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罗丽精灵梦水默床文:仓央嘉措诗传: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6:14:53
引言 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

  很多年前,喜欢席慕容的诗。那时候总是会期待,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头,与某个有缘人,可以有一段清澈的相遇。也许后来真的有了,也许真的携手走过红尘陌上。直到某一天,我们又孤独到将彼此忘记。

  流年日深,许多事已经模糊不清了。我们总说,如果没有遇见你,或许日子过得有些平淡,但是却宁静安好。这人间的因果宿命,早有安排,而每个人,都有一本定制好的命册,不容得你我随意删改。

  我们都应该相信,世间万物,皆有情缘。哪怕顽石劣土,枯草朽木,只要给予阳光雨露,给予慈悲关爱,无不让人感受到自然造化的神奇,以及上苍赋予它们的使命。所以在西藏,我们都愿意认同那些信众的说法,相信每一只牛羊都有情感、每一株草木都有灵魂、每一片流云都有眼泪,而山川河流、飞禽虫蚁,都有其不可言说的佛性与尊严。

  仓央嘉措,亦是万物之中的一粒微尘,但他却是一粒让众生感动的微尘。捧读他的情诗,就像是与一场伤感的温柔相遇,我们被柔软的爱深深砸伤,却一往无悔。每一天,都有人跋山涉水将他寻找,只为一厢情愿的诺言。每一天,都有人为他点燃一盏酥油灯,在佛前长跪不起。仿佛必须要以这样痴情的方式,才可以换得一次擦肩,一个回眸。

  却不知,仓央嘉措这个人间活佛,早已幻化为尘,只为与众生,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而我们,再无须守在某个荒芜的渡口,或是日落的菩提树下,痴痴地将他等待。既是听信因果,当知人生缘起缘灭,来来去去,离离合合,不可强求。

  流水一梦,遍地春远。搁笔之时,写下一首小诗,不是为了淡淡送离,也不是为了刻意将谁记起。只是在浅色光年里,想要宽容地珍惜。世事苍茫浩荡,愿人世间万物生灵,都可以随遇而安。

  也许有过去

  也许只有

  在回忆里才能再见你

  红尘如泥

  而我在最深的红尘里

  与你相遇

  又在风轻云淡的光阴下

  匆匆别离

  也许我还是我

  也许你还是你

  也许有一天

  在乱世的红尘里

  还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

  那时候

  我答应你

  在最烟火的人间沉迷

  并且

  再也不轻易说分离

第一卷 但曾相见便相知

  探 寻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总是会在茫然失措之时,这样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是为了各自的使命优游于人间,是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信仰,又或者仅仅只是为了一种简单的存在?人生步步皆是局,这设局的人究竟是谁,你我都无从知晓。我们总是从这个热闹的舞场转至那个寂寞的戏台,演来演去,无非一个你,无非一个我。在湛湛的光阴下,说几句阴晴圆缺的话,品一盏浓淡冷暖的茶。

  这人间,最风尘、最苍茫、也最无情,明明给了我们栖身的角落,心却无处安放。可我们还是一厢情愿地在尘世辗转,山一程,水一程,背着行囊要去远方,为了心中的梦想。众生万相,情怀不同,人生际遇不同,神往的地方也不同。有人痴迷江南水岸、冷月梅花的清越,有人贪恋大漠风沙、萧萧易水的苍凉。有人喜欢在老屋的窗檐下做一场潮湿的梦,有人却愿意背井离乡,去探寻古老荒原埋藏的因果故事。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乡,有从小生长的故乡,也有心灵的故乡。真实的故土,许是山青水碧、石桥烟柳、木屋安宁。内心的家园,许是黄尘古道、雪域高原、长风浩荡。我们都是最平凡的人,可为了心中不平凡的梦想,却甘愿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潇洒地与故乡挥别,去叩醒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那些沉默了千年的文化。

  西藏,那个离天很近,离梦很远的地方,这些年,多少人为了这方神性的土地,一路风尘踏上漫漫征程。曾几何时,这广袤的荒原,成了无数游子魂思神往的故乡。许多人对这遥远的天边都倍感陌生,甚至一无所知,却依旧一往情深地将灵魂投宿于此。一定有些什么,让我们如此痴迷不已,也许是藏地隐埋的神奇秘密,是飘摇经幡昭示的轮回,是来自远古文明的咒语。

  有些人不辞万里赶赴至此,只为了舀一罐青海湖的圣水,只为了看一眼布达拉宫的日落,只为了叠合文成公主走过的脚印,只为了朗读一首仓央嘉措的诗行,也为了目睹一次牧民赶着马匹、牛羊从一个草场迁徙到另一个草场,将一段故事延续到另一段故事里。又或是观望一次天葬,看着秃鹫将尸体啄食得干干净净,一具躯体转瞬即消,连一件青衫也带不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此生成佛,是为了超度众生苦难。

  一路上,看到藏民穿着简陋的衣衫跪地匍匐前行,眼神中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他们选择以这种虔诚的方式走完漫漫征途,为了心中的信念,为了寻找如梦的前生。所有打他们身边走过的人,都会感动得泪流满面,亦想为他们承担些什么,却是那么无能为力。这么多的人,都是为了朝觐生命,去布达拉宫,接受最圣洁的洗礼。那一片湛蓝的天空,有苍鹰展翅飞过,惊散的流云,触手可及。

  追逐一个梦,或许只需要三年五载,寻找一个人,到底要耗费多久的光阴?雪山安静地偎依在高原,圣湖倒映在洁白的群峰。在这里,有格桑开花,芨芨草在风中摇摆,在这里,我们的爱是如此简单,只为了邂逅一双藏羚羊的眼睛。岁月更迭,王朝易主,多少风云霸业,都在历史长河里无声淹没,可以让我们记住的人和事寥若晨星。而这片土地,永远这样不惊不扰,多少人想要撩开薄雾下那层神秘的面纱,却发觉原来这看似贫瘠的地方竟是这般富饶。任凭岁月扬鞭抽打年华,世事早已面目全非,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沙都毫发无损。

这里的烟火很稀疏,我们都是从最深的红尘来到藏地,放下尘世的一切尊贵和荣华,也带来了许多纷乱尘土和繁芜心事。云山万里,冷月长风,尽管这里的自然环境许多人无法适应,但是既然选择来到此处,就打算和这里的荒原雪域同生共死。事实上,我们都明白,如此跋山涉水,迫不及待地赶赴,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一个名字,一首情诗。只是这人间有许多事,不容许你我轻易道破,宿命有太多无法参透的玄机。仿佛因了这些玄机,万物才有了令人追根问底的理由。

  在西藏,那么多转世的达赖喇嘛,为何我们偏偏记住的是仓央嘉措?也许来过以及不曾来过的人,都会明白,那是因为他是一位情僧,一位动人心魄的情僧。他的情诗,亦是情花,遍洒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令繁花滋长,情缘流长。我们难以忘怀的或许不是这位转世灵童多么传奇的身世,不是他接受众生膜拜的神佛高度,而是他对红尘深刻的眷念,对情爱的不能割舍。我们为之感动,为之流泪的,是仓央嘉措的情诗,写了三百年,也唱彻了三百年的情诗。

  岁月无情,流年日深,历史的许多章节都被删改。岁月亦有情,它做了时间的信差,传递了三百年前的故事。面对情感,无论多么坚狠的心也会变得柔软,所以每一个读过仓央嘉措情诗的人,都会陷入那滔滔的情海里,难以自拔。明朝剧作家汤显祖曾在《牡丹亭》里写道:"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我们都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人,尽管割舍不了名利、放弃不了荣华,却总会不慎溺于爱河里,为自己的失足付出沉重的代价。

  看着远处遥遥相望的佛塔,不知是哪位高僧为自己的前世修建,并在这里许下过誓言。我们并不是高僧,不为修行,不为追问前生,却对这里充满宿命般的好奇与眷念。也许我们注定只是过客,给不起这片土地任何的承诺,却也无须询问聚散的因果。如果真的可以找到前因,那么此行无悔,就请佛,将我封印在遥远的阿拉古道,永不归来。

  缘 聚

  流水人生,转瞬即逝,每一天我们都像蝼蚁一样在忙碌,被生活压顶,已没有多少时间去叩问生之哲理。待到尘埃落定,却发觉韶华已悄然和我们诀别,曾经那种相见倾心的感觉不复存在。没有谁生来就愿意做个掠夺者,岂不知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时常在月上柳梢的黄昏濡血自疗。

  而我一直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只想过闲淡的生活,养点闲情,写点闲书。尽管如此,心中依旧会荒芜,一无所有的时候,只好依靠四季风景,夏日采莲乘凉,深冬焚书取暖。原以为此生守着江南一小阕山水,筑一间篱笆小院,栽种一些花草,简洁的窗台,晾晒几件花布小衣,就会为这份安宁静好的生活感激涕零。却不知,心中亦有着难以抑制的渴望。闲静之时,会被一首古曲撩动情肠,会为一张老相片失魂落魄,会被一首深情的诗歌带去天涯。

多少前缘成了过往,其实抓不住的是潺潺流淌的时光。千百年来,人世蹉跎,流年转换,让人记住的实在不多。无论一个人的心有多辽阔,可以收留多少故事,到最后都要还给岁月。有人说,这世间的风景,非要亲历才会有深刻的感触。而我却以为,梦里抵达的地方,同样可以真实刻骨。

  对于西藏,我亦充满好奇和向往。只知道,这片土地的所有风景,都像是一本难以解读的经文。经文,神圣又耐人寻味,内容精深,蕴含着无以言说的禅意。我经常去庙宇,取回来几本经书,不读,只安静地搁置在一个角落,和我共有一剪菩提的光阴。我知道,经书是许多得道高僧灵魂深处的感悟,是自然万物的灵,是沧海桑田的心。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经书,只是不同的人生历程,会有着不同的解读。

  忆起一篇文章《坐着火车去拉萨》,一个女子禁不住经幡飘摇的召唤,踏上前往西藏的旅程。拉萨,一座充满神奇与变数的城,曾几何时,这座凛冽荒凉的城,成了世人魂牵梦萦的地方。这座城,带着无尽的空灵和幻想,那么多诱惑的诗行,让我们沉沦。

  那里肯定有唐卡的经幡、堆绣的帷幔

  有身披袈裟的知事僧在挑拨灯芯

  年老年少的喇嘛翻阅经卷

  也会有信徒在佛前伏下身躯

  而我,也被迫做了它的信徒,匍匐在那条神奇的天路上,写下令人心潮澎湃的诗章。那就是《青藏的蓝》,一种洁净的蓝、高贵的蓝、忧郁的蓝、亘古的蓝。我害怕自己无意的闯入,会惊扰圣土的一帘幽梦,却不知,这方神圣的土地上,飘散着的是人间最朴实的烟火。这里的藏民,为宿命而生,他们相信因果轮回。所以在他们眼中,每一株草木,一块石子,甚至一粒粉尘,都有着深刻的寄寓。所以,这里有随处可拾的传说和感动。

  这个生长牛羊、储存积雪、遍植经文的土地,也同样栽种情感。当我第一次读到"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时,就决意为那个叫作仓央嘉措的情僧写下一笔激情。奈何为之一往情深的人太多,我只是浪涛下的一粒沙尘,所能给他的祝福实在太微不足道。倘若人死后真有灵魂之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仓央嘉措是否还在这片土地上飘荡?

  仓央嘉措,这个在西藏许多三岁孩童都知晓的名字,他曾经是活佛,在青天下接受万民的朝拜。但人们更愿意他是情僧,在佛与情的边缘,写着感天动地的诗行。他留在世间的情诗,就像是巫术,蛊惑了万千世人。只要一合上眼,就可以看到一个俊朗的少年,披着红色僧袍,用忧郁悲悯的眼神看着芸芸众生。他是灵童转世,来到世间只为了度人,个人的情爱注定只是烟云,无论他多么情深,人生也只能是一场戏梦。


世间万事都有前因,红花是为了绿叶来到人间,阳春因为白雪而美丽,沧海因为桑田而变迁。而屹立在拉萨西北红山上的布达拉宫,则是为了迎接大唐公主才落成。相传1300年前的公元7世纪初,西藏王松赞干布迁都拉萨后,为迎娶唐朝的文成公主,特意在红山之上修建了共一千间宫殿的三座九层楼宇,取名叫布达拉宫。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宏伟而华丽,精美又雅致。为了慰藉文成公主的思乡之情,松赞干布在宫殿里建上池塘亭榭,种了美丽的花木,模仿大唐宫苑的格局,给这座荒凉的古城,撒上了文明的种子。

  历史不会留下她的名字,而青藏高原的那片土地上,更不会建立文成公主的庙宇。

  布达拉宫,在7世纪重建后,成为历代达赖喇嘛的冬宫居所,也是西藏政教合一的统治中心。整座宫殿汇聚了藏式风格,依山而建,雄伟的气势震撼心灵。暮色下的布达拉宫,带着与世无争的寡淡与肃穆,也许是远离纷扰太久,此时的它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从容,又是那么的无辜。这是一座被赋予了传奇和灵性的宫殿,里面封存着太多寂寞的亡灵。这里有六世达赖喇嘛的寝宫--德丹吉殿,如果他的魂灵不死,是否可以给这些为寻找他而来的人,留下淡淡的痕迹?

  那些手持转经筒的老卓玛,诵念着我们听不懂的经文,但我们明白,她们如此虔诚是为了祈福、积功德、脱离轮回之苦。这片土地上的风沙,在她们脸上镌刻了藏民特有的沧桑,是岁月的恩赐,亦是年轮的印记。我知道,小桥流水的江南真的远去了,而我与这片戈壁荒原,已经近到肌肤相亲,近到可以呼吸相闻。

  信 仰

  是否有那么一个地方,你不曾来过,初次邂逅却有阔别经年之感。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都在梦里呈现,带着一种隔世的陌生与熟悉。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分,因为有缘,所以才会一见倾心,才会难舍难分。我是那个信缘的女子,尽管倔傲,却总是会为某种微妙的感动而低眉垂首。

  走进西藏,就像跌进一场神秘莫测的轮回里,你会被那些不明所以的风情给湮没。尤其是众多的藏传佛教,从远远的历史中延续到今朝,藏民对宗教的热忱与痴迷,没有丝毫的冷却。那种不可亵渎的信仰代代相传,在万世不灭的神佛面前,他们甚至可以殉身无悔。这就是宿命,每个人的出身无从选择,也许你爱的是石桥杨柳、冷月梅花,眼前萦绕的却是大漠孤烟、雪域荒原。但我们不能背弃前世的誓约,抛弃责任,就那么千山万水任意独行。

  一个不轻易许诺的人,却愿意为一朵圣洁的莲花信誓旦旦,愿意为一盏酥油灯长跪不起。在那个充满幻想的婆娑世界里,万物皆是微尘,微尘亦可成佛。人因为有了信仰而对生活心存期待,那些居住在高原的藏民,相信神佛的存在,世代匍匐在青山脚下,一边与神灵对话,一边牧马放羊,过得简单安宁,逍遥自在。在他们眼里,所有的草木都有性灵,所有的山水都有诺言,所有的牛羊都有轮回。每个人都是佛的信徒,每个人都有纯粹的心,而心里都种着一株菩提。

那时候,藏传佛教教派众多,分为格鲁派(黄教)、宁玛派(红教)、噶当派(黑教)、噶举派(白教)、萨迦派(花教),他们之间亦不乏倾轧争斗。直到17世纪初,在青海、蒙古一带,格鲁派(黄派)的主导地位已经确立,但与别的教派的斗争仍波涛暗涌。我们总是期待这个世界风平浪静,期待所有的忧伤疼痛,都可以被微笑和宽容抹平,期待人与人之间,可以不要有纷争,不要有伤害。可总是事与愿违,纵然清净如佛、宽广如佛,亦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1616年12月15日,第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在哲蚌寺突然去世,时年二十八岁。关于云丹嘉措之死,有人说是藏巴汗彭措南杰派人刺死的。当时藏巴汗得了病,据说是四世达赖云丹嘉措对他进行了诅咒所致,但被藏巴汗察觉,于是派人刺死云丹嘉措。当然,这只是传说,云烟弥漫的天空,历史也变得模糊不清,浮生若梦,没有谁可以确定当年发生过什么。("当时藏巴汗疑达赖诅咒,致感多病,即明令不许达赖转世,经班禅罗桑确吉坚赞一再要求,始准寻觅五世达赖灵童。")

