!我不是猪才怪!”
  他刚说出口,长恭就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我不是猪才怪!我不是……”
  “二哥,别说了……”恒伽实在看不下去,连忙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二哥,你上他的当了。”
  “上当?”须达一愣,只见长恭笑眯眯地对他眨了眨眼,“你不是猪,才怪。”他猛然反应过来,顿时怒极,“高长恭,我要杀了你!”
  长恭早就闪到了门边,一脸得逞的笑容,还冲着他们眨了眨眼,“两位哥哥,告辞了。小弟先走一步了。”
  话音刚落,她就没了影。
  “气死我了,这个家伙……明天见到他非好好教训他不可!”须达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恒伽望着长恭离去的方向,嘴角边那抹虚伪笑容的弧度渐渐加深。
  高长恭——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有趣。
  ***
  长恭刚回到府里,就被长公主叫到了她的房里。
  “长恭,这些天累着了吧,先过来喝碗燕窝。”长公主拉她在身边坐下,吩咐下人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燕窝,“趁热吃吧,我让她们熬了很久了。”
  “谢谢大娘。”长恭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暖意,顺手舀了一勺燕窝放进嘴里。
  “长恭,你怎么这副样子……”长公主这才留意到她的一副狼狈相,不由吓了一跳。
  长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娘,我和斛律叔叔的几位公子切磋了一下。”
  “唉,长恭,其实,你是个女孩子,何必去学这些打打杀杀的呢,不管怎么样,将来总有一天你也要嫁人啊。”长公主面带担忧地说道。
  “大娘,就算是个女儿家,学了这些保护自己也没有坏处啊。”长恭笑了笑,舔了舔嘴唇,“大娘,这燕窝真好喝。”
  “这样的话,我吩咐她们每天给你留一碗。”长公主温柔地看了看她,“长恭,其实……”
  长公主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娘,四弟是不是在这里?我刚听下人说四弟已经回来了。”话音刚落,孝琬就推门进来了,一见到长恭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四弟,是谁欺负你了?快告诉三哥,让三哥打断他们的狗腿!”
  “三哥,冷静,冷静……”长恭轻叹了一口气,用手抵住了额头,“只是切磋了一下而已。”
  “什么?切磋?算了,以后还是不要去了,有三哥教你不是一样嘛。”孝琬心疼地看着她手上的红痕,刚想伸手去撩开她的衣袖,就被长公主“啪”的一声打开了。
  “哎哟,娘,干吗打我?”孝琬一脸的无辜。
  “嗯……”长公主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
  “那是因为刚才三哥手上有只蚊子嘛,对吧,大娘?”长恭朝着长公主眨了眨眼。
  长公主立刻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孝琬一脸莫名其妙地打量她们一会儿,半天迸出一句话,“你们两人都怪怪的。”
  长公主和长恭相视而望,不由笑出声来。
  孝琬见她们笑得畅快,也不由得跟着她们笑了起来。
  门外,经过长廊的静仪主仆正好听到了这一阵笑声,静仪的脸色一沉,低声道:“听见了没有,那个女人的贱种在这里竟然过得这么舒心,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浑身不舒服,阿妙,难道就没有办法教训他一下吗?”
  阿妙垂眉轻声道:“其实,奴婢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夫人该报的仇不是已经报了嘛,他不过一个孩子,应该——”
  “不够,还远远不够!”静仪转过身,恶狠狠地盯住了她,“这个贱种从小就对我有敌意,将来留在这里必定是养虎遗患。而且……”她冷冷地笑了起来,“当初大人的眼里只有那个女人,根本没把我们当做一回事,我就不信元淑琴会这么大度,会将那个女人的孩子视如己出!”
  “夫人,小声点,大夫人的名讳可不能随便说。”阿妙惊慌地看了看四周。
  “哼,现在她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她那个公主早就过气了,我的爹现在可是皇上身边的宠臣,更何况……只不过,翠容那个女人竟然……”
  静仪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
  在过了太太平平的一段日子之后,长恭又一次被皇上传召入宫。
  尽管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但皇命不可违,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不过她也听别人说了,皇上这阵子的心情好像都不错,所以杀人的次数比起之前已经减少了许多,只是偶尔上演一下大砍活人双手或双脚的戏码。
  长恭每次见到皇上,总觉得手脚会无端冒起一股寒气,伴君如伴虎,真不知要是万一哪次惹恼了皇上,自己的手脚可就不保了。
  今天皇上不知为何只传召了她一人,更是让她胆战心惊,在临行前,哥哥们对她再三嘱咐,让她千万谨慎谨慎再谨慎。
  幸好到了宫里,皇上只是赐了晚宴,在宴后和她拉了一会儿家常后就让她回去了。
  走出了赐宴殿,长恭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不早了,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润泽的石板反射出青幽的水光。御花园中修剪整齐的树木随着夜风掀起一阵阵黯淡的墨色波浪。月色浅浅,星光点点,一阵微疾的风拂过,令沾染了月色的葱茏的草木犹如银光下起伏的波涛,在夜色中散发着阵阵清香……
  长恭穿过御花园的时候,忽然在池子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月光淡淡地勾勒出了那人侧脸的轮廓。
  “九叔叔,你怎么在这里?”长恭吃了一惊,连忙走了过去。
  高湛一见是她,飞快转开了头,微颤的眼睫下移,眼中水般的光泽消失 水波映着他的身影, 流露出几分孤单。在他转头的一瞬间,长恭已经看见了他那低垂着的睫毛间散落着如星星碎片般的水珠。
  她愣了愣,九叔叔他——竟然在哭?难道是思念他的母妃……
  “九叔叔……”她低低叫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走开。”高湛低喝了一声,他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带着孤独感,毫无生气,透着无尽的迷茫。
  “我不走。”长恭固执地说了一句,接着,干脆伸出了手,将他的脸扳了过来,望着他那略带错愕的眼睛,用手指笨笨地抹着他睫毛上残留的泪水,轻声道,“九叔叔,不要哭,不要哭,长恭知道,九叔叔一定是想你的娘了,长恭也一样,长恭也很想娘……”
  “长恭……”高湛愣在了那里,任由她胡乱抹着自己的睫毛。
  “可是,长恭就不哭,因为长恭知道,娘一定就在我身边,九叔叔,你的娘,也一定在你身边,要是见到你哭一定会很伤心,所以,不要哭,不要哭……”
  高湛愣愣地望着她那双如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眸,那耀眼的明亮仿佛能驱散一切黑暗与悲伤。一刹那,他的心中有种莫名的感动。
  他似乎——并不愿拒绝这样的感动。
  “长恭,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已经不早了,快回去吧。”
  长恭点了点头,刚走了几步,又回头冲着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不可以再哭哦,九——哥哥。”
  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称呼,高湛那茶色的眼眸里渐渐地涌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第十章受罚(1)  
  春去秋来,转眼就到了年底。城外的朔风吹得冷冽,天色一片阴沉,隐隐带着几分萧条。
  一大早,长公主就去了城中的普光寺烧香拜佛,而几位公子也被皇上召入了宫中。长恭因为这几天正好患了风寒,所以这次总算躲过了。
  长公主出发前,特地吩咐阿容多熬些炖品,给长恭补补身子。
  长恭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只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昏沉沉的,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有些口渴,叫了几声阿容的名字却无人答应,只得起了身,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还没等这口茶喝到嘴里,侍女阿缘忽然匆匆跑了进来,脸带惊慌地说道:“四公子,四公子,不好了!阿容她不小心将炖品倒在了二夫人身上,二夫人正要责罚阿容呢。”
  “什么!”长恭大吃一惊,连忙放下了手中的茶,“你快点带我去!”
  “不行啊,四公子你还患着风寒,大夫人吩咐过……”
  “别说废话了,快带我去!”
  一出屋子,长恭就感到一股初冬的寒意扑面而来,她拉紧了衣襟,加快了脚步,只依稀听到嘈杂的声音从庭院里传来。
  庭院里,阿容正泪水涟涟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浑身轻微颤抖着。而在她的面前,是一脸怒色的二夫人静仪。周围更是聚集了不少妾室和侍女们,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大多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二娘,这是怎么了?”长恭眼见阿容这个样子,心里早就涌起了一丝怒意。
  静仪身边的侍女阿妙微微一笑,道:“四公子,阿容竟然将炖品倒在了夫人身上,烫伤了夫人,你说要不要责罚她呢?”
  “四公子,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是夫人她撞了上来……”阿容话还没说完,就被阿妙狠狠打了一个嘴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她还要再打,长恭顺势牢牢捉住了她的手腕,冷声道:“这里也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那么,我总该有说话的份儿吧。”静仪在一旁缓缓开了口。
  长恭的目光一转,落到了静仪包着白纱的手背上,放开了阿妙的手,装作不经意地碰了下静仪的手,却见她没什么反应。
  长恭不由心里了然,这位二娘素来与她不和,这次多半也是故意小题大做吧。
  想到这里,她也笑了笑,“二娘,阿容怎么说也是大娘给我的人,不如等大娘回来再定夺吧。” 说着她伸手就去搀扶阿容。
  静仪冷笑一声,“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好歹我是你的二娘,我爹是皇上面前的宠臣,难道我连管教一个奴婢的资格都没有?”
  阿容的身子开始摇晃,额上冷汗涔涔,就快要支持不住了。长恭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用力将她拉了起来,语气平静地说道:“二娘,你自然有资格管教奴婢,只是阿容身子一向虚弱,二娘也不想管教出人命吧,万一我们高家虐仆的事情传了出去,想必损伤的只是高家的名声。”
  静仪一脸愕然地看着她,恍然间有些疑惑,这真的是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吗?
  长恭见她语塞,拉起阿容就往回走。
  “真是个不懂规矩的人,”静仪忽然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不愧是那个贱人生出来的。”
  长恭的脚步停了下来,缓缓地转过了身,一脸的寒霜,声音比冬天的寒风还要冰冷,“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敢说了吗,我说你娘就是个勾引男人的贱人,幸好现在落得了这样的下场,也算是报应!”静仪恼羞成怒,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吐出来了。
  “怎么,难道不是——”她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完,肚子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她惊呼一声,震惊地望着一脸怒气的长恭,那副像是要将她活活撕碎的样子令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你,你敢打我!” 静仪匪夷所思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何止是打你,”长恭此刻的模样好似阿修罗再世,“我还要杀了你!”
  一见长恭恶狠狠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静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狂呼救命,周围的女人们也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府邸内外的侍卫们纷纷冲了进来,急忙拉住了已经被愤怒燃烧得失去理智的长恭。
  静仪见长恭被制,这才缓了一口气,立刻又恢复了趾高气扬的神色,指着长恭道:“你这孩子目无礼法,居然敢向长辈动手,今天就让我替你娘来教训教训你!来人,家法伺候!”
  为首的侍卫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二夫人,这毕竟是四公子,万一大夫人追究起来的话……”
  “怕什么!”静仪瞪了他一眼,“一切有我负责,什么大夫人、大夫人,我已经听腻了,不过是个过气的公主!管侍卫,你还不动手,是不是要我爹将你赶出邺城!”
  “是,二夫人!”管侍卫连忙点头。
  长恭拳打脚踢地挣扎着,虽然学了不少的武艺,但她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哪能敌得过这几个虎背熊腰的侍卫,没挣扎多久,就被绑在了长凳上。
  “二夫人……”阿容扑倒在了静仪的脚下苦苦哀求,“二夫人,奴婢愿意一直跪着,请二夫人饶了公子吧。”
  静仪一脚踢开了她,冷笑一声,“他居然敢打自己的二娘,我管教他,这可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大夫人也不会有异议吧。”
  长恭的整个身体都贴在冰冷的长凳上,心知今天难逃一顿打,别说大娘和几位哥哥不在,就算他们在,出言相助也是理亏,毕竟是自己先动了手,现在的理全在二娘那里。
  当第一下藤条重重落在她的身上时,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痛,真的好痛……
  不知为什么,现在很想娘,也很想爹……很委屈,很想流泪……
  不过,她知道现在绝对不能哭,她绝对不可以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不可以被别人笑话,不可以……
  也不知挨了几下藤条,就在失去意识前,她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夫人,这是怎么了?”
  这个声音……好像是……斛律恒伽?
  不会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恭慢慢恢复了意识,耳边传来阿容的号啕大哭声,听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已经哭了很久了。
  “阿容,我还没死呢。”她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正想动动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是趴在榻上,重要部位那里更是像火烧着了一般疼痛。
  “四公子,你醒了!”阿容一见她睁开眼睛,顿时欣喜若狂地扑了过来,“吓死奴婢了,吓死奴婢了!”
  “呃——阿容,拜托,不要压在那里……”长恭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重要部位。
  “啊啊啊!”阿容连忙跳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四公子!”
  一声男子的轻笑从她们的身后传来,长恭一惊,怎么这个房间还有别人?
  “高长恭,看来你已经没事了。”斛律恒伽走到了她的面前,嘴边还是挂着那抹永远不变的笑容。
  长恭一愣,真的是他!那么,刚才的不是幻觉了?
  “你怎么在这里!”
  “四公子,这次多亏了斛律公子呢,幸好他正好来府里。你知道吗,斛律公子只是在二夫人耳边说了一句话,二夫人就住手了。”阿容一脸崇拜地望着恒伽。
  “我也是奉了我爹的命令前来探望你,你也不用感谢我。”恒伽坐到了她的榻边。
  长恭将下巴搁在了软枕上,不大相信地问道:“你会这么好心?”
  “四公子,你怎么这么说呢,谁不知道斛律公子是全邺城最有善心的人。”阿容急忙插嘴辩解。
  “斛律公子……狐狸公子还差不多。”长恭小声地说了一句,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话?”
  “没什么,只是问声好罢了。”他微笑着说道。
  问声好?骗谁啊,长恭略带不满地抬起头,正好看到恒伽眼中闪过的一抹狡猾的笑意。
  “砰!”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撞开了……
  “四弟,四弟!”孝琬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一见到长恭趴在榻上的样子,顿时心疼不已,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低低喊了一声,“四弟……”
  不过也只是一瞬,他立刻又跳了起来,“二娘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过分了!”说着,他就要往外冲,刚到门口,就撞在孝瑜的身上,一看是孝瑜,他更是怒火中烧,没好气地说道,“大哥,你的娘也太狠心了!”
  孝瑜伸手拦住了他,敛去了往常的笑容,“这次的事,我知道是我娘过分,如果她不辱骂长恭的娘,长恭也不会动手。”
  “大哥,你都知道了?”孝琬一愣,他们从宫里回来的同时就知道了这件事,他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长恭挨了家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肺都快炸了,只顾冲到这里看长恭伤势如何,哪有心情去细细了解,没想到大哥这么快就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孝瑜点了点头,走到长恭的榻旁,和恒伽打了个招呼,又轻声道:“四弟,还好吗?”
  “大哥,你看我的样子好吗……”长恭委屈地撇了撇嘴,“我可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
  “四弟,是不是很疼?”孝琬连忙走了过来,伸手想去掀开长恭的被子,“让三哥看看伤势。”
  “啊啊!不要!”长恭和阿容的口中几乎是同时发出了高分贝的声音,把孝琬给吓得倒退了两步。
  “怎么了,吓我一跳。只是看看伤势而已。”孝琬对她们的反应莫名其妙。
  “不要啦,三哥,那里一定是惨不忍睹,还是不要看了。”长恭抽搐着嘴角。好悬呢,如果让三哥看到那里,不是完蛋了……
  孝琬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怎么总是像个女孩子似的,好好好,不看不看,那药上了没有?”
  “啊,奴婢正打算给公子上呢。”阿容面带尴尬地答道。从一开始,恒伽就进了房,而长恭偏偏又是伤在那个部位,哪有机会给长恭脱裤子上药。
  “什么!那还不上药!”孝琬大急。
  长恭无奈地垂下了脑袋,拜托,三个大男人杵在这里,让阿容怎么上药啊。
  恒伽忽然站起身来,弯唇笑了笑,“时候也不早了,我也告辞了。”
  “大哥,三哥,这回全靠恒伽来救了我,你们就帮我送送他吧!”长恭赶紧接口道,“我,我也要休息了!”
  恒伽弯下了腰,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忘了你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将来可是要还的。”
  在他们走后不久,长公主从寺中回来知道了这件事,自然是前来探望一番。但由于长恭动手在先,长公主心里虽然有不满,也难以责骂静仪,只是将管侍卫等人惩戒了一番。
  没过几天,长恭就听说孝琬借故找了阿妙的一个错,令人重重责打了她一顿。
  “三哥,你这是何必呢,傻瓜都知道你那是故意的。”长恭这几天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趴姿。
  “不错,我就是故意的,二娘是大哥的娘,我也没有办法,但是那个臭丫头,煽风点火,我可饶不了她。”孝琬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一抹笑颜,“三哥不是说过吗,绝对不会让别人欺负你,有谁要是欺负你,我一定不放过他。”
  长恭“扑哧”一笑,“感觉三哥倒像爹爹呢。”
  孝琬忽然敛起了笑容,捉住了长恭的手,一脸认真道:“好,从今往后,你就把三哥当爹好了。” 在看到长恭的一脸黑线时,他又哈哈笑了起来,“和你开玩笑的,你三哥我才没那么老!”
  孝琬离开后,长恭很快就再次入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隐隐只觉得周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熏香味,恍然间似乎有人影在身前晃动。
  想睁开眼睛,却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只是隐约觉得有双冰冷的手覆在了自己的额上,冰凉的触感,却莫名地带着一丝暖意。
  是——谁的手?
  醒来的时候,阿容已经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燕窝粥。
  “阿容,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她问了一句。
  阿容点了点头,“今日九王爷来府上找大公子,顺便就过来看了看你,还给你带了一瓶御用的疗伤药,据说不会留下任何伤疤呢。”
  长恭一愣,心里涌起了一阵淡淡的感动,原来是九叔叔。
  那么,那双冰冷却又温暖的手,也是——九叔叔的手。  
  第十一章成长(1)  
  时光匆匆,桃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转眼又是一个四月天。
  初春的清晨,微熏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落在斛律府邸中的庭院里,几株粉色的桃花开得正娇艳,细薄透明的花瓣犹如蝶翼一般随风飞舞。
  “须达哥哥,这次你又输给我了哦!”一个身穿绿色衫子的少年笑眯眯地挑剑指住了另一个褐衣少年的胸口,一脸的得意。看这少年不过十一二岁,容貌宛如女子,微微带着一层薄红的俏脸犹如一朵还带着晨露的桃花。
  “啊啊啊!我不服气,再来过!”褐衣少年怒道。
  “二哥,不用比了,你这已经是第几次输给长恭了。”一旁的蓝衣少年微微笑着,举手投足间一派温雅,俊秀眉目间流转着淡淡的清贵之气。
  “嗯,还是狐狸哥哥说得对。”绿衣少年冲着他眨了眨眼。
  蓝衣少年笑容依旧,目光瞬间转暗,“长恭,我说了多少次不许这么喊我……”
  不远处的一株柳树下,当朝丞相斛律光正面带笑意地望着这几个少年,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倒更为他增添了几分成熟稳重。
  此时,斛律光的目光正停留在那个穿绿色衫子的少年身上,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三年了。长恭,已经十一岁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慢慢长大了,也越来越像他的娘,只是那副比女子还要明艳的容貌,将来如何能上战场威慑敌人呢?
  想到这里,斛律光又微微蹙起了眉,这三年,似乎完全没有翠容的任何消息。之前他也派人去打探过无数次,那次的火灾的确可疑,如果她没有死,还有一个可能,恐怕就是被人掳走了……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会一直寻找下去,这也是长恭的——希望。
  “斛律叔叔,您回来了!”长恭目光一转,已经发现了站在树底下的斛律光,亲热地朝他挥了挥手。
  “爹爹!”须达和恒伽也赶紧恭恭敬敬地喊道。
  斛律光笑了笑,走到了他们的面前,“须达,你又输给长恭了?”
  不等须达回答,长恭就得意地笑了起来,“何止是须达哥哥,就连狐——恒伽哥哥也不是我的对手了!”
  须达愤愤地瞪了她一眼,怒道:“输给你,笑话!我们再来比试比试!”
  恒伽则还保持着那个一贯的笑容,“长恭的武艺的确进步神速,不过,我们身为爹爹的儿子,也要更加努力,不能让长恭小看了才对。”
  斛律光赞同地点了点头,“须达,恒伽说的没错,在技不如人的时候,更多的应该是想到如何提高自己的武艺,而不是一味地蛮干。”
  长恭悄悄向须达做了一个嘲笑的鬼脸,须达登时大怒,“高长恭,我和你没完!”斛律光转过头的时候,看到的却是长恭一脸无辜的表情。
  “好了好了,就算他赢了你,也不要怀恨在心,我斛律家的人怎么能这么没气度?!”斛律光的语气中带了一丝不耐。
  看须达在那里气到抓狂,长恭得意地抿起了嘴角,蓦地抬眼,正好看到恒伽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唇边的那抹弧度比之前更深。
  这个家伙才是最难对付的……她从五岁开始就知道了这一点。
  ***
  回到府里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府中花团锦簇,湖边的凉亭中,高家长子孝瑜今日亦为如花美人所簇拥。 此刻这位一向风流的王爷随意地坐于美人之间,或说或笑,无不令人生出亲近之心。墨黑的长发在举止间轻轻摆动,动人心魂。
  “大哥……你也太招摇了吧。”长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被大娘看到,又免不了要说你几句。”
  孝瑜微微一笑,“四弟,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知道这其中的妙处了。等你行了成年礼,大哥会送你几个绝色的美人。”
  “啊,千万不要啊,我可没兴趣。”长恭顺手拿了一个玉碟中的李子放进嘴里。不过说来也奇怪,大哥的确是有无数侍妾,可是直到如今,正妻的位置却还是空在那里,之前,他已经推掉了无数说亲的人。
  “大哥为什么迟迟不娶正妻呢?”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孝瑜微愣,随即轻笑,折扇轻击锁骨,似乎在思索什么……
  四周繁花若锦,美人簇拥左右,他的眼神却分明向着未知的远方看过去。
  “四弟,你们都在这里呢!”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长恭不禁扬起了一抹欣喜的笑容,朝着那个方向望去,“三哥,你回来了!”
  来人正是高家的三子孝琬。今年刚行了成人礼的孝琬,眉目间和高澄更是有十分相似,丰神标致,色若满月清辉,形若芙蕖灼灼,顾盼间自见绝世风华。因为他显赫的嫡子身份,成人礼刚过就被册封为了河间王。
  “四弟,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街上有卖这个。”他笑眯眯地打开了手中的纸包。
  “是樱桃!”长恭惊喜地喊了一声。
  “嗯,我知道你最爱吃这个。”他随手拈起了一颗,放进了她的嘴里,“尝尝,甜不甜?”
  望着孝琬的笑容,恍然间,长恭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另一番情景,也同样是阳春三月,轻风微熏,一位姿容绝艳的男子伸手摘下了树上的樱桃,顺手放进一个小男孩的嘴里,“孝,尝尝,甜不甜?”
  “好甜!爹,我可不可以每天都吃?”
  身旁美丽的女子掩嘴而笑,“傻孩子,樱桃只有春天才有哦。”
  “不要,我要每天都吃!”
  男子拥紧了女子,相视而笑,“这个傻孩子……”
  那些遥远的记忆如细长的流水汩汩注入,愈久愈痛;类似于细细的绣针,牵着丝线,缓缓穿梭于画卷两面的穿刺,一点,一针,一触……
  “四弟,四弟,你怎么了?”孝琬见她神色异常,黑眸中竟然带着点点泪光,不由大惊。
  她猛地反应过来,连忙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三哥,你真是太好了!是我最喜欢的樱桃!我,我这是太高兴了!”
  孝琬咧嘴一笑,顺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吓我一跳,瞧你这没出息的样!看见喜欢的东西就抹眼泪,还是个男人吗!”
  “三哥,你每次不要这么大力好不好!”她郁闷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引来了两兄弟的一阵笑声。
  “快些吃吧。”孝琬笑着看他,又抬起头道,“大哥,您也尝些吧。”
  孝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唉,我还以为你根本没有看到我呢。”
  孝琬讪讪一笑,“大哥就别取笑我了。”
  长恭将樱桃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下去,一股甜甜的汁液瞬间流入了喉间……好甜,真的好甜。
  三年了,一直都没有娘的消息。她也知道斛律叔叔尽了力,可是——佛祖啊,能不能让她成长得更快,让她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这样,她就能亲自去找出真相。娘,一定在某一个地方,等着她去解救。
  “大哥,听说了没有,”孝琬忽然压低了声音,“皇上前几日又让人在金銮殿上支起了大锅,大煮了活人。这几年来,皇上……”
  孝瑜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三弟,你为人易冲动,记住,千万不要在外面胡乱说话。”
  对于皇上的事情,长恭也略有所闻,从两年前的新年前夕开始,皇上忽然性情大变,终日酗酒,还经常在大殿上表演大锯活人和生煮活人的惨事,有时嫌犯人叫得不够凄惨,还往往亲自动手。
  虽然之前皇上也是个残忍的人,但这几年无疑是变本加厉,歇斯底里。后宫的妃子数量更是大增,但就算这样,对于宗室里稍有姿色的女子,无论是什么身份,他都不会放过,以至于每次高家宗室女眷进宫,无不是提心吊胆。
  无论是他的宠妃,还是他的宠臣,只要稍有不慎,都会被他毫无情面地活活分尸。
  “大哥,我知道!”孝琬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孝瑜抬眼看了了他,“三弟,今非昔比,虽然我们家世显赫,但只要有一步走错,就会沦入万劫不复的修罗地狱。”他站起了身,又恢复了那玩世不恭的神情,“好了,我不多说了,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趟九叔的府上。”
  九叔叔?长恭眼前一亮,“大哥,我也要去!”
  孝瑜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唉,每次都要跟着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九叔竟然会和你这么投缘。”
  “因为九叔叔很好,长恭也很好,所以就投缘了。”长恭笑眯眯地收起了那包樱桃,“我要带去和九叔叔一起吃。”
  “唉,走吧走吧。”孝瑜郁闷地再次带上了这个拖油瓶。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某位少年委屈地缩在墙角里咬着手帕,“长恭,那是三哥特地买给你的樱桃……”
  高湛的府邸位于邺城的南面,雕栏玉砌的华美楼阁参差错落,轻烟薄绕,遍绽奇花,气象万千。远远一弯碧色池水,晶莹可爱,一位贵公子在池边凭栏而立,黑发如缎,五官精致而完美。那双深邃的茶眸一晃一晃映着水波,整个人虚幻得如阳光下的薄雪。
  长恭兴奋地喊了起来,“九叔叔!”
  高湛听到她的声音,淡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每次孝瑜来这里,长恭总是像个小尾巴似的跟过来。不过,他似乎也习惯了这条小尾巴,如果有时没见小尾巴跟来,他倒还觉得有点淡淡的失落。
  “九叔叔,我带了樱桃来哦,一起吃吧!”她笑眯眯地跑了过来,一身浅绿的衣衫将她衬得宛若风中青柳,黑色发丝轻柔地随着依旧带着些许寒意的春风舞动,仿似水晶的黑色眼眸闪耀着阳光般的光泽,娇美中带着些许柔韧的身姿,在园中的群花之中完全地喧宾夺主到群芳失色……
  一瞬间,高湛有刹那的恍惚,忽然心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长恭是个女孩,将来该是多么的倾国倾城。
  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在想些什么。
  “九叔叔,你尝尝看!”她不由分说地抓起了一颗就往他嘴里塞。
  因为过于用力,那颗樱桃到他的嘴里就直接滑入了喉咙,不但连什么味道都没尝到,还引起了他一阵急促的咳嗽。
  “啊,九叔叔,你没事吧!”长恭连忙猛拍他的背。他咳了一阵才把那颗樱桃给咳了出来。
  “九叔,你还好吧?”孝瑜同情地看了看他。不知为什么每次长恭到这里,可怜的九叔叔都会撞上倒霉的事。真该看看两人的八字是否相克,不过奇怪的是,尽管这样,九叔叔却从没开口让他不要再把长恭带来。
  “没事……”高湛表情依旧平淡,心里却是暗暗庆幸,还好,还好,不然堂堂长广王如果被一颗樱桃呛死,不是笑话大了吗?
  “九叔叔,我不是故意的……”长恭眨巴了几下眼睛。
  “好了,不过是小事。”高湛示意一位侍女过来,“厨子正好准备了一些你喜欢吃的截饼,你先跟着她去亭子里等我们。”
  长恭点了点头,跟着那名侍女往亭子里走去。
  看着长恭离开,孝瑜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凝重的神色,“九叔,那件事我已经办妥了。”
  高湛冷冷哼了一声,“好极了,这下高浚只能在牢笼里说我的不是了。”
  “九叔,您就这么肯定皇上会那样做?”
  高湛微扬嘴角,“皇上是我的二哥,这么多年,难道我还不知道他的心思吗?他最忌讳的就是朝廷高官跟各亲王来往,你就等着看吧,等这份折子呈上去不出三天,高浚必定是待在牢笼中了。”
  “不过,高浚毕竟是皇上的亲弟弟,也是你的三哥,万一……”
  “亲弟弟?”高湛冷冷一笑,“难道你忘了,我们高家最多的就是寡情少义之人。包括你,孝瑜,也包括——我。”
  孝瑜轻笑起来,“这话倒是没错,也许只有长恭是个例外了。”
  听到长恭的名字,高湛的眼神略略柔和了一些,“这个孩子,的确是个例外。”他顿了顿,又问道,“众兄弟之中,可有和高浚特别亲近的?”
  孝瑜想了想,道:“好像上党王高涣和高浚最为亲近。”
  高湛的眼中掠过了一抹阴狠的神色,“原来是七哥,也别忘了在折子上添上他的名字,一并除去,以免节外生枝。”
  “侄儿明白。” 孝瑜挑唇一笑。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等到了亭子里的时候,发现长恭居然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这个傻孩子,定是太无聊,才睡着了。”孝瑜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低声道,“不知道这个唯一的例外,将来会不会改变呢?”
  高湛凝视着她的睡脸,没有说话,半晌,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永远不变的东西,除非,永远静止在了那一刻。”
  孝瑜轻轻笑了起来,“也许吧,如果在死亡的那一刻静止,那就什么都不会改变了。”
  “九王爷!河南王!”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急促的声音,高湛看了一眼长恭,微微蹙起了眉,对着那来人冷声道:“什么事大呼小叫的,就算皇上派你来传话,这里是本王的府邸,你也该有点规矩。”他认得,这个男人是皇上身边专门负责传话的宫人。
  “九王爷,是小的失礼,请王爷恕罪。但是皇上传召得急,如果惹得皇上不悦的话,小的,小的……”宫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本王这就随你去。”高湛看了他一眼。
  那位宫人摇了摇头,“王爷,皇上召的不是您。”他指向了一旁睡眼惺忪的长恭,“皇上急召的是这位高长恭公子。”  
  第十二章又见皇上(1)  
  宫人话音刚落,高湛和孝瑜几乎同时脸色微变。
  “皇上可曾说因何事召见长恭?”高湛的目光阴沉,那位宫人连忙低下头去,不敢与其对视。
  “这个小的不知,不过……”
  “不过什么?”孝瑜惯有的笑容中也隐隐带着几分不安。
  “回两位王爷,皇上他……今天又喝多了……”听了宫人的话,两人对视一眼,脸色更是难看。
  长恭在一旁已经明白了是什么事,心里也不免有些纳闷,自从两年前皇上突然发作之后,就再也没有召见过她。怎么这个时候,偏偏又要急召她了?
  不过,皇命不可违,就算明知有些古怪,却也是非去不可。
  “九叔叔,大哥,没事的。”她冲着他们笑了笑,又对着那位宫人道,“我这就跟你去,前面带路吧。”
  孝瑜面带忧色地望向了她,“长恭,在皇上面前千万小心点说话,知道吗?”
  还没等长恭回答,高湛忽然开了口,“对了,本王也很久没有向娄太后去请安了,正好趁着有空,今天也顺便去一趟吧。”
  孝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露出了一丝释然的表情。
  长恭的嘴角挽起了一抹笑容,她又怎么会不明白,九叔叔一定是担心她,才故意找个借口跟她进宫。想到这里,她抬头瞄了高湛一眼,没想到高湛也正看着她,那双茶色的眼眸隐隐流转着一丝温柔的光泽。
  皇宫里景色依旧。
  正值阳春三月,柳絮纷飞,桃花满枝,鲜花的芬芳在风中飘荡,柔细粉红的花瓣随风优雅地飘舞,连轻风似乎也被染成粉色的了,柔柔地抚过宫中的亭台楼阁。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们更是为繁华的王宫增添了几分景致,她们的微笑像夜色中的花朵一样温柔。
  “九王爷,皇上吩咐了只召见高公子一人,您……”在皇上的寝宫门外,宫人为难地开了口。
  高湛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他的眼眸中扬起了一抹危险的光泽,“不过,你知道怎么做了?”
  那宫人连忙点头,“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只要有风吹草动,小的立刻出来禀告王爷!”
  〖2〗第十二章又见皇上〖4〗
  高湛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当目光落到长恭身上时,又多了几分柔和,“长恭,皇上说什么,你就顺着他说什么,明白吗?”
  长恭笑着应了一声,“放心吧,九叔叔。”
  “高公子,快些进去吧,不然小的怕皇上等急……”宫人面带惧色地催促道。
  望着长恭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处,高湛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神色。这种想要保护他的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只是因为他是——他的亲侄子吗?
  还是因为——他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长恭刚踏进寝宫,就听见了皇上和女子戏闹的声音,她站在一边,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只见皇上的怀里正拥着一个美貌佳人,两人的样子颇为亲密。长恭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位宫人倒是见怪不怪,上前几步跪倒就拜,“启禀皇上,高长恭来了。”
  皇上听到这个名字,醉眼蒙地望向了长恭,忽然间神情大变,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是喃喃喊了一个名字,“翠容……你来了吗?我……我很想你……”
  这个名字在长恭听来无异于一个惊雷,皇上他怎么会无端地喊娘的名字,而且还这么亲昵!
  “长恭见过皇上。”虽然心里疑惑不已,但她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长恭……”皇上像是回过神来,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你不是翠容……你怎么会是翠容呢,翠容她,翠容她从来不会对我笑……”
  长恭越听越纳闷,可在脸上却是不敢表露半分。
  “长恭,你过来……”皇上朝她招了招手。
  长恭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走到了皇上的身边,只见皇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像,真像……”他一边重复地念着,一边轻轻摸着她的脸。
  “皇上,我看高家的这位公子,真是生错了男儿身,看他这连臣妾都自愧不如的容貌,如若是个女子,不知该是个怎样的绝色呢。”他怀里的美人娇滴滴地笑了起来。
  皇上的眼前一亮,又随即黯淡下去,喃喃道:“可惜,可惜……是个男儿身。”
  长恭对他的触摸,感到一种莫名的抗拒和恐惧,可是又不能表示出丝毫不满,只希望皇上能快点让她回去。
  “好了,你也回去吧。”似乎是运气不错,皇上只是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就疲倦地挥了挥手让她回去。长恭心里大喜,连忙点头谢恩,在抬头的瞬间,忽然留意到皇上比起两年前,似乎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
  在她转身的时候,皇上又突然喊住了她,“长恭,以后还是来宫里多走动走动,过几天的赏花宴,你也一起来。”
  长恭愣了愣,连忙应了下来。
  走出皇上的寝宫时,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抬眼就看到高湛正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也许是等得乏了,他似乎斜倚在石桌旁睡着了。
  长恭不由勾起了嘴角,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顺手摘了一片树叶,在他脸上轻轻划来划去,高湛似乎感到有些痒,无意识地伸手挡了挡,忽然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睛。
  见他忽然睁开眼睛,长恭倒被吓了一跳,“九叔叔,你醒了……”
  他直起了身子,淡淡地看着她,“看你的样子,应该没什么事吧。”
  长恭点了点头,“没什么,刚开始我也有些怕,特别是皇上摸我脸的时候。”说到这里时,她看到高湛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奇怪的神色,不过她也没在意,又继续说了下去,“之后,皇上就很快让我回去了。”
  高湛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冷冷道:“没事就好,我送你回去。”
  出了宫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牛车不疾不徐地在街上行驶着。长恭望着窗外,心里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九叔叔,刚才皇上喊她娘的名字的事。刚动了动嘴唇,就被九叔叔阴沉的脸色给堵了回去。
  都不知道他生什么气,从刚刚开始就是这么一副被欠了钱的表情。
  “九叔叔,过几天宫里有赏花宴,你会来吗?”长恭还是决定打破这种怪异的气氛。
  高湛看了看她,“皇上和你提起了?”
  “嗯,皇上让我也去,不过,这一年一度的赏花宴,只有成了年的高家宗室才能参加的,不是吗?”她不解地问道。
  “皇上既然让你去,你就要去。”他看着窗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为什么生气。
  “我倒是没什么兴趣,不过如果九叔叔去,我就有兴趣了。”她笑嘻嘻地说道。
  听到她说这话,高湛的脸色不由缓和了几分,声音却还是淡淡的,“我去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啊,我最喜欢九叔叔啊,宴会那天,我一定要坐在九叔叔旁边哦。”她一见自己的话颇有用,赶紧继续给他灌迷汤。
  高湛早知道他的那些伎俩,不过听在耳里,心里还是有些淡淡的喜悦,冷声道:“少来这套了,你那十句里,起码有九句半是假话。”
  “不是假话啊,我真的喜欢九叔叔嘛。”她眨了眨眼,凑到了他的身边,笑得像朵花,“因为,九叔叔会安慰长恭,九叔叔会来探望受了罚的长恭,九叔叔会为长恭准备喜欢吃的截饼,九叔叔,还会因为担心长恭,在外面等很久很久……”
  高湛心里微微一动,这孩子,一点一滴,竟然都记在心间,不知不觉,他只觉得内心深处的某个部位柔软起来……
  这个孩子,这个唯一的例外……是属于他的。
  ***
  长恭回到府里的时候,孝琬急急迎了上来,拉着她上下打量,“四弟,皇上没有为难你吧?到底为什么急召你去宫里?是不是九叔送你回来的?还有……”
  长恭无奈地揉了揉脑袋,“三哥,你的问题也太多了吧,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嘛。”
  一旁的孝瑜眼带揶揄地看着她,“长恭,你这位三哥啊,自听了你被召进宫的消息,就一直坐立不安,活像一只被火烧着了皮毛的猴子。”眼见孝琬的脸色由红转白,他又轻轻地笑了起来,“三弟,不是和你说了嘛,有九叔在,长恭不会有事的。”
  孝琬冷哼了一声,“九叔九叔,也只有你才会那么信任他,我可信不过他!”
  “九叔叔是好人!”长恭忙在一边辩解道。
  孝琬转头望向她,脸上露出了一抹略带奇怪的笑容,“长恭……”他摸了摸她的头,“在这个世上,好人和坏人是分不清的,有时,你以为是好人的,偏偏却是坏人,而你以为是坏人的,反倒是个好人。”
  长恭一时还没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三哥今天说的话有些古怪。
  孝瑜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三弟,你和四弟说这些做什么,对了,大娘不是吩咐了等长恭回来就让他去见她吗?”
  孝琬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长恭咯咯笑了起来,推搡着孝琬向前走去,两人在长廊里边走边嬉闹着,你一拳我一掌,玩得不亦乐乎。
  “砰!”长恭觉得好像撞在了一个软软的身体上,抬头一看,一双略带怒意的眼眸撞入她的视线中,她微微一愣,怎么那么不凑巧,正好撞到了最讨厌的人——二娘静仪!
  这几年,二娘虽然不再找她的麻烦,但对她的敌意却从来不曾减少。
  “怎么这么没规矩,撞了二夫人也不道歉?难道……”侍女阿妙开口说了两句,忽然留意到孝琬那慑人的目光,猛地想起之前被他整治得差点没命,慌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说半句。
  长恭示意孝琬不要冲动,上前了一步,冲着静仪微微一笑,“二娘,是长恭失礼了。”这次的确是她冲撞在先,道个歉也没什么。更何况,她是大哥的娘,大哥一向疼爱自己,所以,她也不想让大哥为难。
  静仪轻轻哼了一声,并没说话,不知这个小鬼耍了什么花招,不仅长公主和孝琬对他疼爱有加,就连自己的儿子孝瑜也对他关怀备至。
  “你也不小了,以后也要多学些规矩,疯疯癫癫,成何体统!”她冷冷地抛下了一句话,带着侍女们扬长而去。
  “二娘她……”孝琬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愤愤地想说些什么,忽见长恭在他面前做了一个鬼脸,摇头晃脑地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腔调道:“孝琬,你也不小了,以后也要多学些规矩,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她的语气,加上她古灵精怪的表情,让孝琬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居然还学二娘,要是被她知道,一定气坏了!”
  她笑嘻嘻地眨了眨眼,“反正她也不知道,快些走吧,三哥,大娘还等着我们呢。”
  到长公主房里的时候,她正靠在榻旁闭目养神,一见长恭和孝琬到来,立刻吩咐下人送了两盅燕窝上来。
  “娘,我不吃这玩意儿!”孝琬看了一眼在一旁吃得眉开眼笑的长恭,将碗一推,“这是女人家吃的。”
  长恭很不客气地将他那盅也捞了过来,“男人也需要保养啊。”
  长公主掩口一笑,又问道:“对了,今天皇上召见你,有什么事吗?”
  长恭摇了摇头,“也没什么,皇上只是让我以后多去宫里走动走动。”
  长公主“哦”了一声,也没有再多问,看着长恭将两盅燕窝吃完,忽然露出了一个略带神秘的笑容,“长恭,想不想看看美人图?”
  长恭眼睛一亮,立刻来了兴趣,连连点头。
  长公主站起身来,从柜子里拿出了几幅画卷,在烛光下小心翼翼地展了开来,只见画卷上的各色美人,有的清秀,有的妩媚,既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又各具风姿。
  “大娘,这些美人都是……”
  长公主微微一笑,“长恭,这些女子中,有一位会成为你的三嫂。”
  “什么!”还没等长恭反应过来,孝琬那厢已经跳了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亲!”
  “孝琬,你已经不小了,过了年你就快十五了,该是时候慢慢挑选了。”长公主虽是笑着,语气中却有几分不能拒绝的意味。
  “是啊是啊,三哥,快点娶个嫂子吧,也好让我们家更热闹一点。”长恭对这个提议可是万分赞成。
  孝琬不乐意地瞥了一眼那些画卷,皱了皱眉,“没一个喜欢的,净是些丑八怪。”
  “怎么会啊,三哥,我看个个都是大美人啊!”长恭满脸兴奋地看了这张又看那张,很快就看花了眼。
  “这算什么美人,四弟是个男人,都比她们美上不知多少!”孝琬望着她的笑容脱口道。
  “呃?”长恭愣了愣。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烛光在她的眼中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不过只是一瞬,她又恢复了往常的笑容,指了指其中一幅道:“我看就这位吧,魏郡丞崔叔瓒的长女崔澜,听说她性子温顺,知书达理,与你倒也相配。这桩喜事,越早办越好,就定在下个月吧,到时让媒人找个黄道吉日。”
  “娘!”孝琬大怒,“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崔澜到底是怎样的人,难道光凭一幅画像就要我娶她?我不娶!”
  “这也由不得你。”长公主面色沉静地望着他,“你是我高家的嫡长子,你不能逃避你的责任,明白吗?”
  孝琬的身子一僵,眼神复杂地望着长公主,什么也没有再说,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去。
  “三哥,三哥!”长恭从没见过三哥这样生气过,心中一急,忙追了出去。
  快跑到亭子的时候,长恭才追上了孝琬。
  “三哥,三哥,别走那么快,”她上前扯住了他的袖子,“有话可以好好说啊,这样不是让大娘担心吗?”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停了下来,“娘早就决定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月光淡淡地勾勒出了他的身影,朗月清风,俊逸似竹,一双亮若星辰的黑眸中弥漫着一层黯淡的颜色。
  “三哥,你别这个样子了……”长恭拉了拉他的袖子,“不喜欢的话,可以再好好和大娘商量啊。”
  孝琬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行了,娶哪个丑八怪还不都是一样,我会如她所愿,她喜欢让谁进门就让谁进门!”
  “三哥,你一定会娶个好女人的,也许那位未来的三嫂是个很好的人呢。”长恭低声安慰道。
  孝琬垂眼望着她,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落寞,“身为嫡长子,我背负着爹和娘的期望出生,所以责任是绝对不可以逃避的,那就是我的命运啊,注定是要成为一个站在责任顶端的男人……”他忽然笑了笑,捏了捏长恭的脸,“不过,等三哥真正当家的时候,一定不会让长恭经历同样的事。”
  “同样的事?”长恭一愣。
  “长恭,”他低唤着她的名字,眼中带着她看不懂的神色,“将来长恭一定要娶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知道吗?”
  长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三哥,你还在生气吗?”她现在只关心三哥的气消了没有。
  “废话,当然生气了!”孝琬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我会如她所愿,娶了那个女人,难道还不许我发个脾气!”
  “三哥,你有没有见过鬼?”她忽然笑嘻嘻地问道。
  “我可没见过,难道你见过?”孝琬好奇地望了她一眼。
  “嗯,我见过哦。”
  “真的?它长得什么样啊?”孝琬半信半疑地问道。
  “嗯……它长得好像鬼啊……”她的眼中闪烁着揶揄,唇边的微笑既促狭,却也温暖明媚。
  孝琬愣愣地看着她,忽然反应过来,不由大笑了起来,随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又耍三哥了。”
  长恭也不客气地捏了捏他的脸,笑道:“三哥,你每次都上当!”
  今夜的庭院中弥漫着淡淡的薄雾,黑天鹅绒似的夜空中点缀着淡淡的弯月,少年和少女在夜色中沐浴着淡淡的光辉。春风送来了细润的粉色花瓣,随风轻舞。月光下,映照着他们纯粹的笑容……  
  第十三章修罗夜宴(1)  
  第二天一早,长恭就来到了斛律光的府邸,把皇上的话对他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斛律叔叔,我觉得总有点不对劲。” 她神色凝重,“我总觉得皇上说起我娘的时候,似乎有点怪怪的。”
  斛律光微一凝神,“但是光凭皇上的这些话,还不能说明什么。”
  长恭想了想道:“如果能从皇上口中知道更多的话,会不会找到一些和娘有关的线索?”
  斛律光脸色微变,“长恭,千万不可以做这种冒险的事情,你也知道,皇上他……”
  “放心吧,斛律叔叔,长恭有分寸。”
  长恭在练习剑术的时候还在想着如何更接近皇上的事……恒伽看她和须达交了一会儿手后,就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须达压根儿没留意到长恭的异常,还是招招紧逼,每次和长恭交手,他都是丢尽了面子,不过偏偏又是不服输的性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和平常一样,须达照着平时的招数一剑刺去,这一剑去势汹汹,须达是用了全力,对于这一剑,他倒也没抱希望,因为在以往都会轻易地被长恭化解。
  在一旁观战的恒伽依旧挂着那抹不变的笑容,眼中闪过了一抹奇怪的神色,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什么也没说。
  长恭正想得分神,这一剑到来的时候她居然还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剑已经到了自己的胸口,须达见她没有招架,心里也是一惊,慌忙收手,剑已经割裂了她的衣袖,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不浅不深的口子。
  “长恭,你没事吧!”须达赶紧扔下了手中的剑,过来查看她的伤口。
  恒伽也露出了一副焦急担忧的表情,“二哥,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只是小伤……没事的。”长恭看了看自己的伤口,“不用叫什么大夫了。”
  “那怎么行!”恒伽回头朝着须达道,“二哥,你怎么还不去!”在看到须达匆匆离开后,恒伽脸上那抹担忧的神色在一瞬间消失了。
  “如果这是在战场上,你就死定了。”
  〖2〗第十三章修罗夜宴〖4〗
  长恭惊讶地抬头望他。阳光下,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微微勾起的唇边带着一丝嘲讽,“刚才你一直在分神吧,所以才会受伤。”
  她愣了愣,心里不由涌起了一股怒气,“你明明看到了,为什么刚才不阻止须达哥哥?”
  “阻止?”他弯下腰来看着她,嘴角含笑,“这样才会给你留下比较深的印象啊,下回就不会再次分神,不是吗?”
  “你……”长恭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想要去碰她的伤口,长恭立刻跳了起来,紧紧捂住了自己的伤口,怒道:“不许碰!”
  他微微一愣,黑眸中微光一闪,笑道:“怎么,这就恼羞成怒了?”
  “不要你假惺惺的,臭狐狸!”她气呼呼地瞪着他,正考虑着怎么回击他,忽然见到须达正带着大夫和斛律光匆匆赶来。
  “长恭,伤到哪里了?”斛律光着急地令大夫上前查看她的伤口。“
  “斛律叔叔,我没事,只是,只是……”她转了转眼珠,瞥了一眼恒伽,“就是疼得难受。”
  斛律光眼中掠过一丝心疼的神色,又怒视了一眼须达。
  “斛律叔叔,”她笑得天真无邪,又带了一丝撒娇的口吻,“如果现在能吃一口城东李记的鲜羊奶酥,我一定不疼了。”
  斛律光微微笑了起来,“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么贪嘴,好,我这就派人去……”
  “恒伽哥哥最好了,一定会去帮我买哦。她不等斛律光说完,就转向了恒伽,黑亮的眼眸中带着揶揄之色。
  恒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这是故意报复他的,到那家“李记”,差不多要穿过整个城。不过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却觉得有点好笑。
  “好,我这就去。”他淡若春风地笑着。
  “不要忘了,除了鲜羊奶酥,还有五味脯,对了,那家好像是在城西哦……”她狡猾地笑着。
  这下该把他折腾了一回吧。
  ***
  赏花晚宴那日,高家成年的宗室几乎都来了。
  初春时节的月夜,银色的月光透过澄净的夜色,洒在庭院里,雨后微凉的空气中隐隐弥散着桃李的清香。
  长恭略带好奇地打量着众人,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晚宴,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多亲戚。她看了看身边的哥哥和九叔叔,又打量了一番周围的人,不由暗暗比较起来,虽然高家男子几乎个个容貌俊秀,但最惹人瞩目的还是非九叔叔莫属。简直就好比鹤立……打住,打住,如果这样比的话,那两位好哥哥算什么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偷偷笑了起来。
  高湛侧过头,正好看见她一个人在偷笑,浅浅的笑容仿佛月光照耀下飞舞的桃花,天真无邪却又偏偏妩媚动人,让人难以移开目光……他微一失神,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唉,自己在想些什么,竟然对着自己的侄子……
  在转开目光的时候,他感觉到似乎有人也正注视着长恭,顺着那目光望去,他心里微微一惊,竟然是——皇上。
  司乐的宫人们开始拨动琴弦,琴声如水散开,渐渐浸润四周的空气,让月光和飘落的花瓣似被清水漫过,宛如水面倒影被打碎,粼粼轻晃中透着点点如萤的光彩……
  今天皇上看起来心情甚好,坐在他身边的美人是如今最为得宠的薛氏两姐妹中的妹妹,平时这一对姐妹花总是常伴君侧,今天不知为什么只有妹妹,没有姐姐。
  看皇上心情好,底下的众人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多有顾忌,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的情绪变化无常,随时都可能动怒杀人。
  这之中,只有一位面目清秀的男子愁眉深锁,默不作声。
  长恭之前曾经见过此人一面,按辈分来说,应该是她的六叔高演。
  皇上很快留意到了这个异数,心里虽有几分不满,但碍于他是自己的同胞兄弟,又是自己母亲娄太后最为疼爱的孩子,也实在不能将他怎样。
  “六弟,你这是干什么?”他的语气里已经带了一丝怒意。
  高演听到他一问,竟然流下泪来,哽咽道:“臣弟一想到三哥和七弟此时正在牢狱之中受苦,不能享这天伦之乐,不免伤心。”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的高湛脸色微微一变,他没想到六哥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替那两个眼中钉说情。下意识地,他望了一眼皇上,清楚地看到了皇上眼底涌现的暴戾之气,不由又放心地垂下了眼帘,唇边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皇上他,恐怕马上就要发作了……
  果然,当高演还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皇上蓦地勃然大怒,居然从座位上走到了他的身边,拔出了刀,用刀柄对着他恶狠狠地揍了好几下,直到他昏了过去,才令侍卫们将他抬了出去。
  高家众人,心有戚戚然,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长恭也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碗,心里有些紧张。
  赶走了高演,皇上的心情又好了起来,笑着和薛妃说了会儿话,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伸手往自己宽大的袍袖里探了探。
  “皇上,臣妾为您弹曲琵琶可好?” 薛妃柔媚地笑着,“可惜姐姐不知去了哪里,不然我们姐妹两人一起……”
  “你姐姐吗?” 皇上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十分诡异的神色,忽然从袍袖里摸出了一个球状的东西,猛地掷了出来,一边还不停地狂笑。
  只见那个球滴溜溜地恰好滚到了长恭的脚下,只听薛妃发出一阵尖厉的惨叫声,周围更是惊声一片。
  长恭低头一看,顿时身体完全僵住了,这个球形物,竟然就是薛妃同胞姐姐的人头!
