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手团购网 珠海:当马原面对死神(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2 07:58:51

12月8日,北京保利剧院,话剧《培尔•金特》大幕已落。孙海英在后台还魂。高大的马原迈进来,眼睛里汪着的泪扑簌簌落下。马原又哭了。

他给了孙海英一个大力拥抱:“一生有这么一刻,值了!”马原断言,孙海英凭借塑造培尔•金特,足以比肩《武训传》中的赵丹、《茶馆》中的于是之、《哗变》中的朱旭。

《培尔•金特》是易卜生最具哲学意味的作品,此前只有中戏老院长徐晓钟在80年代内部排过,没有公演。故事讲的是老年培尔路遇死神的使者,要被带走,他请求说,等等,于是从头一段段回忆,他历险、辗转、起伏的一生——少年,青年,老年;浪荡子,骗子,富豪;追女孩,撒谎,孤注一掷……他是特别聪明、完全能驾驭人生的那种男人。

第一场幕落前孙海英在台上高声念白:“已故的培尔•金特直到死的那一天,始终保持着自己真正的面目!”剧情展现的,恰恰是培尔如何把它丢掉的。丢了自己,去找;又丢了,再找,人生好像不断在重复这两个动作。

马原在北京的住处跟我讲这台戏,讲得额头泛光,不过也许是刚喝下一大碗牛肉萝卜汤的缘故。隔几天他就煮上一锅,尽量不去吃馆子。一辆山地自行车横在客厅里,座椅的位置相当高。电视机里,在播足球赛。

“昨天早上,伟大的梅西终于得了金球奖。”——好像捧杯的是他。马拉多纳带球连过7人完成的那次伟大射门,20多年来他看了100多回,还会继续看下去。22年前,当护士向他报告落地一个小子,重5000克,他大叫一声:“中国足球有希望了!”

我干嘛要倒计时呢

一个月前,马原上海的寓所。在神侃了一通小说电影之后,我字斟句酌地问:“听说你身体出了点状况,你怎么面对这件事?”

开始是带状疱疹,民间叫蛇盘疮。一般前胸后背腋下都有。有种可怕的说法:如果前后连成一圈儿,就该要命了。我后来了解到,基本没有连成一圈儿的。我是在左侧。

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病,神经疼,24小时里它一分一秒都不间断地疼,一般疼4个月。

刚开始看的是西医,认为这是身体某部分出了问题的外化。我是疼到近两个月的时候查出来里边(肺部)长东西了,而且很大。最先进的设备都上了,检查。

第一次肺穿做完,心理上起了严重的变化,觉得仪器这东西残酷。我就想:非得等这东西来给我下判决,然后开始倒计时?肺穿应该做三四次才能确诊,我做完第一次,决定不做了。学校领导跟我说,马老师,别任性,别中断,别耽误了。但我坚决不做了,从医院逃出来了。因为做下去的结果,我看得特别清楚。我跟你说一个类似的场景——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可以去锦州铁路局的机关报,当时全国有十几个铁路局,这个是其中之一,直接归铁道部管。当时我已经发了些小说,报社总编约我过去谈谈。他大概50多岁的样子,跷着二郎腿跟我介绍情况,“年轻人,我们这个空间足以让你施展……”都是这种话。他那个样子是屈尊俯就、居高临下。出来我就问自己:我要来吗?来,我充其量像他那样,还不如他——因为我不是党员,也没想入党,那我充其量当个副总编——也就是说,我努力在这儿奋斗30年,有可能做刚才坐在我对面那个人的副手。我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就是现在让我来坐他的位子,我也不要。我不喜欢这个人,不喜欢他那份志得意满。我也不喜欢明明白白看清楚自己的一生。刚才说什么来着,怎么说到这儿了?

