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极速下载印度:如烟往事难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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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志:如烟往事难忘却

1966年5月底,中央通知陶铸去北京开会。回来后,我发现他神态有些异样,总好象在思索着什么问题,心情显得相当沉重。第二天午饭时,两人都默默地各吃各的饭,我等待着他将要说些什么。果然,沉思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开口了:“曾志,中央要调我去北京工作。”我感到很意外,忙问:“让你做什么?”“中宣部长。”我断然否决:“你不合适,宣传部长要由理论、文化和文字水平都很高的同志来担任,你胜任不了。”陶铸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是呀,紫阳同志也认为这个工作与我不太适合。”“那你就向中央辞掉。”“不行,还要我担任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兼文办主任,辞是辞不掉的。为这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也想得很多,不过中央既然已做决定,那就去吧!”事已如此,我还能说什么呢。“那你什么时候去?”“把工作安顿交待一下,6月初就去,不过先要去湖南为韶山渠通水剪彩。”此后,我们再也没说什么,他整天忙忙碌碌,我患甲状腺机能亢进症,精神不好,也无心过问;再说,我们素来谈话简短,只说一些在生活上必需谈的话,谁都难得向对方谈及个人工作的事情,尤其是他。6月1日,陶铸就一个人匆匆忙忙飞往北京了。

我没跟去,这是我们的老习惯,无论他去哪里,我都不愿相随,各人有各人的工作嘛!我们的女儿陶斯亮,此时正在上海军医大等待毕业分配。在广州,就冷冷清清的剩下我一个人。到7月初的一天,我由于身体过于虚弱,突然休克,脉搏每分钟300来次,发烧38度达20多天。刚退烧,陶铸来电话,要我去北京养病。我想反正病后需要恢复,不如去他那里,虽然指望不上他的照顾,但俩人相互间总有个依靠。于是我向省委请假,省委批准我去北京休养三个月。9月10日那天,我撇下了广州的空家,飞往北京。

下了飞机,出乎我的意料,陶铸居然亲自来机场迎接,这是我们结合三十多年来破天荒第一次。这桩小小的插曲,仿佛揭开了我和陶铸从此患难与共的序幕。

以往北京的9月份,正是最明媚最舒适的季节。而此刻,一切美景全让红卫兵运动给取代了。他们成群结队的拥在大街上,搞“四大”,破“四旧”,揪“走资派”,斗“反动学术权威”;不仅触及人的皮肉,还要涤荡人的“灵魂”。我看着车窗外这种动乱景象,一股不安袭上心头:这场运动,究竟要搞成个什么样子呢?这是1966年,萦绕在许多中国人心中的问号。

陶铸一直在注意地观看着车窗外的情景,很少吭声,一直到驰抵目的地时,他才告诉我他已搬出钓鱼台(即中央文革所在地),住进中南海杨尚昆同志的房子。尚昆同志调广东工作,家已搬走。对他的这次搬动,我当时并未在意,事后才明白,它的含意绝非寻常。

陶铸情绪很好,他说:“我现在在西楼食堂吃饭,一天两元钱标准,太贵了,你来了很好,我们可以自己开伙。”他这个人,只要有辣椒吃就高兴。

车开进中南海,拐进一条两边是高耸红墙的窄巷里,在一座中式的大门旁停下。我迈进了新家,同时也等于迈进了囚屋,因为在这所房子里我们只当了5个月的自由人,却做了近三年的囚徒,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颇有兴致地参观了一下房子。这所住宅,不算宽敞,但挺精巧。主房只有三间,中间大的一间被隔成两半,一半做客厅兼餐厅,另一半是书房,两侧各一间卧室。室内陈设简单,但很实用。因为我们没有把广州的家搬来,只随身带了几件行李,因此这个家缺少生活气息,倒象是宾馆。

房门前是一个小小的院子,栽着两棵海棠和几株桃花。再往前走几步,是一座架在荷花池上的游廊,因为迂曲回旋成“X”字,因此得名为“X”字廊。荷花池很大,长满了荷花和睡莲。那些红红、白白的花儿开得婀娜多姿,十分可爱;茂密的荷叶,伸展着圆圆的叶片,遮的满池绿油油,碧森森的;挺拔的荷杆顶着一个个肥硕的莲蓬,在风中轻轻摇摆;周围的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清香……,眼前的秋景美不胜收,我俩并肩观赏着,忘却了墙外那场席卷整个中国的大骚乱,获得了暂时的宁静和平和。陶铸说,他正是为了这池荷花,才在偌大个中南海内,独独选中了这处僻静住宅的。

陶铸的办公室,设在西楼。那里人来人往,电话铃响此起彼伏,4名工作人员忙得不可开交,喧闹得好似股票交易所。陶铸分工负责宣传文教和组织口,如:中宣部,组织部,教育部,文化部,卫生部,体委,新华社,人民日报,出版局,广播事业局,哲学社会科学部等部门。当时正是红卫兵闹得最凶的时候,所有的机关都分裂成两派,大学生又插足进来“煽风点火”,因此,几乎各部党委都处于全瘫和半瘫状态。陶铸既要同各部委领导同志商量对策,又要与两派群众对话,还要接见分管系统内的大专院校红卫兵,向他们解释党对文化大革命的方针政策,还要当场解答红卫兵的质问。各省市自治区虽不属他分管范围,但那里的负责同志大多与他较熟,有些还是老朋友,他们绕过中央文革,也纷纷来电话反映当地炮轰火烧“走资派”,揪斗干部群众,抢砸档案材料,以及互相打派仗的情况。此外,还要接见全国各地来京的学生、教师;要参加中央和中央文革召开的各种各样的会议;每隔几天,还要与总理一道向主席汇报(后来才知道,主席是分开听我们和江青、陈伯达的汇报的)。总之,文化大革命初期,中国形势的特点就是“天下大乱”,弄得陶铸纵然使尽浑身解数也应接不暇。吃饭睡眠等一切正常生活节奏完全打乱了,钟表也变得毫无意义。陶铸说,这几个月,是他近几十年来最忙碌的一段。他的精神状态,此时正处于高度的亢奋之中,好似一张已拉到最大限度的满弓。

大约1966年国庆节后,我发现陶铸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每当他坐下歇息的时候,总是用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上划来划去;或者背着手,低着头在室内很不安地踱来踱去,眼神阴郁,面色铁青。这种心事重重的神态,引起了我的关注,但是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总是简短地回答:没什么!他什么也不肯说。说实在的,我对他这点很有意见,哪怕把我当做一名普通的同志,彼此也应该交流思想。我估计他遇到了与个人命运相关的棘手问题,于是开始留心观察周围的事物,发现确实有些异样,例如:

中央文革把曹轶欧(康生老婆)派到陶铸这里协助工作,把陈伯达的老婆也安插到陶铸分管的某个部门中去。这分明是对陶铸职权的干涉,而绝非一般简单的人事安排,但当时,我也仅仅是感觉而已。

有一天,陶铸给汪东兴同志打电话,说周扬同志过两天要从天津回来,住中宣部不安全,希望办公厅能找个地方。汪东兴用质问的口气问道:“怎么,你想把周扬保护起来?”陶铸解释:“周扬同志患癌症在天津开刀才不久,这次回来接受群众批判,但身体还应该照顾,请你设法给他找一个比较安静的住处,王明住过的房子,现在不是空着吗?”“好吧,跟他们商量一下吧!”电话里,传来汪东兴冷冰冰的回答。我心里暗自纳闷,前些日子,汪东兴每次见到我们都很热情亲切,为什么今天口气突然变得生硬呢?

我还观察到,近来,每当中央文革通知陶铸去开会时,他总是面有难色,纵使去也极不情愿,这是为什么呢?我还奇怪,为什么他突然脱下军装,改穿便服了呢?

有一天,在人民大会堂看少年京剧演员汇报演出,陶铸同意让剧团另一派来观看,江青故意冲着陈伯达发牢骚:“放他们进来,两派打起来谁负责?”江青有意见为什么不直接向陶铸提呢?看演出时,我同蔡大姐坐在一起,江青走过来,热情地向大姐打招呼,但对我却理也不理,仿佛没看见似的。其实江青与我是熟谙的,以往她几乎每年去广州过冬,我都要尽地主之谊,因此江青对我一直还算客气。但是,为什么突然间就变得如同陌生人了呢?

11月份,主席下达指示:要谭震林和陶铸去中南及华东地区视察,陶铸自己的一摊子工作那样多,那样忙,纵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于应付,更何况总理也需要他协助,在这种时候,为什么突然命令他离开北京,下到地方上去呢?

以上种种迹象,都是些不祥之兆啊!