  饶她平时大胆,也不禁吓得跳了起来,高家众人以及旁边的宫人们多被吓得脸色苍白,惊惶呕吐。
  “美人儿……”皇上神志又开始恍惚,“我的美人儿,快些将美人儿给我。”
  长恭深深吸了一口气,只得硬着头皮去捡那个人头,还没等她弯腰,只见有三双手已经伸了过来,最后还是离她最近的高湛干脆利落地抓起了那个人头的长发,一脸淡漠地走上前,将人头轻轻放在了皇上的案几前。
  孝瑜和孝琬也稍稍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长恭,让她冷静一些。
  薛妃浑身颤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想要哭却又不敢哭,在皇上的目光再一次停留到她身上时,她还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
  “对了,爱妃,刚才你不是说要为朕弹奏一曲琵琶吗?”皇上的声音在她听来犹如修罗的魔音。
  “皇,皇上……臣,臣妾遵命……”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皇上的脸上露出了惋惜的表情,“不过,普通琵琶未免无趣,不如这样吧,爱妃,朕就问你借一样东西吧。”
  薛妃连连点头。
  皇上幽幽地笑了起来,“来人啊,将薛妃带下去,卸下她的腿骨做成琵琶!”
  薛妃一愣,这才知道自己性命不保,立刻凄声哀求起来,但为时已晚,侍卫们早将她拖了出去。
  见薛妃被拖了出去,皇上忽然又抱着那个美人头号啕大哭起来,还边哭边唱道:“佳人难再得,抚乐何怅茫……”
  长恭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手也微微抖了起来,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镇定与冷静的面容,令她惊慌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不见,眼前仿佛只有九叔叔那双颠倒众生的茶色眼眸。
  “小九。”皇上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一脸的轻松,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亲热地唤了一声高湛。
  高湛低低应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
  “小九,自从那位茹茹公主在你们成亲前过世之后,你一直没有娶正妻,听说尚书令胡延之之女胡显姿刚到适婚年纪,性子温顺,容貌出色,应该是广平王妃的好人选吧。”皇上一转瞬从地狱修罗又变成了慈祥兄长。
  长恭只感到九叔叔的手似乎一紧,比往常更加冰冷。
  “臣弟多谢皇上指婚。”他面无表情地应道。
  长恭默默看着地面,脑中只是想着一句话,九叔叔他就要娶正妻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泛起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惆怅。
  以后,九叔叔就不会有更多的时间陪她了吧……
  ***
  一个月后,孝琬成亲了。府中上下一片喜气洋洋,长恭毕竟是孩子心性,因九叔叔带来的小小惆怅,也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完全沉浸在了三哥的喜事中。
  长公主原本也有些担心孝琬,没想到小两口婚后倒也是相敬如宾,不由松了一口气。而长恭也是十分喜欢这位新嫂嫂,再加上她嘴甜,经常把这位嫂嫂哄得眉开眼笑。
  不过,唯一让她郁闷的就是,三哥还是那么喜欢黏着她,似乎和以前比没什么改变。
  九叔叔成亲的那天,她正好感染了风寒,不得不乖乖地躺在自己房间里养病。在抗议了无数次无人理睬后,只能蒙头睡大觉了。
  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隐约感到有人坐在了自己的床边,睁开眼睛,不由惊讶地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九叔叔?今天不是你成亲的日子吗?”
  他并未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柔声道:“怎么感染风寒了?”
  “我也不知道,呵……阿嚏!” 还没说完,她就连打了几个喷嚏。
  高湛的眼中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九叔叔,你快回去吧,不然误了时辰就不好了,还有,还有,要是我把风寒染给你就不好了……” 她连连摇头。
  “怎么连被子都掉了半截。”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替她拉被子,长恭忽然想起自己衣衫单薄,赶紧扯过了被子,低声道:“我,我自己来。”
  高湛对她的反应虽然感到有些奇怪,却也没在意。
  “长恭,记住,无论我成不成亲,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是你的九叔叔。”他的眼眸中流转着温柔的色泽,“明白吗?”
  长恭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最喜欢九叔叔了!”
  高湛微微笑了笑,“好了,我也该回去了,虽然不喜欢这门亲事,但总也不能误了时辰。”说着,他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九叔叔……”在他快要走出门外的时候,长恭忽然喊住了他。
  “九叔叔,一定要幸福哦。”她的声音仿佛轻风吹过竹林,“要很幸福,很幸福,很幸福……很幸福!”
  高湛的脚步一滞,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傻孩子。”
  走出门外的瞬间,他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不知为何,眼中竟有些淡淡的酸涩。
  长恭啊……真是个傻孩子……
  不久之后,长恭在高湛府中见到了新的广平王妃。王妃果然是位姿容美艳的女子,只是眉眼间那种风骚让她感到有些不自在。
  高湛还没下朝,王妃大大方方地接待了她和孝瑜。在他们行了礼之后,王妃看了看长恭,又对着孝瑜笑道:“河南王,你这位弟弟可真是貌美如花,如果换身女装的话,简直就是个绝代佳人。”
  孝瑜微微一笑,“就算换了女装,也比不上王妃您的倾城之姿。”
  王妃心情大悦,掩口而笑,“果然不愧是河南王,怪不得听别人说,这宫内宫外,不知有多少女子倾慕于王爷你呢。”
  孝瑜保持着优雅的笑容,“王妃见笑了。”
  王妃似乎还是对长恭的兴趣更多,竟然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真是可爱的孩子呢,我还有两个妹妹,不如将来就亲上加亲……”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她回过头,看清眼前人时,立即挽起一个娇媚的笑容。
  “王爷,您回来了。”
  很快她就发现王爷的面色不善,阴沉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放在长恭脸上的手上,不由讪讪地缩了手,“王爷,臣妾见这孩子可爱,所以就想……”说着,她又笑了起来,“臣妾先回房了,你们叔侄几个好好聊聊。”
  高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九叔叔,你不要这么凶啊……”望着王妃的背影,长恭轻声道。
  “我一直都是这个样。”高湛略带不悦地说道。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当他看到王妃摸了长恭的脸时,心里会这么不舒服……
  真是的,身为叔叔,他都没有摸过长恭的脸……
  这个孩子,是属于他的。
  所以,除了他,谁都不可以……  
  第十四章皇后娘娘(1)  
  时值深秋,清晨。
  秋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洒着毛毛细雨,一丛丛的萱草被冲刷得晶莹剔透,院子里的丹桂和将要凋谢的白菊都在雨水的滋润下呈现出一片娇艳之色。
  弥漫着淡淡熏香的房间里,一位大约十四五岁的男孩正认真地看着什么,他微微仰着头,颈部与头部勾勒出的曲线,似乎有着一种妙不可言的风情,纤细的手指正拈着一小片红叶,不经意地转动着。在他的身后,一位优雅的贵公子正饮着茶,悠然自得地望着他。
  “长恭,看了那么久,就来说说这幅画好在哪里吧。”孝瑜微微笑道。一晃又过去了三年,这个他最为疼爱的四弟终于也行了成人礼,长大成人了。
  长恭盯着那幅顾恺之的《洛神赋图》,露出了一丝苦恼的表情,“大哥,你明明知道我对这些最不在行了……”
  “身为我们高家的人,个个都要文武双全,既要善于弓箭骑射,也要略通诗词书画,长恭,大哥调教了你这么久,怎么都没什么长进?”孝瑜露出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大哥,对于弓箭骑射我就比较有兴趣,可是这些……”长恭又看了一眼那幅图,吐了吐舌头,“饶了我吧,大哥。”
  孝瑜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只见一人匆匆推门进来,面带笑意,冲着长恭道:“四弟,原来你在这里,娘正找你呢,快些出来。”
  “三哥!我这就去!”长恭一见来人是孝琬,不由喜上眉梢,不用说,三哥一定是来救场了。
  “孝琬……”孝瑜刚说了一句,就见孝琬拖着长恭就往外走,还笑嘻嘻地回头道:“大哥,我把人先带走了,至于这幅画,等以后再说了。”
  孝瑜的唇边露出一抹好笑的神色,这个三弟,每次都来这招,也不换个新花样……
  孝琬一直将她拖到了长廊处,这才停了下来。
  “好弟弟,是不是该谢谢我?”他的笑容如同阳光一般灿烂。
  长恭连连点头,亲热地拉住了他的手,“三哥最好了!每次都来救我逃出大哥的魔掌!”
  孝琬笑着拍了一下她的额头,“什么魔掌?小心被大哥听见!”
  她揉着额头,嘻嘻笑了几声,忽然又想了什么,道:“对了,嫂嫂呢?”
  孝琬敛起了笑容,“尚书左仆射崔暹的夫人李氏是澜儿的闺中好友,前几天崔大人刚刚过世,崔夫人想必伤心不已,所以澜儿这几天都在安慰她。”
  “崔大人似乎还是爹亲自挑选出来的官员呢。”长恭也露出了一丝惋惜的神色,“倒也是个有才之人,可惜了。”
  “长恭,你我这两天也准备一下,去崔府祭悼一下吧。”孝琬看了看她,“不过如果你不喜欢去那种场合……”
  “没关系的,我陪三哥去。”长恭扬起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孝琬微微一愣,弟弟的笑容在阳光下格外耀眼,精致的五官无与伦比,乌黑的长发光可鉴人,身后那沾着晨露的丹桂迎风摇曳生姿,倒与他相配得紧,四弟他,若是身为女子,的确……是人世罕有的绝色……
  这世上没有比他更美的人了……
  能和四弟相提并论的,也许只有九叔和那个……
  “王爷,四公子,有客来访。”府里侍从的声音将孝琬从遐想中拉了回来。
  “是哪位客人来访?”长恭好奇地问道。
  “回四公子,是斛律大人府上的公子。”
  长恭眨了眨眼,“原来是狐狸哥哥,他怎么会来?”
  “长恭,说了多少次,不许那样叫……”恒伽从侍从身后走了出来,唇边挂着那抹永远不变的笑容。
  “斛律公子,有什么事吗?”孝琬看着他问道。只是短短几年间,昔日的少年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以往只能是称得上俊秀的面貌,如今已经蜕变为了绝世的姿容,顾盼之间,流转无限风华。
  和四弟能相提并论的,斛律恒伽,也算是一个了。
  “王爷,皇上宣召长恭和我即刻进宫,我是来转告一声,顺便和长恭一起进宫。”恒伽略略行礼,看了看长恭,“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换衣服跟我走。”
  “知道了……”长恭忽然觉得什么好心情都没了,不知为什么,皇上虽然喜怒无常,恐怖残忍,可是奇怪的是,皇上对她却一直很偏爱,还时不时地传召她入宫。皇上这几年对斛律恒伽也略有偏爱,这个她还能想出个理由,因为斛律叔叔是皇上最为宠信的功臣,斛律恒伽自己也颇能讨皇上的欢心,可是为什么对她……
  ***
  皇宫里的一切,对她来说已经十分熟悉了。一踏进宫门,长恭就感受到了无数倾慕的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
  这也难怪,两位翩翩美少年,不但姿容绝世,而且身世显赫……就像是两颗最璀璨的星辰,在天空交相辉映,早成了整个邺城少女们心里的梦中人。
  宫女们在一边兴奋地看着他们,一边小声地窃窃私语。
  “高公子和斛律公子简直比宫里的牡丹还美……”
  “我说啊,比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
  “啊啊!看!斛律公子在笑!”
  “高公子刚才往这里看了一眼哦!”
  “要我说,还是斛律公子更容易亲近些,看他整日里笑眯眯的,又温柔又心善,要是能被这样的男子喜欢,我死了也甘心……”
  “你就别做梦了……”
  长恭促狭地笑着瞥了一眼恒伽,“狐狸哥哥,你好像比我更受欢迎。那些宫女们可是对你垂涎三尺哦!”
  恒伽保持着他的笑容,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冷漠的神色,低声说了一句:“无聊。”
  “下次等冬天的时候,我要领你去捉鱼。”她笑嘻嘻地说道。
  “捉鱼?”恒伽有点疑惑。
  “嗯,我把冰砸出个洞,恒伽你把脸伸下去一定能够吸引很多雌性的鱼上来。哈哈哈!”长恭为自己想到的这个主意笑个不停。
  “你……” 恒伽又好气又好笑。
  长恭越想越好笑,往前走的时候还在继续低头笑,一不小心撞到了正迎面而来的人。
  一声大喝蓦地响了起来,“大胆,竟敢冲撞皇后娘娘!”
  长恭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容,不,应该说是和娘极像的面容,可是比娘更多了几分妩媚和风情。
  不过,她知道,这不是娘,而是皇上新立的皇后李祖娥。虽然之前已经见过,但每次见到这张脸,还是会令她情绪波动不已,难以自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难以相信世上竟会有如此相似的人。
  “娘娘请恕罪,长恭他一时忘形……”恒伽上前笑着行了行礼。
  “原来是你们。”皇后温和地笑了笑,“无妨,无妨。”
  “娘娘,实在是失礼了,臣等不敢让皇上等候,先走一步了。”恒伽笑了笑,示意长恭跟着他离开了。
  “小琴,你说高公子的容貌是不是很像本宫?”在他们离开后,皇后随口问了一句。
  被唤作小琴的宫女立刻笑道:“娘娘,这位高公子的容貌和您真有几分相似呢,不过,当然没有娘娘美了。”
  皇后没有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
  长恭他们到了御书房时,皇上正在翻看奏折,长恭和恒伽行了礼后又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由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现在的皇上,似乎看上去比较正常。
  “唉,崔暹居然已经过世了,朕怎么都不知道。”皇上放下了一本奏折,想了想道,“朕要亲自去崔府祭悼,现在就出发,你们两个,也随朕一起去。”
  两人应了一声,他们早就习惯了皇上的即兴而为。对长恭来说,只要不是胡乱杀人的即兴而为就谢天谢地了。
  崔府上下,此时正被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昔日热闹非凡的府邸,如今冷清凄凉,从灵堂里还不时断断续续地传出哭声。
  皇上的亲自到来,令崔府众人诚惶诚恐,不知是祸还是福。崔夫人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度,不卑不亢地带着家人在灵堂跪迎皇上驾临。
  长恭进了灵堂,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番周围,忽然发现皇上的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长恭心里一惊,那个跪在崔夫人身边的女子正是自己的嫂嫂崔澜!
  虽然嫂嫂此时低垂着头,但依然掩盖不了她的窈窕身姿和明艳的气质。
  皇上似乎忘了自己来的目的,指了指崔澜,道:“这位是?”
  “启禀皇上,这是微臣的三嫂,”长恭心里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上前一步,冲着崔澜道,“嫂嫂,你怎么在这里?云儿病了你知道吗?”
  说完,她又低声道:“皇上,微臣家中侄女突发急病,刚才一直找不到嫂嫂,正着急着呢,没想到她会在崔大人府上,现在正好,请皇上允许我嫂嫂现在立刻回府,照看侄女。”
  一口气说完,长恭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皇上沉默了片刻,摆了摆手,“既然如此,就让你嫂嫂先回去吧。”
  长恭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使眼色让嫂嫂赶紧离开,崔澜立刻会意,谢了恩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皇上,臣妇多谢皇上亲自来祭悼夫君。”崔夫人抬起头来,她的容貌本就娇俏,此时珠泪盈盈,一身缟素,更是为她增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韵。
  皇上的注意力立刻被她吸引了,弯腰拉住了她的手,“夫人也要节哀啊!”说罢,他却并不放手,仍是牢牢地捉着她的手。
  崔夫人没有想到皇上竟然在众目睽睽下这样大胆,不由又惊又羞,想挣脱却又不敢。
  “夫人这样美丽的容貌,以后就要守寡,真是可惜了。”皇上语带轻佻,动作也更加放肆。
  长恭微微皱着眉,忍不住想要说话,在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只听恒伽极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如果不想家人倒霉的话,就不要多管闲事。”
  “皇上,请自重!”崔夫人终于还是用力挣脱了皇上的手,面带哀求,“请不要在臣妇已故的夫君面前……”
  皇上的瞳孔慢慢收紧,一丝阴冷的杀气悄悄袭上眼眸,面色倒还是一片平静,他忽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崔夫人,你可想你的丈夫?”
  崔夫人一愣,自然是点了点头。
  “那么……”皇上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你就亲自去看他吧!”话音刚落,他迅速抽出了剑,犹如切西瓜一般,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干脆利落地砍下了崔夫人的头!
  鲜艳的血,顿时四溅,仿佛落日怒放的红光,令人心惊胆战……
  看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到了皇上的脚下,长恭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之前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皇上的暴行,这一次……
  皇上轻哼了一声,立即摆驾回宫,顺手还捡起了那颗人头,抛出了墙外。
  “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看着皇上离开,恒伽漫不经心地说道。
  长恭没有说话,直接走出了崔府,在周围仔细地寻找起来。
  “怎么了?”恒伽微微一愣,“难道你想……”
  “我找到崔夫人的头就回去。”长恭弯腰在草丛中小心翼翼地查看着。
  恒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表情,“长恭,你今天怎么了?”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觉得自己很自私,自己的嫂嫂就会拼命想要保护,可是对于别的人,我就不愿意冒险,就像崔夫人……如果我能为她说几句话,是不是结局也会改变呢?”
  “自私吗?”恒伽注视着她,唇角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如果是我,恐怕还做不到你这样,我只知道一件事,多管闲事是难以在这里生存的,这个世界上,自己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对我来说,还有很多重要的人,还有很多我想要保护的人。”长恭抬头望着他,“失去重要的人的那种心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也不想明白,”他笑了起来,“我只为自己而存在。”
  “啊,找到了。”她翻开了草丛,将崔夫人的头小心翼翼地捧在了手里,“现在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恒伽没有再说话,只是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
  过了几日,广平王妃忽然派人请长恭过府。
  长恭自然是乐意去九叔叔府里的,不过对于这位广平王妃,长恭实在有些无奈,有时过于热情也让人难以消受。
  秋日余晖笼罩下的广平王府,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青草的清香夹杂着桂花的芬芳轻轻弥漫,满院的红叶似火,枝头的红叶在残阳的折射下,炽烈艳丽得让人失神。
  长恭刚踏入院子,就见一个容貌清秀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见她就亲热地拉住了她的衣袖直喊:“哥哥,哥哥!”
  她笑嘻嘻地抱起了男孩,捏了捏他的小鼻子,道:“仁纲,这么乖啊。”这个才不过两岁的小孩是九叔叔的长子高纬,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小表弟似乎特别喜欢黏着她。
  这时,只见后面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一堆侍女,惊慌失措地喊着,“小王爷,小王爷……您不要走那么快……”
  长恭冲他眨了眨眼,“好啊,你又调皮了。”
  “我想哥哥嘛……”他忽闪着那双和高湛一模一样的茶色眼眸。
  “仁纲,你又要缠着哥哥了。”王妃笑着走了过来,一脸疼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她摸了摸高纬的脸,道,“这孩子也不知为什么,总是喜欢缠着你。”
  “九婶婶,不知你叫长恭来有什么事吗?”长恭面带疑惑地问道。
  “唉,你看看,我差点就忘了,”她侧过身,对着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子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见见高家的四公子吗,还不赶紧问个好!”
  长恭这才留意到王妃身后还有一个少女,看她姿容明媚,神情羞涩,年纪和自己相仿,眉眼间倒和王妃有几分相似,莫非是王妃的亲戚?
  “若云见过高公子。”少女上前行了个礼,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长恭虽然心存疑惑,却还是回了礼,这时,只听王妃笑道:“长恭,这是我的二妹,今年也刚满十四,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和长恭你倒是般配的一对呢。”
  她的话音刚落,若云就羞涩地低下头去。
  长恭这才有点明白王妃的意思,不由大吃一惊,慌忙道:“若云姑娘的确是国色天香,只是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恭是做不了主的。”
  王妃一笑,“这个我当然知道,如果长恭对我二妹觉得还满意的话,我这就去高府找令堂商量这件事。”
  “啊!”长恭一时倒也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赖在她怀里的高纬甜甜地叫了一声,“爹爹,您回来了!”    
  第三部分  
  第十五章手足相残(1)  
  九叔叔回来了……长恭回过头,一双颠倒众生的茶色眼眸正好映入眼帘,在看到她的瞬间,他的眼神温柔,显然十分欢喜,但表情却是淡淡的,并不彰显。不过很快,又被一层淡淡的怒意所代替。
  “王爷,您今天回来得早,饿不饿?要不要让人端些点心来?”王妃早已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
  “你让长恭过府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他略带不悦地看了王妃一眼,“长恭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可是……”王妃有些委屈地说道,“臣妾不也是关心长恭嘛。”
  高湛冷冷看了她一眼,“是不是关心,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该管的事,还是不要管为好。”
  “你……”王妃一时气结,也不再多说,拉起了妹妹就走。
  “九叔叔,好险啊,幸好你回来了。”长恭轻轻呼了一口气。
  高湛的眼中带了一丝笑意,“其实你也满十四了,倒是该娶亲的时候了。”
  “九叔叔,你还取笑我。”她撇了撇嘴,“不是说男儿志在四方吗,我可不想那么早娶亲。汉朝时的名将霍去病不也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嘛。”
  现在的她哪敢娶什么亲,那还不全露馅儿了……
  “难不成还想终身不娶?”高湛略带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就算你答应,全城的姑娘都不答应吧。”
  长恭愣了愣,惊讶地看着他笑道:“九叔叔,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
  高湛只是浅笑不语。
  “哥哥,哥哥,我要那只蝴蝶!”小高纬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袖,指着枫树上的一只黄色蝴蝶撒娇道。
  “嗯,哥哥给你抓!”长恭眨了眨眼,轻手轻脚地走到枫树下,踮起脚,准备去抓那只蝴蝶。
  从高湛的这个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她那秀气的身体美妙地伸展着,呈现出一种优雅而自然的姿势,如同刚刚绽开的花瓣,娇涩而纵情地挥洒着青春的明媚。
  刹那间,他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长恭他好像……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周围的一切景物在瞬间似乎已经褪去了所有的华彩,变得一片黯然。
  “给你!”长恭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那只蝴蝶,递给了高纬,高纬立刻兴高采烈地捧着蝴蝶跑了开去。
  “听说前几天皇上带着你去崔府了?”高湛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低声问道。
  长恭点了点头,想起那天血淋淋的场景不禁又有些反胃。
  “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他刚说了半句,忽然感到喉咙有些发痒,轻轻咳了两声。
  长恭立刻露出了一脸担心的表情,凑到了他面前,轻声问道:“九叔叔,你怎么咳嗽了?生病了吗?要不要叫大夫?”
  他摇了摇头,“昨夜回来晚,可能是感染风寒了,不碍事,用不着叫什么大夫。”
  “九叔叔,不行不行,一定要让大夫来看……”她的小脸因为担心而有些微微泛红。
  他将她担心的神色尽收眼底,没来由的,他的心里涌起一丝暖意和欣喜。
  “长恭,别动。”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脖颈,正好看到那里沾着一片红叶,下意识地伸手去捡,不经意触碰到了她的肌肤。
  她的肌肤触手温润,犹如凝结了露水的花瓣,柔弱得不堪盈盈一触。
  这哪像是男人的肌肤……他稍稍一愣,心神微微一荡,忽然猛地意识到这个孩子是自己的……一想到这里,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他迅速地放开了手。
  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不由在心里低低咒骂了一句。
  长恭哪知道九叔叔在短短时间内转了这么多心思,还在那儿一个劲地嘱咐他要去请大夫。
  “天色也不早了,长恭你也早些回去吧。”他淡淡地说道。
  长恭笑眯眯地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后,朝府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她就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在王府前停了下来。
  帘子一掀,下来了一位优雅华丽的贵公子。
  “大哥,你怎么来了!”长恭欣喜地迎了上去。
  孝瑜轻笑一声,“还不是来接你回府的。不过……”他望了一眼正朝这个方向走来的高湛,“你先等等,我和九叔先说两句话。”
  说完,他很快走到了高湛的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高湛的脸色微变,眼中掠过了一抹阴鸷的神色,“此事当真?”
  孝瑜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高湛脸上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意,“看来,也是时候去看看我那两位好哥哥了。”
  回府的路上,长恭对孝瑜说了差点被迫娶王妃妹妹的事情,听得他直笑个不停。
  “大哥,你还笑。要是有人也强迫你娶正妻,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长恭不满地说道。
  “是大哥疏忽了,长恭已经是个男人了。”孝瑜促狭地笑着,“要不什么时候大哥带你去长长见识,或者是送你几个美人?”
  “大哥……我才不要像你这样。”她立刻抗议。
  “哦?”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像大哥这样有什么不好呢?每天温香软玉在怀,不断地追求新鲜的感觉……这才是乐趣啊。”
  “真的是乐趣吗?”长恭仰起了还带着稚气的脸,“可为什么我觉得再多的美人,也没法让大哥真正快乐呢?她指了指孝瑜的胸口,“每次大哥对着那些美人笑,可我却好像看到大哥的这里是空空的。”
  孝瑜惊讶地抬眸望着她,她的脸上还稚气未退,可那双黑水晶般的眼眸里却闪动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成熟。
  “呵呵……”他很快又恢复了常色,轻轻笑了起来,“长恭,知不知道,看穿别人,是很不解风情的哦。”
  是啊,不断地追逐……爱恋……优雅地应对女人,只不过是因为心中的黑暗空虚太深太深了。无法探求,无法触碰,只能不断地渴求着游戏感情来填补心中的空虚。
  “大哥?”
  “长恭,”他敛起了笑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要记住,下次即使看穿别人,也千万不可以说出来,知道吗?”
  长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没过几日,长恭又被皇上传召到宫里,一起前往邺城北城。皇上好像是心血来潮,忽然想去视察被囚禁在北城地牢中的两位弟弟:永安王高浚和上党王高涣。
  令长恭感到惊讶的是,一向性子冷淡,看起来对什么事都没兴趣的九叔叔这次竟然也随行了。
  昏暗潮湿的地牢中,两位昔日的亲王被关押在铁笼之内,衣衫褴褛,脸色苍白,早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还有半分当初的光鲜景象。两人一见皇上亲自驾临,顿时心里惊惧万分,看来这种残喘苟存的生活也要结束了……
  见到他们这副落魄模样,想到小时候兄弟们也曾一起嬉戏玩耍,皇上心里居然也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忍。
  看到皇上的神情阴晴不定,高浚忽然轻轻吟起了一支曲子,歌声颤抖,极尽悲伤,“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想当初,心肝断绝……”
  皇上脸色微变,幼时的回忆一幕一幕在脑海中掠过,不由也觉得悲怆难忍,不自觉地和着他们的歌声一起唱了起来……唱着唱着,皇上的眼角渐渐湿润,竟缓缓流下泪来……
  长恭在一旁也觉得有些伤感,更为看到皇上流泪而惊讶不已,心里存有几分侥幸,也许皇上这次会放过这两位叔叔了,想到这里,她又抬头看了高湛一眼。
  一看之下,她的心里又是一惊,九叔叔正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的神情却是她从没见过的冷酷。
  皇上唱了一会儿,抹了抹眼泪,低声道:“这几年让你们受苦了,不过幸好现在还为时不晚。”他回头看了看高湛,“九弟,朕打算赦……”
  “皇上!”高湛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上前一步,“皇上,请三思!”
  皇上微愣,“什么?”
  高湛冷笑了一声,“皇上,猛虎怎么可以出笼呢?尤其是当猛虎还心怀怨恨的时候,更是危险,说不定到时还要咬上您一口。”
  皇上脸色一沉,顿时沉默不语。
  高浚浑身颤抖,愤怒地望向了高湛,大喊道:“九弟,你也太心狠了!我们毕竟是你的亲哥哥啊!”
  高涣更是扑到了铁笼上,指着他的鼻子怒道:“高湛,皇天作证!皇天作证啊!”
  长恭难以置信地望了一眼高湛,忍不住开口道:“九叔叔,他们是你的……”
  高湛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沉声道:“皇上,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那些小辈们就让他们先回去吧。”
  皇上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长恭不得不随着侍卫先行离开,在走出地牢前,她又回头望了高湛一眼,只觉得今天的九叔叔——格外的陌生。
  这时,空旷的地牢中只剩下了高家几兄弟和数名侍卫。
  “二哥……二哥……”高涣凄声低唤,内心哀痛。刚才皇上的眼泪让他见到一线生机,但这一线生机却又被亲弟弟一语抹杀了。
  皇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垂眸道:“ 七弟……朕也觉心痛,只是……”他蓦然抬眸,眼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决断狠毒的神色,一字一句道,“猛虎不可出笼!”
  话音刚落,只听高涣惨叫一声,皇上手中的长剑已经重重刺入了他的身体,在鲜血溅出来的一瞬间,在暗影浮动的血雨下,一旁冷眼观看的高湛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容。
  一旦出手,就要狠绝,皇上就是这种人。
  所以,这两位哥哥,必死无疑!
  果然,皇上自己刺了几下还不过瘾,立刻又命令侍卫们持矛向铁笼中的两位亲王猛刺。长矛每次刺入,高浚和高涣就伸出手拉住,用力折断,哀叫悲号,哭声震动天地。皇上大恼,干脆下令投木柴火把,将两人活活烧死了。
  两位亲王惨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高家宗室们的耳中,自然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大家都明白,要在这里生存下去,除了忍气吞声,还是忍气吞声。
  长恭心里清楚两位亲王的死和九叔叔有关,自然对九叔叔有些不满,一连许多天都赌气没有再去九叔叔的府上。
  ***
  初秋的晌午已经有些清冷,淡淡的阳光顺着树冠流淌下来,把高府庭院里的树叶都染成了晶莹的色泽。屋檐的走廊下种了一大片白色的菊花,丝绢一样弯曲的花瓣用高贵的姿态向外伸展着,花蕊闪烁着朝阳般浓淡绝妙的色调,凛然而立的身姿在秋风中散发出清冽的香味。
  不远处的亭子里,高家三兄弟正兴致勃勃地品尝着孝琬刚买回来的炒栗子。
  “三哥,好甜啊。”长恭剥了一粒放入口中,只觉入口即化,唇齿留香,香甜的滋味让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望着弟弟愉快的笑容,孝琬只觉得眼前一片阳光灿烂,更是殷勤地将面前的栗子全挪到了长恭面前。
  “唉,三弟,好歹我也是你大哥啊……”一旁被忽视的孝瑜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望着自己扑了空的手,三弟也挪得太快了吧。
  “大哥,别生气啊。”长恭笑了起来,飞快地剥了一粒栗子,往孝瑜的嘴里送去,“大哥,你尝尝。”
  孝瑜不客气地享受了一次弟弟的伺候,面带得意地望向了孝琬,“四弟亲手剥的栗子真是特别香甜呢。”为了突出效果,他还特地加重了“亲手”这两个字。
  如他意料中的一样,孝琬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一脸嫉妒地蹲在墙角画圈圈,“四弟亲手剥的栗子,四弟亲手剥的栗子……想要,想要,好想要!!”
  “三哥,给你!”孝琬惊讶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长恭那只白皙的手,手掌心上正放着一粒黄澄澄的栗子。
  “四弟……”他纠结地咬着手绢,怎么办,忽然感动得想哭啊……
  “三哥,张嘴。”长恭笑眯眯地将栗子塞进了他的口中,“三哥,好不好吃?”
  刚问完,长恭忽然发现三哥转过身去,双肩还奇怪地抖动起来……
  “三哥,你怎么了?”
  孝琬回过头来,微闭着眼,脸上略带着扭曲的笑容……现在的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他……吃到了弟弟亲手剥的栗子哦!
  “三哥,你笑得好可怕……”长恭忽然感到背后冒起了一股寒气。
  “兄弟几个怎么在这里笑得这么高兴?什么有趣的事,也说给我听听?”亭子外忽然传来了长公主温软的声音。长恭急忙站起身来,将长公主也拉进了亭子里,“大娘,您来得正好,尝尝三哥刚买的炒栗子,可甜呢。”
  长公主笑了笑,“孝琬,你媳妇和孩子回了娘家,你也不去看看,就知道在这里胡闹。”
  话音刚落,她正好看到孝琬还没收敛的扭曲笑容,也被吓了一跳。
  “娘,她们母女回娘家叙家常,我跟着去不是无聊?” 孝琬的脸上恢复了常色,顺手拿了一粒栗子剥着。
  长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转向了长恭,嘴角带着一丝浅笑,“听说广平王妃给你做媒了?”
  “哎呀,怎么大娘也知道了……”长恭郁闷地低下了头。
  “放心吧,大娘不会轻易答应的。”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笑着,“想要嫁我们长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长恭抬起头,心领神会地也笑了起来。
  “三哥也不会答应!”孝琬蓦地站起身来,“四弟可不能娶个比他丑的女人回家,不过……”他又犯难地摸了摸头,“比四弟更漂亮的女人,我是没见过。”
  “那就糟糕了,”孝瑜在一旁促狭地笑着,“如果按三弟的标准,我们的四弟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几人愣了愣,顿时一起笑出声来。
  秋风阵阵,落叶飞舞,庭院中略带凉意的空气,似乎也因为这笑声而带上了几分暖意。
  “好了,你们慢慢聊着,我还要去趟九叔的府上。”孝瑜先止住了笑声。
  长恭心里微微一动,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九叔叔冷酷至极的神色。
  “长恭,你去吗?”孝瑜略带惊讶地看着她做了个摇头的动作,“以前每次你都吵着跟去,这阵子怎么了?连九叔病了都不去探望一下吗?”
  “什么!”长恭蓦地站起身来,不小心撞到了石桌上,几颗栗子被她撞得“咕噜噜”地滚落到了地上。
  “你怎么不早说,快带我去!”她那毫不掩饰的焦急神态跃然脸上,立刻和长公主告辞,跟着孝瑜往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追着问,“九叔叔得什么病了?严不严重?”
  望着她的背影,长公主的眼中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神色。  
  第十六章再入长安(1)  
  高远天空上的阳光将广平王府里的红叶映照得清明透亮,红叶闪闪亮亮,一瞬间就好像一片绮丽的艳红云霞。
  长恭跟着孝瑜来到高湛房间门口的时候,正好听到了九叔叔的一阵咳嗽声。没来由地,心里微微一紧。虽然听大哥说了九叔叔只是感染了风寒,但总觉得放不下心来。
  “九叔,您好些了吗?”孝瑜进房问道。
  “好多了,其实也没……”高湛抬起头,忽然看到了站在孝瑜身后的长恭,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惊喜,“长恭,你也来了?”
  “嗯……九叔叔。”长恭应了一声,望向了他。因为是在病中,他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便服,头发也没有结起来,只是松松软软地披在肩上,淡淡的阳光从窗棂间漏了进来,照耀着他那双茶色的眼眸,温柔得令人心疼。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长恭一反常态地没有出声。
  孝瑜是何等心细的人,早就察觉出长恭的态度有点不对劲,于是笑了笑道:“对了,我去看看九叔的药煎好了没有,你们先聊着。”
  看孝瑜走出门外,高湛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怎么?还在生九叔叔的气吗?这么多天也不来看看我。”
  长恭还是低头不语,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我不喜欢那样的九叔叔。”
  高湛静静看着她,忽然说道:“过来,长恭,坐到我身边。”
  长恭抬头望向了他那双茶色的眼眸,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大情愿地走了过去。
  高湛的眼中掠过了一丝笑意,这个孩子,毕竟还是在乎他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闹别扭,的确,那天我是心狠了一些,但是,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是迫不得已的。两位弟弟一直与我不和,如果放了他们出来,他们今天的下场也许就是我明天的下场。长恭,难道你愿意见着九叔叔死于非命吗?”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我只是劝阻皇上不要放他们出来,没有想到皇上他做事如此决绝,所以……”他的眼神黯淡下去,“你以为九叔叔心里就好受吗?”
  话音刚落,他就急促地咳了起来。
  “九叔叔,你怎么样?”长恭心里一急,连忙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好气地说道,“我怎么会不生气!怎么说两位叔叔也是你的亲弟弟,九叔叔这么心狠,能不让人心寒嘛。现在知道心里不好受有什么用,怎么当初不放他们一马呢!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那个脾气……”
  看着她喋喋不休地在那里埋怨着,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门外忽然传来了孝瑜的声音,“九叔,您的药已经煎好了。该喝药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高湛的眉就不经意地蹙了起来,留意到他的表情变化,长恭心里微微一动,九叔叔他……
  “先搁着吧。”高湛对着那个端药的侍女指了指一边的桌子,示意她将药放在那里。在她身后的孝瑜轻轻扬起了嘴角。
  “等一下,”长恭顺手接过了那碗药,递到了高湛面前,“九叔叔,还是现在就喝比较好哦。”
  “现在……有些烫……”高湛的声音忽然少了几分底气。
  “不怕不怕,长恭替你吹吹。”她舀了一勺药,轻轻吹了吹,往高湛的嘴里送去,“是长恭亲手喂你哦,不可以不喝的。”
  望着高湛郁闷的神色,她的唇边浮起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九叔叔乖乖把药喝了,长恭就不生气了。”
  “唉,连我都想生病了。”孝瑜在一旁轻轻笑道,“还从来没人能让长恭亲手喂药哦。”
  听到这一句,高湛立刻放弃了抵抗的心情,唉,就算面前是碗毒药,他或许也会甘之如饴吧。
  “九叔叔,好乖!”长恭眨了眨眼。
  窗外簇拥着的绿叶把阳光泼洒进屋子里,将她白皙的肌肤照得有点透明,颈部的曲线延伸下去,摇曳着微妙的阴影。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有种温暖的感觉在肢体里缓缓蔓延开,就像是——春雪消融的感觉。
  如果可以,他不想失去这种温暖的感觉……永远也不想……
  ***
  今日的邺城,下了一场细雨。齐国王宫的庭院里,每一棵树,每一条树枝,都是一团团翠绿。经过雨的洗涤,片片树叶,柔亮光润,展现出明艳的色泽。那既美丽又清爽的绿,在沉静的雨中,愈发显得无比洁净。
  与此同时,在宫内的书房里,却被一种凝重的气氛所笼罩。
  “啪”的一声,皇上恼怒地将奏折摔在了地上,“这个该死的崔季舒,屡次三番上奏,胆敢挑朕的不是,废话连篇,真是不杀不足以平愤!”
  崔季舒……长恭记得这个人,当年他也是爹的亲信,那晚连夜脱逃,多亏他的报信。不知为何,他近来已经上奏了好几次,每次都是竭力规劝皇上。也是他命大,皇上居然也一直忍耐着没有发作,不过今天看来,这位崔大人是要凶多吉少了。
  “皇上……这个人杀不得。”她脱口道。
  “ 哦?”皇上颇为惊讶地看了看她,“为何杀不得?”
  为何杀不得?长恭一时不知如何找个合理的理由,迟疑了一下,刚想开口说话,忽然听到身边的恒伽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皇上,这个人的确杀不得。”恒伽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我看这位崔大人,三番五次试图惹恼皇上,为的就是皇上将他杀了,这样他就能得到个舍身相谏的好名声,而且这个名声还可以流传后世。”
  皇上一愣,又轻哼了一声,“这个卑鄙的家伙,朕偏偏不杀他,看他成什么名!”
  “皇上圣明。”恒伽低垂下眼眸,唇边依旧保持着那抹不变的笑容。
  就在这时,门边传来了一声通报,说是斛律光大人有事相禀,皇上的精神一振,立刻让斛律光前来晋见。
  斛律光一脸凝重地上前道:“皇上,微臣刚刚接到的消息,周国的宇文护最近似乎和突厥有所联系,微臣担心他们会结成联盟对付我国。”
  宇文护,对这个名字,长恭并不陌生,当今的周国皇帝宇文毓不过是个傀儡,周国的大权都操纵在权臣宇文护一人手中。这位宇文护是周国先帝宇文泰的侄子,也是个残酷狠毒的角色,拥立堂弟宇文觉为帝后,见他不服,不久就把他毒死,如今又立了另一个堂兄弟宇文毓为帝。
  “宇文护……”皇上用手轻轻叩了一下桌面,“再多派些探子去查探,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动静。”
  “微臣前不久已经派出了不少探子去长安,不过奇怪得很,大多数都是有去无回。”斛律光顿了顿道,“微臣会挑选一些更加精明能干的探子前往长安。”
  长恭的心里一动,长安?如果能趁这个机会去长安,不但能打探军情,还能亲自去查探娘的消息,不是一举两得吗?
  想到这里,她半点没有再犹豫,上前了一步道:“皇上,斛律将军,微臣愿意前往长安,亲自探听敌方消息!”
  她的话音刚落,斛律光已经脸色微变,脱口道:“长恭,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长恭点点头,“长恭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斛律将军,我的武艺全是你亲自教的,难道你还不放心我吗?”
  斛律光似乎想说什么,但碍于在皇上面前,还是没有说出来。
  皇上在微微一愣后倒是笑了起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说得好。高长恭,三日后就出发吧。”
  “微臣领命。”长恭上前领旨,心里不由一阵欣喜,没想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更顺利。
  “皇上,长恭毕竟年轻经验不足,而且对长安也完全不熟悉,臣希望四子斛律恒伽也能一起随同前往长安。”斛律光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长恭一愣,刚要说话,皇上已经脱口而出,“长恭不是在长安也住了三年吗?怎么会不熟悉呢?”
  一听这话,长恭心里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望向了斛律光,只见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除了斛律光和恒伽,根本就没人知道她曾经在长安住了三年。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皇上也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像是在转移话题般又说道:“也好,斛律恒伽,你也一起去吧。”
  恒伽的脸上依旧淡淡笑着,上前接了旨,“微臣遵命。”
  一出了殿,长恭就将斛律光父子拉到了一边。
  “斛律叔叔,皇上怎么会知道?”她惊讶地问道。
  斛律光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一片平静,“他毕竟是皇上,知道这件事也并不奇怪。”
  “可是,问题就出在,之前皇上问我住在哪里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提过长安,没想到皇上早就知道,这不是有些奇怪吗?”
  “的确有些奇怪。”恒伽在一旁微微一笑,“奇怪的不是皇上知道这件事,而是之后他转移了话题,明显是不想再提这件事。这似乎并不符合皇上一贯的作风。”
  斛律光脸色一沉,“难道……”
  恒伽浅笑如风,眼中却微光闪动,“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就是别人告诉他的,另一个可能,就是他亲自派人追查过长恭母子的下落。”
  长恭忽然觉得心里仿佛被塞了一团乱麻,如果皇上曾经派人追查过她们的下落,那又说明什么?
  她的背后忽然冒起了一股凉气,不敢再想下去。
  “好了,千万不要胡乱猜测,长恭,恒伽,现在你们所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斛律光的眼眸一黯,转向了长恭,“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不是?”
  长恭稳住自己紊乱的情绪,扯出了一个笑容,“长恭一定公私分明,决不让您失望。”
  斛律光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道:“恒伽,你明白我为何要你一同前往吧?”
  恒伽保持着那抹优雅温柔的笑容,“恒伽当然明白。”
  “斛律叔叔,其实我一个人也完全可以胜任啊。”长恭瞥了一眼恒伽,为什么还要带上这只狐狸啊……
  斛律光摇了摇头,“长恭,论武艺你的确十分出色,但是这个世道……”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人心险恶。”
  ***
  长恭回到府中的时候,刚把这个消息一说,大家就纷纷变了脸。
  “长恭,长安是周国的都城,你这样前去实在是太危险了,怎么能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呢?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我怎么和大人交代……” 长公主在一旁皱着眉道。
  “长恭,这回连大哥也不能帮你了,你怎么和我们也不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孝瑜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担忧。
  “去长安?”正好来到正厅里的二夫人静仪听到这句话,立即停下了脚步,脸色微微一变,又问了一句,“长恭,你要去长安?那可是敌国的都城……”
  “不错,二娘。”长恭答了一句,她对二娘这样的态度忽然有点不习惯,可能是大哥的缘故,二娘这几年表面上对她似乎也客气了不少,不过冷言冷语还是时不时地要来上几句。
  “这次是长恭不对,让大家担心了,可是……长恭如今也行了成人礼,是堂堂男子了,如果不趁年轻建功立业,不是枉为此生吗?”她笑了笑,“长恭不能永远在羽翼下躲着。”
  “他要去就随他去,你们管他这么多干什么!随他去!”一直一言不发的孝琬蓦地站起了身来,一甩袖,不小心将桌子上的瓷碗碰落在地,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他似乎愣了愣,随即就往前走去。
  “三哥!”长恭低唤一声,心情黯然,从小到大,还从没见过三哥对自己生这么大的气。
  就在这时,静仪的随身丫环阿妙走到了静仪的身边,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静仪垂下了眼眸,低声道:“知道了,我就去。”
  说着,她起身道:“姐姐,申国公夫人又约我了,我想现在出趟府去看看她。”
  府里的人都知道,静仪和申国公拓跋显敬的夫人关系极为亲密,两人平日里倒是经常往来,所以长公主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去吧。”
  “大娘,大哥,我去看看三哥。”长恭也坐不住了,急急起身,向着孝琬离开的方向追去。
  清秋时节的月夜,银色的月光透过澄净的夜色,洒在庭院里,似乎凝成了秋霜。雨后微凉的空气中隐隐弥散着桂子的清香。
  “三哥,你真生气了?”长恭很快在亭子里发现了孝琬的踪影,忙拉住他赔笑说。
  孝琬似乎还在生气,背过了身去不理他。终还是敌不过她的死缠烂打,转过身的时候已经换成了一副无奈的神色。
  “如果出什么事的话,我决不会原谅你,明白吗?”他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她的头发。
  “放心吧,三哥,难道你还信不过你弟弟?”她笑眯眯地说道,厚着脸皮靠在了他的身旁。
  “唉,真拿你没办法。”孝琬伸手轻轻拍着她的额头,“自己千万要小心,知道吗?要不然三哥也陪你一起去吧?恒伽那个小子看着不可靠,要不然……”
  “三哥,你好啰唆哦……”
  “哎呀!居然嫌三哥啰唆,好伤心啊。”望着三哥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小手绢,装出擦眼泪的样子,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望着她明媚的笑容,不知为什么,孝琬的心里涌起了一种说不清的不安。
  好像……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  
  第十七章遇袭(1)  
  秋日的阳光依旧温和,连续几日的大雨之后,山路旁冒出一簇簇绿色的青苔,路边苍翠的松树偶尔洒下一片片密密的阴影,给人些许凉意。
  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正不急不慢地行进在山路上,马车旁边还跟着几位家丁模样的随从,马车的前方,两位翩翩少年策马而行,看打扮似乎只是普通的商人。
  左侧的那个少年似乎正在想着什么,他那红而润泽的唇微微轻抿,眉目流转之处有秋波;额前几缕飘落的碎发,只衬得他薄薄的脸颊如阳春白雪。在他身侧的少年,有着清晰分明的轮廓,俊朗白皙的脸庞在朝阳的映衬下更显得奕奕动人,连那唇边的微笑仿佛也被晕染成阳光的颜色,温暖柔和又恬淡隽永。
  这两位翩翩少年,正是准备前往长安查探敌方消息的高长恭和斛律恒伽,为了方便进入长安,两人伪装成了普通的丝绸商人。
  “长恭,你在发什么呆?”恒伽的嘴角微微一扬,从出发到现在,长恭的脸上似乎就一直写着“我很烦,别来惹我”这几个大字。
  长恭低低应了一声,“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她没有撒谎,这几晚一直睡得不好,因为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去了好几次王府想和九叔叔告别,九叔叔总是以忙碌的理由打发她。
  难道九叔叔生她的气了?
  “去长安是你自己提出的。”恒伽微微笑着,“如果觉得后悔,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长恭蓦地抬头,脸上带了几分恼意,“我什么时候说过后悔了。”
  “既然不后悔,就打起精神,可不要成为我的累赘。”恒伽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促狭,眼中却并没什么笑意。
  “放心,谁成为谁的累赘还不知道,我本来就不需要你跟着来。”长恭也有些恼了。
  恒伽低笑出声,“看看,被说了几句就沉不住气,等到了长安可得稳重些。”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掠过,“如果不是父亲,我也不想管这个闲事。”
  长恭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冲着恒伽眨了眨眼,“那你现在就是多管闲事了对不对?”还没等恒伽说话,她又笑嘻嘻地冲着身后的中年男子道,“李叔,知不知道有句话怎么说,什么什么,多管闲事?”
  那位被叫做李叔的脱口道:“公子,我只听过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长恭笑得更加欢畅,“对,对,就是这句。”她朝恒伽眨了眨眼,“这可不是我说的哦……”
  恒伽也笑眯眯地看着她,“原来长恭你就是那只耗子啊……”
  长恭的脸色一僵,唉……不好,怎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看来睡眠不足果然容易犯低级错误……
  看着她僵掉的脸,恒伽唇边的弧度更深了,心里忽然觉得有时管长恭的闲事也未尝不是件有趣的事。
  “公子,你们看……”李叔忽然指着一个方向低喊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长恭抬起了头,只见一眼透明而清冽的泉水于石壁间奔流而出,随即跌落深谷,形成一泓碧泉,透过澄澈的泉水,几乎可见水底大大小小颜色深浅各不相同、形状浑圆的石头。半空中水雾蒸腾氤氲,在阳光下泛出七彩的光芒。
  “恒伽,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顺便也能装些水。”长恭想不到,在这种地方也能见到这样的景致。
  恒伽眼见大家都有点累了,于是示意在这里休息片刻,等会儿再继续赶路。
  长恭拿了水袋,来到泉边装了一些水,又伸手掬水来喝,只觉得沁凉甘甜,心旷神怡。
  她舒畅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忽然停留在某一个地方,唇边渐渐浮起了一个略带邪恶的笑容……
  “恒伽,你也来喝点!”她似乎已经忘了刚才小小的不快,热情地将手里的水袋递给了刚走过来的恒伽。
  恒伽拿起了水袋,仰头就喝了起来。
  “唔……”他的脸色忽然一变,捂住了自己的喉咙,“长恭,你在这里面放了什么?”
  长恭见自己的毒计成功,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也没什么啊,只是觉得狐狸哥哥这么辛苦,所以特地给你放了一点补品,是一条新鲜的小鱼哦,哈哈哈!”
  恒伽皱起了眉,顺手将水袋扔给了她,“长恭,你太过分了。”
  让狐狸哥哥懊恼生气可是千年一见的,长恭越想越得意,随手也拿起了水袋喝了一大口。一口水刚入喉咙,她就觉得有个什么滑腻腻的东西也顺着喉咙下去了……
  “啊啊!那是什么!”她拼命地咳了起来,想把那个东西给咳出来。
  “哦,那点补品我想来想去还是舍不得吃,所以就留给你了。”恒伽的唇边扬起了一丝狡猾的笑,“顺便说一句,刚才你把补品放进去的时候,我正好看到哦。”
  “你,你这只可恶的狐狸!”她气急败坏地将水袋朝他扔去……
  呃——这只狐狸,是不是她的克星啊……
  ***
  休息过后,队伍又继续出发了。
  恒伽望了一眼长恭,现在的她明显被怨气所包围,脸上的表情已经换成了“谁惹我我揍谁”这几个大字。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倒是非常的不错。
  “公子,听说前方的山路经常有山贼出没,请公子小心一些。”李叔在后面说道。
  恒伽点了点头,“这里的确是个适合伏击的地方。”
  “李叔,这些小毛贼哪是我们的对手。”长恭终于找到了怨气的发泄口,“来一个我揍一个,来两个我揍一双!”
  “还是小心点为好。”恒伽忍住了笑意,“尽量别惹不必要的麻烦。”
  阳光渐渐淡去,山间不时飘舞着零落的叶子,淡黄的树叶犹如枯蝶,迎风乱舞;山风吹过,寒凉之气扑面而来。除了树叶飘落的声音,山间一片寂静,寂静得——有点诡异。
  恒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刻示意大家停了下来。
  长恭刚想说话,就听到了不远处隐隐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和人声,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只见两边的山坡上如潮水般涌下来几十骑人马,迅速拦在了马车的前面。
  恒伽平静地打量了他们一番,看他们的打扮,多半是山贼无疑,但是,和一般山贼相比,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长恭抬眼望去,只见为首的那个山贼懒洋洋地斜坐在马背上,手持一杆长枪,嘴里还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根小草,整个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满脸的大胡子将他的容貌遮去了大半,让人看不出他是俊是丑,更看不出他的年纪。
  “大哥,这几只肥羊来得真是时候啊。”他身边一个个子瘦小的男人一脸谄媚地笑着。
  “石头,你给老子闭嘴!”那位大哥瞪了他一眼,“老子都还没说话,你放什么屁!”听他的声音,倒是十分年轻。
  那个被叫做石头的脸色一变,赶紧噤声。
  大哥肆无忌惮地扫了他们一眼,“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的草根,“你们应该听过这句话吧,此路是老子开,此树是老子种,要从此路过……”他停顿了一下,转头道,“喂,石头,最后一句怎么说来着?”
  石头忙回答,“好像是留下买路钱。”
  “不对,不对,”另外一个胖子摇头道,“应该是留下买命钱!”
  “不对,买路钱……”
  “不对,买命钱!”
  “怎么,胖子!你想单挑不成?”
  “单挑就单挑,谁怕你不成!”