  是的,云丹嘉措去世后,按照格鲁派规矩,须寻找转世灵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佛陀的信徒、命运的信徒,他们相信人有三生,死后会转世轮回,再续前世未了之缘。一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在懵懂不知世事时,就要背负前世的责任和债约、荣辱与贫富。我们以为可以更改的宿命,原来是那么的不可背弃,所以总觉得自己活得身不由己。你也许只想做一个平凡的百姓,却偏生落在帝王家。你也许想要君临天下,成为风云霸主,却偏偏沦为莽夫草寇。

  在注定的人生里,你和我都无从选择,不想随波逐流,却终究还是任由命运摆布。阿旺罗桑嘉措,是第五世达赖喇嘛。1617年,阿旺罗桑嘉措出生于前藏山南琼结地方,属琼结巴家族。其家系山南地区的一个封建主,也是帕竹地方政权属下的贵族。这样一个贵族子弟,一生下来就戴上了华丽的光环,原以为这辈子就守着殷实的家业,娶妻生子,过上富裕且寻常的生活。可佛交给了他更大的使命,当四世班禅罗桑确吉坚赞认定他为五世达赖后,罗桑嘉措的人生便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终究不是凡人,天资聪颖,才识出众,六岁被迎入哲蚌寺供养,接受非同寻常的教育。在藏传佛教史上,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平定战乱,重建布达拉宫,确立了格鲁派在西藏的统治地位。这样一个雄韬伟略的人物,一位建功立业的英雄,接受万民虔诚的朝拜,同时也历经硝烟的洗礼。我们仿佛看到一个舵手,不惧风雨,逆着涛浪掌舵,最终抵达莲花彼岸。

当时西藏为噶玛地方政权统治时代,由第巴管理政事,噶玛噶举和藏巴汗对黄教采取压迫摧残的政策。1630年左右,藏巴汗政权利用地方势力内讧的机会,趁机发动了一次反黄教的斗争,致使五世达赖避往山南。当时黄教在西藏地区和青康一带,甚至蒙古各地都深受广大人民的拥护。经过一段时间的谋划,五世达赖和四世班禅商议,遣人赴青海密招固始汗率兵进藏。由此才推翻噶玛地方政权统治,拥立五世达赖喇嘛建立噶丹颇章政权。

  并不是建立了噶丹颇章政权,就意味罗桑嘉措是西藏的王,事实上,西藏地方完全受固始汗的控制。骄傲的罗桑嘉措,以他辽阔的心怀,又怎会甘心臣服于蒙古势力?他要谋求独立的政治地位,不负他五世达赖的身份。噶丹颇章政权建立之时,正值明王朝行将崩溃瓦解之际。内地兵荒马乱,满清在关外势力迅速壮大,大明江山对他们来说,已是唾手可得。五世达赖和四世班禅为首的黄教,为了巩固其已取得的统治地位,决定向日显峥嵘的满清政权寻求支持。1642年,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派伊拉古克三呼图克图为代表,前往沈阳。

  当时清太宗皇太极率亲王贝勒、大臣等出城热忱相迎,在皇太极看来,西藏人的到来是出自天意的安排,是上苍护佑清朝的象征。为此,皇太极还对天行三跪九叩之礼,入城后,又亲自到藏使的住处看望。前来的藏使在沈阳停留八个月之久,受到满清的盛情款待。待返回拉萨时,皇太极还给达赖、班禅和固始汗都写了回信,并称赞达赖喇嘛"拯济众生""扶兴佛法"。还赠送了丰厚的礼品,表达满清对藏传佛教的重视。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二十五岁的达赖罗桑嘉措历经纷争变幻,最终成为全藏政教的风云领袖。满清就像是一座巍然峭拔的大山,它的强大远胜蒙古,罗桑嘉措用他深邃的目光和远见,争取到满清政权的鼎力支持和认可。这也意味着格鲁派在西藏的地位得到彻底稳固,而罗桑嘉措亦成了藏民膜拜的英雄。

  生命的本身,其实是纯粹而干净的,而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地沾染了太多的粉尘。每个人的人生旅途中,都有许多不可避免的遭遇,或勇于面对,或仓皇逃离,全在自己的选择。罗桑嘉措自生下来就被命运主宰,所以在他思想丰沛的时候,亦要主宰命运。无论我们是强者还是弱者,只需要活在这宁静又喧闹的光阴里,微笑着,忧伤着,快乐着,也疼痛着。

  梦 境

  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了西藏,在一个不知名字的寺院,看一树贝叶纷落。有披着绛红色袈裟的僧侣低头匆匆行走,拂起满地的落叶。重重殿宇在萧索的凉风中弥漫出一种遗世的孤独,仿佛这里有过一场浩劫,如今已是鸟雀奔飞,无人做主。寂寥的楼台上,只有一个小和尚端坐,双手合十,他是那么的安然无恙,纷乱的世界惊扰不了他的清宁。我看到他眼中有一种尊重万物的良善和悲悯。记忆走得那么远,只一枚落叶,就将我惊醒。
他应该是历史上著名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这个名字都像是一颗闪耀的星辰,光芒照射到每个人身上,却又遥不可及。我是红尘最平凡的女子,注定不能与他结缘,捧读他诗的时候,会偶然地幻想,也许某一世,我是他垂怜的一株草木,是他放生的一尾红鱼。这样想着,梦醒后不至于太失落,不至于风尘无主。

  梦里总有回不去的原乡,醒来依旧会对那片土地充满热切的渴望和深情的幻想。佛在每个人身上,都写下了无字经书,只待有缘人去解读。佛给每一片土地,都设下了深刻的谜语,只待有缘人去猜测。都说历史已成为过去,岁月的车轮将它们碾得支离破碎,我们就不要再去雪上加霜了。我们总以为厚重的历史有着取之不尽的秘密,却不知道,光阴亦会将它打磨得越来越薄。尽管不能随意删改,却经过不同人的拼凑,经久弥醇的往事也渐渐地失去当年的味道。

  都说,有缘的人,可以在西藏的圣湖里,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可以在雪山上,许下永恒的诺言。如今,我们又来到这块神秘的版图上,见证藏传佛教那些纷纭的过往。1644年,奋战多年的八旗铁蹄如愿以偿叩开大明王朝最后一道城墙,看惯了大漠豪情的清军,总算得以享受南国温柔的河山。年轻的顺治帝即位后,便派人入藏邀请达赖喇嘛进京。但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接到清朝的邀请后,只向顺治帝献礼、问安,并不打算应邀动身前往。此后清王朝又接连三次派专人进藏,盛情邀约五世达赖前往内地。而五世达赖在其间一次对进藏邀请他的清朝官员推脱说:"我今不往,然我必欲往。"

  1645年,五世达赖喇嘛重建布达拉宫,他希望将自己神奇远大的梦想,付诸这座浩大辉煌的宫殿。当年西藏王松赞干布为大唐文成公主兴建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布达拉宫,就意味着它是王者至尊的象征。它霸气十足地屹立在红山上,苍鹰飞过,世间万物都要为之俯首称臣。罗桑嘉措爱上了这座深邃而寂寞的宫殿,这里可以容纳世间万象风云,又可以让他站在世界的巅峰,独尝佛国的显赫与苍茫。1648年,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将政权中心移至布达拉宫。从此布达拉宫成为历代达赖喇嘛居住和进行宗教政治活动的场所。

  为了守诺,1652年正月,五世达赖在清朝官员的陪同下,率随从三千人,自西藏启程,前往内地。这次旅程耗费时光近一年之久,抵达北京后,顺治帝与五世达赖相会于南苑猎场。顺治盛情地接待罗桑嘉措,并在当天由户部拨供养银九万两。五世达赖居留北京时,一直住在安定门外大清专门为他建造的西黄寺中,享受着最高贵宾的礼遇。

或许是从小生长在雪域荒原,见惯了辽阔空旷的蓝天,习惯了牛羊成群的草滩,京都的富庶和繁华,并没有让罗桑嘉措过多留恋。他对布达拉宫的情结远胜过紫禁城,他怀念圣湖湛蓝的水,想念一只鹰飞翔的姿态,还有藏地那些匍匐于他脚下的子民。

  仅在北京逗留两月后,五世达赖便以"此地水土不宜,多病,而从人亦病"为由,向顺治帝提出返藏。顺治帝当即允许,并赐予贵重礼品,命王公大臣为之饯行。当年五月,五世达赖抵达代噶时,顺治帝派官员,携带满、蒙、藏、汉四体文字的金册、金印赶到代噶,正式册封五世达赖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有了大清王朝如此鼎力的扶持,五世达赖从此得以稳固在西藏的政教地位。

  五世达赖罗桑嘉措住进了布达拉宫,用从内地带来的金银,在前后藏各地新建了十三座黄教寺院,称为黄教十三林。他成了西藏最伟大的政教领袖,接受万民的朝拜,太阳的炙烤。我们无法否认,罗桑嘉措是真的与禅佛有缘,不然他怎么能够从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这么轻易就进入喇嘛的角色?他从纷乱的藏传佛教中脱颖而出,让风沙弥漫的历史天空,从此清朗无尘。

  到了晚年的五世达赖,已不大过问政事,他为了让自己专心著作经典,将一切政务委任给第巴桑结嘉措主持。桑结嘉措在康熙十八年(1679年),被五世达赖喇嘛任命为第巴,年轻的桑结嘉措承担了五世达赖的重托,将旺盛的生命投入到西藏政务中。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永远有纷争,看似风平浪静的局面,其实是波涛暗涌。桑结嘉措接受了第巴的职位,就意味着他将背负管理西藏政务的一切重任,无论荣辱,都当无怨无悔。

  1682年,六十六岁的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病逝于布达拉宫。但桑结嘉措为了稳定局势,决定秘不发丧,利用五世达赖的名义继续掌控政权。暗地里,他又悄悄查访、寻找五世达赖转世灵童的下落。这位灵童就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在未出生前,已经注定了一生的身不由己。或许他不同于五世达赖,有一颗可以与天下争夺的心,能够将自己置身于云端,俯视万民苍生。但命运赋予了他们同样的角色,活佛。一个活佛的圆寂,不过是灵魂的转移,化身为另一肉体的人而已。他们的灵魂就这样世世相接,永垂无疆。

  事实上,转世的又何止是活佛,倘若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前世寻找,又会经历怎样的一种过程?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所以我们的生或死,都不会有任何的异兆。每一个生命的到来与离去,都如同一粒平凡的尘沙,落入浩荡的岁月长河,没有谁还能将谁寻找。我们苦苦追寻前世的那场牌局,到最后,翻开牌底,却发现那张牌未必是自己。用一生的执著,换来这般遗憾,究竟值不值得?

无论是华丽还是黯淡的一生,都会在死去的那一天烟消云散。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死,让我想起了昨晚的梦,贝叶纷落,一点痕迹都不留。世间万千风景,有时一阵风就吹没了。不知道,我们还沉溺于红尘,乐此不疲地留恋什么?争夺什么?忘不了什么?

  轮 回

  人死了真的有转世轮回么?我曾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没有谁可以给我确切的答案。如果有,是不是今生的遗憾,可以留到下世去弥补?今生的美好,可以到下世去延续?但这终究只是如果,纵算我们相信因果轮回,今生还是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每个人一生都要历经许多的劫数,哪怕可以翻看过去、预知未来,同样逃不过注定的荣枯。人从生下来开始,就上演一幕幕或悲或喜的戏剧,直到死去,才可以停止一切纠葛。

  倘若有了转世,今生既要为前世负责,又要为来世积善,如此循环下去,又如何有个终了?因为我们平凡,所以可以敷衍地活着,不必承担过多的业障与债约,也无须计较前因果报。至于前世是什么,来生又会转做什么,都不重要,我们有的也只是短暂的今生。而西藏,那些历代圆寂的达赖喇嘛,都可以寻到其转世灵童。因为他们是活佛,所以有着不寻常的转世历程,只有转世,才可以延续佛寄寓在他们身上的使命。

  关于如何寻找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就像是一个远古的秘密,让这些充满幻想的世人,追寻着最完美的解答。许多活佛在圆寂前会留有遗嘱,告知他的弟子,他将会在某个地方转世投生。另有一种是神谕,神灵依附在人的身上,传达其旨意。神可以指出灵童的出生方向,甚至告知其父母的名字。亦可通过得道高僧占卜,获知灵童的方位。还有就是观湖,待确定了大致方位后,同一方位或许会出现许多同一属性的灵童,此时则需要观湖。虔诚地祈祷,湖中会显现一些奇妙的景象,景象则能传达灵童出生的具体地方。

  因为转世灵童都会有不凡的特征,他们的言谈举止,甚至出生时的征兆,都与凡人有很大的差别。他们延续了活佛的灵魂,亦延续了他们的灵性,所以出生后还能忆起前世的许多片段,可以分辨出前世用过的物品,说出前世说过的话语,甚至认识前世熟知的人。无论我们是否相信,这一切的因果都留存着,一代又一代的活佛转世灵童,皆是用这些方式寻找而来。因为真实,让我们更加相信神佛的存在,相信这世间真的是有不死的灵魂,真的有生息不灭的轮回。

  纵然如此,我们依旧会错过太多的机缘,错过一朵花开的过程,错过一粒沙的流失,错过与一个人的重逢的刹那。与佛结缘的人,身上定会有不同寻常的气韵,他们心存悲悯,懂得感恩,清醒而又沉静地活着。尽管达赖喇嘛有着佛的旨意,在人间酿造菩提道场,度化万千世人。他们有着不死的灵魂,其肉身却和凡人没有区别,同样要经历生老病死,同样会有悲欢离合。这世间人和人本就相同,每个人都在同一条路径上行走,最终抵达宁静的归宿。无论你是犹豫不决,还是义无反顾,如剑的光阴,同样的酷冷无情。


在喜马拉雅山南坡有个叫门隅的地方,那里世代居住着门巴族。这个古老的民族,乡情淳朴,民风奔放,远离尘嚣,与世无争。门巴族人的住房都是就地取材,用木头、竹子、石头、茅草等建盖,睡觉的时候铺上兽皮或毛毯,和衣而卧。散漫的生活,让他们不拘小节,喝烈酒,唱情歌,祖祖辈辈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幸福地生活,自由地恋爱。

  门巴族人有着自己的信仰,他们世代信奉宁玛派(红教),尊重自然万物,相信因果轮回。在这里,宗教和爱情并不矛盾,宗教只是心中的信仰,而爱情却是世间最美丽的神话。这片神圣古老的土地上,每一株草木都有性灵,每一块石头都会说话,每一只牛羊都有感情。千年又千年,任世间风云变幻,这里依旧淳朴如初。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是出生在这片美丽宁静的土地上一个小村庄里的普通农家。那一年,是公元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其出生之日,有七日同升、黄柱照耀异象,为莲花生转世,十二世纪秘典《神鬼遗教》有所预言。原籍不丹,属门巴族,出世一年后始为人知,为家中长子,父母信仰红教,即莲花生大师所创宁玛派。

  这个古老村落,天蓝水美,草绿羊肥。数百年来,门巴族人在这里安居乐业,享受大自然赐予的宁静时光。从来不知道,这样一个朴素的村庄,亦会有不寻常的生命降临。仓央嘉措的父母是良善、勤劳的农人,也是虔诚的红教教徒。所以当仓央嘉措降生时天空所出现的异象,让他们认为这个孩子是佛祖的恩赐,是上苍对门巴族人世代勤恳、厚道的嘉赏。

  善良的父母不会知道,这个孩子会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亦不会知道他将来会住进布达拉宫,接受万民的朝拜。更不会知道,他本该辉煌的一生,却涂满了悲剧的色彩。这个从情歌之乡走出去的俊朗少年,成了西藏历史上著名的浪漫诗人。倘若没有前世的牵绊,仓央嘉措会和所有的门巴族人一样,在这片温柔的故土上,和美丽的姑娘自由欢爱,结婚生子。

  世间的事,从来都是有得有失,你以为拥有了人间唯一的太阳,却不知早已丢失了最明澈的月亮。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可以执掌天下的风云霸主,却不知道同时也失去了人生最简单的幸福。许多时候,不是你不去追寻,命运之神就不会降临在你身上。三百年前的仓央嘉措只想和心爱的姑娘,安静地守着一片草地、几只牛羊,平淡度日,却被拉上了布达拉宫的佛床,做了众生敬仰的达赖喇嘛。然而,他又成了西藏政治的牺牲品,成了桑结嘉措找来应付康熙的傀儡。

  都说相信宿命的人,是消极悲观的人。然而我却以为,人因为相信了宿命之说,而显得更加地平和淡定。既有宿命,我们就不会执意去更改人生编排好的章节,不会去删减那些情深情浅的片段。我时常会说,无论你我以何种方式活着,或为自己,或为他人,都做了被岁月摆布的棋子,连选择黑和白的权利都没有。这么说,并不意味我们活着就有多么的悲哀,只是人世沧浪横叠,每个人要学会保护自己。人只有在不受伤的时候,才不会去伤害别人;只有在清醒之时,才能够点化别人;只有在自爱之时,才会去爱护别人。

我们期待的仓央嘉措,布达拉宫最大的王,拉萨街头最美的情郎,就这么来到人间。在三百年前,西藏一个遥远的小村庄。这个注定让无数人着迷的达赖喇嘛,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宏伟的心愿,有多么远大的抱负,亦不是因为他手持神圣的权杖,拥有无上的尊荣。我们痴恋的是他的情诗,是他像梦一样迷离又美丽的生命历程。他用传奇而悲剧的一生,换取了世人永远的怀念和感动。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无私的美德?又算不算一种残缺的圆满?

