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构防水方案:《酒暖回忆思念瘦 ——唐宋词里的风流韵事》(第二部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3/29 14:59:26

《酒暖回忆思念瘦 ——唐宋词里的风流韵事》(第二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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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黄庭坚:一个字价值超过百万元
  黄庭坚最近成了媒体热炒的人物,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诗词,而是因为他的书法。
  《4.368亿元!黄庭坚书法拍出历史最高价》,这是众多媒体在报道这件事时所使用的标题。神秘买家捧回《砥柱铭》,有藏家质疑古代书画作品频频走高有炒作性质。《砥柱铭》计82行407字,算下来每个字价格都超过百万元,拍出4.368亿元天价,也有藏家提出质疑,认为黄庭坚书法成就不光逊于王羲之、颜真卿这样的大师级人物,而且水平也与苏轼、米芾这样的同时代书法家持平,为何能拍出中国艺术品价格第一高?
  让我们看看记者杨帆采写的一篇报道:3日深夜,保利春拍见证了中国艺术品拍卖的历史时刻,中国艺术品拍卖成交价的世界纪录首次在国内诞生——和苏东坡齐名的“宋四家”之一的黄庭坚书法《砥柱铭》卷以3.9亿元落槌,加上12%的佣金,总成交价达到了4.368亿元。这一成交价远远超过了2005年伦敦佳士得拍卖会上《元青花鬼谷下山图罐》创造的约2.3亿元中国艺术品成交纪录。
  据了解,黄庭坚《砥柱铭》是今春全球中国艺术品拍卖市场最重要的作品。该卷近600字,长达8.24米,加上历代题跋,总长近15米,是黄庭坚现存最长的大字行楷,作品内容来自唐代魏征,意在勉励后人,是其道义精神与书法艺术完美结合的产物,在中国书法史、艺术史乃至文化史上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和意义。对此手卷的价值,台北故宫博物院指导委员傅申评价道:“其实只要是黄庭坚这样与东坡齐名的诗人及书史上‘宋四家’的地位,其片言只字,皆属可珍。更何况此卷如此之长,从南宋初到清末的题跋就有6米多,较之蔡、苏、米诸家作品,实属罕见。”据专家介绍,《砥柱铭》作于1095年前后,作品经王厚之、贾似道、项元汴等收藏,长期流传于中国民间,20世纪上半叶从广东流往日本,为日本藏家收藏,直到数年前,为中国台湾藏家购得,这是首次出现在拍卖场中。
  3日晚7点开始的保利春拍中国近现代、当代书画夜场有12件过千万作品,其中,徐悲鸿的《十二生肖》和《春山驴背图》分别以6500万和6000万落槌。随着《砥柱铭》专场的临近,更多的人开始进入拍卖现场。10点49分,黄庭坚《砥柱铭》以8000万元起拍,最开始竞拍价以百万元的幅度上升,在快速突破1亿元之后,竞拍价开始以200万到500万元上升,在1.6亿元之后,竞价开始以千万元为单位,并迅速上升到3亿元。此后,竞争在拍卖会场左侧两个场外电话委托席之间展开,竞价从千万也回到了500万元一次,最后竞得《砥柱铭》的委托者以两个一千万的升幅结束竞价,落槌价定格在3.9亿元,对于这个买走中国史上最贵艺术品的买家,保利方面坚决不透露关于他的任何信息。
  4.368亿元!黄庭坚书法有这么贵吗?对此,四川省收藏家协会秘书长吴道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有炒作的性质,因为自两年前经济危机让之前价格虚高的当代艺术挤出泡沫后,拍卖市场需要高端的艺术品来代替当代艺术,而之前被人忽视,但极具有升值潜力又不能复制和再生的中国古代书画就成了第一选择;第二,这和《砥柱铭》的历史价值有关,这件作品是中国书法史上不可多得的巨著,属于国宝级文物,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吴秘书长还透露,不光中国古代书画作品近几年升值不少,就连近代和当代的书画作品也有人在炒作。“因为现在炒股和炒房都有风险,艺术品投资本身的收益更具稳定性。最近有不少山东和温州的‘炒画团’来成都各大画廊收购书画作品,导致本土书画家作品的价格至少涨了20%。”
  收藏家马未都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艺术品拍卖价屡创新高,肯定跟现在一段时期的经济市场有关系,其他两个市场:一个是股市,一个是楼市,这两个市场基本资金都不再进入,资金转移到艺术品市场,这是一个很正常的现象。
  绿暗红稀出凤城,暮云楼阁古今情。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这是黄庭坚根据一首市井俚语编成的小诗,诗本身倒看不出有多好来,问题在于,他把这首诗写在同事、好朋友翰林学士顾子敦的背上了!