  长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望了一眼恒伽,只见他额上的青筋也轻微跳动了一下。
  大哥的脸色越来越臭,终于大吼了一声,“都给老子住口!”他朝着恒伽晃了晃手中的长枪,“废话老子也不多说,把你们的货物留下,留钱不留命!”
  恒伽微微一笑,“各位大哥也只是求财而已,麻烦行个方便,让小弟过去,”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袋子,“这些就权当小弟请大哥们喝杯茶。”
  石头将信将疑地接过了袋子,打开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递到大哥面前道:“大哥,这里的钱,已经远远超过那批货物的价格了。”他压低了声音,“我看这小子好像是个练家子,不如这次就这么算了。”
  大哥微微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开口道:“行了!老子也不过是求财,既然这样,你们走吧!”
  “多谢多谢。”恒伽笑着抱拳行礼,朝长恭丢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走。
  “为什么把钱给他们,我们又不是打不过他们。”长恭轻轻埋怨了一句。
  恒伽眼中微光一闪,“如果用金钱就能解决不必要的麻烦,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策马向前而去。
  “哦呀呀,这小子长得细皮嫩肉的,可真是俊啊。”就在她经过那些山贼的时候,其中一个男人忽然开了口,长恭瞥了他一眼,只见此人容貌在山贼里也算秀气,只是眉目之间带着一丝邪气。
  “小仙,难不成你还想……”一旁的石头贼笑起来。
  长恭微微皱了皱眉,一个大男人叫小仙,真让人恶心。
  “这样的极品倒真是少见呢!”小仙露出了一丝暧昧的笑容,“我还……”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鞭声袭来,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红了一道。
  “最好闭上你的狗嘴,不然,我会让你永远都不能说话。”长恭冷冷地收起了鞭子。
  “你!”他捂着脸,又惊又怒地望着眼前这个美得不像话的少年。阳光仿佛都洒在少年明净光润的额头上,反衬出五官的清晰轮廓,线条异常的流畅纤细,肤色细腻而透明,带着一种无懈可击的美丽。
  他一时看得呆了,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竟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恒伽在一旁轻轻笑了起来,“我这位兄弟,可是说得出,做得出。”
  长恭轻哼一声,甩了下鞭子,继续策马往前,不经意间瞥了那位大哥一眼,只见他正微眯着眼盯着自己。她的目光掠过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一惊,刚才一直没有注意,原来这个贼首的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蓝色的眼睛……她愣愣地望着那双眼睛,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蓝色眼睛……哪里呢?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长恭,还不走。”恒伽催促了她一声。
  “嗯。”她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贼首已经掉转马头,带着他的人马回撤了。
  “你也注意到他的眼睛了?”恒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她惊讶地抬起头,“原来你早就注意到了?”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路边的落叶,“蓝眸,这似乎是突厥人的特征,为什么此人会在这里做个山贼,的确有点蹊跷。”
  她没有再做声,只是不停地在脑海中搜寻着与这双眼睛相关的记忆……她一定,一定在哪里曾经见过一双蓝色的眼睛。
  ***
  不知不觉,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长安城。
  到长安城的时候,已经近黄昏,天边的晚霞过于浓重,渲染着路边的树木和成排的房屋,整座城像被熊熊烈火包围,绚烂得化不开。
  长恭的脸色微微一变,攥紧了手里的缰绳,心里涌起了一丝说不清的伤感。在这座城里,有她快乐的回忆,也有……最伤痛的回忆。
  恒伽察觉到了她的神情变化,眼中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开口道:“高长恭,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二弟,我是你的大哥,我们是普通的丝绸商人,既然到了这里,就不能胡思乱想了,明白吗?”
  “我知道……”她低下了头。从恒伽的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她的下巴和纤细的脖颈构成了一个美妙的弧度,让人不由生出几分怜意。
  也难怪别人想要调戏他了,恒伽想到这里,唇边不由又泛起了一丝笑意。
  对长安比较熟悉的李叔将他们带到了城里一家上等的客栈,一行人暂时在这里住了下来。借着查看店面的名义,两人在城里转了几天,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恒伽,这样下去的话似乎查不出什么,不如让我趁着天黑,再去好好打探一下吧。”长恭伸勺舀了一口羹放进嘴里,忍不住又低声感叹道,“果然不愧是长安城里最有口碑的凤凰楼,比宫里做的还好吃。”
  恒伽望着街上人来人往,微微一笑,“我已经让李叔去王宫附近多加留意了,要有点耐心。如果确有其事,就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说完,他也顺手舀了一口羹,微微抿嘴,“果然是美味。”
  “奇怪,为什么会这么好喝呢。”长恭又连喝了几口。
  恒伽忽然目光一转,略略提高了声音,“这道胡羹是来自突厥的名菜,用羊肋、羊肉和水一起煮熟,把肥肋骨抽掉,切肉成块,加葱头和芫荽,并加上安息的石榴汁数升调味,熬炖几个时辰,又怎么会不美味?”
  “哈哈哈,想不到这位小兄弟,竟然了解得这样清楚,实在是佩服!”从楼梯那里忽然传来了几声大笑。
  长恭抬眸望去,只见几个身穿胡服的男子正走上楼来,为首一位男子大约有二十几岁,英姿焕发,眉宇轩昂,气度不凡。
  尤其是他那双湛蓝的眼眸,仿佛海水一般深不见底。  
  第十八章突厥贵族(1)  
  恒伽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低声道:“在下只是随便乱说,请别见怪。”
  “什么见怪不见怪!小兄弟,你说的可是一点都没错!”那男子冲着他爽朗地笑了起来,“难道小兄弟去过突厥?”
  恒伽笑了笑,“在下没有机会去,不过父亲常年出外做生意,倒是经常提起那里的大漠风光美不胜收,在下还真想去亲眼看看。是吧,二弟?”他侧过头看了看长恭。
  长恭微微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恒伽是想和这几个突厥人套近乎,虽然不清楚这几人的身份,但说不定能套出些有用的消息。
  想到这里,她也连忙点头,“正是,正是,每次父亲提起那北国风光,实在令人向往,看几位大哥的打扮,难道是从突厥而来……”
  那男子哈哈一笑,“小兄弟,好眼力!我们几个是来长安做马匹生意的。”
  什么好眼力啊……看你们的打扮不就知道了……长恭虽然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立刻装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真是如此……既然这么有缘,不如几位大哥也坐下来,一起畅饮一番如何?如果大哥能顺便给我们讲讲那里的风光,那就再好不过了。”
  “没想到小兄弟长得像个女人,性格倒是和我们一般豪爽。”那男人倒也干脆地点了点头,“好!今天就和……”
  “大哥……”男人身边的随从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男人无所谓地挥了挥手,“没关系。”
  酒过了半巡,三人倒是聊得越来越投机。
  “对了,还不知道两位小兄弟的名字?”男子的面色有些微红,颇有兴致地问道。
  恒伽放下了酒杯,微微一笑,“在下唐风,那是我的二弟唐雨,请问大哥的名讳?”
  那男子摇了摇头,“什么名讳不名讳,这文绉绉的话我不习惯,我在家里排行老大,叫阿史……”
  他话还没说完,身边的那个随从忽然咳了几声。
  男子的脸色微微一愣,立刻放低了声音,“就叫我阿史好了。”
  “原来是阿史大哥。”恒伽的眼中微光闪动,笑容却愈加温柔。
  “大哥,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有事。”阿史身边的随从低声道。
  阿史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两位小兄弟,我还有事在身,以后有机会再畅聊一番。”说完,他就匆匆离去了。
  恒伽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神色。
  “这几人看起来似乎并不像一般商人。”长恭露出了一抹疑惑的神色。
  恒伽笑了笑,“从看到他们在楼下出现时,我就知道他们不是一般的突厥人了。”
  长恭“哦”了一声,“怪不得你忽然大声说起那道菜谱呢,是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吗?”
  “我也只是试试而已。不过这道菜又叫离别羹,是他们远行时,家中母亲必然要烧的一道菜,远离家乡来到长安的突厥人,对这道菜应该更有感触吧。”
  长恭心里有点小小的佩服,想不到狐狸懂的还真多,刚才听他说起大漠的一切来也是头头是道。
  “那你猜那个男人是谁?”
  恒伽轻轻叩了一下桌子,“他刚才不是说了吗?”
  “他说他叫阿史。”长恭的脑中闪过了刚才那个随从的神色。
  “没错。”恒伽笑着看了看她,“不过你应该听说过吧,突厥贵族的姓氏?”
  “阿史那!”长恭惊讶地脱口道,“难道他是……”看那个男人举头投足之间,的确带着贵族气质。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人多半是突厥的贵族。”他微微眯了眯眼,“也很有可能和我们要查探的消息有关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来周国说不定就是……”长恭蓦地站起身来,忽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要不是扶住了椅子,差一点就摔倒了。
  “恒伽,屋,屋子怎么在转……”她的话还没说完,就一头趴在了桌子上。
  恒伽望了一眼桌上的空酒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家伙,难道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一直不好吗?刚才没有留意,她居然一口气喝了这么多杯,不醉倒才怪。
  他低头看了一眼醉倒的长恭,心里不由又抱怨了一声,真是一个麻烦的家伙!
  此时在斜对面的一间酒楼上,一位少年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俊逸非常的脸上有一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略带点不为人知的悠远,英气逼人中带了几分内敛,眼中的成熟却绝非这个年纪所有。
  “阿耶,这两人似乎有些不妥。”少年忽然开了口。
  他身边的侍卫面带疑惑地问道:“四殿下,这两人有何不妥?”
  四殿下淡淡看了他一眼,“一般汉人对于突厥人多是避之不及,这两人年纪轻轻,却能和阿史那弘聊上这许多时候,再看他们容貌气度,显然不是出自普通人家。”
  “莫非是前来探听消息的……”
  四殿下的嘴角微微扬了扬,“谁知道呢,反正,”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窗外一眼,“那也不关我的事。”
  没过多久,包厢的门被人推开了。
  几位侍卫匆匆走了进来,为首一位上前了几步,行了行礼,面色上却没有半点恭敬之色,“四殿下,您怎么又出宫玩耍了,宇文大人正在找您。”
  四殿下已经换上了一副和刚才完全不同的神情,低下头唯唯诺诺道:“原来是王侍卫,我,我知道了,马上就回宫。”
  “那四殿下还不走?”王侍卫已经多了几分不耐烦。
  “这,这就走。”四殿下的脸上露出一丝害怕而恭顺的表情,被王侍卫满意地收入了眼中,但是心里又不由有些鄙夷,宇文护大人的几个堂兄弟里,也就是这个四殿下宇文邕最为平庸了,不过,这也是他能一直活到现在的原因吧。
  这边,恒伽也好不容易将长恭带回了房里,刚将长恭放在床上,就听她传来了轻微的熟睡声。他不禁有些想笑,这么安静的长恭倒是少见。抬眸望去,只见在淡淡的烛光下,长恭的额上微微沁着细汗,脸上带了一层娇艳的红色,美丽而不失纤细,纤细却不显柔弱,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样子,看起来竟然比一般女子还要动人几分。
  不男不女的家伙……他在心里腹诽了一句,也不知道父亲大人为什么那么宠爱这个家伙。
  就在他准备回自己房的时候,忽然听她在那里喃喃低语,“水,水……”
  他正打算无视她,没想到刚起身,就被她无意识地拉住了衣袖,“水,我口渴……”恒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扯开了她的手,起身去拿了茶壶和茶杯,回过身来坐在床边,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正打算倒水的时候,不料她晕乎乎地一抬手,正好撞翻了茶壶,里面的茶水还不偏不倚地全倒在了她的胸口上。
  这个家伙!恒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着浑身湿乎乎的长恭,犹豫了一下,只得伸手去解她的衣服。
  虽然不大情愿动手替她换衣服,但是如果让她生病的话,父亲一定不会饶了自己。
  ***
  他轻轻撩开了长恭的衣襟,手指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脖子,手下只觉微微一凉,心里不禁有些惊讶,明明是个少年,肌肤却偏偏好似栀子花般清凉,仿佛是从月亮上落下的露水,在他的手下蒸发成含着微雨的浮云。
  长恭若是个女子,必然是个祸国殃民的红颜。想到这里,他的嘴角边浮起了一丝促狭的笑容,手指轻动,解开了长恭的内衫。
  在看到内衫下层层的白色绢布时,他的手指蓦地僵在了半空中。仿佛有许多记忆的碎片在他脑中闪过、拼接,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恒伽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很快,又恢复了常色。然后,他一脸冷静地将她的衣衫重新系好,站起身来,快步出了房间。
  一阵凉风掠过,带来栀子花开放的芬芳气息,也让他纷乱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接受了这个让他难以置信的事实。
  长恭她——竟然是个女人?
  这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顽皮少年,竟然是个女人?!
  如果没有猜错,恐怕连他的父亲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他回头望了望仍在屋里沉睡的长恭,在短暂的犹豫之后,眼眸中掠过了一丝淡漠的神色,既然她不想这个秘密被揭穿,那么他也不必多管闲事。
  就当做,他不知道这件事好了。
  反正,这是她的秘密,与他无关。
  当长恭终于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揉了揉前额。头,还有些微微疼痛,怎么回事?只记得昨天和恒伽一起去凤凰楼,然后遇上了几个突厥人,然后就喝了很多酒……
  想到这里,她的心突地一跳,立刻低头查看自己的衣服,只见自己穿的还是昨天的装束,只是胸口多了一片淡黄色的茶渍。
  还好,还好,衣服没有被换过……就在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朝阳微薄的光线烟雾一样淡淡弥漫,勾勒得那个人如轻风舒缓,似清茶悠远,尤其是唇边那抹永远不变的笑容,更为他增添了几分优雅。
  “恒伽?”她的声音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因为还不能确定这只狐狸会不会趁她醉酒的时候发现什么。
  恒伽慢慢走进了房间,抬眸望去,只见长恭垂下了头,几缕长发如百合花一样轻轻在她面颊边漾开,孩子气的柔顺天真,男子的清华,女子的妩媚,一齐在她身上同时绽放,令人心神一荡。
  她是个女人……恒伽的脑海里又冒出了这个念头,平静的心中淡淡泛起了一丝涟漪,又很快恢复了原状。
  “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以后酒量不好就不要逞强。”他随手扔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过去,“换了衣服,今天你就在客栈里待着吧。”
  长恭接过了衣服,犹豫了一下问道:“昨晚,昨晚……”
  “昨晚你醉得不成样子,我将你扔到这里就回去休息了,怎么?难道还指望我伺候你换衣梳洗吗?”恒伽露出了一丝没有温度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长恭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表情,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就是嘛,这只狐狸哪会那么好心。
  “昨天李叔有消息,说是有几个突厥人去了王宫。”恒伽望了她一眼,“我会借着办货的名义去王宫附近看看。”
  “我也去!”长恭刚站起身,忽然身子摇晃了一下,只得又重新坐了下来。
  “你这个样子就算了吧。”恒伽抬脚出了门,回头又瞥了她一眼,心里忽然有些郁闷。这个家伙,居然能瞒大家这么久,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恐怕连他自己也要一直蒙在鼓里了。
  在看着恒伽离开后,长恭又站起了身来,这次她的身体丝毫没有摇晃,眼神也是一派清明。自从到了长安以后,恒伽一直和她同进同出,让她根本没有机会去做那件一直想做的事情。今天正好借着醉酒这个借口,单独行动一次。
  换完了衣服,简单用了点早饭,她四下张望了一下,飞快地溜出了客栈。
  不远处的枫树下,正站着两个男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斛律公子,高公子他……”旁边的中年男子脸带困惑地说道。
  “随她去吧,李叔。”恒伽的唇轻轻勾出了一个弧度,“她的这点小伎俩,哪能瞒得过我。”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微微一笑,“不过,李叔,可别再忘了,你要称呼我为——唐公子。”
  长安城里,还是一如往常的热闹。笑容满面的商人们,挑着各种小玩意儿走街串巷的小贩们,奔跑嬉闹的孩子们,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不曾改变过。
  孩子们的声音忽然传入了长恭的耳内,“看,看,那个捏糖人的小哥又来了!”
  听到“糖人”这两个字,她的身子微微一震,仿佛尘封很久很久的记忆又被唤醒……像是被什么驱使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捏糖人的摊子旁。
  捏糖人的是个年轻男子,并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中年大叔。不过他的手艺青出于蓝,那些糖人个个栩栩如生,一个赛一个的灵动。
  “我要这个。”她指着摊子上那个最漂亮的糖人说道。
  捏糖人的小哥憨笑着,正要将那个糖人取下给她,冷不防有人扔了一串铜钱过来,“这个糖人,我要了。”那人很不客气地撂下了一句话。
  长恭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微微一愣。虽然有些恼怒,但无可否认,这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如冬日里溅落在冰上的水滴声,又像是月光的碎片落地的声音。虽然她没有听过,但总觉得如果月光的结晶坠地,就该是这样的声音。
  “这是我先看中的。”她转过头去,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不识相。
  那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俊逸少年,秋日的阳光在他的脸上投射下微妙的阴影,和那美妙透明的声音相悖的,却是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海洋,让人永远都无法触及。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那少年似乎也微微一愣,一丝惊讶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即逝。
  “怎么,没有听见我家四……”少年身边的侍卫露出了凶神恶煞的表情。
  “阿耶,住口。”少年及时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时候,他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长恭眼疾手快地拿起那个糖人,转了转眼珠,迅速地伸出舌头在糖人上舔了一下,笑眯眯地递了过去,“这位公子,你还想要吗?”
  少年低下了头,轻轻笑了起来。
  “这次怎么没有不小心把糖人摔成两半了?”
  长恭大吃一惊,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了好几个画面,最后定格在了小时候和一个小男孩抢糖人的画面上。她再次抬起头,仔仔细细端详着那个少年,虽然过去了很多年,可那双内敛成熟的眼睛却还是似曾相识。
  “啊,是你!”她愣在原地。怪不得觉得刚才的场景有些熟悉,这也太凑巧了吧。
  “你也想起来了。”少年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真是凑巧。”
  “可是,你怎么每次都和我抢糖人,以前是小孩子,现在怎么也……”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一款糖人,我母亲生前总是买给我,所以,每次看到总会想买。只是不知道,这么凑巧每次都会遇上你。”他低下头,脸上的神情有些怀念。
  长恭心里微微一动,涌起了一丝小小的内疚,原来是这个原因,要知道这样的话,就不和他抢什么糖人了。
  “我不知道是这样……”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娘,有些后悔刚才用那种手段霸占了那个糖人。
  “小哥,这糖人能不能再做一个?”她急忙问那个小贩。
  小贩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这位公子,今天的糖已经全用完了。”
  “那么明天呢?明天你来吗?”
  看到小贩点了点头,长恭露出了一丝笑容,转身对少年道:“明天就是这个时候,你来这里等我好吗?我送你那个糖人。”
  少年犹豫了一下,“我看不必……”
  “不管你来不来,明天我一定会来这里。” 长恭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四殿下,明天您不会来吧?” 阿耶低声问道,心想如果对方知道这位少年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四殿下宇文邕的话,不知会是怎样的表情。
  宇文邕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神色,“为什么不来?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忽然认出了那个之前在凤凰楼看到的少年,竟然就是小时候和他抢糖人的孩子时,他也有一刹那的惊讶。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敌国派来探听消息的……事情好像变得比他想象的更有趣了。
  比起那时,现在长大了的这个孩子,似乎更加惹人注目了。那近乎于少年和少女之间的美丽,倒是有几分特别呢。
  “可是,四殿下……”
  “反正在大家眼里,我也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闲人,不是吗?”宇文邕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容。
  阿耶忙摇头,“属下知道四殿下胸怀大志,如果……”
  “阿耶,”宇文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什么大志之前,最重要的是——活下去。这也是现在我所能做的。”  
  第十九章疑云(1)  
  秋日间略显单薄的阳光缓慢地延伸,在长安城一所庭院中投下细碎的光斑不断跳跃,泛起镏金的涟漪。古老的青灰瓦瓴在阳光下愈显出沧桑,无言地诉说着过往。院子中的池塘波光粼粼,在阳光的照射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朝阳的光照下,一位眉宇轩昂的年轻男子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无边的天际,绯色的胡服染上了阳光的颜色,混合着本来的色彩,变成一种跳跃着的不可捉摸的光。
  “殿下!”一位同样身穿胡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走进了庭院,朝他行了一个突厥礼。
  他那湛蓝色的眼中微光一闪,“于勒都思,怎么样?有什么确切的消息吗?”
  于勒都思脸上的表情有些兴奋,“殿下,之前的消息果然没有错,他可能就在长安附近。”
  这位气度不凡的男子正是突厥的太子阿史那弘,听了于勒都思的话,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抹毫不掩饰的欣喜,“好极了,你继续派人去查,等我商议完和宇文护结盟之事后,亲自去找他。”
  “可是,殿下,您是我突厥的太子,还是让属下去……”
  “于勒都思,我已经决定了。如果能找到他,也算了结了父王的一桩心事。你也知道,父王他的身体……”他的眼中隐隐浮现出一丝担忧。
  “这么多年来,可汗倒是一直对那个孩子念念不忘。”于勒都思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又接着说道,“殿下,这次虽然我们和周国结盟对付齐国,但是宇文护此人深不可测,心狠手辣,连自己立的皇帝都敢杀,殿下还是小心为妙。”
  阿史那弘哈哈一笑,“此人狼子野心,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这次和我联手无非也是想借我们的力量对付齐国,等齐国一灭,恐怕就轮到我们了,不过,反过来,我们也正好利用他的力量,最后鹿死谁手还不知道。”
  “殿下说的是。”于勒都思钦佩地望了一眼阿史那弘的爽朗笑容,从小看着太子长大,他一直深信太子一定会成为突厥最出色的可汗。
  朝阳穿过树木枝叶的缝隙,在两人的身上洒下一片跳跃的金色光斑。
  此时的长恭,一大早就来到了长安街上,可是找了一大圈,却没有发现那个捏糖人的小贩的身影,问了好几个人,却无人知道他的去向。
  一想到自己要失信于人,长恭的心里不禁有点郁闷,忽然感到对面的枫树下似乎有人正看着自己,下意识的,她抬头望了过去_。
  枫树的叶子早已染上火一般的色彩,金红夹杂映着秋日明朗的阳光,投下斑驳的光斑,绚烂夺目。一树红叶摇曳在秋风里,在树下投下大片的暗色,将树下少年的表情涂写成暧昧不明的一团。
  “是你,你真的来了?”长恭先是一喜,随即又露出了一丝沮丧的神色。
  “昨天不是你说的吗?要送我那个糖人。”宇文邕的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从树下缓缓走了出来。
  长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是的,可惜那个捏糖人的小贩不在……”
  “哦,真是扫兴,我还特地为了这个糖人走一趟。”他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特意加重了“扫兴”这两个字,然后满意地看着长恭脸上布满了抱歉的表情。
  “这位公子,你在找那个捏糖人的刘齐吗?”一个挑着两箩筐橘子的小贩忽然在长恭的身边停了下来,开口道,“他是我的邻居,昨天回家的时候他摔了一跤,今天开不了工了。”
  “啊?怎么这么凑巧?”长恭皱了皱眉,忽然眨了眨眼睛,“那么你带我们去他家吧。”
  小贩面露难色,“可是,小的还要做生意……”
  “没关系,没关系,你的橘子本公子全买下了!”长恭笑眯眯地说道。
  小贩大喜,“好,好,小的这就带公子过去。”
  长恭望了一眼还站在那里的宇文邕,拉起了他的衣袖,“还愣着干什么,一起走啊!”
  在东转西转之后,小贩将他们带到了一处简陋的住处,长恭望了一眼宇文邕,让她有些惊讶的是这位贵公子似乎对这里的简陋并不以为然,神色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捉摸。
  从刚才到现在,宇文邕一直等着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然后,他就看到长恭仔细地询问着制作糖人的方法,在刘齐的指点下熬起了糖浆……
  难道她想……宇文邕的眼中掠过了一丝小小的惊讶。
  也许是因为熬制糖浆的关系,她白皙的肤色上慢慢渗出一种鲜艳得好像快要从肌肤里滴出来的红色,在淡淡的阳光下,青涩而妩媚,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交织在一起,竟是出乎意料地和谐。
  他的眼前却好像渐渐模糊起来,仿佛回到了很小的时候,每一年的生日,母亲都会特地让舅舅从宫外带来他最喜欢的糖人……疼爱他的父母,慈祥的舅舅们,亲切的哥哥们,这一切,在堂哥宇文护掌权之后就消失殆尽……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一个,一个,离自己而去。
  而他所做的,只有继续活下去……忍耐着活下去……
  “哈,大功告成!”长恭得意地看着手里的完成品,刚想递给宇文邕,却见他低下头,脸上的神情有些怀念,也有些悲伤,眼里弥漫着深不见底的伤感。
  长恭心里微微一动,他是想自己的娘了吗?
  直到长恭将一个捏得歪歪扭扭的糖人递到了他的面前时,宇文邕这才回过神来。
  “虽然做得不好,可是做人要言而有信,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要做到。”长恭笑眯眯地说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著,只是,只是觉得如果不这样做,她的心里有点不舒服。
  “很丑。”他低低说了一句。
  “这个,是很丑,可是毕竟是我第一次做啊,亲手所做的,不是比买来的更有诚意吗?”长恭擦了擦额上的汗,“我保证,一定很好吃!”
  接过糖人的瞬间,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她的手,若有似无的暖气便懒洋洋地从手指间升腾而起。
  “这是个什么东西?”
  “当然是个美女啊?”
  “美女……我怎么看不出?”
  “你看,有胸部的……”她还特意指了一下。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长恭笑着拍了拍手,露出了一丝释然的表情,这下子心里舒服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宇文邕低低地开了口。
  “我叫——唐雨,你呢?”
  “叫我弥罗好了。”
  “弥罗,原来你是鲜卑人。”长恭恍然大悟,听说鲜卑多美人,果然是真的,看眼前的这个少年,倒是个翩翩美少年。
  不过,在长恭的眼里,这个世上,永远都不可能有人比九叔叔更美。
  宇文邕并未否认,他的身上也确实流着鲜卑族的血。
  “等等,公子,那小人的橘子……”一直在旁边暗暗着急的小贩见她要走,连忙出声询问。
  “哦,”长恭往怀里一摸,啊?早上出来得太匆忙,居然忘了带钱。糟了,如果说自己没带钱,岂不是很没面子,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宇文邕身上。
  “你的橘子啊,当然是这位弥罗公子付钱了。放心吧,他一定会买下你的橘子的。”长恭朝他眨了眨眼,“另外,糖人的钱也由他付哦。”
  “你不是说送我吗?”宇文邕轻轻一笑。
  “可是我付出了劳力啊,要知道让本公子亲自动手是多么难得,这个糖人简直就是价值千金!”长恭一边狡辩着,一边迅速溜出了房门。
  宇文邕刚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被那个小贩拽住了衣袖,“公子,您可一定要买下小的这些橘子……”
  “行了行了。”他刚想从怀里掏钱,却摸了个空。对了,每次从宫里溜出来,都是阿耶付钱的,他根本没有带钱的意识。
  “公子……您一定要买下小人的橘子啊!”小贩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就像抱着一个钱罐子。
  宇文邕哭笑不得地用手抵着额头,头上浮起了一个大大的十字纠结。
  那个家伙,不会是故意整他的吧?
  长恭此时一定想不到,这位弥罗公子居然也会犯了和她一样的错误。她从那里出来之后,就朝着一条熟悉的路走去,那条路通向她以前在长安的故居。
  秋日里的风忽然变得大起来,穿过树枝叶梢的缝隙,带起“哗啦哗啦”潮水一般的声音,穿过屋宇青瓦之间的空隙,在平地卷起飘落的树叶,刮起小小的旋风。
  一切都改变了,之前的废墟上,如今已经建起了新屋。
  望着眼前的一切,她的身体颤抖起来,无意中握成了拳头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忽然,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那人越走越近,长恭定睛一看,依稀辨出那人竟然是旧时的邻居——王婶。
  虽然心里有些激动,但想到自己这次来的任务,她还是忍耐着没有出声,刚想转身,只听王婶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你,你是长恭?”
  长恭大吃一惊,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回应。
  “你是长恭没错,”王婶惊喜地盯着她,“你和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不,不,比小时候更好看!”
  “王婶……我……”她没有再隐瞒,声音因过度激动而有些颤抖。
  “好孩子,你活着就好。”王婶欣慰地问了她一些近况,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朝四下看了看,低声道,“长恭,之前你走得急,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其实有件事我心里一直犯疑。”
  “什么?”
  “那场大火之前,有个女人来找过你娘。”
  长恭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神情激动地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有个女人找过我娘?是怎样的女人?”
  王婶似乎是回忆了一下,说道:“都这么多年了,我只记得是个衣着华贵的夫人。”
  衣着华贵的夫人?长恭一愣,一时想不起娘是否认识这样的人。
  “王婶,你再说得清楚一些,那个女子长什么样子,大概多少年纪?是怎样的人?” 她提高了声音,一连串地追问下去。
  “那位夫人长得很美,其他的我实在记不清了。”王婶顿了顿,又道,“当时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你娘怎么会认识那样的夫人……”
  长恭握紧了手指,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女人也许和那场大火有关,可是,这个女人又会是谁?
  现在的她,心里实在是过于混乱。冷静,她需要冷静。如果有这么一个女人的话,为什么之前斛律叔叔一直都没有查出来?
  “王婶,失火后你一直住在这里?” 长恭低声问道。
  王婶摇了摇头,“自从那场大火之后,我就去了南方老家,这几天才回的长安,这不,说来也是凑巧,竟然一来就碰到了你。”
  原来是这样,长恭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正因为这样,所以斛律叔叔的手下才漏过了一个这么重要的讯息。
  “唉,谁也想不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要不是郑家那个孩子顽皮,又怎么会……”王婶叹息地摇了摇头。
  “我听人说火是从郑家着起来的,不过,他们全家也……”长恭想起了之前斛律叔叔探来的消息,郑家一家五口都已经葬身火海了。
  王婶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微妙的神色,轻声道:“不过,我听说那个孩子还活着,不过好像疯了。唉,真是造孽啊。”
  还活着?长恭心里微微一惊,那么这个孩子会不会知道些什么?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又激动起来,“王婶,知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王婶不确定地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王婶很快和她告别了。长恭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原本强烈得不能直视的阳光仿佛减弱了几分,洒满阳光的空地上投下几片淡淡的阴影,她抬头往天上看,原来是几朵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云,变换着形状遮住了阳光。
  回到客栈的时候,她一进房间,赫然发现恒伽正坐在那里。
  “你怎么在我的房间?”她差点被他吓了一跳。
  “李叔死了。”他脸上反常地没有挂着那抹永远不变的笑容。
  长恭大惊,“李叔怎么会死?”
  恒伽看了她一眼,“这次也是李叔过于鲁莽,竟然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擅自潜入王宫探听消息。”长恭的心里涌起了一丝伤感,毕竟,李叔也和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
  “李叔已经打草惊蛇了,我看宇文护很快就会查到这里,所以一切必须终止。我们先回邺城。”恒伽神色淡然地说道。
  “那怎么行!”长恭立刻反对,“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什么都还没查到,怎么能轻易放弃!怎么向皇上交代?”
  恒伽的唇边又浮现出那抹笑容,“那倒也未必。我们查到的已经够交代了,突厥人的异动已是事实,而突厥皇族的出现更是说明了结盟的可能性。如果没有猜错,一旦结盟成功,他们很快就会向我国发动进攻。”
  “但你也说了,只是可能而已。”她瞪了他一眼,“我要——确定的消息。”
  “确定的消息吗?”他微微一笑,“比起这些,我更在乎我自己的命。不要忘了,我们现在是在长安。”
  “斛律恒伽,你还算是斛律家的人吗?这么贪生怕死!”长恭恼火地看着他。
  “贪生怕死……”他轻轻笑了起来,“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让我拿自己的命来冒险。我不是说过了吗,”他忽然低下了头,带着一丝微凉的呼吸在她的耳边吹过,“我最在乎的人,就是——我自己。”
  长恭蓦地抬起头,只见他那浅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虚无的光,望进去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在长恭的眼里,对他的印象已经从一只狐狸变成了一只贪生怕死的狐狸。
  “明天。”
  长恭没有说话,只是轻哼了一声,她才不会像他这么贪生怕死,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李叔既然是在宫里遇害,难道宫里有什么秘密?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一动,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如干脆夜探王宫!
  她的心里不停地转着念头,脸上却是丝毫也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她知道,如果被这只狐狸看出一点端倪的话,这个计划就会彻底泡汤。
  “明天走就明天走,我先睡了。”她瞥了他一眼,“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想在这间房里过夜?”
  她本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恒伽的脸上居然浮起了一抹可疑的红色。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她完全不知道此时恒伽的脑海中又冒出了几个大字:她是个女人……她是个女人……
  “你早些休息吧。”恒伽轻轻咳嗽了一声,连忙退出房来。
  今晚的夜色浓得深沉,只有几颗不知名的星子闪烁着微光,二更刚过,一身黑衣的长恭就出现在了王宫外,在隐蔽处静静等待着。
  之前听李叔说,在外巡逻的侍卫们大约每晚这个时候会和在宫内巡逻的侍卫们换班轮值,要想混进去,只有这个机会了。
  也是运气不错,正巧这时在外巡逻的侍卫里有人要解手,趁着他刚走到阴暗处,还没等他脱下裤子,长恭就将他一掌放倒,匆忙换上了他的衣服,还不忘将头上的护甲拉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由于是半夜,再加上众人也是疲惫不堪,倒没人发现自己人被调了包,长恭顺顺利利地跟着那班侍卫进了宫。
  借着昏暗的光线,长恭只看到王宫的大致轮廓,似乎比齐国的宫殿更为简朴,但唯一相同的是,这重重楼阁之下有数不清的暗流涌动。
  她找了个机会,甩开了那队侍卫,悄悄朝着王宫深处走去。  
  第二十章毒杀(1)  
  没走多少路,她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人端着什么匆匆走进一间房内,看样子似乎是宫内的太监,心下不由有点好奇,也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她从墙根处探出了半个脑袋,偷偷往窗子里张望着,只见房里灯火通明,有两位男子正坐在案几旁,似乎说着什么。面向她的那个男子大约有三十来岁,还算端正的眉目间带着一股阴鸷之气,而背对她的那个男人穿着胡服,看不到他的容貌。
  刚进门的太监将几盘点心放在了案几上。
  “太子殿下,你我结盟之后,必定所向披靡,齐国灭亡之时指日可待。”那男子笑了起来,指了指那些精致的点心道,“来,先来尝尝我周国最出名的点心。”
  “晋国公,你打算何时发兵?”那位突厥太子显然对点心没有兴趣。
  听到这个称号,长恭大吃一惊,她知道,在周国被封为晋国公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宇文护。不过更令她吃惊的是,居然误打误撞听到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而且,这个太子殿下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见过……
  “太子殿下,你们突厥先从北方进攻,而我大周会派杨忠将军带领两万大军从南路包抄,攻他个出其不意,你我两军到时在齐国晋阳会师,你看可好?”
  太子殿下思索了一下,“也好,就按晋国公所说的办。”他站起身来,“那么,我也要告辞了。”
  “殿下,慢走。”宇文护也起身相送。
  突厥果然和周国结盟了,而且很快就要攻打齐国,这可是确确实实的重要消息!长恭心里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只觉手心里全是汗。
  正打算悄悄离开的时候,她忽然看到那位突厥太子转过身来,在看清那张脸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那人竟然就是凤凰楼上遇到的阿史!
  虽然猜到他身份高贵,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是突厥的太子,未来的突厥可汗!
  正处于震惊中的长恭,脑袋不小心碰到了墙上,发出了极轻的“噗”的一声。虽然是几不可闻的声音,但阿史那弘是习武之人,听觉比常人都灵敏,立刻大喝一声:“什么人在偷听!”他的话音刚落,身形已经飞到了房外,只听“嗖”的一声,一把明晃晃的剑直冲她的面门而去,冷冽的刀气若有似无地弥漫开来……
  长恭在心里哀叹一声,连忙一个闪身,躲过了他的攻势。顺势抽出了佩剑,迎了上去。
  “快,快抓住这个奸细!”宇文护在一旁大喊着,只见越来越多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
  长恭一边招架着对方凌厉的攻势,一边寻找着退路,此地不可久留,如果再继续和他们纠缠下去,恐怕自己也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她应付从斜地里冲过来的侍卫时,阿史那弘找准了一个她的破绽,一刀砍下,她头上的护甲顿时飞了出去,整张脸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在看清她的容貌的一刹那,阿史那弘的动作一滞,难以置信地吐出了两个字:“是——你?”
  趁着他分神,长恭立刻发动了反击,长剑一扬,直冲着他的面门而来。他急忙一低头,只觉那冰冷的剑锋贴着自己的头皮而过,心下也是一惊,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见自己的几十根发丝正在空中飘扬,轻轻飘落在地。
  “好功夫。”他不禁佩服地赞叹了一声。
  长恭朝他眨了眨眼,趁着大家愣住的瞬间,几个翻身隐没在了层层楼台之间。
  “你们这些蠢货!还不去追!”宇文护大怒道,“无论死活,都要给本王找到他!”说着,他又转向了阿史那弘,一脸关切地问道,“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阿史那弘望着那个身影消失的地方,心里涌起了说不清的感觉,这个像女人一样的少年,身手竟然如此出色……
  长恭跑了没多久,就听着后面的追兵渐渐逼近,心知再这样下去就会大事不妙,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一个闪身,躲进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房间。一踏进那个房间,她立刻扣上了房门,转身抬头,不觉一愣,只见屋子中央有一个大木桶,木桶里有一个人正背对着她,从她的这个方向望去,只能见到对方一头柔软的黑色长发,和若隐若现的白皙肌肤。
  她“刷”地抽出了剑,指住了那人的后颈,低声道:“这位姐姐,我不会伤害你,不过如果你要是叫喊的话,我的剑就不长眼睛了。”
  那人似乎并不害怕,只是慢慢转过头来,慢条斯理地道:“为什么跑到我房里?”
  在看清这人的一瞬间,长恭手里的剑差点掉了下来,这不但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她认识的男人。
  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弥……弥罗?”
  宇文邕见到是她,心里也是暗暗一惊,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来自己的猜测不假,这个家伙果然是敌国的奸细。
  不过这个奸细也真够大胆的,不但夜闯王宫,还竟敢威胁他……
  外面忽然响起了侍卫们杂乱的说话声,“快去这里看看!”
  “那里也去看一下!”
  长恭握着剑的手微微动了动,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大场面。
  “进来。”宇文邕指了指自己的木桶。
  她愣了一下,“我……”
  “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宇文邕皱了皱眉,“不想死就进来。”
  长恭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咬牙,只好爬进了木桶,刚一下水就碰到了对方裸露的皮肤,她惊得一缩,背部立刻撞上了桶壁,换来了对方的一声斥骂,“不要乱动!”她不由大窘,只觉得脸上好像烧着了一般滚烫滚烫的。
  高长恭啊高长恭,你也有今天,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莽撞行事了……
  “我……”她刚想说话,房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几乎是同时,宇文邕把她的头使劲摁进了水里。
  “四殿下,刚才有奸细好像跑到了这里,不知四殿下看到没有?”为首的侍卫大剌剌地走了进来,丝毫没有半分敬意。
  “不曾见过。”宇文邕露出了一副害怕的样子,低低地回了一句。
  此时的长恭由于正被摁在水中,什么也没听见。在狭小的木桶里,她的身体正与他的紧紧相贴,身体与身体无意识的摩擦带来的温度从腿一直传达到大脑,平生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如此亲密接触,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就在她遭受“酷刑”的时候,终于被他“哗啦”一声拉出了水面,她赶紧深深吸了几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走了。” 他松开了手,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比绯色的红叶更鲜艳的红色爬满了她白皙的脸颊,甚至一直延伸到雪白的脖颈,消失在衣衫的领口处。细细的水珠从她半长不短的黑色发丝上一粒一粒地滚落下来,在她的肌肤上慢慢地晕染开。水珠洒落在她的肩头、发上,绽放得是如此绚丽,如此妩媚……
  这个家伙,真是个男人吗?宇文邕的心里忽然有点怀疑起来,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让这样的美少年做奸细?
  “谢谢你!”她急着想要离开这个令她尴尬的地方,也顾不了那么多,用极不雅观的姿势迅速从桶里爬了出来。
  “唐雨,”他低低地笑着,“原来你是敌国的奸细。”
  长恭迟疑了一下,“很抱歉,我是骗了你,不过你不也一样吗,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宫里。”
  “我一直都住在这里。”他扬起了嘴角。
  长恭的脑中飞快地转着,住在这里的男人只有三种。第一种,也算不上男人,那就是太监,但是太监不可能住在这样的房里。第二种,皇子。这个男人气质的确不错,但是刚才侍卫居然可以直接推门进来,可见此人地位一点儿也不高,而且这样的房间,对皇子来说又未免太简朴了些,那么,这样的美少年住在宫里,最有可能的就是第三种……
  “难道你是——”她迟疑地开了口,“皇上的男宠?”
  宇文邕的身子一僵,嘴角抽搐了几下,在石化了片刻后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长恭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样纯粹的笑容,好似小溪潺潺流过,清澈微凉,带着水漾的温柔。
  “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长恭怕无意中伤害到了他,急忙解释。
  “唔……”他并没有急于否认,既然这个家伙还不知道他的身份,那就干脆将错就错吧。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男宠!”她还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不过,她好像也只见过这一个吧。
  “呃……”他在心里郁闷了一下,一个男人被说成美丽好像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我也该走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朝窗外张望了一下,只见不远处灯火隐隐晃动,看起来似乎还有不少侍卫。
  “现在你恐怕是走不了了。”宇文邕的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微眯的双眼在跳跃的烛光中散发出不明意味的色彩。
  长恭微微蹙起了眉,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太莽撞,如果不是弥罗,自己恐怕就凶多吉少了。而且现在的状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到底该怎么办?为今之计,只能先在弥罗这里躲避一会儿再说了。
  “弥罗,”她转过身,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尽是明媚的笑意,仿若梅子酒一般剔透醉人,“人家说帮忙帮到底,怎么说我也给你做过糖人哦,你也不忍心看我白白送死,对不对?”
  看着她眨着眼睛的模样,宇文邕心里暗暗好笑,脸上却做出了为难的样子,“让你待在这里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什么?哦……哦……难道你等会儿——要侍寝?”长恭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宇文邕的身子轻轻一晃,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说实话,他现在很后悔刚才救了这个家伙。在轻咳了一声后,他指了指那个木桶道,“再过半个时辰,宫女们就会来收拾这里,也就是说,你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哦……”长恭忽然眼前一亮,如果冒充宫女出去倒也是个好办法,虽然要穿女装,但总好过在这里等死吧?他们也一定想不到刺客会是女人。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似乎又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一转,忽然落到了墙上的一幅美人图上。画里的美人姿态优雅,容颜娇美,好似一朵飘浮在尘世中的烟云。
  “这个女人真美。”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在我见过的美人里,可以排第二了。”
  “那么排第一的是?”宇文邕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当然是我娘啊。”长恭思及母亲,不由脸色黯淡了几分。
  对于长恭说的话,宇文邕不是不信,看长恭的容貌,就能猜想到她的母亲必定是绝代佳人,不过,他也一样啊,无论看遍多少美人,只有母亲是永远排在第一的。
  所以,在他眼里,这幅画像里的女人是最美的。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和这个少年有什么相通的地方。
  “不过是一幅一般的美人图而已。”他并不想让她知道更多,就在这时,又听到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惊讶,“咦?这画是不能移动的?”
  “那画已经砌入了墙里。”他刚说了一句,忽然见到长恭伸手去摸那幅画,不由一惊,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想去拉他,谁知一急之下,反而重重推了她一把,她脚下不稳,正好撞到画上,脑袋还不偏不倚地重重磕在了美人的右手上。
  只听“咔嗒”一声,挂着美人图的墙竟然慢慢分成了两半——墙内原来自有一番天地,竟然还有长长的阶梯通向那不可知的黑暗。
  “你这里居然还有秘道?”长恭目瞪口呆地望了一眼宇文邕,只见他的脸上也是一片惊愕之色,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房间里居然还有秘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宇文邕低低说了一声,他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画像有这样的玄机,但是,有这样的发现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条秘道通向哪里?”长恭脱口问道。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宇文邕勾起了嘴角,一脚踩在了阶梯上。
  ***
  大概下了几级阶梯,借着火折子,长恭看清了原来这是一条幽长狭窄低矮的通道,四周弥漫着一股潮湿难闻的气味。两人沿着通道一直往前走,忽然,长恭的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仔细一看,原来是只死老鼠。
  “你说这秘道会不会通向宫外呢?说不定是以前的皇上为了经常出宫玩……”长恭刚说了一半,就被宇文邕的目光阻止了。他示意她不要出声,又指了指头顶。
  长恭正在疑惑的时候,忽然从她的头顶上方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晋国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长恭心里微微一惊,晋国公,不就是宇文护吗?她下意识地看了宇文邕一眼,只见他低垂着眼眸,斑驳的光影半遮半掩着他的脸,让人看不分明。
  “臣是来给皇上送夜宵的。”宇文护的声音冷冰冰的。
  长恭听到这句话,更是吃惊,难道这秘道之上,竟然是当今皇上的房间?
  “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这夜宵,朕也不想吃。”皇上的声音听上去大概也只有二十左右。
  宇文护冷笑一声,“皇上,这可由不得你!”
  这臣子也太嚣张了吧,长恭心里有点愤愤然。
  “宇文护,你还是等不及要动手了吗?”皇上的声音倒平静起来,“如果朕没有猜错,这碗夜宵里,你下了毒吧?”  
  第二十一章新皇(1)  
  长恭大惊,正想和宇文邕说句什么,就听见他略带嘶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不要说话。”
  头顶上方似乎沉寂了片刻,很快,又听到了宇文护冰冷的声音,“皇上,既然您已经知道了,就不要让臣为难了。”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自从三弟死于非命,朕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宇文护,你到底要杀多少个皇帝!”
  宇文护似乎也笑了起来,“皇上,臣实在不喜欢太聪明的人,所以,下一任皇帝,臣会好好再选。那么现在,就请上路吧,皇上。您的三弟和父亲都等着您去团聚呢。”
  “宇文护,你若是再伤害我的弟弟,我宇文毓做鬼也必不会放过你!”皇上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接着就听到了碗坠地的声音……
  宇文护竟然又杀死了一个皇帝,长恭心里一悸,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弥罗紧紧地绞在手里,那么用力地抓紧着,他那手指上的薄茧几乎要烙进她的手腕,让她的肌肤有种轻微的刺痛感。
  “弥罗……”她忍不住轻轻低唤了一声。
  “不要——说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晋国公,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看我们还是要立刻新立一位皇帝。”另外一个略为苍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宇文护似乎思索了一会儿,“太聪明的人不适合这个位置,你觉得四皇子宇文邕如何?”
  那人的声音立刻接了上来,“四皇子为人懦弱胆小,胸无大志,这样的人,自然更容易被您所控制,依老夫看来,他的确是新皇的好人选。”
  “我也是这么想。”宇文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明天一早,立刻宣布皇上突发急病驾崩的消息,对了,还有,告诉群臣,皇上临终前下旨,皇位由四皇子宇文邕继承。”
  头顶上方的声音渐渐远去,长恭只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要被掐断了,刚想回头,却听到了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要——回头看我。”他的声音清脆而冰冷,透着让人窒息的绝望,让人从心底发寒。
  〖2〗第二十一章新皇〖4〗
  长恭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将另一只手覆在了他那冰冷的手上,按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
  她差点忘了,怎么说他也是皇上的……难过伤心也是难免……
  宇文邕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脸贴靠着冰冷的通道,血液里却有什么在滚烫沸腾着,只觉得那少年的手越来越热,带着一种奇怪的温柔流转他的全身,他的双眼再也难以抑制地刺痛着灼热起来。
  为什么自己不能更强大一些,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一个一个在自己面前消失……
  他想要变得更强,更强……
  没过多久,宇文邕忽然站起身来,“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长恭略带惊讶地回过头,看到的是他一脸平静的表情,也就不再多说,跟着他继续往前摸索。
  在暗道里拐了几个弯后,终于看到了不远处的阶梯。长恭跟着宇文邕沿着阶梯往上爬去,只觉得四周的石壁狭窄潮湿,带着一股霉味,伸手摸去,似乎还能摸到一层青苔,感觉这里似乎像是一口废井。快到阶梯尽头的时候,宇文邕往上顶了一下那个盖子似的东西,却是纹丝不动。他稍稍打量了一下,忽然发现靠近出口处有个小小的石环,于是伸手一拉,只见顶上的那个石盖居然慢慢移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繁星闪耀的夜空。
  “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长恭轻声道。
  “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宇文邕先是小心翼翼地往周围扫视了一圈,面露诧色,然后慢慢从井里出来。
  长恭急忙也爬出了井口,一看之下,顿时大喜,原来这真是一口废井,而且,看这里完全不像是王宫,倒颇像个破庙。
  “我的房间里竟然有通到宫外的秘道……”宇文邕眼眸中带了一丝困惑,又喃喃自语,“为什么?”
  “秘道在你的房间里,你怎么会一直不知道呢?”长恭侧头问道。
  他摇了摇头,“这秘道的机关是在那幅画上,而那幅画,我是绝对不会碰的,所以不知道也不奇怪。”那是他母亲的画像,为了表示尊敬,他都是远远观看的,从不近身。所以在长恭要摸那幅画时,他才会那样紧张。
  “不过真的没想到,竟然能通到宫外!”长恭这才松了一口气,“真是老天助我。”
  宇文邕看了她一眼,“你的运气的确不错。”
  “弥罗,”她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们的皇上已经不在了,如果你不想待在那里的话,就跟我回去好了。我的家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你一定也会喜欢他们。”
  宇文邕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家人吗……这个词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如果谁要是欺负你,我也会保护你的。”长恭扬起了一抹好像露水一般美丽的微笑。“也不会让别人看轻你。”
  望着她真挚的笑容,他的心里忽然微微一动,如果自己真的只是个男宠,说不定真会跟她走的。
  “我哪里也不去。”他在她的面前继续维持着镇定,“你还不快走。”
  长恭也不再勉强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她又折转身来,月光就在她抬头的瞬间泻入她的眼中,流成银色的浅影,嘴角勾上温和的笑。
  “谢谢你,弥罗,你永远都会是我的朋友。如果将来有什么困难,记得来邺城的琉璃庄找我。只要向店主说出你的名字,他就会转告我。”琉璃庄的店主是她私交甚好的朋友,这件事谁也不知道。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一番话。
  宇文邕点了点头,“答应我一件事,秘道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看长恭点头,他没有再说什么,又下到了井里,心里隐隐有些空虚。其实,之所以他这样帮助她,更多的原因是——让她能及时地将消息传到齐国,这样一来,也能让宇文护手忙脚乱,更加放松对他的警惕。
  长恭一直看着那井盖再次合上,才离开了那里。穿过那个庭院,她发现这里还真的是座荒凉的破庙。
  谁也想不到宫里的秘道居然会通到这种地方吧。
  正想着,脚下忽然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她低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她踢到的东西居然是一个人。
  只见那人衣衫褴褛,身边还放着一个破碗。只一眼,长恭就确定了此人的身份——乞丐。那人被她这么一踢,倒是睁开了眼睛,不过他的眼神涣散,神情呆滞,嘴边还挂着一丝傻笑。长恭微微一愣,又再次确定了他的身份——傻子加乞丐。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 那人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膝盖,抬起头一个劲地朝她傻笑。长恭本想推开他,但无意中看清了他的脸时,不由愣了一下。
  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放手,不然我不客气了。”长恭装出了恶狠狠的样子。
  那个乞丐吓了一跳,忽然又低声哭了起来,“不要,不要杀我,我不会说的,不会说的……”他的眼中又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喃喃道,“火,好大的火,爹……娘……姐姐快来救我……”
  听了他的话,长恭大吃一惊,再定睛一看,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拎起那个乞丐,撩起了他的衣服,只见在他的手臂上有块铜钱大小的伤疤。
  “郑远!”她低呼出声,心里又是感慨又是欣喜,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王婶所说的郑家小儿子竟然一直躲在这里,她敢确定这个乞丐就是郑远,他的长相和小时候几乎没什么改变,那块伤疤还是小时候他们一起爬树时落下的。
  “郑远,是什么人要杀你?”长恭因激动而拽紧了他的衣服,难道真是有人故意放火?
  郑远看了她半天,忽然又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一个劲地呻吟起来。长恭只好先放开了他,心里却是波涛汹涌,难不成这个郑远知道些什么?
  又或者,这场大火并不是意外?