“肺穿。”我说。

联系采访的过程中,我一点没有听出电话那头的人有异样,那声音爽朗、结实。及至见面,一米八几的汉子毫无病态,跟他的自述吻合:

“身高1米84,体重一度90公斤,没心没肺,徒长一身硬肉,曾经把193斤的土杠铃连着举起十几下,手榴弹能投67米……喜欢激烈对抗带有赌博色彩的活动:足球、橄榄球、斗牛、拳击、赛车……”

他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年轻时一定多情。现在他坐在对面,脸部肌肉放松。我几乎忘记了那个“听说”。

做肺穿的感觉就是看到了全部的余生。检查下去的结果,如果它是良性的,那么我需要开膛破肚把它割掉;但良性也有变异的可能,那我还得做化疗。但,如果不是良性的呢?我就进入倒计时了。

一旦确诊,我所有的生命就进入了那个增强型CT机下达的时间表,可能三年零五个月、两年零八个月,或是一年零七个月。如果我真的只有那么点儿时间了,我干嘛要知道呢?我干嘛要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呢?我可不可以不知道呢?所以我不做了。

这些年,我是个四海为家的男人,也不忌讳抽烟喝酒,男人的世界里总有烟酒。从发现有问题的那一天起,一点不沾了,我觉得那些东西不健康。我原来喜欢开车,喜欢速度,男人都喜欢车,飙车爽嘛,肾上腺素加速分泌。出问题以后,对车啊什么的都淡漠了。原先是个6缸,特别费油,我想要是换车,买个两缸三缸的吧。没有车做不到,尾气污染也不可逆转,但不要因为我给这个地球增加污染了吧,就是我少造点孽。我现在已经习惯了骑单车、走路和坐公交车。

尽量多运动,尽量户外,脑子基本让它闲着。然后画画,像这条鱼,我得画十几二十个小时。写字画画有个好处,它调整呼吸。在海南,我每天的生活都跟阳光、大海有关。非常幸福,说实在的。

你猜我老婆说什么

这个二楼的书房有一扇罗马形的大窗,伸到天花板的书架,每一层都能晒到太阳。除了书、他收的老式收音机、马灯和油灯,最显眼的是他的油画,高更风格的写实肖像——

《七星瓢虫在万圣节降临》。绿色背景包裹着阔脸马原,额上停着一只彩色瓢虫;《它俩有戏》。两条鱼,虎视眈眈,好像要搏斗;

《老婆是个狗东西》。马原的妻子,属狗;画上椰林树影,是他海南的家;

《兔子传奇》,画大儿子马大湾;另有一幅画给9个月大的幼子马格。马原身体出问题两个月后,妻子怀孕。马原希望是个女孩。

我老婆比我小20多,海南人,以前是运动员,7项全能。我见她第一眼就喜欢,不是漂亮,就是舒服、简单、通透。然后我朋友去跟她说,她就嫁给我了。

做肺穿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几十年来头一回。我想起许多事情。我想我妈今年80了,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她可能一下子就垮掉了。她有两个女儿,我是她惟一的儿子。

我老婆一睁眼,看见我没睡觉,就那么近地看着她,还眼泪汪汪,吓了一跳。她说老公你怎么了。我说没怎么,要不你回(海南)去吧,我给你安排好。那时候她刚嫁给我不到一个月,我们是在上海登记的,回去了也没人知道。她跟我在一起每天都那么开心,突然我就可能得了绝症,我就想,她命怎么那么不好呢?

你猜我老婆说什么,她说老公,你不对啊。她说我妈去年得病死了,之前病了好几年,你说我妈病了我就跟她脱离关系这对吗?我说这不是一回事啊,你是你妈生的。她说是一回事啊,两公婆是多大的缘分啊,可能比父母、子女的缘分都大,我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病了就病了,死了就死了,这都是命啊,你想那么多干嘛。

我本来没想那啥,要孩子,可她说,我们得要个孩子。出状况是3月份,5月份我们决定要孩子。生下来是个儿子。我老婆知道我心里想要女儿,她说要不我们再要个女儿吧。她就是那么坦然。

我跟皮皮(先锋派作家,著有《比如女人》、《渴望激情》)分开后,单身16年,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朋友们关心,给介绍个女博士啥的,跟她们坐一块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你就觉得够了,特别没劲。我老婆就是个运动员,没什么文化,大专文凭都是工作以后混上的。她就是直接,全凭直觉,所以我说她是通神的。

这个世界能解析的部分,就是我们现在有的那点科学知识,相比那些不能解析的部分,实在不算什么。一般的聪明人读到硕士博士,越读越糊涂,离神很远,离真理很远,离绝对很远——当然那些更聪明的人,早就不怀疑造物的神奇,悟明了人和神的关系。相反没读过多少书的人,有时反而离神更近,他们直觉厉害,没把知识、理性、逻辑带到生活里去,就用直觉面对人和事,而直觉经常是通神的。

