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凝土抗折试块公式:革命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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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书生

费振钟

二十一世纪,再提革命二字,已经恍若隔世,但一百年前,吴江分湖的柳亚子,却正是以一革命少年的姿态登场的。当时的情形也是满东南都是革命的暗潮,吴江黎里,虽不算交通发达之处,即使近在上海,假如乘船,风平浪静,亦须花费两三天时日,不过革命阻挡不了,上海的报纸一样把革命消息传达到这样的江南小镇。这就把柳亚子这样的少年热血鼓荡起来,由不得他不向往革命了。1903年,柳亚子除了大读《新民丛报》,已读过翻译过来的法国卢梭的《民约论》,并且信服卢梭天赋人权的思想,把父母取的大名柳慰高弃而不用,自作主张改为柳人权,字亚卢,他一心想做亚州的卢梭。这一年,柳亚子17岁,在黎里这样的蕞尔小镇,成立了中国教育会黎里支部,煞有介事地组织起了一个革命小团体,同年又去上海,进入爱国学社,一时间结识了众多革命人士,章太炎、邹容、蔡元培、吴稚晖,这干人都是一时革命精英,而柳亚子以少年英才为他们所赏识,更让他自己踌躇满志。

说起来,自南明以来,三百年前一批南方文人出于民族情感而奋起反抗满清政权的精神,已经成为三百年后的民族革命资源,反清排满,恢复中华,在柳亚子以及一批同龄人,与当年顾炎武、黄宗羲等志节之士,正是一脉相承。所以,要说柳亚子的革命激情和理想,其实大多来自于民族情怀和先辈遗志,而从西方获得的一鳞半爪的革命思想,只不过民族主义上的一件新鲜外套而已。当然,那是一个出狂人的激进主义时代,无论章太炎还是邹容乃至吴稚晖,都是榜样,所以柳亚子一出道,就以狂激自任,有个人性情的原因,亦明显受时代风气影响。革命本身就是一种催化剂,它让多少人如痴似醉,豪情干云,逸兴遄飞,旧理想,新知识,交相发酵,这样一来,柳亚子一旦结识章、蔡诸人,便很快加入了革命团体中国同盟会和光复会,并且学习化学,制造炸弹,准备实施暗杀活动,直以个人生命来做革命的牺牲了。这是二十岁以前柳亚子的英雄梦想,虽然他看上去仅一文弱书生,“恂恂如十八九好女儿”,且兼近视,口吃,背弯不直,但革命角色一立,又是另一种意不可挡的形象了!

因为同道友人高天梅的建议,柳亚子20岁,正式叫柳亚子,不再称柳亚卢,这一次更名,淡去了效法西贤的痕迹,似乎越发像一个中国的士大夫文人。无论怎么说,柳亚子于更名次年,即与苏沪两地文人发起建立南社,尽管抱着革命宗旨,然而这又是南方文人的传统做法,比如明末张溥的复社,其活动一直延续到清初,复社不只是政治团体,亦是江南诗人和学者们的团体,后继者如陈子龙、夏完淳之辈,于朝代更替、文化覆亡之际,慷慨悲歌,举师反抗,恰是诗人兼烈士,南社之起,不能不说是余绪再兴。1907年,经过二年筹划,南社在苏州虎丘正式成立了。这在柳亚子一生无疑是最重大的事件,当时与会的人共有十九人,柳亚子年龄最小,却也奠定了他在社中的领袖地位,日后南社三大人物陈巢南、高天梅、柳亚子并称,要算柳亚子名头最响亮。南社的活动,虽云从事革命,但大约也就创办报纸,发表文章进行鼓动,以配合革命党人,如《铁笔报》(1911年上海)、《警报》(1911年上海)之类,据柳亚子自撰年谱记,上海光复时,他曾与南京来的同志周实丹“联床竟夕,商江北起义方略”,大概这就是柳亚子们参与实际军事的一回吧。他们其余事迹主要就是写诗了。至少柳亚子即是以写诗为革命志业,他在辛亥革命前后,与许多革命中人交通,迎来送往,追思抚亡,柳亚子写下众多唱和诗作,有时候写得兴起,几天动不动就是几十首,甚至上百首,这些诗作且不论艺术水准如何,单以为那个时代写照留影而言,很可成为那个革命时代的“宏大叙事”,当作一部革命诗史来读。虽然在南社中有高天梅诗才胜于柳亚子之说,但到底还是柳亚子更擅把诗当作愤怒的武器使用。比如民国三年(1914年),有感于袁世凯的残虐,“撰论诗六绝句”,抨击一干拥袁派,“见者惊为狂生”,有点像老革命章太炎在北京骂袁,此诗人柳亚子宁为一革命狂生也!

