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文艺电影推荐:郑 义:召 魂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5 06:16:09

《来稿存真》     回二闲堂  回目录




召 魂


作者:郑 义


一、

我似乎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却又不敢确定。也许是错觉吧。

刚到美国不久,参加一个中学老同学聚会。凡家住纽约、新泽西州附近的,来了不少。进门时,听得一女声惊喜地呼叫我名字,不觉心里一惊,略有愣怔。我理解这惊喜该有两层意思:一别二三十年,算是久别重逢;另外,八九年“风波”之后,我被当局全国通缉,逃了个杳无音讯,生死不明。这次出席老同学聚会,本身就算是一个惊险节目,名叫“大变活人”。

同学们都迎上来握手拍肩,嘘寒问暖。正是他乡遇故知,别有一番情意。端上茶,啜了两口,渐回过神儿来,兀自惊诧莫名:有什么地方不对怎么,叫一声名字也惊魂动魄?

确实如此。

渐发觉不喜欢别人叫我本名,甚至初识者问“郑义是您笔名吧”,也令人心生不快。

真是一桩蹊跷的事情。

但,这种自察仅如天边蓝电,骤然一闪,随即晦暗四合,心海里依旧混沌一片。

这更是蹊跷:拒绝思考。


二、

我的本名叫郑光召。

“光”是家族排行的辈分,“召”字才是名。兄姐们生于国家坎坷之际,分别占用了“光”、“复”、“中”、“国”等好字。“召”有何含意?父母未曾讲,我也懵然不知。只是母亲晚年偶尔谈起,说这个“召”字是海师父取的。

海师父就是能海法师,一慈眉善眼老和尚。父亲是他的在家弟子,所以我们全家都叫他“海师父”。我记得他,吃过他不少高级点心。小时候到什刹海游泳,没钱坐车,来回都是腿儿着。海师父入京时驻锡的西四广济寺就在半途,妈妈曾带我来给他叩头请安。游完泳,回家途中一拐,便进了广济寺,踅摸着要给海师父磕头。倒也不是喜欢磕头,是海师父一见就要亲热地叫“光召”,弥勒佛似地笑着受我一拜,接下来,随侍的小沙弥就会笑眯眯地端上一大盘点心。一辈子再没吃过那么香甜的点心了!那阵儿闹大饥荒,游完泳更是饿得心慌腿颤。就这样,隔三差五来哄骗海师父的点心吃,一直到游泳季节过去,海师父也回了他长住的五台山。其实,不去磕头,海师父也会叫徒弟送的。我至今记得那小沙弥拎着点心盒轻手轻脚来敲门的神情。那时我家住在广宁伯街半截胡同,院门外有高大青砖隐壁。妈妈和我站门口,目送那一袭青布长衫飘过大隐壁,飘出胡同口。

读书阅世渐多,方省悟海师父是一位唐玄奘式的文化英雄。海师父俗名龚缉熙,生于满清末年。戊戌变法失败,谭嗣同等六君子被害,使少年能海大为震动,离家寻觅救国之道。曾投新军,成为早期同盟会员。在云南讲武堂任教官时,朱德是他学生。能海是一个思想者。革命与反革命反复绞杀,那血雨腥风使他苦痛惶惑,遂退出军队,皈依佛门。发大誓愿,救度世人。能海聪慧绝顶,不数年便阅遍汉地佛经,生出西行取经之念。先到《康定情歌》中那个“跑马溜溜的”跑马山学藏语,然后四人结伴,爬雪山趟冰河,进藏学法取经。几年后,能海法师西行功成,携藏经二十余驮返回成都。数万佛徒捧香跪迎,供桌香案逶迤十里长街。