歌德说,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绿。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说,对本质的任何探求,比不上从头顶轻轻飘落的一片树叶,比不上墙角偷偷开放的一朵野花。庄子《混沌篇》,说两个朋友替混沌发愁,觉得他没眼、没耳、没鼻、没嘴,不能看、听、闻、呼吸,就商量着做做好事,为混沌凿出七窍,结果“日凿一窍,七日混沌死”。我觉得懂得“混沌”的人是智者。

80年代先锋小说出来,有读者说阅读上有障碍,我想主要是因为一下子找不到借以判断的概念了。

马原的眼泪

《收获》杂志资深编辑程永新说起1980年代的文学地图,仿佛就在眼前。他那时常去华东师范大学。

“格非留校做老师,有了一间宿舍,那儿就成了一个文学会所。来来往往的,像马原、余华、苏童、北村、孙甘露,这串名字可以长长地列下去。还有格非的几个学生,像李洱,那时他叫李龙飞。他们都是华师大后门那条小食街的常客。晚上校门关得早,聊天聊饿了,只能翻过后门那扇大铁门去吃宵夜。那时的马原,留浓浓的大胡子,穿及膝马靴,人高马大,翻门时身轻如猿,一点不输给精瘦的李洱。当年在门上翻来翻去的,就是当代的一批实力派作家。”

各种翻译小说、文学杂志畅销,各种人在不同角落传阅手抄,排长队买天书般的《尤利西斯》。其中一些人,譬如先在锦州后到西藏的马原,边读,边写。

从马原回忆的语气推断,那时候人说一句“哎呀,你真是作家啊”,抵得上今天人们对富豪、海归、CEO的仰慕。别的不说,谈恋爱都方便些。

我这辈子一直没间断的事就是跟人讲小说。我读了多少本西方小说?几千本?反正我讲得出,别人爱听。那时皮皮19岁,格非20岁出头一点,我们常在一块儿讲。10年前我变成同济大学中文系的马老师时,格非说:“给他们讲讲大师、名著吧。当年我们能受益,今天他们一定也能。”

马原的徒弟吴瑶是位抽烟的女青年,戴上鸭舌帽端起相机时,辨不出性别。相识9年,师生成了哥们。她在马原四海为家时替他看房子,书架上随便抽一本小说,里面会有波浪线或折痕。

“有时候我师傅回来,我热烈地说,哪本小说哪一段写得真好。他会斜着眼说,30年前我看到这段跟你一样激动。”

2000年,她在本科时上马原的阅读大师课,好几次看到马原流泪。

“一次在课堂上讲梅里美的《马铁奥》。最后马铁奥一枪把儿子打死了,他站在讲台上,头越埋越低,声音也不对了,最后听出是在呜咽。然后就看见他用袖子抹眼泪,说:‘谁读到这一页不流泪,真是狼心狗肺。’

“另一次讲小仲马的《茶花女》,讲到阿尔芒回到玛格丽特身边,与她共度一夜,给了400法郎,玛格丽特说:‘这就是你给的价钱!’他一摔手,边做扔钱的姿势边说:‘这就是你给的价钱!’然后,抹眼泪。”

写小说的圈子里,许多人见过“这个大男人”说着说着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话是对的。但男人流泪也是一次绽放。你刚才说童稚童真,我可能还有,我到今天说话都会很唐突。小孩子说话都唐突,因为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写小说我讲究分寸,为人处世我分寸感并不好。

马原语速不快,遣词造句常常不顺畅,当他仰起脑袋望向天花板或盯着某处时,是在为句子找一个准确的宾语,或落点。大部分时候他说真心实意的话。吴瑶说:“许多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说话已经不过脑子了。”

讲课扯出去的时候,他会说,上海男人的假领头挂起来很像女人的文胸,北方男人看着很奇怪;偶尔也露一截往事片断,比如讲衣修伍德的《萨莉•鲍尔斯》时他说,替女性朋友须“爱人签字”才能做的流产手术充当只管签字的临时爱人,这样的事他也干过(小说里“我”替萨莉解难)。

他告诉80后写作的苦:“伏案是个很大的问题。也许会一天十几个小时坐着,等到想去解手或吃饭,才发现浑身特别难受,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僵了。”

