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cu fc:十一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6 04:16:50

十一月
麦承欢从曾子木的身边爬起来的时候,中午的阳光正好印在窗帘上,像滩模糊的水迹,天气并不十分热。秋天的中午,她都跟曾子木一起度过,两个人神情沉静的吃了饭,承欢就说要回家,拿衣服,换衣服,洗衣服,总之借口不一而足,却始终与衣服相关,曾子木陪她回去,两个人坐在小房间里唯一可以坐的物体上,其实是张床。曾子木仿佛疲倦很久,躺下去闭起眼睛,承欢坐在床沿上,秋天的风灌满房间,吹得她薄薄的衬衫仿佛一层水。她愣愣,转过身,然后把手放在曾子木的两侧,脸凑上去,闻他的味道,他搂住她,亲吻,一起睡到被子里。并没有拿衣服,换衣服或者洗衣服,衣服只不过用来遮蔽而已。
麦承欢总是在结束之后想,詹君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他或许刚从办公桌前离开去吃饭,她想起他走在这样浑浊阳光里的样子,那么的无辜和无知。但是他是不无知的,一个39岁的男人如何去无知。无知的不过是自己,她这么想,于是去洗脸,外面的水杉正绿,对面不远的楼,或许有人窥望,而她并不在乎,裸着上身在水池边,水凉凉的溅在身上。中间好歹有水杉隔着,她这么想,就算有人看,她在水杉中间,绿色中的人体,她觉得很好笑。詹君喜欢她裸睡,并且喜欢帮她洗澡,他为她擦拭,一片白的泡沫。晚上的詹君似兽一般,露出微尖的两颗牙齿,为此麦承欢拒绝他吻她,但是最后终还是吻了,他抚摩她,露出牙齿笑,笑得与白天的詹君不似一个人。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忽然有一天詹君看上她。他照顾她,只是一个男人照顾一个女人,不尽心,但是很仔细。
她第一次见他,由朋友引见。她漫不经心的坐着,他把名片送到她手里,她抬眼看他。她记得曾经在某个下午见过他,昂着头,穿过人群。那种姿态,麦承欢在心里想,仿佛一个老师穿过一群学生时勉为其难的骄傲。
那天晚上,夜色并不好。有刺耳的汽车从身边划过,生命不过一声刺耳的鸣叫。她跟他讲当时如何到这个城市来,开始是坐车,然后到码头坐船,睡在一张窄窄的床上,有水的腥味,以及垃圾的脏,方便面泡不软,因为热水总是不热。走廊里躺满了人,一张破旧的席子,半裸着的身体。她那时发誓以后再也不坐这船。半夜的时候,她到甲板上吹风,远处有点点的灯,她以为就是这个城市的灯光,后来知道离得还很远。船鸣叫的时候,她看见有人从船上跳下,竟然只有她注意,一条命如何消失。生命不过一声刺耳的鸣叫。她忽然觉得。低头看船下,一切似场梦。
真的?詹君露出惊诧的神色来,仿佛听到一个很骇人而不可思议的故事。
哦,当然不是,只是做了个梦。那么高的船,晚上也有很多人在甲板上,怎么可能有人跳船而只有我知道呢。一个梦,我一个人站在甲板上,有人跳下,然后整条船上仿佛只剩我一人。只是个梦。
哦。詹君这才如释重负似的。此后,他不再知道她讲的那些,是故事,还是梦,还是真的。但他如此的爱听。
曾子木从后面抱着她,他总是从后面抱住她,这显得他的拥抱总是突如其来有侵略性,他身上有浓重的味道,脏的,混乱的,性感的,他年轻的身躯。麦承欢叹口气。年轻有什么好,她不也年轻,青春是不值钱的,是用来被浪费的,只是麦承欢并不知该如何去合理的浪费。
曾子木的手机总是响,一会是短消息,一会是电话,他滕出手去接。承欢便推开他,穿上衣服到阳台点一支烟。楼下一条小巷,脏乱不堪,卖着猪头肉或者大米还有鸡蛋。她看到楼下院子里一棵植物,不知道是什么花。世界总是这样脏。她想到詹君,他家的那条小巷子,一样的污水横流,下面条的,炸油条的……她记得第一次跟詹君去他家,走到那条巷子口,闻到熟悉的臭味,她差点掉头就走。如同她第一次到这个城市,忐忑的抱着期望,她曾经梦想这里有着宽敞而干净的街道,但是她只是穿过一条条的小巷。生活并没有改变太多,她开始怀念起家乡秋天干净的谷物香味。有时麦承欢会恍然发现的自己的生活从这头到那头原来不过是穿过一条污水巷,到达一个男人身边,愉悦他,那她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意义何在,她并不明白,只不过不能停留而已。