  秘 密

  人在幼年之时,总会觉得时光过得太慢,仿佛自己是那长不大的孩子,连站在树下,探身摘一枚果子的能力都没有。可真到了与青葱韶光诀别的时候,又觉得光阴太过无情,连回首重温旧梦的机会都不给。走过青春年少,岁月开始不依不饶,每一天所能做的就是收拾那些老去的回忆,假装自己还拥有姹紫嫣红的春光。生命的过程如同扬帆远航,既然不能扭转船只的方向,又何必在乎它是不是随着滔滔春水东流?

  生长在门隅山川之间的仓央嘉措,认定自己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作为家中的长子,他受到父母倾心地宠爱。他像草原上一只自由欢快的雏鹰,羽翼虽未丰满,却不必担心风雨的侵袭。每一天,和少年玩伴一起放牧羊群,嬉笑打闹。有时候,他静静地枕着草地,看蓝天下游走的白云,脑中闪现一些不曾发生过却又恍惚的旧事。他热爱这片给了他生命的土地,眷恋微风中轻轻摇摆的野草,喜欢看邻村姑娘那一头乌黑的长发。

  仓央嘉措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和别的伙伴不同。自有了记忆开始,他平日里除了和玩伴一起放牧、嬉戏,还会被定期秘密安置在一个叫巴桑寺的地方学经。巴桑寺在山南错那,属门巴族聚集地,盛崇红教,尊重爱情。在这里,僧人可以和世俗女子通婚,所以寺院外经常会回荡一些缠绵的情歌。

  在仓央嘉措不满周岁的时候,这个普通的农家突然有贵客来访,那就是第巴桑结嘉措派来的使者。使者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他告知仓央嘉措的父母,他们的长子是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转世灵童。这从天而降的荣华刹那间将他们击中,让这对平凡良善的夫妻无所适从。然而,这则消息并不意味仓央嘉措就要即刻离开门隅,去往遥远的拉萨,坐上布达拉宫显耀的佛床,从此演绎他活佛的人生。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世事变幻无常,当你沉浸在某份妙不可言的喜悦中时,却不知有悲伤的情绪正在悄悄将你等待。

  仓央嘉措的父母明明知道他们的长子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将会住进传说中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成为至高无上的活佛,受到万民的拥戴,却不得不对这个天大的秘密守口如瓶,因为纵算是偏远门隅地区的小民,亦知道在拉萨上层社会里,一直演绎着残酷而激烈的政治斗争。他们无法知道,自己的孩子将来卷入这些斗争中,将会承受怎样的兴盛荣辱。不知道,这瞒天过海的隐情有朝一日昭告于天下,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没有谁可以预测到未来,就像当初无法意料到,这个清贫的门户居然会降临一个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如果说这是上苍对他们的荣宠,是佛祖对他们的恩赐,又为何要他们死守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以致于终日惶恐不安。仓央嘉措两岁的时候,就被定期秘置在巴桑寺学经,这尚不知人事的孩童,并不知道佛祖赋予了其艰辛的使命。唯有其父母,此后的日子,每一天都如履薄冰。

  幼小的仓央嘉措在巴桑寺里学习经文,而担任其经师的,则是第巴桑结嘉措委派而来的几位得道高僧。有一天,如果你来到西藏,走过苍凉老旧的巴桑寺,是否会对这个曾经锁住仓央嘉措童年的地方,生出久久的怅然?其实我们的心灵深处,又何尝不是那么软弱,总是会被一点小小柔情感动得不知所措。当窗外传来曼妙的情歌,我们想知道,当年仓央嘉措伏案诵经时,是否会被飘荡的情歌,打断深深的冥想,而引发了他对爱情无尽的遐想?

  我和情人相会的地方

  在南门巴的密林深处

  除了巧嘴鹦鹉

  哪个也不知道

  能言的鹦鹉啊

  这秘密请不要在路口散布

  那个巧嘴鹦哥

  请你闭住口舌

  柳林的画眉阿姐

  要唱一曲动听的歌

  三百年前的仓央嘉措,就是诵着经文,听着情歌长大的。漫长的十四年过去,他已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在这个婚恋自由的地方,年少的仓央嘉措始终认为,自己可以和邻家少女眉目传情,互诉衷肠。那时候,仓央嘉措的父亲早已过世,只有慈母独自艰辛地守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度日如年。她看着春情萌动的爱子,沉浸在甜蜜的幻想里,只能默默叹息。她不知道,哪一天眼前的景象就会骤然消失,当秘密白于天下时,这孩子是否可以承受万丈荣光所带来的伤害。

  这世上,没有谁能够比一个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孩子,仓央嘉措的母亲深知自己的孩子,从小就有一颗善感的心。他俊朗的面容上,少了一份吐纳烟云的凌然霸气,更多的是温和如水的眷眷柔情。那深澈的双眸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一个为花草感伤溅泪,与牛羊窃窃私语,痴迷情歌的少年,注定是草原上最美的情郎。也许我们该原谅一个懵懂不知自己真正身世的孩子,他肆无忌惮地追逐爱情,并没有犯下滔天大错。

  是曼妙动人的情歌将他深深诱惑,是这片滋长情花的土地,在他心底埋下了浪漫的种子。当秘密不曾公布于世的时候,仓央嘉措的爱是那么无辜。他怀揣着春情的喜悦,谱写梦的华章,又如何看得见母亲日渐增长的白发,看得见母亲内心深处那凝重的忧思,那颗渴望爱的心?他没有罪,但是在若干年后,他却为自己的多情受到无情的惩罚。这难道也是他此生该承受的因果?如若是,便以一世的修行来消释所有的前缘孽债。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人太过清醒,或许会活得比谁都累。也许我们都该难得糊涂一下,对许多人、许多事,假装看不见,这样会不会过得轻松一点?十四岁之前的仓央嘉措,就是那个身处局中,却不知晓谜题的人。多么戏谑的人生,当一个人决意为爱情誓死无悔的时候,你怎么忍心告诉他,其实这一生,他注定坐在佛床上,孤独到死。

第二卷 落花比汝尚多情

  神 山

  每个人都有过青春年少,都有过一段灿若烟花的爱情,虽然短暂,却永生难忘。这世间,可以卷土重来的事情有许多,但逝去的时光和错失的情感,却是一去不复返。纵然如此,曾经拥有的谁也无法抹去,那些片段被封存在记忆里,经久而不褪色。所以,我们总是会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而凝思许久,会为偶然听到的一首老歌而热泪盈眶,会为一段久别的重逢而感动不已。

  当我得知许多人因为读了仓央嘉措的情诗,而选择收拾行囊远赴西藏时,心中禁不住生出了万千滋味。我始终相信,这些人去西藏,并不单纯是为了追寻仓央嘉措的前世今生。他们更想知道,在那片风情浪漫的土地上,到底有过怎样一段与众不同的情缘。究竟是怎样的一位达赖喇嘛,会写出"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诗句。而这些匆匆过客,皆是至情至性之人,他们之所以千里迢迢去探访别人神奇的故事,则是因为他们心底亦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只有爱过的人,才会轻易被别人的爱打动。世间风物本没有情感,一草一木,一沙一尘,皆是因了人们将故事和传说赋予在上面,才有了血肉,有了依托。倘若没有当年文成公主的远嫁,没有仓央嘉措的情诗,西藏那片辽阔的荒原,或许会少了许多浪漫的色彩。富丽堂皇的布达拉宫,也不过是时光的幻影,因为缺少故事而贫瘠。如今,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至于被岁月掏空。

  真实的情感和丰沛的思想,可以让一片荒芜的土地,瞬间滋长出繁花。当我们行走在仓央嘉措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徜徉在每一条他往返过的路径,都要忍不住问自己,他真的在这里居住过吗?是否可以叠合他的脚印?那栏杆上,是否还留有他手上的余温?一遍一遍地捧读他的情诗,只觉这里的草木都通晓灵性,懂得情感。它们见证过仓央嘉措美丽的爱情,听过他和心爱的姑娘约会时所说的情话,记得他许下的每一个诺言。

  三百年,多么漫长的岁月,朝代更换,人事改变,只有那些草木依旧欣欣,山石一如故往。人间是剧场,多少血泪淌成河流,泛滥到无人收拾的地步。而今天的我们,为什么还要相互伤害,为什么不能像清风和明月一样,相互容纳,平静共处?我相信,来过西藏的人,见过雪山草原,喝过圣湖之水,他们的心从此会澄净清朗。会懂得人活着是多么不易,所有的缘分都要好好珍惜,所有的人都应该彼此祝福。

历史是真实的,三百年前,的确有过一个仓央嘉措,在西藏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也确实留存了他的点滴痕迹。他出生在这里,一生的情怀与故事也交付给这里,那么多的诗句,都镂刻在这片土地上。离开了西藏,他就不再是仓央嘉措,所以每一个怀念仓央嘉措的人,都会怀念西藏。我们希望自己这一生,可以亲临这里,可以亲口问一声,这位不负如来不负卿的情僧,三百年过去了,你还好吗?你的灵魂是否真的一直轮回下去?如今,我们又该去哪里将你寻找?

  十四岁之前的仓央嘉措,的确可以不负如来不负卿。他一边在巴桑寺学经,一边听着窗外动人的情歌,亦和邻村的女孩悄悄私会。他甚至觉得在这青翠年华里,不好好地相爱一场,是对人生的辜负。在这个原本就可以男女自由恋爱的地方,仓央嘉措的情如人间四月,那般莺飞草长、肆无忌惮。那个关于五世达赖转世灵童的秘密,他一无所知,尽管他比别的小伙子聪慧,充满灵气,但也只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受到上苍的眷顾罢了。

  在巴桑寺的远处,有一座巍峨雄伟的苯日神山。在这座神山上,有一株巨大的神树,树上挂满了飘摇的经幡,此树高耸入云,极具性灵。有许多转山的人,从天南地北不辞千遥万里地赶赴,只为来到这座神山叩拜,在树下许一个诺言。那时的仓央嘉措,时常会伫立在寺院的楼台,遥望神山上的神树,暗暗为心中那个青涩的梦想祈祷。

  时来运转的时刻   

  祈福的风幡竖起   

  就有贤母的姑娘   

  请我去作客去

  多情的仓央嘉措,是真的爱过了,他和心爱的姑娘,在美丽的欢乐园相爱。高原的阳光,给了野草春花足够的温暖,也激起了这些少男少女蠢蠢欲动的热情。他们可以互唱情歌,热烈地表白心中的爱恋,可以无所顾忌,挥霍饱满的青春。这是生命赋予他们的权利,待青春远去,那些情涛爱浪,就真的成了滔滔逝水,一去不回了。

  杜鹃从门域飞来

  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我和情人相见

  身心轻松欢愉

  露着皓齿儿微笑

  把少年魂灵勾去了

  是不是真心爱慕

  请发个誓儿才好

  其实仓央嘉措的心愿真的很平常,他也不过是想和心爱的女子,守在这片熟悉浪漫的土地上,和一湾溪水、一剪白云、一片草滩、几只牛羊相依,平静度日,相安无事。他们一起放牧,一起写诗,生一双可爱的儿女,拥有世间最平凡的幸福。多么渺小的心愿,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这是西藏的一个小村庄,甚至世间任何一个小村庄,都可以给与的幸福。

  问问倾心爱慕的人儿

愿否作亲密的伴侣

  答道 除非死别

  活着永不分离

  心爱的姑娘啊

  你若离开我修法去

  少年我也一定

  跟你去到山里

  是的,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甜蜜的伴侣,一世的生死相依。他并不知道,这偌大的草原,朴素的村庄,竟满足不了他一个小小的心愿。任何人都要得起这份简单的幸福,唯独他--仓央嘉措,注定与平凡无缘。一份寻常的爱情,却是宿命给他的劫。的确如此,当有一天,他站在无人企及的高度俯仰众生,他会明白,原来高处是那么不胜寒。

  爱情,在没有到来之前,你不知道是什么,到来之后,你就不再是自己。多少人一生都在寻寻觅觅,期待找到那个自己所爱,也爱自己的人,却往往事与愿违。可真正拥有了,又有多少人会努力去珍惜?那些许下的诺言,是否真的可以永远?那些爱过的人,到最后是否都成了过客?过尽漫长的一生,值得我们回味的人和事,还能剩下多少?

  仓央嘉措,尽管他曾经拥有过爱情,但最终没能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所以他会在爱河里沉浸一生。倘若他圆了梦,和心爱的女子结婚生子,又是否真会一生幸福?人生多少故事,酿造出阴差阳错的遗憾,我们导演着一幕幕剧,看尽生死离别,却是那么无能为力。人之用情,若能收放自如,说开始就开始,说散场就散场,没有留恋,亦无纠缠,那该有多好?