而最为明显的信号,是11月28日文艺界大会上,江青的一段讲话:“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连陈伯达、康生都成了亲密战友,却唯独没有提陶铸。文艺界是陶铸分管的,在文艺界的大会上,把陶铸排斥于毛主席亲密战友之外,这实际上是向红卫兵、造反派们宣布:陶铸不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人们可以任意怀疑并进而打倒他。果然心领神会者立即响应。

浙江某中学高中学生陆荣根,专写批判陶铸两本书的大字报。他来京后,挑选繁华的前门大街,张贴了一张两万多字的大字报,整整用掉了60张大字报纸。有人抄下,我借来看过,完全是胡说八道,荒唐之极。例如陶铸在《革命的坚定性》一文中写道:“我们作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一定要象岩石一般坚定,当狂风暴雨之夜,风想把它们彻底掀翻,雨想把它们打进沙滩,浪涛想把它们卷入大海,但是它们屹然不动。当风雨过后,当浪涛退后,它们仍旧矗立在大海边,指向青天,面对大海。”而陆的大字报却胡诌什么:“面对大海,就是面向台湾;指向青天,就是指向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就是向往蒋介石。”真让人啼笑皆非。

耳闻目睹这种种异常的现象,又眼见一批又一批的老同志任意被打倒,被揪斗,挂黑牌,戴高帽,游街示众,坐“喷气式”,受尽了折磨和凌辱。我的心真是沉重极了,我估计陶铸被打倒之日,即将来临。我做了思想准备,并且让女儿也退出她那一派的“勤务站”,我对她说:“你爸爸在中央工作,弄不好会跌得粉身碎骨,你要有思想准备才好。”她太单纯,怎么也领会不了“粉身碎骨”这几个字的含意,还责怪我言过其实,以为我是故意吓唬她。

转眼到了解12月底,1966年只剩下最后几天了。这年的冬天,真是寒冷啊!

大约二十六、七日,陶铸很晚才回来,面色阴沉,刚在饭桌旁落座,就十分严肃地说:“曾志,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中央开会,江青他们批判我犯了方向路线性错误,很严重。”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反倒显得很平静,“江青他们为什么突然批判你呢?”陶铸愤愤地答道:“说来话长,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不过这次的事情,要从王任重同志说起。”任重同志原是湖北省委第一书记,有水平,有能力,文化修养也高,人又潇洒,很得主席赏识,因此成立中央文革时,他被调来担任文革副组长、北京市文革顾问。另一副组长是江青,陈伯达任组长,康生、陶铸任顾问。哪知任重同志来中央后,也和陶铸一样,与文革小组其它几个人合不来。江青他们指责任重同志:架子大,个人搞一摊子,干什么事都不与文革其他人商量,看样子很难再合作下去。任重同志原来就患有“肝炎、肝硬化”,来北京工作后,由于劳累,心情也不舒畅,身体情况越来越糟糕,天天发低烧,脸色灰暗,一天天消瘦下去,到了10月份,就不得不去广州养病了。正在这个时候,武汉的造反派,从任重同志儿子那里,发现了任重写的一首诗,诗中称毛主席为战友,兄长(大意)。这下造反派可就闹起来了,大骂任重胆大包天,竟敢跟伟大领袖称兄道弟!一时间搞的武汉三镇乌烟瘴气。中央文革不失时机地介入和控制了群众运动,把群众握于自己的股掌之中。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造反派和中央文革上下勾结,形成了对任重同志的合围阵势,任重的处境岌岌可危!陶铸见状,很是着急,为了解脱任重的困境,给主席写了个报告,建议任重辞去中央文革副组长职务,仍然回中南局去工作,而目前首要的是应该让他治病。主席在报告上批示:王任重同志是文革小组副组长,要离开文革小组,请政治局和文革小组开个联席会,对任重提提意见。

会议是由周总理主持的,除了政治局委员以外,中央文革将全体人马都拉来了,甚至连一般工作人员,也在这样一次党的最高级别会议上占得一席之地,会场的气氛是可想而知了。文革小组向任重同志提了一会儿意见后,突然矛头一转,对准陶铸猛烈开火。先由王力,关锋,戚本禹打头阵,然后张春桥,姚文元横扫,最后主将出马——江青,陈伯达和康生重点批判。这样周密的安排,肯定是事先预谋好的。中央文革不管小的还是大的,个个板起面孔,恶声恶语的凶得不得了。批判的内容主要是派工作组镇压群众;保走资派是中国最大的保皇派;继续推行刘邓反革命路线,是没有刘邓的刘邓路线代理人……如是等等,不一而足。“那么,政治局的同志提了什么意见没有呢?”我问道,“政治局的同志只是在听,没有什么人发言,先念同志讲了两句,是工作方式方法上的意见,没有提路线错误;最后富春说了几句:我看让老陶回中南工作算了。”“你写给主席的那份报告,分明是保任重同志的,你保得了他吗?”陶铸一下子冲动起来:“人家在那里怎么还能工作得下去呢?身体又那样的不好,我可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能帮总要帮人家一把么,这是做人最起码的一条。”这才是陶铸的本色,他是这样的人,我太了解他了。我见他心情恶劣,便安慰道:“事已如此,就只好正确对待吧。”我估计自己也不会例外,随时都可能被揪斗,被拉走。我望着陶铸,很平静很诚恳地说:“我和你的个性都太强,两人生活在一起,总要为一些事情而争论不休,有时甚至吵得很凶,但是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同你争论了。”然后,我去到蔡大姐那儿,把事情简单讲了一下,回来后就闭门谢客,听候处置。

只隔了一天,陶铸回来,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大声嚷道:“曾志,我的问题没有那样严重,今天主席保了我!”接着,他讲了事情的经过:那天上午,毛主席召开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陶铸一走进会议室,主席就冲他说:“陶铸,你为什么不说你是犯了很不理解这一条错误呢?”接下去,主席又说:陶铸来中央后,工作是积极负责的,忙得很,做了许多工作。主席还批评江青太任性,说陶铸是政治局常委,未经中央正式讨论,就说他犯了方向路线错误,随便在会议上批判,是违反党的组织原则的。会后,主席把陶铸留下,单独谈了一个来小时,态度十分亲切。主席说:“江青这个人很狭窄,容不得人,对她的言行不必介意。”主席还批评陶铸:“你这个人啊,就是说话不注意,爱放炮,在中央工作不比地方,要处处注意谦虚谨慎。”谈到下去视察的问题时,主席多少有些不满,问:“你为什么还不下去呢?”陶铸解释道:“近来事情太多,总理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说这次下去时间较长,需要把工作安顿一下,打算过几天就下去。”主席说:“赶快下去才好,这次谭震林不去了,你自己去就行了。”然后,主席亲自拟定了一个名单,大约有20多个。主席指示陶铸:“这些同志烧是要烧的,但是千万注意不要烧焦了,你下去要把他们保下来。”主席还意味深长地告诫陶铸:“你这次下去,要多听少说,多走、多看,遇事要谨慎,两个月时间不够,三个月也可以。”最后,主席话题一转:“你的那两本书,曾志寄给我,我都看过了。《松树的风格》好是好,但是也没有多大意思,还是粮食主要。在中南戏剧会演上的讲话,你说现阶段应当把人民内部矛盾提到重要位置上来,这可是个原则性问题。”主席的意思是,现阶段,还是要以阶级斗争为纲。

就这样,陶铸以为既然主席已经亲自出面保了他,江青他们也就奈何不得了。他太天真,事情仅仅是开始呢!对于他的政治生命来说,这一天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在“四人帮”时代,真是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而陶铸简直连一天都过不去,就又落入江青他们搞的新陷阱中。

就在主席保了陶铸的第二天(即12月30日),已经是晚上10点,为某种特殊目的而专程来京的“武汉赴广州专揪王任重造反队”,突然狂放起来,强迫陶铸立即接见。原本说好是第二天接见的,但是他们下通令,如果当晚不接见,就要全体绝食。不得已,陶铸只好去接见。一进会场,陶铸就发现气氛不对头,对方摆出一副咄咄怪逼人的挑战姿态。见状,陶铸当即提出三点建议:一是不要搞录音,会后双方合作搞一份谈话记要;二是让中南局书记李一清同志参加(是被他们从广州揪来北京的);三是派出代表提问,集中回答问题。但是造反派偏偏对着干,一是非录音不可,二是坚决不让李一清参加,三是任意提问。他们的一位头头蛮横无理地叫嚷:“今天是我们叫你回答问题,而不是你接见我们。所以对我们提出的所有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陶铸本来就是个燃油般的人,一点就着,此刻他强压怒火,严正地说:“同学们今天对我采取这样的形式是不恰当的,我是政治局常委,我坚持认为今天是接见会。”分明受到挑唆的学生,此时是有恃无恐,他们硬是胁迫陶铸接受质问,陶铸那里肯依,冲突越来越尖锐,双方僵持不下,最后造反派居然“勒令”陶铸回答问题。陶铸终于被激恼了,盛怒之下他宣布:“你们这样强迫我,我们还有什么商量的余地?我以我个人的身份,向你们这种做法提出抗议!”他哪里知道,激他发火动怒,乃是一个极其阴险的阴谋,他落入了圈套。造反派见激将成功,气焰更为嚣张,他们故意扩大事态,说陶铸压制群众,并强行把双方争论的录音带走,甚至企图把陶铸也揪走。警卫人员怕发生意外,于是进入会场执行任务。他们身上带着枪,造反派又借此制造事端,说陶陶动用武力镇压群众。整个会场一片鼓噪,犹如鸦雀闹林。