  大约是因为顾子敦膀大腰圆吧,苦爱书法的黄庭坚就喜欢给这位比较要好的同事开玩笑,在顾子敦睡午觉的时候,有点恶搞似的在顾子敦的肚子上练字,常常弄得顾子敦苦不堪言,无奈只得回家让夫人洗干净。几乎天天这样,连他夫人都习惯了。可有一天,他夫人发现肚子上没有黄山谷的字,正奇怪呢,脱掉上衣,才发现,原来字写在顾子敦的背上来了。
  我敢打赌,如果顾子敦的夫人知道黄庭坚的书法价值亿元以上,那么,她一定为洗掉丈夫肚子和后背上的字而后悔得撞墙!
  黄庭坚苦爱书法,其书法成就主要表现于其行书和草书中。曾有一段学习草书的概括性自白:“余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字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于燹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拔棹、乃觉少进,喜之所得,辄得用笔。”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老人,又号涪翁,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进士,官至著作郎。后以修《神宗实录》不实的罪名,贬谪涪州(今四川涪陵县),一生很不得志。
  他的诗写得不错,是北宋后期的重要诗人,其诗歌理论和创作实践影响着一代诗坛,世称“苏黄”。有《山谷内集》、《外集》、《别集》和《山谷词》等。系“江西诗社宗派”的开创人,生前跟苏轼齐名,死后给他的徒子法孙推崇为杜甫的继承者。自唐以来,钦佩杜甫的人很多,而大吹大擂地向他学习的恐怕以黄庭坚为最早。(钱钟书语)
  黄庭坚工于书法,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
  当然,一生不得志的黄庭坚自己也不会想到,数百年之后,自己的书法竟然能拍卖出天价来。
  

   批评自己老师:苏轼的诗文其短处在好骂
  《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这是黄庭坚写给当年的好哥们黄几复(名介)的诗。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已成千古名句,因为它写出人生的诸多反差、感慨与无奈。当年的春风拂面、少年情怀、春风得意,“桃李春风一杯酒”,如今江湖飘泊,“一杯酒”换成了今天的“十年灯”,个中滋味,岂是外人能够体味,“江湖夜雨十年灯”啊。
  《王直方诗话》云:“张文潜谓余曰:黄九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奇语。”《宋诗鉴赏辞典》对这两句诗这样评价:“温庭筠《商山早行》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二句不用一动词,而早行境界全出,此诗吸取了温诗的句法,创造了独特的意境。‘桃李春风’与‘江湖夜雨’,这是乐与哀的对照,快意与失望,暂聚与久别,往日的交情与当前的思念,都从时、地、景、事、情的强烈对照中表现出来,令人回味无穷。张耒评为奇语,确有见地。……总之,此诗善用典实,内蕴丰富,以故为新,拗折波峭,很能表现出黄诗的特色。”(《宋诗鉴赏辞典》)
  黄庭坚生前跟苏轼齐名,死后给他的徒子法孙推崇为杜甫的继承者。自唐以来,钦佩杜甫的人很多,而大吹大擂地向他学习的恐怕以黄庭坚为最早。(钱钟书语)
  钱钟书对黄庭坚的诗颇有些不以为然,他这样说:黄庭坚对杜诗哪一点最醉心呢?他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在他的许多关于诗文的议论里,这一段话最起影响,最足以解释他自己的风格,也算得江西诗派的纲领。他有些论诗的话,玄虚神秘,据说连江西诗派里的人都莫名其妙的。