晚上的时候,她到詹君的公司门外等他,汽车一声接一声的催人断魂。她用脚踢地,又想吸烟。然而他已经出来,他皱起眼,笑着,喊她,承欢。他以为她真是年轻,一个纯洁青春的女孩子,当然也无知,她不是不想的。她不牵他的手,但是挽着他的胳膊。如果对曾子木,那就牵着手,用小指在手心里划圈。詹君带她去吃饭,她觉得身上的肉在忽忽的长,结果呢,不过在腰腹上多一点的赘肉。她还是瘦,曾子木用力抓她背后的骨,质问她为何还不胖。有时又用指头敲,空空的响。
晚上回家和詹君两个人躺在床上看碟子。她喜欢说话,说自己,也问他。说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如何的饿,每天中午只吃冬瓜汤和一碗饭,一直的吃了一年,所以有了极小的胸脯,藏在宽大的衣服里,像受惊的小雀。她又说起那时侯跟她一起吃饭的女孩子,嘴角有一颗痣。承欢爱她,又恨她的美丽。有一次她们睡在一张床上,她低头去亲她的嘴唇。她记得那个女子的名,叫檀,那么四大皆空的名字。但是她有许多的男友,后来据说她考到北国去,从此没有再见。
哦?真的就没有见?詹君就这样问。
她斩钉截铁的说,没有。詹君把手从大的衣服下面伸上去,握住那极小的雀。她说要喝水,他只好又放开。等她喝完水回来,她就转身睡觉,死死的抱着被子,裹成一团。詹君只好把她整团的抱在怀里。但是又累,最后放开了,一人睡到一边的床沿上去。
做梦的时候,承欢梦见檀,还是十四岁时候的样子,从初中毕业,暑假里,承欢捉住她的手,问她,你究竟想怎样。一大片的桑葚树,承欢把桑葚揉在她脸上,紫红的似凝固的血,但是滴下来。她的眼睛,似一直猫在白天,剩下一条线。
又有时,她问詹君为何与前妻离婚。他说是不能忍受,她一直的闹,歇斯底里,跟踪他,打骂跟他说话的女人,在人家的脸上抓一道血痕。他要离婚,她又不肯,开了煤气,把绳子挂在脖子上。但是最后终于离了。
他们总是这么互相交流前生的故事。在他们尚未遇到之前,究竟有多少事情,大的小的,一件件的发生,发酵。他的故事自然比她多,但是他说得极少,仿佛三十多年的时光平淡无奇。反而是她,不停的说,有时是真有时是假,但是她喜欢说。她还告诉他,五年级的时候教语文的男老师如何把手伸进她的下身。他惊骇的看她,她就笑着说是看来的故事而已。
那个男人说,我一看到你哭就害怕,你不要哭。她上课走神,他骂她,她就哭,于是他就不敢再做声。班里丢了东西,他用剪刀抵住她的下巴,凉凉的,她看着外面的池塘不肯说话。偷东西的同学吓得在下面哭起来。
他和六年级的女老师有染,结婚的女老师,已经很老。而他年青。后来被人在田里发现苟且,压到一大片成熟的谷物,真奇怪他们在秋天最忙碌的十一月去田间做爱。有一天他没有来上课,后来食堂的人到河边淘米发现他。他瘦瘦的身子已经变得很胖,又带着渗人的白,下巴上有一条刀伤。女老师和她的丈夫都被抓去问话,她丈夫一进门就招了。他瞪着眼睛,带着红丝,我早就想结果了他,全身都是男人脆弱的勇气。他是个木匠,有一手好的木匠活。
听完后,他说真是好故事,你该写下来。他和她在黑的夜里对望一眼。
你可爱我?她问这句话问过很多人很多遍。你可爱我?他们都说爱。但是听完之后,她就一阵空虚,想呕吐。
有一次曾子木又接电话,她把烟按灭在地上,问他,你可爱我?他指着手机,示意她低声,她忽然有怒气,拿起桌上的化妆镜砸过去。他脸上有细微的血珠,惊愕的看着她,她伏下身去捡一地的碎片。
你疯了?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抛下她,天天中午跟你在一起。如果你要我晚上跟你在一起我也愿意……但是你不是有他吗?……你究竟想怎样。
但是麦承欢已经转出门去。
此时已经是深秋,城市的天空更加高远许多。十一月份便是曾子木的婚期。承欢在门外站了一会,听听门内的声音,并没有。她又走进去,拿了纸,替他擦拭脸上的血,有一阵细微的疼,他动了动嘴角。
或者我可以不结婚。他忽然这么说。或者我们可以结婚。这么一个秋天,我们结婚,你穿婚纱未必好看,但是终究要穿了才知道,不如我们结婚,他喃喃的说。
也好。
也好。不如结婚。
但是檀呢?