南社成立后三年,便于1912年起了裂痕,大约诗人们在革命成功后政见渐渐不合,闹起意见来,使得柳亚子在第七次会议上“宣布出社”,后经“社友环请”,暂时取消,且于十一次会议上被举为“主任”,“兼书记、会计两职”。从大的方面看,可能随着政治局势变化,南社“同志”内部不团结,从个人方面看,柳亚子的性格原是“凡欲所为,必尽其意乃止。否则狂号痛哭,谓且凌侮已。”原也有种不肯妥协的“蛮性”在其中发生影响。到了1917年,南社又起内讧,这一回居然因为与几个同人讨论诗的问题而起了矛盾,矛盾又必然引申到政治观点,柳亚子到底在次年辞去了南社首领的职务,这样南社活动算是进入中衰时期。当然,这并不影响柳亚子做诗,只不过革命形势也处于低潮,北方袁世凯不停地捕杀南方不服的革命党人,其中有不少柳亚子的朋友。袁世凯好不容易死了,张勋又在徐州作乱要复辟帝制,所谓国难未已,柳亚子难免失望痛苦,他自己是个情绪上易于大起大落的人,一旦消沉下来,便多以诗酒解愁,常与朋友“画舫呼灯,红妆邀月,酒痕墨沈,狼藉淋漓”,他自己还坦白说,那时候还在上海的窑子里“鬼混”,借以发泄内心的痛苦。文人行径,无论革命与否,常常都怀抱理想主义,但精神上亦十分脆弱,弄不好就陷入悲观虚无,柳亚子不仅不会免俗,而且情绪上还要来得比别人更强烈。倒是有一件事值得注意,这期间,柳亚子在分湖黎里老家,大量搜集购买有关乡邦文献,达万余卷,甚至因资金不够借了一笔债务。亚子买书的意义留待后面再说。

中国的政治究竟是什么,其实35岁的诗人柳亚子也不甚明白,等到中国国民党建立并渐渐得势,柳亚子以同盟会老会员的资格加盟自然顺理成章,至于要将自己“献身党国”,也只因为“率土自应尊国父”,服从孙中山的革命领导。而新南社的成立,再做社长,社员中邵力子、叶楚伧、陈布雷这些国民党人士亦为中坚。新南社仿佛也属于“党国”事业的一个部分,看柳亚子的年谱,这几年他做国民党党务工作颇称卖力,先是主持成立吴江县国民党党部,做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又赴广州参加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中央监察委员,再出席在上海召开的江苏省各市县联席会议,等等,由此可见,新南社时期的柳亚子对于政治的热切,期望从“国民革命”的成果中得到他该得到的地位。但诗人的不合时宜,却又很快被现实政治证实了。“党国”岂能让柳亚子施展抱负,做诗人可以任性一点,狂放一点,做政治却要老实,柳亚子恐怕自己也拿不准为什么竟当了中国国民党“左派”,也许也是因为文人加诗人的原因,心情上不得意,很容易当上反对派,而把政治当作“美学”,这样的人在二十世纪世界范围内走向左倾,例子太多了,柳亚子由于成为“左派”文人,诗名越来越大,也可以说政治不幸诗人幸了。