此时,在隔壁的一间房子里,坐着陈毅和富春等同志,当听说造反派要揪走陶铸时,陈毅气得一拍沙发:“我要保卫陶铸同志!”这是多么可贵的无产阶级革命情谊啊!直到陶铸勉强承认了有些感情用事,不太冷静,从而结束了这一长达6小时的“接见”后,陈毅和富春同志才放心离去,此时已是凌晨4点钟了。

据李一清同志说:“专揪”造反队一位学生告诉他,他们一到北京就通过《红旗》杂志社的林杰和关锋,与中央文革取得了密切的联系。这样,他们的所作所为及险恶用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1966年的最后几天,就这样艰难地度过去了,灾难深重的中国,迎来了新的年度。然而对于陶铸来说,1967年意味着终结,对于一个职业革命者来说,失去了工作的权力就等于失去一切!

1967年1月4日,永世难忘的1月4日啊!象一把利刃深深刻在我的骨骼上,纵使肉体化为齑粉,这个日期也会清晰地留在那里。

那天晚上7点来钟,李一清同志慌慌张张跑来找陶铸,陶铸不在,于是一清同志告诉我:今天下午5点钟,文革小组在人大会堂接见了“专揪王任重造反队”,学生们回来后扬言——陶铸要揪出来了!对一清同志反映的情况起初我还不相信,我这个1926年入党,有着40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怎么也想象不到党内也会有如此卑鄙的搞阴谋诡计的家伙,我也是太天真了。到晚上9点,中南海西门外的高音喇叭,突然大喊大叫:打倒陶铸!并且宣读了文革小组接见的讲话内容。与此同时,传单已四处散发,行动真够神速。我请警卫同志要了份传单,通栏大标题是“打倒中国最大的保皇派陶铸”。具体内容如下:陈伯达说陶铸到中央来,并没有执行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实际上是刘邓路线的坚决执行者,刘邓路线的推行同他是有关系的。他是文革小组的顾问,但对文化革命问题从来未跟我们商量过,(江青插话:他独断专行。)他独断专行,他不但背着文革小组,而且背着中央。你们到中南局去,你们了解了很多情况,的确是有后台的,这个后台老板就是陶铸,他在中南海小礼堂接见你们那个态度是完全错误的。康生说:同学们把材料整理出来,有材料就胜利了,这是策略。

终于东窗事发,但是陶铸仍然未归,我的心情沉重如铅块,拖着两腿走到西门口,只见黑压压的一片,足有三、四千人,喧嚣的声浪,可以传出几里地之外。我茫然若失地又来到陈毅同志家,陈老总热情地接待了我,他说:“大姐,你放心,他们这样搞,老陶也打不倒,前几天主席还保了他,除非主席又改变了主意。”陈总亲自送我出门,并一再安慰我放宽心。哪里想到,这一面竟成为永诀。

直到深夜12点多,陶铸才回来。我把情况相告,他竟全然不知。他说:“今天下午我与他们一起在工人体育场接见文艺界来京的革命群众,会后总理、我、还有他们几个在休息室还说说笑笑并无异样;总理同我商量工作后我去找安徽的张恺帆同志说事情;接着又去接见安徽来京的学生。中央文革就在我隔壁房间接见‘专揪王任重造反队’,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呢?”他立即给总理挂电话,总理说:我正在与群众代表谈判,待处理完后再打电话给你。凌晨两点多钟,总理来电话召见陶铸,说江青他们的讲话他也是才知道的。总理说:我们分手后,我去给陈郁同志(广东省长)打电话,回来见他们接见红卫兵,我坐下来听了一会儿,陈伯达、江青、康生他们话已讲过了,我没有听到。陶铸问主席是否知道?总理说:“不清楚。不过昨天我去主席那里,主席曾问我,江青说陶铸镇压群众,这是怎么回事?我向主席汇报了那天事情的经过,我说不是镇压群众,是陶铸态度有些不好,主席说,哦,是态度不太好,也就再没讲什么了。”最后,总理关切地嘱咐陶铸:“这几天你就不要出去了,在家休息,外面红卫兵正要揪你,不要惹出麻烦。”

也就在当天夜里,我在上海读书的的女儿,被同学叫醒,从而证实了她父亲“粉身碎骨”的预言。我的外甥正在广西南宁串连,半夜也听到了他舅舅出事的消息。如果不是事先周密的预谋,绝不会在几小时之内传遍全国的。

陶铸1926年在黄埔军官学校加入了共产党,1927年参加著名的南昌起义和广州起义。在福建从事秘密工作期间,他组织和指挥了闻名全国的厦门劫狱斗争。1933年被国民党逮捕,判无期徒刑,在南京中央监狱里,领导难友进行了绝食斗争。被党营救出狱后,赴湖北开辟了鄂中抗日游击区。以后到延安,参加党的七大。解放战争期间,一直转战于白山黑水之间,并受中央委托,化装进入北平与傅作义将军谈判,以后又担负了起义部队的改编和组织领导南下工作团的工作。全国解放后,先后担任过各种党的领导职务。40年火热而辉煌的革命生涯,突然在瞬间嘎然而止,就象是一台高速运转的电机突然断电,是会导致灾难性后果的,1967年1月4日以后,直到1969年11月30日去世,陶铸再没有呼吸过一口自由的空气,这对于他这么个生龙活虎的人来说,是何等痛苦和难耐的事啊!

囚徒的生活,最富有的就是时间,陶铸这下总算能坐下来了。最初没有派看守人员,我们还能在荷花池边散散步,自由地交谈。从陶铸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总算搞清楚了他与中央文革关系的始末,了解了他被打倒的真正原因。

陶铸调来北京,确实是小平同志提名,并得到主席首肯的。我们是从小字报上才得知这件事的。小字报上登了主席的一段讲话,大意是:陶铸这个人,是邓小平介绍给中央的,我说陶铸不老实,他说还可以。我不相信主席会说陶铸不老实,是否是将“不老成”误为“不老实”?于是写了封信给主席。主席阅后用铅笔在不老实这三个字的下面画了一横杠,并打上一个“?”号。这封信后来退还给了我。

当时,几个秀才得势便猖狂,在中央高层领导中颐指气使,目空一切,大有抢班夺权之虞。在这种形势下,小平同志推荐善长于实际工作的陶铸来京,用意是很深的。

中央文革对陶铸起初也还是持欢迎态度,因为陶铸与少奇和小平同志仅仅是一般工作关系,没有源远流长的历史关系。再说陶铸敢放炮,这一直率的特点,可以日后借用来炮打所谓的“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所以最初一段时期,中央文革对陶铸是采取拉拢的策略。然而文革小组很快就对陶铸失望了。最早的分歧发生在派工作组的问题上。陶铸刚赴北京上任没几天,6月9日就飞杭州去参加主席召开的一个会议。会议着重讨论了文化大革命派不派工作组的问题。陈伯达提出不要派,少奇小平等大多数同志主张派,主席最后表态:可以派工作组,也可以不派,不要急急忙忙派工作组。陶铸说:“我是积极主张派工作组的,并且负责组织派遣工作组的工作。因为派驻工作组,是我们党多年来的成功经验之一。”7月18日主席从外地回到北京,江青立即利用北大大字报事件向主席进谗言。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于6月1日贴出了全国第一张大字报后,北大的群众立即张贴出500多张大字报响应,其中有400多张是反对聂元梓的。后来又发展到有几千人围住他们辩论。江青不失时机地利用了这一事件。她对主席说:“北京大学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发表以后,我用了一个月时间,观察形势,分析形势,我感到出现了不正常的现象。我开始注意学校,例如南京大学匡亚明制造的反革命事件,西安交大‘六六’事件,北京大学‘六一八’事件,他们是要革命的,可是他们竟被打成所谓的反革命。坚持派工作组的人把革命事件说成是反革命事件,并且通报全国,以此镇压全国的革命师生,企图把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主席听了江青和陈伯达等人的汇报后,从6月20日起连续召开了许多次中央政治局会议,7月26日又召开了有各大区负责人参加的扩大会议。8月5日,毛主席发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再明显不过是针对少奇和小平同志的,公然提出了中央存在两个司令部的错误观点。