他告诉同学们,时代换频道了,写小说挣不了钱。为了挣钱——像前辈海明威、福克纳那样——他也写剧本、拍电影。挣钱最痛快的,是一天200来字,一首歌词,1万元。

经济上没问题,可能我脑子比较好用。不瞒你说,正常工作的话,我一天挣的钱比别人一个月多。码字为生的人群里,我算是过得比较好的。克里斯蒂说:杀人不难。我一直说,赚钱不难。只是我没用那么多时间去赚钱,够用就行。

“前小说家”的看法

2009年10月,马原推出了他在同济讲课所得的两本集子《小说密码》、《电影密码》。他觉得早年那本《阅读大师》更有价值,以个人眼力梳理了一遍西方小说史,好看。

马原眼力独特,如果想要标准答案,别去问他。

他觉得金庸的小说,简陋;纪德的《窄门》,高级,几乎无法拆解——他第一次看,被彻底打垮;借给余华,余华看完,浑身都在发抖。

他喜欢张承志的《黑骏马》,“把农牧民写得跟大咏叹调似的”,不喜欢《北方的河》,“太深刻了,看不进去”。

贾平凹的《废都》,在许多人那里“没意思”,在汉学家顾彬那里“糟透了”,但在马原那里,“是一部卓越的、举重若轻的书。100年后如果只留下3部中国小说,不管另两部是什么,《废都》一定是其中之一。古往今来写贪婪、写嫉妒、写恶毒、写吝啬都有杰作,《废都》是一本写无聊写到极致的大书,非常到位。更要紧的是作者写得意了,忘记了深刻,把它写成了只有形态没有思想深度的书。”

在马原那里,一流小说,应该更重表,而非里——这是他个人对内涵、对深刻、对价值判断的反动,也是他今天,作为一个“前小说家”,推崇大仲马和克里斯蒂的原因。

知道一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还不够,还得探求他心里想了什么。这也是心理小说在19世纪后半叶流行的原因。我特别讨厌心理学,它是人类文明的巨大倒退。因为心理学出现而产生的文学样式都没站住。譬如意识流小说——人类读了几百上千年小说,突然发现小说没法读了。今天发生的许多事,让心理学家一分析,真是可笑透顶。它有点像克隆人,从自己的心出发去刻画别人的心。

我强调小说的表,肯定有矫枉过正的倾向。但20世纪人们开始大规模寻找意义,不管读什么,先求里。人类希望深刻这个愿望,造成作家们把小说做得越来越精致、复杂,掉进了追求深刻的泥淖。

但现实没按他的喜好走。评论家吴亮说,“看这几年得诺贝尔奖的小说,很清楚,小说哲学化了。不管是奈保尔还是帕慕克,全一肚子他妈的学问,家里藏书都他妈的几万本。至于小说的叙事,完全被好莱坞拿去了。”

从好莱坞到张艺谋,渐渐地,人们先看电影再知道小说。当时张艺谋订了十几种纯文学杂志,被陈村戏称为最忠实的小说读者,其实是小说在为影视打工。所以马原很早就说:小说已死。

而作为小说家,他已经死过一回了。

1990年代初,马原带着只有一个摄像师的摄制组,跑了8个多月(前后两年多),采访了120多位大陆作家、出版家,拍成了纪录片《中国作家梦——许多种声音》。他对大部分人提了3个问题:怎么看待钱、房子,怎么写性。

说实话,回答让我挺失望的。文人一般都这样。我印象挺深的一个,当时的作家,如果去哪儿玩,一般都是笔会邀请,很少有自己掏钱去的。

你要我答这3个,我会说,我不愁钱,我有挺大的房子。性,每天都在需求、发生的,多重要的事呐。但在我受人关注的小说里,几乎没有女人没有性。我后来也奇怪,怎么没写性呢?我当时关注的是“位移”,不是男女和日常。李潮骂我:你玩得太漂亮了,但没汗味、没屁味、没人味。

性,劳伦斯写得不好,还不如中国古书里写得好,像《何典》,还有《济公活佛》——我看的还是木刻版——它写得跟日常特别接近。我当过知青我知道,性在老百姓那里是特别结实、特别昂扬、充满生命力的东西。反正说到的时候兴致勃勃,脸上都能带出潮红来。我少年时接触到这些读本,觉得写得真是好,特别直接,酣畅淋漓。性,你把它日常化,当作生命的有机部分,就能写好。