虽然柳亚子专门花了数万字记述他从1937到1945年的个人经历(《八年回忆》),并且痛苦地说这个时期属于他的“活埋”时期,但身处国难,一个书生,既不能投笔拿枪,去和侵略者拼死一战,那也就只好和当时大多数文化人一样先是隐居,隐居不成再逃难,保存生命,柳亚子自己取南明大儒王船山的诗句“七尺从天乞活埋”,在自家大门上写“活埋之庵”四个字,并非仅仅激愤之词,实在还含有为生存写照的意思。柳亚子承认自己在抗战之初,没有为国家民族尽过一点流汗流血的责任,这话当不是自谦。大体上,柳亚子从1938年起,两年在上海,两年在香港,两年在桂林,一年在由桂林到重庆的路上,一年在重庆,八年战事,确实太长太难熬了,而柳亚子能做的事情,只能是等待,在那样的环境中等待战争结束,让柳亚子那根原本激烈的政治神经都快麻木了,难怪他形容自己形骸如土木。惟一能够看出的是柳亚子在政治上的悲观,而悲观又促使他进一步左倾,他把抗战胜利的期望全送给了苏联红军,这有他的诗为证:盲云毒雾蔽山城,一檄经天众眼明。从此红军眷东顾,好教黔首庆西成。独夫残焰同将尽,民主吾曹合共荣。倘遣骁腾能直下,乌兰万里接延京。于是,1945年抗战胜利后的秋天,柳亚子与共产党领袖毛泽东在重庆的诗词往来,才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毛泽东“单独”与他谈话,不单改变了柳亚子政治上的悲观态度,而且更主要的是肯定了左派柳亚子与共产党的政治联系。毛泽东在重庆公开发表了那首著名的《沁园春·雪》,柳亚子成为这首政治诗词的解释人,这种亲密关系显然大大超出了两个诗人之间的个人关系。出于对未来中国政治领导人期待,柳亚子重新恢复了信心,“革命书生”的梦想成为现实似乎指日可待了。1945年,柳亚子回忆往事,十九年前广州初见毛泽东,十九年过去了,“今天的毛先生做着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可柳先生“自己还是一介书生”,好在有此关系,柳先生未必不能一展生平抱负!想到这里,柳亚子在枕头上写了一首七言律诗送给毛先生,借此表明自己的心迹:阔别羊城十九秋,重逢握手喜渝州。弥天大勇诚能格,遍地劳民战倘休。霖雨苍生新建国,云雷青史旧同舟。中山卡尔双源合,一笑昆仑顶上头。1945年,对失望得太久的柳亚子真是重新燃起希望的一年!

现在,要说到柳亚子学术活动了。柳亚子最初心仪的革命党人章太炎先生,是由学术而入革命,由革命而退入学术,也许上个世纪初,文化人的“革命”后面,都有某种学术背景,或者都因为有某种学术冲动在内,因为排满就包含了一种文化思想,排满是政治革命更属于文化革命,柳亚子虽然是诗人,但他的“革命”,同样来源于这种文化思想的需要。这样看,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柳亚子亦会致力于历史文献和历史研究,甚至后来还要以“云雷青史”自居。虽然柳亚子的学术更多带有革命的功利目的,然而学术本身作为一种文化思想的体现,仍然自有它的价值所在。

还是在1919年,旧南社内讧不久,柳亚子辞了南社领导的职,回分湖老家,他对收集吴江的历史文献早有兴趣,这一回明确要编辑分湖全志,要编分湖诗征、词征、文征,这些想法也已付诸实际行动,柳亚子不惜重金一共购得有关文献一万多卷。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除了需要足够的经济实力和时间外,还需要足够的历史眼光和文化热情,柳亚子到1924年差不多便放下来,五年时间大约才算正式开了个头吧。然而柳亚子对于乡邦文献的关心所体现出来一种学术志趣,在苏州文人中却相当引人注目。乡邦文献的意义在于它是一个地方的文化传统和文化精神的积淀,对于文化传承别有作用,专治历史者往往从乡邦文献的整理研究开始,即使不作历史研究,亦多从人文的角度重视乡邦文献,比如鲁迅,就曾致力于收集他的家乡绍兴的文献。柳亚子的家乡吴江在太湖流域,这里是江南文化的渊薮之一,这里的文化属于中国最优秀和成熟的文化,柳亚子生于斯长于斯,本应该有保存整理它的自觉的学术责任,哪怕他怀有革命的功利心和权宜之计,一万余卷文献,收在那儿就是一种文化贡献。