陶铸刚调中央没几天,就在派工作组问题上站到刘邓一边。但是真正令“四人帮”失望和不快的,还是在1966年8月召开的十一中全会上。这次会议通过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调整了政治局常委的名次。原先陶铸排在较后面,主席亲自用红笔把陶铸勾到周总理之后,陈伯达的前面,这就是所谓“第四号人物”的来历。陶铸说:“我是新上来的,排太前不好,我认为应把我放到富春同志后面。我去见了主席,要求把陈伯达调到第四位来,我说伯达同志长期在你身边工作,对主席思想领会比我快。主席说已经定了,不变了,伯达那里我找他谈谈。”

十一中全会上,主席主持召开了好几次政治局的生活会,目的是批判少奇和小平同志。会前,江青私下找到陶铸进行布置。陶铸说:“江青要我在会上打头阵,要我向刘、邓放炮。我没有照她的意思做,我对她说我刚来中央,对情况一点不了解。结果打头阵的是谢富治。开了几次生活会,最后只有我和总理没发言。我没有遵照他们的意图打头阵,甚至从头到尾没有发言,江青他们肯定不高兴。”看样子,中央文革本来意图是想拉拢陶铸,给他们当炮弹,去打少奇和小平同志。陶铸不仅没有打头炮,甚至连谢富治的发言都没准印简报(简报是发给大会看的)。

十一中全会,实际上是主席以党的会议的形式,组织对刘少奇和邓小平同志的全面围攻。尽管保留一些名义上的职务,但明眼人都看的清楚,刘邓实际上是被“拉下马”了。但陶铸依然真诚的认为,刘邓即便有错误也是认识问题,况且刘少奇还仍然是国家主席,而邓小平也还是政治局常委。因此在他主管的新闻宣传口,一如既往地把刘邓做为国家领导人来对待。例如新华社将要发一组国庆检阅的新闻照片,按规定,要有毛主席和刘主席俩人在一起的一张,这次依然循章办事。审稿时,陶铸发现没有邓小平的镜头,当即指示一定要有小平同志的照片,并询问新华社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新华社同志说可做技术性处理。后来他们将一帧照片上的一个同志隐去,将小平同志的照片移补过来。这就是后来哄动一时的,被“四人帮”大肆渲染的所谓“换头术”事件。而主席与少奇的那张,江青也子虚乌有的指责是陶铸拼接成的。

陶铸长期搞地方工作,对中央内部的情况很不了解,一般地说,他对中央负责同志都是很尊敬的,对少奇同志就更是如此。陶铸说:“1942年,我在军委工作期间,刘少奇从华中回到延安,彼此才认识,我对他的印象不错。后来,在对待柯老的问题上,我觉得刘少奇比较偏,评论不太公正。因此一直到1953年,我对刘少奇都是敬而远之的。在中央财经会议上,我向刘少奇开了一炮,差点被高岗利用。直到解决高饶事件的七届四中全会结束后,刘少奇找我谈了一次话,我承认了自己在高岗问题上犯有错误,同时也谈了对刘的意见。刘少奇听后,非但没有批评我,相反向我做了耐心的解释,并且承认了他看人可能有些偏。经过这次谈话,我对刘少奇的观感有所改变。以后刘少奇去广州,以及我来北京开会,接触就比较多起来,对刘少奇的好感也就更加增加了。我觉得刘少奇这个人,有意见可以提,尽管我在财经会议上放了炮,但是他不计前怨,还是找我谈心,待我不错,对中南的工作也很重视和支持。尤其1959年三年困难时期以后,在社会主义建设的领导方针政策上,我都是赞成刘少奇的观点的。”至于陶铸与小平同志的关系,那就更好了。陶铸说:“1949年,二野进军西南,路经武汉时我才第一次见到邓小平。邓小平调中央后,也仅是公事来往,交往不深。1958年八大后,邓小平担任总书记,之后接见就多了,关系也更密切。我对邓小平的观感,确实是好的,在1954年的党代会上,曾说过这样的话:如果党内允许拜师的话,当主席的学生我不够格,但我愿拜邓小平为师。”

陶铸与少奇和小平同志,虽然没有更深的历史和个人关系,但是在思想上是接近的,感情上是好的,这就是为什么陶铸调中央后,始终不能遵照主席和中央文革的意图,站到反刘邓立场上去的原因之一。相反地,做为中央文革顾问,他却总是与文革格格不入,以至最后“刘邓”变成了“刘、邓、陶”,在将近10年的时间里,中国的妇孺老幼,几乎无人没喊过“打倒刘邓陶”的口号。谢富治由于打头炮有功,顿时变成江青的宠信,成了“左”派头面人物,真是黄钟废弃,瓦釜齐鸣。谢富治与陶铸都死于癌症,但谢去世的时候,一切都是超规格的隆重,甚至天安门降半旗致哀;而陶铸死后9年,人们才在一间凋敝的骨灰堂的角落里,找到了他的遗骨。同是跟着主席征战几十年的人,结局却是如此的不同!

如果说在对待刘邓的问题上,陶铸与中央文革已经陷入很深的危机中的话,那么他们直接冲突的导火线则是在卢正义和吴传启的问题上。卢正义是教育部写第一张大字报的造反派,吴传启是学部写第一张大字报的造反派。陶铸掌握了很多确凿的事实和材料,证明他们是些心怀叵测和别有用心之人,并且有重大的历史问题。但是江青极为赏识他们,一再催促陶铸去教育部和学部,封他们二人为“革命左派”。陶铸不同意这样做,再三向江青说明真实情况,但是江青哪里肯听?最后,在卢正义问题上陶铸做了些让步,他去教育部讲了一次话,大意是对卢的大字报表示支持,但是对卢的历史问题,仍然要放到运动后期处理,并未按江青意图封卢为“革命左派”。在吴传启的问题上,双方则完全搞翻了。那天陶铸去中央文革开会,一进屋江青就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质问陶铸:“你为什么迟迟不去宣布吴传启为革命左派?”陶铸说:“吴传启的的确确是有问题的,他的材料你已看过,我怎么能去支持这样一个人呢?”江青蛮横地说:“只要是写第一张大字报的,就必须承认他是革命左派,就必须支持他们。至于什么历史问题,那有什么了不起!”江青又傲慢地补了一句:“你不也是国民党吗?”陶铸也火了,他立即反唇相讥:“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的国民党党员?我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员,是在国民党军队集体参加国民党的。那时毛主席也是国民党,周总理也是国民党,还是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国民党第一军的党代表。他们都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不过只是国民党的一个小兵。而吴传启是什么性质的国民党员?他的国民党能够与我们的国民党混为一谈吗?”一席话说得江青恼羞成怒,她竟然命令似的非让陶铸去支持吴传启不可。陶铸此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霍地站了起来,直视着江青声色俱厉地说道:“你也干涉的太多了!管的太宽了!你什么事情都要干涉!”仅说了这么一句,江青就大哭大闹起来,说什么她这一辈子还没有受过如此大的气,说陶铸欺负她。陶铸对我说:“你不知道,江青对我们,经常象训孙子那样的训斥,总是用命令的口吻,真是让人受不了!有一次,我与总理商量:江青在党政机关没有正式职务,不如建议让她担任文化部副部长,以便于有个名义联系工作。谁知道江青听了气得要命,竟然说什么你们碰到鬼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可能她认为自己是主夫人,又是文革副组长,很了不起了,应该列入国家领导人的行列了。国庆节,天安门检阅台的排列名次,是按历来传统安排的。我们党的传统,主夫人是不能与主席并列检阅的。按着名次的排列,江青的位置在比较边远的地方,她心里很不满意,为此又迁怪于我。”他指了指茶几上的报纸,轻蔑地说:“你看,这几天的报纸,照片上居然将江青与总理平列了,象什么样子!”陶铸从来没有象这样推心置腹地向我谈论过他工作范畴内的事情,他实在压抑不住了,在这间孤寂的、与世隔绝的小屋内,他的一切痛苦,委屈,愤怒,迷惘只能向我倾诉。他说:“曾志,你不知道,自从同江青吵了那次以后,我的日子好艰难哟,每次去中央文革开会,戚本禹、姚文元、王力等那帮人,总是对我冷嘲热讽,故意找碴子,出难题,穿小鞋,想方设法地打击我。连我穿军装他们也要说风凉话,江青他们挖苦我:陶铸,你又不是解放军,你有什么资格穿军装?我说:我是广州军区第一政委,为什么没资格?你们也穿军装,你们又是什么解放军?如果我穿便装去开会,他们又会讥笑道:怎么?不敢当解放军了?真是盛气凌人!又如纪念鲁迅诞辰85周年的活动,张春桥说召开百把人的纪念会就可以了,我照此办理,他们又指责我贬低鲁迅的革命影响,结果由他们自己主持召开了一个千人的纪念大会,他们这是故意刁难我。唉,谁个会相信,我陶铸今天会受到如此的凌辱!现在我不得不顾全大局,如若是过去,说什么也容不得他们如此张狂。”