王安忆《小城之恋》里写性写得好。她把人对于性、对于情感的那种无奈、疲倦,那种疲劳地一再重复写出来了,以前没有小说家表现过性里有这个部分。

我在麻疯村也就两个小时

马原对写作环境很有点讲究:光线必须是一束光而不是散射光——这样才能产生幻觉;纸是什么样的,墨水是什么颜色的,都关系到他的状态。摊开稿纸,他喜欢坐上一会儿,找到状态才动笔。因此,他产量不高:1970年代初开始写,1990年代初基本停,100多万字。

马原说,他从识字起,4岁,就开始读小说了。在他是孩子的时候,中国生产的小说大多有一个主题,有一个典型人物,然后是他的命运、遭遇,能印成铅字的气味基本相似。“文革”后,翻译小说大量进来,马原们发现,“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他们在喝了点小酒后,会一遍遍拍朋友的胳膊腿:“我这辈子,能写出一部XXX就够了!”

霍桑的《红字》,纪德的《伪币制造者》、《田园交响曲》、《梵蒂冈地窖》,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卡夫卡的《城堡》、《审判》,契诃夫的《草原》,格林的《布赖顿硬糖》,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从《小癞子》到《汤姆•琼斯》的流浪汉小说……一次应邀推荐“最喜爱的小说”,马原一口气列了83种。

吴亮说,先锋文学像一支支箭,射向当时的语言规范和思维方式;先锋们,差不多是同时冒出来的。1982年2月号的《北方文学》发了两篇有分量的小说。头条是孙少山的《八百米深处》,讲瓦斯爆炸后的矿工;二条是马原的《海边也是一个世界》。这是他发的第一篇小说,一篇海明威式的男子汉小说。马原记得,那期刊物一时洛阳纸贵。

那时候,除了勤恳的翻译家,还有一批懂小说的编辑,李小林、程永新、朱伟、看到好稿子会流泪的《上海文学》编辑杨晓敏……有一次苏童喝得微醺,对程永新说,他希望到老,跟一摞自己写的书为伴。

马原也有一撂自己的书,也许还不够“等身”。他个人最喜欢的《零公里处》是第一部中篇,“集中了他全部的入世经验”。《冈底斯的诱惑》跳跃着写了3个小故事,来源于一个藏族的绝色美女,“她死了,我差一点看到她的天葬”。《虚构》是进了麻疯村后写的。惟一的长篇《上下都很平坦》写知青生活,带有自传性质,写完感觉“爽,少功利”。一部剧作《过了一百年》,写西藏佛教、本教之争的两段传奇。

职业写家都渴望借上帝之手,灵魂出窍一次。苏童写完《妻妾成群》,让我们好生羡慕,好像他借了第3只眼,鬼使神差把一群女子写得那么精准。李小林是女的,都夸它是《收获》那些年最重要的收获之一。

我大概有两次这样的鬼使神差,一次是《冈底斯的诱惑》,一次是《虚构》,都是在很怪的环境里写的。

1984年冬天,我本来是想去青城山,到了灌县,就是今天的都江堰,碰上鹅毛大雪,那个铺天盖地,老辈人说,打记事起没见过。我哪儿也去不了,就窝在县委招待所胡思乱想,披着被子,盘着腿,把枕头搁膝盖上,就这样写,想到哪写到哪。饿了出去吃点东西,然后在四周踏踏雪。那十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最后写成3万多字。

《虚构》是在北京写的,全是夜里。6个还是9个通宵,我记不清了。实际上进麻疯村也就两个小时,有人带着,给你介绍点情况,你就听听,完了东看看西看看,就回来了。那些麻疯病人也都没说话,像滑动的影子。

通常我是很会结构的,我从小玩这个,起承转合,但那次我竟忘了,所以就出来那么异常的一个东西——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就是时间没发生,给抹掉了。那里面有对话,没有任何沟通的对话,写的时候觉得非常难,因为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格林写过《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莫里亚克也写过一个《给麻风病人的吻》,我觉得我写得比他们好——更接近真实。这种写作里面,真是有不可捉摸的力量,完全梦魇一样。

我知道我缺一些当一个好作家必需的东西,像对社会生活的观察热情和把握能力。我是随意性很强的男人。但我往往可以几乎完美地在假想中还原我的原始感受,那种感受通常是混沌的,我从来不去归纳。

