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数学极限公式:《停车暂借问》--钟晓阳(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19 20:27:09

 

        他来了,总和她琐琐碎碎地扯些杂事:医院里遇上难侍候的病人了,路上让自行车撞了,家里和堂弟弟怄气了……讲完自己嘿嘿笑,笑得干干的。她不明白什么叫印尼华侨,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原籍广东惠州,家族在印尼耶加达定居,父亲是大乡绅。他叔叔回国,把他带着,带到关外,伪满前的事儿了。他叔叔有两儿一女,自小和他一块玩耍、长大的,经过了伪满,然后国民政府......娓娓道来,也是一番临往事,伤流景。
   

        无意无意,她总喜欢将他和爽然比,这个那个都比,结果这个那个都及不上,骄傲得不得了。她其实不讨厌这姓熊的。他是个知识分子,然而却不大像。与他相对,过的是家常光阴,许多人生的婆婆妈妈噜噜苏苏,合时的感慨喟叹,合理的人云亦云,极端平凡又甘于平凡,他的脚后跟一出门槛,她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的。
   

        爽然三月回来,沈阳已经开始溶雪,地上一泓泓垢水,晚间气温下降,水结成冰,行人随时摔得全身骨头散掉。他找宁静的早上,正值熊应生放假在赵家做客,和她在西厢谈天。江妈把爽然引进来,宁静整个人一撼,腿软软地站不起来,他大包子小瘤子地越过院子,整抽东西向正房那边指一指,表示先去拜访赵云涛夫妇,约一柱香工夫,他剩下一只盒子来了。宁静轻笑着说他今回去得这样久,解开盒子,是龙井茶。她失望道:"怎么是吃的呢?吃了岂不没了?"他长手长脚比比划划地道:"暧,吃的东西是吃进你的人里头去,可以长高长胖;那些破伞破扇,不过身外之物,还是这疙瘩儿那疙瘩儿的没好处放,多招赘。"她禁不住笑道:"哪儿来的歪理。"便预备把茶拿到里面让江妈沏,爽然却一掌压住盒子道:"你一个人的!" "得了。"她笑道。说罢里面去了。
   

        爽然自始至终没和熊应生打招呼,此刻才略颔一颔首。熊应生问他一些杭州的风物人情,他不他不是没留意,就是没理会。熊应生自觉无趣,待宁静出来便告辞走了。
   

         宁静拍爽然的手背一记道:"你得罪人家了?"

         他大不以为然:"没有,没得罪他,欺负他罢了……天下华侨都是伪君子。"

         "啧,贼坏。人家惹了你了。"

         他断了这话题,问她道:"喂,回抚顺住?"

         她神色一暗:"得问我爸爸。"

         "上次不也没问吗?"

         "你想我像上次那样子?"

         他搔搔鬓边道:"还是问问吧!"江妈沏了一壶龙井茶端出来,又替他们斟了。两人托杯缓呷,清清甘甘的。
   

        宁静笑道:"不是说我一个人的吗?"

        爽然头也不抬道:"那有啥分别?"她又拍他一记。
   

        当晚,宁静到赵云涛房中,他正和玉芝说话儿,看见宁静,道:"小静,你来得正好,我和你阿姨打算过两天请熊大夫来吃顿便饭,你意思怎样?"

        她不置可否地说:"你们请你们的,干我啥事儿?"

        赵云涛竖眉瞪眼地反问:"怎不干你事儿呢?人家把你治好了,又使劲送你东西,俺们请他来,不过替你谢谢他,我又没有好处。"宁静心想,换了别的大夫,一样能治好她,偏偏倒楣落在姓熊的手上罢了。她孜孜搓着辫子,心烦意乱地。
   

        赵云涛又道:"好吧,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要回抚顺住去。"她情急冲口道。
   

         赵云涛愀然:"你上次偷着溜了,我没派人押你回来已经便宜你了。你别以为你大了,我惯你,你就可以胡来……你有多大本事,病了还不是乖乖回家来。病得不够你受,还想病是不是?总之这回你休想。"宁静眼睛噙了泪,只是哽咽难言。父亲几乎没有这样骂过,他素来是最开通的。她明知道,关键在熊大夫那儿,分明这年轻人十分中他意,他起了私心,所以那么袒护熊大夫。想起来真替爽然觉得委屈。
   

        唐玉芝一旁帮腔道:"是呀,小静,抚顺那块儿,你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你一个人在那儿,俺们也不放心。况且这一向熊大夫常来,看不见你,人家多失望呀!"宁静不接碴儿,玉芝又道:"林爽然那小子,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论人品、学识、家境,熊大夫这人呀,打着灯笼找不着。"这些话,以前宁静逢上相亲,要是对方是玉芝举荐的,玉芝就得重复一遍,因此宁静根本置若罔闻。她只是气,气得发麻,毕竟憋不住,让眼泪流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因到房里,她呜呜哭起来。本来此去她并无胜算,计策好如果父亲坚决反对,她暂时拖些日子再说。一来她不希望太激怒父亲,他近来健康大不如前了;二来她也不想太贴着爽然,两人这样亲,日后不知会亲到何种地步。但她万没料到情形这般叫人心寒。熊大夫治她,是他的工作;待她好,算他有心。爽然却是扔下一切来陪她的,陪了十多天,一个人孤伶伶地住旅馆,整个人憔悴尽了,依然什么都不讲。他岂可为她为得如此委屈。
   

         次日天未破晓,她簪星插月地再次离开沈阳。
   

         爽然拎着皮箱到赵家找宁静,听听答复,没问题的话可以马上一道走。谁知赵家人皆目光盻盻地望他,什么都只答不知。玉芝见是他,冷冷地道:"林先生,回到抚顺,请你管俺们给小静传句话儿,就劝她先回家来,有话好说,父女间能有啥大不了的别扭儿,气平了也就算了。一个单身大姑娘在那儿,万一让一些王二混子欺负了,远水救不得近火,到时候可别怨我们。"爽然揣测宁静是和家人闹意见了,当下不打话,离了赵家便乘快车赶回抚顺,直接到东九条。
   