  多少人,在风口浪尖上一意孤行,到最后,终究抵不过固执的宿命。看人世消长,我们总怪怨岁月太过逼人,从来不问问,自己种下过怎样的前因。说到底,光阴就像是流寇,一路上打劫着你我。仓央嘉措,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背负了十四年的秘密,终究还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诀 别

  都说这世上,隐藏再深的秘密,终有一天会暴露于青天。同样许多真相,亦会随着时光的流转,被积压在历史的尘泥之下,不见天日。所谓秘密,是有所隐蔽不为人知的,佛教指隐秘深奥之法。始终认为,秘密到了成熟的时候,会完好无损地自然剥落。刻意去拆穿一个秘密,则是残忍。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以为没有他,再灿烂的日子都将是索然无味。待缘分尽了,才恍然,自己其实并没有那样深情。

  三百年前,仓央嘉措的母亲怀揣着那个秘密,每日惶恐不安。她知道这个秘密迟早会抖落出来,害怕沉浸在爱恋中的儿子,难以禁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这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荣耀,是修炼千年也难得到的正果。可不是任何人都需要这个头衔,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承受得起这份贵胄。多少生在帝王家的人感慨万千,只期望来生转世,落在寻常人家,再不要受那无谓的争斗与纷扰。
1696年,康熙皇帝在平定准噶尔的叛乱中,偶然从一个俘虏的口中得知五世达赖早已去世多年的消息。康熙对桑结嘉措隐匿不报的做法甚为愤怒,欲发兵征伐问罪。真相一被抖落,担忧了十五年的桑结嘉措,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场劫。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一面和五世班禅筹划着,尽快公布转世灵童的身份,并派使者将其接到布达拉宫,准备坐床大典。另一面发书函奏报朝廷,这些年匿不发丧并非出于自己本意,而是遵从五世达赖的遗嘱,为了稳定西藏政局,待尘埃落定时,再将转世灵童的身份昭告于天下。

  由于桑结嘉措言辞恳切,语调谦卑,康熙见他给出的理由也情有可原,加之大清入关这些年,依旧是连年征战,为了稳定西藏政局,他也只好作罢。康熙不但不加以惩罚,反而派了使臣去西藏参加六世达赖的坐床大典,并赐予许多金银珠宝和佛具法器。一个隐瞒了十五年的秘密惊现于世,以为会引起轩然大波,沧浪滚滚,却不知竟是这么轻描淡写,晃眼而过。桑结嘉措,这个城府至深的人,自从接任了第巴的职位,从未有过片刻的轻松。尤其守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十五年,他所承受的负累不亚于任何人。

  在此之前,桑结嘉措已经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原以为只是投石问路,过得了多少算多少,却不想可以如此轻松渡河。

  三百年前,当仓央嘉措的活佛身份被公开时,该是在哪个季节?我想应该是秋季吧,因为只有这个季节才懂得离情,只有这个季节才可以充当送别的使者。我们可以试想那一天桑结嘉措派去的使者,抵达门隅那个小村落时的情景,十五年前,他们秘密前来,不惊扰门巴族里的任何人。这一次,他们显得堂而皇之,盛大而隆重。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这则消息如一声春雷,惊动了小山村数百年来的平静与安宁。世代淳朴的门巴族人意想不到,仅是天边狭窄的一角,竟然隐藏了一颗璀璨的明星。他的光芒在瞬间绽放,令高原的阳光亦随之黯淡失色。

  这是何等的尊荣,就连仓央嘉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荣耀给震撼,一时间难以承受生命给与的重量。那时候,他正和心爱的姑娘在秋天的山头观赏红叶,牧着牛羊构想幸福的未来。当他知道自己被从天而降的荣宠砸中时,确实亦有喜悦掠过心头。任何一个人都明白,每一个活佛最终都将登上布达拉宫高高的佛床,接受万民的膜拜。十五岁的仓央嘉措,还是一个刚刚长大的孩子,他柔弱的内心,如何禁得起这天大的诱惑。

  仓央嘉措就是这样被桑结嘉措派来的使者,从门隅这个小地方匆匆接走的。他甚至还来不及和乡亲邻里道别,来不及和心爱的姑娘说一句离别的话语,来不及为两鬓生了白发的母亲擦去脸上的泪痕,就这样被使者一路风尘,带至遥远的拉萨。活佛那顶璀璨的金冠,带给他无限的幻想,他几乎是哼唱着情歌,做着美梦走进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的。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甚至幼稚地以为,待他坐上佛床,就可以拥有天下,可以爱自己所爱,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十五岁的仓央嘉措根本就不会知道,只要他一坐上布达拉宫的佛床,从此便与人间爱情诀别,那心爱的姑娘,将与他成为永远的陌路。更不会知道,那个在世人眼里至高无上的活佛,不过是桑结嘉措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是他给康熙皇帝的一个交代。这世上多少帝王都有名无实,成为别人控制天下的傀儡。活佛虽不是帝王,却有着跟帝王一样的至高尊贵,甚至更神奇的荣耀。在世人眼里,活佛应该有着一颗济世慈悲的心,应该有着无边的法力,可以度化芸芸众生。然而没有谁相信,纵算为佛,亦有着身不由己的无奈和悲哀。

  1697年,仓央嘉措被选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是年九月,自藏南迎到拉萨,途经朗卡子县时,以五世班禅罗桑益喜为师,剃发受沙弥戒,取法名罗桑仁钦仓央嘉措。上苍终于将仓央嘉措本该得到的归还给了他,只是没有人问过,这是否真的是他想要的。就连仓央嘉措自己亦不明白,他的人生从此将得到些什么,又将失去些什么。难道每个人来到人间,都是为了讨债和还债的?待到把所欠的讨回,把该还的还清,我们还追求什么?争执什么?

  落花且随流水,沧海已是桑田。仓央嘉措彻底与过往的生活脱离,从此再也没能回到童年的小山村。没想到,那一日匆匆离去,竟成了永别,那个秋天,就像是他人生里的最后一个秋天。因为,仓央嘉措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红叶。就在刹那,他恍然明白,过往熟悉的人物和景象,以后只能在梦里见到。梦,他开始期待自己可以睡下去,并且一直梦着。

  坐 床

  又做梦了,梦里我去了布达拉宫,在梦的幻影里,我看到的是海市蜃楼。那么多的人,在佛陀的脚下虔诚膜拜。飘摇的经幡,舞动今生的信仰,转动的经轮,摇醒前世的记忆。整个宫殿在高原炽热的阳光下,那么壮丽辉煌,那么无与伦比。这座宫殿,虽然凝聚了斑驳沧桑的历史,收藏了古往今来的故事,落满了岁月飞扬的尘埃。但是它清白,清白地伫立在苍茫的红山上。又是那么宽容,仿佛有着博大的襟怀,可以收纳人间万象。

  醒来的时候,才发觉住在布达拉宫的人是仓央嘉措。一个从门隅这个小地方走出来的少年,何曾见过这等富丽堂皇的宫殿。他的生命中,从来只有淳朴的民风民情,只有草滩溪涧、老屋牛羊。睁开眼,他看不到儿时一起长大的伙伴,看不到青梅竹马的邻乡女孩,看不到对他殷切关爱的慈母。眼前的物象有如黄粱一梦,楼阁殿宇,金堂玉阶,有种让人无法言说的清明与华贵之势。布达拉宫就是一座巨大的藏族文化宝库,珍藏了太多的历史文物和珍宝。而仓央嘉措就这样跌进前世一场华丽的梦中,无休无止地梦下去,不知哪一天,才能彻底醒来。

 1697年的十月,在拉萨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坐床典礼,十五岁的仓央嘉措正式入主布达拉宫,成为第六世达赖喇嘛。他就这样被捧至神佛的高度,接受万人的顶礼膜拜,有些莫名,有些无奈,有些惊喜。他叩首感叹:"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真的是佛,脚下的苍生是他的子民,他的使命,就是将他们度化,倾尽一切,为他们消除苦难。可是他真的具有佛那样无边的法力么?难道只要一坐上高高的佛床,他就真的成了佛,可以让世间一切残缺变得圆满?

  不,不是这样的。直到后来,仓央嘉措才知道,在这条通往佛界的路上,他是孤独的,没有同行者与唱和者,这条路,满是荆棘,让他伤痕累累。那是因为他的心始终背负着人间至真的爱,越不过红尘情爱的藩篱,所以纵算他有佛的性灵,终究只是徒添遗憾。这世间就从来没有完美之事,就如同月圆月缺,花开花落,聚散离合。当你倾心投入,想为一个人、为一件事不顾一切时,必然要接受命运的惩罚。

  仓央嘉措,这位年轻英俊的达赖喇嘛坐在高高的佛床上,就连第巴桑结嘉措和在世班禅都对他恭敬有加。他暗暗告诉自己,从此他就是布达拉宫的王,主宰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实在是太天真了,他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王,莫说不能主宰众生,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按照活佛转世章程规定,转世灵童要年满十八岁才能亲自主持政事。此时的仓央嘉措十五岁,所以他必须要等到三年之后才可以亲政。在此之前,所有的政事都将由第巴和班禅共同处理。

  仓央嘉措身居西藏政教首领地位,住在布达拉宫至高的宫殿,被许多僧众包裹地活着。可是他孤独,甚至过得艰辛而疲惫。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以往的转世灵童从四五岁起就坐床接受正式的培育。而仓央嘉措这十五年,都深居在边远的小村落,陪伴他的是溪流山花、野草牛羊,还有动人的情歌,以及邻村女孩露着皓齿的微笑。尽管他曾经也在巴桑寺学过经文,可是当时的经师对他管束不严,加之那是定期学习,不属于全日制。那时候仓央嘉措尚不知自己的身份,只以为是父母的安排,让他习经,参些禅意,读懂慈悲。

  如今仓央嘉措每日面对的是经师严格的督促,他所有的时间都是枯坐读经,那么多的经文没完没了地摆在他面前,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负累。这时桑结嘉措开始有些着急,他深知这个少年已经被高原的野风浸染,想要彻底脱去他身上的野性,不是短时间所能做到的。三年,他要用三年的时间,将这个放任了十五年的孩子驯服,让他成为一个完美的六世达赖,伟大的政治领袖。只是三年过后,桑结嘉措真的舍得将一生苦心经营的政权,拱手交付给仓央嘉措吗?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包括桑结嘉措自己。

其实我们都是名利的奴隶,明知道人生不过百年,还是要厮杀争夺,拼得血肉模糊。此时你踏着尸骨坐享天下,明日谁又来为你收拾江山那盘散落的棋局?那些帝王在拥有天下的时候,就四处求取仙方,修炼丹药,期望可以长生不死,生怕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会随着生命的终止转瞬化为乌有。他们深知这世上并无此不死良方,依旧想方设法地寻求。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不甘,不甘自己一世心血,付诸东流。可是人力真的可以奈何得了天数?帝王被尊称为天子,然天子和凡人亦没有分别。还有被尊称为活佛的达赖喇嘛,他们同样也是凡骨俗胎,纵然有不死的灵魂,却没有不老的肉身。

  或许仓央嘉措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坐拥天下,叱咤风云。自从住进了布达拉宫,他才知道,这里的生活远不是心中想象、眼底看到的那般美好。他就如同一只金丝雀,被关进华贵的笼子,每天等待主人喂食,偶尔随着他闲庭信步于楼前,看着远方辽阔无边的风景,想要飞翔,又发觉早已被命运折断了双翅。他渴望自由,每一天孤独地远眺窗外,希望会有人经过,心生悲悯帮他逃生。这时候,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佛,忘了他住进布达拉宫的使命是为了拯救苍生,让他们不要在如泥的尘世沦陷。

  是的,沦陷,如今真正沦陷的是他。每一日读着枯燥的经文,参悟繁琐的佛法。仓央嘉措的经师对他格外严厉,因为稍微的松懈,都会引来第巴的严惩。桑结嘉措在忙完政事后,有时还会亲自给仓央嘉措授课,这让他更加惶恐不安。我们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三百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被关在布达拉宫繁华的宫殿里的情景:手捧经书,坐卧不宁,他时刻想着如何才能脱离束缚,回归他往日的逍遥。

  事实上,历代活佛都是在年幼时就被指定为转世灵童,他们的今生也只是平凡的孩子,却要为未知的前世承担责任。无论他们是否愿意,都必定要有别于其他孩童。不能顺其自然地成长,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被关进修行的牢笼,接受宿命的裁判。这一生,他们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注定要用平凡的幸福,换来万民的敬仰。孤独地坐在佛床上,经卷是知音,念珠是佳人,梵音是情歌,酥油灯是唯一的光明。

  相比之下,在凡尘放飞纵横了十五年的仓央嘉措,岂不是比别的转世灵童要更为幸运?至少他拥有过自在闲逸的时光,沐浴过山风明月的温柔,和美丽多情的少女相恋过。只不过这一切美好,如同远去的黄鹤,不复回返了。落去的桃红还会有再开之际,西沉的明月还会有再起之时,离别的恋人还会有重逢之日,而仓央嘉措,与缤纷的红尘,则是永远的诀别。


来不及了,一切已经太迟。罂粟真的很美,可当你服食下去,才知道那是一种带了剧毒的药。明白之后,已经中毒太深。你想要成为布达拉宫的王,就必然要付出常人不能承受的煎熬。仓央嘉措在这里不分寒暑,辛苦地学习佛法,纵算他心中有多少的不情愿,甚至浮躁不安,可他毕竟是转世灵童,骨子里带着佛性与灵慧。在短暂的时间里,仓央嘉措的学业就突飞猛进,这让桑结嘉措倍感欣慰,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会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这微笑对仓央嘉措来说,是那么苍白无力。每当夜幕降临,布达拉宫里人群散尽,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卸下了白日的粉黛妆颜,显得无比宁静。这时候仓央嘉措的心被孤独啃噬,他怀念呵,那个给过他一切美好的小山村。怀念那里夜空的颜色、野花的芳香,怀念门巴族人在篝火旁喝酒唱山歌的情景,怀念母亲在灯下缝补貂皮,更怀念他和心爱的姑娘在月光下幽会时的温情。

  在极短的今生之中  

  邀得了这些宠幸   

  在来生童年的时候   

  看是否能再相逢

  梦醒之后,他已泪流满面,这偌大的布达拉宫,只有月光洒落在他的佛床。想召唤一只鸟儿,托他给远方捎去消息,它呜咽的鸣叫声似在告诉他,它过得并不自由,尽管它有一双飞翔的翅膀,却是那么的身不由己。世间万物,都活着,都还有呼吸,也都身不由己。

  囚 鸟

  人只有在彻底失去的时候,才会入骨地怀想曾经有过的美好,从前的片段则如影随形,时刻在脑中浮现。这时候,我们都禁不住要问自己,如此放不下,究竟是爱上了怀旧的情调,还是过往真的值得悼念?有人说,一个过于怀旧的人,并不一定是因为过去多么灿烂,而是他不能安于现状。人世纷纷扰扰,谁又能说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抵御万千风尘。当你无法接受陌生的风景,不能适应崭新的生活,就必然会怀念曾经熟悉而温暖的事物。

  一个看似强大的人,其实他的内心却是薄冰筑的城墙,遇火则化,一推即倒。一个看似柔弱的人,他的内心却是用一砖一瓦细致堆砌而成,简单平实,坚硬牢固。然而这一切,皆源于人生的际遇,倘若岁月旅途上平稳顺畅,心中的伤痕则少,不至于脆弱不堪。若是命运一波三折,其心必然千疮百孔,到那时,任你如何去缝合补救,也无法拼凑到最初的模样。

  这世间有些事可以后悔,有些事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就好比仓央嘉措,当他每日背诵乏味的经文,手持木讷的佛珠,闻着同一种檀香,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会悔不当初。可是他有后悔的资格吗?当年他被使者接进布达拉宫,根本就无从选择,因为他被命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此生就只能为前世而活。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必须接受坐床典礼,接受这份至尊无上的荣耀。如果他也曾有过喜悦,那是因为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还有着一颗稚嫩的心。突如其来的命运变更,让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究竟是一种荣宠还是缺憾。

这是上苍赏赐给他的礼物,一份不可抗拒,却沉重如山的礼物。没有人问过他是否背负得起,来到这世上,他注定成为传奇。当他坐在布达拉宫的佛床上,坐立不安地诵经,参禅,心中却随着窗外悠然踱步的清风飘去了远方。那个曾经叫做故乡的偏远小村,给过他忘乎所以的快乐,却给不起他一个安稳平淡的归宿。他的归宿是哪?他肉身的归宿一定是布达拉宫,可是心灵的归宿,却是那个叫门隅的山村。

  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仰,这信仰未必是宗教,你可以信仰一棵树,信仰一株草,信仰一只羊,还可以信仰爱情。如果让仓央嘉措选择,我想他会选择一辈子守着一间简陋的小屋,守着自己的爱人,和他一直喜欢的自然风物。尽管,他内心深处也崇尚佛教,喜读经文,但这些却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只能当作是一种点缀。他的生命注定是残缺的,因为他被情爱这温柔的枷锁捆缚,想要挣脱,此生怕是不能。