陶铸说:“自从吵了那次以后,我跟江青就彻底闹翻了。跟陈伯达的芥蒂,却是由来已久。我很清楚他的老底。早在1930年,中央派他前往福建工作时,就表现出贪生怕死,临阵逃跑,我对他印象极坏,因此在延安七大选举中央委员会时,我公开表示反对选他,并且在小组会上谈了对他的看法,为此,他对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来中央后,关系就更加恶化了。”

从陶铸断断继继,有时甚至是不太情愿的倾吐中,我渐渐地明确到:他与中央文革的绝裂,并非是单纯的人事不和,或历史宿怨,而主要是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所产生的观点与思想上的深刻分歧。我搜索我的记忆,将这些分歧大致归纳如下:

一、关于派工作组和暂停各级党组织领导,改由各级文革行施权力。在这个问题上,

陶铸几乎一进京就本能地站到少奇和小平同志一边。他对共产党的天下却不让共产党员当家的怪现象百思不解,异常痛苦。记得有一次我和女儿向他发牢骚,对文化大革命取消党的领导表示不满。起先他一声不吭,皱着眉,急速地在室内踱来踱去,突然,他停了下来,爆发出一股怒气,几乎是吼道:“你们为什么问我?这样子搞法又不是我决定的,我也想不通,你去报告主席吧,就说我陶铸想不通!”接着又冲出一句:“你们若是怕我犯错误,现在就划清界线好了!”当时,我只是觉得他脾气发得得莫名其妙,话也说得莫名其妙,现在我才理解,他的愤怒来自于他的无法排解的困扰和痛苦。

二、在农村和城市企业的文化革命的搞法上,陶铸与文革小组也是大相径庭的。“十

六条”在总理主持下,搞的一份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政策性的文件。这份东西,实际上对文化大革命起了一定限制作用。“十六条”明文规定农村和城市中的企业不搞四大,不进行串连。但是中央文革唯恐中国不乱,他们在平谷县搞“大民主试点”,并写了一份调查报告,江青在报告上批示:此材料很好。但陶铸看后认为,这一套绝不能推广,因此扣压下来未予转发。后来,在中央文革的高压和操纵下,中央于1966年12月15日又发了一个《关于农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指示草案》,草案第七条写道:农村文化大革命,也要采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实行大民主。队与队,社与社之间可以利用生产空闲时间进行串连,还可以组织一批革命学生下乡串连……。对这份草案,陶铸已失去过问的权力,除了痛心之外,他无能为力。此后,中国朴实憨厚的农民们,也赶时髦似的搞起“造反”来,古老平静的中华大地,处处留下了武斗的弹痕血迹。保定地区两派农民之间的自相残杀,不是至今使人记忆犹新吗!

三、陶铸长期从事实际和具体工作,对革命和生产二者之间的关系,有着切身的体会。

经历过1957——1959年期间,一系列诸如反“右”、“大跃进”、“大炼钢铁”、“大放卫星”、“三面红旗”、反“右倾”和“彭黄反党集团”等频繁的运动后,谁人不深遭其难,不深感其害,用他自己的话说:真是搞怕了,全省的粮库竟到了粒米不存的地步。他怕重蹈覆辙,因此一直强调“抓革命促生产”,《人民日报》也发表了一论和再论抓革命促生产,但是却遭到中央文革的非难,说这种提法实际上是以生产压革命,是搞经济主义。陶铸说:“中央文革背地动员中学教员和各地文艺戏剧人员来京上访控告,中央三声五令通知他们不要来,可是他们还是大批大批的来,他们一来就向我要吃要住要生活费。文革又反过来指责我搞经济主义,真是难得很呐!”

四、在对待两派群众和对待造反派的态度上,是陶铸与中央文革分歧的一个很直接的

触发点。陶铸的观点,认为两派组织都是革命群众,只是在思想认识上有程度上的不同,因此他一直热心地做两派群众的团结工作,极力促成两派组织的联合。但是中央文革却绝对的支一派、压一派,挑动群众斗群众,以至酿成大规模武斗,造成群众无谓的伤亡。当时的造反派,是中央文革的宠儿,江青称红卫兵为“小太阳”,林彪武断地说革命造反天然是合理的。王力则说的更加肉嘛:“外交部的一个收发员都可以当外交部长,只要是造反派。”而陶铸与在多数老同志一样,对造反派是不赞成和看不惯的。有一天,他晚上回来,阴郁的对我说:“造反派抓了十几个副部长以上的领导同志,就蹲在中南海墙根下,这么晚了,又这么冷。”说到这里,他眼圈红了。从他对待“专揪王任重造反队”和大造反派吴传启和卢正义的态度上,我们可以窥见他那种极为反感的情绪。

五、陶铸被称为“中国最大的保皇派”,我认为这真是一种荣誉。当时,从中央到地

方,几乎所有党政负责同志都受到冲击,批斗,游街,戴高帽子,坐喷气式……受尽了折磨和凌辱,他们跟陶铸都较熟,更主要的是息息相关,对这些被揪来北京的负责同志,陶铸的做法是:第一步向造反派交涉,把他们先弄出来,安排到招待所住。也就是先保下来,然后再进一步“解放”、任用。可惜,这仅仅是他的一个愿望,当他自己倒下以后,凡受过他不同程度保护的同志,均变本加厉的受到迫害。他难过地说:“虽我不曾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啊!”陆定一同志被打倒以后,陶铸曾有指示:生活待遇不变,搬家后一定要安排沙发。当陶铸也被打倒后,一天,陆定一专案组来了十几个人,一进屋就将陶铸身上戴的毛主席像章扯掉,要他低头弯腰向毛主席请罪,原因是为什么他主持的陆的专案几个月都搞不出名堂来,而谢富治一接手,马上就有了重大突破?为什么要从政治和生活上包庇陆定一?

10月19日,中央召开了工作会议,林彪在会上讲话:“这几个月来,文化大革命的情

况是两头劲很足(即中央领导和群众),中间劲头不足,甚至还有点顶牛。绝大多数党委对于这场伟大斗争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陶铸说:“我同全国各省市部委负责同志一样,对于这场运动,的的确确很不理解。”“直到此时(即他被打倒以后),我才搞清楚,原来这场运动是对着刘邓来的。”他是多么天真啊!然而陶铸顽强的按照自己对这场运动的理解去办理。他执拗地表白:江青陈伯达的那些观点,那些作法,我认为不对,我不能跟着他们转,我按照我的理解和我的原则去干。”当中央文革以各种莫须有罪名围攻他时,他凛然地宣布:“咎由自取,我对我所做的一切负责。”

1967年1月4日以后,开初几天除了丧失自由之外,其他一切如常。元月20日左右,

停止了送文件,并派驻了4个警卫。又过一个来月,将红电话机拆掉了,电灯线也改为36伏的低电压。陶铸每天在警卫押送下去西门看大字报,除了中南海内的造反派可随时批斗外,其它单位的造反派是派代表进来批斗,有时在家里,有时拉到小礼堂去。最初的半年就这样过去了。武汉“七二O事件”的第二天,中南海墙外的高音喇叭,突然又高喊打倒陶铸,说陶铸是“七二O事件”的总后台,这正是那个时代造反派的特征——指鹿为马,极尽造谣污蔑之能事,真让人啼笑皆非。晚饭后,我与陶铸正在猜疑何谓“七二O事件”?突然涌来了一批人,把陶铸双手往背后一扭就带走了,连外套都没有让他穿。同来的几位女同志,稍后一些也将我拉走。深夜,我和陶铸陆续回来,见到家已被抄过,文件、笔记本、书信和相片等物统统被抄走,箱子被撬开,柜门被砸开,房子里乱的一塌糊涂。陶铸似乎已筋疲力尽,冷漠地看着家里的情景,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房子的隔壁是春藕斋,主席经常在那儿活动,陶铸厕所的窗子,正对着春藕斋的墙。一天晚上,三点来钟的样子,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声,是警卫在报告,说发现有什么人往墙上爬。第二天又有几个警卫队的负责人来察看,我问陶铸的警卫秘书曾云,究竟是怎么回事?曾云说:“晓得他们搞什么名堂,哪来的人爬墙。”我太天真了,我说是猫,我好几次看见猫在墙上来回走。我还让曾云将此情况反映上去,曾云根本不屑于理我。后来我才恍然大悟,什么有人爬墙!完全是在制造事端,借口这件事,将警卫由4人增加到十几个。把陶铸厕所的窗子钉死,窗子封死,玻璃上涂满墨汁。又在陶铸的卧室里,对准他的枕头,安装了一个耀眼的灯泡,白炽的光线直射到他的脸上,使他彻夜不得安眠。将一直比较关心和照顾我们的曾云也调走了。连去西门看大字报的一点点呼吸自由空气的机会也取消了,X字廊完全变成了一座牢房。