三、

那时代,能海名震大江南北。讲经时四众云集,盛况空前,常常每座千四五百听众。一九四五年,美国外交官员执罗斯福总统亲笔信,至成都近慈寺恭请赴美讲学。能海以法务繁忙婉谢。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的确很忙。当时的活动范围,南至云南,北达北平,西临藏区,东抵上海,其核心则在三城两山(成都重庆太原峨嵋五台)之间。在这近半个中国的地域里,他四处讲经弘法,修建寺院,还要翻译从拉萨迎取回来的一百二十卷藏经。数年之后,大陆变色。以早年间出入政治漩涡之历练与眼界,能海完全明晰他弘法救世的鼎盛时期飘然已逝,遂选择五台山清凉桥作为晚年之归宿。那里气温可达摄氏零下三十度,可谓名副其实,清凉至极了。他寻到一处规模宏伟却早已残败的古庙,率追随僧众整修扩建,垦荒植树。若干年后,已是绿树掩映,庙宇庄严。在此远离尘嚣之地,能海讲经传戒,翻译了大量藏传佛教经典,做出了杰出贡献。却不料文革接踵而至,红卫兵也杀进这避世桃源。能海年逾八十,仍未逃脱人格羞辱。行走不便,就拿板车推去批斗。百般虐待,皆逆来顺受,安然自若。后来,红卫兵宣布全山寺庙解散,僧人遣返原籍。能海问左右“是否当走”?僧众莫可奈何,答曰“只有走”。其实,“走”字在僧语中有“舍寿”之意。一九六六年最后一夜,绝代高僧能海法师嘱左右次日代为请假,然后搭衣拥被,冥然坐化。

去国前陪文学界友人去五台,在显通寺打问起能海法师。那住持和尚成佛法师,居然就是当年端点心给我吃的小沙弥。忆及往事,不胜唏嘘。说海师父当年受了不少折磨,劳改不动了,就让摘豆角。成了“黑帮首领”,武斗也是有的。但无恚无怨,还不住念叨:要打快打,明天就打不着了!见大愿难圆,再住无益,说走便走,撒手而去

这等大开大阖,大彻大悟之人生!

只是海师父这一去,还有谁能告诉我这“召”字的意思呢?


四、

我父亲郑璧成也是辛亥革命党人,也是见不得过多鲜血,退出军界,另觅救国之途。当过成都博物馆馆长、《国民公报》记者、主笔等等。最后和卢作孚等几位志同道合者一起践行实业救国,凑钱买了一条几十□小火轮,经营起嘉陵江下游航运。在山城重庆,父母曾安家于曾家岩、北碚、千门、牛角沱、小龙坎等地,山也转水也转,却门前总是嘉陵江,总是满江的船。

童年印象中略为清晰的,是江上高亢的号子和码头上低沉的汽笛,还有那些为江风所鼓胀的千疤万补的船帆。梦境一般的,是嘉陵江的色彩,一种透明纯净的蓝。杜甫在诗中描写道:“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想必还是他眼准,那江色应在墨绿之间。但嘉陵江是我梦幻之河,我说她是纯蓝就是纯蓝。奇怪的是,我从未认真思想过嘉陵江与父亲的关系,从未想像过父亲他们那条小火轮鸣放汽笛,在蓝色江水中翻波犁浪的童话般景象。这多半是因了自小教育的诋毁,我不敢触碰那条小火轮给自己带来的原罪。

那时的中国,引领亚洲民主风潮,充满希望与活力。不期然间,一条小火轮起家的民生公司竟一帆风顺,就势驶入长江,发达起来。一条船接一条船地买下来,一二十年间,竟然将挂着英、美、日、法、意诸国旗子的轮船挤出川江。到政权更替时,已成为长江里最大的民营轮船公司。茅盾写“史诗般的”《子夜》,说民族资本毫无出路,看来是撒了谎的。

创办民生公司之前,父亲是重庆航务处处长,主管川江航运。后来主管民生公司常务,也以船务为主。曾多次深入踏勘三峡至重庆江段,向引水、船长学驾驶,背熟了不同季节,不同水位的航道图。川江航道之险,堪比蜀道之难。搁浅触礁船只奇多,父亲便去以废铁价买来,设计打捞,修好后再投入航运。有几条船,还是父亲自己掏腰包先买下,承担了风险,待成功复航后,再以原价交给公司。到后来,川江乃至整条长江里那五、六十条沉船,凡有打捞价值的,他都带上工程师去现场看过。他知道自己早已成为首屈一指的“川江通”、“长江通”,对于航道、船舶、营运之通透,在当世已无出其右。他陶醉于那种与大江化为一体的感受,得意于自己非凡的才干。曾如此对家人夸口:有朝一日山穷水尽了,我就是卖汤圆也穷不下去!