  就在她稍一分神的时候,郑远忽然惊慌失措地跑出了破庙,她赶紧追到了门口,却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可恶……”她低低咒骂了一声,忽然抬头发现天色已经发白,心里又是一凛,还是先赶回客栈吧,不然要是被恒伽发现的话……
  长恭赶到客栈的时候,天边周围一圈渐渐白亮起来,几颗依依不舍的星子还在天幕的一角绽放出微弱的光芒,有些淡紫也有些橘红的云彩飘浮在那里,单薄的身姿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形状。
  她蹑手蹑脚地像条小鱼似的溜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合上门,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还没等她这口气松完,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魔音。
  “早啊,长恭。”
  长恭的身子一僵,眼前立刻出现了“完蛋了”这几个大字,她缓缓地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倚在躺椅上悠然喝茶的恒伽,他的神情和平常似乎没什么不同,唇边依旧挂着那抹永远不变的虚伪的笑容。
  “早啊,恒伽。”她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句。
  “这么早去哪儿了啊。”恒伽微微笑着,黑色的眼眸流转着深不可测的光芒。
  长恭眨了眨眼,正想说话,又听见他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宫里好玩吗?”
  唉……长恭顿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目光掠过了自己的衣服,心里暗叫不好,怎么给忘了,身上穿的居然还是宫里侍卫的衣服!这下可是物证确凿!
  反正是被揭穿了,干脆就承认好了,再说,她也从宫里打探出了重要的消息呢。
  “不错,我是去宫里了,虽然是莽撞了一些,但也不是全无收获。”长恭迎上他半明半昧的眼眸,“你一定会有兴趣知道我到底打听到了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个在凤凰楼和我们一起饮酒的阿史那,原来他就是突厥的太子。还有,他们果然结成联盟……”
  在听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后,恒伽还是保持着之前的神情,好像她所说的事完全和他无关。这下长恭心里倒开始没底了,因为从他的神情根本难以判断,这只狐狸到底在想些什么。
  “说完了吗?”他放下了茶杯,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
  长恭忽然觉得有些困惑,狐狸的反应实在太不合常理了吧!
  “你——不生气?”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生气?”恒伽微微一笑,“你打探到了这么重要的消息,而且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一点儿没事,我又为什么要生气。不过,”他的目光一敛,“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从宫里溜出来的,听说昨晚宫里热闹得很呢。”
  长恭心里一凛,“你怎么知道?”
  他扬了扬眉,“昨晚半夜起来见你不在房内,依着你这性子,我就寻思着你是偷偷去了王宫,于是我去打听了一下,正好听到他们说宫里闯入了奸细,我猜多半就是你。”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来了。”
  长恭愣住,“就这样?”
  “就这样。”恒伽的眼中掠起明媚的笑意,“难不成还要我冒险进宫救你?”
  “可是你就这么回来也太没义气了吧。”长恭有些郁闷,虽然不指望他救她,可是这话听起来怎么就那么不痛快。
  “哦?”恒伽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茶,“虽然父亲吩咐过让我看着你,可我是不会冒险用自己的命救人的。而且,就算你有个好歹,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长恭似乎感觉到了那丝被完好地隐藏在他笑容下的隐隐怒意。
  她的眼珠子“咕噜”一转,长睫下蓦然流露出一抹狡黠,忽然笑了起来,“恒伽,原来你在生气……真是的,生气就说出来嘛,每次都这样,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假惺惺地装出一副笑脸,你累不累啊!”说着,她欺身上前,还伸出手不客气地扯了扯他的脸,“哈,这层面具好厚哦。”
  恒伽唇边的笑容微微一僵,一侧脸躲过了她的魔爪,“行了,你快点收拾一下,我们立刻出发回去。”
  长恭笑嘻嘻地收回手来,正要点头,脑海中忽然掠过了郑远的脸,心里不由一紧,连老天爷都在帮她,难道她就这么离开长安?不行,她还不能离开这里,她一定要找到郑远问个清楚!
  “恒伽,你先走吧。”她敛起了笑容。
  恒伽正要抬腿出门,听到她的话不由顿了顿,转过身来,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我还要再逗留两天,你先回去吧。”
  他的眼眸内似乎有什么在涌动,又飞快地被按捺了下去,唇角轻轻一勾,“高长恭,任性胡闹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不是任性胡闹,我真的有事要去做,非做不可的事。”她抬眸直视着他的脸,耳边却似听不到任何声响,仿佛忽然遁入了万籁俱寂之中,只看得见他暗沉的幽黑眼眸,让人不由得想起无边的黑夜,以及在那样的夜里风花一般的绵绵飞雪。
  “随你的便。”他忽然开了口,转身往门外走去,在出门的时候顿了顿,似乎又轻轻笑了起来,“反正你是死是活也与我无关。”
  恒伽在生气,而且很生气。长恭非常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以往就算他再不高兴,也绝对不会出现那样的眼神。
  唉,怎么办,只好等以后再和他解释了。
  没过多久,就从楼下传来了马蹄声,长恭扑到窗子前一看,只见恒伽已经带着手下的人出发了。
  她换了一身衣服,下楼吃了早饭立刻去破庙附近寻找郑远的下落。
  刚吃完早饭,客栈的掌柜忽然叫住了她,“唐二公子,唐大公子怎么匆匆走了,是家里有事吗?”
  长恭支吾着应了一声,忽听那掌柜又说道:“我看一定是大事吧,四更天的时候我见到唐大公子从外面回来,当时他的脸色可是差得很。”
  长恭心里微微一动,四更天?恒伽这么晚才回客栈?
  掌柜又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唐大公子走得可真急,连房钱都没有付,不过,有唐二公子在,一定没问题吧。”
  看着掌柜的脸笑成一朵菊花,长恭的脑袋里却是“嗡”的一片,只有几个字在不停旋转,没付房钱,没付房钱……完蛋了,她身边好像根本没有钱啊,平时的开支都是由恒伽掌管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啊啊!这个可恶的狐狸!一定是故意的!
  “当然……没问题啊。”长恭讪讪一笑。
  “那就请唐二公子先付账吧。”掌柜笑眯眯地看着她。
  嗯?这么急?长恭一面想着对策,一面伸手入怀,忽听得外面有几个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面色惊慌不安。
  “这位客官,发生什么事了?”掌柜惊讶地拉住了其中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叹了一口气,“掌柜的,你还不知道吗?皇上昨夜里驾崩了!”
  “什么?”掌柜的脸色大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当然不是乱说!乱说是要砍头的!这可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趁着他们乱成一团,长恭瞅准了机会,刺溜一下闪出了客栈,当下疾步快走,在拐了好几个弯后,才停下来歇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然要是动起手来,只怕是更糟糕。
  皇上驾崩了……她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不免有些心惊肉跳,不知弥罗现在怎么样了?希望继位的那个什么四皇子能善待他……想到这里,她揉了揉自己发胀的脑袋,回想着昨天经过的路线,朝着那座破庙的方向走去。    
  第四部分  
  第二十二章扑朔迷离(1)  
  到了那座破庙之后,长恭四下搜寻了一会儿,却不见一人。她留意到了角落里的破碗和破被子,猜测这里可能是郑远的窝,于是干脆躲到了神像背后,准备来个守株待兔。
  由于长恭昨晚折腾了一夜,所以她在等了一阵子后,很快就昏昏欲睡了。等她一觉醒来,天光已晚,遥远的天际已经出现夕阳,不可多得的几片晚霞像破碎的胭脂东一块西一块地晕染开去。
  她探头朝神像外一看,一切事物照旧,好像根本没有人来过这里。正想从那里出来,忽然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她眯起眼睛仔细一打量,不由大喜,这个人不正是郑远吗!
  这下可不能再让他溜了!
  来不及再多想,她“嗖”的一下窜到了他的面前,伸手一把牢牢抓住了他的领口。郑远显然被吓了一大跳,手里的几个脏馒头“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一见馒头落地,他也顾不得害怕了,扁了扁嘴,居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唉……长恭忽然感到有点头痛,她赶紧松开了手,扯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好了好了,我帮你捡就是了。”
  吸取了上次的经验,她一边弯腰捡馒头,一边还拉着他的衣袖,生怕一不小心,又让他逃得无影无踪。
  当长恭把馒头递到他的面前时,他的脸说变就变,立刻喜笑颜开,接过馒头就啃。见他放松了警惕,长恭有意无意地问了他几句,但他都是答非所问。
  小时候的玩伴,现在居然成了这个样子,长恭心里不免有些伤感。不过眼下她也没有时间感慨,比起这个,她最想知道的是在事发那天,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你也吃!”郑远忽然将手里的馒头掰了半个给她,在他热情的目光中,长恭接过了馒头,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拿起来咬了一口。虽然馒头又脏又干,可是,她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八岁那年从长安到邺城的路上,她吃过更肮脏的食物。所以,这个馒头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郑远顿时咯咯笑了起来,指指馒头,又指了指她,迸出了一句让长恭嘴角抽筋的话,“馒头哥哥……”
  她只能暗暗庆幸,幸好他手里的是馒头,而不是馊饭烂菜……
  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顺手拿出了怀中的火折子,只那么轻轻一划,郑远顿时吓得扔了馒头,抱着头躲到了案几下,一个劲地发抖,喃喃道:“不要,不要杀我爹,不要杀我娘,不要……”
  长恭脸色微变,也钻到了案几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告诉我,是谁要杀你们?”
  他只是浑身颤抖着,“不要……不要,高夫人,不要让他们杀了我娘!”
  高,夫,人!
  一瞬间,长恭的大脑轰然炸开,四处飞散的碎片回荡的全是同样的余音。
  高夫人……高夫人……
  “什么高夫人,你给我说清楚,给我说清楚!”她恶狠狠地扯住了他的衣襟,来回将他摇晃,情绪几近失控,怒道,“快说!”
  郑远见她忽然变成恶鬼罗刹一般,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他说高夫人……他……”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又抓住了她的衣袖,“你帮我求求高夫人,让她不要杀了我们……”
  长恭只觉得许多的疑问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织成密密麻麻的网,看上去好像就要找到解开的线头,一眨眼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想要问个清楚,偏偏对方又是个疯子。
  有什么哽在胸口,却又发泄不出来,懊恼之余,她扬手一劈,只听“砰”的一声,那尊神像居然被她的掌风给劈成了两半。
  力道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高夫人,到底是哪个高夫人?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王嫂说的话,心里又是一悸,虽然郑远是个疯子,可是看他的样子,似乎在事发当日受了极大的刺激,难道真如他所说的,这场大火的起因另有蹊跷,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那纵火者必定和那个什么高夫人有关……难道,这只是一场为了遮人耳目而放的大火?或者说,只是为了掩盖娘被掳去的事实?
  可是,是谁和她们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她握紧了手,似乎听到了指关节处传来轻微的“咔咔”声,一个让她感到无比恐惧的念头犹如菟丝一般疯狂滋长着,顺着血脉流转全身。
  那个高夫人,难道是——二娘?
  如果真是她的话,那么娘……长恭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是二娘的话,一定恨不得娘死,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将她掳走?
  再说,二娘一个弱质女流,又怎么从邺城赶到长安?还在这里指挥放火杀人?似乎也不大可能。
  越往深处想,她只觉得如同踩进了一片沼泽,越陷越深,内心的恐惧也越来越大。
  她不敢再想下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邺城!
  ***
  趁着城门还没有关,长恭飞也似的冲出了破庙,在临街处抢了一匹马就朝城门疾驰而去。城门口的守卫只见一位姿容绝世的少年策马而来,气势逼人,还来不及等他们盘问,凌厉的鞭子已经到了面前,就在他们躲闪之际,少年已经扬鞭绝尘而去。
  一出城,长恭更是快马加鞭往回赶,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山路。
  由于山路狭窄,长恭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夜风掠过两边的树林,叶子与叶子之间相互摩擦,发出了沙沙声,听起来倒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嗖”的一声从林子里窜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拦在她面前。长恭只隐隐辨出是个人影,心里不由一惊,急忙勒住了马,这才借着月光看清那团人影居然是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
  只见那个小女孩一脸惊慌失措地望着她,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动了动嘴唇,居然就这么直直地一头栽到了地上。
  长恭连忙翻身下马,走到了小女孩的身边,弯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脸,低声唤道:“喂,喂,你没事吧?”
  刚才还处于昏迷中的小女孩蓦地睁开了双眼,唇边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伸手对着长恭的脸轻轻一扬。当长恭意识到上当的时候,一股奇异的香味已经扑面袭来,接着,她的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失去意识前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居然,居然栽在了一个小孩手上!
  ***
  不知过了多久,长恭才悠悠醒来,她刚睁开眼,就听见身旁传来了一阵低笑,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总算醒了啊,我的美人。”
  长恭身子一僵,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清秀的眉宇间带着的一丝邪气让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
  “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吗?”男子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一道淡淡伤痕,“这不是上次你的马鞭留下的吗?我可是一直想你想得紧呢。”
  长恭瞪起了眼睛,对了,这个男人,不就是上次那群山贼里的一个吗?好像是叫什么小仙来着,这个恶心的名字想要忘掉倒也不容易。当时自己的确是狠狠抽了他一鞭子,这么说来……
  她打量了一眼四周,难道自己是在贼窝里?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更是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动手,却不料全身发软,好像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气,竟是一点劲都使不出来。
  “对了,忘了提醒你,中了我妹妹的软筋香的人,起码三天会浑身无力,任人为所欲为。”他露出了一丝淫笑,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本来我也不想用这招的,可又怕一不小心被你伤了就不好了。”
  “我是男人!”长恭伸手想要推开他,无奈半点力气也用不上。
  小仙笑得更是妩媚,“我喜欢的——就是男人。”他的手指轻轻滑过了她的脸颊,柔声道,“知不知道为了再遇见你,我可是每天都守在这山谷,直到今天早上看到和你同行的那个人经过这里,我就有预感你一定也会跟上来,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其实,我是女人……长恭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这下可如何是好?看这小仙一副色色的模样,再不想想办法恐怕难逃狼爪……
  眼看他的狼爪就要触碰到自己的衣襟,她连忙开口道:“等一下!”
  他的手一滞,嘻嘻一笑,“不用怕,我林小仙会怜香惜玉的,放心,我保证你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喜欢女人了。”
  长恭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来,你是不打算放我了?”
  “那是自然,你这样的美人,我怎么能轻易放手。”他暧昧地笑着,慢慢低下头去,想去寻找她的嘴唇。
  “小仙……我……”他忽然听到她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抬眸望去,只见少年轻蹙着眉,眼中波光流转,姿容鲜艳绝丽,不由心神一荡,一时间,仿佛连魂魄都被她勾了去。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他微微侧过了耳,想要听清她说些什么。
  就这么一迟疑,左耳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惨叫一声,立刻捂着耳朵跳了起来,鲜血立刻从他的指缝里涌了出来。
  “你,你!!”他虽是气极,却偏偏又舍不得出手伤她。
  长恭伸出手指,抹去了唇边的血迹,露出了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小爷我的牙齿可没中软筋香,我最看不上就是你这种霸王硬上弓的,有本事你让我心甘情愿地跟了你,那才让我佩服!别说是一时快活,就算让我陪你一辈子也行!”
  林小仙愣在了那里,也顾不得疼痛,忙问道:“此话可当真?只要我让你心甘情愿从了我,你愿意跟我一辈子?”
  长恭微微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反正她又不是君子,再说了,只要她一天不情愿,他就拿她没办法,虽然不知能拖多久,权当是缓兵之计也好。
  见他欣喜若狂地点了点头,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刚想说话,忽然只听“砰”的一声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门口,此时的他似乎满面怒容,水蓝色的眼眸内涌动着极度不爽的眼神。
  “大,大哥……”林小仙动了动嘴唇,嗫嚅着喊了一声。
  “林小仙,你还把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居然敢一个人去打劫?好打不打居然还打劫回了一个男人!”那位大哥上前来对着他就是一顿臭骂。
  “阿景哥哥,我哥哥也是色迷心窍,看在小铁的分上,你就别和他计较了吧。”从他身后蓦地闪出了那个小女孩。
  长恭一见这女孩顿时就来了气,抬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小女孩察觉到了她的杀气,又瞥了一眼耳朵还在流血的林小仙,不由捂嘴直笑。
  “林小铁!”林小仙怒吼一声,“为什么把这事告诉大哥!”
  长恭的嘴角一抽,这兄妹俩的名字还真够怪的。她又抬头望了一眼那个叫做阿景的大哥,与此同时,他也正打量着她,似乎微微一愣,脸上露出了“原来是你”的神情。
  林小铁咯咯一笑,吐了吐舌头,“哥,我不小心说出来了。”
  “那个……”长恭忍不住出了声,“留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不如就放我走吧。”
  阿景走到了长恭的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小兄弟,在我们这里有个规矩,既然是他抢了你,那你就是他的东西了。”
  唉,长恭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果然是遇见强盗有理也说不清。
  “不对吧,”她转了转眼珠,“明明打劫我的人是这个小姑娘,照你们的规矩,我应是她的人才对。” 说着,她还不忘对小铁抛了一个媚眼。
  小铁也愣了一下,“可是……”
  “可是什么……”长恭勾起了嘴角,微眯着眼睛,轻轻扬起了嘴角,“现在你是小了点,不过我可以等你长大的。”
  小铁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起来,只觉得长恭那若有若无的笑容,犹如暮春时节的桃花,似坠未坠,诱惑着她的每一根神经,让她有种微醺的头晕目眩。
  “好,这个男人我要了!”小铁果然不愧是山贼堆里混出来的,不说则已,一说惊人。
  小仙的脸色大变,“小铁,他是我的……”
  “是我打劫了他,所以现在开始他是我的人了!”小铁叉起腰,瞪了他一眼,“哥哥,我警告你哦,以后不许打他的主意!”说完,她又朝着长恭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美人哥哥,你和我住一个房间吧。”
  “你这个不知羞的臭丫头,我可不能让个男人整天到晚跟着你!”小仙也恼羞成怒了。
  “那不然怎么办,难道和你一个房间吗?我可不放心!”
  “你!”
  “行了!你们两兄妹别闹了!” 阿景皱了皱眉,“这小子跟我一个房间,行了吧!”
  小铁立刻点头赞成,“好啊,有阿景哥哥在,我放心!”
  “可是大哥……”小仙似乎还想说什么,结果阿景把眼一瞪,“再和老子废话,老子就不客气了!”
  大哥一发飙,小仙吓得再也不敢多说半句。
  阿景瞥了长恭一眼,说实话,刚才那个诱惑至极的笑容让他甚至都有一瞬间的错觉,一个男人美成这样,真是祸害!
  “还不跟老子走。”他没好气地朝着长恭说道。
  “阿景哥哥,他中了我的软筋香……”小铁连忙提醒道。
  阿景皱了皱眉,干脆一把将长恭抱了起来就往门外走去。长恭大窘,想要挣扎,却无力可使,生生憋红了一张小脸。
  阿景低头看了她一眼,水蓝色的眼眸中掠起一丝嘲笑,“放心,老子对男人没兴趣,老子只喜欢女人。”
  喜欢女人……长恭无奈地露出了一丝苦笑,这才更让人不安呢……  
  第二十三章贼窝(1)  
  长恭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山贼们要经常抢劫了,因为这里的条件真的是非常糟糕,就连他们老大的房间也是简陋至极,除了一张床榻和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外就没有别的像样的家具了。
  阿景一进屋子就顺手将长恭扔在了地上,又从床上扯了一条被子甩在了他的身上。长恭揉了揉自己被摔痛的部位,只觉得这个贼老大真不是一般的粗鲁。
  “你的意思是……要我睡这里?”她吞了一口口水。
  他立刻将眼一瞪,“怎么,难道还要老子睡地上!”
  长恭立刻识相地闭嘴,扯起了那床被子盖在了身上,虽然被子看起来很旧,被角处已经被洗得发白,却是十分的干净,还带着一股青草的味道。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阿景也往床上一躺,斜斜瞥了她一眼。
  “我叫——唐雨。”她可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名。
  “人长得像女人,连名字也这么娘娘腔。”他似是略带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长恭也轻哼了一声,“人不可貌……”刚说了半句,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现在这些人不过以为她只是比较凶悍一些,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真正实力,恐怕……所以,绝不能因为一时的逞强而暴露了自己的实力。
  见长恭沉默不语,他又弯了弯嘴角,“不过,那天你给小仙那一鞭子倒是挺狠的,也难怪小仙要用这种手段对付你。”
  长恭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调戏,换作是你也会发狠吧。”
  他好笑地耸了耸肩,闭上了眼睛,不再理她。
  从长恭的这个角度望去,恰好可以看到他那纤长如花蕊的睫毛在轻微颤动,被阳光晒成浅麦色的皮肤在烛光下闪耀着淡淡的光泽,优美深刻的轮廓流转出一股别样的韵味。如果不是因为那把大胡子,这也该是个英挺的男子吧。长恭暗暗想着,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小子,你以前有没有来过长安?”阿景忽然睁开了双眼。
  那抹水蓝色蓦地映入眼内,长恭心里的疑惑更是强烈,不过还是摇了摇头。
  “奇怪,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呢?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你。”阿景的话也让长恭大吃一惊,难道她真的在以前见过他?
  “你一直都住在这附近?”她忍不住也问了一句。
  阿景也不回答,抬手一扬,凌厉的掌风熄了烛火,没好气地甩下一句,“睡觉!老子可没工夫和你聊天!”
  长恭额上的青筋微微一跳,明明是他自己先开始的……她扯了扯被子,转念一想,反正这药性只有三天,那么这些天就暂时装得老实一些,等药性一过,她非踹了这个贼窝不可!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又好了不少,由于又困又乏,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漏进窗子的时候,贼窝里的一天也开始了。长恭直起身子,只觉得腰酸背疼,她揉了揉腰,抬眼望去,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阿景早已不知去向。她叠好被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也走出了房间,正好趁着现在查看一下四周的环境。
  秋季晴朗的天空,一碧如洗不见云的痕迹,剔透得好像一块宝石。这种透明的蓝向天边延伸,直至达到边缘变成灰白色的一线。山林里的树木被秋风染成了层次分明的颜色,缤纷的色调在蓝天的映照下格外的和谐。
  长恭有些惊讶于这里的景致,不过她也没那个闲心欣赏,现在她比较关心该怎么从这里逃出去。
  “美人哥哥,你要去哪里啊?”不远处的草堆里忽然钻出了一个小脑袋,笑眯眯地朝着她挥手。
  长恭立刻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早啊,小铁。”
  “过来啊,美人哥哥。”小铁冲她眨了眨眼。
  长恭摸了摸唇边的笑容,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现在总算明白其实恒伽也是很不容易的,虚伪的笑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走到草堆边的时候,她这才发现原来小铁的身边还有一个人,正是阿景。此时的他,正枕着双臂懒洋洋地闭目养神,明媚的阳光倾泻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似乎都闪闪发光。
  “美人哥哥,昨晚睡得好吗?”小铁拉着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好……”长恭轻轻笑着,在心里说完了后半句话,好——个鬼!
  “美人哥哥刚才东张西望的,小铁很担心你会想要逃走呢。”她笑得天真无邪。
  长恭的心里微微一惊,脸上的笑容却是更加光华炫目,语调温柔似水,“我已经是小铁的了呀,再说小铁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我怎么舍得跑呢,我可是要等你长大的哦。”
  看到小铁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长恭不禁在心里暗笑,她高长恭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美人哥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然的话,小铁正在烦恼等药性过了该怎么办呢。”小铁嘻嘻笑道,“如果美人哥哥不乖的话,我只能在药性过了之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了。”
  长恭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看起来一派天真的小女孩比她想象的还要狠毒。
  “他又不是什么武艺高强的人,老子看没这个必要吧。”正在闭目养神的阿景拔下一根草轻含在口中,若无其事地插嘴道。
  “阿景哥哥说得也对。”小铁眨了眨眼,将小手放在了长恭的手腕上,“所以,美人哥哥要听话哦。”
  长恭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暗暗庆幸,要是让这个小妖女知道自己的实力,难保不会做出那种恐怖的事情……
  现在只有暂时忍耐了,等三天之后……
  “大哥,大哥!”一阵急促的叫喊声从不远处传来,阿景“呸”的一声吐掉了草根,“一大早瞎嚎什么,不让老子安生!”说着,他不大情愿地起了身,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走去。
  “你别看阿景哥哥平时凶巴巴的,其实他是个大好人。”小铁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道。
  大好人?长恭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她怎么也不能把“大好人”这几个字和贼老大联系起来。
  “我和哥哥的命,全是阿景哥哥救的。”她的眼眸中涌动着一丝和她年纪不符的深沉。“我爹爹是位救死扶伤的大夫,因为得罪了长安的一个狗官,结果被投入了大牢活活折磨死,可他们连我和哥哥都不放过,趁着我们去投靠亲戚的路上,想要斩草除根,要不是阿景哥哥在那时出现……”她顿了顿,“知道了我们的遭遇后,阿景哥哥不但收留了我们,还只身潜入了那个狗官的府里,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替我们报了大仇。”
  “那他的胆子倒也不小。”长恭脱口道,心里略有些惊讶。
  小铁点了点头,随手玩着一根小草,神采飞扬的脸上蓦地黯淡下来。冷不防,一件凉飕飕的东西贴着她的脸颊飞到了她的手里。
  她低头一看,居然是个用草叶编出来的小狗,不由愣了愣,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欢喜,抬头望去,正好撞见长恭波光流转的眼眸。
  “是你编的?”她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样?很像你刚才的样子呢。”长恭弯起了嘴角。
  她瞪了长恭一眼,毕竟是孩子心性,随即又爱不释手地玩起来,“原来这也能编出小狗,你教我好不好?”
  长恭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对了,这样才像个孩子嘛,不要整天总是像个大人似的。”
  小铁一愣,从小到大,她最不喜欢有人摸她的头,可是现在,真是奇怪,她好像并不反感他的触摸,相反,那温热的手指似乎为她带来了一丝暖意。
  “美人哥哥,等我长大了,我要你做我的二相公。”她忽然眨了眨眼。
  长恭的嘴角一抽,“二相公?”
  “嗯,”她的眼眸内扬起了笑意,“因为,我要阿景哥哥做我的大相公,所以只能委屈你了。”
  呃?长恭轻咳了一声,“一女不能事二夫……”
  她轻哼一声,“男子能有三妻四妾,凭什么女人不能!反正,你和阿景哥哥,我都要定了!”
  长恭脸上的笑容开始发僵,完全被她这惊世骇俗的想法震到了……
  ***
  此时的邺城。
  齐国王宫内的桂子飘香,在空气里辗转着细细碎碎的温柔。一位眉目俊秀的男子匆匆往皇上的御书房走去,眉宇间全是掩饰不住的怒意。
  “孝琬!”从他的身后快步赶上一位绿衣男子,拦在了他的面前,看容貌和他倒有几分相似,只是骨子里更多了一股华贵的气质。
  “大哥,你别拦我!”孝琬伸手想要推开他,“我倒要去问问斛律恒伽,为什么没把四弟带回来!”
  孝瑜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担心长恭,我也担心他,但你也要知道,作为臣子万万不能擅闯皇上的御书房……”
  “我不闯,我在门口等着他总可以吧!”孝琬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继续向前走。
  一到御书房门口,孝琬正好看到斛律恒伽面带微笑地从那里走出来,不由更是怒上心头,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大声道:“斛律恒伽,你倒好,一个人先来皇上这儿邀功了,你把我四弟一个人撂在那儿,这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怕他抢你的功不成!”
  恒伽的眼中浮现出一刹那的阴暗,不过很快又扬起了那抹不变的笑容,“河间王,他不愿意回来,难道还要我将他绑回来不成?”
  “我四弟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孝琬一愣。
  恒伽微微一笑,“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
  “你!”孝琬目中火光一闪,猛地拽住了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斛律恒伽,我告诉你,要是长恭有个好歹,我高孝琬和你没完!”
  “三弟,你太失态了!”孝瑜皱了皱眉,上前将孝琬拉开,冲着恒伽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不好意思,三弟他是冲动了一些,不过也是因为担心长恭。”他的眼眸一转,“恒伽,你为人一向谨慎仔细,长恭这次不回来怕是另有隐衷吧?”
  恒伽刚要说话,忽然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隐隐约约袭来,他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不远处,九王爷高湛俊美的脸半掩在阳光的阴影里,朦胧中看不真切,可是那双茶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冬日薄雪般的冰冷。
  “九叔,你的病不是还没好吗,怎么今日进宫了?”孝瑜惊讶地问道。
  高湛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恒伽,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长恭呢?”
  这句话看似平常随意,但在高湛口中说出来偏偏就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恒伽笑了笑道:“长恭有私事滞留长安,而从长安探听到的消息我要尽早禀告皇上,一点儿也拖延不得,九王爷可以体谅在下吧。国事和朋友,自然是国事更重要。”
  他的一番话倒是无懈可击,让高家几人一时也找不到反驳的借口。
  “就算他要办私事,你也该派个人跟着他!”孝琬一想起长恭留在危险重重的长安,犹如五爪挠心,焦躁不安。
  恒伽扬起了眉,嘴角一弯,“你怎知我没有派人跟着她?”
  虽然当时是恼怒于她的擅自行动而一走了之,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和自己父亲也难以交代,于是走到了半路又让手下李丁回客栈去跟着她。
  一听此话,高湛的脸色稍霁,孝琬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既然这样,怎么不早说!”
  “河间王你一来就想动手,我哪有机会说。”恒伽唇边的虹弧更深。
  “突厥果然有异动?”高湛忽然开口问道。
  恒伽点了点头,“突厥和周国已经结成了联盟,很快就会攻打齐国,突厥先从北方进攻,而周国会派杨忠将军带领两万大军从南路包抄,攻我们个出其不意,两军到时在晋阳会师。”
  高湛微微一诧,“这消息可属实?”
  恒伽轻轻一笑,“这可是长恭在周国王宫里听宇文护亲口说的,自然是属实的。”
  他的话音刚落,高家三人脸色瞬间大变。
  “你说什么,我四弟去了王宫!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王宫!难道是我四弟出了意外,所以才没有回来?还是受了伤,所以不能回来?”孝琬神情扭曲,很明显,此时他的思维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轨道,朝着奇怪的地方奔流而去了。
  “放心吧。”恒伽往前走去,“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被轻易捉住,恐怕连我也要自叹不如呢。”
  想起那晚发现她潜入王宫的时候,他的确是很恼火,在宫门外打探了很久,一直到宫里传出找不到刺客的消息后,他才回客栈。他不希望她出事,因为那样难以和父亲交代,当然,就算没有父亲的原因,他也……不希望她出事。但是,他也绝不会自己冒险潜入宫中去救她。
  仅此而已。
  几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宫门外,恒伽正要和他们告辞的时候,忽然见一骑人马疾驰而来,马上的那人在他们面前翻身下来,“扑通”一声在恒伽面前跪倒。
  “李丁?”恒伽待看清此人,心里顿时涌起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几位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高公子他……”李丁微微颤抖着,一迭声地告饶。
  “高公子他怎么了?”孝琬一听,立刻跳了起来,揪起他就喝问。
  “高公子他……好像失踪了。”
  “什么!”恒伽唇边的笑容瞬间凝住,忽然感觉有一抹说不清的紊乱从心底缭绕而起。
  孝琬的手蓦地一松,身子微微一晃,倒退了两步,还是孝瑜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高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低声问道。
  “回王爷,小的奉了斛律公子的命令回客栈跟着高公子,但小的回去时,客栈老板说高公子没有付房钱就跑了,于是小的去打听高公子的下落,在城门那里,听说有人打伤了守卫出城了,听他们的形容,应该是高公子没错。于是小的沿途找去,却完全没有发现高公子的踪迹,小的以为高公子已经回来了,但今日回邺城才知道高公子没有回府,小的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所以先来禀告公子。”李丁颤声道。
  “可曾问过守城的士兵?”恒伽定了定神问道。
  李丁点头,“小的刚才已经去问了,说是没有看到高公子进城。”
  恒伽略一思索,低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长恭应该还在从长安到邺城的这段路上……难道……”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心里微微一惊。
  “难道什么?”孝琬神情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唇,生怕从那里说出让他接受不了的话来。
  恒伽简单地把之前遇到山贼一事说了一下,敛起了笑容,“如果是落到山贼手里就……”
  “长恭武艺高强,生性聪明,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落入山贼之手吧。”孝瑜自己心里也是一片焦急,但又不得不安慰弟弟几句。
  “那也未必,他心思单纯,哪知世事险恶。”高湛目光一沉,转身又往宫里走去。
  “九叔,你要做什么?”孝瑜惊讶地问道。
  高湛那浅至透明的瞳孔中,一丝骇然的森寒缓缓凝聚,“自然是禀告皇上附近有乱党出没。本王要向皇上借一些人。”他又转向李丁,语气森冷,“三天之内查清山贼的确切下落,不然本王定让你们全家不得善终。”他有意无意地瞥了恒伽一眼,“没有人……保得住你。”  
  第二十四章杀戮(1)  
  长恭在这个贼窝已经待了两天了,短短的时间内,那只草叶编的小狗,迅速拉近了她和小铁之间的距离。再加上她完全一副认命的样子,对谁都是一脸灿烂的笑容,更是令众人减少了防备之心。
  “这是谁教你的?”阿景顺手拿起了那只草编小狗把玩着。
  长恭的笑容微微一敛,低声道:“是我娘。”
  “美人哥哥的娘一定也是个美人吧,将来干脆把你娘也一起接来吧。”小铁在一旁笑眯眯地说道。
  长恭垂下了眼睫,“我娘失踪了。”
  阿景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失踪就是还有存活的希望,现在你也是我们的兄弟了,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来。”
  长恭支吾着应了一声,忽然觉得这个贼老大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她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他的眼睛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难道父母不是中原人?”
  阿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爹娘早就死了。从我有记忆开始就被舅父舅母收留,但是舅母待我刻薄,打骂是常有的事,就是这双眼睛已经被舅母骂了无数次杂种。有次趁舅父不在,她想要毒死我,结果我就从那里跑了出来。”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对那段往事完全不在意,但眼底深处却隐隐涌动着一丝悲伤。
  “很美丽的蓝色。”长恭忽然笑了笑。
  阿景微微一愣,“什么?”
  长恭指了指一碧如洗的天空,“就像晴天里无云的天空,干净而澄澈, 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蓝色。”
  阿景侧转了头,轻哼了一声,“什么无云的天空,老子可听不明白这文绉绉的话。”
  长恭眨了眨眼,“我是在夸你呢。”
  阿景的脸色有些尴尬,“老子才不稀罕被男人夸!”
  “美人哥哥说的没错啊,我很喜欢阿景哥哥的眼睛呢。”小铁笑嘻嘻地还去摸了摸他的眼睛。
  〖2〗第二十四章杀戮〖4〗
  看着他露出了罕见的不好意思的神情,长恭和小铁对视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美人哥哥,你的药性快过了吧,到时会有些头疼,不过很快就会没事的。”小铁笑了一会儿,善意地提醒道。
  长恭点了点头,心里暗暗一喜,看来自己马上就能逃离这里了。
  小铁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拉住了阿景的手道:“阿景哥哥,我们好久没去长安城里逛逛了呢,不如等你有空了,我们一起去城里看看吧。”
  阿景嘴里含着草根,一边咬着一边道:“说起来真是很久没去了,说起长安城,小铁,在你来之前,有一年我去了长安城里,正好碰到了一场大火,那场大火真是厉害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长恭的脸色一变,脱口道:“是七年前的一场大火吗?”
  阿景想了想,“好像是吧,那时我正好十二岁。话说那时我还救了一个硬要往火里送死的笨蛋小孩……”
  后面他说些什么,长恭完全听不到了,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记忆里的碎片迅速地在脑海里一片片拼凑起来,最后定格在了一双蓝色的眼睛上。
  原来……是他!
  怪不得一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原来这个男人就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美人哥哥,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可怕。”小铁担忧地推了推她。
  长恭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没,没什么。我也听说过这场大火,好像死了不少人。”
  “是啊,好像是个意外,不过我也听人说,是有人来寻仇放的火,谁知道呢。”阿景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
  天空忽然下起了细雨,有几颗小雨珠滴落在长恭的睫毛上,随着她睫毛的颤动,又颤巍巍地滑落下来,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
  这一天的黄昏,似乎比往常来得早。
  雨已经停了。天空浸染着薄薄的淡金色,空气中满是葱茏的草木在暮色里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
  长恭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就回到了阿景的屋子。就在她打算休息的时候,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了。她也没有回头,只随口说了一声,“这么早就回房了,你不是说还有事要和你的兄弟们商量吗?”
  半天对方没有回音,她纳闷地回过头去,在看清门边那人时,不由心里微微一惊,“林小仙,怎么是你?”
  林小仙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醉意,他随手锁上了门,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喃喃道:“我可想你想得紧呢……”
  长恭头皮一阵发麻,怎么这个男人还没有死心……
  “林小仙,你可别胡来,不然被你妹妹知道的话……”不等长恭把话说完,他更加用力地捏住了她的肩膀,“那个臭丫头,你明明是我的人……每天都能见到你,却不能碰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是种多大的折磨?”
  长恭心里直呼不好,眼看着他的手就要往自己怀里探来,下意识地伸手一挡,他顺势将她手腕捏住,向外一扭,整个人不客气地压了上来。
  长恭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倏地冲到头顶,一股奇异的热量从丹田之处涌起,扩散到了四肢百骸之中,她试着运了运气,不由喜出望外,药性,似乎已经过了……
  小仙看着她的脸上忽然挽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微微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整个身体一下子飞了出去。
  长恭摸了摸自己的手,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小爷我可是最讨厌你这种硬来的家伙了。”
  小仙惊愕地盯着她,捂着自己流血的嘴角,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长恭目光一转,落在了小仙腰间的佩剑上,不由心念一动,既然药性已经消失,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想到这里,她身形一晃,往小仙身上一探,那柄银光闪闪的利器转眼就到了自己手上。
  再没半点犹豫,她立刻将剑架在了小仙脖颈上,低叱一声,“走!”有他在手,说不定自己还能少花点力气,毕竟他们人多势众,自己也没有完全恢复,如果硬闯的话,倒也没有十足的胜算。
  小仙在她的胁迫下,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出了房门,其他的山贼一见这个架势,不由也是大吃一惊,但碍于小仙在她的手里,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
  “等一下!”一声熟悉的低喝传入她的耳中,阿景忽然分开人群,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美人哥哥,你怎么了?快点放开我哥哥!”小铁也从阿景的身后钻出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慌的表情。
  长恭目光一敛,低声道:“不许再过来!谁也不能阻止我离开!谁再靠近的话我立刻杀了他!”
  阿景忽然冷笑了一声,“居然用这一招,你丢人不丢人!有本事就和老子好好干上一架,要是你赢了的话,老子就让你走!”
  长恭也冷冷一笑,“想用激将法吗?我可不会上当。”
  “老子说话算数!你先放开他!”阿景挑了挑眉,“难道你怕了老子不成?看你这熊样子,真是给你爹娘丢脸!”
  这是激将法……长恭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但听到他提到自己的爹娘,也不由怒从中来,一掌打开了林小仙,将剑尖一抖,直指他的鼻端,“要不是你们的下三烂手段,恐怕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阿景冷笑一声,也迅速抽出了自己的剑。
  长恭握紧剑,剑锋一扬,拉出一圈绚丽炫目的剑光。剑气如樱花漫天飞舞,又像美人脉脉涌动的秋波,妩媚而妖娆地迎上对方气势汹汹的攻势。闪烁在剑刃上的寒光,逼得周围的树叶似乎都本能地微微卷曲。十几个回合的较量过后,只听“当啷”一声,阿景手里的长剑竟然被挑飞了!
  “好功夫!”阿景惊讶之下露出了钦佩之色,“老子真是小看你了!”
  长恭宛然一笑,“这下,我可以离开了吧?”
  阿景干脆地点了点头,“老子说话算数,你走吧!”
  “美人哥哥!”小铁忽然低低地喊了一声,似有几分恼怒,几分惊讶,几分不舍,“原来美人哥哥一直深藏不露,如果知道你这么厉害,我一定早就挑断你的手筋脚筋,让你一直留在这里。”
  长恭将剑一收,目光中带了几分柔和之色,“小铁,我知道你不是个狠毒的孩子。”
  小铁眼神一黯,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
  她转身刚要走,忽然只见一人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连声道:“大哥,大哥!”
  “怎么了?”阿景皱了皱眉。
  “不得了了,大哥,我们这里被官兵包围了!”
  众人大吃一惊,阿景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怎么回事?我们这里一向和官兵井水不犯河水……”
  “大哥,好像是齐国的御林军!”那人颤声道,手指着山林下的方向,“我之前看过一次那样的服色。”
  “什么?”长恭也是一惊,这么说来,应该是自己人了?在齐国,能调动王宫御林军的人,除了当今皇上,就是和皇上关系最为亲密的……
  她的心顿时跳快了几拍,莫名地激动起来,难道是……
  想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朝着那人所指的方向飞奔而去。
  此时的山间已经被御林军重重包围,漆黑的夜空被火把照得犹如白昼,那种扑面而来的沉沉杀气仿佛能将这片山林瞬间吞没。
  长恭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番,目光几经流转,定格在了为首的那男子身上。纵然是这样纷乱的环境下,也遮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优雅和强势。
  令人无从拒绝的优雅,令人无法拒绝的强势。
  在优雅与强势之外,就是完美无瑕的冷静和高贵。
  遗世明月,清辉如水。 天地之光华,仿佛只集于他一人。
  九叔叔,是九叔叔……长恭只觉得心里忽然温柔起来,眼角灼热得无比湿润,摇晃中的视线逐渐变得朦胧,一瞬间,几乎占据了整个意识的激动席卷而来……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那月光般的男子抬眸望向了这里,两人的视线正好撞在了一起。他的身子微微一震,脸上依旧是一片沉静,但眼眸深处却涌动着深深的喜悦。
  “四弟!”一个因兴奋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着,长恭侧眼望去,这才发现孝琬和孝瑜都在一旁策马而立,眼尖的孝琬一眼就发现了她,胸口的大石总算是稍稍放下了一点。
  长恭心里的欣喜如泉水般涌了出来,连握剑的手指也微微颤抖,大哥,三哥,他们全来了!
  “你究竟是谁?”阿景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她的身后,脸色暗沉,“居然要出动御林军找你?”
  她转过身,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已经大概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九叔叔来这里多半是为了——她。
  “我是谁并不重要。”长恭对他笑了笑,“不过,我会告诉他们是你们放了我,这一切只是误会。所以,我想你们会没事的。”
  阿景略带惊讶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化不停,面色渐渐柔和起来,侧过脸低声说了句:“谢谢。”
  长恭朝他点了点头,又望了躲在他身后的小铁一眼,飞也似的朝着山林下跑去。
  “四弟,担心死我了,你没事吧?”孝琬早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将他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打你?你怎么会落到他们的手里……”
  孝瑜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孝琬,他哪能一下子回答你这么多问题。”
  长恭笑眯眯地眨了眨眼,“我没事啊。”
  “是啊,是啊,我是太高兴了,”孝琬激动地抹了一把眼泪,“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三哥我也不想活了!”
  呃?长恭的嘴角一抖,忙像哄孩子似的拍拍孝琬的肩,“好了,好了,三哥,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没少胳膊也没缺腿。”
  “没事就好。”高湛策马过来,伸手迅速地将她捞上了自己的马。他的眼眸如涓涓清水浸湿的冰轮,清辉冷冽,但是当长恭在他怀里抬起头时,发现那里似乎渐渐透出了一丝温柔之色。
  “九叔,还是让长恭和我同乘一骑……”孝琬刚提出抗议,剩下的话语就被高湛的眼神冻住了。
  “九叔叔,我们就回去吗?”她对九叔叔这样亲近的行为并没有不习惯,相反,他身上成熟冷静的气息让她似乎有种安定的感觉,毕竟,九叔叔是她最亲近、最信赖的人。
  “当然回去,不过,在这之前,”高湛的眼中流转着一抹幽暗的光芒,长恭的心里蓦地一惊,这种冷酷的眼神,她以前似乎见过……
  接着,她清晰地听到了从他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传本王的命令,放火烧山,山上的所有贼人,全部剿灭,一个不留。”  
  第二十五章修罗场(1)  
  这句话令长恭头顶像有万颗金星瞬间爆裂,顿时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猛地从他怀里跳了起来,连声道:“不要,九叔叔,这只是一场误会,他们这不是已经放了我吗?不要杀了他们!”
  高湛的眼中杀意决然,“已经——晚了。”
  他的话音刚落,官兵们已经在各处点起火来。秋季天气干燥,又恰逢风起,火借风势,转眼之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刹那蔓延开来的彤红,犹如铺天盖地的浪潮,人声马嘶顿时充满着整个山林……
  “九叔叔,快让人救火!不要再烧下去了,他们全会死的!”长恭挣扎着想要下马。
  “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谁若是想要伤害你,我会百倍奉还。”高湛伸手紧紧将她扣在自己怀里,茶色的双瞳里火焰蔓延,眼神像灌了铅水一样阴沉得隐隐有骇人的寒光射出,浑身那肆意蔓延的森寒煞气令长恭没由来地心中一寒!
  “你误会了,九叔叔,是他们放了我,他们没有想要伤害我!”她焦急地解释着,但根本无济于事,高湛完全听不进去。
  怎么办?这样下去,小铁,阿景,全都会死的……虽然和他们相处了不过几天,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她真的做不到!
  想到这里,她忽然皱眉低呼了一声。
  “长恭,你怎么了?”高湛立刻担心地问道。
  “九叔叔,你,你的手好用力,痛……”她指了指自己的腰。高湛连忙松开了手,趁着他松手的一瞬间,长恭迅速地推开他,以最快的速度滑下了马,又伸手扯过了另一匹马。翻身跃上,策马就向着山林里冲去。
  “长恭,长恭,你怎么了!那里危险!”孝琬一见长恭策马冲进了烈火熊熊的山林间,顿时大惊失色,立刻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九叔,这是怎么回事?”孝瑜处惊不乱的脸上也掠过了一丝惊慌。
  高湛那愈发显得阴鸷森冷的茶眸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寒冰,薄冰之下隐隐有不知名的火星簇动,他轻扯嘴角缓缓开口,“这孩子真是太任性了!”说完,他将缰绳一扯,转头对正想追上去的孝瑜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把他追回来!”
  〖2〗第二十五章修罗场〖4〗
  孝瑜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了一抹复杂的表情。
  此时的长恭已经冲到了山林间,四下寻找着小铁和阿景的下落。被烧断的树枝不停砸落下来,不少人惨叫着翻滚在大火中,到处是一张张扭曲变形的面孔,肉的焦味,烧化了的骨头……白日里悠然平静的山林在夜空下充斥着惨叫哀鸣,风中浓烈的血腥在大火的炙烤下疯狂而残酷地盘踞着,久久不愿散去,修罗之场亦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了一股杀气袭来,连忙抽出剑挡了一下,只听“叮”的一声,一枚小小的暗器被打落到了地上,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女孩子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美人哥哥,为什么要放火烧山?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听到这个声音,长恭心里松了一口气,勒转马头,回头一看,小铁正躲在一块大石头后怒视着她。
  “小铁,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我也不想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我能做的就是救你出去。”长恭翻身下了马,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别过来!”她大叫一声,“我不信你,我不信你!你把哥哥,你把阿景哥哥,把大家都害死了!”
  “小铁!”长恭大喝了一声,伸出手飞快地一把抓住她。
  “放开我,放开我,我恨你,我不要你救,我会找你报仇的,我会杀了你!”她死命挣扎着,一边还语无伦次地大骂。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忽然打断了她的大吼大叫。小铁捂住脸,有些惊讶地望着面有怒容的长恭。
  “给我听清了,林小铁,你要报仇,你要杀了我,好!”长恭冷冷盯着她,“不过要是你现在死了的话,一切都是废话!一切都是狗屁!是这样窝囊地被烧成一堆焦炭,还是活下来为大家报仇,你自己想清楚!”
  小铁身子一震,紧紧咬着下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在她一失神的时候,长恭趁机将她一把捞到了马上,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她也不再多逗留,急忙顺着原路往外而去。
  一路上,不停有烧断的树枝带着火苗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长恭一手持剑挡着树枝,一手握着缰绳急催马行,而小铁就好像失了魂魄一般,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就在快到出口的时候,只听“嘎吱”一声,一根粗大的还在燃烧着的树枝忽然从天而降,长恭出手如风,一眨眼就将那段树枝砍成了几段,但一点飞溅的火星却不偏不倚地袭向了小铁的脸……
  “滋——”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淡淡弥漫开,小铁失神地扭过头,这才发现一截如玉般透明的手腕正挡在自己的脸前,被烧出一个小黑点的皮肤上正冒着烟……
  她立刻飞快地别过头去,“别以为我会谢谢你。”
  “我也没说要你谢谢我。”长恭扬了扬嘴角,“只不过,如果你脸上留下这么一个黑点,只怕将来嫁不出去。”
  “你……”小铁的脸上因怒意而涨得通红。
  短短时间内,大火已经烧去了原来的退路,长恭只好另寻一路,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忽然听见右边传来一个清冷中带着焦灼的声音,“长恭,往这里走。”
  长恭抬眼望去,在那里策马而立的白衣男子,如月色般明艳耀人,却又透着初雪的寒冽和冰凉。
  “九叔叔……”她再没有多想,很快策马跟了上去。
  ***
  等来到了安全的地方,长恭刚把小铁抱下马,就察觉到了高湛正一脸铁青地盯着小铁。
  “你冒着危险冲进去就是为了这个小姑娘?”他尽量克制着自己不断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怒意。
  长恭点了点头,“不错。”
  “她也是山贼?我瞧着她的眼神,可不像个普通小姑娘。”高湛冰冷的目光掠过了小铁,长恭感觉到小铁的身体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不……”长恭刚说了半句,忽然只见一个身影远远飞驰而来,人未到声音已到,平时爽朗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颤抖和狂乱,“大哥,我找不到四弟!我找不到四弟!!”
  “孝琬,四弟在这里,已经没事了!”孝瑜赶紧大喊了一声,他的话音刚落,孝琬已经冲到了众人面前,他利落地下了马,二话不说冲着长恭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长恭一时被打懵了,呆呆地望着孝琬,满脸的难以置信,三哥竟然打她,从小到大最疼爱她的三哥竟然动手打她……
  “你这个浑蛋,你是想吓死我们吗!”他又猛地将她扯进了怀里,紧紧地搂住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下次别这么任性了知不知道!你要是死了,三哥也不想活了!” 说完,他又心疼地摸着她红肿的右脸,喃喃道,“三哥疯了,三哥怎么会舍得打你,怎么会舍得打你……长恭,疼不疼?疼不疼?”
  “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长恭将脑袋搁在了他的肩上,眼睛里泛起了一丝酸涩,她知道,这一耳光打在她的脸上,却疼在三哥的心里……当她抬起头时,正好看到孝瑜温柔似水的释然笑容,和九叔叔眼底深处的一抹担忧……虽然脸上火辣辣地疼,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好似三月的春天那般温暖……
  “阿景哥哥!”小铁的一声惊呼将长恭从失神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被扔到了他们的面前,虽然看不清容貌,但那把大胡子立刻让她认出了此人正是山贼们的大哥阿景!
  “王爷,这个男人好像是山贼的头目,身手不错,杀了我们好几个兄弟,您说怎么处置?”为首的御林军头目边说还边踢了他一脚。
  高湛的茶色眸中染上一层薄薄的寒冷冰雾,一个“杀”字还没出口,只见长恭已经拦在了他的马前,似乎有话要说。他的眉轻轻蹙了起来,冷冷道:“你又想干什么?”
  “九叔叔,这个男人有双蓝眼睛,说不定和突厥有什么关系,再说他又是这里的头目,为什么不把他带回去好好询问一番呢?说不定会问出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呢。”长恭不敢硬来,生怕如果说想救他,九叔叔会更快送他上西天。
  孝瑜也走到阿景身边,抬起他的脸看了看,“九叔,他的眼睛果然是蓝色的。莫非是突厥的奸细?”
  高湛思索了一下,“先带他回去再说。”就在长恭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小铁忽然冲到了阿景身旁,长恭暗叫不好,想要拦住她却又来不及。
  高湛的嘴角勾起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弧度,有意无意地瞥了长恭一眼,摸了摸手中的剑,仿佛在告诉她,如果小铁是山贼一伙,他决不会放虎归山。斩草除根,是他做事的原则。
  任何人求情——也没有用。
  长恭的身子一僵,低吼了一声,“小铁,快点过来!”
  就在小铁小嘴一扁,想要说什么的时候,阿景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起一脚将她踹倒,高声怒骂道:“贱货!怎么,想来取笑老子吗!要知道当初连你都该一起杀了!给我滚!”说完,他忽然抬眸望了长恭一眼。长恭心下立即了然,他这是要撇清小铁和他的关系,于是也立刻冲过去拉住了小铁,大声道:“小铁,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你全家都被这个贼人给杀了,现在他落得这个下场,你爹娘在九泉下也能安息了!”说着,她又转身对高湛道,“九叔叔,其实这个女孩子也是被他们抓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想救她的缘故。”
  小铁挨了这一巴掌,心里自然也明白阿景的苦心,无奈心疼难忍,只得低下头去,不再看他的表情。
  高湛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们,“不过,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叫阿景哥哥……这个称呼不像有深仇大恨啊。”
  “那是她被迫喊的,时间一长就成习惯了。”长恭赶紧辩解道。
  高湛垂下了眼帘,漫不经心道:“这样啊,听来倒也有几分道理。既然是有深仇大恨,小姑娘,本王就让你报这个仇。”说着,他示意手下将一把匕首递到了小铁的面前,“亲手去剜了他的双眼吧。”
  他的声音犹如冰天雪地里寒冷彻骨的冰雹,一字一句地将长恭的血液瞬时冻僵,九叔叔在怀疑……
  小铁面无血色,根本不敢伸手去接匕首,那位御林军只好将匕首硬塞在了她的手里。
  “九叔叔!” 长恭上前拉住了高湛坐骑的缰绳,“她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不要逼她做这么残忍的事,就算是有深仇大恨,这样难道还不够吗?”她的眼中带着一丝哀求,“九叔叔,别这么残忍……”
  高湛侧头避过了她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小铁,“小丫头,还不动手吗?”