  杜诗是否处处有来历,没有半个字杜撰,且撇开不谈。至少黄庭坚是那样看它,要学它那样的。元稹赏识杜诗的白描直说,不用古典成语:“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无一字无来处”就是钟嵘《诗品》所谓“句无虚语,语无虚字”。钟嵘早就反对的这种“费用事”“殆同书抄”的形式主义,到了宋代,在王安石诗里又透露迹象,在“点瓦成金”的苏轼的诗来愈加发达,而在“点铁成金”的黄庭坚的诗里登峰造极。
  南宋末年,任渊注解了《山谷内集》;南宋中叶,史容注了《外集》,史季温注了《别集》,都赶不上任渊的精博。此外,陈逢寅也作了《山谷诗注》,任骥和邓公立又分别注了《外集》,可惜这三家的注本没有流传。看来,“读书多”的人对黄庭坚的诗都疑神疑鬼,只提防机平常的字句里有什么埋伏着的古典,草木皆兵,你张我望。例如任渊满以为把《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的出典注明白了,可是杨万里又搜查出来两句暗藏的“古人陈言”。甚至黄庭坚明明是默写白居易的诗,记错了些字句,他的崇拜者也以为他把白铁点成黄金,“可为作诗之法”,替他加上了一个“谪居黔南”的题目,编入他的诗集里。
  黄庭坚在诗歌理论上明确提出作诗应该“无一字无来处”,而且要学会“点铁成金”,这还不够,还要“夺胎换骨”。什么叫“夺胎换骨”呢?他说,“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转引自宋人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这种理论说白就是逃避现实,忽视现实,强调多读书,然后在使用前人成语时翻新一下,不要照搬,追求形式上的新奇,教人怎么模拟,专门在剽窃上耍花招。所以,金人王若虚批评这种理论是“剽窃之黠者耳。”他还主张诗歌不应该有讽谏作用,只能抒发个人的情性,“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黄庭坚是苏轼的学生,但他和苏老师的风格却大不相同,如果说苏轼的诗是豪放自然的话,那么,黄庭坚的诗则以奇峭瘦硬著称,他开创了不同于老师的新诗门派,提到老师的诗文,他批评说,苏轼的文字“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
  黄庭坚是不大关心“火热的现实生活”的,他的诗是不反映现实的,他的1000多首诗,内容基本都是抒发个人情性,相思啦,酬答啦,咏物啦,题画啦,感慨啦等等。黄庭坚很少触及社会现实,个别触及到的,其态度也属于“怨而不怒”,甚至干脆用寓言说事。比如《蚁蝶图》:
  蝴蝶双飞得意,偶然毕命网罗。群蚁争收坠翼,策勋归去南柯。
  
  单纯从字面上看,这诗没什么呀,不就是写蝴蝶、蚂蚁吗?不是,他是在党争,但他用曲笔,讲寓言。真有他的,如此小心翼翼,实在用心良苦。这也与当时的社会知识分子的生态环境有关。一般人都认为宋代文人最宽松,从开国皇帝就立下规矩,不杀知识分子,像苏东坡无论怎么骂朝廷,都没有杀他,最多是流放外地,无论是流放地远和近而已。但知识分子有个臭毛病,文人相轻,喜欢划分圈子,事实上,宋代文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舒服。在士大夫之间,党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如果想整对方,交往、谈话甚至书信都可能成为获罪的证据,而被“转相告言,有司推诘”(见《宋史·陆佃传》)。在文人士大夫之间,告讦之风盛行,诗人因而获罪的不在少数,苏东坡就因为写诗议论新法,官场的对方抓到把柄,陷害他,说他“指斥乘舆”、“讽刺朝政”、“谤讪中外臣僚”,被关进监狱,如果不是皇帝本人对他印象还不错,替他说了句话,他就被杀头了。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