  在此之前,没有人告诉他,一个淳朴浪漫的门巴族人不能拥有爱情。当他情窦初开,与邻村女孩互相爱慕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他今生注定没有圆满的婚姻。仓央嘉措,这个住在布达拉宫的活佛,发出悲哀的感叹:"如果今生将永远囚禁在这座华丽的宫殿里,那么请将我交还给前世,或许我还可以再选择一次,再经受一次转世轮回。"难道他不知道,转世轮回早已在三生石上写好,走过岁月的忘川,谁也不能选择自己未来的命运。

  芨芨草上的白霜

  还有寒风的使者

  就是它们两个

  拆散了蜂儿和花朵

  天鹅流连池沼

  想多停留一会

  可那湖面结了冰

  叫我意冷心灰

  这个春天,拉萨的春天,仓央嘉措在温柔的春风里,闻到绿草淡淡的清香,看到白云悠闲地漫过窗前。这些自然风物,又撩起了他心中对故乡无限的渴望。都说佛是万能的,可以把人世间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可如今的仓央嘉措,被称为活佛,为何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打理?思念如野草在心底疯长,让他不知所措。没有人真正知晓他的心事,他期待黄昏,期待夜色的到来,那时候,尽管寂寥,那简短的时光却真正属于自己。

  白日里,仓央嘉措刻苦地学习经文,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只有在夜深之时,整座宫殿安静下来,他才敢取出笔墨,悄写情诗。人就是如此,当你拥有的时候,或许会觉得一切并不是那么重要。失去之后,却是日思夜想,期待有一天可以将遗落的珍宝夺回。多么矛盾,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已经恋上这样的矛盾,愿意与一些莫名的情绪纠缠不休。


我往有道的喇嘛面前

  求他指我一条明路

  只因不能回心转意

  又失足到爱人那里去了

  我默想喇嘛底脸儿

  心中却不能显现

  我不想爱人底脸儿

  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写成的黑色字迹

  已被水和雨滴消灭

  未曾写出的心迹

  虽要拭去也无从

  尽管如此,仓央嘉措也并非对权力无动于衷。在这座伟大的宫殿,他是活佛,本该拥有至尊地位和王者风流,主宰万民苍生。可如今在这偌大的空间里,他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他渴望三年时光早些过去,自己可以主持政事,在这威严的大殿里,发出属于他的声音。不是仓央嘉措贪恋权贵,在已经不能更改的局势里,他唯有低头屈服。既然回不到从前,他亦不可以沉沦于现在,他是活佛,就应当遵从活佛的方式生存下去。

  所以,这三年来,仓央嘉措尽管忘不了过去美妙的流光,忘不了青梅竹马的情人,但他亦活得清醒。他深刻地懂得,唯有学业修成,第巴桑结嘉措才会将西藏的政权交付给他。三年囚鸟般的生活,让他感觉自己身上尚存的灵性在渐次消失,往日对生活的激情也悄然淡去。仓央嘉措就像是一棵枯草,需要阳光和雨露的浸润,才可以重生。是的,他渴望重生,渴望真正坐上高高的佛床,在大殿里和众僧议事,听到万民的声音,用自己的力量,为他们解难排忧。

  花开季节过了

  玉蜂可别惆怅

  相恋的缘分尽了

  我也并不悲伤

  如果缘分真的尽了,亦不要过分地悲伤。就将记忆埋在心底,在无人的时候,独自沉思,想象曾经美好地相处过,只是短暂得如同一场花开。花错过了开放的季节,还会有来年,他错过的缘分,还可以重来吗?不能再去想了,一个人过多地耽于昨天是自苦。倘若此生仓央嘉措都不能离开布达拉宫,那么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解脱自己。红尘与佛界,隔着的是一道悬崖,是一条河流,他要么纵身一跃,要么就是乘舟渡河。

  只是,仓央嘉措总算熬过了三年,三年的艰辛,三年的束缚,他是否该破茧而出?做一只自在美丽的蝴蝶,在百花丛中,骄傲地翩跹起舞。哪怕是一朵浮云,无根无蒂,至少也可以海阔天空。十八岁,终于盼来了十八岁,这是达赖喇嘛亲政的年纪。十八岁的仓央嘉措,已经从一个俊朗的少年长成一个睿智的青年,诵经念佛三年,让他脱去了草原的野性,拥有了深邃的学识。

  可为什么,桑结嘉措迟迟不肯将权杖交至他手上?坐在布达拉宫的佛床上,尽管每天有人匍匐在他脚下,可是他一如既往,没有丝毫执政的权力。他依旧是桑结嘉措摆布的棋子,比之从前,更加懦弱,更加束手无策。难道是纷繁的政事让桑结嘉措忙得忘了吗?他怎么可以忘记?三年的忍耐,三年的修炼,说忘了就这么一笔勾销吗?

不,桑结嘉措并没有忘,假如他真的忘了,仓央嘉措应该还是关在屋子里习经诵佛,而不能坐在大殿之上,倾听僧众的朝拜。这一切不过是假象,因为桑结嘉措会在背后假装与仓央嘉措商议政事,事实上,决策权仍旧掌握在桑结嘉措的手中。并且他时不时还会提到还权于他的话题,只是每当仓央嘉措翘首以盼,最终都以失望告终。

  年轻的仓央嘉措,不知道该向谁讨一个说法。看着拈花一笑的佛,他亦笑了,只是他笑得隐忍,笑得无奈,笑得全然没有佛者的从容与平和。他是布达拉宫的王者,只是在无人问津的舞台,独自导演着一场悲喜无常的戏。

  问 佛

  这世上,的确有太多阴差阳错的故事,许多错过,许多擦肩,让人啼笑皆非。很多人喜欢为自己安排好行程,将想要做的事,都记载于人生的书页里。可世事千变万化,过程或许尚能预测,结局却总是出乎意料。于是我们不断地删改情节,不断地委曲求全,到最后,想象与真实之间有着天渊之别。

  布达拉宫,一座属于西藏高原上华丽的宫殿,一座人间浓墨重彩的舞台。多少转世灵童,在那里抹去过往,将情怀更改。然而不是你依从了谁,谁就会让你如愿以偿。仓央嘉措用三年的时间,想换取以为理所当然属于他的权杖,终究也只是如水中泡影,转瞬即逝。好比我们想方设法要喝一杯茶,可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捧在手中已经凉却,喝下去已不是那般滋味。但这样,至少我们还闻到茶的芬芳,而仓央嘉措,坐在空旷幽深的宫殿里,感受到的则是无边的寂寥与无奈。

  有人说,仓央嘉措是幸运的。如今想来,他的确比以往几代的达赖喇嘛要幸运。那些转世灵童,自小就要接受正规的佛教学习,他们何曾有过无忧的童年、浪漫的时光。而仓央嘉措,十五年来对自己的身份毫不知情,他在没有任何压力与负担中度过人生最纯美的光阴。十五年,多么漫长,用十五年的快乐,交换未来岁月的身不由己,他是值得的。

  然而没有谁规定,仓央嘉措就该满足,就该为自己幸福的过去付出代价。纵然他在布达拉宫里,苦修三年,也无法弥补曾经错失的机缘。从第巴桑结嘉措打算对五世达赖的死匿不发丧的时候开始,仓央嘉措就失去了成为六世达赖的最好时机。桑结嘉措怎么舍得将掌控数十年的政权轻易让出?给一个在民间疯野了十五年的孩子,他真的放心吗?尽管如今仓央嘉措有了三年修炼的成果,对桑结嘉措来说,还远不够他心中的标准。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雄韬伟略,在他心中已经根深蒂固,那些非凡的成就,又岂是仓央嘉措所能取代的?

  所以,纵算仓央嘉措望穿秋水,桑结嘉措也始终没有将那根代表王者的权杖交至他手上。仓央嘉措在等待和隐忍中,又煎熬地度过了两年。这两年,他极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对待每件事、每个人。这两年,他让自己彻底地沉浸在浩瀚的佛法里,几乎要忘记曾经年少的一切。不是忘记,应该是完好地将从前包裹起来,尘封在内心一个不能轻易碰触到的角落里珍藏。尽管有些辛苦,但他做到了,佛经让他的心湖渐渐平静。他告诉自己,在无力还击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忍。
人间事真是阴晴难料,悲喜无常,仓央嘉措极力让自己在等待中平静,却还是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伤得无以复加。母亲和邻里从遥远的门隅来看他,给仓央嘉措带来了恍如隔世的惊喜,同时也带来了一个令他悲伤不已的消息。这则消息,彻底粉碎了这些年来他坚定不移的信念。自从离开门隅,仓央嘉措被关在布达拉宫这美丽的牢笼里,只依靠着从前美好的回忆度日。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都幻想自己和心爱的姑娘在月光下的草滩私会,诉说温柔的话语,梦里他闻着她芬芳的气息,看着她甜美的微笑。

  我在尘世邂逅的姑娘   

  虽立下海誓山盟   

  却像花蛇盘的结儿   

  没碰它就自动开啦

  渡船虽没有心

  马头却向后看我

  没有信义的爱人

  已不回头看我

  姑娘不是妈妈所生

  莫非桃树上长的

  为什么你的爱情

  比桃花谢得还快

  这个梦,就这样被残忍地惊醒,甚至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那个与他海誓山盟的门巴族姑娘,已经披上嫁衣做了别人的新娘。仓央嘉措的心被这则消息彻底击碎,往日的欢情历历在目,许下的誓言还环绕在耳边,为何转眼一切就暗自更换?难道誓言就真的轻如薄纸?难道人心就真的如此易变?他苦苦痴守的爱情,在她那里,就真的那样微不足道么?

  热恋着自己的情人

  被别人娶去作妻子了

  相思折磨得我

  已经身瘦肉消

  野马跑到山上

  可用套索捉住

  情人一旦变心

  神力也难捉住

  或许我们该为那个门巴族的女孩抱怨不公了,仓央嘉措当年急促地离去,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语都来不及说。待女孩得知他是转世灵童之后,知晓他们此生相见无期,应该是哭得肝肠寸断。几年来,他们彼此音信全无,只能守着过往温馨的片段疗伤。明知道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等待,可她依然痴守在离别时的路口,欺骗自己或许会有奇迹发生。然而她的痴情,换来的是众人异样的目光,是家人残忍的指责。当诸多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纷纷出嫁时,她想尽一切办法编排出的理由是那么苍白无力。

  仓央嘉措真的错怪了她,她用自己的决绝坚持到最后。尽管门巴族人淳朴厚道,但是他们亦不会容忍一位年轻姑娘,为一场无期的约定,作痴傻的等待。无论她有多少青春可以浪费,亦无法与滔滔不尽的时光比拼。倘若仓央嘉措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定会后悔自己写下这样残忍的诗句。若说辜负,是他背离于先,虽有苦衷,终究还是他有负于她。自从他住进了布达拉宫,意味着所有的誓言都将化作灰烬,他再也没有资格拥有爱情,更无资格去怪怨那个无辜的女子变心嫁作他人妇。

只要仓央嘉措闭目冥想,就可以见到心爱姑娘的凄凉处境,她在绝望中等待,最后熬不过众人的指责,含泪披上嫁衣,做了别人的新娘。这一生,她还怎么能拥有真正的幸福?一段初恋葬在心底,每一年,思念都会随着春草蔓延,她的魂灵注定为他不安。假若她读到仓央嘉措的诗章,又该会怎样痛哭流涕?也许我们不该怪怨谁,那薄浅的缘分已经令他们痛心疾首,又如何忍心作出伤情的指责。

  这该是仓央嘉措最落拓,最痛心的时候。五年的傀儡生涯,令他亲政的理想破灭,如今又尝尽失恋的锥心之痛,令他心灰意冷。悲痛欲绝的年轻活佛,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一切。他不知道,那时候西藏的政局还在风中飘摇,拉藏汗的野心,让第巴桑结嘉措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纵然不受权力欲望的驱使,桑结嘉措也不敢将政权轻易交给一个涉世未深、不曾参政的孩子。仓央嘉措如何明白,政治斗争远胜过情感斗争的激烈,一场厮杀会带来惨绝人寰的伤害,会使得生灵涂炭。情感的伤害虽是人间炼狱,但是个人与众生相比,就显得太渺小了。

  佛家信因果,难道仓央嘉措今日遭遇的一切,是他曾经种下的因,该受的果吗?几年来,他的人生有了沧海桑田的变化,这难道就是活佛必须承受的苦痛,必须付出的代价吗?如果是,他无话可说,就当作是此生的福报吧。希望历过此劫,以后的日子,可以海阔天空。只是他依旧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因为他枉做活佛,莫说拯救世人,就连自己都解脱不了。

  过往的誓言,都成了虚空。昨天的故事,也已结束。仓央嘉措应该明白,荣枯无意,聚散随缘。只是当他站在时光的水岸,看浮世倒影,依旧感慨万千。人生,其实就是一本无字经书,仓央嘉措修炼了多年,亦读不懂、参不透。无奈之际,他只好向佛,发出迷惘又情深的追问。

  渡 口

  对于任何一个信缘的人来说,都会明白,世间的情缘,是该聚的聚,该散的散,缘分尽时,一刻也不会停留。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如一株草,草尚可经历春荣秋枯,而浅薄的缘,则短如春梦。是的,就如同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你伫立在凉风的窗前,发觉自己又回到生命的最初,一无所有。只是这样的一无所有,是否还清白?还洁净?

  台湾作家席慕容曾有一首诗,《渡口》。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年华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席慕容的渡口,是离别的渡口,充满了眷眷柔情与依依别意。这些年,不知道感动了多少为爱痴心不改的人。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喜欢了渡口,人生的渡口,岁月的渡口。过往的船只从这里出发,又从远方归回这里。所以,相逢也是渡口,离别也是渡口,缘起也是渡口,缘灭还是渡口。渡口两个字,蕴藏了太多的人生况味、离合聚散。我的渡口,应该是清淡的,不会有许多来往的过客,只偶尔有伶仃的人,打这儿经过,云淡风轻。

  我想起仓央嘉措的渡口,亦是离别。当他得知心爱的姑娘嫁作他人妇时,他本就支离破碎的心,更是碾碎成灰了。其实当年他被带进了布达拉宫,就意味着他们的缘分彻底结束,意味着他们之间从此注定天各一方。那个秋天是人生离别的渡口,一个为了前世的宿债远赴天涯,一个为了没有结局的约定虚无等待。仓央嘉措是布达拉宫的王,是一个没有王后的王。爱情在这座华丽的宫殿里,已成为一场久远的传说。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拥有过,当五世达赖重修布达拉宫后,这里就成了没有男欢女爱、远离颠倒梦想的菩提道场。

  这一切对仓央嘉措来说,真的太迟了,都说情爱是毒,他已中毒太深。倘若从来不曾开始过,倘若在不知人事时他就被带进布达拉宫苦读经文,也许他就是一位不懂情爱,没有欲求的喇嘛了。在我们的印象里,总觉得佛是无情的,因为他不能有情,不能落泪。可佛若真的无情,又何来悲悯之心度化众生?佛家有太多的清规戒律,难道守着清规,归隐深山禅林,不问世间万事,就是得道,就是慈悲吗?而一个贪恋情爱,吃了酒肉的僧者,在红尘深处传扬佛法,就成了罪恶?

  这世间让人疑惑的事太多,我们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又为何要去责怪别人的贪嗔痴恋?难道佛就该彻底无私,佛就该为芸芸众生而活吗?如果仓央嘉措不是转世灵童,他的人生将会是另一番景象,在那个属于他的狭小空间里,平淡安宁,无声无息。没有如果,他既然坐在布达拉宫高高的佛床上,就该为至尊的荣耀付出代价。他受到惊扰了,受到俗世的惊扰,受到情感的惊扰,所以他不快乐,所以会写下这样无奈的诗句。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忘。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假如这世界,谁也不知道谁,也许就真的安静无声了。只是那样的岑寂,还算是烟火人间吗?仓央嘉措说不相见、不相知,但任何一个生存在凡尘的人,都不可能做到不相遇、不相欠。想起纳兰容若的诗,"人生若只如初见"。每个人都在期待人与人之间的邂逅,最初都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纯一。没有伤害,没有浮尘,没有深刻的爱,也没有入骨的恨。试问,这样的人生,还有滋味么?