         他远远便看见宁静坐在台阶上托腮发呆,登时叫停,三轮车今天慢得简直过分。她望着他跑来,盈盈笑着。爽然傍她坐了,他道:"我知道你会来。"他道:"不是说好一块儿的吗?怎么倒先来了?你爸爸答应了?"宁静只答最末一题:"答应了。" "怎么先来了?害我白跑一趟。"她这才想起他定是到她家去过了。那么,他一定知道她说父亲答应了的话是撒谎,想着不由得脸一热。这人,宁可不揭穿她,让她自揭自。"爽然笑问道:"我给你的龙井茶有没有带来?" "哎呀!"她一顿脚惋惜道。"忘了,你瞧我多没记性儿。"他只管笑着,笑得脸庞透红。宁静打量他埋怨道:"人家病了一场,瘦了倒罢了;你又没病,怎么倒陪着瘦。"他仍然只顾着笑,她瞅他半晌,忽然很想很想和他生生世世地亲,想得心都疼了,不大懂得该怎么活了。
   

         梨花未开尽的时候,她成天闹着要砍一枝。爽然应允替她物色一株无主梨树,要开得最璀璨、最招摇的。
   

         一个星期天,他们荷着斧头去了。爽然挑中的梨树在河北郊野,砍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那是一个小丘,丘上树树梨花白,风里剔剔抖抖,一天的银灿灿,俯瞰下去是畦深畦浅的绿田,真是春意烂漫。爽然攀上他意中那棵,一斫斫砍着一枝树桠杈。她昂首望着。阳光一针针扎眼睛,她以手作檐,眯着眼仍在看。密密繁繁的白瓣间有他的黑发、他的衣衫、他的手势、他的声音,那么高高在上,高与天齐,她愈望愈不可及。"喀勒"一声,梨花落下了,他笑笑地立起来,更高了,她吓了一跳,觉得他势将压在她身上。
   

         宁静扛起梨花,他要掮,她不干,一路走着,她摆呀晃呀的没个走态,枝上的花花梗梗搔得他怪刺挠的,只得绕到她另一边走。经过到河南的桥时,下起霏霏春雨,她透过技隙瓣缝窥窥他,心里一缕亲意。迎面走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大人牵着,因此一边膀子吊得老高。她竟就想到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男的女的都没关系,不过都得像他,牙齿白白的。叫什么名字好呢?……女的就叫梨花,男的呢,男的呢……她想想笑出声来。他看看她,不知她笑什么,自己也笑了。春风吹面,片片梨花飘飘曳曳地落到滚滚浑河里去了。
   

        回到家里,两人把梨花插在一个盛了水的坐地大花瓶中,整个挪到宁静房里的窗前。她舀来一瓢水,一手擎瓢,一手掬水 梨花上泼洒。春阳斜斜筛进来,烙在水露上是金色的幻灭。她心一动,忙放下瓢子坐到桌前,抽屉里取出纸笔。
   

        "你干啥?"爽然问着便过来看。
   

        宁静起来直把他推到窗边,硬要他向着窗外,道:"不许瞅着。"她踅回桌子那儿,也懒得坐下,"飕飕"地写了几句,把纸藏好,然后背着手笑眯眯地踱到他面前。
   

        "写啥呀?"他问道。
   

        "才刚儿我看那梨花好,得了两句词,记下省得忘了。"

        "哦!"他恍然道:"就是嫁给富贵的那个破文章呀!"

        她气得踩他一脚:"别装假。"

        爽然手一伸道:"让我瞧瞧。"

        "不行,才只半阕,待我填完的。"她走到他对面,两人中间刚好隔着那株梨花,趁风频挑逗。
   

        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熊应生找上门来了。那时春天寂静,宁静正躺在床上苦思那下半阕词,她现在几乎一有空儿就想,好快点送给爽然。永庆嫂报说来客了,她微微发愕,想不出会是谁。知道是熊应生后,她竟是不大高兴。
   

        主客在厅坐定了,寒暄几句。他似乎十分口渴,喝了许多茶,她替他斟了又斟;她既然斟了,他就不好意思不喝。
   

         他顶顶眼镜道:"我到抚顺来,是有点事儿,顺道拜访拜访。"她轻"哦"一声。那么他也算不得一个有心人。
   

        他又道:"赵老伯近来老有点胃痛。"

        "以前也有。"

        "对,对,不过近来严重了。"

        她接着问:"那么你是常到我家啰?"

        他一怔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那没什么,没什么。"

        她差点儿没笑出来,睨睨他。暖天里他好像有点走样,比前胀大了,额际和鼻子洼里泌着腻亮的油。以致整张脸肿肿的。
   

        他搓手道:"最近收到我妈的信,说明年夏天会来。"他干笑两声又道:"我们母子差不多二十年没见了,想起来,日子过得真快。其实她早点儿来更好,我可以多陪她玩玩,可是南方人怕冷,尤其印尼那儿,终年没有冬天的。"他干笑着。她想他相貌走样了,人倒没变。这种家常话题,她听着也不能说完全无趣,因为它本身即是一种亲切。
   

         他顶顶眼镜,搓搓手道:"我母亲希望我能够尽快娶妻……嘿,老年人,总是希望看着儿女成家立室,他们也好抱抱孙子。"

        她觉得情势危急,兜转话题道:"你认为我爸的病该怎么治法儿?"

        他有点措手不及,连"哦"了两声道:"依我说,赵老伯这病是喝酒喝的,要尽量少喝才能够根治。最好你能回去,劝劝他。"

        "有阿姨不就得了。"

        他笑一笑道:"那你还不了解老年人的心境,他们总是希望儿女在身边。你们上次闹翻了,他心里不痛快,自然多喝了。你回去,他开心,用不着劝也会少喝的。"她听了觉得有理,一时起了动摇。这时他站起脱下西装褛,搭在扶手上。问她厕所在哪儿,她忍笑引他到里面去,又回到厅里。目光游移间瞥见地上一张白名片,约是熊应生的西装没搭好,口袋朝下,滑下来的。她抬起来,上面写着熊柏年三字,她觉得耳熟,再念一遍,思索片刻,才记起是爽然绸缎庄的大股东。熊应生大概和他有什么关系,本来嘛,东北姓熊的人原就少,她怎么早没留意到。熊应生不是说有一个叔叔吗,这人可能就是他叔叔,也可能是他堂哥哥。这虽然也算是一项发现,但她除了感到巧合外,并无其他感觉,重新把名片放回西装袋里去。
    

        他出来,西装袋里掏出手绢儿指汗。她问他道:"你堂哥哥叫什么名字?"