更加纯粹一些的学术活动,则无疑要算柳亚子的《南明史》的撰述。这件工作虽说要迟至抗战军兴,但他在十七岁时就作过《郑成功传》,并得到文史大家章太炎的赞扬,十八岁有意搜寻南明故事,可见他几十年前就有了一定的史学准备。1939年柳亚子“活埋”于上海,他确乎要学习王船山的著述精神,准备以史学为“名山之作”了,这一年八月,辑成《南明史纲》四卷,完成《历日表》一卷,这是南明史写作的基础工作,由此开始,1940年4月到10月,柳亚子专心于南明史料的研究,先与钱杏邨通信讨论史料问题,又借了上百种有关南明历史的书籍,最让柳亚子兴奋的是,他硬磨死磨从郑振铎那里借到了大兴傅以礼长恩阁传抄本《南疆逸史》五十六卷。这是难得的本子,对柳亚子写作《南明史》极有帮助。因为要如期还给郑振铎,柳亚子花了二十天时间赶抄了六册副本,又花了十五天校勘,柳亚子自有著述以来,恐怕这次是最认真的了。这一年,有关南明历史写成的文字计有人物传:《夏允彝、完淳父子合传》、《吴易传》、《孙璋传》、《吴志葵传》、《徐宏基传》、《杨娥传》、《赵夫人传》、《郭良璞传》、《吴炎、潘柽章合传》、《王锡阐、戴笠合传》,十一月再撰《南明后妃宗藩志初稿》,亦为南明历史的写作做张本。研究写作南明史的经过和重要性,柳亚子在同年写给香港报纸的文章《我的南明史料研究经过》,已经说过了。南明史的写作,或许更多出于现实需要,然而南明历史事件中所涉及到的众多人物,都是江南的文化精英,当南明覆亡之际,这些文化精英所承担的民族文化亦面临着深重的危机,所以当年顾炎武说“亡天下”,就包含了对这一深重危机的认识,研究南明历史,其价值就在于从中发现江南文化精英们如何为民族文化“继绝世”所作的生存努力。柳亚子于民族文化再次面临巨大危险之际,写作南明史,可能更具一种“遗民”式的身同感受,从这样的历史研究中也足见作者自己的文化良知。然而,柳亚子南明史的写作还是为时局的变化和恶劣的战争环境打断了,12月他便避难香港,所有书籍材料甚至连郑振铎的借书,也都只能随身带去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香港不久也沦陷于日本人之手,仓皇中柳亚子随同一批文化人撤退,他带去的南明史料以及自己的撰述手稿都留在香港柯士甸道的羿楼,“从此都不堪问讯了”。想必柳亚子十分痛心,却也无可如何!战乱之后,又经过改朝换代的大变动,差不多过了半个世纪,本以为这批珍贵的资料以及作者的手稿已经无存,谁知后来种种巧合,居然完好无损,重新面世,而柳亚子却再也不及享受这弃而复得之喜,这是后话。总之,遭此战争之劫,柳亚子欲完整写作一部南明历史的学术愿望令人遗憾地夭折了,至于他想做一个南明史学家的个人努力,也因为随之而来政局更替、奉召入京付之阙如,只留下一些片断文字,表明柳亚子在乱离之世仍然抱着不灭的文化理想和历史情怀。

1949年,柳亚子应邀北上,参与新中国的政治大计,四年前的期待终于有了结果,作为民主党派中重要人物,作为中国共产党的朋友,再加上与毛泽东的诗友关系,柳亚子实实在在处在一种政治蜜月之中,《北行日记》里所记甚详。但也就在这一段时期内出现了一点不愉快,已经搬入颐和园享受令人羡慕的待遇的柳亚子,忽然不如意了,写了一首诗给最高领袖毛泽东,其中有“分湖便是子陵滩”,一副要回老家的样子,毛泽东好言相劝说“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双方一个闹一个劝,各人的真实意思心里都明白,都不说穿,这样最后就化为一个十分风雅的现代故事。柳亚子依然安居京城,直到1958年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