  小铁浑身颤抖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正好对上了阿景的眼神。他那水蓝色的眼眸内明明白白地表达着一个意思:快动手!
  小铁拼命摇着头,她怎么下得了手……见她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阿景闭上了双眼,忽然劈手夺过了那把匕首,极其迅速地将匕首朝着自己的右眼扎了进去,只听“噗”的一声,在小铁的惊叫声中,一注血从他的右眼中喷出!
  除了高湛,大家的脸上顿时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长恭也蓦地愣在了那里,等回过神来,她的心里又不免有些佩服,为了小铁,他竟然……
  阿景居然还像没事人一样咧嘴一笑,骂道:“没用的东西,想磨蹭到什么时候!老子还不如自己来,还有这只眼睛,老子也帮你办……”
  “够了!”长恭的身形一晃,“啪”的一声打掉了他手中的匕首,将吓呆的小铁抱了起来,转头看了高湛一眼,怒道,“九王爷,够了!你连个小女孩都不放过吗!”
  高湛的脸色一僵,九王爷……她居然叫他九王爷……忽然有一抹刺骨的寒意从心底缭绕而起,让他的全身隐隐发冷。
  “行了,都回去吧。”他勒转了马头,冷冷说了句,“长恭,这个小丫头就交给你了。”
  “九叔叔……”长恭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语气是重了一些,想要再说些什么,他已经扬鞭策马而去,只留下了一股淡淡烟尘。
  “长恭,你也不要怪九叔,他也是为了你好,万一这丫头是他们一伙,留下她就是一个大患。”孝瑜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九叔的风寒还未好,一听你在这里,就立刻赶了过来。他是太担心你了,所以下手才会这么狠。”
  长恭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九叔叔是担心我,可是……”她犹豫了一下,“大哥,可以暂时让小铁住在我们家吗?”
  “好了好了,没事就好了。”孝琬面带笑容地走了过来,“你想让谁住,就让谁住,住多久都行,我这个当家的说了算。”
  长恭面露喜色,“谢谢你,三哥。”她又抬眸看了孝瑜一眼,“大哥,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谢谢你们——来救我。”
  “傻瓜,”孝琬左手拉住了长恭,右手拉住了孝瑜,将三人的手叠放在一起,笑道,“咱们都是亲兄弟,兄弟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对不对,大哥?”
  孝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他们的手,三弟和四弟的手,似乎比自己的更温暖呢。高家的例外,他好像漏算了一个。在这个看不到未来的时代,幸好,身边还有这样让他觉得温暖的人。
  “对了,我说四弟,你怎么就非要救这个女孩,差点把命都给送了。”在回去的路上,孝琬忍不住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孝瑜也在一旁促狭地笑了起来,“难道四弟动了心,想等着她长大?”
  孝琬大笑了起来,“想不到四弟竟然好这一口,喜欢年纪小的丫头啊,早和三哥说嘛……”
  兄弟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全然没有看见长恭的身上正聚集着越来越浓重的怨气……  
  第二十六章长广王府(1)  
  回到高府的时候,长公主立刻将她单独拉到了房间里,在得知长恭的女儿身没有在贼窝里暴露时,这才松了一口气。
  “恒伽说你去办私事了,到底是什么事?”长公主一脸凝重地看着她。
  长恭忽然想起了王婶和郑远的话,脑中更是一片混乱,“我,我只是遇到了小时候的朋友,所以才多逗留了一点时间。”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长恭,你的心情我明白,他乡遇故友,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你也要明白你是以什么身份到那里的,你是去查探消息的,不是去会故友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她顿了顿,“更何况,你又是个女孩子,更要懂得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明白吗?”
  她垂下了头,“大娘,我明白。”
  “不过总算是平安回来了。”长公主笑了笑,“你一人在外,这里可是一家子人为你操心,尤其是孝琬,你不在家他都没魂了……”说到这里,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飞快地换了话题,“还有,恒伽对皇上说,这回的消息全是你只身潜入王宫才得来的。皇上龙颜大悦,说是要好好嘉奖你呢。”
  恒伽……长恭的脑中浮现出那只狐狸的笑容,心里不由有点窝火。不过这个家伙,总算还有点良心,没有独揽功劳。
  “是啊,长恭要为高家争气。”她眨了眨眼,“大娘难道不高兴吗?”
  “我一点也不高兴。”长公主的脸色一沉,“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万一要是有什么意外,我怎么和你爹交代?我宁可你不要争什么气,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争气。”
  “大娘……”她的心里微微一动,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长恭下次一定小心再小心。没有大娘的允许,就算摔一跤都不可以。”
  长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就会贫嘴。”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孝琬的声音,“娘,您要和四弟说多少体己话啊,和我都没说这么长时候过,儿子可要吃醋了。”
  长公主笑了笑,“我看你是怪娘拉着你的好弟弟,让你们兄弟没机会好好说话吧?”说着,她上前打开了门。孝琬一步跨了进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美丽的少妇和一个跟孝琬颇有几分神似的小女孩。
  “三嫂,小云!”长恭站起身来,笑嘻嘻地将那小女孩抱了起来,“小云,有没有想四叔叔?”
  〖2〗第二十六章长广王府〖4〗
  小云没有像往常一样亲她一口,反而撅起了小嘴,细声细气道:“四叔叔,你带来的那个小女孩是谁?爹爹说那是四叔叔的小媳妇儿。”
  长恭忍不住笑了起来,“哦,你知道小媳妇儿是什么意思吗?”
  她一脸的委屈,好像就要哭了出来,“爹爹说,娘就是爹的媳妇儿,可以住在一起,小云不要她做四叔叔的小媳妇儿,小云才是四叔叔的小媳妇儿!”
  呃……长恭的额上冒出了几滴冷汗,飞了个白眼给孝琬,都怪三哥胡说八道。
  “傻丫头,不做小媳妇儿,我们不也是住在一起嘛。”她赶紧柔声安慰,“四叔叔最喜欢小云了,明天陪小云一起玩好不好?”
  小云立刻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这个孩子,”崔澜无奈地笑了起来,“就喜欢缠着四弟。”
  “没事的,三嫂,谁叫小云这么可爱呢,我就喜欢被她缠着。”长恭将小云举得更高了一些,引来了她一阵咯咯的笑声。
  “四弟,你这里怎么了!”孝琬忽然指着长恭滑落的衣袖处露出的一点伤痕惊声道。
  “哦,这没什么……”
  “小云,你还不下来!”孝琬蹙起了眉,将小云接了过来,又立即轻轻扯过了长恭的手,那一处烧焦的小黑点,在他眼里简直就是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是刚才受的伤吗?疼不疼?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一连串着急地问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扭头冲着崔澜道,“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让侍女去拿烫伤的药膏来!”
  崔澜一愣,脸色一黯,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三哥,我没事,你对嫂子发什么火!”长恭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孝琬没有说话,眉宇间全是难以掩饰的心疼,长公主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经意间爬上了眉梢。
  没过多久,崔澜亲自将药膏拿了过来,孝琬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药膏,小心翼翼地在长恭的伤处抹了一层又一层,一遍又一遍。
  “三哥,这也太多了吧!”长恭忍不住抗议起来,再不出声,恐怕他要把整罐药膏都用光了才甘心。
  孝琬一愣,忽然笑了起来,“好像是多了一点。”
  “什么一点,简直是很多点!”长恭一脸好笑地看着他。
  “不过这样才能好得快些,而且不会留下疤痕。虽说你是个男孩子,不过将来还要娶媳妇儿,还是不要留下伤痕比较好。”
  “三哥,我娶媳妇和手上的疤痕有什么关系?多了条疤痕就娶不到媳妇儿吗?又不是在脸上……”
  “哈……”
  两人笑嘻嘻地拌着嘴,全然没有留意空气中涌动着一种奇怪的气氛,此时的长恭如果抬起头来,就能看见崔澜眼底那抹深深的惆怅。
  擦完药,长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按照她的吩咐,小铁已经被安置在了她的床上。
  刚刚被强迫洗了个澡的小铁,在烛火的照耀下看起来就像个香喷喷的大苹果。
  不过,此时的她神情呆滞,显然还对刚才的一幕心有余悸。在看到长恭进来的时候,她的脸上稍稍有了一些表情,那是憎恨的神色。
  “怎么,想报仇的话我随时奉陪。”长恭挑唇一笑,翻身上了床。小铁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一下。
  “怎么了?”长恭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不是还要我做你的二相公吗?你躲什么?”
  小铁别过脸去,就在长恭以为她不会理自己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阿景哥哥会死吗?”
  长恭敛起了笑容,“暂时不会,听我大哥说他被带到九叔叔府中的地牢里了。”
  小铁没有做声,“你救了我,我不会感谢你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大家都不会死。”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你哥哥先抓了我……”
  “我哥哥现在也是生死不明,都是因为你!”
  “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会杀了你。”她幽幽地说了一句,“也许我会趁你睡着时杀了你。”
  长恭微微一笑,黑眸中潋潋流动着点点星光,“杀了我,那么谁去救你的阿景哥哥呢?”
  小铁一惊,不大相信地转头望着她,“你说什么?”
  “我会救他,不然我又何必劝九叔把他带回来。”长恭微闭的眼帘下,那轻颤抖动的睫毛如一抹色彩浓重的水墨山水画,又似翩翩纷舞的蝶翅,美得让人无法转移目光。就算她是恶魔,也让人无法憎恨她。
  “你说话可要算数。”在惊叹她的美丽的同时,小铁没忘记再确认一下。
  长恭翻了个身,脸色一黯,低声道:“现在,这也是我唯一能弥补的了。”
  ***
  第二天一大早,长恭就去了高湛的王府。
  这宁静的秋之晨,没有鸟叫,没有虫鸣。阳光落地是无声的,风拂过是无声的,碎叶在脚下沙沙地响,极轻极轻,几乎也是无声的。 红叶无花,王府满院的枫华却比花还艳,艳得如火,燃尽了天的蔚蓝,只留下耀眼的红色,像快要滴出血来了。
  王妃一见长恭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是长恭啊,听说你被山贼掳了去,可把我们给担心坏了,幸好没事。你知不知道……”她像是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大堆,长恭好不容易才插上了话,“多谢九婶关心,九叔叔在府里吗?”
  “在,昨天一回来,他就一直待在书房里没出来过,也不知是谁招惹了他。”她看了看四周,又压低了声音,“我看到他们昨天夜里还带回来个全身是血的男人,听说好像是贼首。”
  长恭微微一笑,“九婶一定吓坏了,那贼首应该是被关在了地牢吧。”
  王妃点了点头,“看着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长恭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哥所言不假,阿景果然是被关在了九叔叔这里。
  等她走到书房时,叩了几下门却没人答理。无奈之下,她只好绕到了窗下,往里一张望,看到九叔叔正和衣侧躺在卧椅上,阳光洒在他俊美如刀刻的深邃侧面上,平静无澜的脸如玉璧无瑕,高贵淡漠的冷凝气质如王者般不怒自威,微蹙的眉宇间却也同时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语的惑人迷离。
  原来九叔叔睡着了……
  长恭正想喊他,忽然眼珠一转,一个跃身从窗外翻进了屋里,凑到了他的身前,正想伸出手去,却听到了一声略带无奈的叹气声,“长恭,你这不是第一次了。”
  长恭没想到他醒着,倒被他吓了一跳,见他睁开了那双美丽的茶色眼眸,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九叔叔,你没睡着,为什么不开门?”
  “不想见你。”高湛侧过了脸。
  “九叔叔,你还在生气啊?”长恭第一次见到九叔叔闹别扭的样子,不由觉得有点好笑。
  “有什么好气的。你叫我九王爷也没错。”他的脸上明显写着“不爽”这两个大字。
  “九叔叔,真的不理我了?”她转到哪边,他的脸就别到另一边。
  长恭心里暗暗好笑,心里寻思着想个什么主意让他消气。
  高湛忽然皱了皱眉,“这儿怎么有一股药味儿?”
  长恭吸了吸鼻子,这才发现药味是从自己的手上散发出来的,都是三哥啊三哥……她灵机一动,可怜兮兮地开口道:“九叔叔,这是我的药膏味,我昨天被烧伤……”她的话还没说完,高湛已经一脸紧张地直起身子,忙不迭地问道:“被烧伤了?哪里?哪里被烧伤了?”
  长恭将手藏到了背后,“九叔叔还是别看了,很恐怖的……”
  “把手递过来!”他的脸上顿时乌云密布。
  长恭将左手一伸,高湛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半天,又有些纳闷地问道:“伤哪儿了?”
  她指了指右手臂上的那个小黑点,“喏!”
  “那你给我左手做什么!”高湛瞪了她一眼,再仔细查看了看,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么重的药膏味,还以为你起码伤了半条手呢。还好,还好。”
  “可是这也很痛的,而且要是留下伤痕的话,我会娶不到媳妇儿哦。”她把孝琬的话照搬了一遍。
  高湛微微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长恭也担心找不到媳妇啊。”
  长恭见高湛露出了笑容,朝他眨了眨眼,“九叔叔,你不生我气了?”
  高湛轻轻哼了一声,“我怎么会和小辈一般见识。”他沉默了片刻,又缓缓道,“长恭,你觉得九叔叔做得过分吗?”
  长恭敛起了笑容,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轻微颤动,“九叔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我真的不希望那么多人因为我而死,一想起昨夜的大火,我……我只能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努力让自己尽快忘记这件事。”虽然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皇上身边的杀戮和血腥,但这和由自己引起的杀戮,感觉完全是不同的。
  高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长恭,将来你会懂的。”不等她回答,他站起了身,往外看了一眼,“也是时候去看看那个蛮子了。”
  长恭立刻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阿景,心里一喜,连忙凑上前去,“九叔叔,我也一起去吧,说不定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高湛点了点头,一脚踏出了房门。
  ***
  这是长恭第一次来高府的地牢。
  按理说,大臣或是亲王家里私设地牢是不被允许的,但高湛的这个地牢却是当今皇上御准的。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上虽然残虐不仁,恐怖行为令人发指,但他对这个九弟,却是格外的纵容。
  所以,在朝中上下,无人不知,长广王高湛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在地牢的尽头,长恭一眼就看见了被绑在木架上的阿景,只见他低垂着头,身上伤痕累累,尤其是右眼那一大片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污,更是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掠过了长恭,又慢慢地收了回去。
  “王爷,这蛮子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说。”身旁的看守上前通报道。长恭认得这个叫魏言的人,他是九叔叔得力的手下。
  高湛挑了挑眉,走到了阿景的面前,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冷冷一笑,“不说吗?这招在本王这里可行不通……”他的话音未落,阿景忽然抬起头,重重地啐了他一口。
  高湛面无表情地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血沫,“没关系,本王有很多方法让你说。”就在他想出手废了阿景的另一只眼睛时,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身后的长恭,硬是将这念头按捺了下去。
  “王爷,要不要动刑?”魏言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主子的心意。
  长恭微微一惊,正想说话,却见高湛摇了摇头,“这蛮子连自己的眼睛都能亲手戳瞎,也是个狠角色,一般的刑具对他必定没用,明日你去趟宫里,向皇上将石碓借来一用。”他顿了顿,望向了长恭道,“你说呢?”
  长恭立刻扯出了一个笑容,“九叔叔所言甚是。”听他这么说,她反倒松了一口气,至少暂时阿景不用受皮肉之苦了。不过,也就是说,她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这石碓是宫里十分残酷的刑具,阿景必定是凶多吉少。所以,她的机会——只有今晚。
  想到这里,她扯了扯高湛的衣袖,“九叔叔,咱们先出去吧,这里怪不舒服的。”
  高湛的眼中露出了一抹温柔之色,“是你自己要跟着来的,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长恭笑嘻嘻地看着他,“九叔叔,长恭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呢。”
  高湛的唇角轻扬,“先去吃些点心,今天就在这里用晚饭吧,你顺便和我说说在长安的事。还有,”他的目光一转,“告诉我你是怎么混到宫里去的。”
  长恭的头皮一阵发麻,一定是那该死的狐狸多嘴!
  ***
  此时的斛律府中,正在凉亭里看着书卷的斛律恒伽忽然打了两个喷嚏。
  “恒伽,一定是有人在骂你呢。”斛律府里的二公子须达调侃地冲他说笑,“不知是什么人这么有眼无珠,居然敢骂我们的恒伽。”
  恒伽合上了书页,微微一笑,这个世上,敢咒骂他的也许只有那个人了吧。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夜她醉酒的模样。
  高长恭,如果她的身份被揭穿,不知会引起怎样的混乱……
  “对了,我们也抽空去看看长恭吧。”须达偏偏在这时候提起了她的名字,“这个家伙平日里总是捉弄别人,没想到也有今天,不趁着这个机会去挖苦他几句,不是对不起自己嘛!”
  “二哥,你怎么还这么孩子气。”他笑了笑,“过几日在朝堂上也能见到她,何必多此一举。再说,她不是好好的,也没受伤嘛。”
  “我这还不是怕爹回来说我们!”须达摸了摸脑袋,“对了,恒伽,你昨夜很晚才睡吧,我看过了三更你房间里的烛火都没灭。”
  恒伽凝视着面前的书卷,“昨夜看书看得晚了。”
  “我还以为你在等长恭的消息呢。”须达打了个哈欠,“这报信的人来得也真够晚的,不行了,我得回去再补上一觉。”
  恒伽目光流转,浅笑生春,“我怎么会为了等她的消息彻夜不眠,三哥真是说笑。”
  “我想也是,你一向也不怎么喜欢这家伙。”须达转过身,又打了哈欠,“哥哥我先回房了。”
  “二哥慢走。”恒伽的唇边噙起一丝优雅的笑,如波光粼粼的河水般明艳耀人,却又带着几分捉摸不定。  
  第二十七章劫狱之人(1)  
  长广王府,红叶如火。
  “仁纲,好了,歇会儿吧,累死我了。”长恭一屁股坐在了树下,对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连连摆手,“我们玩点别的,好不好?”每次来九叔叔这里,小仁纲一定会缠着她不放,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好像特别有小孩缘……
  “不嘛,哥哥,背背……”小仁纲伸出手,摇摇晃晃地又跌进了她的怀抱,指着她的脖子,奶声奶气道,“还要骑马马……”
  “再骑你哥哥我的脖子就断了。”长恭冲着他龇了龇牙。
  不远处的亭子里,高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正在庭院里嬉闹的两人,他穿着一袭修竹细草的清雅长袍,手持一盅清茶,唇边溢出淡淡的笑弧如冷月清辉。红叶如雨飘洒,落在他的眉梢眼底,皆是温柔。
  在款款而来的长广王妃的眼中,这无疑就是一幅美到极致的画卷。
  她的夫君,也许是这天底下最美丽的男子,只不过,也是——最冷漠的男子。就算在床榻之上,激情之时,他也是如此的冷漠。
  原来,他也有这样温柔的眼神,可是,这样的温柔却不是为了她……
  王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似是有点无奈,在广平王府谁人不知,唯一能让冷面王爷露出笑容的人,只有——他的侄子高长恭。
  她也听别人说过,王爷是看着长恭长大的,所以素来亲密也无可厚非。只是凭着她女人的直觉,隐隐觉得王爷对长恭的在意似乎超过了一个限度,也许连王爷自己都没察觉到吧。
  “王爷,”她上前行了个礼,将一袭缎袍递了上去,“这外面凉寒,您的病还没完全好,还是多加件衣服吧。”
  高湛应了一声,却并没有看她。
  她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只见高湛忽然开口道:“长恭,你过来。”
  长恭仿佛得到了解救令,立刻揪起仁纲就跑了过来,将他往凉亭里一塞,抬头看见了王妃,忙行了个礼,笑道:“九婶你也过来了。”王妃笑了笑,只见高湛伸出衣袖,轻轻擦了擦长恭的额头,语气低柔,“看看,这样的天气都能出汗,先喝口水吧。”说着,他将自己手中喝了一半的茶递了过去。
  长恭笑着点了点头,自自然然地接过了茶盅一饮而尽。
  王妃的心里隐隐地荡漾着忐忑的波纹,一丝酸涩涌上心头,从没有过的念头蓦地冒了出来:难道自己还比不上这个孩子吗?
  一瞬间,她有些惊讶于自己竟然在吃一个孩子的醋,于是,按捺住心中的不悦,娇艳的脸上很快绽开了灿烂的笑容,“王爷,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到屋子里去用晚饭吧。”她又朝着长恭嫣然一笑,“长恭,今天都是你喜欢吃的菜哦。”
  “九婶真好!”长恭仰起脸,淘气的微笑,炫目而甜蜜,流泻出让人无法抗拒的美丽。
  王妃微一失神,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会吃这个孩子的醋呢?
  今天高湛的兴致比往常都要好,在举杯推盏中,不知不觉饮了不少酒。长恭心里盘算着别的念头,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长恭,你是怎么混入周国王宫的?”
  听到高湛忽然问这句话,长恭嘴里的一口酒“咕咚”一声就咽了下去,险些被呛住。她支吾着说道:“我扮作巡夜的侍卫进了宫,正好又听到了宇文护和突厥太子的谈话,接着,我就偷偷溜出宫来了……”她尽量轻描淡写地描述了一遍。
  高湛斜斜瞥了她一眼,“听长恭这么说,出入这周国王宫简直就像出入无人之境,佩服,佩服。”
  “九叔叔,你取笑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她连忙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一口正好呛入了喉咙,连连咳了好几声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俊秀的脸庞微微泛起红潮。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高湛这才留意到她的双颊微红,似乎已经不胜酒力。
  “我,我没事。”长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脚下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又摔倒在地上,高湛急忙起身将她扶了起来。
  “王爷,我看这孩子是喝醉了。”王妃低声道,“ 要不我们派人把他送回高府……”
  高湛正要点头,忽然感觉到长恭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喃喃道:“好困啊,九叔叔,长恭好困……”他心神一荡,立刻改变了主意,转头对王妃道:“等会儿你派个人去高府报个信,就说长恭今晚就宿在这里了。”接着,他一把将长恭抱起,“我先送他去偏厢房。”
  “王爷,这好像不大好吧……”王妃犹豫着,“不如让河南王来接一下……”
  高湛微微皱眉,冷声道:“侄子宿在叔叔这里,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着,他大步朝前走去。
  长恭在他的怀里轻轻吁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看来这招还蛮有用的,只要能留在这里,晚上就一定有机会能救出阿景的。
  ***
  高湛进了偏厢房,将长恭轻轻放在了床榻上,顺手扯了一床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伸手想去帮她脱靴子,长恭赶紧动了动,将靴子一并缩到了被子下,翻了个身,拿脊背对着高湛。
  这样她才觉得有点安全感,不然的话,总觉得好像要被他看穿似的。
  “靴子都不脱,这孩子。”高湛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却又带着隐隐的笑意。他随手拔去了她头上的发簪,只见一头乌黑的发丝凌乱地铺陈开来,仿若光泽流转的上好锦帛,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
  他的茶眸中渐渐笼上了一层幽暗的光彩,仿佛被什么驱使着,他缓缓地伸出了手,就在手指快要触及她头发的一刹那,他又忽然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夜风拂过,四野黯然沉寂,唯有窗外的片片红叶在无声颤抖。
  长恭听着九叔叔离开了房间,这才睁开了眼睛,心里盼着时间快一些过去,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能去救人了。
  好不容易挨到外面敲过了二更的更声,长恭立刻来了精神,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溜出了房门,回想着白天的路线,朝着地牢的方向走去。
  到了地牢的门口,长恭二话不说先打晕了守在牢旁的两名守卫,拿了他们身上的钥匙,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牢门。
  阿景听到声响,慢慢抬起了头,蓝眸中闪过了一丝惊讶,虚弱地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别多问。”长恭抽出了长剑,利索地砍断了绑着他的绳索,将他从木架上放了下来,又问道,“怎么样?你还能走吗?”
  阿景并不回答,用嘶哑的声音又问道:“小铁呢?”
  “她就在我家,放心,没人会欺负她。”长恭弯唇一笑。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冷声道:“为什么要救老子?”
  “喂,你怎么转性了,是不是个男人,唧唧歪歪有完没完!”长恭焦急地望了一眼外面,“还不快走?”
  “我知道不怪你,但我也不会感谢你。”他的单眼中狂暴的戾气犹如火焰般肆意燃烧起来,“我不会就这么算的,我会让他为我的兄弟们赔命!”
  “我答应了小铁会救你。”长恭盯着他的眼睛,放低了声音,“这次的事情我很抱歉,你的这么多兄弟死于非命,我也不想看到,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果不想让小铁伤心的话,就活下去。如果日后你要报仇,我高长恭随时奉陪,但若是你想伤害我九叔,我不会让你伤他一分一毫,到时你若是再落到我的手里,我决不会再手软。”她用剑指着门外,低叱一声,“走!”
  阿景微微一愣,只觉得眼前的少年虽然眉目间清秀雅静一如女子,然而又隐隐地透出决绝的不容拒绝的英气。
  “好,我走!”他刚挪动了一下脚步,忽然目光一闪,定定落在了长恭的身后。长恭见他神色古怪,正想问他,却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个清冷的声音。
  “恐怕你是走不了了。”
  这一声入耳,长恭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九叔叔铁青的脸。
  “九叔叔,你……”她的心跳加快,手心里密密地渗出了汗。九叔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睡了吗?
  难道,从一开始,九叔叔就猜到了她的来意?
  高湛并不理她,只是冷冷道:“把高公子先给本王带出去,至于这个蛮子,”他的眼中流转着冰彻入骨的冷酷,“立刻就地处决。”
  长恭一惊,立刻拦在了阿景的面前,长剑一抖,沉声道:“九叔叔,你就放过他吧!”她一见高湛的手下正要上前,又连忙一声大喝,“谁也不许过来,我手里的剑可不长眼睛!”
  高湛没有说话,只觉得那抹刺骨的寒意又从心底缭绕而起,长恭,居然为了这个蛮子骗他,居然还拿剑指着他……想到这里,他有种想把这个蛮子千刀万剐的冲动,茶色的双瞳中隐含的怒火似要将人吞噬,冷薄的嘴角看起来更多了几分残酷。
  “王爷,我们……”身边的侍卫们不知该如何是好。
  “让他们走。”高湛在众人的面前勉强维持着冷漠的神色,不是他想放走这个蛮子,而是——万一打斗起来伤到了长恭……
  他,终究还是狠不下这个心肠啊……
  “九叔叔,对不起。”长恭不敢去看高湛的神情,只觉得心乱如麻,这一次,也许九叔叔不会再原谅她了吧……
  她拉着阿景一步一步向外走去,这不长的路此时却好像永远走不完一样,一想到九叔叔也许不会再原谅她,她的心简直痛得无法呼吸。
  可是,对不起,九叔叔……答应了别人的事,她一定要做到。
  就在她带着阿景穿过庭院的时候,忽然从高墙上轻轻跃下了几个黑衣蒙面人,几人看了阿景一眼,又互相看了看,立刻持剑上前和长恭纠缠打斗在了一起。这几人武艺极其高强,长恭抵挡他们的时候,稍一分神,阿景就被他们夺了过去……
  “阿景,”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脱口道,“别伤害他!”
  那正在和她打斗的男子微微一愣,动作一滞,在看清她的容貌时似乎大吃一惊,也脱口道:“是你!”
  长恭听着声音耳熟,借着月光细细一看,只看到对方那双如大海般幽蓝的眼眸,不由也吃了一惊,虽然眼前这人蒙着面,但他分明就是突厥的太子阿史那弘!
  “原来是你救了他,失礼了!”他收起了剑,又低声道,“我们是不会伤害他的。” 说罢,他吹了一声口哨,几人立刻会意,带着阿景跃墙而出。
  等高湛的手下赶到时,这几人早没了踪影。
  “什么人,竟敢闯到长广王府!”魏言怒道。
  高湛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复杂的表情,“看来这个蛮子果真不是普通人。”
  长恭一言不发地望着高墙,脑中一片懵然,为什么突厥太子会亲自来救阿景?阿景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他也是——突厥的王族?
  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她忽然也感到迷茫了……    
  第五部分  
  第二十八章 出征(1)  
  第二天一早,长恭就回了高府。在临行前她本想和高湛打个招呼,却被拒之门外。无奈,她只好打算等九叔叔的气稍微消一些了再说。这一次,要再让九叔叔原谅自己,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刚回高府,就得知皇上传召她立即进宫的消息,虽然对此并不意外,但对于那座充满阴森和血腥的王宫,她完全没有半点好感。
  齐国王宫的御书房内。
  恒伽从见到长恭那一刻起,就察觉到了她今天的情绪十分低落,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勉强。难道是在那贼窝里受了什么折磨?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也有些淡淡的内疚,如果早知道这样……
  “长恭,这次你做得很好。”皇上略仰起了他尖瘦的下巴,眼带赞许,“听恒伽说,你只身潜入了王宫,才打探到了这么确切的消息,朕会好好加赏于你。不过,”他的话锋一转,“听说你潜入宫中的那晚,宇文毓正好驾崩,你可知道一二?”
  长恭略一犹豫,摇了摇头,“臣不知道。”她若是说出自己所知道的,必然要说出那个秘道,还会牵扯出自己是如何离开王宫的。皇上生性多疑,她还是少说为妙。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了,恒伽觉得气氛有些古怪,抬头望了皇上一眼,却见他正凝视着垂首的长恭,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色,那种专注热烈又略带绝望的目光,让恒伽心里微微一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通报声,“启禀皇上,斛律将军回来了!”
  一听此话,恒伽的嘴角不由弯了起来,在这种节骨眼上,在东边追击蠕蠕族残余叛党的父亲总算是赶回来了。
  皇上似乎回过神来,大喜道:“快传!”
  长恭自然也是欣喜万分,自从上次一别,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斛律叔叔了。
  一阵坚实有力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门外走进一位身姿矫健、容貌俊朗的戎装男子,犹如一阵战场上的风,吹到了御书房里。
  “皇上,臣已经全歼了蠕蠕族的残余叛党,东边应该会暂时太平一阵子。”他上前行礼,朗声说道。
  〖2〗第二十八章出征〖3〗〖4〗
  皇上笑了笑,“明月,你辛苦了。”
  “这是臣的分内之事。”斛律光面色平静地说道,在转向长恭的时候,却漾起了一丝温和的笑意,赞许地朝她点了点头,又看着皇上道,“皇上,在半路上,臣已经收到了快报,既然突厥和周国已结成联盟,我们也该做好防范才对。”
  “不错。”皇上点了点头,“明月,你打算怎么做?”
  斛律光思索了一下道:“突厥和周国并不知我们已经洞悉了他们联盟的消息,依臣所见,应该先攻其不备,才能出奇制胜。”
  “父亲,您的意思是我们先要打破这种联盟,也就是说,要截断两军会合的机会?” 恒伽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斛律光的眼中隐隐有笑意,“不错,皇上,依臣所见,我军应该兵分两路,一队往南截住周国,而由另一队截断充当先锋的突厥的去路,如果突厥退兵,联盟势必不在,到时周国也不得不退兵了。接下来就是冬天,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军休养生息。”
  “果然好主意。”皇上欣然一笑,“这次就全都交给你了。有明月你在,没人是我大齐的对手。”
  “皇上,臣会亲自带大军前往北部拦截突厥,而另一支大军臣建议由段韶领兵。还有,臣请皇上允许犬子恒伽与高家四子长恭一同随军出征。”
  斛律光的话音刚落,长恭心里先是一惊,却又立刻涌起了说不清的激动,虽然身为女儿身,可是能和最为崇拜的斛律叔叔一起出征,在战场上浴血杀敌,不正是她从小的夙愿吗?
  “爹,这是真的吗?”一向冷静的恒伽也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跃跃欲试之情溢于言表。
  皇上的目光掠过了长恭,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又道:“也该是磨炼他们一下的时候了,谁也说不准,日后也许会出现第二个明月。”
  斛律光大喜,“多谢皇上。”
  当长恭要随军出征的消息传到高府之后,仿佛一石入水,激起波澜无数。高家上下顿时乱成一团。尤其是孝琬,躲在墙角唉声叹气个没完,还时不时拿出小手绢抹个眼泪。
  长恭好不容易找到孝琬的时候,不由哑然失笑。
  “三哥,我这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啊。”
  孝琬神色一变,连连“呸”了几声,“可千万不要说什么不回来这种不吉利的话。”他想了想道,“要不三哥和斛律将军说说,干脆也跟着你去吧,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三哥,你就这么小看我?”长恭眨了眨眼,“你和大哥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只怕跟了去,到时还拖累了我。”
  “你,你……”孝琬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三哥这不是担心你嘛。”
  “四弟说的没错,只怕我们去了只是拖累他。”不知何时,孝瑜已经笑吟吟地站在了他们身后。今日的他穿着一袭深蓝色的长袍,持淡墨字纸的折扇,端的是一位有着白梅样风姿的翩翩贵公子。
  长恭和孝琬面面相觑,同时发出了一个疑问,“大哥,现在都快冬天了,你拿着个扇子冷不冷啊。”
  孝瑜神态自若地摇了摇扇子,轻轻勾起了嘴角,“不觉得多了这把扇子,你们大哥更显得英俊无比潇洒不凡?”
  长恭干笑了一声,“英俊无比潇洒不凡我是没看出来,不过大哥再这样下去会得风寒倒是真的。”
  孝琬也没心没肺地跟着大笑,“就是,大哥,这里就是你和我们,半个美女都没有,你就省省吧。”
  孝瑜露出了你们真是不解风情的神色,正要说话,忽然见长公主身边的侍女阿秋匆匆过来,将长恭叫了过去。
  望着长恭的背影,孝瑜又是微微一笑,“这回也算是长恭的初阵了,虽然有危险,却也是长恭成就功名的好机会,孝琬,你也不想让长恭的才华就此被埋没吧。”
  “这个道理我自然懂,我也知道这个弟弟不是池中物,可是……”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惆怅,“有时,我真的希望他就这样平庸地度过一生,不要被卷入这个漩涡之中,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孝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孝琬,我们高家的人一出生就已经被卷入了这个漩涡之中,身不由己,无可逃避,如果想要挣脱出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死了。”
  两人都沉默下来,细雨不知何时淅沥地落下,为深秋的庭院笼上一层薄薄的白雾,悄然降临着一丝淡淡的空寂。
  长恭一踏进长公主的房间,就习惯性地转身关上了门,她不用猜也知道,大娘必定是要千叮咛万嘱咐。
  果然,长公主对她的女子身份担心不已,生怕在行军打仗时露了馅。
  “大娘,您就别担心了。”长恭笑眯眯地替她倒了杯茶,“我一定会非常小心,决不会让别人看出半分破绽。”
  “唉,长恭,你毕竟是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这关外苦寒、行军劳顿,更何况是要上战场,像你这个年纪的贵族女子,哪个不是养尊处优,我不知……以后该怎么向你爹交代……要不然,大娘去和斛律将军说你病了……”
  “大娘,千万不可。我知道大娘是担心我,可是,国破家不在,唇亡则齿寒。长恭怎么能因为贪生怕死而做缩头乌龟呢?大娘,就算我是女儿身又怎么样?一百多年前不也有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吗?保家卫国,女子也一样做得到。在这里,长恭有很多想要守护的人,所以,长恭一定会奋勇杀敌,凯旋而归。”她的脸上绽放出如露水般美丽的笑容,眨了眨眼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烛光下,她微微笑着,少年的清华与少女的柔美在她的身上浑然为一,眉宇间却又偏偏透出一份磊落和干净。
  长公主怔怔地望着她,似乎一刹那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长恭从长公主这里告别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你要打仗去了?”小铁趴在床榻上斜眼看着她,自从知道阿景被救走之后,小丫头对她的态度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
  长恭伸手拔下了自己的发簪,“怎么?你是在担心我吗?”
  小铁哼了一声,“谁会担心你,我巴不得你战死沙场。”
  长恭那两道修长秀气的眉毛扬了扬,然后眼波一转,视线依然落在她身上,带着那种迷人的轻淡微笑,像春风吹皱水面的涟漪。“我死了,你不就成寡妇了。别忘了,我可是你的二相公啊。”
  小铁一愣,蓦地从床榻上一跃而起,重重地“呸”了一口,“做梦去吧,我就算将来嫁猪嫁狗也不嫁你!”
  “啧啧……”长恭走到了她的身边,脱去了自己的外袍,“你这丫头,嘴可真毒,怎么说我也比那猪狗强吧。”
  小铁的脑袋里冒出了自己的想象图,居然也忍不住有点想笑,不过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是硬忍了下来。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和我三哥说,他会好好照顾你的。”长恭低声说着,和衣躺到了床榻上。
  “我才不稀罕!我要去找阿景哥哥!”小铁在那里大声道。
  长恭闭上了眼,一脸无所谓地说道:“你要走当然可以,不过,我要是你的话,就会等自己有了一定的力量的时候再去冒险,免得太自不量力,反倒成了笑柄。”
  小铁又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奇怪,”她忽然又小声说了一句,“你怎么睡觉从来不脱衣服?”
  “哦?”长恭转过身子,挑眉斜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希望我脱吗?”
  小铁赶紧往里面一缩,换成了一个面壁的姿势,还气呼呼地道:“喂,我只有八岁哦……”
  长恭“扑哧”一笑,扯过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
  ***
  出征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长恭和高家众人一一告别之后,就踏上了征途。不过,这些人里,并不包括九叔叔高湛。这一次,她完全没有把握九叔叔到底会不会原谅他,所以连他的府上都不敢再去,只想着等战争结束回来之后再说。
  出了城,大军一直往北而行,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才找了个地方安营扎帐。
  “长恭,你和我同睡一帐。”吃完了简单的晚饭之后,斛律光指了指面前已经搭好的营帐,一脸温和地对着长恭说道,“我正好……”
  “爹,长恭还是和我同住一帐吧。”恒伽忽然打断了斛律光的话,他瞥了一眼长恭,她的面色似乎有点不自然,他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斛律光似乎有些惊讶,“你和长恭?”
  恒伽点了点头,俊美的脸上扯出灿烂的笑纹,“怎么说我也年长于长恭,同睡一帐也能有个照应。”
  斛律光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还是恒伽想得周到。”他转身对着长恭道,“这样也好,长恭,你也早些去歇息吧,明天一早还要继续赶路。”
  长恭心里暗叫糟糕,如果同睡一帐,不知会不会被这只狐狸看出端倪?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是女儿身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斛律叔叔,我还是和你……”
  “长恭,还不去歇着。”当她看到恒伽的唇边泛起了那抹狐狸般的笑容时,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好一脸不情愿地跟着他进了营帐。
  狭小的营帐内,一抹昏暗的烛火正在摇曳着。恒伽从自己的包裹里抽出了一卷书册,倚着烛光悠然自得地看了起来。
  “不是要早些休息吗,为什么不吹灭烛火?”长恭脸上的表情有点郁闷。
  恒伽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起了捉弄之心,他的唇边扬起了一抹优雅狡黠的浅笑,“长恭你怎么和衣而睡?”
  长恭的面色一僵,“这样睡暖和。”
  “哦……”恒伽放下了书卷,“那不如我靠你更近一些,这样会更暖和一些。”
  长恭的脸色更僵,“不用了,这样挺好。”
  “那可不行,我可是答应了爹要照顾你。”他的目光中流泻出几许调侃,“都是男人,扭捏什么?”
  “哈……忽然又觉得热起来了呢。”长恭干笑了一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恒伽自然也知道适可而止这个道理,在看到她那尴尬的表情时,他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现在这么关心我,当初怎么就一走了之?虚伪!”长恭很快也不甘示弱地翻起了旧账。刚才因为有点紧张,差点忘了,这只狐狸哪会这么好心,八成又是在捉弄自己。
  恒伽微微一笑,“你怪我吗?是你自己说让我先走的,不是吗?”
  “哼,没义气的家伙,就算这样,那晚也不见你来救我啊,好歹我们还是同门呢。”长恭从鼻腔中发出“嗤”的一声冷哼。
  “那晚有你的九叔和几位哥哥,哪里还用得着我。”他揉了揉困乏的双眼,“再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缺胳膊还是少腿了?这天底下敢欺负你的人可没几个,没被你欺负就不错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纳闷长恭怎么没有动静,要是在平时,她早就唧唧喳喳地反驳了,抬眸一看,不觉哑然失笑,原来这个家伙居然就这么睡着了……在淡淡的朦胧烛光中,她微合双眼,睫毛轻颤,优美的轮廓流转出一股沉静的香甜。
  他静静注视着她的睡颜,黑色眸子里变幻不定,就像这抹闪烁在夜风中的烛光,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第二十九章 初阵(1)  
  经过了数日的长途跋涉,斛律光的大军终于抵达了关外。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的第一天,天气忽然转冷,今冬的第一场雪毫无声息在夜里落下。起初是细碎的雪粒,被风轻轻吹散着,到后来变成了晶莹的雪片,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整片漠北大地渐渐被白色渲染得一片苍茫……
  这是专属于关外的雪,浓郁而沉重,气势恢弘,寒风凛冽如白刃,几乎割裂了衣袍,深深刺骨。站在营帐外的长恭不由拢紧了衣襟,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天,她的下腹一直隐隐作痛。
  对面营帐的帘子忽然被掀起,恒伽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到斛律光的军中指挥帐来。
  长恭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恒伽在说话,“爹,我军几万士兵一举前来,万一不胜,一时难以集结兵马。不如把大军一分为二,相继而进。前军若胜,后军全力攻上,前军若败,后军可以接应。”
  斛律光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此计甚好。”他思索了一下,又道,“不过这先前的……”
  “斛律叔叔,就让长恭领军前往吧。”长恭飞快地接上了话,“有您坐镇后方,军心稳定,这冲锋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斛律光微微一惊,“长恭,你该知道,打头阵的队伍是最危险的。”
  “斛律叔叔,我知道。”长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正因为危险,不是才更有挑战性吗?如果不能战胜这小小的危险,又如何能超越生死,成就自我?”
  斛律光惊讶地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好,高长恭,本将下令,就由你带兵先行出发,阻击突厥军!”
  长恭低头一笑,“长恭一定不负众望。”说完,她的目光无意中掠过了正凝视着她的恒伽,只看到他的眼中闪动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恒伽,你也和长恭一起去。”斛律光又吩咐道。
  “恒伽遵命。”恒伽微微一笑,目光中却丝毫没有笑意。
  回到自己的营帐之后,长恭很明显地感受到了狐狸身上散发出来的怨气。
  “自己要去送死就去好了,何必要拖上我。”他冷冷瞥了她一眼,心里不免又想到她不过是个女孩子,竟然还这么冲动。这么一想,心里更是不舒服。
  “我还嫌你这个胆小鬼跟着我碍事呢,要不我去和斛律叔叔说好了……”
  “行了。”恒伽打断了她的话,“下次你要超越生死,成就自我,可别再把我算进去,我的命可是宝贵得很。”
  长恭轻哼了一声,心想这只狐狸如果被敌人捉住的话,必定叛变。正想着,忽然只觉得腹痛如绞,忙弯腰捂住了肚子。
  “怎么了?”恒伽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没什么……只是有点肚子疼。”她的话音刚落,忽然感到一股灼热的液体从下身涌了出来,忙偷偷伸手一探,侧眼看去,只见一手鲜血,顿时大惊失色,大脑在空白了片刻后,才慢慢冷静下来,幸好之前也听大娘提过,莫非这就是女子的——初潮?
  大娘之前还一直担忧她的初潮迟迟不来,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
  她急忙又抬眼望了望恒伽,还好他正背对着自己,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脑袋里还是有些混乱,恒伽在这里,她又该怎么办?
  “对了,”恒伽轻轻咳了一声,“我想起还有些事要和爹商量,你先睡吧。”说着,他起身掀了帘子就走了出去,在门口时还停顿了一下,又道,“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一见他离开,长恭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急忙从包裹里翻出了替换的衣服,并将旧衣服脱了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照着大娘之前教过她的样子,暂时做了个应急的布包垫在了下身。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的关系,来量并不多,只是腹痛难忍,让她彻夜难眠。
  营帐外,恒伽望着帐内影影绰绰晃动的人影,黑色如夜空般的眼眸里,一种说不清的怅惘像针尖般慢慢刺痛自己,渐渐扩散……
  刚才他在不经意间已经看到了……那血迹……
  他知道——那是什么……
  长恭正痛得翻来覆去的时候,忽然听到恒伽进了营帐,他低低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来,“怎么,还痛?”
  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那明天……”
  “明天的计划不会变,我会带军准时出发!”她蓦地转过身来,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恒伽完全可以想象出那略带倔强的表情,他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罐子递到了她的手里。
  长恭摸到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脱口道:“这是什么?”
  “热水。”恒伽语气平淡地说道,“免得你痛得死去活来,影响我睡觉。”
  她的胸口一热,眼中忽然泛起一丝感动的酸涩,一言不发地捧起罐子喝了好几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蔓延到四肢百骸。
  “谢谢。”她小声地说道。
  “不用谢我,这也是为了我自己,明日我可不想还要费精神来保护你。”
  她放下罐子,侧身又躺了下去,“那我保护你,狐狸哥哥。”
  “行了,你别给我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长恭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忽然,一件衣服飞到了她的身上,她扯了扯衣服,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传入了鼻中,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肚子好像没那么疼了。
  狐狸哥哥,好像也有可爱的时候呢……
  天还没亮,长恭和恒伽就带领着一部分士兵开拔出发了。
  天边开始泛白的时候,雪停了。几线初升的阳光穿过天空的云絮,落在一片苍茫的大地上,将地上的皑皑白雪映照出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恒伽望了一眼身边策马而行的长恭,只见她一袭红衣铁甲,眉如冷烟,目似寒星,苍白的脸色非但没有折损她的美,反而更增添了几分出尘的灵动。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转过头来冲着他淡淡一笑。这世上所有的女子,或者会拥有胜于她的容颜,却绝对没有任何笑容能如她一般纯粹而璀璨。她笑的刹那,仿佛漫天的雪都飘进了那双微微泛着光芒的眸子,然后飞舞不息盘旋弥漫,美丽纯净得让人心痛。
  “恒伽,你说我们今天会不会遇上突厥人?”她忽然开口问道。
  恒伽的唇边勾起了一个笑容,“这就要看运气了。”
  也不知行进了多少路,长恭忽然指着远处兴奋地喊了一声,“看,是雪山!”
  恒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里也不由暗暗惊叹,连绵不断的雪山在蓝天的映照下巍峨耸立,气势非凡。就在长恭要继续说话的时候,恒伽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示意大家都停下来不要发出声音。
  阳光凌乱地投射在雪地上,透明的空气之中,颗颗细小的尘埃隐约浮动,寂静中却隐藏着某种躁动的不安。
  直觉告诉他危险正在慢慢靠近,毒蛇正在某处伺机扑出来咬他一口,一种阴冷的气息萦绕周围,但他却无法感知它可能的来源和攻击的方向。
  “恒伽,是马蹄声!”长恭的话音刚落,只见雪山旁如箭一般飞驰出几十骑人马,来势汹汹,扬起雪雾阵阵。
  恒伽高高骑在枣红马上,直挺挺的背脊展现出一种凛然。只听他高声道:“是突厥骑兵!众将士从现在起全都听我指挥!”说着,他立刻示意士兵们有秩序地分散开,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突厥的这支骑兵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
  只见他们弯弓搭箭,数支银色的箭矢已经迎面射到,开金裂石,势不可当。瞬间齐军中就有不少人中箭落马。恒伽和长恭“刷”的一声抽出了剑,剑锋一扬,劲箭遇上剑刃,立时“哧哧”破断。那些突厥人先是乱箭发射,后又改变策略,马匹阵线一变,手上同时搭弓,竟然是齐齐瞄准了恒伽和长恭,准备众人齐发一击了。
  “射!”为首一位男子一声暴喝,几十支银箭同时离弦,又快,又准,又狠,寒光闪闪,高低错落,角度参差,这么齐刷刷地射过来,简直就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要在同一时间全数击落,难度真是非常高,可能性亦极低。
  恒伽手上剑光一闪,箭羽迎面破开,仿佛一朵银花骤然绽放,然后又伴随着点点猩红飘洒着散去,他只觉手腕一阵剧痛,长剑险些脱手。电光石火之间,长恭横剑拦在了他的面前,只见一团白光凌空飞旋,剑花激扬,寒光映着杀气,温柔拥抱着残酷,恍如一张艳丽而璀璨的网,宛如情人朝花带露的手,将那些银光闪闪的凶器纷纷折落。
  突厥骑兵们似乎也愣住了,就在他们一分神的瞬间,恒伽和长恭的剑已经毫不客气地刺穿了他们的胸膛。齐军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奋力挺身而出。眼见这支突厥骑兵就要被剿灭,忽然一位身穿银甲的突厥男子率着一支铁甲骑兵从侧面突出横击,勇猛无比,攻势凌厉,齐国军队被截成两段,从四面八方又涌来了密密麻麻的突厥兵,两军顿时混战在了一起……
  长恭也不知手中的剑已经刺穿了多少人的胸膛,在气势滔天的喊杀声中,她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了那绵延不绝的、如同流动着的血液般的、不停蔓延着的、红色的枫叶。
  原来,这就是战场。
  你若不杀死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死。
  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残酷。
  天空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大雪,长恭身上的铠甲袍裳全被敌人的鲜血染得透红,她根本看不到恒伽在哪里,只是看到有的人像被稻草一般砍成了两段,有的人半个身子被削飞,有的人被数根长矛刺得肠子都流了出来,还用手把肠子填回腹内又抡枪再战……
  漫天纷飞的雪花中,人与人初遇,人与人征战。
  在大雪之中,她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恒伽正和那个银甲男子缠斗在一起,因为刚才右手受伤,恒伽只能换左手持剑,明显落在了下风。
  一道剑光迎面而来,她避过了那凌厉的攻击,转头看去,原来是个满脸狰狞的突厥大将,他在看清长恭容貌的时候明显一愣,随即又轻蔑地大笑了起来,说的倒是一口汉语,“齐国没人了吗?连这种漂亮的像娘儿们的男人都拉来战场了!”
  长恭握紧了手中的剑,剑影飞快地闪动,在白刃和鲜血的漩涡中,那大将已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又砍倒了几人,突出重围,冲向了那个银甲男子。
  和那银甲男子刚打了个照面,长恭就大吃一惊,这不就是那双大海般的蓝色眼睛的主人,突厥的太子阿史那弘吗?
  阿史那弘在刚才认出斛律恒伽的时候,已是惊讶至极,这会儿看到了长恭,更是吃惊,不由哈哈一笑,“小兄弟们,你我还真是有缘分!没想到再次相见会是在战场上!”
  恒伽一剑架住了他的攻势,笑道:“正好来领略一番关外风光。”
  “好,不过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阿史那弘的攻势更加猛烈,一剑又刺向了恒伽,长恭长剑一抖,“当”的一声将他的剑隔开,朗声道:“就让我来会会你!”
  两人本来就是不分伯仲,一转眼就打得难解难分,剑光灼灼,寒气阵阵。她越舞越快,招式凌厉,已然分不清哪是剑气,哪是她的影子,整个人似乎都与剑融为了一体。趁着对方一个疏忽,长恭一剑刺在了阿史那弘的手腕上,只听“当啷”一声,他手里的剑掉落到了地上,就在他想拔出腰间匕首的时候,长恭的剑尖已经指住了他的喉咙。这一系列动作流畅、利落,完美得无懈可击,连恒伽都忍不住在心里喝一声好。
  “太子殿下,你就乖乖束手就擒吧,我保证不会伤害你。”长恭对这位在长安城认识的太子的印象不错,所以并不想杀了他。
  阿史那弘笑了笑,“原来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他顿了顿,眉宇间皆是傲气,“突厥太子若是投降,还不被全天下耻笑?你干脆给我一个痛快!”
  “太子殿下,眼下你没有选择的余地。”长恭似是无奈地又说了一声,“大哥,识时务者为俊杰。”
  阿史那弘听她喊了一声大哥,面色也有些柔和起来,“小兄弟,我也不想为难你,两军对阵,我技不如你,死在你剑下也是心服口服。”
  长恭正想再劝些什么,恒伽走上前来,在她耳边低声道:“皇上吩咐过,若是突厥王族被生擒,是要被押送回城受刑的。这叫以一儆百,我看你现在不杀他,将来他更受罪。”
  长恭的瞳孔猛地一缩,手中的剑一颤,沉声道:“此话当真?”
  恒伽笑了笑,“你还不了解皇上吗?”