既然落入凡尘,就该遵守凡尘的规则,不惧生死,敢爱敢恨。纵然被烟火呛得泪流满面,也要策马扬鞭,纵浪行舟,孤注一掷,不留后路。话虽如此,当你被风雨刀剑割得千疮百孔时,谁又来为你疗伤?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勇者,站在风口浪尖,等待命运的裁判,等待时光来宰割。没有谁真的愿意看到生灵涂炭,血肉模糊,许多人的心都向往平和,向往安宁。所以才会追求浪漫与柔情,才会这般喜爱仓央嘉措的诗,会原谅他身为佛,仍贪恋人间情爱所犯的罪。

  有人说,仓央嘉措真的是执迷不悟。整整五年的时间,苦读经文,参悟佛法,却依旧避不过这场浩荡的情劫。他的诗让人们证实了他情僧的身份,在整个修佛的过程中,他始终不忘的是红粉佳人。也有人说,这才是真正的仓央嘉措,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深入红尘的人,才可以修炼成佛。佛不是一个虚无,佛亦是人的化身,因为参透世间一切,才置身事外,悠然于云端之上。也许仓央嘉措在修行的过程中,必须要经历情劫,才可以成佛,一个在婆娑世界里,度化众生的佛。

  我们很想知道,失恋之后的仓央嘉措,究竟会重新选择怎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会不会从情感的泥淖里走出来,从第巴桑结嘉措的手中夺回权杖,以他西藏政教的首领地位,开始真正执掌政教大权?又或者是,从此安分守己地听命于如来,在布达拉宫静心参禅?显然这一切都没有,他的性情,已经注定了他今后的人生。就像是一场戏,在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可以预测到结局。尽管如此,没有多少人可以平心静气地品味过程,我们的心情依旧会随情节而跳跃波动。

  其实当时西藏的政局一片混乱,而仓央嘉措却沉浸在个人悲伤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对于仓央嘉措来说,他并不在乎权势,甚至不在乎他六世达赖喇嘛的地位。然而这不意味他对众生没有丝毫的奉献与教化,只是他所选择的方式不同。他用真诚和慈悲的情感让世人感受到,佛法不是高不可及,禅不只是为了超度自己、修炼来世。今生我们的心已经够浮躁了,需要他充满灵性和柔情的诗歌来净化,只有今世得到解脱,才会有来世的轮回。

  他毕竟是仓央嘉措,权欲与爱情,他选择后者。对于向往精神世界的人来说,爱情是极致的奢侈品,真正可以拥有的人不多,更何况是一个不能沾染人间情爱的活佛。明知如此,他依旧孤傲地走下去,看似漫无目的,恣意轻扬,但他的心,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算他的世界是风霜雨雪,我们这些迷恋上他的情诗的人,又有什么理由选择半途放弃?

第三卷 为卿憔悴欲成尘

  风 情

  也许我们都知道,只要生命不断,人生的故事就一直在继续。一段故事的结束,意味着另一段故事开始。多少来来去去的缘分,我们会得到些什么?又会失去些什么?如果一个人将所有的激情都耗尽,他的世界是不是从此将安静无声?

  有人说,如果你真的厌倦了纷扰的都市,就选择独自远行天涯吧。去乌镇那个朴素安宁的小镇,去丽江那个幽静又风情的小城,或放逐到西藏,那个离天很近,可以随手摘取白云的高原。可是这些地方,就真的安宁么?不会有故事发生么?《似水年华》里的英小姐去了一趟乌镇,就与乌镇的文发生了一段刻骨的恋情,难以自拔。丽江玉龙雪山金顶的一米阳光,有一对男女用生命在那里镌刻了爱情。而西藏有过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这样的情僧,这片土地,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荒芜,此后都会遍开情花。

  在拉萨旧城区,有一条八廓街转经道。来到这里的人,有一个地方一定不会忘记进去。八廓街的建筑大都是白色的,只有八廓街东南角有一栋涂满黄色颜料的两层小楼,这就是著名的玛吉阿米酒馆,当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密宫。"玛吉阿米"是流传在藏区的一个美丽的传说,意为"圣洁母亲、纯洁少女",或可引申为"美丽的梦"。仓央嘉措曾是这小酒馆里风流倜傥的美少年,宕桑汪波。他的出现,会让所有玛吉阿米的目光都为之停留。

  在那东方高高的山顶上

  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未嫁娇娘的面容

  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多少年过去了,仓夹嘉措写给玛吉阿米的诗篇依旧流传至今。他是那么真实地表达了红尘男女美好的心意,玛吉阿米酒馆,因为仓央嘉措,装载了别处没有的风情。多少过客打这儿经过,在洋溢着温情的酒馆里,品尝一杯佳酿,留下点滴心迹。陌生的名字,陌生的面容,谁也不认识谁,但是他们却真的相遇过。在同一个地方,想起同一个人,一个已经远离三百年的人,他的魂魄是否会在华灯初上之时漂游到这里?在这里,和某个现代的年轻女子,结下一段薄浅的缘分,只一次宿醉,待到天明,各自离散。

  被布达拉宫囚禁了五年的仓央嘉措,经历了失恋的痛苦,忍受了傀儡的生涯,他的心开始蠢蠢欲动,如同窗外蔓延的青草,还有四月和煦的暖风。不知道是佛祖对他的考验,还是他命里注定会有一场美丽的戏梦,又或者有其他因由。仓央嘉措在一个不经意的日子里,发觉这座华丽的牢笼,原来有一个小小的侧门无人通行、无人把守,这意味着他可以从侧门里溜出去,通过这条路径抵达拉萨古城。

  这个通道,给一间闭室带去了一缕和暖的阳光,也给仓央嘉措行将死寂的心重新注入了流动的血液。他抛弃了五年的循规蹈矩,不再懦弱,他要趁夜半无人时从侧门走出去,去美丽的拉萨城,好好地为自己活一次。夜间最热闹的,就是八廓街的一间小酒馆。仓央嘉措走出侧门,给自己换上华丽的服装,套上美丽的假发,瞬间他摇身变成一位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宕桑汪波。他要去一家灯火辉煌的酒馆,赶赴一场青春的盛宴,暂别活佛的身份,他将会是拉萨城最美的情郎。

住在布达拉时   

  是活佛仓央嘉措

  买醉在拉萨街头的  

  是浪子宕桑旺波

  在拉萨城的街头,俊美的仓央嘉措邂逅了一群年轻的歌者,他们都有着旺盛的青春,聚集在一起对酒欢歌,嬉笑玩闹。以往仓央嘉措只在门隅那个小地方和族人一起饮酒唱歌,不曾见过这都市的繁华。五年如同囚者一般枯燥单调的生活,让他早已厌烦,一夜的买醉,让他真正品味到锦绣华年的美好。仓央嘉措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一个二十岁的潇洒青年所该享有的待遇。相比之下,每日坐在布达拉宫的佛座上,被人恭敬地朝拜,是多么的无趣呵。

  难道世间的人都是如此,自己可以拥有的,都不会觉得完美。那些得不到的,却偏生想尽一切办法渴求得到。人因为有了追求,有了念想,才永远得不到满足。那些流浪在拉萨街头的青年,又是多么羡慕和他们年岁相当的仓央嘉措。羡慕他生下来就有了活佛高贵的头衔,不用在烟火人间飘荡,不用臣服于任何人的脚下。却不知,这一切是上苍强加给他的苦难,他要的只是平凡的生活,是无拘无束的自由;是可以和所有的青年一样,白日里劳作,夜晚在酒馆喝酒狂欢。

  有时候醉生梦死,真的比清醒自居更令人向往,那是因为人生有太多的负累,当我们无法躲避的时候,就需要偶尔的释放。仓央嘉措在十五岁的时候,莫名地为了自己未知的前世,做了六世达赖,负起了责任。因为来得过于仓促,加之五年囚鸟般的生活,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买醉。所以当仓央嘉措有机会离开布达拉宫,走在拉萨的街头,最潇洒、最风流、最放纵、最彻底的人,非他莫属。

  只一夜的狂欢,让仓央嘉措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快乐。黎明之前,他准时抵达红山脚下的侧门边,用自配的钥匙打开门,若无其事地走进布达拉宫。回到自己的寝宫,迅速摘下头顶的假发,换上红色僧袍,镜前的他,又成了六世达赖,是布达拉宫最大的王。第一次,他在镜前给了自己一个满足的微笑,那么甜蜜。尽管脸上还泛着未醒的酒意,但他清醒地明白,总算彻底地为自己活了一次。

  然而拉萨街头的酒就像是一杯毒药,品尝一次就上瘾。仓央嘉措的人回到了布达拉宫,他的心却依旧停留在八廓街上的小酒馆里,忘不了那里弥漫的人间烟火,忘不了街头的欢声笑语。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布达拉宫,而且是在夜晚,独自悄悄溜出去的。他的出行是那么刺激,那么来之不易,这令他对外面的世界更加贪恋和向往。被放逐了一次的心就如狂野翱翔的苍鹰,飞得那么高,那么远,想要收回,已是不能了。

白日里,仓央嘉措端坐在至尊的佛座上,听着严谨的上师在面前探讨佛事,接受他们的朝拜。第巴桑结嘉措一如既往对他严厉,然而已经不重要,仓央嘉措不在乎。他已然不稀罕这活佛的位置,不稀罕那根得不到的权杖,也不想关心西藏纷乱的政局。亦不想为了众生,去念读那些早已乏味的经文,听那单调的佛号。布达拉宫对他来说,最后仅存的一丝留念,也被八廓街的烟火漫过。

  来不及了,那颗放逐的心,已经飞得太远。一个情多的人,从来都是决绝的,他可以不为名利低下高傲的头,却会为一段自由俯身垂首。我们应当知道,仓央嘉措不会安分守己地住在布达拉宫了,他一定会再次买醉于八廓街的小酒馆。待到夜幕降临,转经的人们离去,鸦雀无声,整个宫殿沉沉入睡的时候,他会换上华丽的服装,戴上假发,做回那个叫宕桑汪波的英俊青年。而多情的他,又仅仅只是与那些歌者喝酒狂欢么?在那个灯火迷离的酒馆,一定会有一只美丽的夜莺将他等待,只是那番邂逅,又将会给他一场怎样的情劫?

  倘若让仓央嘉措用活佛的身份、五年的修行,换取一段爱恋,他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布达拉宫。哪怕彷徨在拉萨城的街头,做一个浪子,他亦甘愿。接受漂泊,是因为害怕一颗被囚禁的心,纵算飘零是归宿,他亦执著不悔。

  烟 火

  青春岁月里的相逢不需要任何约定,偶然的擦肩,一个不经意的回眸都可以结下一段缘分。我们都有过花枝招展的年华,为某个喜欢的人倾尽所有的激情,对着高山、对着河流许下滔滔誓言。自以为是情种,走过一段缠绵的历程,而后开始有了厌倦,那时候,发觉过往的山盟水誓,只是一场青春的游戏。生存于这世间,我们应该遵守规则,人生的规则、爱情的规则,萍水相逢注定会是过客,缘尽时切莫苦苦强求。

  后来我终于明白仓央嘉措为什么会不守清规戒律,会在拉萨古城的街头流浪。因为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他内心窜流着奔腾的血液,让他安分地坐在至高无上的佛座上不动凡心,这份强加于身的荣耀是一种残忍。

  仓央嘉措是活佛,可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一天他也会老死,我们将会看到一个度化众生的活佛,一个鲜活的生命,只剩下一副安静的骸骨。尽管他的灵魂不死,可以转世,但那已是来生,今生的一切都将随着生命的结束而终止。许多人认为仓央嘉措选择情爱,是因为他没有悟透高深的佛法,是因为他还没有看透人生的本真。而我却不以为然,我所感知的仓央嘉措,当是深晓人生短暂,任何的忍让与逃避都是对自己的辜负。他信因果,信来生,更信今生是自己的唯一。

郁积在仓央嘉措心底的热情,一旦被点燃,需要熊熊地燃烧,尽情地释放。当仓央嘉措那一晚从布达拉宫的侧门通往拉萨城的街头,意味着他情感的门扉再度被推开。一个被囚禁五年的生命,获得这么一次机遇,再也不会委曲求全地度日。情感似决堤的水,倾泻奔流,对于仓央嘉措来说,如今居住在达布拉宫的他是丢失了魂魄的活佛。而逍遥在八廓街小酒馆的宕桑汪波,是真实的自我。

  夜晚的小酒馆,灯火璀璨迷离,拉萨城里许多年轻的男女会不约自来,在这里喝酒嬉闹、唱歌跳舞,只为将炽热的青春演绎到底。似乎只有他们可以恣意妄行,可以醉倒在澄澈的月色中,不管不顾。这是一场无心的约定,夜来相聚,天明散去,谁也不问谁来自哪里,又将归去何处。今天的相逢或是明天的重聚,也可能是永远的离散。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他们要的是当下,是理所当然的拥有,是落崖惊风的决绝。

  宕桑汪波无疑是酒馆里最倜傥、最风流的青年,他俊秀的面容,似秋波的眼眸,以及出类拔萃的气度,令那些美丽的姑娘怦然心动。而这里同样有一位超凡仙姿的琼结姑娘达娃卓玛,她甜美的笑容、曼妙的歌喉,无疑是熙攘人群中最美丽的凤凰。这样一对璧人,眼神相看的刹那,便有了心灵的交集。

  皓齿人儿含笑

  向满座瞧了一遍

  眼珠娇滴滴一转

  却注视我少年的脸

  拉萨熙攘的人群中间  

  琼结人的模样儿最甜

  中我心意的情侣

  就在琼结人的里面

  聪慧的仓央嘉措,自是明白,这位琼结姑娘达娃卓玛将是他命里的劫。也许是酒馆的酒太过让人迷醉,又或许是姑娘的温柔笑容、撩人的眼波太过让人痴恋,无论是福是祸,他都要让自己沉陷。仓央嘉措知道,他需要她,需要她柔婉的爱抚,闻着她芬芳的气息,可以慢慢地抚平他心中的伤痕。一段爱情的背离,需要另一段爱情的填补,纵然是活佛,也不甘寂寞,也禁不起温柔的诱惑。

  在小酒馆女店主殷勤地撮合下,他们就这样夜夜相会在一起,缠绵缱绻,难舍难分。美丽的琼结姑娘,给了仓央嘉措前所未有的柔情和欢乐,那是一种隐秘的人生极乐。他想着,纵是在佛界,修炼到最高境界,也不过如此。至今也没有人能够说清,肉身的快乐和精神的快乐何种更令人销魂蚀骨。也许只有真切地体会过,才能道出哪一种快乐适合自己。仓央嘉措觉得自己离佛界越来越远了,此时的他,只愿意做沉沦凡尘的宕桑汪波,享受爱情极致的快乐。

  相逢不易,说是夜幕降临,待布达拉宫沉睡之时仓央嘉措就可以下山会见达娃卓玛。可等待总是漫长,用白日漫长的等待,换来一夜的倾城,仓央嘉措仍旧觉得不够尽意。情到浓时,片刻的分离都是煎熬。更何况在仓央嘉措的心里,一直担忧着,生怕哪一天,自己的行踪败露,那时候他对琼结姑娘在温床上许下的誓言,还能恒久么?顾不了那许多,每一晚,他们都恨良宵苦短,雄鸡唱晓--

桑耶的白色雄鸡

  请不要过早啼叫

  我和相好的情人

  心里话还没有谈了

  把帽子戴在头上   

  将辫子撂在背后   

  一个说请慢坐

  一个说请慢走   

  一个说心里又难过啦   

  一个说很快就能聚首

  这就是爱情,只有深陷于爱情中的人,相聚的时候,才会觉得时光不依不饶。离别之后,又会怨怪时间流逝得太慢,待到何时才可以再次重逢。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惊扰他们的梦。他们每日所期待的,就是黑夜的来临,那晨晓的雄鸡,能不能忘记啼叫,这样他们就假装黎明不会到来,假装夜还是那么黑。

  为什么人生聚聚散散这样的频繁?美丽的琼结姑娘达娃卓玛不知道,天亮后这位对她百般温柔的情郎去往何方。她不会知道,在庄严华丽的布达拉宫,有一道隐秘的小侧门,通往活佛的寝殿。而英俊的宕桑汪波,是来自布达拉宫的王,是至高无上的活佛。她该匍匐于他的脚下,为今生的爱恋许下永久的夙愿。人只有自救才可以救人,深陷情网的仓央嘉措,无法解脱自己,又如何去解脱众生?情感是心中最深的结,千缠百绕,是否将爱恨尝遍,才可以淡然那么一点点?