哦。我去跟她说。总要说。她肯定早知道一点。我去跟她说,不会有事,她受得住,又不是小孩子。男欢女爱而已……他声音有点颤抖,但是不停的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跟你结婚,承欢,你把眼睛眯起来,似一只猫在白天。你让我觉得凶险,而我只想娶你。我们结婚,就十一月。
哦。麦承欢淡淡应承。忽然想起楼下院子里的花,早就败了,但是应该开始结出果实。她希望那是红色,喜气的,也是血腥的。她又想起家乡的十一月,大人们在田间忙碌,太阳危危的坠着,她在桑葚树丛里摘着桑叶,仿佛听到家里蚕的声音,细碎而喜悦。她挽着一篮子的桑葚叶,走在狭窄的路上,看到远处谷物的波浪起伏,依稀还有人影,一男一女纠缠,那种肮脏又罪恶的快乐。她跑去跟檀说,檀在家里,把蚊帐拉上,一件件的衣服脱去,躺下,挺起自己扁扁的胸,将手伸进自己的下体,说,如果你是男人,就可以进入这里,她伸出手,摸到一片湿润的温热。不知羞耻的乡村女子檀,如一颗果实过早的变得肮脏,她引诱她,告诉她有男人曾经将手伸进这里,如果你是个男人……她嘲笑她,但是又问她,你可爱我?
这一年,有很多的事情发生,从年初开始闹个不休。天气一直炎热,到十一月份才渐渐松弛下来。而对于詹君来是说,最大的事情不过是遇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带给他很多的谎言,从来没有人在一年内带给她这么多谎言。再过几个月,这一年便会结束,詹君便40岁。40岁的时光,到最后不落痕迹,他看到自己鬓角的白发,仿佛这么久以来就是为了落得这点白发。离婚之后,起初他有点惶惑,不知究竟应该欢喜或者伤悲,所以他的表情总有一点的怪异,仿佛忽然破涕为笑。他忽然想起她讲过的那个船上的故事,很想知道究竟是不是半夜从船上跳下就无人知晓,或许只有一个人,在甲板上静静的看他一跃。于是他想坐船去另一个城市,但是终于没有去。因为麦承欢忽然失踪,她讲的故事,或者真话,都跟她一起走掉,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有一天早上他醒来发现家中一片狼籍。但是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一笔现金,一件衬衫,一把木梳、还有一张合影。他把他一直放在抽屉最底下的新华字典里,现在抽屉大开,字典躺在地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他以前到一个乡村去做老师的时候,唯一的一张全班合影。一个叫檀的女孩子,紧紧的靠着他。他不喜欢她,但是她一相情愿的靠着他。她一直给他写信,告诉他她考上了大学,之后是工作,恋爱,她甚至跟他讲她的初夜,没有流血,或许是因为他曾在若干年前将手伸进她的下身。他前妻看了那封信,将信扔在他脸上,跑到水池边去干呕,然后是跟他离婚。但是她继续的写。后来她告诉他即将结婚,就在甜蜜清冷又混乱的十一月。她这么写,十一月,果实成熟,降落,迸裂,悴死,而我获得新生。我将结婚,披起婚纱,为一个人生子,使做爱被赋予使命的意义……你也可以重新开始,当昨天并未发生,其实,它确实没有发生过。
而麦承欢,他记得她光着的脚,踏在床沿上。她热爱她的脚,只热爱她的脚,雪白小巧,有着青色的脉络。詹君抬起头从窗户口看到门前那条巷子,人们已经忙忙碌碌,吆喝着早餐,将鼻涕擦在身上,一碗水泼到对面。这个世界如此纷繁而脏乱。詹君依稀想起檀小小的脸,在某些夜晚的片刻,月光如水,照在他们松软的床上,他恍然以为麦承欢就是那个不知羞耻的乡村女子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