  阿史那弘抬起眼眸朝她微微一笑,“另外,我代他……谢谢你。”“你”字还没说完,他的身子忽然往前一倾,将咽喉要害撞向了长恭的剑尖,只听“噗”的一声响,血光四溅,他的身体慢慢滑倒了下去。
  长恭只觉得眼前一片血雾弥漫,辨不清东南西北,呆呆坐于马上,脑中一阵空白。
  其实,她来得及收回剑。
  但是……也许这样,会是更好的结局。
  “将士们,突厥太子已经被高副将斩杀,兄弟们一鼓作气,全歼突厥蛮子!”恒伽指着阿史那弘的尸体大喊了一声。
  无论是齐军还是突厥兵,怀着各不相同的心情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位杀死突厥太子的高副将。
  盐巴一样的雪子随着怒吼的北风散漫地飞舞,穿了一身血染铠甲的少年策马而立,却自有一段飘逸出尘的风度,衣如烈火人如美玉,黑发红衣翩跹曼舞,马蹄下腾起阵阵雪雾——斯人斯景,恍如天上海市蜃楼。
  就连恒伽,也有一刹那的失神。
  这样的长恭,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长恭。
  由于太子战死,突厥兵立刻阵脚大乱,没过多久就被齐军杀得溃不成军,弃甲曳兵,几乎全军覆没。
  长恭未来动荡不安的戎马生涯,就以这次初阵勾勒出了一个华丽而完美的开端。
  ***
  突厥兵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周国都城长安。
  当今皇上的寝宫内,在明亮温暖的烛火下,一位少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书信,一双黑亮的眸子明亮澄净,仿佛蕴藏有深不可测的机敏智慧,深邃犹如一眼望不见底的海洋,使人于不知不觉间情不自禁沉沦其中。
  “皇上。”少年身边的贴身随从阿耶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这位少年,正是刚登基不久的新皇宇文邕。他随手将书信一扬,露出了一抹意料之中的神色,“突厥军这次不但惨败,连他们的太子也战死沙场。”
  阿耶惊讶地“啊”了一声,“是谁杀了突厥太子,是斛律光吗?”
  宇文邕摇了摇头,“好像是个叫高长恭的副将。”说着,他站起了身,走到了窗边,凝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轻叹了一口气,“阿史那弘也不是平庸之辈,虽然他小心谨慎设下了埋伏,先发制人,但实在是时运不佳,更何况,这天底下,能做斛律光对手的人并不多。”
  “可是,皇上,那个叫高长恭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啊,竟然能杀死阿史那弘。”
  宇文邕忽然推开了窗,伸出了手,雪一片片地落下,一片片地融化成水,一道道细小的水痕在他的掌心和手背蜿蜒,一滴滴的水珠沿着指尖坠落。如此的,反反复复。
  “高长恭……”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也许将来,此人会是我周国最大的威胁。”
  “皇上,小心着凉。”阿耶忙提醒道。
  宇文邕没有再说话,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动。
  天地间,雪,如翩跹的白蝶,纷飞依旧。  
  第三十章 兰陵王(1)  
  邺城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迟了。
  清晨,白色的飞絮急急地掠了下来,铺天盖地。待到掌灯时分,竟已是一天一地,一片素白。高府里的红梅早已尽放,几树绯红,如滴落在苍白荒凉中的鲜血,妖娆妩媚。时已近新年,又加上高长恭因斩杀突厥太子立下大功,整座高府都弥漫着一种喜洋洋的气氛。
  屋里的炉火烧得很旺,几枝红梅插放在廊下,轻浮着的花瓣伸展在坠落的雪花里,悠悠然融进一片银白中。偶尔飘进几朵雪花来,点点融在廊上,像是温柔的眼泪静静地渗落,却是带不进一丝寒冷。
  长恭懒懒地躺在床榻上,身子从华贵的雪白狐裘里半探了出来,黑发稍稍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衣领微微敞开,精致的锁骨上因炉火的温暖染着薄薄的绯红。
  “长恭,把这碗燕窝吃了。”孝琬用勺子在碗里搅动了一下,“吃完了这个,还有那碗参茶也喝了,对了对了,还有……”
  长恭哀叹了一声,“有完没完啊,三哥,我又不是病人。”自从回来了之后,大娘和哥哥们每天都把各种各样的补品往她这里送,不就是打了一回仗吗,这阵势都让她怀疑自己简直是不是挂重彩了。
  “没完。”孝琬利落地回答了一句,“这些哪够啊,你这可是从关外回来,这一路吃不好,睡不好,瞧瞧你的小下巴,都尖得没法看了,你赶紧着把这些全吃了,给我养胖点儿。”
  长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好像没那么夸张吧。
  “不过话说回来,”孝琬的眼中闪动着骄傲,“我这弟弟还真不是平庸之辈,初阵就立了这么大的功,三哥我也佩服你!”
  长恭脸上的笑容一滞,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双被鲜血浸染的蓝色眼睛,心里不由涌起了几分惆怅。
  就在这时,门帘被人掀了起来,孝瑜走进了屋里,掸了掸身上的雪花,笑道:“我说怎么一回来就觉得这大厅冷冰冰的,原来所有的炭火都被三弟拿到这儿来了,还是四弟这屋子最暖和。”
  “三哥……”长恭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孝琬讪讪一笑,“什么所有,不就拿了一点儿嘛,我这不也是怕这里的炭火不够,把长恭冻着了嘛。”
  〖3〗
  孝瑜促狭地笑着,“你总是有理。”
  长恭嘻嘻一笑,“我知道哥哥们疼我。”说着,她又往屋外看了一眼,道,“小铁呢?又和小云在一起?”说来也奇怪,她随军出征的这段日子,小铁居然和三哥的女儿小云成了好朋友。
  “可不是吗。”孝琬随口应了一声。
  “大哥,你刚才去哪儿了?这么大的雪还往外走?”
  “我去了趟九叔的府上。”孝瑜笑道,“顺便和他道个喜。”
  长恭微微一怔,“道喜?”
  “九婶又有喜了。”
  长恭的唇边扯出了一个笑容,“下次大哥别忘了帮我替九婶带个宜男蝉。”按照邺城的风俗,据说孕妇若是佩戴做成蝉形的萱草,必生男儿。因此长恭在上次王妃怀孕时也曾经送过。
  “你自己怎么不送过去?”孝瑜盯着她,“你已经很久没去九叔那里了。”
  长恭没有再说话。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九叔叔现在有娇妻幼儿相伴,如今又是喜事临门,再添麟儿,他哪里还有什么时间来生自己的气呢?
  “对了,过几日,我们全家都要去宫里赴新年家宴。”孝瑜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听说最近皇上又开始喜怒无常,到时你们都言行谨慎些。尤其是你,孝琬。”
  孝琬点了点头,道:“前阵子皇上去金凤台受佛戒的时候,心血来潮想要放生。结果就找了很多人给他们插上席子做的翅膀,让他们从高台上跳下去,不知摔死了多少人,这样的放生可是闻所未闻……”
  “孝琬,”孝瑜打断了他的话,“就少说两句吧。”
  孝琬做了个鬼脸,没有再说下去。
  长恭喝着一勺碗里的燕窝,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大哥,二娘今天又去了申国公夫人府上吗?”
  孝瑜点了点头,“她也是无事可做,去申国公夫人府里聊聊也好。”
  长恭笑了笑,又随口问了一句,“不知二娘有没有离开过邺城?”
  孝瑜想了想道:“好像不曾离开过,身为女子,哪能随随便便出远门。”他似乎有些惊讶,又带点调笑,“怎么忽然问起我娘来了?你可是从小就和她结怨了……”
  “大哥,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还拿来取笑我。”长恭嘟起了嘴,引来兄弟俩的一阵笑声。
  听了大哥的话,长恭稍稍感到安心,心里却又浮起了一丝疑云,郑远口中的高夫人到底是谁呢?爹爹生前妻妾无数,再加上高家宗室,这高夫人实在是数不胜数,到底是——哪一个?
  ***
  王宫里每逢新年举行的家宴,也是所有高家宗室最为惶恐的时候。凡是皇上看中了哪位宗室的家眷,当晚必定被留宿宫中,至于什么时候出宫就要看皇上的喜好了。这其中,也不乏受辱之后自尽之人。
  所以,这顿本该是欢愉亲切的家宴,却是人人自危,强颜欢笑,只求平安过了这个新年。
  就像现在一样。
  不过,这些人里一定不包括九叔叔……长恭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又忍不住抬眼往高湛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他正自顾自地饮着酒,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月清辉,倒是他身边的王妃,满面春风,一手还有意无意地放在微隆的腹部上。似乎是察觉到了长恭的目光,她也抬起头来,朝着长恭娇媚地笑了笑。长恭连忙也回了一个微笑,心里却有些说不清的惆怅,因为,从进了大殿之后,九叔叔就没看过她一眼。
  “小九,听说你又快做爹了?”皇上忽然笑吟吟地瞥了瞥高湛,开口问道。
  高湛放下酒杯,淡淡地道:“回皇上,正是。”
  “好,好,来人,赐长广王妃锦缎百匹,玉如意一对。”皇上的话音刚落,王妃连连谢恩,脸上露出了一脸惊喜和得意之色。
  众人也立刻说起了恭喜的话,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巴结一下皇上身边最为宠信的红人。
  “高长恭。”皇上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长恭身上,冷不防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长恭赶紧咽下了嘴里的一口菜,站起身慌忙应道:“臣在。”
  皇上注视着她的脸,似乎有一刹那的失神,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轻咳一声开口道:“高长恭, 你剿灭突厥有功,朕也该好好封赏你,这样吧,朕就封你为兰陵武王。”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各异,孝瑜依旧微微笑着,孝琬的神情有些复杂,似是欣喜,似是担忧,长公主则是一脸的欣慰。
  长恭微微一怔,立刻谢了恩。
  四周又不失时机地响起了一片恭喜王爷之类的声音。
  “长恭过了年也有十五了吧,这么年轻就被封为郡王,真是英雄出少年。”皇后在一旁笑道,温柔的声音恍若三月春风。
  “娘娘过奖了。”长恭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这位和自己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子,只见她面若芙蓉,柔软中带着温暖,娇艳里渗着芬芳,春水流波一般的柔美。
  “娘娘和四弟还真是有几分相像。”孝瑜低笑道。
  孝琬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无论容貌怎样相像,都少了几分长恭那磊落干净的英姿清华,差之远矣。
  皇上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长恭,脸上泛起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皇上,长恭这样的少年英雄,也不知哪家的大家闺秀才能相配。”皇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如皇上趁着今天的好日子,也替他指一门合适的亲事?”
  长恭心里一惊,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高湛的声音从席间传来,“娘娘,高长恭不过是偶然立了一功,依本王之见,他还需要更多的磨炼,这儿女之事或许有点早了。”
  皇后没有想到高湛会忽然开口,目光掠过他的时候,神色似乎有些奇怪。
  “小九说的没错,这事就以后再说吧。”皇上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酒杯,眉宇间流露出阴暗冷沉的神色。
  长恭感激地望了一眼高湛,他并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皎洁如秋月,孤冷如雪峰,周围一切似乎瞬间都失了颜色……
  宴席中众人觥筹交错,说着一些口不对心的客套话,无不期盼着晚宴早些结束。长恭也只觉得如坐针毡,浑身不舒服。
  “好险啊,四弟,差点就给你指了亲事,真要这样,你那小媳妇儿可怎么办?”孝琬冲着她挤了挤眉。
  “三哥,你还说……”她瞪了他一眼,不经意间留意到皇上的目光正停留在殿中一个人的身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人,赫然就是自己的三嫂崔澜!崔澜似乎还没察觉到,但长恭留意到了崔澜身边的长公主,正轻轻蹙起了眉。就在她感到忐忑不安的时候,皇上将目光移开了,游移着,搜寻着,终于落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长恭看清那人,不由有些惊讶。
  因为——那是一个男人。
  长恭认得此人,他是之前东魏皇帝的遗留宗室元韶,算起来应该也是大娘的亲戚。这次家宴不知为什么,皇上也请了不少元氏后裔。
  在皇上如冰似刃的目光注视下,元韶低着头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元韶,朕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皇上神态自若地持杯饮酒,“你倒说说看,汉光武帝刘秀能复兴汉朝的原因是什么?”
  一听皇上喊到自己的名字,元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也不仔细考虑,居然顺嘴说了句,“回……回皇上,这是因为刘氏的子孙没有被杀干净。”
  皇上眼中微光一闪,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居然光着脚从席上跑下来,一把握住元韶的手神情激动地说道:“这才是真知灼见啊!”在元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皇上的笑容早已换成了一股令人冰冷彻骨的残酷,冷冽的煞气源源不断地从他那冷凝如冰刃般的眼眸中散发出来,他一字一句道,“传朕的旨意,除了嫁与高家的元氏女子,其余元氏后裔,一律处死,妇孺不留。”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脸色大变,殿上的元氏众人顿时大哭起来,那个说出蠢话的元韶已经吓得昏死过去了。
  长恭的身子刚动了一下,就被身边的孝瑜按了下来,“别动,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不关我们的事。”
  孝琬也一脸凝重地朝着她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娘不在其中,与我们无关。”
  望着两位哥哥一脸置身事外的漠然,长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大哥,三哥,我不会冲动的。”
  说着,她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大娘,只见大娘正抬头注视着皇上,两人的眼神似乎有一刹那的交汇,又迅速地分开了。
  接着,她就看到大娘的眼角似乎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泪光。
  长恭的心里涌起了一阵酸涩,她明白大娘此刻的心情,看着自己的族人就要全部死于非命,自己虽然幸免于难,但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吧。
  皇上在下了这么一道血腥的命令之后,又泰然自若地欣赏起了歌舞,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歌舞所吸引,长恭借着出去方便的借口溜到了大殿外。
  风中又开始飘起了簌簌的细雪,仔细看的话,庭院里面的白梅已经绽出了小小的蓓蕾,花苞根部的淡粉映衬着冬雪,愈见温润。长恭呼吸了几口带着梅香的空气,心里觉得稍微舒服了一些,她想了想,又继续往前走去。
  ***
  走了没多少路,她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似乎是女孩子的哭声。她心里有点好奇,便循着那哭声找了过去。
  转过了几条长廊,在一个偏僻的庭院门口,她找到了声音的主人,原来是一位普通宫女。看她容貌清丽,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
  “发生什么事了?”长恭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宫女抬起头来,在看清长恭时不觉一愣,似乎忘了哭泣,脸上倒是飞快地浮起了一丝红晕,结结巴巴道:“是,是,高……高……”
  在宫里,宫女们最津津乐道的两位如星辰般闪耀的美少年,一位是斛律光的四子斛律恒伽,另一位就是高家的四公子——高长恭。所以,当这位传说中的翩翩少年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这位小宫女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在做梦。
  “你……你……”她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长恭微微一笑,“为什么在这里哭?”
  小宫女这才回过神来,抹了一把眼泪道:“小主子刚才在玩蹴鞠,一不小心将牛皮球踢到了这个庭院里,小主子让奴婢把球找回来,如果找不到,一定会被小主子剥皮抽筋的。可是,可是,奴婢又不敢进去……”
  长恭明白她口中的小主子是皇上的第七子,生性顽劣残忍,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一切。
  “为什么不敢进去?”她看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异常,只是好像常年没人居住了。
  小宫女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哽咽道:“奴,奴婢听姐姐们说,这里闹鬼……”
  长恭好笑地挑了挑眉,这一定又是宫女们的谣传了,也许是太过无聊,所以宫里经常会传出闹鬼的传闻,每次听到,她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之前入宫,她都是见了皇上就回去,从不在宫里多逗留,所以对王宫里的一切并不熟悉。
  小宫女抽泣道:“奴婢是刚来的,奴婢也不清楚。”
  “你先别哭了,我陪你进去。”长恭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去。这地方果然是很久没人清理了,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杂乱。她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忽然在角落处看到了一口井,井旁的雪地上清晰地印着圆形的痕迹,她快步走了过去,往里面一探,只见一片漆黑,便随手捡了一颗石子扔了下去,只听“咚”的一声响,并无水声。
  “这是口枯井,球可能掉在这里了。”
  小宫女爬到了那口井边,只是稍稍一看,就露出了害怕的表情,正想说话,忽听长恭说道:“去拿根绳子,我帮你下去捡。”
  小宫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在愣了半天后才反应过来,感激涕零地道了谢,匆匆忙忙地去拿了一条绳子来。
  长恭将绳子的一端系在了井旁的铁扣上,用力抖了抖绳子,又转头朝着那个小宫女一笑,身姿轻盈地沿着绳子滑了下去。
  井底的落脚之处,似乎是一层厚厚的淤泥,长恭弯下了腰,伸手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疑惑地继续往上摸去,摸着摸着,她的脸色渐渐发青了……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好像是……
  她连忙掏出了怀里的火折子,在火光一闪的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样东西居然是一副白骨!
  虽然有些吃惊,但她毕竟是上过战场,见过血腥的人,所以倒不觉得害怕。她将火折子凑了上去,仔细地看了看那具尸骨。从大小上看,这似乎是具女子的尸骨,而且已经死去很久,不然也不会变成一堆白骨。
  在这个阴森森的后宫,出现这样的东西,她或许不应该感到惊讶,也不该多管闲事。眼下,还是找到了球就赶紧回到大殿里,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想到这里,她往四周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球正躺在尸骨的手边。
  长恭顺手捡起了球,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那白森森的手骨,忽然停留在了一样东西上。
  那竟然是一枚似曾相识的翠玉戒指。
  她的瞳孔顿时倏地放大,全身所有的血液都仿佛被霎时抽离,五雷轰顶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一瞬间,她的世界天旋地转,眼前只有一抹翠玉色像是流动般无限地扩大开来……
  那是——娘永不离身的戒指。  
  第三十一章 井底女尸(1)  
  她缓缓伸出手,在触碰到那指骨的时候,只听“咔嗒”一声,骨头忽然断裂了,那枚戒指滴溜溜地滚落到了她的面前。她身子一颤,死死盯着那枚戒指,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了。
  “高公子,高公子……”从上方忽然传来了小宫女焦急的喊声。此时,连她也不敢相信自己还可以保持如此的冷静,她居然只是伸手捡起了戒指放入怀里,又拿起了球,沿着绳子爬了上去。
  小宫女一脸感激地接过了球,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少年已经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雪越下越大了,轻柔如纯洁的羽翼,漫天回绕、盘旋。长恭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庭院,忽然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了雪地上。她索性不再起来,将脸埋入了冰冷的雪中,什么也不再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整个身子蓦地被人拎了起来,撞入她眼帘的是那双带着焦灼的茶色眼眸。
  “长恭,你怎么了?”高湛轻拍着她身上的雪花,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和惊讶。
  长恭低下了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她觉得她好像是笑了,而且笑得非常厉害,有什么东西本该溢出眼眶的,但是她哭不出来,一股凉飕飕的液体流进了心里,随即流遍了全身,所有的血管都因这突如其来的痛楚而收缩起来。
  “长恭,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高湛伸手抬起她的脸,半明半昧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知所措和罕见的慌乱。
  “九叔叔,我好难受,可是又哭不出来……”她一脸绝望地望着他,让他的心脏不由抽痛起来,不受控制地,他伸手揽过了她,只觉得她的手脚冰凉如冰川中最寒澈的积雪,仿佛将他的全部血液也冻结成坚实的冰块。
  “哭吧,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他将她的脑袋摁在了自己的怀里,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他所知道的是,她需要把心里的痛苦发泄出来。
  〖2〗第三十一章井底女尸〖3〗〖4〗
  “九叔叔……”在这个让她感到安心的怀里,她开始低低呜咽起来……一直以为娘还活着的希望在这一刻完全崩溃。难以名状的痛,从灵魂深处蔓延开的阴暗,仿佛致命的毒药侵蚀着她的身体。从发梢,到指尖,每一条细微的神经都在颤抖着、呼号着,血液在身体内奔腾汹涌,寻找着一切出口,最后从她的眼眶里喷涌而出……
  泪,缓缓地,不受控制地蜿蜒下落。
  高湛只觉得那滚烫的液体滴落到他的胸口上,几乎能灼出伤痕,可他的心底,却是一片从未有过的冰凉。
  在她终于哭到支撑不住时,高湛一把抱起她径直走到了宫门外,无视众人的目光,只是吩咐了随身的侍从,“等会儿和皇上通报一声,就说兰陵王身体不适,本王将他先带到长广王府了。”
  ***
  长广王府的偏厢房内,炉火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白梅香。长恭觉得身子暖暖地热了起来,像是被火拥着,漾着缠绵的温柔,半睁开眼,朦胧间入目的,是高湛那被烛火修饰得温良如玉的优雅的下颌。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九叔叔的府里,而此时,九叔叔正坐在她的身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她。
  “好些了没有?”高湛顺手递过了一盅热茶,“先喝口茶,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事。”
  长恭喝了一口茶,这才开始慢慢冷静下来,索性将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高湛。高湛一脸平静地听着她述说,直到她说到刚才在井里发现娘的尸骨时,他的眉角才轻轻一挑,开口道:“你怎么就断定那是你娘?”
  长恭从怀里掏出了那枚戒指,“这是我爹送给我娘的戒指,我娘一直视若珍宝,是绝对不会离身的,所以当初大火时,我才会怀疑我娘没有被烧死。”她顿了顿,“可是,我娘的尸骨为什么在宫里?难道是……”
  “如果那真是你娘的尸体,那么将她带入宫的人,只能是——当今皇上。”高湛接口道。
  长恭手中的戒指“咕噜”一下滚落到了床榻上,刚才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是,她不敢想……
  “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湛似乎是叹了一口气,“皇上他一直都喜欢着你娘,用点手段将你娘掳进宫来也并不是不可能。只不过,连我也没有留意到皇上竟然一直把你娘藏在宫里。”
  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只觉得快要不能呼吸,如果娘当初是落在了皇上的手里,那么……
  “是皇上杀了我娘吗?”她抬起了眼眸,直直地盯着他。
  他沉默了片刻,“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我能确定的是,若是皇上对她心有怨恨,你恐怕活不到现在。”
  “若是皇上杀了她,我,我……”长恭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无意识地握成了拳头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若是皇上杀了她,你想做什么?去杀了皇上?”高湛冷冷看着她,“长恭,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现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九叔叔……你也知道皇上的个性……我一想起我娘如果真的是落在他手里,不知会受多少折磨,我,我就……”长恭的睫毛微颤,再也说不下去。
  “那也未必。”高湛的声音柔和了几分,“听你的描述,那尸骨已经有段时间了。你还记不记得,皇上的性格之前并不是这个样子。对内,他一切要求简约清静,知人善用,心怀坦荡,驾驭部属,执法严厉,如果有人违犯,即便他是皇亲国戚,也要处罚。对外,每逢冲锋陷阵,都亲冒乱箭飞石,所到之处,无不建立战功,堪称一代英主。可是,在你回邺城两年之后,他就性格大变,如果我大胆推测,也许是因为你娘那个时候就已经过世……所以在这样的打击下,皇上他才……”
  “可是为什么我娘的尸骨会在那种地方?”她咬了咬嘴唇,“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我偶然发现,她还一直孤零零地待在那里……”一想起娘的死因不明,死后连个安置尸骨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心,又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切都是我们的猜测。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高湛低声道。
  长恭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忙把在长安遇到郑远的事情告诉了他。
  “高夫人……这件事也许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高湛微蹙起眉,“我这就派人去查探。不过连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可见皇上做得隐秘至极,当时的知情者恐怕都已经不在人世了。长恭,你一定要沉住气,万万不能露出半点破绽,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事。还有,你娘的尸骨暂时也不能动。明白吗?”
  长恭的面色微变,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九叔叔。”
  高湛似乎稍稍松了口气,眼中流转着点点柔光,“长恭,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如果是皇上要杀我呢?”她脱口道。
  高湛微微一怔,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说了,任——何——人。”
  长恭的眸子渐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缭绕得有些不真切,她怔住,呆呆地忘记了言语。无声的对视中,她忽然有种沉入那片黑暗的错觉。
  门外忽然传来了侍女的声音,“王爷,河南王和河间王来接兰陵王回府了。他们正在厅里候着。”
  “本王这就把人送过去。”高湛又用眼神再次传达了一遍不要告诉别人的意思,看长恭点了点头后,这才放下心来。
  也许是受了凉的关系,再加上受了不轻的打击,长恭回府之后,就生起了病。虽然只是普通的风寒,她索性趁着这个借口告假了一段时间,没有去上朝,免得看到皇上,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几天后,元氏后裔,无论妇孺,皆被处死。七百多人的尸体全部被扔入漳水,河水尽赤,邺城的居民从此不敢吃漳水里的鱼,因为经常会从鱼肚子里发现些人的指甲什么的东西。
  ***
  新年过后,宫里又发生了一件事。皇上把一名宫女赏赐给了他的六弟高演,酒醒后居然忘了这回事,说是高演擅自夺取,令卫士用刀柄胡乱猛撞,将他揍得伤重不起。高演愤懑之下闭口绝食。两人的一胞之母皇太后娄昭君日夜不停地哭泣。看着老娘不依不饶,高洋倒也有些急了,只好不断前往高演家,探问病情,说尽了好话,才哄得这位同胞弟弟重新进食。
  说来也是奇怪,皇上是极不喜欢这位弟弟的,但这位弟弟仗着有老娘撑腰,还就是那唯一敢顶撞规劝他的人。虽然丢不了性命,但是每次规劝都免不了被毒打一番。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朝中有不少大臣对他的印象甚好。
  “我看要是换了别人,不定是怎么死的,”孝琬一边往暖炉里添着炭火,一边说道。
  长恭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所以也只有六叔才敢劝皇上。”
  “那倒是,你看九叔那么受宠,也从来不会多说只字片语,永远都是一副和他无关的样子。”孝琬顿了顿,“也就对你稍微特别一点。”
  长恭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只觉得喉咙一痒,连着咳了好几声。
  “长恭,你没事吧?”孝琬立刻跳了起来,轻拍她的背,一边看了旁边的小铁一眼,“还愣着干吗,还不去倒盅茶!”
  小铁轻哼了一声,不大情愿地去倒了一盅茶,嘴里还咕哝着,“反正他又不会死,吼什么。”
  孝琬眼睛一瞪,“说什么!”
  “三哥,她就一孩子,别和她计较。”长恭笑了笑。
  “长恭,我说你这小媳妇儿可有点悬,怎么看着总和你不对劲?”孝琬的唇角挑起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小铁也瞪了他一眼,“谁是他的小媳妇儿?”
  “好了,好了,你俩都先出去,让我休息会儿好不好?”长恭无奈地揉了揉眼角。
  孝琬狠狠剜了一眼小铁,露出了一个都怪你的表情,右手一伸,将小铁拎了起来,一起走了出去,在门外郁闷地说了一句:“长恭你先休息吧,三哥过会儿再来看你。”
  长恭应了一声,唇边的那抹笑容早已消失。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脑中却是一片清明。现在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所以可以静下心来细细分析这件事。如果是皇上掳走了娘,为什么又会冒出来一个高夫人?而且掳了人走就好,为什么还要放火灭迹,这不是有点多余吗?
  还有,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真是皇上……长恭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内心深处涌起了一丝莫名的恐惧……和恨意。
  “长恭,你怎么一副想杀人的样子?” 冷不防的,从她的身边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抬起头一看,站在她面前的居然是斛律恒伽。
  “喂,你进来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长恭瞪了他一眼。
  “都通报了好几声了,是你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恒伽的唇边漾起了那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怎么,生病生得连脑子也糊涂了?”
  长恭的嘴角微微一抖,“死狐狸,你是来探病还是来气我的。”
  恒伽的眼中扬起了愉快的笑意,“病得重不重我看不出,不过火气可是不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笑道,“对了,应该叫你一声王爷才对。”
  长恭随口反驳了一句,“你不是也被封为中护军了吗,我这王爷也不过是个虚号而已。”
  恒伽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还顺手给自己倒了一盅茶,轻轻喝了一口道:“这么多天都不来上朝,这病看来还真是不轻。”
  长恭垂下了眼睑,轻轻笑了笑,“可能是受凉了。”
  房间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梅香,从窗子外漏进来的夕阳余晖映照下,那位微笑着的少年有不输于男子的英气,也有比女子更清秀的气质,就如同冬日里悄然绽放的白梅。
  只是,那笑容之下似乎隐藏着无尽的迷惘和伤感。
  恒伽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站起身道:“好了,我也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我还是快点消失算了。”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像是很随意地又说了一句,“长恭,不要再继续生病了。”
  望着他的背影,长恭的眼眸更加幽黑了几分,恒伽,这是在提醒她吗?
  ***
  第二天一早,长恭就换了官服随同两位哥哥一起进了宫。
  由于已经进入隆冬,邻国也没有战事,所以皇上只是和他们商讨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国事。长恭一直低着头,用尽全力地保持着应有的冷静,好不容易熬到了议事结束,她正要跟着哥哥们离开,忽然听到皇上在她身后说了一句:“长恭,你先留下。”
  他的话音刚落,孝瑜和孝琬对视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长恭,这才面色复杂地退了出去。恒伽只是微微一笑,也跟着众人离开了这里。
  “长恭,你过来。”皇上斜卧在软榻上,示意她坐到他的身边。
  长恭稍稍犹豫了一下,不得不走了过去。刚一坐下,皇上忽然伸手探了探她的额,“病好些了吗?”
  她不大自然地避过了他的手,低声道:“多谢皇上关心,臣的病已经好了。”
  皇上笑了笑,“这就好,昨日里朕还和恒伽说起要亲自去探望你。既然痊愈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长恭回想起恒伽的话,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心里不由涌起了一分感激,如果皇上亲自驾临高府,还指不定出什么岔子呢。
  “臣不敢当,臣不敢当。” 她赶紧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长恭,这时间过得还真是快,要不是皇后提醒,朕都没留意你已经十五了。”皇上望着她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深不可测,又像是感慨般叹了一句,“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娘了。”
  长恭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觉得这是个试探的好机会,于是顺口接了上去,“可惜我娘死得太早,不然如果她知道长恭被皇上封为郡王,必定是感到万分欣慰,叩谢皇上的恩德。”
  皇上的脸色似乎微微一变,却没有说话。
  长恭把心一横,索性接着说了下去,“可怜我娘连个墓碑都没有,臣想要告诉娘这件喜事,也没个地方……”
  皇上的瞳孔一缩,眼中蓦地弥漫起了一阵薄薄的血色,瘦削的下巴像刀刃一样微微仰起,唇角浮起了一种诡谲阴沉的神情,缓缓开口道:“朕一定会好好照顾你,让你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他的声音冷得让人发慌,长恭心里一惊,只觉得一股噬骨的寒意从脚底逐渐蔓延至全身……  
  第三十二章 二娘(1)  
  长恭从皇上的御书房出来之后,正打算去九叔叔的府里,忽然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口枯井,一想到自己娘的尸骨还在那里,不由心酸难忍,仿佛是不受控制似的,她又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由于那天是晚上,再加上自己对这王宫内完全不熟悉,所以走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好像迷路了。她朝四周打量了一眼,打算找个宫女问问,偏偏她走的这个方向似乎颇为偏僻,连个宫女太监的影子都没有。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两个太监抬了一顶软轿过来……
  长恭心里暗自猜测,难道是宫里的妃子?她正想上前问一声,忽然看到轿子旁有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不由大吃一惊,连忙闪到了旁边的墙角。
  等轿子从这里经过,她才抬起了头,一脸的难以置信,她绝对没有看错,刚才轿子边的那个女人是二娘的贴身丫环——阿妙!
  长恭的脸色一变,莫非那顶软轿里的人是——二娘?可是二娘为什么会进宫?昨晚她和大娘告假的时候不是说了今天去晋国公夫人那里吗?
  再没有多犹豫,长恭也立刻悄悄跟了上去。
  看着软轿拐进了一座偏僻的宫殿内,长恭心里更是疑惑,往里一张望,只见阿妙和两位太监正守在左边的房间前,房门虚掩着,显然是有人刚刚进去。她猜测可能这宫里有二娘的熟人,于是也不再多停留,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见到不远处又有一顶銮驾朝着这个方向而来,到了宫门前就停了下来。只见帘子一掀,有人走了下来,这下来的人却让长恭倒抽了一口冷气!
  此人正是当今皇上!
  她的心里虽然一片混乱,但还是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趁着阿妙和太监们不注意,极快地溜进了宫殿内,转到了房间的后面。
  刚躲到墙根下,就听到二娘柔柔的声音从窗子里传了出来,“皇上,我们不是一直在晋国公夫人家见面吗?今天怎么让我进宫了?”
  皇上的声音似乎并无波澜,“怎么,不想见朕吗?”
  “怎么会呢,只不过万一被别人看到的话……”
  〖3〗
  长恭的心“怦怦”直跳,她明白自己无意中又撞破了一个秘密。原来二娘每次去晋国公夫人家,都是和皇上私会……这么说来,他们之间应该已经来往了很长时间了。
  而且听二娘的语气,似乎颇受皇上的宠爱。
  “皇上,下次我们还是在夫人府里见面吧,这皇宫里人来人往的,万一被看到的话,我……”
  “静仪,既然这么喜欢朕,干脆离开高家入宫做朕的妃子。”皇上淡淡地道,“这宫里也不多你一个位置。”
  “皇上,就算是宫里有一个位置,却永远无法在您的心里占据一个位置,我要来又有何用?”二娘的声音放低了几分,“再说,我也不希望孝瑜难堪。”
  皇上的语气蓦地变得凌厉,“静仪,在朕面前说这种话,不怕朕杀了你吗?”
  “皇上,人人都以为您无情无义,可是静仪看来,却并不是如此。”二娘倒没有惧意,继续说道,“虽然您杀人无数,可是为什么对长广王那么宽容?不就是因为在您还没成为皇帝的时候,只有他愿意为您说话,丝毫没有看不起您嘛。别人对您的好,您会百倍奉还,不过,别人对您的坏,您就会以千倍奉还。”
  皇上沉默了片刻,低低笑了起来,“静仪,你果然是了解朕,你不怕朕杀了你,也是仗着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你,朕就不会那么顺利登上了帝位。不是吗?”
  从听到这句话起, 长恭的脑袋就处于极度混乱和空白的状态,似乎有什么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截断了她的思想。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年在家中保持低调的二娘竟然有这么深藏不露的一面!
  而且,皇上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你,朕就不会那么顺利登上了帝位。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二娘在这其中起了什么重要的作用?
  “对了,静仪,朕还要你去做一件事。”皇上的声音轻了下来,似乎是在她耳边低语,所以在窗下的长恭也没有听清他说些什么。
  接下来,就从房间里传来了让长恭感到脸红心跳的声音,她皱了皱眉,趁着阿妙他们不备,又迅速地溜了出去。
  出了宫,她也没有心思去九叔叔府上,径直就往家中而去。
  街道两旁的人家都已早早地紧紧闩上了门,好像要把严冬关在门外似的。新糊的纸窗朦朦胧胧的,透出来的淡黄烛光微微晃动,疲惫而无力。
  ***
  回到府里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院子里的红梅树上皆是积雪,一树梅花一树雪,风过,片片缤纷如蝶,落在脸颊上点点沁凉。
  孝琬见她回来,自然又详详细细地追问了一遍皇上为什么把她单独留下的原因,听长恭解释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三哥,你别这么担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我可刚立了功,皇上也不会为难我。”长恭伸手摸了摸三哥微蹙的眉,微微一笑。
  孝琬摇了摇头,“谁不知道皇上喜怒无常,万一他忽然发疯了可怎么办。”
  长恭忙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三哥,你老是这样口没遮拦,小心隔墙有耳。”
  “反正这里除了你又没人。”孝琬无所谓地挑了挑眉。
  “喂,我难道不是人吗?”从角落里忽然传来了小铁的声音,长恭和孝琬略带惊讶地对视了一眼,这才发现小铁不知何时溜进了屋子。
  孝琬皱了皱眉,“怎么像个耗子似的,你不吱声谁知道你在那里。”
  “喂,三大叔,你说谁是耗子?”小铁瞪起了眼。
  孝琬的脸色一僵,“你叫我什么?”
  “三大叔啊,看你每天那个唠叨的样子,简直就比大叔还啰唆。”小铁哼了一声。
  孝琬的嘴角开始抽筋,半天才迸出一句:“你个臭丫头!”
  小铁不以为然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小老头。”
  “你再说一遍!”
  “小老头!”
  “你……”
  “是你叫我再说一遍的。”
  “臭丫头,看我不掐死你!”
  长恭赶紧眼明手快地拖住了正处于抓狂状态的孝琬,朝着小铁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闪一边去。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她从关外回来以后,就发现这两人完全是水火不相容,三哥那么容易相处的性子,偏偏就是和小铁合不来,还一点就着。
  “好了,好了,三哥,消消气,谁敢说你是小老头,弟弟我帮你抽他。”长恭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哥哥你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这全邺城的美男子啊,只要我家哥哥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孝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揉了揉长恭的头发,“也不怕别人笑话,有这么夸自己哥哥的吗?”
  “为什么不能。”长恭低头一笑,“在我眼里,三哥就是最好的哥哥。”
  “四弟……”孝琬的瞳眸里映出繁复而清澈的喜悦,脑海中却浮现出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五岁的小家伙。
  时光流转,当初那个调皮的小家伙居然已经长大成人,年纪轻轻就浴血沙场,封侯拜爵,怎不叫人感叹命运的多变……如果爹知道四弟有今天,必定是深感欣慰吧……只可惜……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着眼睛有些干涩,抬头望向窗外,遥远的夜空中墨黑一片,只有几颗星子格外清晰。
  ***
  这天半夜开始,邺城又下起了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天,到了第五天的清晨,才渐渐小了起来。
  长恭和哥哥们去上朝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只留下一片纯白。无云的天空异常地明亮阔朗,尽管依旧寒冷,但薄薄的阳光洒在琉璃般的雪上,甚是漂亮。
  今天皇上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只是例行公事询问了一些事情之后就匆匆退了朝。
  长恭也根本无心逗留,正巧孝瑜要去一趟高湛的府上,于是她立刻就要求大哥把自己给捎上。
  “长恭,别和你那九叔走得太近了。”孝琬似乎有点不悦。
  长恭笑了笑,“三哥,那也是你的九叔啊。”不知为什么,三哥一直都很不喜欢九叔叔,每次提起九叔都是这副不爽的态度。
  孝琬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行了,长恭,我们走吧,你还不知道你三哥那性子,越理他越来劲。”孝瑜轻轻一笑,拖起长恭就走。
  “大哥,你……我回去就叫我娘给你说门亲事!”孝琬很清楚自己大哥的死穴。
  果然,孝瑜的嘴角抽了一下,“饶了我吧,好弟弟。”
  孝琬得意地叉腰笑了起来,等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孝瑜和长恭已经消失在他的面前了。
  “呃——大哥……我真的会这么做哦。”他一边怨念着,一边回过身,忽然发现身后还站着一人,不由将怨气都发泄在了这个出气筒身上。
  “斛律恒伽,你为什么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真是莫名其妙!”
  恒伽微微一笑,温柔的笑容像荡过湖面的潋滟秋波,倒让孝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好像不该对这么个老实人撒气。除了长恭彻底认清了这只狐狸的真面目,在其他人,包括孝琬的眼里,斛律恒伽的温和忍让好脾气,可是颇有口碑的。
  “恒伽,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心里有点不痛快。”孝琬似是无奈地说了一句,“这孩子,总是让人不放心。幸好还是个男孩子,若是个女孩子,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恒伽眸光一闪,眼底露出了别样的温柔却又丝毫不显造作,随后又不着痕迹地将那刹那的温柔敛去,低声道:“长恭,并不是孩子。”
  广平王府,高湛的房内。
  “九叔,还是你好啊,想上朝就上朝,想在家里待着就在家待着。”孝瑜轻轻扣了扣手中的白瓷茶盖,“这种天气,我也真想在家里待着,或者是去那温柔乡里,温香软玉在怀……”
  “孝瑜……”高湛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长恭。
  “哦……”孝瑜露出了一抹略带促狭的笑容,“对了,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个孩子。” 他还故意加重了“孩子”这两个字。
  虽然长恭现在没有心情和他斗嘴,但还是忍不住反驳了一句:“我才不是孩子。”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不然你小媳妇儿知道就着急了。”孝瑜继续取笑着她。
  “大哥……我翻脸了啊。”长恭瞪了他一眼。
  “小媳妇儿?”高湛的脸色一敛。
  “是啊,就是上次从山下救下来的那个小丫头。”孝瑜随口说了一句,“我看四弟可是真喜欢这个丫头呢,同吃同寝,不是小媳妇儿是什么?”
  “九叔叔,不是这样的……”长恭连忙辩解。
  高湛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说了句:“长恭又怎么会看上这种野丫头,我看对她这么好,不过是想自己心里好受一些吧。”
  长恭微微一愣,垂下了头,不再言语。
  “九叔,对了,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孝瑜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袋子,脸上隐隐浮动着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
  在接过那个小袋子的瞬间,高湛的眸光一闪,和他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时候也不早了,九叔,我也该回去了。”孝瑜起了身,正要询问长恭,却只听高湛说道:“孝瑜,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和长恭说。”
  孝瑜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望了高湛一眼,转身出了门。
  一见他出了门,长恭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九叔叔,有没有查到什么?”
  高湛点了点头,“皇上发狂的那一年,处死了许多人,在那些人里,有不少是宫女。”
  “皇上处死宫女,这也不是奇怪的事。”长恭低声道。
  “处死宫女的确不奇怪,不过这批宫女全是娄太后宫里的人。”高湛的眼中深不见底,“这似乎就有点不合情理了。”
  长恭心念一动,失声道:“难道我娘……”
  高湛点了点头,“你娘就一直在娄太后的宫里,这是唯一遮人耳目的方法。”
  长恭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九叔叔,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还要遮遮掩掩?以他的身份就算将我娘纳入宫里,也没有人敢多说半句。”
  “那可未必。”高湛微眯着眼睛,“至少有一个人,一定会阻止。”
  “谁?”
  “斛律光。”
  “斛律叔叔?”
  “不错,斛律光视你父亲如兄弟,如果这件事被他知道,那他是万万不肯依的。”
  “但是,皇上为什么……”
  “只要有他在一天,我齐国江山就稳如泰山,难以撼动。所以,皇上是不会得罪他的,以一具尸体断了众人的念想,一了百了,也未尝不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办法。”
  长恭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再说话。毕竟自己经历过战场烽火的考验,所以,在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后,她更能冷静地思考。她已经接受了母亲去世的事实,但现在,她最想知道的是事实的真相。
  她不会让母亲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决不会。
  “九叔叔,你知不知道我二娘和皇上之前是否认识?”她忽然又想起了这件事。
  高湛似乎有些惊讶,“宋静仪吗?小时候她爹倒是经常带着她来拜访我们家,那时我们还住在将军府里,后来好像就不怎么来往了。不过之后可能是你爹又想起了她,所以就将她收为了妾室。”
  长恭细细琢磨了一番高湛的话,这么说来,二娘可能从小就认识皇上了,不过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无从知道了。
  “怎么忽然问起那个女人了?”高湛明显对二娘没有半分好感。
  “我看到了。”
  “什么?”
  长恭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把自己在宫里看到二娘和皇上私通的事情告诉了高湛。说罢,她低垂着眼帘轻声道:“九叔叔,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高湛对此倒没有表示出十分的惊讶,“宋静仪的父亲一直平步青云,孝瑜身为庶子也早早封王,果然是事出有因,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是,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做没有她的帮助,他就没那么轻易登上皇位?”
  听到这句话,高湛的脸色才微微一动,“长恭,这话对谁都不许说,也不许再提起,知道吗?”
  长恭睫毛一扬,“我知道,九叔叔。”
  初冬的时节,夜色也变得格外深沉起来,窗外又不知不觉地飘起了细雪,房间内温暖湿润的空气中仿佛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梅香。望着那犹如白梅一般的少年,高湛的心忽然温柔起来,正想说些安慰的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
  “兰,兰陵王爷,不,不好了!河间王他,他出事了!”
  长恭顿时有如遭到雷击,立刻跳了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认出眼前的人正是三哥身边的随从刘岷,她顾不得那么多,一手扯起了他的衣襟急忙问道:“我三哥出什么事了!”
  刘岷虽是惊慌万分,但说得倒还是颇有条理,“回,回王爷,河间王妃今日入宫时被皇上留了下来,河间王知道后一怒之下就冲到了王宫里。刚刚从宫里得来的消息说是,说是河间王已经被皇上押入了大牢!”
  长恭只觉心头一空,飒飒的冷风都灌进了身子,将血液完全冻住,再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三章 弑君(1)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
  此时的长恭,正快马加鞭朝着王宫而去,刚才破门而出的一刹那,九叔在她身后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见,唯一的念头就是——去见皇上。
  柔弱的雪在破空而来的气流之下向着脸面直袭而来,点点微微刺痛。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吸进了无数的带着利刃的碎冰,轻轻地落在心上,细细密密地疼。
  刚到了王宫门口,就有内侍像是等着她一样,将她迎到了皇上的寝宫内。
  虽然她对皇上在自己的寝宫内接见臣子觉得有些不妥,但眼下的处境让她没有更多时间思索,于是,只是犹豫了那么一下,她就抬脚走了进去。
  皇上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在淡淡的烛光下,那瘦削的线条倒还显得柔和了几分。见到长恭进来,他似乎并不意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扯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长恭,你果然来了。”
  长恭微微一愣,这是什么意思?皇上算准了她会来吗?
  “皇上,不知河间王如何得罪了皇上?”长恭抬眸盯着他。
  皇上不以为然地一笑,“既然你来了这里,必定已经知道缘由了吧。”
  长恭沉声道:“臣不敢擅自揣测,也不想听别人的胡言乱语,臣想请皇上告诉臣。”
  “好,朕就告诉你。”皇上的神色犹如这雪夜一般捉摸不定,“朕不过想和河间王妃拉拉家常,谁知道河间王气势汹汹地进宫问罪,根本不把朕放在眼里,如此不敬,你说,朕是不是应该杀了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恭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您身为一国之君,大人有大量,请不要和我三哥……不,不要和河间王计较。河间王生性冲动,误会了皇上体恤臣子的一片好意,实在是该罚,但河间王是臣家中的当家之人,若有损伤,一损俱损。臣身为河间王之弟,愿意代兄受过,请皇上惩罚臣吧!”说着,她连着重重磕了几个头,那白色玉石铺成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几道血痕。
  皇上似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高长恭,你和河间王果然是兄弟情深。”
  “皇上,请饶了河间王这一次!”长恭抬起头时,只觉得额角一片黏湿,她知道自己在流血,可是此时此刻,却是丝毫感觉不到半分痛意。
  只要皇上能放了三哥,就算让她活活磕死在这里也无所谓!
  “唉,你这又是何必。”皇上起身走到了她的身边,弯下腰,居然伸出了自己的袖子擦了擦她额角的血迹,长恭大吃一惊,忙往后一缩,“皇上,臣不敢弄脏了您的衣服。”
  “别动。”皇上的眼神一黯,轻轻地擦着她的额角,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着一件珍贵的瓷器,但这温柔的举动却令长恭如坐针毡,这样的皇上,实在是太反常了……反常得让人害怕。
  忽然,她只觉得额头一凉,额前的刘海被他轻轻挑起,他直直地盯着她,眼底深处涌动着层层乌云,喃喃唤了一声:“翠容……”
  长恭身子一震,瞳孔骤然一缩,脱口道:“皇上还惦记着我娘吗?”
  刚说完这句话,她就看到那黑暗无际的瞳孔中一丝冷意缓缓凝聚,令她仿佛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破裂的声音,就像冻结的薄冰遭遇外力时“嘎吱”一声的断裂!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他的黑眸中腾地燃烧起一丝暗红色的幽火,血腥的暗红犹如一抹腥甜的血渍浸染在那双眼中。他的神情也开始随之狂乱,低吼道,“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吗!”
  长恭按捺着心头的恐惧和震惊,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套出皇上的话来的好机会,于是强自镇定,又说道:“我娘最重视的人就是我,若是你伤了我,我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皇上的神色更加狂乱,那眼神像噬血的孤狼,“是,是!要不是当初拿你威胁她,她又怎么会顺从于我!”
  长恭闻言心神大乱,怒不可遏地脱口道:“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我娘!”
  皇上一愣,蓦地,那噬血红瞳中狂暴的戾气犹如火焰般肆意燃烧起来,仿佛要吞噬一切阻碍之物,他眉头一蹙,左手一用力,将她整个按倒在地,然后凑近她的脸,用一种变音的声调怒道:“高长恭,今晚就留下来伺候朕!”
  长恭全身的血液倏地冲到头顶,猛一抬头望向他,在这样可怕的距离四目相对,让她无法呼吸……
  “你说什么?”盯着他鸷猛冷骇的神色,她的心口像被烈火煎熬般,身体的温度在他森冷的注视下忽冷忽热起来:一会儿仿佛如置身熔岩,一会儿却好似坠入冰窟。
  “朕的话你没有听清吗?”皇上似乎又平静了下来,唇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从今天起,就由你来代替你娘的位置,朕不想再等下去了!”
  长恭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席卷了全身,但还是缓缓开了口,“皇上,臣是男子,还是您的亲侄子。这种有违伦常、大逆不道的事,恕臣难以从命。”
  “这些对朕来说,什么也不是!朕只知道你是翠容的孩子就够了。”他那尖尖的下巴散发着刀刃般的光泽,“若要你三哥没事,今晚就留下来。平时你照常还是兰陵王,只要你乖乖听话,朕保证你的三哥会平安无事。”
  长恭的心里一颤,那握紧的双拳不由松了下来。
  该怎么办?她究竟该怎么办?
  皇上低头盯着她,眼神迷离,喃喃道:“翠容,你一定想不到有这一天,你的孩子也会成为我的禁脔,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翠容,这就是对你的惩罚,对你想要杀死我的惩罚……”
  长恭心里混乱一片,心知若是被他发现自己是女儿身,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忽然听到皇上的话,不由又是一惊,脱口道:“你说什么,我娘杀你?”
  皇上并没有理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自语,“为什么,翠容,当初若不是你想杀死我,我又怎么会失手将你扼死……”
  长恭的脑中“轰”的一声响,所有的思想仿佛全被炸成了碎片,在失去理智的那一瞬间,杀意陡然而生!她的手上用足了全力,如闪电一般地砍在了他的后颈上。
  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皇上已经面色苍白地倒在了一旁。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无可挽回的事,虽然心里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他毕竟是皇上啊,她高长恭竟然——弑君!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皇上,臣弟有事禀告。”
  她的心里一喜,颤声低唤了一句:“九叔叔……”
  高湛听着她声音异常,略一迟疑,就推门走了进去,并不忘顺手关住了门。刚进入内室,在看到倒在地上的皇上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脸色变得铁青。
  “九叔叔……我,我杀了他……”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脸的无助和惊恐,“是,是他杀了我娘,他,他还想对我……”
  高湛扶住了她的肩膀,沉声道:“长恭,别慌,有我在,不会有事的。”说着他弯腰去探了探皇上的鼻息,低声道,“他还没死。”
  长恭一听他没死,不由稍稍松了口气,但高湛的脸色却是愈加凝重,指了指床榻上的软垫道:“把那个递给我。”
  长恭一时也不懂他的意图,只是将软垫交给了他。在接过软垫的一瞬间,长恭忽然发现九叔叔的眼中流转着一抹骇人的森寒和让人不寒而栗的残酷。
  这种眼神……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高湛已将那个软垫重重地闷在了皇上的脸上,用尽全力地死死压住了他的口鼻,皇上似乎惊醒了过来,身子不停地扭动,还发出了极轻的呜呜声,却惹来了对方更强有力的攻击……大约又过了一会儿,皇上终于不再动弹了。
  高湛这才缓缓放开了手,软垫从他的手中滑落,露出了皇上那张青紫的脸。他喘了几口气,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又伸手去探探皇上的鼻子,这才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神色。
  长恭在一旁已经完全呆住了,只是愣愣地看着汗水沿着九叔叔的额角流了下来……好半天,才喃喃唤了一声:“九叔叔……为什么?”
  “皇上的性子你我都清楚,你若是惹了他,他一定会千倍奉还,等他醒了,就算要灭了你们全家也不是没有可能,至于你的小命,更是难保。”高湛一脸的冷漠,“只有他永远不醒,才不会伤害你。”
  “可是,九叔叔,这是弑君……”她的心脏因强烈的刺激而收缩着。
  高湛转过头看着她,正要说话,忽然发现了她额角的伤痕,脸色一沉,“这里是怎么回事?”
  长恭摇了摇头,“我没事,可是九叔叔,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杀了皇帝,你杀了他……”
  “长恭,还记得你问过我的话吗?”高湛抬眸看着她,“我说过,任何人。”
  长恭愣在了那里,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曾经的对话。
  “长恭,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如果是皇上要杀我呢?”