抗战期间,四川籍军人出川御敌,转战晋鲁豫苏浙赣鄂闽湘10省,主要走水路。据统计,至二战结束,民生轮船运送出川的部队和壮丁竟达二百七十余万人次,武器弹药装备数十万□。在中央政府迁都重庆的战略大撤退中,民生公司船队屡建奇功。十万火急的“宜昌抢运”,把小半个中国的工业设施转移到四川,更被誉为“中国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抗战最艰难时期,包括滇缅公路在内的所有对外通道皆被日军切断。美国空军硬是用铝合金、汽油和血肉之躯在世界屋脊上架起了一条空中“生命线”。民生公司与美国空军实行水空联运,把“驼峰空运”的部分物资从长江边上的宜宾、泸州机场运往大后方各地。实际上,民生船队已然是一支无畏的运输舰队。在日机的轰炸扫射中,船员牺牲百余人,被炸船只近50艘,其中九艘沉没。贵州独山失守后,陪都震动。日军骄狂极,在对华广播中公布占领重庆后必杀人员名单。父亲榜上有名,神色肃然。即着人送两兄远走岷江上游西康省雅安地方,以留郑氏之后。胜利后,国民政府授予父亲“胜利勋章”,表彰他在战时运输中的贡献。

多年后,我才为时已晚地意识到父辈们的辉煌、他们的殊勋与光荣。却已是“叹西风卷尽豪华,往事大江东去。”(元.冯子振:《赤壁怀古》)


五、

正当民生公司雄心勃勃走出长江,奔向远海之际,共产狂□席卷中国。卢作孚和父亲都是一生求新图变的理想者,对新政权怀了美好憧憬。易帜前,民生公司主要大中型船只都已调集港台,卢等高层骨干也齐聚香港,静以观变,仅父亲以代总经理之职留守危城重庆。中共入城后,西南最高官长刘伯承、邓小平单独宴请父亲,“做工作”,鼓动民生主力船队回归大陆,一起建设“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这番话,算是点了卢作孚、郑璧成们的命门:这些以“民生”、“民主”、“民权”、“民治”、“民本”、“民享”、“民选”之美丽梦想为新船命名的人,奋斗半生所企盼的,不正是一个民主的“新中国”吗!不久,民生公司船队“通电起义”,脱离国民政府,全部驶回大陆。父亲他们没有留心的是,这个“新民主”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叫做“专政”。蜜月结束,以“运动”为名的“专政”施行。仅仅是第一场斗争会,便使品性高洁的卢作孚倍感凌辱,遂服毒自尽,以死抗争。随即,民生襄理及大船船长以上公司骨干几乎全部入狱“审查”,其中两人枪杀。那段经历,父亲从未与家人细谈,但肺腑深处的内疚与愤懑不难想见。在邓小平关照下,父亲开释出狱,没留“尾巴”,但那桌筵席却□在胸臆间永不能消化。有人积极合作了,保住了后半生荣华富贵。父亲不屑当政者挽留,拂袖而去,自我流放到能海师父避秦之地,削发为僧。

那时节,能海师父的古庙正在艰难复兴之中。父亲写信回来,说天寒地冻,苦不堪言,大便落地,转眼就冻成冰柱。我一个南国少儿,没见过冰,很难想像。父亲终于没做成和尚:革命不接受这种公然抗议,被勒令还俗赴京。承蒙周恩来特别过问,委了个什么文史馆馆员的虚职,得了口总算是饿不死的饭。曾意气风发的父亲真真是认命了:出家不成,就连汤圆也卖不成了!只是,父亲放不下他对大江的牵挂。他把那五六十条沉船的资料及打捞构想写成文字,准备托付给民生公司的非法继承者“长航”,写啊写,一直写到生命之终结。恩怨淡远了,那是一个长江之子同他的梦想作永远的告别。