        "熊广生"

        "堂弟弟呢?"

        "熊顺生……我们这一辈,男孩子排字,女孩子排丽字。"

        "哦!"那么熊柏年该是他叔叔,她想。
   

        宁静虽然被熊应生说动了,但单是过渡的罢了,看见爽然又极想与他在一起,极舍不得这种欲仙欲死的日子,纵使这种日子往往都不长久。
   

        转眼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爽然刚走,宁静回至房中解衣就寝。仲夏天气,她多半睡在窗台下纳凉,月光潋滟,睡得特别香甜。她还没睡踏实,门上猛地一阵骤响,她微骇一跳,伸头往外望望,是沈阳来的家里人。她换衣之际,永庆嫂让那人进来了。
   

        看见宁静,那人道:"小姐,老爷下午入医大了。"

        "什么病?"永庆嫂问。
   

        "说是胃出血。"

        事情太突如其来,宁静脑里一团紊乱,只管站着发怔,还是永庆嫂说:"小姐,我看你得去一趟。"她点点头。
   

        永庆嫂道:"我替你理一理行李去。"

        宁静突然想起什么道;"不,我自己来,你替我雇辆三轮车。"然后她转向那报讯人道:"待会儿你先拿我的行李到火车站等我,我随后就来。"说完各自忙去了。
   

         她胡乱叠两件衣裳,又临时找出那半阙词放好了。
   

         三轮车在夜街上济济跄跄,她靠着座背凝神听着轮声,以及擦过轮轴的风声,觉得长路漫漫,十分孤独。她自从去年爽然生日到过他家,便没再去。此刻这般夜了,敲人门扉,自不免心怯。但她得跟爽然说一声。
   

        是林太太应的门,看样子仍未睡,笑意掩不住眼里的狐疑,迎她进去道:"你是找爽然吧,我去瞧瞧他睡了没,你请坐。"她开了厅里的电灯进去了。
   

        宁静椅子没坐暖,林太太便端出茶来,爽然尾随她身后。宁静经过刚才那一场人忙马乱,如今坐定了,又见到爽然,禁不住鼻子一酸,眼里涌了泪。林太太搁下茶匆匆回身走了。爽然控低身子问宁静什么事,她哭着告诉他。他替她抹擦抹擦眼泪,重重地拍她背脊,嘴里重复着:"没事儿,没事儿。"宁静止泪了,他一溜烟跑进去,又一溜烟跑出来,道:"咱们走吧,我陪你到沈阳去。"这简直比父亲入院的消息更突如其来,她还没来得及整理表情,他已经拉她出去了,经过院子时,有蟋蟀叫,分不清是哪个方向的,他笑道:"等你回来,我和你斗蟋蟀。"到得医大。因为是半夜三更,走廊间灯光白白的没什么人,脚步声回音隐隐,胀空而急促。赵云涛的病房却是漆黑一片,引路的护士给他们开了灯,赵云涛歪着头半张着嘴睡着了,脸色黄得发黑,像一张年代久远的旧报纸;小桌上一只空着的玻璃杯,床边一张空着的木椅子。这情形给宁静一种受骗的感觉,她路上还使劲问爽然胃出血会不会死的,虽然他肯定地告诉她不会,她仍驱除不掉满心积虑。胃出血啊,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期待的是一种紧张、凄惨的气氛,然而,房里简直安详得可怖,玉芝不在,小善不在,没有一个陪侍的人;而她老远地昼夜赶来,迎接她的是这样的儿戏,儿戏到啼笑皆非的程度。
   

        她伏在他怀里哭起来,他以为她是担心父亲的病,一味拍她哄她,扶她坐下,又到外面给她张罗一张行军床,让她躺下。一天奔波忧戚使她累到极点,爽然跟她说要回抚顺去,叫她替他问候赵云涛,她也只朦朦胧胧地点个头,睡了。
   

        第二天早晨情形不大相同,房里挤满了人,仿佛昨晚那个空空的恐怖的房子不过是一场梦。她起来的时候,唐玉芝赵言善江妈和二黑子都来了。
   

        唐玉芝道:"我瞧你睡得香,便没叫醒你,睡得好吧?" "多早晚到的?"赵云涛问。
   

        宁静揉揉眼睛道:"约莫三四点吧,是爽然送我来的。"

        "他走了?"

        "暧!"

       江妈给她弄来一盆洗脸水,她洗着脸问赵云涛:"爸,你没啥事儿吧?"

        玉芝代答道:"昨儿止了血,熊大夫说没什么的,多住些日子,小心调养就是了,你也是的,昨晚上怎不回家睡?"

        "我以后都在这儿睡。"宁静绞着洗脸巾道。
   

        接着来了两个平日赵云涛结伴上西门帘儿的朋友,谈话便打断了。
   

        宁静对赵云涛始终有点内疚的心情,她想要是她早回家来,他的病或许不至如此严重,于是他住院期间对他格外顺从周到。
   

        爽然陪他父亲来过一次,他自己来了两次,可是玉芝老和熊大夫一递一唱地奚落他,他便不大来了。宁静为此对熊应生大大地反感,但他是父亲的负责大夫,又是赵家的朋友,不好表现得太决绝。每逢他有事无事地来绕一圈儿,她亦笑欣欣地应酬,完全是基于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原则。
   

        她回家把她和爽然初相识时他送她的团扇拿来,在炎炎懒懒的下午一扇一扇,依稀嗅到牡丹香,岁月去了,只图暗香一度。晚上她伏窗远眺,星月熠熠,下西园子草丛里有萤火虫点点流徙,她下去握着团扇扑一阵没扑着,蹲在地上哭起来,心里唤着爽然,她知道多唤几次,夜里会梦到他的。
   

        熊应生下班了总在房里耽着,每每邀她下小馆子,她待拒绝,赵云涛唐玉芝一旁捅咕,只得去了。一席全他讲话,间或干干地笑着,她半注心神地听,觉得他除了一发头油、一脸肥油外,简直无甚水分。但因为她经常是笑着的,他每次都感到颇畅快,觉得他们之间亦颇有进展。
   

        这样过了十天,宁静几次向赵云涛提出他回家调养,他说要打针吃药,不妨再住些时日。渐渐地,人来得少了,唐玉芝照旧打牌,许多朋友都不"顺道"了。
   

        这天,熊应生休假,坐着和宁静淡天,屡屡欲言又止,正坦告的当儿,赵云涛起来去解手,便打住了。等他回来,熊大夫磨着膝头道:"小静,我想请你到我家里去。"

        她甩甩辫子道:"干啥?"