  “我说了,任——何——人。”
  她的心里被说不清的酸涩和感动所充满,硬是将涌到眼眶里的液体生生逼了回去,想要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好像随时会和眼眶里的液体同时涌出来。
  “九叔叔,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高湛的嘴角缓缓牵出一丝森冷诡异的微笑,眼里的温度却冰寒刺骨,恍若来自最森冷的地底冰窟,“如今,当然是向天下诏告皇上驾崩,另立新君。长恭,等会儿无论我做什么,你只管在一旁看着就好。”说着,他忽然紧紧搂住了皇上,发出了一声惊呼,“皇上,皇上,您怎么了!快来人!”
  一眨眼间,从寝宫外犹如潮水般地涌入了不少人,整座王宫顿时沉浸在了一片慌乱之中。
  望着嘈杂的人群,假惺惺哭喊的内侍和宫女们,故作伤心的九叔叔,长恭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真的,很冷。
  天保十年,齐文宣帝高洋薨,时年三十一。
  太子高殷于晋阳宣德殿即位,改年号为乾明,大赦天下。
  ***
  一个月后。
  这天夜里,长恭又像往常一样被噩梦惊醒了。她起身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一睁开眼睛,之前弑君的一幕就历历在目。九叔叔将一切掩饰得天衣无缝,谁也不曾怀疑过他们。更何况,谁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再加上对于这位残暴天子的驾崩,几乎人人心里都窃喜不已,谁还会来追究哪里不对劲,早就欢天喜地地将太子高殷迎上了皇位。
  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九叔叔多说了一个谎话。
  作为皇上临终前见到的最后一人,从九叔叔口中说出皇上临终时令常山王高演照顾新君这条遗命,丝毫不让人觉得可疑,而且还颇得高演的母后娄太后的欢心。
  而且,自从这件事之后,九叔叔和高演的来往就明显增多了。
  “喂,你又睡不着了?”小铁在她身后迷迷糊糊地发出了声音。
  长恭笑了笑,“怎么,这才刚离开一会儿你就想我了?”
  “噗”,一个软垫飞了过来,正好砸到她的头上。
  “睡不着明天就让她们给你熬些红枣汤,光喝茶水有个屁用!”小铁哼了一声,翻过身去。
  长恭无奈地摸了摸头,“女孩子家,别总是把这些粗话挂在嘴边。”
  “我就喜欢,我本来就是山贼!”她还固执地还嘴。
  “嗯,看来我得找人来好好教你四书五经了……” 长恭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小铁的脸一垮,立刻不再顶嘴。
  长恭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是小铁的死穴,每点必中。所以这个家伙在她面前几乎从来没有占过上风。
  再次回到床榻上闭上眼睛之后,倒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邺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长恭早早就换了官服,和几位哥哥一起去上朝了。
  天还没有完全亮,朝阳还在层层云朵中若隐若现,天地白茫一片中透着层层缕缕的金色。长恭到宫里的时候,正好看到九叔叔和六叔高演踏雪而来,自从新君登基以来,高湛和高演一改往日的懒散,几乎是天天上朝,且关系好得非同一般。
  让长恭感到纳闷的是,在这之前似乎完全没有半点征兆。九叔叔之深不可测实在不是她所能想象的。
  “长恭。”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高湛忽然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九叔叔,怎么了?”她随着高湛走到了偏僻处,只见他的面色比往日柔和了几分,低声道:“长恭,我已经派人将你母亲的尸骨和你爹共葬一处,只是为免多生事端,并未立碑。”
  长恭心里一动,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哽咽道:“九叔叔,多谢……”
  “傻孩子,和我还客气什么。”高湛的眼中掠起一丝笑意,“只怕委屈了你娘。”
  长恭摇了摇头,“我娘原本就不在乎那些虚名,只要和我爹在一起,已经足够了。” 想到这里,胸口处好像有什么涌了出来,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唉,堂堂兰陵王,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高湛伸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刹那的光华,耀人眼,乱人心,还略透出些许宠溺,些许怜爱,些许好笑。
  长恭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耳边只有九叔叔低低的笑声,心里忽然泛起了一丝温柔的感觉。
  无论九叔叔怎样残酷,怎样心机深沉,对她,却永远是真心相待。
  “长恭,在那儿磨蹭什么,还不过来。”孝琬不耐烦地催促着她,示意她赶快随着他们一起进殿上朝。
  高湛的眸光一暗,脸上的神色还是淡淡的,“过去吧,你三哥这性子,总有一天要吃亏。”
  “九叔叔,那我过去了。”长恭忙回转了身,往孝琬的方向走去。那晚孝琬被放回来后,追问了很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还是守口如瓶,把九叔叔教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皇上是在闲聊中突然暴病而亡,这是她和九叔叔统一的口径。
  这个借口是瞒过了很多人,但有一个人,是绝对没那么容易糊弄的。长恭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恒伽那抹虚伪的笑容,从他每次看着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里,就知道他一定在怀疑。
  不过,就算有怀疑,他也一定会当做不知道。明哲保身,才是他的处世之道。
  长恭走进殿内时,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对面的恒伽。只见他朝她扬起了一个狐狸般的笑容,又望向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长恭飞了一个白眼给他,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这位新君高殷,继承了高家男子美丽的容貌,年纪不过十六,自小师从汉人文官,因此行事作风颇有儒家之风,举止温恭有礼,敦厚宽容,和先皇完全是两个极端。也正因为如此,辅从于他的一些汉人官员也在殿上的议事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过,在高殷小时候,先皇为了锻炼他的胆量,让他亲自动手砍下死囚的首级,高殷心善,不肯砍下死囚的首级。结果高洋大怒,亲自动手用马鞭重打。高殷受此惊吓因此而心悸气短,口舌不便,精神也时常昏迷紊乱。
  所以,有时好好上着朝,皇上也会因病发而早早退朝。
  在今天的朝会上,高殷拜常山王高演为太傅,拜长广王高湛为太尉,对两位叔叔的荣宠不言而喻。两位亲王在叩谢圣恩时互相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正巧被长恭看在眼里,她下意识地望了恒伽一眼,果然不出她所料,恒伽的目光也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
  长恭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两位叔叔似乎有什么不妥……
  “杨丞相,朕打算驾临芳林园,亲自检录囚徒,给予那些轻于死罪的人不同程度的减免罪刑。你觉得如何?”皇上缓缓开了口。
  身为右丞相的杨在先帝在世时就颇受倚重,尽管无缘无故地经常被鞭打虐待,但他对先帝倒是一直忠心耿耿。先皇下葬之时,众臣虽然号哭,却全是有声无泪,只有杨涕泗滂沱。
  “皇上仁德,臣以为不但应该如此,最好还能分命使者巡视四方……”杨上前了一步,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长恭完全没有在意,对她来说,商议这些民生琐事,还真不如让她去打一仗来得干脆。至于什么儒家的那一套,她更是不感兴趣。
  因为连日来都睡眠不足,她居然站着站着就闭上了眼睛,这杨丞相的声音还真让人昏昏欲睡啊……
  “长恭,长恭……”一阵喊声忽然从耳边传来。她蓦地被惊醒,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她正身处自己的房间里,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小铁,快掌灯,我得起来上朝去了!”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不妙,一睁开眼,只见众人都一脸抽筋地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后,终于有几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高长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上朝时睡觉,对皇上如此不敬,该当何罪!”一位个子瘦小的官员低声斥道。
  “皇上,长恭他并不是有心……”孝琬急急开口。
  恒伽忽然上前了一步,“皇上,长恭他心系国事,急切想为皇上分忧,昨夜与我相谈至半夜,所以才有此失态行为,望皇上见谅。”
  皇上颇有兴趣地问道:“那么你们昨夜商谈了些什么?”
  “回皇上,臣等觉得在军队方面是否也该整顿一下?如果全国军队中七十岁以上的军人都能被授予名誉职衔,武官中六十岁以上的和衰老病弱不堪派遣任用之人,统统放归乡里,免除兵役,对鼓舞军中士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恒伽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
  皇上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叹道:“原来如此,兰陵王和中书令为国忧心,真是辛苦了。此建议甚好,朕即日就下令实施。”
  长恭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这不是她的错觉吧?一向只顾自己的狐狸在帮她开脱呢,而且,他在皇上面前说起谎话来居然都不眨一眨眼的。她想着想着又不禁有点好笑,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他。几线初升的阳光穿过金光闪烁的琉璃飞檐,穿过古朴幽深的沉沉长廊,落在那个临江照水一般的身影上,将那抹优雅温润的笑容映照得像春光一般明媚。
  “众卿家,朕今晚会在北宫设宴,到时你们都过来吧。不过……”皇上的目光一转,落在了孝琬身上,似是随意地又说了一句,“河间王不得入内。”
  孝琬脸色微变,但还是回了一句,“臣遵命。”
  长恭见三哥受了委屈,不由有些窝火,刚想说些什么,只见恒伽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并且使了一个眼色。
  退朝之后,孝琬因自己不知哪里得罪了皇上而闷闷不乐,孝瑜劝了他几句,因有事便跟着高湛和高演先行一步。长恭也摸不着头脑,一见三哥不高兴,她对这小皇帝也不由多了几分怨气。
  “河间王,你还记得北宫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恒伽在一旁笑了笑,随手掸去了落在肩上的一瓣红梅。
  孝琬略一思索,脸上隐隐有伤痛浮动,“此处是先父遇刺之所。”
  “世人都知河间王是难得的孝顺,在文襄皇帝过世后,还专门请画师画了他的像,时时对泣,试问如果河间王去了北宫参加宴席,不是会触景生情吗?皇上正是考虑到你的心情,才不让你去的。”恒伽的黑眸内潋潋流动着幽幽星光,仿佛洞悉一切却慵懒地置身事外。
  孝琬一愣,忽然垂下了眼帘,轻轻笑了起来,“原来皇上他……”
  “原来皇上还有这么细腻的心思。”长恭也不由轻声感慨道。
  “当然了,像你这样上朝都惦记着你家小媳妇儿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喂……”长恭不爽地抬起头来,正好撞进了恒伽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正扬起了一抹恬淡优雅、妖魅惑人的笑容,美得简直是触目惊心。
  “瞧你的头上都开花了。”他忽然伸手拂去了她头顶上的梅花瓣,手指过处,仿佛如轻柔和煦的微风拂过发间,风中飘来了淡淡的梅香……    
  第六部分  
  第三十四章 暗流涌动(1)  
  不知不觉中,邺城的春天又到了。
  刚一开春,高殷就下令减轻百姓的徭役赋税,拜高演为太师、录尚书事,拜高湛为大司马并省录尚书事。这样一来,高演和高湛实际就控制了齐国的军政大权。位高权重,一时无人出其左右。
  此外,他还分命使者巡视四方来征求行政得失意见,视察各地风俗,关心百姓疾苦。因此在百姓眼里,他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好皇帝。
  但是,正因为两位亲王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尚书令杨、尚书左仆射平秦王高归彦以及黄门侍郎郑子默这几位颇受高殷倚重的重臣,都对高演和高湛心生猜忌,也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他们的不是,惹得两位亲王甚是不悦。两方势力渐成水火之势。
  长恭奉皇命在并州巡查时,收到了孝瑜的书信,得知长广王妃产下一子的消息。虽然为九叔叔再添一子而高兴,但心里却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回到邺城,她就匆匆去了长广王府道贺。
  长广王府,夏有浮莲,秋有红叶,冬有寒梅,而春天,则是满树的梨花白。
  长恭一踏进王府,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孩子的哭声。她循声望去,只见在绽放一树雪白的梨树下,王妃正抱着一个婴儿轻声细语地哄着,在她的身旁,高湛正凝视着婴儿,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罕见的温柔之色。男子气度华贵,清冷似月,女子眉目如画,妖媚无双,此情此景,犹胜巧夺天工的画卷。
  长恭站在原地没有动,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滋味又涌了上来,自己的出现,好像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和谐。
  高湛忽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来,在看到长恭的那一瞬间,愣在了那里,很快,他的茶色眼眸内掠过了一丝惊喜……
  “九叔叔,九婶,恭喜了!”长恭噙起了一个纯粹的笑容,快步走到了王妃面前,弯腰去看那个孩子,只见那个孩子完全继承了高家男子的美貌,尤其是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可爱至极。
  “九婶,你好能干!你怎么能生出这么可爱的小孩!”她惊喜地叫了起来,刚才那一丝异样的情绪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王妃掩嘴一笑,“这傻孩子,说什么呢。”
  “长恭,什么时候回来的?”高湛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嘴角明显带着发自肺腑的笑意。
  “昨天刚回来的,九叔叔,这个差使可真不好当,我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比打仗还累。”长恭大大咧咧地往石凳上一坐,又忍不住去逗那个孩子。
  “刚回来也不休息休息。”高湛微微蹙起了眉。
  “我这不是急着想看小堂弟嘛。”长恭眨了眨眼,“对了,九叔叔,起了名吗?”
  “起了。就叫高俨。”
  “小俨……好名字啊。”长恭歪着脑袋仔细又看了看他,忽然“咦”了一声,“九叔叔,小俨的眼睛不像你是茶色的哦。”
  王妃笑了笑,“我看这孩子的眼睛乌黑灵动,倒有几分像长恭。”
  她刚说完,忽然留意到自己丈夫那意义复杂的目光忽然就融化了,像耀眼的冰雪瞬间融化在三月的阳光,还带着一抹和风般温和轻暖的笑容……
  她的心忽然往下一沉,王爷从第一眼起就对这个孩子格外喜爱,难道就是因为……
  心,继续往下沉,好像沉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此时的王宫里。
  几位重臣正在御书房里向皇上进谏。
  “皇上,如今两位亲王位高权重,太皇太后对常山王更是一向纵容,臣还听说常山王和长广王一直在培植自己的势力,恐怕有不轨之心。”黄门侍郎郑子默一脸忧心地说道。
  高归彦也立刻接了上去,“郑大人说的对,皇上,再这样继续下去,恐怕会造成大患。”
  高殷面露犹豫之色,“两位言之有理,但先皇嘱咐六叔辅佐朕,朕不能违背先皇之命。”
  “皇上,依臣看,那长广王比起常山王来,更加危险,若是两人有狼子野心……”郑子默脸色一敛,“请皇上三思。”
  高殷有点为难地望向了最为信赖的杨,“杨丞相,你有什么建议?”
  杨上前了一步,“依臣所见,最好速速除去这两位亲王,以绝后患。”
  高殷脸色微变,立刻摇头,“这怎么行,那两位是朕的亲叔叔!”
  “皇上,”杨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如今两位亲王兵权在握,一旦要谋反,我们就完全处于下风,如果不杀了他们,皇上完全没有平安的可能。皇上,切切不能心软啊。”
  高殷沉默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此事,朕办不到。”
  “皇上!”杨焦急地喊道。
  “杨丞相,你还是去和诸大臣详细商议别的方法吧。”高殷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朕有些不舒服,你们也都回去吧。”
  在众臣离开书房的时候,高殷又说了一句,“过几日就是六叔的长子百年和斛律丞相的小女的婚事,众卿家别忘了去常山王府道贺。”
  出了御书房,杨长叹了一声,“皇上过于心善,太重亲情,不知周围虎狼环伺啊。”
  “杨丞相,既然皇上不忍心杀了他们,或许我们可以想个方法让他们离开邺城,削弱他们的权力。” 郑子默低声道。
  杨点了点头,“我们再好好商议商议吧。”
  常山王的长子娶亲,且要娶的媳妇又是战功赫赫的斛律光的女儿,这门当户对的强强联姻,成了开春以来邺城被谈论得最多的事情。
  婚礼的那一天,邺城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艳艳的毫不吝啬地绽放出道道金光,云朵犹如柔软的洁白羽毛闪烁在湛蓝色的帷幕上,纯净而澄澈。
  常山王府门口,早就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这朝中上下,谁不知常山王的风头正健,就连皇上也亲自前来道贺,又有谁不争着来巴结一下。
  长恭随同家人到了常山王府的时候,正好见到恒伽从对面的马车上下来,只见他今天一袭绯绿色胡衣,容姿皎洁、温雅如玉,细碎的阳光映在他白皙的脸上,仿佛小心翼翼地覆上了一层淡金。
  “恒伽,恭喜恭喜。”她朝他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不管怎么说,今天也是他妹妹的好日子,表示一下祝福还是应该的。
  恒伽的脸上挂着那抹永远不变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走了过来和孝琬他们说了几句客气话。不知为什么,长恭觉得他似乎并不开心,相反,那笑容底下好像还流动着一抹几不可见的担忧。
  “长恭,这么早就来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她的眼睛一弯,睫毛下流泻出难以遮掩的欣喜。转过头去,只见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旁,正站着长广王高湛。王妃抱着小俨小鸟依人般依靠在他的身边,一手还牵着闹个不停的仁纲。
  “九叔,九婶,你们也来了!”长恭的目光停留在小俨身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宠爱的笑容,“小俨睡得可真香,这样都能睡着。”
  高湛淡淡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他的堂哥在上朝时都能睡着。”
  长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九叔叔,连您也取笑我!”
  王妃正在惊讶于高湛的玩笑话,忽然见他微微笑了起来,就像昙花盛开的一瞬,绽开在虚幻与现实的中间,使人痴迷而恍惚,浑然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这样的笑容,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
  “长广王,王妃,”恒伽也走过来了行了个礼,又望了一眼长恭道,“还不进去吗?你两位哥哥已经进去了。”
  长恭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小孩子,还怕我丢了不成。”
  “我的话已经传到了,到时被你三哥埋怨你可别怪我。”恒伽笑了笑,转身就走。
  长恭连忙和高湛说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一边还喊着:“狐狸哥哥,你等等我嘛!”
  “说了不许叫我狐狸!”
  “王爷,这斛律家的公子和长恭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倒是不错,只可惜我们长恭不是女子,不然可真又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王妃想趁着王爷高兴说些轻松的话,没想到话说到一半,就见王爷唇边的笑意早已消失,那冰冷的目光仿佛将她全身的血液冻结了起来,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胡说八道什么。”高湛冷冷看了她一眼,“还不进去。”
  说完,他就径直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王妃咬了咬嘴唇,拉起小仁纲急急追了上去。
  夜晚来临的时候,喜宴也开始了。装饰华丽的常山王府内一派喜气洋洋,庭中熊熊的燎火和灿若火树的华灯将王府映照得犹如白昼。群臣身着华贵的衣装向一脸笑容的常山王道贺,今天的新郎高百年更是意气风发,满面春风,显然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
  “昌仪这丫头,终于也嫁人了。”恒伽望着笑得合不拢嘴的妹夫,低声说了一句。
  “我看这高百年长得眉清目秀,又是六叔的长子,和昌仪倒也相配。”长恭对那位女孩也有点印象,不过她生性文静,并不经常从屋里出来,所以对她了解并不多,只知是个斯文羞涩的美人。
  “相配……”恒伽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怅惘。
  “恒伽,你在想什么?”长恭忍不住问出了口。
  恒伽斜斜瞥了她一眼,脸上早已恢复了那抹狐狸般的笑容,“我在想,不知哪天你才能嫁出去……”
  话说到一半,恒伽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噤声。
  长恭忽然听到他说了“嫁”这个字,不由也是一惊,正慌乱的时候,又听他那带着调侃的声音响起,“瞧你这比女人还女人的容貌,说是嫁一点也没错吧。”
  长恭这才松了一口气,瞪了他一眼,“你还说我,你看,你妹妹就成亲了,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了吧,斛律公子,多少女眷的目光都在恶狠狠地盯着你啊。”
  恒伽“扑哧”一笑,“怎么被你说得像恶狼似的。你难道没看到,刚才一大半的女眷的眼神,那可都是围着你打转啊。”
  长恭哼了一声,朝他眨了眨眼,“说不定等会儿皇上就亲自给你指婚,哈哈!”话音刚落,额头上就挨了一下。她皱着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低声道:“好啊,狐狸哥哥,你居然动手,小心你的好名声全都毁了,哼哼……”
  婚宴上,众人皆是满脸笑意,相谈甚欢。只是,这其中,多半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语。长恭也没闲着,一会儿和两位哥哥说几句,一会儿和恒伽斗个嘴,一会儿朝九叔叔那边瞄几眼,忙得不亦乐乎。
  六叔府上的厨子做的醋菹鹅鸭羹也极其美味,长恭不知不觉喝了好几碗。
  席间,一向善于诗词的河南王高孝瑜还即兴作了一首贺诗:
  昌仪年十五,来聘百年家。婿颜如美玉,妇色胜桃花。带啼疑暮雨,含笑似朝霞。暂却轻纨扇,倾城判不赊。
  诗还不错,再加上人人知道他和长广王的关系一向亲善,所以立刻迎来了一片称赞声,将此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长恭虽然对诗词不怎么在行,但细细听来,倒也觉得别有韵味。对于大哥的才华,她一向佩服得五体投地,只不过,她实在是让大哥太失望了,别说作诗,每次那乌七八糟的解释都会让大哥吐上三升血。
  皇上看上去心情也不错,和大家拉了一会儿家常后,忽然将目光停留在了恒伽的身上,缓缓开了口,“斛律丞相,如果我没有记错,中书令也有十八了吧?”
  律光应道:“回皇上,犬子恒伽今年正好十八。”
  皇上温和地笑了笑,“斛律丞相,朕的八妹义宁公主今年正好十五,性格温良,和中书令倒是般配的一对。”
  斛律光刚想说话,忽听恒伽已经开了口,“回皇上,义宁公主有恭良之德,窈窕之姿,臣不过是一小小的中书令,是万万配不上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的。”
  “恒伽……”斛律光对于儿子的拒绝倒有几分惊讶,知子莫若父,身为父亲的他,最清楚儿子的处世之道,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皇上倒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容,“中书令,如果是这样,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义宁她,其实早就对你……”
  皇上的话没有说完,但接下来的意思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了,义宁公主早就对恒伽芳心暗许了。也就是说,恒伽没有再拒绝的借口。
  长恭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不过,她更清楚恒伽不想娶那个公主。于是,她朝着九叔叔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忙说几句推脱的话。
  高湛留意到她的眼神,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还真的从席间站起了身,清了清嗓子道:“皇上,依臣所见,这的确是一门千载难逢的好姻缘。不如就趁今天为这对良人指了婚,喜上加喜。”
  长恭皱了皱眉,九叔叔这不是在帮倒忙吗!
  高湛的话一出口,众人也纷纷应和起来,皇上笑了笑,道:“喜上加喜,长广王说的是,既然这样,朕就将义宁公主指……”
  “皇上,臣才疏学浅,的确是配不上公主。”恒伽出乎意料地打断了皇上的话,“不过皇上的一番美意和厚爱,臣感激涕零,但在皇上指婚前,臣还有一事想交代一下兰陵王。”
  长恭听他忽然叫自己的名字,不由有些惊讶。只见他转过头,一双黑眸笑意盈盈,“长恭,我藏在那里的几房妾室就要你帮忙照顾了,对了,还有流花苑的小夜姑娘,也要麻烦你照看一下了。”
  “嘎嘎——”大家好像同时听到了乌鸦飞过头顶的声音……几房妾室,还有流花苑,那可是邺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这怎么能和斛律恒伽联系起来?
  “恒伽,你说什么,你竟然……”斛律光在愣了半天后第一个反应过来,震惊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恒伽,你倒好,这样就算撇清关系了吗?”长恭忽然站起了身,露出一副你很不识相的表情,“平时不都是我在帮你照看着,我告诉你,你要是休了她们,那十七八房小妾保证立刻上吊,你自己看着办吧!”
  “长恭,你知道?”斛律光一见长恭承认,更是深信不疑,气得脸色发青,怒道,“好啊,斛律恒伽,你……你……”
  “斛律叔叔,你也别怪他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嘛,他不就是怕你生气才金屋藏娇的嘛。”长恭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朝向高殷道,“皇上,中书令为人无可挑剔,这唯一的缺点就是——唉,只怕还真委屈了公主……”男人风流并没有什么,有几房小妾更不稀奇,但如果这是未来的驸马人选,就似乎有些……
  “长恭所言极是!”斛律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劣儿实在太令臣失望了,万万配不上公主,请皇上收回成命!”
  高殷的脸色也颇有几分尴尬,正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听长恭又说道:“皇上,今天这大好的日子,我们应该好好恭喜六叔才对,这些事不如以后再议,况且义宁公主这天仙般的人物,择婿之事更要慎重才好。”
  高殷连忙点了点头,顺着长恭的话说道:“兰陵王言之有理,此事以后再议吧。”
  长恭挑唇一笑,瞥向了恒伽,只见他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神色,不由又暗暗好笑,没想到狐狸会用这招抗婚……只怕他以后就多了个风流花心的风评了,唉,也不知有多少少女要伤心了。狐狸这次付出的代价可不小……
  喜宴结束之后,一出了常山王府,长恭赶紧找了个机会将恒伽拖到了一个隐蔽处,笑嘻嘻地问道:“恒伽,你什么时候藏了十七八房小妾啊。”
  恒伽微微一笑,“你不是一直在帮我照看着吗?我那各位夫人可都好?”
  长恭再也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还顺手拍了他一下,“你呀,就这么不想娶公主?这在别人看来可是美事啊,保证你立刻平步青云……对了,我说你平时最爱装出那副假模假样了,今天怎么破例了?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大家眼里就不再是完美无缺了。”
  恒伽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有的事,已经过了我能伪装的极限。”
  “啊呀,是谁说的义宁公主有恭良之德,窈窕之姿,这么完美还入不了你斛律公子的眼?”长恭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讽刺他的机会,所以说得不亦乐乎。
  “恭良之德,窈窕之姿,却不是我喜欢的。”他脱口道。
  长恭眨了眨眼,“来来来,告诉兄弟,你喜欢的是哪种姑娘?我也帮你留意着,不会真是小夜那种吧,哈哈!”
  恒伽望着她的笑容,脑海中却不知为何出现了在关外的那幅画面。
  盐巴一样的雪子随着怒吼的北风散漫地飘飞,穿了一身血染铠甲的少年策马而立,却自有一段飘逸出尘的风度,衣如烈火人如美玉,黑发红衣翩跹曼舞,马蹄下腾起阵阵雪雾——斯人斯景,恍如海市蜃楼。
  “这次我可是帮你撒了谎哦,狐狸哥哥,好好想想怎么报答我的大恩大德吧。”长恭不依不饶地说道。
  “对啊长恭,你帮我说了谎,这可是欺君之罪,知不知道?”
  “啊,那怎么办,你赶紧去找个十七八房小妾吧,不然哪天皇上追查起来,我俩就完蛋了!”
  “嗯,这个重任就交给长恭你了。”
  长恭的嘴角一抽,正想瞪他一眼,却发现他正含笑望着自己,
  那样的目光,又正在那样的距离和高度看着她,像初春的阳光,落在耳边的发际,带着微微的灼热,温暖而妖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还带着种润物无声般的温柔。  
  第三十五章 杀机(1)  
  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从常山王府里传出了斛律昌仪有喜的消息,众人纷纷前去恭贺,皇上也赏赐了许多珍贵的礼物,荣宠更胜从前。倒是长广王高湛,虽然权高位重,但人人知道他性子凉薄清冷,所以就算有心巴结,也不敢贸然上门。
  这邺城上下,唯一一个能长驱直入长广王府而不必经过通报的人,就是高湛的侄子——兰陵王高长恭。
  “小俨,快让哥哥看看,胖了没有?”长恭像往常一样,一到王府就马上抱起高俨,一个劲地逗着他玩。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孩子和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你前几天不才刚见过他,怎么看得出胖瘦。”高湛好笑地摇了摇头。
  “我当然看得出啊。”长恭嘻嘻一笑,又道,“对了,九叔叔,昌仪这丫头也有喜了呢,看来她和百年感情应该不错吧。”
  高湛笑了笑,“傻孩子,就算没感情,他们也会有孩子的。”
  “若是我,才不会和不喜欢的人成亲。”长恭忽然脱口道。
  高湛的笑容微微一敛,“长恭有喜欢的人了吗?”
  长恭一愣,立刻又笑了起来,“当然有啊。我喜欢大哥、三哥,喜欢大娘,喜欢阿秋,喜欢很多很多人啊……”见高湛的眼底掠过了一丝失落,又眨了眨眼道,“当然,最喜欢的就是九叔叔了!”
  高湛轻轻笑了起来,“尽和我插科打诨,你能和这些人成亲吗,傻孩子。”
  长恭捏了捏高俨的小鼻子,道:“九叔叔,其实我也不想成亲,这样不也挺好的嘛。恒伽比我大了两岁都还没成亲呢。”
  高湛听到恒伽这个名字时牵动了一下嘴角,“长恭,你觉得恒伽此人如何?”
  长恭想了想,笑道:“他呀,是个太聪明的家伙,又自私又胆小,不过……”她忽然想起了那个雪夜,那罐暖至人心的热水,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柔和,“不过,他也算是个好人。”
  高湛望着她嘴角的浅笑,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杯子,淡淡的水雾从杯中萦绕而起,令他感到眼前有些模糊,似乎看不清她的容颜。
  “九叔!”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孝瑜的声音,只见他匆匆朝这个方向走来,平日里处惊不乱的脸上带着一抹惊慌。
  “大哥,怎么了?”长恭将小俨还给了侍女,忐忑不安地起身问道。
  孝瑜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径直走到了高湛面前,沉声道:“九叔,刚才我从宫里探听到消息,杨上奏皇上,让皇上封您为大司马和并州刺史,封常山王为太师和录尚书事。皇上已经准了奏,九叔,等圣旨一下,您就要离开邺城,去并州就职了!”
  长恭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扑通”一声又坐回了石凳上,下意识地抓住衣襟,左胸传来的痛楚让她的动作变得迟缓。
  快要,无法呼吸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杨他们早就想把我们赶出邺城了。”高湛倒并不惊讶,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茶,“并州刺史,也是个美差啊。”
  长恭蓦地站起身来,“九叔叔,我进宫去见皇上!”
  “长恭,别冲动。”高湛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皇命难违,再说并州离这里又不是很远……”
  “九叔叔,我不要你走。”长恭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一想到九叔叔要离她而去,想到不能再见到他,想到不能再听见他的声音,只要想那么一点点,都会伤心,都会觉得有什么东西像冰锥一样在胸膛里扎着自己。
  “傻孩子……”高湛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仿佛想说什么,又被他强行按捺下来,恢复了冷淡的语调,“行了,你先回去,我和你大哥还有些事要商量。”
  “九叔叔……”
  “先回去。”
  长恭呆立了一会,终于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长恭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孝瑜开口问道:“九叔,您已经有对策了是不是?”
  高湛冷冷一笑,“这道圣旨来得正是时候。”
  孝瑜垂下了眼睑,“九叔,为什么不告诉长恭?”
  “孝瑜,你忘了吗?长恭他,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高湛的眼中流转着一丝无奈,“所以,有些事还是不让他知道更好。”
  孝瑜没有说话,半晌,又问了一句:“九叔,你和六叔打算何时动手?”
  高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等着皇上下了圣旨。”
  “九叔……”孝瑜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您等那个位置已经等得够久了。”
  “这么久都等了,也无所谓再等一阵子了。”高湛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神色。
  二人不再言语,静静地望向天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琉璃夜,月色迷离。
  长恭茫然地出了门去,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就这样没有目的地走了很久,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斛律府的门口。
  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走到了这里,要知道,这些天她可都是绕道而行,生怕被斛律光追问恒伽那十七八房小妾的事。
  刚转身,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怎么来了就走?”
  她回过头,只见恒伽正跨过门槛,一脸的笑意盈盈。
  长恭想了想,忽然伸手拉起他就走,“是兄弟就陪我去喝一杯!”
  “去哪儿喝?”恒伽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流——花——苑!”
  流花苑当然是没有去成,理由很简单,长恭身上没带多少钱,而恒伽干脆是分文没带。这两位大人,一位是堂堂的王爷,一位是官运亨通的中书令,两人居然只能在小酒馆喝上几碗水酒。
  长恭也由此给恒伽加了一个评价——吝啬的狐狸。
  她在小酒馆坐下之后也不说话,先灌了一大碗水酒,当她想喝第二碗的时候,被恒伽夺了过去。
  “长恭,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等会儿醉了我可不送你回家。”
  长恭一愣,忽然喃喃道:“九叔叔要离开邺城了。”
  恒伽听了只是轻轻一笑,喝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放心吧,你九叔叔一定走不成。”
  长恭一愣,“什么?”
  恒伽的黑眸闪动着深不可测的光芒,又重复了一遍,“他一定走不成。”
  半个月后,皇上的圣旨果然下来了。常山王和长广王接了旨后,并无半点怨言,立刻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路,不过在临出发之前,两位亲王在尚书省大宴群臣,以做饯别。接到两位亲王的邀请,杨等人也打算一起去赴宴。唯有郑子默阻止他们道:“这事难说,不能草率行事啊。”
  杨却不置可否,“我们身为重臣,怎么可能不去参加常山王赴职之宴呢?就算是有危险,但不去亦未必能安生。”
  听了他的话,郑子默也无话可说,只得跟着他们去尚书省赴宴。
  宴席之上,宾主气氛融洽,并无任何异常,倒是长广王高湛一改往日的清冷,破天荒地和贵族大臣们行起了酒令。杨几人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也渐渐放松了警惕。酒过三巡,正好轮到杨行酒令。
  高湛站起身来, 亲自走到了杨面前,斟着双杯,笑道:“杨丞相你是两朝勋戚,为国立功, 理应多敬一觞。”
  杨连忙站起身来,接过了酒杯正要说话,忽见高湛眼中隐隐透出骇人的丝丝杀气,心里知道不妙,果然,只听高湛忽然说道:“捉酒,捉酒,为何不捉?”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从录尚书房后冲进了几十个彪形大汉,如虎似狼地一把将杨拿住,另外几人一见大事不好,想走也来不及了,有的刚到门口又被拽了回来,杨一党一网就擒。
  杨被棍棒狠狠打了好几下,鲜血直流,他挣扎了几下,厉声叱道:“你们这些王爷准备谋反,要杀忠良之臣吗?我等尊崇天子,削弱诸侯,一片赤诚都是为了国家,不应该到这种地步!”
  高演本就有些心虚,被他这么一说,心中倒也有些触动,居然犹豫起来,想要放了他们。
  “六哥,万万不可。”高湛见他心存犹豫,连忙阻止道,“现在放了他们,后患无穷。”
  高演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尚书省内已经乱作一团,两位亲王干脆带着杨等人直接闯进了王宫,宫内外的士兵都已经听令于两位亲王,所以一行人得以长驱直入皇上高殷所在的昭阳殿。
  高殷一见这个架势,心里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还保持着一脸的冷静问道:“两位亲王,这么晚来为了何事?”
  就在这时,太皇太后也驾临了昭阳殿,事情变得有些微妙了。
  高演一见母亲到来,胆子就更大了,于是按照高湛所教的方法,操起一块石砖就砸在了自己的额头上,鲜血顿时就流了下来,
  太皇太后心疼万分,急忙上前去搀扶这个最心爱的儿子。
  高演推开了她的手,上前了几步,在高殷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沉声道:“臣和陛下骨肉相连,而杨等人却想专占朝政之权,为自己作威造福。左右的王公大臣,都因恐惧而叠足不前,本来都是唇齿相依,现在却被用作作乱的助力,如果不早点解决此事,必定成为宗庙社稷的危害。臣和高湛等人都以国事为重,今天一起抓杨等入宫,不敢上刑或者杀戮,但专断独行的过失,罪该万死。”
  高殷静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太皇太后心疼儿子,连忙劝道:“皇上,常山王根本没有逆反的想法,只不过是被逼到这份儿上。”
  高殷还是不说话,高演见状,又连磕了好几个头。
  太皇太后的脸色发僵,终于忍不住对着皇上怒道:“为什么不安慰你叔叔?非要你叔叔磕死在你面前才甘心吗?”
  高殷心里明白自己大势已去,六叔不过是在演一出戏,想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叔叔啊,即使你要我的天子之位,我也不会有半点舍不得,何况那些汉人大臣呢?只希望你能饶过侄儿我的性命。我自己离开这个昭阳殿,这里的事情随便你怎么处理。”
  说罢,他居然就这么甩甩手走了出去。
  高演一时也没料到小皇帝这样干脆,望了望一直冷眼旁观的高湛,低声道:“九弟,接下来该怎么办?”
  高湛浅笑如冷月清辉,“那就按照皇上所说的做。皇上刚才下了旨,诛杀杨等人。”
  高演一愣,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九弟让他用高殷的名义杀了杨等人,干干净净撇清了关系,还得了个清君侧的名声。
  “另外,接下来的事,就要看太皇太后了。”高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
  太皇太后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神色,“你们一个是我亲儿,一个是我亲孙,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事已至此,这天下,就让常山王坐吧。只是……”她担忧地望了一眼高殷离开的方向,“你们千万不可伤他性命。”
  “母后,他是我的亲侄子,我怎会伤他性命。”高演连忙答了一句。
  太皇太后面露倦色,“记住你说过的话,若是你伤了他性命,我定不原谅你。”
  两个月后,太皇太后废仅即位不到一年的高殷为济南王,享一郡的俸禄,让大丞相常山王高演登基。高演于晋阳宣德殿宣布即位,大赦改元,高殷移居别宫。高演重新把太皇太后封为皇太后,原来的皇太后封为文宣皇后。
  所幸高演即位后也是个英明的皇帝,统领国务,政治清明,齐国上下呈现出了一片太平景象。在登基之后,高演长居于晋阳,而长广王高湛就镇守在了邺城。
  在一切平息下来之后,春天终于还是过去了,高府庭院里枝丫顶端的叶子仿佛被重新漂染过,弥漫出浓重的深绿气息。此起彼伏的蝉声中,夏季带着潮湿燥热的味道渐渐走近……最近几天下了好几场大雨,清风徐来,吹拂着池水中亭亭如盖的荷叶,在一片碧绿之中,偶尔有几朵粉色的花苞若隐若现。青蛙叫过一两声,从这片荷叶上蹦跳到那片荷叶上,热闹得很。
  此时的长恭正躺在湖边的小船上,双手交叉叠在脑后,望着天边流云变幻着不同的形状,心情也随之不停起伏。从得知晚宴兵变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明白了九叔叔是早有计划。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件事比她想象的更加严重。
  如果她没有猜错,六叔和九叔叔,早就有谋反之意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烦躁,随手扯了一片荷叶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一股荷叶的清香传入鼻中,让她的心情略微舒畅了一些。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一粒小石子不偏不倚地弹到了她的手上。
  她一把扯开了脸上的荷叶,怒冲冲地瞪向了那个敢惹她的人!
  只见大片大片碧绿的柳条下,正站着一位嘴角含笑的少年,一袭淡黄的衣衫将他衬得人淡如菊。
  “恒伽,你怎么来了?”长恭脱口道,平日里好像都是她去斛律府比较多,所以对于恒伽的忽然出现还是有些惊讶。
  “哦,我正好走到这附近,闲来无事,就顺便来看看。”他特地加重了“顺便”这个词。
  长恭眼珠一转,“恒伽,你也下来吧,我们就在这湖中聊聊天,岂不风雅?”
  恒伽笑着点了点头,也上了小船。
  长恭勾了勾唇角,眼睛好看地弯了起来,起身摇起了小船,因为湖并不大,所以很快就撑到了湖中央。
  “对了,恒伽,你那十七八房小妾有着落了没?”
  “我这不是正好过来问你吗?这个重任不是交给你了吗?”
  “喂,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你我是一起欺君,按律可是连坐。”
  恒伽满意地看着她气鼓鼓地撇过脸去,微眯的双眼在夏日的阳光中散发出妖艳魅惑的光彩。
  “对了,一直都没有问你,为什么……你那时就知道九叔叔走不成?”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恒伽凝视着湖中的田田荷叶,“之前,我曾经看到平秦王高归彦偷偷拜访你九叔,他本是杨的人,与你九叔私下来往不是很奇怪吗?”
  “所以你就猜高归彦已经投向了九叔叔一方,九叔叔早就有了防范。”长恭接了上去。
  “不错。”他点头。
  “九叔叔一直都瞒着我,害得我还以为他真要走了。”长恭敛起了笑容,“居然连我都不信任。”
  “与其说是不信任,不如说是不想把你卷到更多的是非里去。”
  长恭微微一愣,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笑容,“恒伽,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恒伽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恒伽,其实我……”她慢慢地凑了过来,空气中仿佛浮动着若隐若现的荷叶清香,她的笑容像晨曦微露中临风轻颤的花朵,如此的美丽而诱人。
  “其实——你就是想把我推下水去吧。”恒伽无奈地摇了摇头,迅速地捉住了她正准备偷袭的手,一把揪了上来。
  “哈……怎么会呢。”长恭干笑了两声,暗自腹诽:这只狐狸的警觉性实在是太高了吧。
  “高长恭,别忘了,从五岁开始你就不是我的对手。”恒伽得意地笑了起来。
  长恭经他一提醒,立刻回忆起了五岁时那颜面扫地的一幕,不由重重地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回过头道:“回去了!”
  恒伽微微敛起了笑容,他的黑色眸子依旧深邃,像是被正午阳光温暖着的湖水……其实,在刚才,自己仿佛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上了岸,长恭也不理他,正要自顾自回去,忽然又听到恒伽在身后说了一句:“听说突厥又立了新太子。”
  长恭心里一动,转过身来道:“可汗之位需要继承人,重新立个太子也不是稀奇事。”
  “新立太子的确不是稀奇事,不过立个残废的太子,你不觉得稀奇吗?”
  “残废的太子?”长恭也起了好奇之心。
  恒伽点了点头,“听说那位太子瞎了一只眼睛,不过勇猛过……”
  长恭大吃一惊,也没等他说完,神情激动地又问了一遍,“你说那个太子瞎了一只眼睛?这个消息可属实?瞎的是左眼还是右眼?”
  恒伽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莫非你认识此人?”
  长恭叹了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山贼阿景?”
  恒伽想了想道:“不是被你救走了吗?”
  “是,但是我谁都没有告诉过,其实之后救走他的人就是突厥太子阿史那弘!而且还那么凑巧,那时他就已经瞎了一只右眼!”长恭一连串地说了出来。
  恒伽的神色似乎凝重了起来,“照你这么说,那新太子有可能就是阿景,莫非他是突厥可汗的私生子?”
  长恭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他真是突厥的新太子,我可能真的犯了一个大错。”
  “无论他是谁,总之,他是我们的敌人。”恒伽又扬起了一个无谓的笑容。
  两人忽然沉默下来,一种莫名的气息在两人中间飘散开来,风萦绕在周围,带起树枝叶梢浪潮般涌动,“沙沙”作响。安静了半天的蝉声不知从什么时候渐次响起,打破了原来的平静,湖里的荷叶都惴惴不安地随风摇来摆去,如同飘忽而捉摸不定的人心。
  〖1〗第三十六章遇险
  送走了恒伽之后,长恭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在穿过长廊的时候,她看到了坐在葡萄架下的二娘,自从先皇过世之后,她几乎再也不去晋国公夫人府里了。现在这座高府内,唯一能让她展开笑颜的只有孝瑜了。
  也不知为什么,长恭忽然觉得二娘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虽然至今不明白高夫人到底是谁,但那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杀死母亲的凶手已经不在人世,母亲也回到了自己想回的地方,她也不想再纠缠于这些仇恨之中了。
  于是,她上前打了一个招呼,还说了几句客气话。
  二娘似乎有些惊讶,看着她的眼神好像有几分躲闪,倒是二娘身边的丫环阿妙,还是丝毫没有掩饰对她的敌意。
  长恭也不与她计较,继续朝前走去,拐过了长廊,就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长恭,娘喊你去她房里呢,你怎么不去?”孝琬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长恭一愣,“大娘让我去吗?我不知道啊。”
  孝琬皱了皱眉,“小铁这个死丫头,传个口信都传不到。”
  长恭笑了笑,“我刚才正和恒伽……”话到一半,她的脸色蓦地一沉,“三哥,你说是小铁来叫我的?”
  看孝琬点了点头,她心下暗叫不好,一个闪身冲了出去。糟糕,如果是小铁来叫她,如果听到刚才她和恒伽的对话……
  她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几乎找遍了整座高府,她都找不到小铁的踪影。
  “这个死丫头,到底去哪里了。”孝琬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担忧。
  长恭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三哥,你马上派些人出府去找,这丫头应该还走不远。”
  孝琬点点头,“那你呢?”
  “我去马厩挑匹快马,等找到了她我非把她的屁股打开花!”长恭有些恼怒地扬起了修长秀气的眉,疾步而出。
  “嗯,三哥一定帮你找到你那小媳妇儿!”望着长恭的背影,孝琬捏紧了拳头,背后燃起了熊熊大火。
  长恭出了府之后,静静思索了一下,就冲着城外的方向策马而去。这个丫头,如果听到阿景在突厥,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出城。
  刚出了城,天边就聚起了层层黑云,只见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天空,一时雷声轰鸣,暴雨如注。长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冒雨前行,但无奈雨越下越大,根本无法前进,她只好找个地方暂时躲雨。就在这时,她看到不远处有座荒废的茅草房,茅草房前还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看起来似乎也有别人在避雨。她不再犹豫,朝着那间屋子策马而去。
  在她推开屋门的时候,看到空旷破旧的房间里,果然已经有人了。墙边坐着一对衣着普通的中年夫妇,还有三个七八岁的女孩子缩在他们身边,看样子像是一家人。
  中年夫妇看到她进来似乎也是一惊,再等看清她的天人之姿时,不觉愣在了那里。好半天,那男子才回过神来,嗫嚅道:“这位公子,也是来躲雨的吗?”
  长恭甩了甩身上的雨水,往地上一坐,笑了笑道:“正是,这雨下得可真够大的。” 说着,她看了一眼那几个女孩,只见她们容貌平平,神情呆滞,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
  “哦,这几个是我们的女儿,这么大的雨,把孩子们都给吓坏了。”妇人也在一旁开口道。
  长恭刚想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小铁,目光在他们的衣服上一转,忽然留意到男子的手背上有个小小的伤口,于是心念一转,改了口问道:“你们几位是去哪里?”
  夫妇俩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妇人忙笑道:“我们都是来探亲的,我那嫁到这里的妹妹刚有了身子,所以全家都来看看她。”
  长恭将这个眼神收入眼底,笑道:“那就恭喜了,对了,不知大叔大婶是做哪行的?”
  妇人忙笑道:“我们是做丝绸的生意人,已经做了不少年了。”
  长恭“哦”了一声,忽然发现三个女孩中最左边的那个麻子姑娘,似乎冲着她眨了一下眼。她侧过了头,好像并不在意,目光落在了夫妇身边的水袋子上。
  “大叔,赶了些路,我也有些渴了,不知可否……”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那个水袋,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妇人只觉得眼前好似有光芒四射,脑子一发晕,忙将那个水袋递了过来。长恭伸手去接,还有意无意地在妇人的手心里摸了一把,妇人脸上居然浮起了一丝红晕,就在她晕乎乎的时候,忽然只觉得手上一痛,再一抬眼,那笑吟吟的美少年转眼间就变成了玉面罗刹。
  “公子,你,你……”妇人失声惊叫,一脸惶恐。那男子也在一旁怒道:“这位公子,你实在是太过分了!我,我会报官的!”
  长恭冷冷一笑,“在下正有此意,两位就随我去官府走一趟。”她的话音刚落,男子忽然目露凶光,迎面一掌打来!那妇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挣脱了她的手,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朝着她猛刺过来。长恭轻轻一闪身,快速而飘忽,仿佛流动的空气,瞬间就避过了他们凌厉的攻势。虽然她走时匆忙未佩剑,但对付这两个角色完全是绰绰有余,没过了几招,就把他们打得没了脾气。
  “若再不从实招来,小爷今天就要了你们的命!”长恭一瞪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几个女孩根本不是你们的女儿,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男子一脸泄气地啐了一口,“真是倒霉,老子走货这么多次,从没失手!娘的,到底你怎么看出来的!”
  “走货”两字入耳,长恭立即反应过来,原来这两人是人贩子!
  “怎么看出来的,你们的破绽也太多了。既然是贩卖丝绸的商人,怎么自己的衣服还缝了个补丁?这也太不小心了吧?还有,如果是商人,粗活根本不必做,为什么这位夫人的手心有这么多老茧,再加上你们两人眼神闪烁,却又颇有精光,多半是习武之人,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长恭冷冷看着他们,“还有这几个女孩子,你们多半动了手脚吧?”
  妇人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今天栽在公子手里,也是无话可说,不错,我给她们都易了容,还喂了将她们暂时变成呆子的药,这样方便带上路。公子,我把解药给你,只求公子饶过我们一次。”
  长恭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好,我放过你们,你把解药给我,要是玩什么花样,就别怪我不客气。”
  妇人连连点头,从头上拔下了一支簪子,取下簪子上的珍珠,掰了开来,倒出了三粒芝麻般大小的药丸,“给她们喂下就行了。”
  长恭接过了药,立刻给三位女孩喂下,果真有效,左边那个女孩先动了起来,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扑进了他的怀抱,结结巴巴地道:“美人哥哥,是我……”
  长恭一听这声音,不由大吃一惊,怪不得刚才她觉得这眼神有点熟悉呢,原来竟然会是小铁!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这不是来救你了吗。”她赶紧安慰似的轻拍小铁的背,“丫头,你这么聪明,竟然也会着了道。”
  “我,我这不是急着去找阿景哥哥嘛,正好碰到他们说去关外,可以带我一程,没想到……”
  “没想到是把你给卖了。”长恭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小铁这么害怕。小铁哭了一会儿,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离开了她的怀抱,正要说话,忽然望向她身后的目光一凛,失声叫道:“小心!”
  几乎是同时,长恭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带着杀意的风声到了身后,她下意识地身子一侧,只觉得一样冷冰冰的东西擦着她的脖子而过,直往小铁面门而去,当下来不及多想,忙一个纵身,挡在了小铁的面前,只听“噗”的一声,那样东西不偏不倚地扎在了她的手臂上……
  “美人哥哥!”小铁低呼一声。
  长恭转头一看,扎在手臂上的原来是那妇人的簪子,用力极猛,几乎深及入骨。一丝怒意顿时涌上心头,这两个家伙,居然趁她不备暗算她,真是无耻小人!一瞬间,她俊美如玉的容颜杀气笼罩,袍袖抖动,将落在地上的一把树叶卷入袖中,纤掌翻飞,十几片树叶裹挟着不比箭矢逊色的劲力,反射向那两人,顿时将他们射晕了过去。
  “你流血了……”小铁的小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长恭瞪了她一眼,二话不说,将那支簪子一下子就拔了出来,顿时鲜血涌了出来,小铁大惊,立刻扯下了自己的裙角,手脚麻利而熟练地替她包扎了伤口。
  “不是要去找你的阿景哥哥吗,怎么不走啊,还不快走。”长恭没好气地说道。
  小铁眼眶一红,手上的动作却一点儿都没停。
  “我也管不了你,反正你一直都在怪我,好吧,等会儿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长恭等她包扎完,蓦地站起身来,转身正作势要走,衣袖却忽然被人扯住了。
  她回过头去,只见小铁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美人哥哥,你不要小铁了吗?”
  长恭心里一软,低声道:“是你不要我才对。”她顿了顿又道,“林小铁,你要记住,当你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时,一切都是空想。”
  小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美人哥哥,小铁会乖乖的,等小铁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再去找阿景哥哥,到时阿景哥哥一定会原谅美人哥哥,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那么开心。”
  长恭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好,等有那么一天,我就陪你去找你的阿景哥哥。不过,眼下,咱们先收拾了这个烂摊子,把他们都先带回城里。对了,还有,”她看了看自己的伤口,“这点小伤不要对任何人说,明白吗?”
  小铁点了点头。
  “嗯,那我们也早点回家吧,雨已经停了。”长恭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你不是吃了那变成呆子的药吗?怎么还能给我使眼色?”
  小铁哼了一声,“别忘了我爹是大夫,我以前也经常捣鼓这些东西,抵抗能力比普通人当然要强一些。”
  长恭嘻嘻一笑,“哦,原来是个聪明的呆子。”
  “你……”小铁挑了挑眉,看着长恭抱起女孩往门口走去,忽然忍不住又轻轻说了一句,“我……已经不怪你了。”
  长恭停下了脚步,回头朝着她一笑,清清亮亮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像是有泉水在体内流淌,带着抚平心中焦躁的凉爽感,洗涤了她左胸口中跳动的那颗东西。
  也许,一直在美人哥哥身边,也不是件无趣的事……
  ***
  在皇上高演长居于晋阳之后,邺城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了长广王高湛,也正因为如此,长恭往长广王府也走得更勤了。不过,自从他救了小铁之后,这件事就被好事者添油加醋,纷纷宣扬,结果就变成了兰陵王冲冠一怒为红颜,亲手斩杀二十四狂徒,终于抢得美人归,当然了,这狂徒的数目每天都在不停变化着。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日一到王府,连王府的管家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兰陵王爷,您不会真杀了三十几人吧?”