警卫人员对陶铸的态度也越来越坏,动辄瞋目裂眦,恶声呵斥。每天三餐饭,他们列队从我们房门走过,故意放声唱辱骂陶铸的歌,什么“反革命,狗陶铸,砸烂他,打倒他……”有时,站在床头的警卫,整夜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成心搅得陶铸无法入睡。陶铸苦恼极了,实在忍无可忍时,也会同他们吵起来,他们骂陶铸是混蛋,毒蛇,是国民党叛徒和特务,陶铸轻蔑地说:“你们有什么资格骂我,我干革命的时候,你们还没有生下呢,如果我是国民党,你们岂不成了国民党的儿子和孙子了吗!”当然,这种争吵是不会有好结局的。“播罢‘红灯’‘海港’时,窗灯射目壁如灰。梦魂欲觅终难觅,怕听钟声鹊噪枝。”从这首小诗中,我们可以想象出他当时的情景。

到了1968年3月底,对陶铸的看管又第三次升级,警卫人员增加到两个班,在屋子里设了三个岗位。一个在房门口;一个在房后门;第三个象影子似的紧紧盯在陶铸身边,写字时站在椅后,睡觉时站在床头,吃饭时站在桌边,上厕所时站在面前,我俩说话时也是贴身而站。这是江青一伙设计的一种精神酷刑,它使你分分秒秒都处在一种充满敌意的、冷冰冰的盯视之下,真如芒刺在背、鬼魅缠身,比五花大绑,更使人感到紧束、沉重和痛苦,你会觉得周围的一切:空间、时间、阳光、空气、饭菜、睡眠……全都变得毫无意义,神经稍微脆弱的人,非精神失常或自杀不可。然而,陶铸对这种精神折磨却处之泰然,他以超人的意志和坚强的信念,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宁和坦然的心境。在看守的眼皮底下,他竟然能够旁若无人般地,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的事情。他在精神上,已升华到一种超然度外的境界。为明心志,他用毛笔写了一纸,端端正正的摆在桌上:

“自杀,就是有见不得人的事,不想把自己的问题弄清楚。当然也有这样的可能,就是你去见了马克思,问题还是弄不清楚。那也不要紧,事实终究是事实,最后还是可以弄清楚的,我相信我自己的四句话:‘性质’纵已定,还将心肝掏。苌弘血化碧,哀痛总能消。”

陶铸每天都用大量的时间拼命读书,除了马列主义著作外,对历史书籍和唐诗宋词也很有兴趣,但是最心爱的还是那部“名臣录”,他每每以那些古代的直节忠臣而自比。在一首诗里,他写道:

X字廊前花木森,

风送芬芳入杳冥。

静坐偶欣唯蝶舞,

夜眠深苦是蚊鸣。

汉家狱辱因何怨,

宋室廷刑岳慨承。

人世烦冤终不免,

求仁奚用为身名!

陶铸还酷爱写字。书看累了,就提起毛笔练字,以陶冶和安抚性情。没有宣纸,就用旧报纸来代替,两年多的时间,他将家里的新旧报纸都写光了,摞起来足有两米高。1969年他被遣送到合肥后,我打扫房间,望着这堆报纸,一阵心酸袭上心头,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陶铸了!我随便从中抽出几张来,留作永久的纪念,其余的付之一炬。1970年,陶铸去世后,有一天女儿整理他的遗物,顺便翻了翻我留下的这几张报纸,意外的发现,在许多旧诗词当中,竟夹着他自己的诗和词,我没能把绝大多数报纸带出来,真是痛悔莫及。正是凭着这样的机智,他才得以在看守的紧盯之下,用诗词抒发了自己满腔悲愤,刚直的气节和磊落的襟怀。除了以上引用过的几首外,还有一些寓意很深的诗,如:

料峭风寒花独开,

孤芳心事费疑猜。

成尘我爱香如故,

妒忌无端究可哀。

独自沉吟独自宽,

熬膏煎血又年年。

每忆莫愁湖畔月,

头颅惨白不成妍。

1968年8月份,在天安门召开了百万人的“批斗刘邓陶大会”,为了相呼应,在中南海分三个场子,分别斗刘少奇、邓小平和陶铸。斗陶铸的有300多人,我被拉去陪斗。我看见有几个人把陶铸的脑袋使劲往下按,把他的双手反剪着,陶铸则进行着反抗,拼命把头昂起来,于是几个人围上去对准他一阵拳打脚踢,额头上顿时鼓起几个鸡蛋大的肿包。为了拍实况纪录片,这场残忍的闹剧足足持续了三个小时。我俩心碎神疲地回到家中。正在家中养病的女儿,两眼红肿,颊上还挂着泪痕,端着盆热水走过来,想让我们泡泡那双站得浮肿酸痛的脚。单纯的女儿啊,她哪里想到我们此刻最疼痛的莫过于心,假如此时有一把利刃,一刀一刀的割破我们的皮肉,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女儿发现了父亲额上的血肿包,扑上去想给揉揉,陶铸一把推开她,脸色惨白,双眼喷火,高声说道:“如果不是相信共产主义,老子今天跟他们拼了。”我那时病痛交加,瘦的只剩下60多斤,经过这场野蛮批斗以后,更显得虚弱不堪。陶铸悲愤交集,指着我对看守说:“你们为什么斗她?难道这个样子斗我还不够吗?她是个病人呀!”说到这里,两行老泪,顺着他憔悴的面颊缓缓流下。相识40多年,我不记得他哭过,他是个硬汉子,然而……但是从此以后,无论是病痛、分别还是死亡,再也没见他流过一滴泪。哀莫过于心死,难道是心凉的缘故?不,他不是这般脆弱的人,我了解他,我相信一直到死,他的一颗心都是火热火热的。

1968年国庆节前后,陶铸突然说头晕,眼花,想呕吐,但无人过问。拖到1969年元月,又出现胃部不适和恶心呕吐,全身酸胀,毫无食欲,请来医生看看,也只是随便给点胃药和去痛片,病情仍然不见好转,到了3月份,陶铸的眼睛和皮肤变黄,我央告医生,仍然不予理睬。直到3月中旬,才来了位医生,检查腹部,发现右上腹有个馒头大的包块。他草草诊断为“肝炎”,便将陶铸送进302传染病院。入院后检查,才搞清不是“肝炎”,而是胆囊部位的癌症,需要立即动手术。病情上报给总理后,总理批示要积极治疗,并指定上海第一医学院的董芳宗主任担任术者,301医院的陆准善主任做第一助手,阜外医院的麻醉科主任负责麻醉,北京医院内科主任吴杰也参加医疗小组。这个阵容,确实是国内第一流的,体现了总理对陶铸的关怀。

陶铸又被从302转到301医院的外科。他们将陶铸病房的窗户用木条钉死,下面的两块玻璃用报纸糊上,4个警卫轮流在门口监视着,哪里还象什么病房,十足的牢笼!动手术需经家属和本人签字,他们怕陶铸不同意,动员我去做说服工作。哪知医生刚说明意图,他二话没说就签字了。我们当时没敢告诉他是癌症,只说是胆管堵塞,需要做胆囊切除术。但是陶铸心里很清楚,只是没有道破罢了,一直到死,他都没有去追究自己的病,只有一次,他实在疼痛的太厉害了,才脱口说一句:“没想到癌这么痛!”这个时候的他,对死已置之度外,所以才能够有如此的气概。

我给汪东兴同志写了封信,要求允许我每天去医院看护,但是直到手术后第三天的下午,才让我去探视。陆主任向我介绍了手术的情况,他说给陶铸做的是胰腺癌根治术,是普通外科最大的手术,手术进行了8个多小时,除了切掉胰头的癌瘤外,还切除了胆囊和十二二指肠;胃切掉三分之二,大网膜去掉了四分之一。

在白罩单的映照下,陶铸显得格外瘦削萎黄,两个鼻孔,伤口及手臂上,全都插着管子。但是他很平静,脑子也很清楚,见我来,用眼神和手势向我示意:一切都顺利,请放心。但是术后第四天,病情却急转直下。由于严重的肠胀气,将手术切口撑裂,大量的腹水向外流淌。医生用吸引器不停的抽吸胃肠液及胆汁,每天要抽出4000毫升又黑又腥的液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陶铸又并发了可怕的“肺炎”和“胸膜炎”,持续高烧,神志模糊,生命垂危。我去看他时,见他正处于昏睡状态,我连声唤他,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见到是我,便喃喃地说:“曾志,看来我过不去了。亮亮,你要好好照顾亮亮……”还想再说什么,一阵膈肌痉挛,打呃不停,随即寒战高烧,又昏迷过去。谢天谢地,危险期总算度了过去。在医院住了两个来月,他恢复得很快,回到家来,能在走廊散步一个小时,看书习字一坐就是两小时。他顽强的进行着体力、脑力和意志上的锻炼,尽管他很清楚自己患的是绝症,尽管我们彼此互不揭穿,但是一个共同的信念在支撑着我们——不能就这样的死去,一定要力争活下去!