        "吃顿便饭,聊聊。"

        "为啥?"

        赵云涛干涉道:"哎呀!你就去呗,人家一番好意,还问这问那的,害你不成。"

        "那你呢?"

        "我理会得,你去玩玩吧!"

        熊应生家在和平区,距离医大极近,是沈阳的高尚住宅区,泰半日式房子,格式和赵云涛在抚顺东九条的房子差不多,但熊应生那座是复式的。
   

        进门,楼上的半导体纸醉金迷地唱着:"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熊应生跑到楼梯口往上嚷:"顺生,把音量捻小一点儿。"楼上的人往下嚷:"应哥,你回来了,是不是赵小姐来了?"熊应生嘿笑一声,且不答他。领宁静进客室去。半导体音量较小了,仍可模糊地听到:"……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半导体闭了,楼梯上一阵鞋声杂遝,客室里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子,向宁静欠一欠身。跟着熊柏年夫妇都出来了,一家子都是方正脸,像进来了几张麻将牌。宁静觉得被包围似的,睊睊地横熊应生一眼。想起爽然和她的知心,不禁心中悲凉。
   

        熊家挂着笑脸围坐着,熊柏年夫妇眼珠碌碌地仔细打量她。熊柏年问她一句什么活,掺着浓浓的客家音,她又没专心,一下子溜过去了。

        熊应生替她翻译道:"我叔叔问你跟我认识多久了。"

        她道:"还不太久,记不得了。"

        熊应生顶顶眼镜窘笑道:"我倒觉得已经很久了似的。"

        她撤撇嘴道:"你觉得罢了。"他不安地望望她。
   

        熊柏年又问她赵云涛有没有做买卖,她这回听懂了。答了。

        熊应生向她道:"我叔叔是年纪比较大才到这儿来,口音改不了。你又不会说上海话,他年轻时候在上海念大学,上海话讲得棒极了。"她正在纳闷爽然怎么和这熊老板谈事情的,这就是了,爽然是懂得上海话的。
   

        众人又随便聊一会儿,熊太太道:"你们玩吧,我到里边儿看看厨房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这一起头,其他的亦借故出去了。熊顺生临行和熊应生咬一句耳根子,应生擂他堂弟弟一拳道:"去你的。"熊顺生又向她道:"赵小姐你随便坐。"应生随他出去打一转儿又回来。
   

        他踌躇不宁地搓搓手,舔舔唇,踱踱步,最后顶顶眼镜道:"小静,我以前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明年会来吗?"她猜到三分,重施故技地打岔儿:"你不是还有一个堂妹妹吗?为啥不见呢?"

         他皱眉觑觑她:"她在上海念书,我不是跟你讲过吗?"

         "是吗?"他的确跟她提过,只是她一时情急忘了。她想要是他堂妹妹在,她可以进他堂妹妹房里瞎扯一气,避开他。
   

        他握握手又重新开始:"我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要来的事儿吗?"

        "是呀!"她挑挑下巴,勇对现实。
   

        应生垂眼继续道:"是这样子,我收到母亲的信,说她不到东北来了,想在北京上海杭州这几个地方玩玩。我希望先和你结婚,然后一块儿去,算是度蜜月。"他一口气说完,抬眼注视她。
   

        她低着头,急捻着辫子,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常用话来:"我觉得我们还不够了解。"

        过了半晌,才听得他道:"不见得吧,我觉得近来咱们的感情增进了不少,互相也了解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快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

        "我……我觉得我还不太认识你呢!"他这时是侧对着她的,她望望他,他发根上和鼻洼子里的油腻在日光下畏缩地闪着,忽觉不忍,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里的时辰过了,有人大声嚷道:"喂,吃饭啰,帮手放桌子。"当晚,应生来到堂弟顺生房中。

         顺生正歪在床上抓纸牌,看见应生的阴天脸,嘻笑道:"碰钉子了?"

         应生闷声不响地坐下,顺生又道:"没指望了?"

         "不一定,她说再过些日子的。"

         顺生道:"嘿,我以为你特地叫我回来看谁呢,这个赵小姐我见过。"

         "见过?"

         "她到旗胜去过,做什么去了?"

         顺生捂着脸想了一想,道:"忘了,和陈小姐在门口讲两句话儿。"

         "她常去找那姓林的?"应生询道。
   

         "没有,那陈小姐常来倒是真的。"

         "他未婚妻嘛!"应生道。
   

         "那赵小姐长得不怎么地嘛,单薄相。"

         应生变着手把椅子蹬得一挫一挫往后仰,问道:"旗胜最近生意还过得去吧?"

        "马马虎虎。"

         顺生撂下纸牌,掏出一支烟卷燃了,道:"我他妈的对绸缎买卖压根儿没兴趣。"

         应生笑道;"那时候你说对中药没兴趣,现在又说对绸缎没兴趣,我看是窑子里的窑姐几你最感兴趣儿。"

         顺生站起来道:"你别尽挖苦我。这年头儿,哪儿是做买卖的!只是姓林那小子积极。"

        "攒钱讨个屋里的呗。"

        顺生来回巡两步,拍拍应生肩头,道;"应哥,我最近拉饥荒,可不可以挪两个钱儿我用用?"

         "啧,你有完没完?你当我是财神爷。"

         "哎呀,你还计较那个,咱们可都是姓熊的不是?"

         应生怒视烟幕后的顺生道:"每回挪给你都是瓢底写帐,这样给法儿,连我也得拉饥荒。"

         顺生赖着脸道:"最后一遭嘛,下回……"

         "怎地?"