  长恭的嘴角一颤,人数怎么又上升了……
  见到高湛的时候,她也被九叔叔那带着不明意味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
  “九叔叔,您有什么就问吧!”她忍不住说道。
  高湛淡淡一笑,“我还要问什么,全邺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人人都在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兰陵王冲冠一怒。”
  长恭无奈地叹了口气,“九叔叔,你就别跟着取笑我了,你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嘛。”
  高湛也不再调侃她,笑道:“今晚就留在这里吃饭吧,我们叔侄也很久没有好好聊聊了,我让厨子特地做了醋菹鹅鸭羹。”
  长恭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九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上次百年成亲时,我见你多喝了几碗,心想你一定喜欢,所以就让六哥把他的厨子让给了我。这不,到现在六哥才答应了。”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听在长恭耳里,却是说不出的感动,九叔叔居然连这么细小的事情都注意到了,而且,六叔一向对食物挑剔,从他那里挖走他钟爱的厨子,九叔叔必然是花了很多工夫。
  这一切,只是为了一碗她喜欢吃的醋菹鹅鸭羹。
  “九叔叔,你对我真好……”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使劲眨巴着,“好得我都快哭了。”
  “行了,装给谁看。”高湛笑着用扇子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真哭出来才是稀奇事。”
  长恭吐了吐舌头,每次都被九叔叔看穿……
  “对了,南方新进贡了一些李子,你也尝尝吧。”高湛示意下人端上了一盘红艳艳的李子。
  王妃也在此时午睡初醒,侍女禀报说王爷和兰陵王正在庭院里谈事情,她起身装扮了一下,抱了小俨准备过去和长恭打个招呼。
  回廊曲折,六月的风带着微熏的温柔暧昧地流连着,艳丽的裙裾迤逦着华美的痕迹,摩挲出簌簌的寂寞轻响。透过雕花的格子望出去,她看到高湛与长恭正坐在亭中。石桌上搁着一个高脚白玉盘,盛满了新熟的李子,娇艳欲滴。长恭伸手取了一粒李子放入口中,似是味道过于酸涩,他的脸蓦然皱了起来,忙不迭地将口中之物吐到一旁的红漆碟子里。
  高湛竟然笑出声来。
  长恭竟似发了脾气,鼓着腮帮一把将白玉盘推得远离了自己。
  高湛拈起一颗李子小小地咬上一口,也立刻皱起了眉,引来长恭的一阵笑,接着,他又拿起一颗,又小小咬了一口,似是感觉味道清甜便顺手递给了长恭。长恭撅着唇接过来放入口中,然后笑了。那笑容清澈得如同荷叶上凝结的露珠,纯粹而天真。
  高湛也笑了,阳光在他的脸上映出宠溺与温柔的流光飞舞。
  王妃怔怔地望着亭子里的两人,似乎有雾气氤氲在眼前,面前一片模糊,心里却渐渐明朗起来。
  原来,一直以来,她只不过是漂浮在王爷身边的流云,而他,却是王爷捧在手心里的明月。
  她下意识地扯紧了自己的衣角,只觉得捏得生疼,心底深处,纠缠的绝望盛开出朵朵黑色的曼陀罗,绽放着积聚已久的憎恨与怨毒。
  不远处,小仁纲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脸兴奋地跑到了长恭的身边,一手抓住她的胳臂,高声道:“哥哥,哥哥,陪我玩骑马!”
  长恭冷不防地被他抓到伤口,不由皱眉低呼了一声。
  高湛脸色微变,立刻将小仁纲拉开,一面迅速地拉起了她的衣袖,在看到那个伤口的时候,一丝阴鸷袭上了眼眸。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仿佛结了冰。
  长恭知道瞒他不住,只好把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大胆狂徒,竟然敢伤你。”他的脸上杀意涌动。
  长恭心知不好,不由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只得一个劲说自己已经没事了。
  “哥哥,陪我玩……”小仁纲哪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还凑了过来,高湛脸色一沉,怒道:“马上给我滚!”
  仁纲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王妃急忙赶了过来,抱起了小仁纲,幽怨地望了高湛一眼,“王爷,小孩子又不懂事,您怪他做什么。”说着,她眼神复杂地又看了长恭一眼,转身就走了。
  长恭心里微微一惊,刚才九婶的眼神,似乎带着一抹怨恨。
  “九叔叔,你刚才太过分了。”长恭皱了皱眉,“你因为我而责骂仁纲,九婶作为母亲,心里自然会不舒服。你这样不是反而让九婶和我起隔阂吗?”
  “我刚才也是一时心急。”高湛重新坐了下来,刚喝了一口茶,只见管家匆匆走了过来,将一封书信递到了高湛的手里,低声道:“王爷,这是从晋阳那里传来的书信。”
  高湛应了一声,伸手将信拆了开来,才看了一眼,脸色就微微一变,尔后,又露出了一抹意料中的笑容,自言自语了一句:“皇上果然还是等不住了。”
  长恭极快地瞥了一眼,立刻又收回了目光。
  心,却狂跳不止。
  那封信上,只有一个字:诛!  
  第三十七章 杀侄(1)  
  在长广王府里用完了晚饭之后,长恭怀着复杂的心情向高湛辞别,走出王府大门的时候,却多了一个心眼,将马牵到了暗处里,想看看九叔叔到底有什么动静。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一辆牛车缓缓而来,长恭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这不是大哥孝瑜的牛车吗?难道他也有份?
  正在困惑中,她又见到高湛从府内走了出来,很快上了孝瑜的车。
  一见牛车离开,长恭也赶紧策马跟上。过了没多久,牛车在一户气派的宅院前停了下来,高湛和孝瑜下了车之后就匆匆走了进去。
  长恭将马偷偷拴在一旁,抬头一看,那宅院的中央挂着一件金字牌匾,牌匾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济南王府!
  长恭大吃一惊,这不是废帝高殷被贬为济南王的住处吗?难道六叔要九叔叔杀的人是——高殷?
  为什么?六叔不是已经做了皇帝吗?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怎么说,他也是六叔的亲侄子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些心慌意乱,趁着门口守卫不备,绕到后院翻墙而入。
  今晚无月,天空是一片不祥的近于墨色的暗蓝,仿佛在风平浪静中酝酿着万钧雷霆。
  长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经过了周王宫的探险风波,现在她对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简直是得心应手,很快就摸到了九叔叔和大哥所在的地方。像之前一样,她还是躲在了窗子下面,不过这次她更加大胆一些,还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在窗纸上点了一个窟窿,接着,把右眼凑了上去。
  从她的这个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到面对着她的高殷,只见他面色苍白得吓人,两眼直直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高湛。
  “九叔,这么晚了,您来有何贵干?”
  高湛示意手下端上了一觞酒,淡淡地道:“我是奉了皇上之命来为济南王送酒的。”
  从小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长大,高殷自然明白这酒是什么意思。他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更加惨白,“怎么可能?六叔……不,皇上亲口答应不会取我性命,他怎能出尔反尔!”
  高湛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皇上所在的晋阳王宫里有善于观测天象的人说邺城有天子之气,留着济南王,难免会有后患。另外,皇上也担心济南王会被人拥护复辟,因此,为了让皇上安心,济南王,你该明白了?”
  高殷愣了一会儿后猛地摇起头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皇天在上,苍天可鉴,我高殷根本没有半点异心,只求苟延残喘,难道就连这样都不可以吗?不可以吗?”
  孝瑜似乎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皇命难违,你还是自己了断吧。”
  “我不喝,我不喝!”高殷的神情狂乱,双目赤红。
  长恭直看得心惊肉跳,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高殷为帝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仁德宽容的处事,以及对三哥细心的体恤,心里不由感伤起来,有什么仿佛从胸口不断奔涌而出,让她不能再控制自己。
  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闯进了屋子里。
  高湛和孝瑜看到她的出现,自然都是大吃一惊,倒还是高湛先冷静下来,一脸淡漠地开了口,“长恭,你怎么会在这里?马上给我回去。”
  “长恭,你先回去。”孝瑜也伸手来拉她,她“啪”的一声甩开了他的手,“九叔叔,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能留他一命?”
  高湛冷声道:“皇命难违。”
  “可是,你们谁也没有去劝皇上,谁也没有想办法去救他,谁也没有尝试着去努力。九叔叔,你的话,皇上多半会听一些,为什么不去试着劝劝皇上,实在不行,就是把他贬为庶人也行啊。”长恭焦急地说道。
  高湛的目光犹如冰凌,在她脸上扫视了一圈,吐出了两个字:“天真。”
  长恭心里那一股子倔劲却冒了上来,她忽然伸手一扫,将那觞毒酒打翻在地,怒道:“皇上的赐酒已经没有了!”
  高湛瞳孔一缩,茶眸中却渐渐冷凝起来,隐隐有火焰在簇动。孝瑜见高湛面色不善,急忙拖了长恭道:“九叔,我先把他带回去!”
  “等一下!”高湛的声音恍若咒语般令人不寒而栗,他伸手将长恭拉到了自己的面前,一字一句道,“高长恭,你以为自己是帮了他吗?本来他喝了毒酒就能没什么痛苦地离开人世,但现在,你却为他选择了一种更痛苦的死法。”
  长恭心里一悸,这样的九叔叔……好陌生……
  孝瑜面露不安,“九叔,我们不是说过不要把长恭卷进……”
  “有些事他必须要吸取教训。”高湛冷然打断了孝瑜的话,“不然,这样天真的个性,才更难生存下去。”说完,他朝着高殷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手下冷冷说了三个字,“勒死他。”
  “九叔叔!”长恭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开,抬起头来,却是九叔叔那双冰雪封天的眼眸,“怎么,长恭,你要对我动手吗?若是你对我动手,那我真的会很失望。”
  身后忽然传来了高殷的挣扎低呼声,长恭木然站在那里,却一动也没动。她知道九叔叔是在赌她不会对他动手。
  他赢了。
  高殷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终于归于了平静。
  高湛这才放开了长恭的手,脸上呈现出几分柔和,低声道:“记住了,长恭,永远不要去多管闲事,永远也不要纵容自己的好奇心,不然就会像这次一样,不但救不了别人,反而会给别人带来更大的痛苦,甚至可能会连自己的命都搭上,明白吗?”
  长恭抬起头,望着高湛,幽幽地说了一句:“九叔叔,有一天,你也会亲手杀了我吗?”
  高湛神色大变,一时竟失去了常态,怒道:“你说什么胡话!”
  长恭惊觉自己失言,连忙道:“对不起,九叔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
  她到底是怎么了,九叔叔为了她,连先皇都杀了,无论他怎样残忍,对她却永远是真心相待,她到底说了什么……
  “给我滚。”高湛的手指在微微发颤,那一抹眼神如剑戟,好似要直接刺入她灵魂的深处,“马上给我滚!”
  长恭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孝瑜朝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先离开。她也知道九叔叔正在气头上,自己说了那样的话,的确是伤了他的心……
  “大哥,我先回去了。”她低声说了一句,转身跑出了门外。一出府门,她就翻身上马,策马狂奔,仿佛这样才能将心底的郁结之气发泄个痛快!
  这件事过后,高湛就对她冷淡了许多,再加上长恭心里也憋着一股气,两人除了上朝时公事般的对话,再无任何过多的接触,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了来年的春天。
  大概是季节变换的关系,夏天时饱满的蓝色天空浓厚得让人产生了压迫感的错觉,在这样的初春时节,却透明清浅得看不出色彩,只在阳光的映衬下才显出淡淡的薄蓝来。
  皇上这些日子又回了邺城。自从他下令杀了高殷之后,似乎又有了悔意,心里的内疚和不安令他经常半夜做噩梦,身体大不如从前。
  上朝时,长恭忍不住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高湛,他还是一脸的冷漠,完全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让人觉得心里发冷。她低下头,心里隐隐有些惆怅,九叔叔还在为那句话耿耿于怀……真的要一直这样吗?
  “斛律将军,如今并无战事,你有什么事急着上奏的?”高演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斛律光应道:“回皇上,突厥人战败之后的确收敛了一阵子,但最近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又开始骚扰我齐国边关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臣以为最好加派军队进驻边关,以防万一。”
  高演点了点头,“准奏,不过这带兵之人……”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列席中传了出来,“臣高长恭,愿意带兵前往关外。”
  高演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如流云清风般的少年身上,笑了笑,“原来是兰陵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臣不敢当。”长恭虽然没有抬头,却依然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意味不明的眼神。她犹豫着抬起头来,正好撞入了九叔叔那双茶色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要从那两潭深水中涌出来,就好像结了冰的湖面忽然裂开了一条缝。
  就在这时,忽然有内侍匆匆进来,将一封书信交到了高演的手中。
  高演才看了几眼,精神明显为之一振,连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众位爱卿,突厥可汗已经因病过世了!”
  众人哗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高湛上前一步道:“皇上,突厥可汗一死,现在突厥国内必定乱作一团,根本无暇出兵,若是现在派兵前往,无非是劳民伤财,且作用也不大,斛律将军的建议还是等过了春天再说吧。”
  高演连连点头,“广平王言之有理。”
  长恭垂下眼睫,睫毛上有点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舒展,再蜷缩,再舒展。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九叔叔说这番话,只是不希望她去关外。
  九叔叔……
  出了议事殿之后,长恭没有像往常一样匆匆离开,寻思着找个机会和九叔叔说句话,解除冷战,但他好像没有看见她似的,一直和其他官员说个不停。
  长恭在树下站得腿直发酸,心里暗暗纳闷,平时不爱说话的九叔叔,今天怎么说个不停?而且看那个听他说话的官员的表情,明显是在受罪嘛……
  真是同情这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恭等得有些心灰意冷,九叔叔明明是看见她的,却不来理她,一定是不想和她说话吧。想到这里,她转过了身,打算先回去再说。就在她刚转过身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高湛的声音,“怎么,这么一会儿就等不住了?”
  长恭心里一喜,迅速地回过头,脱口道:“九叔叔?”
  高湛冷着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么想去关外受苦吗?”
  长恭支吾了一声,避过了他那可以穿透人心的眼神。
  “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长广王府?”他忽然问道。
  长恭低声道:“九叔叔不是一直在生我的气吗?我怕吃闭门羹。”
  “怕吃闭门羹就不来了吗?”高湛没好气地说道。
  长恭抿了抿嘴角,“长恭比较喜欢吃醋菹鹅鸭羹。”
  高湛扯了一下嘴角,忍住了眼底的一丝笑意,“那今天怎么主动求和了?”
  长恭眨了眨眼,“因为长恭知道,九叔叔已经不生长恭的气了,九叔叔不让我去关外,就是不希望我受苦,如果还生我的气,才不会管我死活呢,对不对?”
  高湛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下次别再这么固执了,知不知道?你我叔侄也不该有隔夜仇,长恭,无论你做了什么错事,我都会原谅你。”他顿了顿,神色复杂地又像是试探地说了一句,“那么你呢?无论我做了什么错事,你也会原谅我吗?”
  长恭犹豫了一下,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九叔叔纵火烧林、亲手弑君、逼死废帝的残酷画面,但随之涌入脑海的,却是他从小的疼爱,一点一滴的宠溺,数不清的安慰……还有那份令人眷恋的、弥足珍贵的亲情。
  九叔叔,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
  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错事,她一定也会原谅他。
  看到她重重地点了点头,高湛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就像天国里的莲花忽然绽放,一刹那光芒四溢,芬芳吐露,空气中弥漫着美妙难言的无名光、无名色、无名香, 和一切不可思议的琉璃光。
  这一瞬间, 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他的笑容。
  长恭回过神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在他们的不远处,正站着两位宫装女子,其中一位贵妇正是先帝高洋的遗孀文宣皇后。
  她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高湛,眼中闪动着春水一般的温柔。而她身边的侍女显然还处于失神中。
  “见过文宣皇后。”长恭不慌不忙地行了个礼,对这位和自己的娘相似的女子,她还是有几分好感的。
  高湛也微一点头,“皇嫂。”
  文宣皇后回了个礼,柔柔一笑,又望了高湛一眼,款款离开了。
  “九叔叔,你说文宣皇后和我像不像?”长恭望着她的背影脱口问道。
  “是有几分像,不过长恭你是男子,自然少了几分温柔端庄之美。”高湛眼带促狭地笑了笑。
  长恭心里微微一动,装作随意地说道:“若我换作女装的话,必定也不比她差。”
  高湛哑然失笑,“这又孩子气了不是,男人要那么漂亮干什么。”虽是这么说,他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了长恭换作女装的样子。
  如果,她真是女子的话……
  长恭正想接上几句,却见他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惆怅。心里不知怎么泛起了一丝莫名的情绪,忽然想到若是十八岁以后,大家知道原来她是个女儿身的话……大哥一定会晕倒,三哥多半会抓狂,而九叔叔,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
  回了府之后,天上就下起了绵绵细雨。
  在全家人用晚饭的时候,孝琬忽然兴冲冲地说道:“告诉你们一件事,今天下了朝,我和大哥先离开,结果在宫门前碰到了卢正山。你们知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孝瑜皱了皱眉,“三弟,还不住口。”
  “说了什么?”长恭饶有兴趣地问道,还瞪了一眼孝瑜,“大哥,别打岔。”
  “那卢正山,一上来就说自己那女儿是如何端庄有礼、品貌无双,然后就想和大哥攀亲,眼巴巴望着那河南王妃的位子,哈哈!”
  “后来呢,后来呢?”长恭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文。
  “后来啊,大哥说正室夫人的位子是不可能了,如果他女儿不介意的话,第四十八房妾室的位置倒还空着,不过要快些,不然就变成第五十多房了。”
  “哈哈哈,”长恭大笑起来,“那卢大人一定被吓晕了。”
  “可不是,卢正山的脸都青了。”孝琬咧嘴直笑。
  孝瑜无奈地喝了一口汤,“就知道拿我取乐。”
  “大哥,”长恭笑眯眯地朝他眨了眨眼,“古人有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
  “卢正山的女儿,好像是长广王妃的表妹。”大娘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担忧,“听说长广王妃和这位母舅的关系极好,孝瑜,只怕你会得罪这位王妃。”
  “大娘,您不用担心,大哥和九叔叔关系这么好,没关系的。”长恭忙安慰道,“只不过,等大哥找到合适的正室时,那五十多房妾室就不知怎么办了喽。”
  “那就分给你一些好了。”孝瑜弯唇一笑。
  “切,我才不要。”长恭撇过了头。
  孝琬嘻嘻一笑,指了指正对他们翻白眼的小铁,“大哥,你忘了吗,人家早就有小媳妇儿了。”
  “喂,你们别拿我取乐了啊。”长恭瞪了他们一眼。
  “哦——”孝瑜得意地笑了起来,还拖长了声音。“古人有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
  顿时,房内笑声一片。
  晚饭后,大娘将长恭叫到了自己的房内。
  大娘房间内永远都是一尘不染,精致典雅,两扇雕花的木质窗扉向外推开,像张开一对温柔而古雅的臂弯,优雅地将那窗外一簇绿叶红花相映生辉的灿烂妩媚半拥入怀,满室的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醉人的绿意与花香。
  “大娘,怎么了?”长恭觉得今天大娘的神情有些奇怪。
  长公主凝望着窗外的绿叶红花,缓缓说道:“长恭,再过两年,你就十八了。你打算公开你的身份吗?”
  长恭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大娘,所以也不惊讶她忽然问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长恭看了一眼手腕上从不离身的红绳,“不过哥哥们知道一定会晕过去吧。”
  “长恭,到时你要恢复女子身份也不是不可,只是……”长公主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你现在已经被封为兰陵武王,算得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若是被人知道你是个女子,恐怕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而且,如果有人趁机以此奏我们高家一本……”
  长恭心里猛地一惊,欺君之罪!是啊,以女子之身仕官为将,还被封为郡王,这根本就是欺君之罪!而且,严重的话……还会连累高家……大娘她,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
  “大娘,长恭明白。”她笑了笑,“其实,我也不习惯再做女孩子了,这样也挺好的。”
  “长恭,”长公主眼眶一红,“或者我们到时也可以想个别的方法,你……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恢复你的女儿身。”
  长恭立刻摇头,“大娘,我不想离开你们……我宁可一直用兰陵王的身份待在这个家里,这个有您、有大哥、有三哥、有很多我在乎的人的家里。”
  长公主眼泛泪光,“我又怎么舍得你离开,虽然你不是我亲生,可毕竟和我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只是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一点也不委屈。”长恭笑若明月朗朗,“只要大娘千万别给我娶亲就是了。”
  长公主侧过了头去,喃喃道:“长恭,原谅大娘的自私吧……”  
  第三十八章 阴谋(1)  
  入了秋之后,皇上的病稍稍有了一点起色。就在这个时候,宫里忽然传出有鬼的传言,一个姓赵的尚书令史说他在邺城看见文宣皇帝高洋、杨等人的鬼魂向西走,扬言要找高演报仇。高演大骇之下,举行了很多驱鬼安灵的法事,煮沸了油四处泼洒,还拿着火炬追逐驱赶,由于被这么一惊吓,他的病情倒是越来越重了。
  这天下了朝,长恭正想和高湛说几句,就见他和孝瑜等人匆匆离开了。这些天来,九叔叔一直都好像很忙碌似的,大哥也是,早出晚归,多半时间都在长广王府。而且,有几次她去长广王府的时候,经常能看到朝廷里的官员前去拜访九叔叔。
  这其中的官员里,就有那位姓赵的尚书令史。
  不知为什么,长恭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九叔叔和大哥他们,好像在策划着什么。
  一种叫做危险的东西,仿佛正在慢慢靠近。
  转眼之间就到了农历的七月七日。这七夕乞巧节,是长恭最不喜欢过的一个节日。每到这一天,家家户户,不分贵贱,都要按照习俗,将家中的书籍衣物全都铺晒于院子中。所以整个高府上下一片忙碌,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锦绣,简直就像一个制衣坊。
  所以长恭早就有了对策,天刚一亮,她就从家里溜了出去,打算就这么在街上逛上一天,等太阳下了山再回去。
  说来也是巧,她刚在早点铺那里坐下,就看到不远处走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仿佛晕染了一层金色的光泽;晨风拂动着那浅蓝色衣袖,在清凉的空气中衣袂飘舞,而那双黑眸中,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朦胧。
  “恒伽!”她赶紧大叫了一声。
  恒伽一见是她,显然也吃了一惊,不过立刻噙起了一个笑容,朝她走了过来,在她身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这小小的早点铺忽然坐了两个神仙般的美少年,让大家都差点跌掉了下巴。老板很快就欣喜地发现,只是那么一眨眼的时间,早点铺就坐满了一脸花痴相的姑娘大嫂们,有两个阿婆还因为最后的一个位置而差点打了起来……
  “恒伽,你怎么也这么早?”长恭惊讶地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全然无视周围火辣辣的目光。
  恒伽无奈地摇了摇头,“钟儿一大早就把屋子里的衣服被子全拿出去晒了,连我身上盖着的被子都不放过,让我还怎么睡……”
  怪不得他的眼睛今天多了几分朦胧呢,原来是还没有完全睡醒,长恭“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被这节日折磨的苦命人。对了,钟儿是谁?你的小妾之一?”
  恒伽斜斜地瞥了她一眼,“钟儿是我们府里新买的丫头。”
  长恭“哦”了一声,“通房丫头。”
  “你怎么尽往这儿想,一个……”恒伽顿了顿,把后面的“女孩子家”几个字生生咽了回去。自从知道了她的身份以后,总是不知不觉会用看女人的目光去看待她,所以刚才险些又说漏嘴。
  “和你说笑嘛。今天的早点我请你吧,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没带钱对不对?”长恭说得大声,引来更多人的侧目,恒伽忽然很有捂住那张小嘴的冲动。
  两人吃完了早点,索性就结伴逛街,反正都是有家不能回的可怜人。一路过去,随处可见男女老少们将家里的东西拿出来翻晒,形形色色,花样繁多。当他们走到一间私塾门口时,长恭忽然见到有一位胖老头正袒着肚子躺在那里,似乎睡得正香,身边还扔着一本翻看了一半的书籍。看样子似乎是位教书先生。
  长恭眨了眨眼,指着那个胖老头顺嘴说道:“老先生,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
  恒伽笑着接了一句:“腹便便,五经笥。”
  没想到那个老头忽然睁开眼来,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道:“腹便便,五经笥。这位公子说得好,别小看这大肚子,里面装的可都是先圣经典。”
  他忽然坐起来,倒把长恭吓了一跳,脱口道:“老先生活了。”
  老头“呸”了一口,“我呸,我什么时候死了啊。”
  “这位老先生,我这朋友不会说话,请别见怪。”恒伽露出了一抹温和有礼的笑容。
  老头赞许地看了看他,“你这孩子说话我爱听,不像有些人,一出口不是讽刺人就是咒人死。”
  长恭朝老头做了个鬼脸,这么记仇的老先生……
  “你这孩子和我也算有缘,不如我就替你来算一卦。”老头得意洋洋地对着恒伽说道。
  “你不是教书先生吗?怎么还会算命?”长恭眼珠一转,“一定是骗人的。”
  “骗人?小家伙,你报出生辰八字来,看看我算得准不准!”老头一听“骗人”两字就急了。
  长恭哼了一声,为了挫挫他的得意劲儿,就随口报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老头掐指一算,脸色微变,“奇怪,若是这个八字的男孩,应该一出生就不在人世了才对。”
  长恭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这件事娘和她说过,这个老头居然能算出来!她赶紧也学着老头“呸”了一口,“我什么时候死了啊!”
  老头疑惑地摇了摇头,“难道哪里出错了?完全看不到这个男孩出生之后的一切,不过这个八字如果是女孩子,更是多灾多难。”
  “如何多灾多难?”恒伽在一旁插了一句。
  “若是女孩,儿时丧父,少时丧母,一生坎坷,受尽苦难。”老头略带同情地看着她,缓缓道,“红颜醉镜花醉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恒伽的笑容凝在了唇边,心里涌起了一丝他自己说不清的烦躁和不安,伸手拉起了长恭往外就走,还不忘甩下一句:“果然是个骗子。”
  长恭被他一直拉到了路边,倒还没事似的扬起了一个笑容,“恒伽,我早说了这胖老头是个骗子,我看应该是啊,老先生,腹便便. 一肚子, 大坏水。”
  恒伽明明觉得想笑,可是有一丝凉意却不停地袭上心头,脑海中只有那两句话不断回响,“红颜醉镜花醉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最是人间留不住……
  人间留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清亮的天空忽然黯淡下来,铺天盖地的黑暗开始席卷天空,将太阳一点一点地吞噬,只听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声喊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天狗来了!”一瞬间,街上就好像炸开了锅一般,顿时乱作一团,到处是人撞人、人踩人,慌乱的人群四下奔走,夹带着惊恐的喊声,就好似末日到来一般……
  长恭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恒伽那里一靠,结结巴巴地说:“恒伽,这,这是怎么回事?”
  恒伽趁着她发愣的时候,将她拽到了墙角处,“别怕,是天狗食日。”
  “天狗食日?”
  “谁叫你小时候从来不好好看书,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自夏商开始就有这样的异常天象了。天狗食日,极凶之兆。”
  长恭自知理亏,不再狡辩。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太阳周围正散发着一种刺眼而诡异的橘红色光芒,缓慢地沉入了黑暗中,就好像正在一点一点死去。她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深深的不安。天狗食日,极凶之兆,真的会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吗?
  “长恭,别看。会伤眼睛。”恒伽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轻轻覆在了她的眼睛上。他温柔的声音如清泉,如玉石,让她烦躁不安的心慢慢沉淀下来,耳畔仿佛响起涓涓细水的声音,恬静而自然。
  太阳终于全部隐没,天地之间顿时混沌一片。
  “长恭,一定留得住的。”他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
  长恭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无奈双眼被他的双手所覆盖,所以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觉到他的手有点湿湿的,跟自己的手一般的冷,而掌心却有一丝不容忽视的暖意,顺着一根无形的线一直暖到心尖。
  没有过多久,原来太阳的位置处又出现了皎洁悦目的淡蓝色和红色光线,太阳边缘一点一点地又露了出来,终于恢复了本来的面貌。长恭感觉到周围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连忙掰开了恒伽的手,见到恢复了正常的天空,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本热闹的街头冷清了许多,两人对视了一眼,又笑了起来。
  “恒伽,为什么天狗要食日?”长恭一脸好奇地问道。
  恒伽用一种“你不知道了吧”的表情瞥了她一眼,“据说是一个恶妇因罪孽而被玉帝变为一只天狗,但她不思悔改,从地狱逃了出来之后就上天想把日月都吞下肚去,让人世间变为一片黑暗。”
  “哦……”长恭点了点头,“那天狗吃了之后为什么又吐出来呢?现在的这个日头沾满天狗的口水了……”
  呃!恒伽的嘴角一抽,这个家伙的脑袋大概和别人不一样吧。
  “你看,你也不知道了吧。”长恭得意地哼了一声,“如果你能说出为什么它吃了又吐,那才算厉害。”
  恒伽微微一笑,“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知道?”长恭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他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似乎不像在吹牛。
  恒伽望了一眼正竖起耳朵听答案的长恭,忽然有些想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天狗吃了又吐,因为——坏肚子了。”
  长恭先是一愣,忽然看到他嘴角促狭的笑意,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不由怒从心起,一拳就砸了过去,“臭狐狸,快快受死!”
  ***
  自从发生了天狗食日的异常天象之后,邺城内一片人心惶惶,皇上高演更是忧心忡忡,第二天就召集了众大臣商议对策。在众人的建议下,高演决定按照齐国的风俗惯例,准备率军队于校场“讲武以厌之”,想以张弓射箭互相练习砍杀以为“厌胜”之法,以定民心。
  虽说已是农历七月,但出发至校场的那天,天气竟是格外的炎热,夏蝉的鸣声更为这炎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烦躁。天空中一丝云的踪影也没有,热辣辣的阳光直直地投射下来,往远处看过去的话,景物似乎都在热浪中扭曲了。
  高演强撑病躯,亲自上了校场。
  长恭抬眼望去,只见皇上今天的气色似乎稍微好了一些。不知是因为强打精神还是因为酷热的天气,那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了一丝血色。
  今天所有的文武百官几乎都到齐了。长恭的目光一转,落到了高湛的身上,他的表情依旧冷冽如清水映月,和平时并无不同,只是那双茶眸比往常更幽深了几分,薄薄的唇微微抿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
  根据她多年的观察,每当九叔叔的嘴唇抿成这个弧度时,那就代表着——他有心事。
  带着一丝疑惑,她又看了一眼孝瑜,大哥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皇上,他的眼神和九叔叔一样的幽深。
  那种说不清的不安,又开始萦绕在她的心头……
  皇上撑了一会儿之后便累了,立刻有侍卫将他扶到了附近的凉棚之下,端上冰镇的蒲桃汁,有几位官员忍不住劝他回宫,高演摇了摇头,表示休息一下之后再继续,并示意官员们和士兵们也稍事休息。
  “长恭,过来坐一会儿。”不远处的恒伽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长恭轻轻哼了一声,昨天这家伙跑得还真够快的,她这被耍的一口怨气还没消呢。想到这里,她扬起了下巴,不去理他。
  正在此时,孝琬忽然跑了过来,问道:“长恭,见着大哥了吗?”
  长恭点点头,转身指向他们原来所在的位置,这才发现九叔叔和孝瑜已经不知去向了。
  咦?他们去了哪里?
  “孝琬,这儿有事找你!”从那几个扎堆儿的武官里忽然爆出了一个大嗓门,孝琬忙应了一声,拍拍长恭的肩道:“我先过去了,你去把大哥找来,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他!”
  “什么重要的事?”长恭一脸的疑惑。
  孝琬露出了一个神秘兮兮的笑容,“等问了大哥就知道了。”
  长恭无奈,只好去找孝瑜,她猜想着大哥多半是和九叔叔在一起,于是沿着校场一直往里走,一路寻去,却不见两人的踪影。这场子后面是个荒地,堆放着许多稻草垛。长恭瞄了一眼,寻思着两人也不会到这里,正打算折回的时候,却听见了孝瑜的声音,“九叔,为什么要临时改变主意?”
  长恭心里一惊,不由又凑近了几步,闪身到了一个稻草垛后,听他们到底要说什么。
  “这样更加稳妥。”高湛的声音简短有力。
  “但是,九叔,万一不成的话……”
  “不成也是天数,这是最安全的法子。”
  “明白了,九叔,等会儿我就会派人动手。”
  “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然引起别人怀疑就不好了。”高湛一边说着,一边从稻草垛后走了出来。
  长恭忙缩回了身子,背靠着稻草垛缓缓坐了下来,心里觉得很是不妙,九叔叔和大哥到底在商议什么?动手……难道他们要……一股寒气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他们离开之后,长恭也站了起来,忽然听到另一个草垛后响起了声音,她大吃一惊,立刻“刷”的一声拔出剑,低声道:“什么人,给我出来!”
  那里忽然就没了声音。
  长恭长剑一挑,“再不出来,我就不客气了。”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人影从草垛后走了出来,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品阶极低的士兵。心里不由一悸,如果这个人一直在这里的话,是不是也听到了九叔叔他们的对话?而且,或许听到的还更多。
  “说,你在这里做什么?”长恭冷冷地看着他。
  那士兵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惊讶,又迅速地低下头,“回这位大人,小的只是想来解个手。”
  长恭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就知道他并未认出自己,而且看他的打扮,还是个新来的,不认得她倒也正常。
  “解个手?”长恭扬了扬眉,“恐怕你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吧?”
  士兵脸色一变,犹豫了一下,像是横了心一般说道:“大人,小的怀疑有人要谋害皇上!”
  长恭的胸口犹如被重锤击打了一下,她已经猜出了几分,可是,偏偏又不愿再接着猜下去。
  “你可知道,随便说这种话是要被杀头的。”她直视着他,眉如冷烟,目如寒星。
  那士兵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小的没有胡说,小的明明听到他们的话了。”
  长恭按捺住了自己的情绪,一脸平静地道:“你可听出他们是谁?”
  士兵迟疑地摇了摇头。
  长恭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给我听着,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也不许再告诉第二个人,明白吗?”
  士兵愣了愣,没有说话。就在她要转身的时候,他又忽然说道:“大人,小的从村子里出来的时候,爹就告诉我一定要做个忠君报国的好兵,小的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禀告皇上,大人要是怕惹祸上身,小的也明白。”
  长恭停下了脚步,“你根本不知道是谁要谋害皇上,更何况谋害也不过是你的猜测。”
  “小的虽然不清楚是谁,可小的辨得出他们的声音,还有,小的听见那男人叫九叔……”
  长恭的瞳孔一缩,缓缓转过了身,“你确定?”
  士兵连忙点了点头,只觉眼前的少年姿容绝丽更胜女子,让他几乎睁不开眼,蓦地想起了军中有着如此美丽容貌的少年,似乎只有那位传说中斩杀突厥太子的兰陵王高长恭,他心里一惊,忽然见到少年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容,“你的确是个好士兵,只不过,对不起……”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只觉胸口一痛,低头一看,一柄长剑已经闪电一般穿透了自己的胸膛……那血色飞舞,犹如秋天绽放的红叶。
  鲜血,一滴一滴沿着剑尖往下流淌,长恭握着剑的手轻微发颤,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是没有杀过人,相反,她已经杀了很多人。可是,却都没有像这次来得震撼和痛苦。
  这一次,她是真正地杀人了,也许,堕入修罗地狱就从此刻开始。
  不过,只要九叔叔和大哥没事……只要他们没事……
  “我劝你还是先处理了这具尸体再说。”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令她全身一震。她缓缓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恒伽那双平静无澜的黑眸,她握紧了手中的剑,只觉得再握下去,连手指都要生生折断了。
  “恒伽……”他的忽然出现让她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恒伽的唇边依然挂着那抹永远优雅的笑容,朝着她走了过来,将尸体拖到了稻草垛里,又用稻草将有血迹的地方都盖了起来,抬头看了她一眼,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脱下身上的外袍,扔了给她,“赶紧披上,你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你身上的血迹吧。”说着,又拿过了她的剑,用稻草抹去了上面的血迹。
  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做完一切,长恭稳了稳心神,披上了他的外袍,低声道:“这样没关系吗?”
  “你以为呢?就算等过几日发现了,谁又会在乎一个小士兵的死活,不过,”恒伽挑唇一笑,“以后别用这么笨的方法,就算要杀人灭口,在这种场合,至少也要用个不见血的法子,省得麻烦。如果我是你,勒死他是我的首选。”
  长恭低下头,跟着他往前走,心里却在琢磨着他的话,杀人灭口?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狐狸。
  “长恭,有一天如果我威胁到你九叔叔和哥哥们的话,你也会像这样一剑杀了我吗?” 他忽然问道。
  长恭的神色一僵,“你胡说什么……”
  他微微一笑,“就当我没说。”
  回到校场的时候,皇上正好翻身上了马。他策马前行,后面的武官们也跟了上去,就在这个时候,从草丛里忽然窜出了几只肥大的兔子,高演的坐骑顿时受了惊,一声长啸,马蹄高高扬起,整个马身蓦地后倾,高演不备,再加上因为天热,本就有些犯晕,居然从马上一头栽下,顿时人事不省。
  长恭离高演并不远,见高演一头栽倒,不知是被什么驱使着,她却转头望向了高湛。九叔叔茶色眼眸中泛起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随后,又被他用伤感的眼神极快地掩饰了。
  周围是一片混乱,可她的心里此时却是十分的清醒,这一切,全和九叔叔有关。
  她,也做了谋害皇上的帮凶……  
  第三十九章 娄太后(1)  
  邺城的王宫,此刻正被一种奇怪而压抑的气氛所笼罩。所有的御医都围在皇上的寝宫里,心惊胆战地为皇上诊治。皇后和几位高品阶的妃子望着寝宫内的皇上,暗自垂泪,而走廊处等待着的高家宗室的几位王爷,俱是神色各异。皇上的生母娄太后因人在晋阳的宫里,所以还在路上。
  长恭望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高湛,心里泛起了一丝复杂的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为首的御医匆匆出来,一脸凝重道:“禀皇后娘娘,皇上他虽然还没醒,不过暂时无碍,只是这次跌伤严重,肋骨断了好几处……”
  皇后不等他说完,立刻焦急地走了进去,几位妃子也连忙跟了进去。
  “肋骨断了几处,若是骨碴儿挫伤别的脏器……”孝琬忍不住脱口道。
  “河间王,”高湛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皇上有天地庇佑,吉人天相,这种不吉利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孝琬瞪了他一眼,随口道:“也不知九叔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孝琬!怎么这么口没遮拦!”这下轮到孝瑜打断了他的话。
  孝琬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
  是夜,月明星稀,风轻露白,苍穹如洗,空气里缓缓流动着的清爽将白日里的炙热一扫而光。
  “长恭,和你说话呢,走什么神?”
  长恭一直都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听到孝琬说了些什么。直到被他敲了一下脑袋,这才回过神来。
  “长恭,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孝瑜手持扇子轻轻晃了晃,“是热晕了吗?”
  长恭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皇上的病。”
  “皇上的病本来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次这么一摔,我看有点悬……”孝琬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万一皇上……这接下来不知会是谁继位。”孝瑜这次倒没有打断他的话,反而还顺着他的话猜测起来。
  “这还用说,当然是太子高百年。这孩子人品不错,性格温良,应该也会是个好皇帝。”孝琬喝了一口冰镇乳酪,又看了看长恭,“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今天你的话这么少,难不成真病了?”
  长恭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白天被热着了。”
  “怕热你白天还穿这么多,我也正奇怪呢,还有,你一回来就忙着沐浴更衣烧东西,古里古怪的。”孝琬疑惑地问道。
  “哈……没什么啦,对了,你不是说要问大哥一件很重要的事吗?”长恭忙岔开了话题。
  孝琬拍了一下脑门,“瞧今天乱的,看我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孝瑜,“大哥,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叫什么尔朱娥的宫女走得很近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长恭纳闷地问道,这对大哥来说并不新鲜啊。
  “本来是没什么,可是大哥因为这个女人和其他女人全都不来往了,这就奇怪了吧?”
  孝瑜好笑地用扇子敲了敲他的手,“什么时候也和那些嚼舌头的女人混在一起了?”
  “什么女人,我这可是听那些同僚们说的。”
  “全是一群嚼舌头的。”
  一听大哥有了心仪的女人,长恭也来了精神,脱口道:“原来三哥你急着让我去找大哥就是要问……”
  “你去找我了?什么时候?”孝瑜眸光一暗,蓦地打断了她的话。
  “就是白天休息的时候,我让她去把你找来,结果这家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孝琬根本没有留意到长恭使劲给他使的眼色。
  孝瑜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常色,将杯中的梅子酒一饮而尽,低声道:“好酒。”
  长恭低头看着那碧如清泉的酒,也轻轻抿了一口,道:“我感觉所有的酒好像都是一个味道。”
  “非也。”孝瑜轻轻一笑,“不同的酒就好比不同的女人,劣酒好比丑妇,一旦亲近,只觉辛辣冲呛。而美酒正如佳人,一亲芳泽,霎时齿颊生香,心神为之陶醉,而且难得的是后劲绵绵,那种清淡幽香始终在唇舌与咽喉之间缠绵悱恻,徘徊不去。”
  长恭撇了撇嘴,“大哥,你这是以貌取人。”
  “自古以来,以貌取人也是人之常情。”孝瑜正准备再斟一杯,被长恭飞快地抢过了酒壶,还瞪了他一眼道:“你酒量不好,再好的美人也不能多亲近。”
  孝瑜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凝视着天边的明月,“我只喜欢——美丽的东西。”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几不可见的惆怅,“不过,有些最美的东西,就如那璀璨夜空里的一轮明月,可以遥望,却永远无法触碰,更不可能拥有,只能站在可以看到的地方,沐浴它洒下来的微弱的光芒。”
  高家三兄弟忽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几缕淡薄的流云在夜空中渐渐散开来,霜一样洁白的月光细细密密地倾洒了一地。湖面铺满银屑般细碎的月光,不停变幻着动人的色泽。
  不远处响起来的孩子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这份宁静,孝琬听出是自己女儿的声音,只得无奈地站起身来,“唉,小云这孩子又不知闹些什么,我过去看看。”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幽怨地回过头来,“还是你们好啊,像我这样拖家带口的男人真是可怜。”
  长恭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她转头想对孝瑜说些取笑三哥的话时,忽然见到大哥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与深不可测。
  “长恭,”他缓缓地开了口,“你听到了,是吗?”
  她心里一惊,立刻明白了大哥的意思,知道瞒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又连忙说道:“大哥,我什么也不会说,可是,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孝瑜打断了她的话,敛声道,“长恭,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为什么?”
  长恭心里一沉,勉强扯起了一个笑容道:“可是就算皇上驾崩了,也是太子即位……更何况,现在皇上还……”
  孝瑜的唇边露出了一抹奇异的笑容,“你怎么知道太子就能顺利即位?”
  长恭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大哥,你难道不怕我说出去吗?”
  “你不会。”孝瑜的脸色变得温柔起来,“因为我知道,你很在意我和九叔,如果你真的要说出去,恐怕现在我和九叔已经凶多吉少了。”
  “可是,大哥,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九叔叔他,难道真的这么想要这个位子?”
  “是,他想要,他已经等得够久了。”孝瑜的眼中闪耀着不明意味的光芒,“这是九叔的愿望,我一定倾尽全力帮他达成。”
  “大哥,为什么你……”
  “因为九叔是我从小最尊敬、最崇拜的人。就像这轮明月,高高在上。”
  “大哥……那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告诉九叔叔我知道你们的计划。”
  “……好。”
  几天之后,皇上的病并无好转,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心里都明白皇上已经时日无多,但谁也不知道究竟会拖到什么时候,一时人心惶惶,有几个头脑灵活的官员已经开始巴结起了太子高百年。
  长广王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尤其到了傍晚时分,更是清静。晚霞渐渐散开,现出深黛色天际的远方,几颗不知名的星子闪烁着微光,风里白日中炎热的气息逐渐被夜色中凉爽的空气所代替,吹拂着身体,带走了日间的燥热,留下一片说不出的舒爽。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前的铃声踏碎了月光的清寂,帘幕低垂,见不到马车中的人是男是女。直至长广王府前,方才停下。帘子一掀,下来一位贵公子。只见他一袭绯衣在夜风中轻扬,说不出的风流倜傥,有着牡丹的华丽,却不失优雅,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深邃闪烁如晨星的眼眸和那一抹微抿的薄唇,无不都是高姓族人典型的面相。
  这个时候来拜访长广王高湛的,通常都是高家的长公子——河南王高孝瑜。
  高湛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到来,已经在庭院中的凉亭里等着他了。
  “九叔,如今皇上这个样子,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孝瑜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脸上掠过了一丝担忧。
  高湛似乎并没听到他的话,而是问了一句:“娄太后什么时候到邺城?”
  孝瑜想了想道:“明天应该就能到了。”
  高湛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娄太后,好像还一直不知道济南王被害的事情吧。”
  孝瑜微微一愣,“应该不知道,皇上不许有人把这事情告诉娄太后。”
  “这就对了,娄太后一直也很喜欢这个孙子,再三嘱咐皇上不要杀了他,所以,”高湛的唇边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你说,如果娄太后知道孙子已经……你说她会怎么样?”
  孝瑜立刻反应过来,“九叔,我明白了,我这就派人通知太后这件事。”
  “嗯,不过,”高湛顿了顿,“旁敲侧击即可,虚以实之,实以虚之,对方才更加相信。”
  “九叔,孝瑜还有一个疑问。”
  “什么?”
  “您就那么肯定皇上一定会那么做?”
  高湛垂下眼睑,眼中隐隐闪动着捉摸不定的光芒,“我肯定。因为,我太了解他了。”  
  第四十章 登基(1)  
  娄太后到了宫中之后,孝瑜所熟识的宫女便装作不经意流露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这反倒令太后起了疑心,她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情踏进了皇上的寝宫,一见皇上病入膏肓的样子,不由心痛难忍,暂时忘记了孙子的事。
  皇上依然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在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后倒是醒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激动的原因,他的精神稍稍为之一振。娄太后和他说了几句体己话后,忽然想起了济南王的事情,于是便开口问道:“济南王现在在何处?”她的话音刚落,皇上的脸色就微微一僵,却没有回答。
  她连问三遍,皇上都没有回答,后来干脆扭过了头去。娄太后心里一沉,立刻明白了之前所听到的都是千真万确。
  自己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让皇上千万要留济南王一命,没想到皇上还是这么狠心……一想到孙子皇位被夺不说,最后还死于非命,老太太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就冒了起来,她蓦地站起身来,指着皇上骂道:“你还是杀了他!好好好,我也不说什么了,你还是死了吧,死得好!”
  看着母亲怒冲冲地拂袖而去,皇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全身却不停地颤抖起来……
  娄太后当天一怒之下就去了晋阳的王宫。这之后,皇上的病情迅速恶化,很快就到了弥留之际。一直到了第五天的傍晚,皇上忽然下旨传召众亲王立即进宫。
  不知是不是巧合,当天晚上邺城忽然起了一阵怪风,萧瑟的风吹得人心里竟然有种莫名的落寞感。
  长恭和几位哥哥赶到宫里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那堆亲王里犹如鹤立鸡群的九叔叔。高湛看到她时只是微微对她点了点头,又望向了寝宫内。
  长恭敏锐地察觉到,虽然九叔叔脸上的神色和往常一样,但眼中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抹淡淡的紧张和——兴奋。
  “皇上不会是……”
  “唉,多半是……等着吧。”
  四周响起了众亲王七嘴八舌的声音,长恭忽然也觉得有些心烦意乱,皇上把他们都叫到这里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快不行了吗?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望了一眼太子高百年,只见他神色黯然,眼眶微红,一脸的担忧之色。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只见皇上的内侍从寝宫里匆匆出来,一直走到了高湛的面前,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哀戚,低声道:“长广王,皇上让您进去。”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哗然。看了那个内侍的脸色,大家心里更是明白,皇上只怕是时候不多了,现在进去的人说不定就是最后见到皇上的人,可是,这个人居然不是太子高百年,而是长广王高湛!
  高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跟着内侍进了寝宫。
  皇上一见他进来,立刻支起了身体,并屏退了周围所有的宫女和内侍。高湛上前行了礼,低低地叫了一声:“皇上。”
  皇上苦笑了一下,“小九,你我还用得着这样拘礼吗?”
  高湛看他脸泛红光,精神奕奕,心里猜测这可能是他的回光返照,于是又上前了一步,道:“不知皇上让臣弟进来有什么事?”
  “小九,以你的聪明,难道还猜不出来吗?”皇上望着他,“自然是和你商量由谁来继承这个皇位。”
  高湛低下了头,“皇上你福寿绵长,现在说这些似乎有些早……”
  “小九,这个时候你就别说这些虚话了。”皇上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似乎有些恼意,“朕再问你一次,该由谁来继承这个皇位?”
  “自然是太子殿下。”
  “高湛,你过来!”皇上似乎真的恼了。
  高湛缓缓地走到了皇上的身边,坐了下来。寝宫内的烛火轻轻摇曳着,半明半暗的光线将他的脸笼罩得一片朦胧。
  “朕已经写了遗诏,”皇上指了指案几上的一个檀木盒子,“下任皇帝的名字就写在那里,小九,你就不想去看看朕写了谁的名字吗?”
  高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渐渐地,唇边勾起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皇上,我不用看也知道。”
  “哦,是谁?”
  他薄唇轻启,吐出了两个字:“高——湛。”
  皇上愣了一会儿之后哈哈笑了起来,“既然这样,你也该知道为什么我会写你的名字……”
  高湛的脸上还是一片沉静,“皇上有前车之鉴,深怕就算传位于太子,他也坐不稳这个位置,就好像济南王高殷。要让太子坐稳这个位置,除非先杀了我。但是皇上一向仁慈,光是杀了一个济南王,已经夜不能寐,后悔不迭,况且如今我在朝中势力也非同一般,因此,六哥才想了这个以退为进的一招。”他的目光如刀刃一般凌厉,“皇上是想以这个皇位保你妻儿安全吧。”
  皇上的瞳孔一缩,脸色瞬间苍白,却不知为何,又轻轻地笑了起来,“小九,你真是了解我,只不过,你还是猜错了一件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
  不等高湛说话,他又继续说道:“小九,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年冬天,我正好八岁,你只有三岁,当时母后对我说你是我弟弟时,我心里欢喜极了,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过那么美丽的弟弟。只可惜,你的性子凉薄,一直都难以接近,直到先皇去世之前,你忽然派人送信给我,说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缓了一口气,声音明显微弱了几分,“我明白你想些什么。你借用了我的力量,名正言顺除去了济南王和一帮子汉臣,现在,时机成熟了,你想拿这个位子了。小九,我就顺了你的心意,我把这个位子……给你。”
  高湛沉静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道淡淡的裂痕,他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望向了皇上,低声道:“六哥……原来你……我……”
  皇上忽然蓦地抓住了他冰冷的手,低声恳求道:“九弟,我的儿子高百年没有罪过,希望你能将我的妻儿安置一个好去处,千万别学我啊……”
  高湛握紧了他的手,冷涩的感觉从指尖一直传到了他的心底。孤独如清冷的月光悄悄漫过了他的全身。
  “我答应你,六哥。”
  皇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才慢慢合上了双眼。
  ***
  长恭一直焦灼不安地往寝宫里张望着,皇上把九叔叔单独叫了进去到底是为什么?怎么连太子都不让进,偏偏就让九叔叔进去呢?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心里蓦地一惊,不会是皇上看出了什么端倪,趁着临死前做出什么对九叔叔不利的事吧?
  一想到这里,她更是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寝宫里忽然响起了一片哭声,接着就是混乱的脚步声,大家面面相觑,心知不好。果然,只见皇上的内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哽咽着冲众人说道:“皇上,皇上驾崩了!”
  众人顿时一片悲泣,这其中,有真心,也有假意,不过高演生前为帝,深得民心,也颇为照顾同宗同族,无论怎样,还有不少人的确是真心难过的,不过这种难过更多的来自于对未来的不安,而不是来自于一个亲人的逝去。
  长恭心里也好像被什么抽空了一般,脑海中却不停地出现自己杀了那个士兵的一幕,她也是帮凶,她也是……
  “王内侍,皇上的遗诏呢?是否是由太子继位?”立刻有人提出了这个最为关心的问题。
  王内侍抹了一把眼泪,“皇上下了遗诏,由——广平王继统为帝。”
  众人顿时愣在了那里,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半晌,总算有人不满地开了口,“怎么不是太子?凭什么是广平王?”
  那人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倒是太子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犹如置身事外。
  “凭什么?”高湛缓缓步出了宫殿,手持遗诏,冷冷环视了一遍众人,“莫非有人质疑皇上的遗诏?”他那冷若冰霜的面孔,若隐若现的腾腾的杀气,从容不迫的态度,以及那高贵淡漠的冷凝气质都如同王者般不怒自威。
  众人立刻噤声,再不敢多说半句。
  长恭抬头望着高湛,脑海中却只有一句话在不停地回响着,他是皇帝了,九叔叔是皇帝了……此刻仿佛只剩天地穹庐之间这一抹若有若无的苍凉,和她心底里一缕如春蚕抽丝般的惆怅。
  月光冷冷的,却白得像新纺的雪缎,窗外的梧桐被大风吹得哗哗作响。
  皇建二年,孝昭皇帝驾崩,时年二十七。
  同年,长广王高湛于邺城南宫即位,是为北齐武成帝,改元大宁,时年二十二。封孝昭皇帝太子百年为乐陵郡王,诏大使巡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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