1969年9月下旬,陶铸又感到腹内阵阵疼痛,发低烧,脉膊微弱,医生诊断是癌肿扩散,已无好的治疗,只有用止痛剂和麻醉药来减轻痛苦。我至今想起他那副痛苦的样子,仍觉心中酸楚,那是言语难以形容,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加肉体的双重疼痛。他常常痛的在床上东倒西歪,前扒后仰,大汗淋漓,不能进食,每天只能吃点流质,虚弱的连大便的气力都没有,需要我用手去抠。陶铸以惊人的毅力向病魔挑战,任凭痛的死去活来,也咬紧牙关绝不哼一声。我劝他:“忍不住你就哼几声吧,也许会好一些。”他说:“你已经够苦了,听到我哼,会更难受……”此时的他,与其说凭肉体活着,不如说是凭信念活着。他并不怕死,但是一生清白,岂能蒙垢赴黄泉?“不,我不能死,不应该死!”在冥冥中,他无声地呐喊。

对陶铸悲惨命运的最后一击,终于降临了。1969年10月15日早上7点钟,汪东兴派人来叫我去。东兴同志说:“北京要紧急疏散,可能爆发战争,陶铸要疏散到安徽合肥,你怎么办自己决定,随陶铸去也可以,但是去了以后不准与外界通讯,不准与任何人来往;不随他去就去广东插队劳动,但必需与陶铸断绝联系。”我如同五雷轰顶,勉强自持,问道:“什么时候走?”“明天,”“明天不行,陶铸病得很重,至多也只能活两三个月,我要为他准备一下。”“那就是18号!陶铸到那里后,每月给他100元生活费,生活自理。”

我回去后,将汪东兴的话如实相告,陶铸沉思良久,然后毅然绝然地说:“你千万不要陪我去,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去也帮不上忙,何苦再牺牲你?还是争取和亮亮在一起,你们能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我们只有她这一个女儿……”第二天,中直政治部王良恩主任来谈话,陶铸躺在床上平静地说:“好吧,我同意离开北京。”王又说:“审查你的历史,你有变节自首的政治问题。”陶铸冷冷地说:“我已经是油尽灯残的人,你们尽可随意给我做结论。但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有权利保留自己的意见。我相信历史会对一切做出说明。”

此生此世,我们在一起只有三天的时间了,我强压悲痛,为他收拾行装。他考虑的很周到,请我帮他装了一箱子的书;要我买一双雨鞋和一把伞,因为很可能要到室外上厕所;还要再准备一柄雨伞和一床薄被里,以便自己洗涤。我还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替他洗个澡,我估计去合肥后,是不会有人为他洗澡的。我把水放好,再把他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躺在澡盆里,慢慢地为他擦洗,我望着他骨瘦如柴的身躯,灰暗的面容,心中无限的凄凉。我问他还有什么话交代?他说:“我怕是难见到亮亮了,你看到她,要告诉她,爸爸对不起她,让她跟我受委屈了。但是爸爸在政治历史上是清白的,是对得起她的,希望她要坚强,要紧跟毛主席好好做人,好好生活,把小亮带大。”他要了亮亮,外孙小亮和我的小照片,包好后放在内衣口袋里。他说相片在我怀里,就好似你们时刻都在我身边。我说你一定要力争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生离死别的三天,我们就这样互相勉励和安慰着,没有说一句凄切的话,更没有掉一滴泪。

18日无情的到了,我燉了一碗鸡汤,烤了一片面包为他送行。由于他肠道已经梗阻,所以吃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他说若不是为了你,我是什么也吃不下的。上路的时间到了,护士替他打了一针杜冷丁,顿时就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他将毛衣、棉衣、大衣都穿在身上,但仍然感到冷。我曾要求送他去机场,没有获准,只好在家门口送行。他拄着手杖,镇定自若,庄严凝重的、一步一步地走出来,踏上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段路途。我们微笑着握手,郑重地道再见;我为他打开车门,两人再次的握手,车开走了,我们依然互相挥手,向对方致以最后的敬意。车远去了,消失了,永别了,陶铸——我40年来的战友和伴侣!

一周后,我也搬出了这所留给我无限思念,无限苦痛和无限空虚的家。

11月30日,陶铸在合肥病故,假借烈性传染病,深更半夜以白单裹尸一烧了之。死前不许我们去,死后也不准去料理后事。从我们分别到他逝世,只有43天的时间。他满含冤愤悲怆,连同他未竟的事业,以及弥留之际未能与亲人决别的遗憾,孤单单,凄凉凉地去了,一个为党奋斗了40多年的老共产党员,一个忠贞热忱的革命家,最后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陶铸从1966年6月走马上任,到1969年10月抱病离京,三年多的时间,我俩相依为命的在“X”字廊生活了三年多。我补偿了以往由于工作繁忙,或者说是个性好强,而被忽略了的妻子的义务;做为报答,陶铸赠我一首诗,是用钢笔写在一片小纸上的。我将它卷起,用塑料纸包紧,缝在棉衣里。直到九年后,“四人帮”被粉碎了,我才把它拆出来,公之于世,立即受到群众的喜爱,并被广为传颂。

赠曾志

重上战场我亦难,

感君情厚逼云端。

无情白发催寒暑,

蒙垢余生抑苦酸。

病马也知嘶枥晚,

枯葵更觉怯霜残。

如烟往事俱忘却,

心底无私天地宽。

如今,陶铸去世已经18个春秋,我也变成一个耄耄老者,然而这些如烟的往事,却一直不曾散去,它们在我眼前飘着,在我心房里飘着,透过蒙蒙的烟云,我永远能见到一张面容,他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生动,那样的亲切。我突然觉得,陶铸根本没有死,他活着,活在一切爱他、敬他、理解他和同情他的人的心中!

 

[附]《陶铸生命的最后四十三天》

这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十八日的夜晚,合肥机场来了一架专机。

在一片黑暗中,几个人从飞机上走下来,很快进了等候在停机坪上的一辆轿车,悄悄地驶出了机场大门,朝西郊的解放军某部医院急速驶去……

不一会,从停机坪开来的那辆黑色轿车开到了“秘密病房”门口。车门打开,一个面戴口罩、身穿呢大衣、手拄拐杖的人,忍着痛苦,坚强地走下车来,这是一位从北京用专机送到合肥的“特殊病人”。

他是谁呢?

监护人员猛然认出来了。他不是那位被诬陷为“中国最大的保皇派”、“叛徒”“资产阶级司令部第三号人物”的陶铸同志吗!

从这天晚上起,身在囹圄的陶铸同志连真名真姓也不能使用。病历上写着“王河”的化名,那是押送他的人给他起的名字。住院期间,别人都是用这个名字叫他。

这是一间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病房,一间经过精心安排的“秘密病房”。

几天前,医院里有个搞政治工作的同志被领导召去“密谈”,要他立即选个地方做病房备用。要求是:既要安全又要绝对保密。最后他一再得到训诫:此事只允许他一人去做,不准告诉任何人。

这个政工人员领受了“密令”,很快对全院所有的房子作了一番选择。

为了做到“安全”和“保密”,防止病人“逃跑”、“自杀”、“行凶破坏”,防止病人“被抢走”、“被打死”、被选的“病房”特作如下改装:一张病床的床腿被截去一段,显得特别矮;电灯吊得几乎贴到天花板上;重新单独改装了变压器,电压很低;北边墙的窗子外面钉上了几道木杠,窗口堵死了,窗子上蒙挂着厚实的窗帘,不能让别人从外面看见里面的人;病房门口走廊的一头被堵死,一直堵到顶上楼板不留一条缝,走廊外只有一道门进出,平常是封闭的,不轻易开,非监护人员一律不准进入。

病房门口,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两个战士看守着,严密注视病人的活动,进行“特级护理”。按照规定,看守人员不能随便与病人交谈,但要认真地记病人“动态日记”。……

早在陶铸同志入“院”之前,在专案人员的组织下,就成立了监护小组,由一名组长,两名副组长负责。当时陶铸同志在合肥住院的事,省里除那个主要负责人和有关部门极个别负责人外,知情人就限制在这个小范围里了。专案人员要监护小组“终身保密”,并威胁说:“你们的名字都装在中央档案里,谁泄密谁负一切责任!”在监护小组负责人会议上,专案人员宣布说:“陶铸是叛徒,性质已定。我们采取监护措施为的是保存罪证,……对他管理一定要严格!”