  海南五公祠里至今还摆放着宋代名臣胡铨的牌位,胡铨是怎么被贬到海南的?就是因为上书反对对金国议和,得罪了秦桧。看到老朋友胡铨被贬放蛮荒地海南岛,估计有去无回了,诗人王庭珪写了首诗表达送别之情,结果呢被欧阳识告讦,这一告,王庭珪得滚蛋了,被放逐辰州。所以,清代名士王士禛在《居易录》中说:宋代“文字之祸亦他代之所无”。宋代大概是太闲,文人们喜欢拼命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的忠诚,各个党派之间、文人士大夫之间喜欢互相掐,这一点就没有唐朝知识分子那种大气。像白居易的《长恨歌》,公认的名篇吧,连唐宪宗读后都赞叹不已呢,可在宋代,有个叫魏太的知识分子,竟然批评《长恨歌》说:“失臣下事君之礼”(《临汉隐居诗话》),在这种告讦的气氛下,士大夫们又怎么能写出好诗来呢?创作根本放不开,也不可能放开的嘛。你还敢大胆地反映现实吗?还敢说什么“路有冻死骨”吗?大家都担心得罪朝廷被流放,担心被他人举报获罪,久儿久之,精神难免萎缩,没有了唐初诗人们的开明、大气和磅礴,加上朱熹等理学(道学)进行一番“存天理,灭人欲”的教育,诗歌创作更完了,更没有想象力了,只能板着面孔说教了。这正是为什么宋诗不如唐诗,但是,文人压抑久了,总有一个出口释放,他们找到词这种形式,于是,缠绵、相思的宋词发达了。
  北宋到了后期,从宋哲宗到宋钦宗的统治足有40多年,这个时候宋朝江山,已经是风雨飘摇,内部,百年起义造反不断;外部,金国虎视眈眈,甚至乘机而入,直到1127年汴京陷落,徽、钦两个皇帝被抓去当了俘虏,半壁江山被金占领。
  晚年的黄庭坚,看清了宋朝腐败的社会现实,甚至看到了宋朝的气数,毫无疑问,他对现实没抱什么希望了,这让我想起崔永元的一句话:“这个时代太二了,我不跟了。”黄庭坚此时大约就是这个心理,与其跟着社会瞎起哄,还不如索性逃避现实,皈依佛门,图个心灵清静呢。
  可以这么说,逃避现实,与他参禅信佛有关,他曾经做过戒绝女色和荤酒的《发愿文》。那是在他的第一个妻子孙氏死后。在《发愿文》里,他这样说:“今日对佛发大誓,愿从今日,不复淫欲、饮酒、食肉。设复为之,当堕地狱,为一切众生代受头苦。”
  据说,发愿后的二十年,他基本上没有食言,一直坚持清心寡欲、超然淡泊。又据说他还和苏轼一道拜访过高僧,“高僧说东坡前身是五祖戒和尚,而山谷前身则为一女子。黄庭坚信以为真,恍然大悟地说,难怪在贬谪到涪陵时,曾梦见一女子来送梦,告之是她转世云云。他特地记载了这件事,刻石于涪陵江上。可惜后来春夏江水上涨,石头被淹失传。”
  江西诗派以黄庭坚为始祖,受黄庭坚的影响很大。为什么叫江西诗派呢?江西诗派,又称江西宗派、江西派或西江派。江西诗派的由来,据学者房开江先生说,在黄庭坚那个时代,诗坛上并无江西诗派这一说法。正式作为一个诗歌流派提出来的,是黄庭坚之后、南北宋之交的吕本中。他在《江西诗社宗派图》中,以黄庭坚为祖师,并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等人为其宗派成员。江西诗派之说,就这样出现了。为什么吕本中等人将他们称为“江西诗派”?这是因为他们“其源流皆出豫章也”,以山谷为始祖,诗风比较相近,主张大致相同,而黄庭坚是江西人,故以江西名派。这也就是说,江西诗派不是江西诗派自己命名组织起来的,但在当时颇有影响,就连比较有名望的诗人,如杨万里、陆游、范成大等,也多少受其影响。杨万里还亲自为江西诗派诗作序。

 

  度己度人的大才子黄庭坚
  黄庭坚是少有的才子,不光是因为他后来的书法成就和江西诗派的掌门人身份,还因为,他的天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神童。
  史料记载,黄庭坚家是书香门第,老爸黄庶在文坛是较有影响的诗人。受老爸基因遗传和家庭教育的熏陶,黄庭坚自幼就显露出比较聪慧的诗才,据《道山清话》记载,黄庭坚五岁就就能背颂五经。有一天,他不解地问先生:“人人都说有‘六经’,先生您为何只教了我‘五经’?”先生一听,这孩子厉害,就不客气地回答他说:“春秋不足读!”黄庭坚并不服气,顶撞先生:“这是什么话呀?既然被称为‘经’,必有过人之处,焉得不读?”回到家,黄庭坚自己找到《春秋》,逐字研读,竟然能够做到“十日成诵,无一字遗。”
  黄庭坚记性好,记忆力惊人,读书数过辄成诵,这方面的才华,不亚于苏东坡。苏东坡,晚年在宜州贬所,为一余姓官吏写《范滂传》,他能够凭记忆默诵而书,仅有二三疑误,人相顾愕服。山谷曰:“《汉书》非能尽记,如此等传,岂可不熟?”(见《裎史》)