  仓央嘉措每天都在编排同一个情节,白日他是布达拉宫的活佛,漫步云端,俯看众生。夜晚他是拉萨街头的浪子,落入尘埃,服食烟火。他不厌其烦地装扮着两个角色,反复地脱换服装,频繁地摘戴假发,往返于佛宫与世俗的山径。这一切,他做得天衣无缝,知情的唯有那条忠实的老黄狗。

  胡须满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还机灵  

  别说我黄昏出去

  回来时已经黎明

  它是忠实的,黎明到来之前,它会守候在小小侧门旁,等待那位年轻的主人。唯有见到这只老黄狗,仓央嘉措才会安心。一夜的欢情,让他更加精力充沛,矫捷的步子迈过门槛,走向长长的石阶,回到寝殿。没有人知道,这张佛床,已经许久没有人体的温度,每晚只有月光轻轻地洒落在上面,将秘密袒露无遗。

  东方既白,朝霞晕染的天空,格外地醉人。此时早起的僧人在院里打扫落叶,汲水插莲,等待那些转经的人,从天南地北的远方,来到这座圣洁的佛殿,接受佛光的普照。这是信仰,没有信仰的人生将是多么贫乏,多么肤浅。信仰了佛,意味着从此清淡安宁;信仰了爱情,意味着欲生欲死。今日的我选择在别人的故事里追忆,明日又是谁立于飞雪的窗前,假装怀想今天的我?

  罪 证

  有人说,我们是赤裸裸来到这世上的,得到的一切都是上苍所恩赐。人要懂得感恩,多一些满足,少一点抱怨,也许会快乐许多。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去,离去时还是要归还得到的一切,无论你对这世间有多么留恋,也于事无补。明知如此,为什么大家不能相安无事地活着,为什么总有人在平静的水面掀起风波?不知道要修炼多少年,才会有这么一次尊贵的转世,为什么这份机缘恰巧给了他?沧海要千年才能转换为桑田,为什么偏偏让他遇见?

仓央嘉措享受着爱情给他带来的甜蜜与幸福,但每当他回到布达拉宫,面对众生的朝拜,又难免怅然若失。这样的交往,真的可以长久么?不知道哪一天,那条通往拉萨城的小侧门就会被人发觉,甚至那条忠实的老黄狗也会在某个雪夜老死。又或者那个美丽的琼结姑娘达娃卓玛,在哪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失约。人生变幻无常,他无从预算,纵然高贵如佛,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无法满足自己微薄的心愿。

  我那心爱的人儿

  如作我终身伴侣

  就像从大海底下

  捞上来一件珍宝相似

  有时候,仓央嘉措觉得自己就是达娃卓玛树上的一枚叶子,原本注定相依相恋,却终究要接受纷飞的别离。来到八廓街这家小酒馆的青年,只求一夜尽欢,从不曾想过地久天长。唯有仓央嘉措不同于他们,他经历过失恋的痛苦,当他邂逅了美丽的琼结姑娘,期待的是一生的相伴,是永久的依恋。可他无数次地问自己,仓央嘉措,你真的要得起吗?你又给得起她永远吗?

  迷惘之际,仓央嘉措开始有些矛盾,他不知道自己真心的付出,会不会换来再次的背弃。尽管他有足够多的青春,还可以在拉萨城的街头流连忘返,可他不是街头上那些平凡的青年,可以无拘无束地来去自如。如若有一天,世人发觉那位倜傥风流的宕桑汪波就是布达拉宫的活佛仓央嘉措,他又将接受怎样的裁判与指责?对于世人的看法,他当是无谓的。他惧怕的是心爱姑娘的背离,因为他不知道这世间到底还有几多真心。

  压根没见最好

  也省得神魂颠倒

  原来不熟也好

  免得情思萦绕

  姑娘肌肤细又软

  被底缠绵拥抱

  莫非假意虚情

  骗我少年财宝

  不知道美丽的琼结姑娘达娃卓玛看到情郎宕桑汪波写下的诗句,心中会生出怎样的悲伤。一个女子,愿意为心爱的男子倾尽所有,换来的却是他的猜疑与误会,她知道后,还会一如既往地付出吗?但她不会知道,因为她沉浸在幸福里,忘乎所以。仓央嘉措每夜都会如约而至,给心爱的姑娘带来精美的礼物和珠宝,他宠爱她,一如掌上珍宝。当她温柔地偎依在他怀中,那般多情美丽,仓央嘉措会笑自己所有的猜忌都是庸人自扰。

  爱得了一日算一日,年轻的活佛仓央嘉措是这么想的。纵算有一天真的背离,他也可以原谅她的错,毕竟曾经有过付出,谁也不能给谁强加任何的负累。哪怕誓言还没有冷却,舞台还灯火阑珊,该散场的终究还是要散场。仓央嘉措顾不得那许多,他要的只是当下的拥有。这位美丽的琼结姑娘,在他心中的份量,远胜过活佛的地位,高过布达拉宫闪耀的金顶,高过世间一切云天。


曾经说过,再严谨的秘密也会有被抖落的一天。当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又有什么可顾忌?有什么可遮掩?不知在何时开始,拉萨城里的人们在纷纷议论,八廓街上夜夜流连酒馆的风流浪子宕桑汪波,是布达拉宫年轻的活佛。多么惊人的消息,原以为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但是城里的人们一如既往地生活。他们只把这当作是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有人煞有介事,有人一笑而过。

  而对那些沉迷于夜晚酒馆的年轻人来说,根本不介意这些。他们聚集在一起饮酒对唱,从不过问对方的身份,因为这是热情无悔的一群人,不需要为任何的放纵负责。宕桑汪波依旧是这群人中的佼佼者,他们在一起狂欢,将世间一切纷扰痛快饮下。任谁也不管明天会如何,不管身边是否藏隐了一个活佛。酩酊之时,仓央嘉措不忌讳市井的流言蜚语,甚至还带着挑衅倔傲的口气唱道--

  人家说我闲话

  自认说得不差

  少年的轻盈脚步

  踏进了女店主家

  此时的仓央嘉措早已不再是那个懦弱的少年,经过五年的修行,加之这一段时间步入凡尘的历练,他开始变得勇敢。他不再甘心做一只囚鸟,他应该羽翼丰满,为自己寻求一条明亮的活路。世间多少事,经过也就从容,当你以为会天塌地陷,真正发生了,也不过是蜻蜓点水般轻巧。但有时候,你依旧要为一些过错付出不可预料的代价。沉浸在欢愉世界中的仓央嘉措,并不能意识到这些,他负气地以为,真正被知道了,又能奈我何。

  也许是仓央嘉措近日的异常言行让第巴桑结嘉措生疑,也许是拉萨街头那些传闻流进他的耳朵,或许是他也曾年轻过,也曾真爱过,又或许他一直执掌了权杖,对这孩子心有愧疚。总之,一贯严厉的桑结嘉措,对于仓央嘉措的行为假装不知,也不去追问。他每日疲于政事,实在无心去指责仓央嘉措夜晚诡异的行踪。他不知道,他的放任可能会造成无法收拾的后果;他的慈悲,或许成了一种残忍。

  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可仓央嘉措明知道是错误,还是让自己沉陷。桑结嘉措的纵容,让仓央嘉措更加肆无忌惮,他们心照不宣,以为做到天衣无缝就可以瞒过一切。然而人在河岸行走,又怎么做到永远不被河水打湿衣襟?就如同仓央嘉措,每天往返在佛殿与世俗的山径,怎么可能会万无一失?

  每个人生下来就安排好了命数,当你拥有了太多,上苍一定会用别的方式夺去一些什么。就如同仓央嘉措,几个月时光的尽情消耗,让他所剩的幸福已经为数不多。他一心想要挽留的情缘,终究还是短暂的,就像一阵清风,温柔地吹在脸上,却怎么也抓不住。都知道梦真的好美,只是梦醒之后,你必须将得到的倾囊归还,直至一无所有。


那是一个美丽的冬夜,轻扬的雪花尽情飞舞,八廓街的酒馆似乎比平日更加热闹。他们聚集在一起围炉煮酒,看琼玉纷飞,享受上天恩赐给人间的美丽。这一天来到布达拉宫转经的人早早离去,仓央嘉措也比平日更早地来到酒馆。一个有诗心的人,定是爱雪的,今夜的仓央嘉措吃了许多的酒,他要一醉方休。

  醉后,仓央嘉措和美丽的琼结姑娘达娃卓玛不尽缠绵,他根本无心察觉,命运之神要对他的放纵作出惩罚。这一夜的欢情,将是最后,而雪花是上苍赠送给他们至美的礼物。缘来时你阻挡不了,缘灭时你亦无法挽留。缘分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无论你是至高的佛,还是流落街头的浪子,都一视同仁。

  事情的败露,缘于这场美丽洁白的大雪。那么洁白无瑕,却给仓央嘉措带来了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冬夜的凌晨,仓央嘉措离开了温暖的被窝,依依不舍地和情人告别。厚厚的积雪将上山的路给淹没,眼看天就要大亮,布达拉宫的僧人就要早起开门扫雪,仓央嘉措只好匆匆赶路。然而他忽略了,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一头抵达庄严的佛殿,一头通往纷扰的世俗。

  这是罪证,无法抵赖的罪证。无瑕的白雪出卖了他,泄露了他的多情。早起的僧人打开寺门,雪上的两行脚印,证实了拉萨街头的浪子宕桑汪波就是布达拉宫的活佛仓央嘉措。一位至尊活佛不守清规,贪恋凡尘爱恋,这意味着他将接受怎样的惩判?

  错 误

  一个人在梦里,总是梦见丢东西,那是因为他害怕失去。我们每一天都在丢失,都在错过,失去潺潺如流的时光,错过青葱华年里美丽的相逢。生活于许多人来说,总是会怪怨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快乐的太少,悲伤的太多。人有时不如一株草木,草木会一生感恩阳光和雨露给与的温润岁月,而人在失落之时,会全然忘记花好月圆的甜蜜与幸福。

  这一次,仓央嘉措是真的失去了。他一直担忧秘密早晚有一天被人发现,于是用真真假假的身份掩饰自己的行踪。可越是惧怕的事,就越会发生。他相信了雪花的晶莹,那些清晰饱满的颗粒,落入了他的诗句,同时也背叛了他。他终是无悔,曾经立过誓言,为了爱,可以放逐天涯、凄凉遗世。

  端坐在庄严的大殿,面对佛的慈祥,他将额头紧紧地贴在殿堂的砖地上,不是为了祈求佛的饶恕,只是想告诉佛,他真的是无意。无意背叛,无意辜负,原本打算一生为佛,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面对永不消失的朝圣者,为他们讲经说法,为他们无私奉献。无奈情难自已,这妙不可言的圣境,抵不过琼结姑娘一朵温柔的笑靥。他需要的是和心爱的姑娘居住在一处小小的世外桃源,安于良田菜地自给自足。没有城市的繁华喧嚣,只有淳朴的民风,过着不知道朝代几时的日子。

秘密被抖落的那一天,年轻的活佛仓央嘉措比以往都要平静,无论情感的路程是否走到尽头,至少他还拥有现在。他在摇曳的灯光下诵读经文,书写情歌。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一无所有,这些情歌将会像风一样从高高的殿宇飘飞而出,越过雪山荒原,蔓延至青藏每一个角落。无论是集市中、酒馆里、毡房内,高原上多情的人们都会为之传唱不息。因为有爱,才会有慈悲和宽容。每一朵莲花,都需要情感的浇灌;每一盏香油灯,都需要温暖来点燃;每一个人,都需要菩提来度化。

  这个夜晚,仓央嘉措听到自己的歌声被篝火点燃,酥油的清香漫溢在透明的天空。那些转经筒就这样不知疲倦地日夜摇晃,它的本意是好的,带着许多沉沦世界的人,远离纷扰。仓央嘉措是喜欢这里的,如若生活可以不受束缚,如若日子可以掺杂爱情这道调味品,他甘愿一生陪伴佛,奉献所有的思想。然而人生就是会有这么多的不如意,他要面对的终究还是抉择。倘若你选择了冷傲的寒梅,就意味与清凉的莲荷无缘。倘若你选择了阳春白雪,就意味着失去晚秋枫林。

  以为不过是一个年轻人对爱情的执著,一时迷了心性,只要从此严守清规,他依旧是布达拉宫无比尊贵的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不知道,自己的任性与多情成了拉藏汗用来讨伐桑结嘉措的完美借口。他对佛祖的反叛,成了拉藏汉手中用来对付他的利刃。倘若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百姓,纵是犯下滔天大罪,也不过是以命相抵便罢了。但他不是,他是西藏政教首领,关系了万千民众。一起一灭,都是沧海桑田,一开一合,都是往事云烟。

  拉藏汗给远在北京城的康熙帝上书,指出他违反清规、欺瞒众生的劣迹。并阴狠地道出这样一个全无半点修行的浪子,不可能会是雄韬伟略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仓央嘉措只不过是第巴桑结嘉措当年找来应付皇上的一个冒牌货,是他用来独揽西藏政权的棋子。这几年,仓央嘉措是第巴桑结嘉措的傀儡,从不沾染政事。第巴桑结嘉措欺骗了天下大众,糊弄了大清皇帝,这样欺上瞒下的行为应该接受严厉处罚。

  一句"不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说得那么响亮,仿佛已是罪证确凿,不容狡辩。这个奏章令康熙皇帝有所动摇,当年第巴桑结嘉措对五世达赖之死匿不发丧整整十五年,之后是因为康熙察觉,他才寻回转世灵童,举行了坐床典礼。如今拉藏汗的奏本不得不令康熙怀疑仓央嘉措的真实身份。难道桑结嘉措真的胆大妄为,隐瞒了转世灵童的真相?在民间找来一个莫名的少年,充当了活佛?

  在真相不曾弄明白之前,睿智的康熙并没有听信拉藏汗的片面之词,他派了使者前往西藏查访这位年轻活佛的真假。当使者看到气宇不凡、聪慧过人的仓央嘉措时,疑惑似乎有所更改。使者上书回报了康熙:"此喇嘛不知是否是五世达赖化身,但确有圆满圣体之法相。"并附上流传在拉萨城的这位活佛的情诗,那么美好的诗句,动人心魄,是毒,也是药。难道他真的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难道他的浪子行为只是因为佛动了凡心?可是佛可以动凡心吗?
仓央嘉措,这个违反清规的活佛,本该接受戒律的惩罚。可为什么他的情诗,这样的暖人心意,那不是晦涩难解的经文,不是乏味虚无的道章,而是用生命和激情演绎的感动,是来自灵魂的召唤。开始有柔弱的心为之动容,他犯下错,似乎并不是那么罪无可恕。或许每个人心底都荡漾着柔情,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刻骨铭心的人,或许仓央嘉措的劫数也是世人的劫数。

  只是错终究还是错,每一个犯过错的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尽管康熙没有立即对仓央嘉措作出惩罚,但是第巴桑结嘉措却不敢再容许他的任性妄为。而布达拉宫仿佛已经锁不住他那颗为情放浪的心,桑结嘉措往日对他松懈的管束,导致了仓央嘉措的叛逆与日俱增。这匹被放纵的野马,脱缰而去,如今该如何将他收服?