到合肥的那天夜里,专案人员又一次召集起监护人员警告说:“现在你们面对的是一个凶恶的敌人,对他监护,只要不出问题,就是完成任务!”就是说,治病是假的,控制住他才是真的。对他“要坚持斗争,要讲究斗争策略”。如何才能不出问题呢?他们的具体规定有十条之多。

不是囚犯,却不如囚犯。囚犯还有放风的时候,陶铸是不能出来放风的。病房里不见一丝太阳光,大白天小屋里也是一片灰暗。

“铁屋如灰”。陶铸同志生命的最后四十三天,就是在这间见不到阳光的小屋里度过的。

一来到合肥,陶铸同志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掐断了。规定他不准打电话,不准与外面通讯,不准会客,等等。他活动的天地就是病房。开始,陶铸同志还能在病房里走动,有时一走就是二十分钟;实在累了,他就躺下来歇歇,擦擦汗水。有次,陶铸同志吃了一点面条,自觉精神还好,就下床来了。踱着踱着,他索性把拐杖甩到一边,不用任何支撑走起来。小小的病房,成了他作体育运动的场所。

陶铸同志以极大的毅力坚持着踱步,锻炼身体,为党为革命要活下去!那情景如牢笼里的一只猛虎,多么想大吼一声,冲出牢笼,奔回山林!现在他被关着,不仅受了“伤”,连“吼叫”的权利也没有。看守人员接受了押送者的“密令”:“如果他不老实,‘装疯卖傻’大喊大叫,就堵他的嘴!”要进一步“顽抗”吗?对不起,他们手中有的是整治囚徒的工具!

在这里,他连张一张嘴,说一句话,都要受到注意和反击,都会被认为是“放毒”。专案人员曾多次向监护人员交待:“警惕他挑衅、攻击和放毒”,要防备他“套话”,遇到这些情况,“要作坚决斗争”。

林彪、“四人帮”在政治上诬陷、迫害陶铸同志,这在今天已是尽人皆知的铁案。但人们迄今并不了解,作为一个病人的陶铸同志,在这间病房里住了那么多天,是否得到了应有的治疗?

关于治疗情况,专案人员也有“指示”:“根据病情和这里的条件治疗用药。”这句话记在监护小组一位负责人的本子上。猛听这话似乎还不错,其实是个骗局。“治疗”吗?那只是个幌子,如果真要“根据病情”给陶铸同志治疗,为什么要把他从北京搞到合肥?难道他的病情还不够危险?难道北京治疗的条件还不如合肥吗?否。他们这句话的要害,是在“这里的条件”上玩弄花招——治好治坏,谁能包得了?“这里的条件”就是“这里的条件”嘛!当然这几个字,也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这里医疗条件虽不好,但政治条件却是很好的。那个主持省委工作的某负责人是林彪、江青信得过的。在这里他们想怎么处置陶铸同志,都可以得心应手嘛。事实上,自从陶铸同志迈进这间“秘密病房”那时候起,“这里的条件”的特殊威力,就开始起作用了。根据陶铸同志的病情,他的饮食标准在名义上是“特饮”,其实是任何特殊的照顾也没有;他想吃点甲鱼,黄鳝,这类东西在合肥不难买到,但回答是搞不到。结果每天端上来的都是吊不起胃口的老一套。

到十月下旬,由于病情和精神的双重折磨,陶铸同志的健康状况明显恶化。他已经完全不能起床,不能吃饭,不解大便,再不作病情检查,进行抢救治疗、不病死也要很快会饿死!

临护小组把病情反映给上面,结果勉强得到同意可以给陶铸同志作一次检查。同时也下来一道“指示”:“与病人接触的人不能再扩大范围,特别要注意保密。”

十月二十三日深夜,万籁俱寂,医院里的人都睡了。监护人员进了“秘密病房”,给陶铸同志带上口罩,用担架把他抬到放射科进行胸透。检查结果证明,陶铸同志的病情已非常严重:肠子粘连,已经发展成为完全性肠梗阻。后来又经过请示,一直拖到十一月十五日,时间过了二十三天,才得到据称为“中央”的批准,决定给陶铸同志施行手术。

这就是所谓“根据病情”得到的“治疗”!

手术仍在深夜进行。当陶铸被送上手术台时,他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他不放心地再三问手术医生:

“我到底是什么病?”

“溃疡病眼发黄吗?”

“……”

陶铸同志不相信自己是溃疡病。溃疡病眼睛是不会发黄的,但监护人员却说他是“胃溃疡”。

腹腔打开了。无影灯下,医生惊呆了:淋巴结广泛转移,癌组织满腹部都是,大的如蚕豆,小的如绿豆。血管焦脆,稍碰即破,随时都会引起大出血。手术已根本无法进行。折腾了半夜,腹腔打开后又缝合起来,连完全性肠梗阻治疗问题也没有能解决。但是极度衰弱的陶铸同志挨了这一刀后,由于失血过多,又没有得到相应的积极治疗,这对他的生命将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们是无法回答的。

手术后,陶铸同志就一直处于肝昏迷状态。

手术中,有一件事不能不单独一提。不知是由于真个的“这里的条件”限制,“血库里没有血浆”呢(监护人员这么说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原因,有关人员还没有敢说出的),这次手术后,没有能给陶铸输血,只是按一般情况输输液而已!!这是我们今天能想象的事吗?

癌症发作时给病人造成的疼痛,据说是任何其他病症所比不了的。护士们亲眼看过陶铸同志每当疼痛发作时,坐起趴下,趴下坐起,一刻也不安宁。坐着时,他用拳头顶住腹部,腰勾着,强迫拳头对痛点产生巨大的压力,用来减轻痛苦。趴在床上,他的病痛似乎也未能有些微的减轻,常常能看到他用拳头顶着腹部,两条腿,一会儿伸,一会儿曲,辗转反侧,苦不堪言。虽是冬天,病房里不生暖气,他却满身冷汗。这是剧痛和毅力激烈交锋后的产物。不吃东西,不给营养补充,却要流汗,单这汗水也会耗尽他的心血和生命。

那是个晚上,只有一个护士值班。陶铸同志已经吃过止痛片,仍没有效果。这个护士心里也有些不忍,在陶铸同志一再要求下,没有报告,自作主张地给他打了一针止痛针。

可是第二天,这事被上级知道了。护士受到警告:“以后不要给他打针了。打止痛针要请示‘中央’”!

可见,陶铸同志每一个治疗细节都是在“中央”即林彪、江青一伙控制下进行的,想要获得真正的治疗,这是可能的吗?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三十日二十二时十五分,不朽的无产阶级忠诚的战士陶铸同志不幸逝世了!

陶铸逝世的当天夜里,监护小组立即打电话报告了“中央”。第二天,专案人员带着“六条意见”从北京飞到合肥,在他们的“监督”下对陶铸同志的遗体进行了“热处理”。

有人提出让他的亲属来合肥料理丧事,遭到了专案人员的继然拒绝!

监护人员为陶铸同志穿上一件件“老衣”——最外面的是黑灰色大衣。在为陶铸找“老衣”时,他们打开他从北京随身带来的那个大木箱子,才发现里面几乎全部装的是书,衣物只有少量的几件:米黄色的衬衣、丝棉衣、呢制服……

陶铸同志的遗体用一床白布床单裹盖着。在他逝世后第二天灯火已残的深夜,遗体被抬上救护车,迎着哀号的寒风,偷偷地送到合肥火葬场去!

火葬场上,一切早有了周密的安排。人们被告知说:死者叫“王河”,是“烈性传染病”夺去了他的生命。因为是这么一种病,安全要紧,所以,火葬场上除两名烧火炉的工人参加工作外,其余一概不参加这次火葬,但两个烧炉工不准接近遗体。跟来的几个监护人员戴着大口罩,穿着白衣服,忙着搬运遗体,谁也不说话。他们以“医护”名义出现,造成一片“烈性传染病”的恐怖气氛。

火葬要有人签字。谁来签字呢?那个政工人员“奉命”在火化单上签了“斯亮”二字。“斯亮”是谁呢?当时人们并不了解。可是后来大家终于知道,原来那是陶铸同志心爱的女儿名字。

根据专案人员的“意见”,陶铸同志的骨灰被收进一个质量最差的骨灰盒。骨灰盒上连一点点花纹也没有,这也是专案人员规定死了的。

         (摘自徐子芳《陶铸生命的最后四十三天》,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