马原说,写小说的人多半爱上了亲手再造的第二种生活体验——在另一个世界经历生命中的一切:生老病死、相遇别离、爱恨情仇,甚至更多。写了20年,他记忆中有一部分甚至已被虚构悄悄替换了;有一阵他跟朋友诉苦:什么都在小说里经历过了,现在连做爱都很形而上。

80年代中期,莫言对他说,去西藏是你一个幸运。7年西藏生活让他成为那个写小说的马原,脱胎换骨,带点神性,尽管他没学会一句藏语。

他说自己确实迷信,信骨血,信宿命。在西藏,他领会了造物主的意志,即爱因斯坦说的“显示自然界和谐与秩序的那种阔大无边的力量”。他也是在那里弄懂了梳理和排列的奥妙,悟到了蒙太奇和诡异哲学的理路。他见识了另一番天地,汲取了一直在寻找的那种能量。他在西藏赤膊踩着兽皮涂鸦的样子,今天再看,已是传奇。马原的“不写”,或许也跟离开那片土地有关。

终于承认跟博尔赫斯有关联,是这几年的事。早些年,他宁肯绕开去谈胡安•鲁尔弗。

86年有人问我,博尔赫斯对你有什么影响?我说,“博尔赫斯是谁?”那是在装。年轻时自尊心强,被问这种问题总是很抵触。海明威、拉格洛孚、菲尔丁都影响过我,这些我都提到过,但我从来不提博尔赫斯。

我在看过《玫瑰街角的汉子》差不多两年后,写出了我第一篇小说《海边也是一个世界》。如果不是讲课,我不会再去读差不多已经忘光的《玫瑰街角的汉子》。重读之后我发现两篇小说的人物关系、架构、发展都很像。我还写过一个很短的《康巴人营地》,那种杀人的不动声色、事先的预感,回头去看简直像在抄《玫瑰街角的汉子》。怪不得那么多人一点不客气地问我:请问博尔赫斯对你有什么影响?如果记忆是个大口袋,博尔赫斯一定躲在某个褶皱里,我往里一看没看到,但他一直在那儿。

但老实说,一定要拿我跟博尔赫斯扯上关系也是牵强的。我在写那些故事的时候,博尔赫斯离我很远,我们实际上是在各自不同的生活中汲取经验。我其实是在用博尔赫斯的方法去解决小说的美学——不一定是叙事方法,可能是构思的链条。

我有些别的安排

“你为什么不写了?”

19年来马原被问了不下几百回,就像当年拷问博尔赫斯对他的影响。每次的应答变成文字,定义了另一个马原,一个永远的时代先锋:小说热时他在写小说,影视热时他在写剧本,房地产热时他盖房子去了。

“许多人不写了,张欣、刘索拉、徐星、洪峰都隐退了、干别的去了;先锋派也变调了,余华变了,格非也变了;有一些基本延续原有风格,像莫言、残雪。”程永新说,“写作是人生的长跑。对作家来说,除了才华,考验的是意志。”王安忆今天是公认的马拉松选手,人们提到她的时候,既钦佩,又带点悲壮。

然而,对于没有跑到底的选手,可不可以也换一种口吻思维:哦,原来除了写小说,你还会点别的,干得也不坏。有谁规定一个人写出了像样的小说就得一辈子守着它?时代都换台了,就他们非得坚守,像守着贞操一样?吴亮说,他们每个人因为不同的原因不再写了,相同的是他们都在过自己的生活,都在选择——生活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么?

选择,用马原旁观自己的话:“他不喜欢音乐,他宁愿夜里去八角街听狗叫,也不愿意坐在垫着软地毯的沙发里听贝多芬。他要是喜欢穿着新鞋去踩狗屎,随他去吧。”

过去9年里,吴瑶见证了马原在审美、设计、布局上的才能。“他设计的房间,看上去平平淡淡,但很奇怪,拍进照片里,每个角落都非常美。”

马原迷恋影像。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他看了20多遍。他拆解《闻香识女人》剧本时简直像个外科医生。他能看出许多电影里的道道来。

马原说,他上文学课的时候,底下好些学生在忙乎自己的事情,这让他很沮丧;而他开的电影课就很受欢迎。当人们指责他急功近利的时候,他还在跟洪峰互通那些涉及“写,还是不写”的信,真是“谁难受谁知道”。