         "不找你。"

         "啐,我劝你趁早改邪归正,要不然——"

         "——崇祯皇帝上煤山,绝路一条。"

         应生苦笑道:"好吧,跟我到房里拿。"

         一个大晴天,宁静在父亲病房中凭窗闲观园里纳凉的病人,左手轻摇团扇。远远的走来一个穿浅蓝上衣宝蓝裤的年轻人,刷白的回力球鞋如蝴蝶翩翩。她心里一震,以为是爽然,马上又否定自己,敢情是想他想昏了头了。那人走近,再定睛细看,真的谁道不是呢。只见他眯着眼望上来,朝她挥挥手。她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看他,中间隔着一个天涯的阳光轻风和情怀,教人兴奋欲泪。她向他招招手,扭头看看正在假寐的赵云涛,蹑着脚尖儿急速地出去了。
   

        她阳光下跑到他面前,眼波笑浪溅得他一头一脸。他走过一段路,脸红红的,笑着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票子道:"看电影去?"

        她点头说好,和他并着走,向他道;"老久不来找我。"

        他不接她,问道:"你爸爸还得住多久医院?"

        "他呀,他现在根本是赖着不走。"

        "为啥?"

        "谁知道。"

        她带了扇出来,给他扇扇,又给自己扇扇道:"看什么电影?"

         "严俊白丹凤的。"他倒倒眉道:"知道了吧?"她神色一黯,但仍然笑道:"青青河边草。"她给自己扇扇子,又给他扇扇,扇得不好,打着他的鬓颊,"噗"一声,两人都笑了。
   

        光路电影院出来,爽然请她吃冰淇淋,吃完都还不想往回 走,随处逛逛,竟不觉到了小河沿。他们初相识时常到这儿溜达,如今重来,心里都有点难喻之感。爽然刚才在街边儿给她买了一只蝈蝈儿,囚在一个高粱秆编的小笼里,此刻"哥哥"鸣着,鸣得夏日益长。
   

         她忽道:"你瞧,我们今天的衣服一样颜色。"音调非常高,好像她现在才发现,觉得奇怪,不太可能。他诧笑着瞅瞅她的浅蓝竹布旗袍,顺便瞅瞅她,笑得白牙都要响。
   

        她把笼让一条嫩枝穿吊着,自己挨着树干,转着扇柄悠悠唱起来:"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聚,觉来隔远道。青青 河边草,春去秋来颜色老,欢爱需及时,花无百日好……"他们这时是在堤岸,爽然聆听她唱,垂首如柳,眈眈望着水里他的倒影,她的倒影,漫漫漶漶,却没有歌声的倒影,歌声上云霄去了。

        他扭头问他:"那么快就学会了?"

        她没告诉他电影她已先和熊应生看过一次了,只说;"哎,尔珍和周蔷都说我记性强,存心记,没有记不了的。"

        她轻笑两声又说:"不过我也只记得两段。"一股风过,他松大的衬衫鼓得饱饱的,是一面顺风帆。她意兴洋溢,想他嗓音洪洪磁磁的,理当能唱,便笑道:"你唱歌给我听。"他讪笑着摇头:"我哪里能唱。"她央道:"你一定能唱,来,唱嘛,你能的……"便摸他小豆腐。
   

        爽然闷着头使劲摇,一味地讪笑,脸都红了。她不断撼他的胳膊,嚷着央着,他拿她没法儿,惟有就范道:"好,好,我不会那曲子,你先唱。"

        她便唱道:"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再看爽然,他叉腰笑吟吟地并没意思开嗓子。她缠着他又一番威逼利诱,他拗不过她,终于唱了,颤巍巍地比着她唱:"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距,觉来隔远道。"居然相当动听,但只唱了四句便不肯了。宁静发了一会儿愣,立誓他那歌声,她每夜必携到梦里去。
   

        回程的时候,天色暗了,蝈蝈儿不叫了。他们谈起熊应生。

        宁静道:"说实在的,当初你有没有认出熊大夫来?"

        爽然笑道:"没有,真的没有,后来才知道的,他正经吧卿变了不少,以前又没戴眼镜。"

        "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爽然右手使劲儿拔着左手中指,道:"懒得和他打交道。"

        "场面上总得敷衍敷衍,至少给他留点余地。"

        爽然翻眼掠掠她,觉得很不受用,不假思索地道:"他给你啥好处了,你这样护着他。"一出口他马上觉察语气过重,但宁静已经拧头疾步走了。
   

        他撵上去搭讪着又说:"我小时候和熊应生关系就不太好,和他堂哥哥广生倒不错,在上海的时候也和他有来往。"他接着追溯许多小时候和熊应生他们玩的事儿,都是打架的多,尤其和熊应生熊顺生,玩过多少次就打过多少次。爽然长得最大块头,准赢,骑在应生身上揍他,往往领子一紧,让林太太拉回去挨条子疙瘩儿。他当然也输过,输得一败涂地。有一阵子他病了,林太太每天给他熬药,应生顺生三番四次偷进林家厨房把药换上浓茶,爽然喝了,伯母亲知道,不动声色。
   

        待林太太发觉,他已经躺了二十多天。林太太到熊家理论,两个肇事的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那时爽然养有一只小狼狗,特别仇视应生,见了他总吠个不止。一回应生惹了它,它狂性大发追噬他,爽然撵了几条街才撵上了,应生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裤子又湿又臭。当天晚上,他放一把火,把那条狗活活烧死了。自此,爽然便和应生绝了交,连带广生顺生也疏远了。
   

        爽然讲着,一面觉得非常无稽地笑笑,跟着摇摇头,真是什么都过去了。
   

        这厢熊应生来到赵云涛房中,不见宁静,问赵云涛,他说不知什么时候溜了的。应生等了约一顿饭时间,十分无聊,趴在窗台上发呆。就那样,他看见爽然和宁静双双回来,爽然直送到楼下,回力球鞋逼人而来。应生不期然一炷怒气往上顶。
   

        又是这姓林的。怪不得宁静不肯答应嫁他,怪不得她冷落他疏远他,原来全是为了这姓林的。想起来真恨,迟林爽然一步才认识宁静,要不然怎都不会输。宁静也真糊涂,怎么偏偏看上这小子。这个人,自小儿就不是好东西,小时候把他遭尽得够呛,一开始假装不认识他,再后来视他如无物,现在又把他的大好计划硬给闹黄了。总之什么都得咬尖儿。应生再望望下面,爽然正独自离去,浓暮中只见一袭白衫,一双白鞋,鬼魅般的消失。
   

        次日中午,应生在赵云涛房中,宁静让她爸爸打发去买水果点心去了。爽然在园子里位立良久都看不到宁静到窗边,晒得头晕目眩的,便上去找她。
   

        敲了门,里边道:"进来。"爽然辨出是应生,生了退意,但宁静或在房里也未可知,只得推门而入,扫视一下,宁静不在。但他还是不自觉地问一声:"小静不在?"