父亲最后的事业,是受能海师父委托,建造北京西山八大处佛牙塔。一个薄雪的凌晨,北方蜂窝媒炉倒灌的煤气,结束了他的人生。能海师父闻讯,立刻从五台山赶到北京料理后事,了结了一段师徒情分。还安慰我们说:死得好,死得好。塔已封顶,功德圆满了。我那阵儿还是有点小,记不清是海师父亲自来了,还是请赵朴初捎的话儿。

多年后才悟透海师父的禅机:父亲躲过了文革之难。

我的命名者们都死去了。在我生命的起源处,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身世之谜。

我的父亲河,那蓝色的江水再也流不回去了。


六、

我生在政权更迭之前。海师父所赐这“召”字,显然与后来那许多颠沛离乱并无干系。那么含意何在呢?“召唤”、“感召”吗?他自己早就激流勇退,出离苦厄了,又何来“召唤”、“感召”之浪漫?再说这个字也不好看,上“刀”,下“口”,不像是很吉利的呢。只是父亲和海师父都过世了,哪里去寻觅这“召”字的来历呢?

可以确定的是,既然父亲请海师父赐名,则大抵与宗教有关。查能海各种传记文字,都记载他两次步行进藏,首要之事便是到大昭寺朝圣。也许这“大昭寺”、“小昭寺”的这个“昭”字,在能海心中有很深的记忆,于是略加思索,脱口而出。“昭”是光明,前面又是一个排行的“光”,意义重复,便去掉日字边,剩下一个“召”。

──似乎有点牵强附会了。

数年前又查到,“召”字尚有一甚为生僻之解:庙宇。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先确定一个基本事实:我是一九四七年春生于重庆。

查能海上师年谱,我出生那年春,他手头上有三件事:其一,在彭县太平寺讲经译经。其二,重修峨嵋山慈圣庵。其三,“应重庆僧俗之请,在郑璧成居士捐赠别墅中,成立重庆金刚道场。”

这第三件事,就与我有关联了。父亲倾家礼佛,我自幼便有所耳闻。那别墅在嘉陵新村,就座落在江边高岸之上。门前是一条弯曲于石崖边上的临江公路,后坡上有一片长着桉树、夹竹桃和芭蕉树的小树林。我记得很清楚,离我们家道中落的竹□笆房不远。父亲上五台山出家了,两兄一姐离乡远行了,唯剩妈妈、外婆、大姐和刚上小学的我在不蔽风雨的陋房中相守。我极少去那座漂亮的别墅附近玩,只是在山坡上飞纸鹞。再是穷困,一贫如洗,童年依然是天堂。山脚下,永远是那条美丽得令人销魂的蓝色的河流。

也许,这个“召”字就坐实在“捐房为庙”这件事上了?

也许还存在一种更为宽泛的解释,也许是某种游动于如下词网之内的宗教情愫:苦难、忏悔、解脱、圣洁、慈悲、宽容、爱

当然仅仅是也许。

海师父和父母亲都过世了,谁还能讲得清呢?


七、

无论如何诠释,我的名字都没有可怕之处。

何以闻之心惊呢?

我早就觉察到那名字背后似乎附有某种隐约的恐怖感。我不敢思索,轻轻侧过脸,回避视线接触。直到那一天,老同学聚会上那一声惊喜的呼唤──我终于不能不承认:我惧怕我的名字。

何以至此?

仍然拒绝思想。那是一丛阳光从未投射的深黑色荆棘。

但是,每过几年,总有一些机缘叫我与那模糊的恐怖猝然相遇。虽只是惊鸿一瞥,渐渐地也有了发现:在各种关于我的称呼中,我唯独惧怕本名“郑光召”,而且奇怪的只怕用北京话叫。


八、

我的笔名是郑义。

那是二十八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黄土高原千山万壑中一道小小皱褶。两个青年,时而肩起破旧的自行车爬坡,时而在满布砾石的干河道颠簸。这是我和我的第一位编辑德华君。

其时,德华君是一座小县城的文化馆员,诗人,发表过不少诗作,一本三十二开本文艺期刊的编辑兼主编。而我则是一个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