这些先锋,在还“业余”时,就已经相当“专业”了。马原说,很长时间里,持续的热爱和专注,使他在这个世界上只对写作这一件事着迷,他全部生活的重心也都在这一件事上。

可是周围的人和事,变化得实在太快了。读《数字化生存》的时候,马原被震住了。他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离生活远了。影像时代、互联网世界、比特出现,将那些古老舒缓的情怀远远甩在身后。他终于买了台电脑,替换掉手中的钢笔,左右各出一根手指笨拙地操练他的“一指禅”。

1997年初,下了好几个来回的决心之后,马原躲在深圳写长篇。“先锋”们应对媒体是一套说辞,私下里都在互相使鞭子:“哥们,你还得写啊,不写可惜了啊!”马原至今记得李小林对他的“可惜”。那一次,他早早定下的题目是《缘分的拉萨》。一蹲数月,困难异常。“写作对于我曾经是最拿手最有快感的行为,怎么现在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自40岁上一个人大哭一场之后,马原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了,他彻底平凡、世俗了——工作要安逸,住房要宽敞,多挣些钱改善生活。他拍电视、办公司、跟生意场中各色人等打交道。他开始看电视,什么节目都看,直到深夜“晚安”。他的生活彻底变了。有时他也问自己:那个写小说的马原,还会回来吗?

另一方面,这个体制没指望他们回来——它给不起他们一份起码的有尊严的生活。

公众也只是以另一套标准,对他们“与时俱进”的谋生,或者比谋生更高些的要求,横挑鼻子竖挑眼。

苏童说,马原拍电影时瘦了几十斤,脸都是青的,掏心掏肺对他说:“兄弟啊,以后再怎么好玩,也别玩这个!”一个现实的原因:马原有个落地10斤的马大湾,法律上归他抚养。

大湾13岁的时候(之前先后在姥姥家、奶奶家长大),小学快毕业了,我突然意识到,再不抓紧他就长大了,我这个父亲就只是挂个名。我生了他,得尽责任,不能总拿自己当孩子。这之前我一直是荡来荡去。我给自己定的是6年,就是他的中学时代,我得跟他在一起。这样,我就得安顿下来,所以当时急着找工作,最后找到了同济那份工。

这些年我有意培养的,是他的眼力,从视觉审美到价值观。他穿衣服、配家具颜色不会错,看国家、城市、街道和那儿的人,都不会看错。现在他22了,超出色,1米94,英俊,在德国学数学,我不想让他那么早就业,学习时间长一点儿,青春期也就延长了。他也不想学那些马上能挣钱的专业,我觉得他迟早要走艺术这条路。

即使哪天我不在了,他也毫无问题,他能面对任何事情。我打电话跟他说的时候,他在电话里一下就哭了。我说,儿子,哭归哭,哭完了咱们接着说。

我后来也告诉我妈了。前几天我回沈阳,她看我的眼光都那么愁苦,但又看我精气神儿特别高。我跟她说,真没什么事,可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从医院里逃出来那时候我就想,我只有一个一辈子,我有些别的安排,行吗?

我不愿意死,活的乐趣我每天都在享受。在北京每天跟我老婆视频两次,看她抱着孩子在屋里走,孩子抓她头发什么的。这是我现在最大的享受。但要是死了,我一点遗憾都没有。说实在的,现在每多活一天,我觉得都是赚的。看《培尔•金特》的时候我很自豪,我没有培尔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和闪躲,我就难过了一天,这一关就过去了。

当然最好满足几个条件,最好我妈看不见,你想她今年都80了;最好再画些画;手里的房地产项目能做起来,周围有些庄稼果树的。我一直想写两个人,林散之和毛泽东,估计没时间了。我还想写本书,(记者:《忏悔录》之类?)呵呵,《马大哈》,长篇,个人传记,像《培尔•金特》、《阿甘正传》那种。我特别欣赏马大哈的境界。

我相信灵魂是有的,但不是以轮回的方式。如果真有来生,我当然还写小说,这是离上帝最近的工种之一,多有快感啊!

吴瑶说,她目睹了马原这些年来的情感经历,每次恋爱他都是扑心扑肝,百分百地投入和专注。如果某个黄昏他坐在那里哀声叹气,一定是吵架了。他有时也会虚无,说“没意思”。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他的每一天,都为爱活着。

什么是死?马原说,人人都欠上帝一条命。死,是归还。当那一刻真的来临,他早想好了,自己了断,跟上帝开个小玩笑——主动权别总掌握在他老人家手里。

“我只有一条命,我自己有些别的安排,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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