        应生笑道;"她买东西去了。你等一会儿吧!"

        "不了,我到外面划啦去。"

        应生因道:"林先生既然来了,何不坐坐?"爽然想昨天几乎和宁静为熊应生口角,然而宁静又叫他不,要太绝,矛盾之际他已把门闭了。
   

        爽然告坐道:"您老什么时候出院?"

        赵云涛道:"过个四五天儿就出院了。"

        "那好极了,其实您老早该出院了,住在医院到底不方便。"爽然这话本来极普通,应生听着却感刺耳,立即反应道:"林先生大概不清楚,赵老伯住那么久,是让医院有一个时期的观察,看看病情会不会有转变。我们是不会平白无故胡乱要求病人长住的。"爽然让他这样一误解,先就三分不乐意,忖量着过几分钟便走。
   

        应生又问:"你近来工作忙吧?"

        爽然反击道:"当然比谁都忙。"

        应生扶扶眼镜,似打趣非打趣地道:"你什么时候把陈小姐娶过门来?女孩子耐性可不大强。"

        "有心了,我暂时还没这打算。"

        应生热心地道;"依我说,还是趁早的好。现在通货膨胀,迟了恐怕要娶不起。"爽然原想说"怕我向你挪?"但还是咽一口口水吞下了。
   

        应生道:"你怎么不多带陈小姐来沈阳走走?我也十多年没见她了。"

        爽然发觉他愈来愈言语乏味,面目可憎,便道:"我没有人家那种赖里巴叽死七八咧的习惯。"应生这下子脸都红了,爽然笑一笑,向赵云涛道了再见,自顾自走了。
   

        应生当天久久不能自释,不光是爽然的冷嘲热讽,而是他明摆着无意娶陈素云。其实治他还不容易,只要叔叔撤股……应生想着,连自己都唬了一跳。
   

        回到家里,熊大太用嘴呶呶客厅悄声与他道:"两父子怄气了,你劝劝去。"

         "为啥呀?"

         "顺生要借钱,你叔叔不肯,就吵起来了。"

        应生来到客厅,还未开腔,熊柏年已寒着脸道:"你去告诉顺生那挨刀的,要是他的债主要把他送到官府去,叫他别认作姓熊。"应生看叔叔在气头上,不好劝,使先上楼找顺生。顺生床上和衣朝里侧卧着,应生松松领带,问道:"你到底要多少钱?" "几千大洋。"顺生姿势没变,声浪逆着泅,弱了许多。
   

        "唉,那也难怪叔叔生气。"

        "欠谁欠那么多?"床上一大段的沉默。

        然后顺生道:"旗胜过两天开年会。"

        "嗯。"

        "这几天林爽然使劲儿问我要帐本儿看。"

        "他那么信你不过?"

        "那几千块大洋,是我亏空公款的。"

        应生到桌子边倒了杯开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顺生接道:"林爽然那边还可以对付着混过去,可是,年会上准穿底儿。"

         应生道:"叔叔顶多骂你一顿儿……"

         顺生一骨碌坐起道:"我当然不是担心爸爸,我是担心那姓林的,你知道,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查出来了,他能不告到官府里去吗?他肯甘休吗?"

        应生点头道;"对,他没那么大量。"

        "可不是。"应生向他要了一支大前门,"擦"一声擦根火柴点了,吸一口道:"我就看不惯他那目中无人的作风。"这一下搔着了顺生的痒处,他忙道:"嘿,在店里他老挑离我,把我使唤得后脚跟儿踢屁股蛋的。哼,那么一爿破布庄,就土地爷放屁——神气起来了。要不是爸爸仗腰子,只怕他还抖不起来呢。他盯着应生不纯熟的执烟手势,想他平日是绝少吸烟的,不知怎么今天瘾头来了。
   

         应生道:"那小子是有点儿邪门,陈素云小静都让他给搭上了。"他记得爽然和素云的订婚酒宴,熊家也被请了。酒席上了一半爽然溜了,第二天在一口枯井里搜着他,林宏烈气得把他吊起来打,屁股都打肿了。
   

         顺生皱着脸道:"算了算了,甭谈他了,还是想办法补救吧。"

        应生随地弹弹烟灰,吸一口道:"有没有办法挑离叔叔早点儿撒股?"

        "唉,就算能够,那也是年会以后的事儿。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准备为旗胜在东北多待一年,不然俺们可以和大娘一道走。"熊柏年的计划应生也很清楚。因为时局不稳,经济萧条,东北一带又有土匪作耗,他们住在这种地方,族里人都不放心。熊柏年有意先把资金调动到上海,然后再设法弄到香港或印尼去,另谋发展。
   

        他目今正在张罗结束中药行,事情解决了再到上海料理另一间中药行。然而,绸缎庄那儿,如果他年会上便要求退出,爽然匆匆间必不能觅着另一个理想的合作股东;熊柏年占的是大股,如此一来,旗胜非垮不可。于是他筹策着在年会上先通知爽然他的动向,让爽然有一年时间处理,找好合作股东熊柏年再退出。至于应生,明年夏天会随他母亲先离开中国。
   

        应生揿灭了烟,脱下眼镜捏捏眉心,顺生瞧瞧他,他今天动作异常多。应生退了眼镜;有如退了他的防护罩,一双眼睛在白日青天下,无一点招架之力。但他马上又架上了。
   

        顺生怨怼道:"投资投资,经济好景俺们说投资,现在世道这样差,岂不是灶坑挖井白费劲儿。"应生向他再要一支大前门道:"旗胜要是能挺过这几年,说不定有所发展。"他点了烟挨着椅背交腿抽起来。
   

        "能不能嫁祸给他?"顺生问道。
   

        应生摇头道:"布局的时间太长,而且未免太卑鄙。"

        顺生急得在房里团团转,沉吟道;"要个快刀斩乱麻——干净利索的……"他愈急愈毫无头绪,恼得拍膝盖跌坐下来道:"妈拉巴子,真恨不得一把火把它烧了。"

        应生手一抖,一大截子烟灰落到他衣上,他腾出手来禅掸,吸一口烟慢慢地道:"你何不真把它烧了?"

