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张震岳网盘下载:流亡美國——埋葬和新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14:01:50
秋是收藏的季節,天然不具備春天的憧憬與浪漫,但是秋涼卻如它老成的色調一樣,充斥著理性和反思。在秋風秋雨的孤寂中,人容易冷靜地審視自己走過的路。

從中國輾轉來到美國,終於獲得了安全和安穩,物質生活比之泰國更是質的飛躍,但失去的卻是一種看不見的價值:如果不是掙扎著每週上網打幾段漢字,我和任何一個緬甸或不丹難民中的文盲勞工有甚麼兩樣呢?

如果做不成記者編輯,或者相關的文化工作,就意味著我的十年寒窗苦讀,六年的記者從業,七年的獨立寫作實踐功力白費了,現實就是這樣殘酷,儘管在流亡者當中,我還算頗為幸運的。

一個文化人移居美國,不僅意味著事業上的從零開始,往往更意味著自己的文化(包括過去苦苦獲得的學識素養)從此無用,後一種損失才是真正痛苦的。

桂林有一個拉手風琴的音樂人,移居紐約以後,改行以烤麵包為生,手風琴從此撂在角落裡任憑灰遮蟲蛀。我不知道他內心的苦楚,只知道他再也拉不出當年那如山楂花一般清爽芬芳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了。儘管如此,許多新來者很羨慕他,因為即便烤麵包的工作,今天都已經難找。

移居美國,於我和手風琴手這樣的人來說,是一種體面的自我埋葬。

當然,如果你是沒讀過幾年書的福建農民,則沒有甚麼損失,失去的只是枷鎖。所以鑽到美國的人,越是沒有文化的人,越快樂,特別是年紀輕者。

因為,年紀越輕適應能力越強,像我這種年近中年的新移民,要融入主流社會相當吃力,要想再做回對語言能力要求很高新聞工作,簡直難如登天。我親眼所見,有位新聞本科畢業的白人都當不成記者,只能供職於慈善機構,她英語還是母語,在這個新聞自由的頭號國家,記者行業的競爭太激烈了。老年的新移民倒可以輕鬆些,反正直接辦退休,甚麼能力、障礙,都無所謂了。四十多歲才來美國、英語又不行中國文人,是最困難的一群。

我十歲的大兒子,就是這種最快樂的新移民。他在桂林幼兒園時,背得好些唐詩,學會了幾個漢字,也能如畫圖一般寫自己的名字,但這些現在都淡忘了。他單純的快樂著,尚未有回首往事的概念,他深愛著美國的冰激淋、汽車、卡通畫...對中國的一切想也不想,最大的感慨是:中國幼兒園老師強迫他睡午覺、強迫他用右手(他是左撇子)、不准他隨意如廁...美國沒有這些強迫,也不用做很多作業。

我欣慰於兒子獲得的變化,但望著紅黃的秋葉,忽然間又感悟:我將要亡國滅族了!對我這一家來說,中國文化和民族將會消亡。我本人固然嫻熟於中華典故,但我的大兒子還有甚麼中國文化?六年前,他還能夠背誦:

「碧玉妝成一樹高,
萬條垂下綠絲絛;
不知細葉誰裁出?
二月春風似剪刀。」

現在他已經淡忘了,他英文拼寫很漂亮,卻早已不懂得書寫自己的中國名字了。

唐詩宋詞平日裡是我興意不竭的品茗物,尤其是宋詞,宋詞清新豪情或許不及唐詩,但以靈秀、細膩、雋永見長,賦予音樂性,藝術成就有過之而無不及柳永的詞,如絃樂組詩一般的美麗婉轉...這些個精粹,還有書法、道家、中醫、易理...我的後人,再也學不到了。

我的大兒子的人生中,多少儲藏有中國的童蒙往事,生在泰國的小兒子則與中國根本無關,他今後還會有中國的概念嗎?

於我的家族來說,文化的滅亡是肯定的,倘若我的兒子們今後娶了白人或者黑人為妻(我個人鼓勵他們這麼做,因為許多中國女人已變得很壞,愚蠢、缺德而又特別殘忍...)我的家族,怕是連中國血統都要消亡了。

念及於斯,不禁淚下,悲愴的淚水,和紅黃的楓葉一起,永遠地融碎在美東北的黑土地上。

這就是身為中國人的悲劇,為了逃避母國的專制,被迫將中華文化的精粹,乃至本民族血統一併捨棄。

獨立寒秋,望著這起起伏伏、綿延至天際的斑駁楓林,不由得想起了李廣的孫子——李陵,李廣和李陵的時代,是一個中國人的尚武進取精神尚未被科舉和儒家閹割的時代,但專制帝制的枷鎖的緊套,已經崢嶸初現。

李陵被俘後沒有自殺,漢文帝就殺掉他的妻子和老母,把他逼至死心塌地。蘇武守節匈奴十九年,歸國前夕,李陵前來送別,歎曰:「子歸受榮,我留受辱」;李陵老死在匈奴,臨終前感歎:「男兒生不不以成名,死則葬蠻夷之邦」。終其一生,他愚忠價值觀和狹隘的民族優越感並沒有破除,他接受匈奴的政治庇護,不過是求生的本能反應。

以漢代中國的文明成就,李陵自然有理由(其實匈奴的分封制政治體制、傳統和宗教信仰,比起漢帝國並非一無是處)歎息「蠻夷之邦」,而今的中國與美利堅,誰才是道德崩壞、情趣低下的「蠻夷之邦」?哪個政府至今抗拒普世價值,自絕於人類文明之外?

或許也是出自本能,自小學起,我就羨慕把一縷血脈染入大漠和西方各族的李陵,始終不能被「蘇武牧羊」所打動。試問:拋棄結髮十九年,並生育了一堆子女的匈奴妻子回國「受榮」,需要多大的狠心呢?這種狠心,這是否是太監製度和凌遲死刑的文化基因呢?

李陵的選擇是對的,正如《杭蓋懷李陵》作者張承志所說:
「當祖國執行不義時,背叛或許是悲壯的正道」。

曾節明 寫於辛亥革命百年 十月十五日上午於紐約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