  无奈之际,桑结嘉措只好求助五世班禅罗桑益西,他希望仓央嘉措会听从班禅的规劝,将他从滔滔情海里拯救出来。等到醒转后的那一天,也许仓央嘉措会发觉,世界真的可以焕然一新。事实上,桑结嘉措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孩子有多么的倔强,又是怎样的多情。但桑结嘉措已经别无他法,拉藏汗岂会对他们善罢甘休?

  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是历代班禅喇嘛的驻锡之地。五世班禅罗桑益西对仓央嘉措惊世骇俗的做法亦有所听闻,他要将其规劝,为仓央嘉措授比丘戒。他不希望看到这位年轻的活佛,为情断送前程,走向深不可测的泥潭。活佛的迷乱,将会令整个黄教风云变幻,那时候,面对沧浪滚滚的局势,谁还能力挽狂澜?

  1702年,二十岁的仓央嘉措,在日喀则游荡。扎什伦布寺在阳光下闪耀璀璨的光芒,它直指蓝天,似乎提前知晓天机,迷离的光影,照见了仓央嘉措内心起伏的波澜。而他的面容平静淡定,仿佛来此受戒的是一位与他漠不相关的僧人。跟随在他身边的上师见他异样的神情却心生不安,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位年轻的活佛,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沉默,犹如西边缓缓下沉的落日,带着一种遗世的孤独和寂寥的决绝。

  今夜的我,开始为一个叫仓央嘉措的名字不安。读过他的情诗,我已明白,他此生再也不能脱离情海,尽管他的魂灵很努力地向佛靠近。我曾许过诺言,此生只做凡俗中的女子,来世再听佛诉说禅音。可此刻我却想做布达拉宫的一个无名朝圣者,独行在悠长的石阶。要么跳出红尘万丈,与他共赴菩提道场;要么为他在最深的红尘内,对镜理红妆。

  执 迷

  有些地方,此生是定要去的,只有亲历了远方山水,让虚幻的梦成为鲜活的真实,才不枉来人间走过一遭。可当我们见到梦中的情致,那样至美的风景,可以做到寂静无言吗?岂不知,每一粒尘埃的下落,都会将其惊扰。当我们迈进了西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就应该明白,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僧一众,都不该被打扰。

日落的色彩真的很美,扎什伦布寺不知被谁给镀上了一层酡红色,像是饮醉了黄昏。那一条被岁月擦亮的石板路,不知道收藏了多少朝圣者迷惘又执著的徘徊。我们应当相信,这里始终会有一面飘扬的经幡,将你我等待。只是伫立在静穆的佛殿面前,看宽广苍茫的蓝天,听清脆的铜铃摇醒前世的记忆,不知道,这些闯入圣地的人,入了禅境,还能不能走出来?

  三百年前,那位叫仓央嘉措的活佛在这里受戒,扎什伦布寺的一盏老旧的酥油灯记得当年的情景。年轻的仓央嘉措端坐于五世班禅及几位上师面前,他闭目念经,面容冷漠如冰。一任大师劝解与开导,他的平静让人深感无措与遗憾。五世班禅那一刻明白,人生百态,纵是入了佛门,这诸多的僧侣亦是各有各的缘法和宿命。有人要名利,有人要情爱,有人只愿一生长伴佛祖,无欲无求。看着眼前平静的活佛,他开始觉得语言是那么苍白无力。

  仓央嘉措终究还是跪拜在五世班禅的膝下,深深磕头,坚定地说道:"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有愧。弟子深知世相皆空,但弟子已然回不了头,恭请上师收回从前所授的沙弥戒,让弟子还俗。"仓央嘉措如一湖平静的水,他的平静与坚定,却令整个扎什伦布寺顿时波涛翻滚,众僧侣随之齐齐下跪。他们谁也料想不到,这位年轻活佛,竟然会甘愿抛却至高无上的地位,选择浪荡俗世,做一个买醉在街头的歌者凡夫。

  莫非他真的被情爱迷惑了双眼,搅乱了神志?否则他如何可以这样毫不犹豫地放弃当下拥有的一切,放下他忠爱的佛祖,还有那些日日朝觐他的子民。佛难道不是慈悲宽容的么?可他明明这般自私,只为个人的情爱,为一个琼结姑娘,抛下芸芸众生。他还是万民敬慕的活佛吗?可看着他忧郁的眼神,为什么没有人肯怪罪于他?那是因为每个人在真实的情感面前,都做不到铁石心肠,此时仓央嘉措的情歌,已经从布达拉宫蔓延至扎什伦布寺上空。长跪不起的众僧呵,眼中有泪,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下落了。

  仓央嘉措要求还沙弥戒返俗,确实令在场的众僧惊心,他无畏的眼神,有一种誓不罢休的决然。是的,他懦弱太久了,这一次他不能允许自己再忍让下去。姑且将责任和使命抛掷一边,他再不是布达拉宫最大的王,他只想做拉萨街头的无名浪子,做达娃卓玛美丽的情郎。他要为自己好好活一次,人生须尽欢,是的,尽欢。

  一个偷尝了禁果的青年,面对诱惑,再也不能做到视而不见。仓央嘉措用生命维护的情感,被世人拆穿,又岂甘心俯首认罪。因为禁忌,他的心更加渴慕和向往浩荡的激情与诱惑。纵然他面对的是刀枪斧钺,奔赴的是龙潭虎穴,他也义无反顾。所以他有了对抗上师的勇气,有了违背佛祖的胆量,有了与桑结嘉措抗衡的筹码。

曾经那个孤独迷惘的少年,被岁月催促着长大,他学会了拒绝,懂得了那么一点点自私。但我们应当相信他是无心的,他本无意为难任何人,辜负任何人,他只不过想做自己。但是前世魂灵附体,他要为莫须有的前世付出一生的代价,这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当我们以为仓央嘉措从此可以像苍鹰一样,展翅在青天下飞翔之时,命运跟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早在仓央嘉措来到人间的时候,他的人生就已经写好了判决书。对他一直管束严厉的桑结嘉措突然有些害怕了,害怕这个倔强的孩子会做出至死的抵抗。可他希望仓央嘉措死吗?如若仓央嘉措死了,那西藏的政局岂非名正言顺地落入他的手中?那时候,他可以再去寻找一个转世灵童,做他的傀儡。可是拉藏汗会放过他吗?大清皇帝能放过他吗?不,桑结嘉措必须要仓央嘉措留下,继续做他的手中的棋子,过河的时候,他需要他。

  拉藏汗听闻此事,亦匆匆赶来,他要制止仓央嘉措的决定,因为他担心仓央嘉措的离去,会令桑结嘉措有机可乘。对拉藏汗来说,这个有名无实的活佛,并非是他真正要对付的目标,他扬起的那只弩箭,是要朝准桑结嘉措的心脏射击。到那时要击败仓央嘉措,当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了。多么可笑的事,拉藏汗不是上书给康熙帝,告知仓央嘉措是假冒的活佛吗?为何此时却惧怕他决然离开,可见一个人为了权欲,纵是不择手段、出尔反尔亦在所不惜。

  没有人知道,仓央嘉措是因为何种理由,收回了他在扎什伦布寺说出的话。是出于对桑结嘉措的忍让?是出于对拉藏汗权威的惧怕?是他始终放不下络绎不绝的朝圣者?又或是桑结嘉措答应了他何种条件?总之,仓央嘉措继续留在了布达拉宫,做他的至尊活佛,那个微不足道的心愿,终究没能实现。那一袭红色僧袍,披在身上,为什么总是让他心烦意乱?

  仓央嘉措企图在雨中奔跑,可是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地。布达拉宫的朝圣者并不会因为市井的传闻而减少半分,他们不信,不信拉藏汗的谣言,在他们的心中,仓央嘉措就是他们的活佛。一个可以写出如此美妙诗句的情僧,又怎么会是假的达赖?他分明就是神佛的化身,他的诗句就是雪夜里的熊熊篝火,是沙漠中隐现的绿意,是黑暗中绽放的一丝光明。

  这些生动的情歌,在拉萨城的街头传唱得更加响亮。八廓街的小酒馆,因为曾经有过一位叫宕桑汪波的风流青年,而夜夜客人爆满。他们都知道,那位沉迷于酒馆的浪子,就是住在布达拉宫的活佛仓央嘉措。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他的敬意,反而令他们觉得,这个佛是最慈悲的,因为他没有站在遥不可及的高度,等待他们翘首企望。而是深入民间,与他们一起享受烟火迷离的美丽。

原来人的心都是这般的软弱,渴望柔情与幸福。我们从来都不愿意看到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杀伐,不愿意接受战争所带来的浩荡洗劫。倘若每个人都心存善念,安于平淡,在属于自己的小城里像花开一样微笑,如莺燕一般歌唱,那该多美。或许非要等到千帆过尽,百味皆尝,才甘愿守着山青水静的乡野,过最清淡的日子。那时候,是否有一支情深的笔写下湛蓝的天空、纯净的云朵,以及古老的村庄和村庄里那些平静的故事?

  破 碎

  背上行囊,我还在远方,心灵的远方,梦境的远方。我知道,这里每一寸的土地都不属于我,无论我多想珍惜,把它当作我的国、我的城,但终究只是一厢情愿。天亮之后我就要离开,离开八廓街的这间小酒馆,明天的太阳与我无关,因为我是天涯的异客。在这里,我没有留下任何的踪迹,我不希望日后有那么一天,某个来者叫出我的姓名,而后不经意地成了他生命里所惦记的人。我不愿意,我是匆匆过客,飘动的衣袂,分明显露出我从容淡然的心。

  没有你的时候,岁月荒废了三百年,三百年,多少次莺飞草长,多少次雪莲花开,只是你真的走远了。你离开之后,酒馆依然开着店门招呼来客,依旧欢声笑语,高朋满座。虽说人生寂寥,但生者终究欢愉,唯有死者沉默无声。悲伤是短暂的,我们可以怀念,却没有谁永远地为之沉沦。这并非是无情,而是生存的法则,每一天,都有不同的人来来往往,我们无须记住许多,只要平和地相处,微笑地别离。

  何时携你戏红尘。我仿佛听到三百年前仓央嘉措对琼结姑娘达娃卓玛无奈地叹息。他握紧她的手,深情道:"相信我,有一天一定会携你戏红尘。"那时候,他们还在酒馆的一间小卧房里缠绵。他最终都没有告诉她,他是布达拉宫至尊的活佛。当谣言纷飞的时候,她已明白,躺在身边像孩子般的男人,其实就是她曾经朝拜过的佛。她不说,不说。只想着,爱得了一日是一日,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有一天他会彻底离开,去那个属于他的国、他的世界。她无悔,因了今生这段与佛的邂逅。何时携你戏红尘,只是这个心愿,今生还能了却么?

  从扎什伦布寺回到布达拉宫,仓央嘉措更加沉默。每日他除了诵念经文、打坐参禅,就是立于寝殿的那扇小窗口眺望远方,看山峦起伏、白云悠悠。这一生,他已没有多少渴望,扎什伦布寺还俗失败,也粉碎了他最后的梦。多少人红尘梦醒,希望叩开佛门,从此清淡度日、拈花微笑、执叶欢喜。而他却想逃离这佛国的囚笼,和故乡亲人过放牧的生活。他无法抑制地想念哺乳过他的母亲、与他嬉戏的伙伴,还有亲吻过的姑娘。太遥远了,遥远得就如同隔了几世,眼前的一切都印证了他的一无所有。

仓央嘉措,终究只是桑结嘉措和拉藏汗之间那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他困于他们的斗争之间,烦闷得近乎窒息。每一天,他都在等待机遇,希望自己可以逃离布达拉宫,去往拉萨城那座叫玛吉阿米的小酒馆。仓央嘉措相信,他心爱的姑娘还会在那里等着他回去,她不会轻信世俗的流言,他们有过山盟海誓,说好了一同携手戏红尘。只是,他终究还是要将她辜负,做不了街头的浪子,他心痛难当。

  这一晚,仓央嘉措向桑结嘉措提出了要求,许他去拉萨城的八廓街一次,仅一次,以后只伴随于佛的身边。桑结嘉措答应了他的请求,他要让他彻底断了痴念,从此只安心住在布达拉宫,继续听从于他的安排。仓央嘉措不会知道,在不久前,桑结嘉措就派人秘密去了小酒馆,将达娃卓玛送回了琼结。命令她的父亲,为她物色对象,尽快嫁出去,否则将给整个家族带来厄运。桑结嘉措的做法,就是为了彻底击碎仓央嘉措在红尘的最后一丝希望,不是因为他残忍,而是局势逼人。拉藏汗的刀剑随时都会朝他们的心脏刺过来,任何的慈悲与松懈,都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仓央嘉措脱下了僧袍,换上久未穿着的华丽服装,戴上长长的假发。镜中的他还是那般的俊美,只是比往日清减了许多,他的神情有期盼、有喜悦、有恐慌,也有惆怅。他终于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姑娘,只是这一次相见,真的会是永别吗?过往的盟约,他该拿什么去兑现?不能再想了,此时仓央嘉措只想尽快下山,去玛吉阿米的小酒馆,和美丽的琼结姑娘开怀畅饮。只要一夜倾城,一夜,便好。

  夜色从来都是那样倾城,人只有在夜晚才可以放纵自己,并且不需要为自己狂妄的行为,背上沉重的包袱。白天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的,夜晚则是为了让灵魂得到畅意的释放。拉萨城里那么多年轻的歌者如潮水般涌向这里,喝着醇美的酒酿,唱着动人的情歌,只为了老的那一天,可以告诉别人,青春无悔。

  走进小酒馆,仓央嘉措看到这一群正在狂欢的青年,唱着自己写的歌。一切光影有如昨日重现,尽管他们沉迷在自己的欢乐里,依旧有人看到风流浪子宕桑汪波的到来。此时他们已经知道宕桑汪波的身份,明白他就是布达拉宫尊贵的活佛。他们给他投来热烈的目光,但是没有人向他朝拜,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浪子,是和他们一起游戏人生的过客。这些视人生如戏剧的年轻人,根本不想去介意谁的身份,他们要的,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意。

  没有看到达娃卓玛美丽的身影,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为什么在今夜销声匿迹?酒馆的女店主亦知道宕桑汪波的真实身份,但她不拆穿,只悄悄告诉他一个消息。他的达娃卓玛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半月前,她被人从酒馆带走,那么仓促,没能留下任何的话语。前几日,听人传言,达娃卓玛的父亲已经为她物色好了对象,不久后,她就要做别人的新嫁娘。

  遭遇是何其的相似,却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一次仓央嘉措无比平静,因为他知道纵是天翻地覆,也不能将结局改变。这些年,他已经学会了隐忍,只是被爱割伤的心,流血不止,已不忍碰触。他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拉萨城的街头,今夜,他是一个真正的浪子,怀揣一份断肠的心事,无人诉说。他是活佛,不能光明正大地赶去琼结,带着达娃卓玛情奔天涯。天亮之后,他将带着伤痕回到布达拉宫,从今后,日夜濡血自疗。

  女店主的话他还记得,自从他离开了酒馆,街上就有太多关于他的传闻。而达娃卓玛每日依旧痴痴地将他等待,她坚信,她的情郎会回来,会带她携手戏红尘。誓言成了漫舞的飞雪,遇水则化。不知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刽子手,何以就那样残忍地举起刀,斩断本该美好的情缘。他们的心就真的一点也不疼么?冷风拂过,仓央嘉措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蜂儿生得太早了

  花儿又开得太迟了

  缘分浅薄的情人啊

  相逢实在太晚了

  太阳照耀四大部洲

  绕着须弥山转过来了

  我心爱的情人

  却是一去不再回头

  人像木船的马头昂首张望

  心如旗幡猎猎飘荡

  情人啊莫要忧伤

  我俩已经注在命运册上

  无从怪罪,只叹缘薄。就当作是人生中的一场意外,意外地相爱,意外地别离。但命运册上,一定会有一个角落,并排地写着他们的名字,无论他们是否有一天还能相遇,宕桑汪波和达娃卓玛的名字,会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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