        "烧了?"顺生睁大眼望着他。他脸上弥漫烟雾。他大口吸着大口喷出,烟雾永远散不尽。
   

        应生烟雾后凝视着顺生,重重地道:"最快、最干净利索的。"为怕顺生动摇,他强调道:"我完全在为你设想,我是一点儿没得捞哨儿。要不是你惹出这样大的祸,咱们也不必出此下策。"

        "官府会查。"顺生久久始挤出一句话来。
   

        应生干笑道:"民间失火多的是,这点屁大的事儿,谁管。"

        "真的只有这法子?"

        应生站起来背着他道;"如果有更好的法子。我当然也不想。"

        "不会露出马脚吧?"

        "那得看我们怎样实行。"

        "真的只有这法子?"

        应生不耐道:"好了好了,要是你怕成这样子,那就算了。"说里作势要出去。

         顺生一横身拦住他道:"好,烧就烧吧!"他们的谋划,是行动那天,应生到旗胜假装有急事找顺生,两人一道离开,临行顺生留话要爽然晚上关店门。顺生认识不少流氓地痞,给两钱儿就肯卖命。当晚就买通一个,抓个机会从后门溜进去,在旗胜纵火,先打帐房烧起。顺生因怕火势一大,不可收拾,会株连整个商店,反而引人注意。弄巧成拙,便提议纵火人亦作救火火,看里面烧得差不多了,使高声喊救火。顺生平日在店里睡,毫无事故;如今爽然虽不过夜,但既是他关的店门,粗心大意的罪名,他起码得背一半。
   

         应生午夜才打顺生房里出来,抖抖地把剩下的一截烟吸完,扔到地上,踩熄了,吹着口哨回房去。
   

         宁静的蝈蝈儿,夕噤昼鸣。赵云涛数落她好几次了,养着这么一只劳什子,吵得要命。宁静不理会,照样喊江妈带黄瓜心来饲它。
   

          赵云涛出院的前两天,乌云叆叇,倚窗往外瞭望,沈阳市的天矮了一大截儿,房顶就是瘫痪的云肢,死气沉沉。
   

        宁静在房中消消停停,只觉百无聊赖,戚戚慇慇.爽然好几天没来找她了,又是这样的天气。赵云涛叫她关窗户,她也没听见,早早爬上床蒙头睡了。
   

        半夜果然雷电大作,横风暴雨,一声大霹雳,宁静梦里乍醒,拥被坐起,一室的白电光。仿佛这房间在眨眼,眼睑一升就大放光明。轰隆的雷声迢递传来,一级一级的,像在下天梯。宁静发觉窗下积了一大泓水,再望望窗户,原来没有关,忙不迭地涉水去关了,她轻"哟"一声,拿起白天搁在窗台上的蝈蝈儿和宫团扇。蝈蝈儿已经死了,宫团扇也湿了个透,落得红黄牡丹一场僝愁瘦损。宁静心里大为惋惜,想他日干了也难有昔日风采。
   

        外面的街灯在雨里发酵得格外膨胀,隔着潇潇飒飒望过去,仿佛隔着重重的珠箔绣帘,不过都是帘卷西风罢了。她直直地呆望了半晌,循着灯柱望下去,光浸浸的一圈地面印着条人影,她揉揉眼,以为看错了,趴在窗玻璃上再看,膜着玻璃上的雨迹痕痕根本无法看清。她手忙脚乱地关了窗,心里只是扑通扑通跳,一绳绳狂雨鞭得头脸麻麻的,她探出身子细瞧,真的是爽然,吃了好大一惊。他的怪行径,她是习以为常的,但也没试过诞到这种地步,幸而她是和衣睡的,此时不用再换,便嘀咕着提把绣红伞下去了。
   

        远远地迎向他,悠忽忽如梦相似;她隐隐地有些心怯。万一看错了呢,但不大可能的。她最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他用自行车载她,风中月中都是他的气味。她现在也是这般感觉。可是因为这样,她反而有点近亲情怯了。
   

         爽然看着她轻倩走近,一手撑伞,大风吹得她垂在脑后的辫子时时在腰间探出来。他心一疼,不防备一颗泪滚了下来。恍惚间,宁静是看到了,但以为是雨珠。那时他淋得落汤鸡似的,衬衫的原色也看不出了。
   

        他滞滞地望她一眼,机械地接过伞撑着。她就着光向他脸上端详一下道:"没睡好?怎么搁楼眼儿了?"他不答她,不知是风雨声太大他听不见,还是他不愿意答。
   

        她嘟哝着又道:"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带把伞,想得肺炎过过瘾是不是?"他高,雨伞遮不着她,斜雨打得她遍身湿了,她轻笑着解嘲道:"这么大的雨,带伞也不济事。"但他还是撑下去。长久以来,雨中撑伞。成了人的本能了。
   

        她没穿鞋子,更矮了几分,侧仰着头看看他。他目光眙眙的望着前方。喉骨动辄吃力地起落着,雨水从发梢滴落,顺着脖子流,那样木无表情,但和她那样近,仿佛他只是一棵树,而她是树上寄生的藤萝。
   

         她念叨着说:"我爸爸后天出院了。"她瞟瞟他,他仍旧没反应。
   

        她又说:"爸爸说你找过我,我没在。说你……说你不会说话儿,熊大夫也没怎地,你倒说人家赖里巴叽的。"他默默的眄她一眼,她觉得很惊心动魄。这样的夜里,她只渴望时光在伞下永远停留,又明知什么都留不住,那种感觉,简直是撕心的痛楚和无奈。
   

        黑地里遍地水沟子,她一双光脚丫肆无忌惮的乱踩,溅起串串水珠子。反正两人都水淋淋的,不在乎多沾一些水。
   

        他们无目的地乱走一通,宁静环视一下,不知道身在何方,到处是密密风雨,没有一丝人气,她模模糊糊地觉得他们根本亦不存在,他们亦化成了风风雨雨。她怕起来,竭力要找话说:"爸爸出院了,你说我用不用留在家里陪他一段日子?"他兀自低头走着。
   

         风赶着而编编织织,他们也被织进这夜晚的锦绣中。她有点发抖,大声道:"熊大夫向我求婚,已经好几次了。"

        爽然仍然不吱声,她慌张地望望他。原来他只是一个木头人,枉她还以为她与他有多亲。她拽拽他的袖子哭声道:"我有点怕,你有没有听见,我怕,你快送我回去。"他腾出手来拍拍她的肩膀,她冒火了,使蛮力一甩把他甩开,站在那儿瞪着他。他总是那样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郁郁的闷着头自顾自走,不告诉她,也不搭理她。
   

        他握住她的手腕试图拉她回来,她拼命往回挣,他紧箍着不放,她急了,咬牙用尽气力推他,他脚下一个不稳掼倒了,"啪塔"一声溅起许多水花,雨伞骨碌碌让风刮走了。她吓得哭起来,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离了他跑回去了。赵云涛出院那天,宁静还觉得那个风雨夜所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她至今完全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更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他得罪她了吗?没有,挑离她了吗?也没有。她只记得她推他一下子,他掼倒了,弄得满身泥水。那晚上的事儿,她只想完全忘记。
   

        当天她就到抚顺去了。赵云涛没有阻拦,要拦也拦不住。她下了火车便直抵欢乐园。的确是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可是她来回走了两趟都找不着。她没有看横匾的习惯,这时也只得抬头看看,果然是那爿封了的。她一直也约莫觉得是,但因为不大相信,希望自己是记错了。那爿店,门板烧毁了一部分。她打烧了的地方窥进去,里面焦黑焦黑的,烧了,全都烧了,她还领悟不出什么来,愣愣地看了好半天。真的全都烧了,只有一些烧剩的布角,漏出点糊旧的红色。她摸摸那完好的门板,仿佛昨天才来找过他,里面还是花花绿绿的苏杭绸缎。
   

        紧邻的两家店铺也被殃及了,但影响不大。宁静到其中一家打听,才知道是前几天晚上的事。店里失火,救得快,不然不堪设想。她再问详细,掐指上算,正是爽然找她的前一天晚上,那么……她心惶意乱起来,马上雇车到河北爽然家。
   

        竟是素云应的门。宁静劈面就问:"爽……表哥呢?"

        "和老林伯到沈阳去了。"

        "去沈阳干啥?"宁静紧接着问。
   

         素云往里让道;"到里边儿再讲。"她给宁静沏一杯茶。两人厅里安坐了。
   

         宁静问道:"伯母呢?"

         "身上不自在,躺着。"素云接着道:"旗胜失火了,你知道?"

         宁静道:"才去过。"

         "爽然没告诉你吗?"宁静摇摇头。
   

        "失火的第二天不见了他 ,俺们都以为是找你去了。"宁静潸潸流下泪来,又忙不迭的拭掉。
   

         素云红了眼眶娓娓地说:"有人跑来告诉的,爽然赶到的时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一直很有信心把旗胜搞好,攒点钱结婚,他说要他的妻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一点儿苦都不能让她受。"宁静想问是和谁结婚,但还是决定不问。素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光亮的虔诚的神情,那么想必是她了。
   

         "……他伤心极了,不吃,也不睡,从早到黑地发愣。第二天他不知哪儿去了,回来就病,那个样子骇人极了,我还捉摸他会死呢。他是最讨厌吃药的,把伯母熬的药全砸了。老伯气得揪他起来给他两个耳光,逼着他到熊老板那儿交代。唉!我也不知道他是病好了没有。他自小就要强,一个不如意,连命都可以赔了去。真叫人操心……"宁静捧着茶杯,盘得它团团转。她不知怎么觉得很难过。她知道的爽然,和素云口中的爽然,竟不是同一个人。她仿佛在听着素云讲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与她无干的人。素云继续着她的述说,在宁静听来,声音越来越远,关于一个寻常家庭清官难判的事儿。
   

        宁静一路旁若无人地哭着回家,到家了又倒在床上大哭。她和爽然,辗转一场,竟连知心都不是。他是绸缎庄老板……绸缎庄老板……她再三地想,异常拂逆。爽然是怎么都和老板没关系的。然而他就那么看重一爿绸缎庄吗?为了它不餐不寝的,那么看重它。她畏惧起来,努力回忆她和他在一起时是讲什么的,可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呢,他的奔儿楼(额头),大概挺饱满的吧;眉毛呢,记不得了。眼睛小倒是真的;他的鼻子尖尖的,鼻翼薄,因而鼻孔显得大;嘴唇呢,好像也挺薄,怪俏皮的;下颏儿则是尖挑挑的;还有骨给(颧骨),险峻高峭的;鬓发低低的,那儿一颗黑痣,她亲手刮过。还好,她还记得大半,可是这一来,她觉察他也是薄相人,不由得又担心起来。还有什么她是知道的?她一直忘了问他有没有念过大学,不知怎么一直没想起来问。还有他小时候念书成绩怎么样,他有没有在外面工作过……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这些事儿的重要性。
   

        为什么他们以前不曾谈起过?他们究竟谈些什么的呀!从始至终,她都那么满足于只知道他爱吃煎饼果子、稻香村的炉果、老边饺子馆的饺子、李连桂大饼铺的大饼、香瓜、葡萄;爱听风雨声、恶听蝉鸣声;爱看电影京戏……就只这些了。她无法想象他发脾气的样子,无法想象他也会砸东西。可能在她面前,他总带几分仙气,教她也飘飘若仙的,不问世事。但也不,一定是他瘦,仙风道骨的,给她错觉。她几乎歇斯底里地乱想一气,愈想愈恐惧,捣心捣肺地不甘。那样费尽心情,摧尽肝肠,到头来她是除了他叫林爽然外就他的一切都不知道的。
   

        当天晚上,她就回沈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