  和苏东坡差不多,黄庭坚的智商也十分了得,天分极好。七岁那年,他就写了一首《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这个小孩子的诗已经有了些反骨,透露出一些对主流价值观的反叛,并有点禅意。八岁那年,看到邻家有个书生要赴京考举人,他竟然学着大人的礼节,写诗相送:“送君归去玉帝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可见,黄庭坚的志向自小非凡,也想像李白一样成为谪仙人。他的舅舅也是大诗人,有一次舅舅在他家,从书架上取下书问他,这本书讲的是什么呀,想不到,他没有不通的,舅舅十分惊讶。(见《宋史·黄庭坚传》)
  老爸对这个孩子的出色表现赞赏有加,而周围的亲朋好友也都知道这个黄家小子不简单,是个神童。这么超人的记忆力,考个进士又有何难?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黄庭坚没费什么劲,就高中了进士。“桃李春风一杯酒”,春风得意的黄庭坚在游览山谷寺时,心情很好,因为“乐其林泉之胜”,便取了“山谷道人”这个别号。
  数年后,熙宁五年(1072年),黄庭坚的岳父孙觉把女婿写的诗文拿给苏东坡看。苏东坡惊为天人,夸奖说:“作得如此好诗,绝非今世之人也。”孙觉趁机提出要求,希望苏东坡帮女婿扬名。苏东坡笑着说,别急,你女婿这样的才华,只怕他不求人,人都会来求他。当心“人怕出名猪怕壮”,他终有一天会讨厌名气的,用不着老夫来扬名。“然而,若以文观人,他必定恃才傲物,恐怕为世不容也。”果然不出所料,黄庭坚的一生并不顺利。一生经常遭贬谪,且越贬越远,直到60岁,体弱多病的黄庭坚,还被流放到宣州(今广西省宜山县)这个“南方瘴雾”之地。最后临老投荒,穷死贬所。这是后话,姑且不提。
  元丰元年(1078年),秦观和黄庭坚因为仰慕苏东坡,写信并附诗,表达想成为其学生的愿望。苏轼复信说,“托物引类,真得古诗人之风”。元祐年间,当时苏东坡在京是大名鼎鼎的红人、名人,黄庭坚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四人,皆拜在苏东坡门下,被人称为“苏门四学士。”
  《大宋才子黄庭坚》,这是一部28集电视剧的名字。导演是张少军,编剧是子龙,领衔主演分别为黄海、温兆伦和王思懿。
  导演张少军说,谈到创作意图时说,自己在大学研习书法时即对黄庭坚的书法情有独钟,作为书法家的黄庭坚独树一帜的书风、杰出艺术成就、对书法艺术的贡献以及高尚的道德情操,让他不胜敬仰,心驰神往。另外,黄庭坚所生活的时代是我国历史上亘古未有的文化盛世,朝廷对文人知识分子的重视,令当时文艺届百花满园,奇葩竞放。作为导演,能有机会表现这个时代的文化盛况和知识分子的生活,是一件幸事。
  张少军说,北宋时期朝廷实行偃武崇文的治国方略,营造了较好的文化发展氛围,对文人、文艺的推崇,诞生了无数的文人士子。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孕育了像苏轼、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秦观、米芾等一大批才学出众、成就卓著的大家。黄庭坚可能不是才力最为出众、文学成就最高者,但却是其中最具文化传承意义的杰出代表。黄庭坚一生勤政爱民、孝亲悌友、诗书双杰且乐施教化,在他身上集忠、孝、勤、廉于一体,道德修养堪称完美。事实上,该剧表现的不仅仅是黄庭坚一个人,而是一个才子的群像。在庞大的文人才子群体中,该剧以黄庭坚曲折坎坷、道德昭昭、成就卓著的一生作为表现主体,以他的性格命运为故事主线,串联起当时的一大批文人士子的故事,表现当时文人的精神状态和文化追求,给观众呈现大宋朝廷文化盛世下的才子群像生活。
  编剧子龙则评价黄庭坚是度己度人的大才子。在子龙看来,才子有三重意义上的划分标准:一般意义上能说会写的人;在某艺术领域颇有建树,自成一家者;做人、艺术成就皆堪为表率,而且对该艺术的教化、传承和发展有卓著贡献者。
   “最后一种,是最为难得,堪称上上品的‘才子’。一句话,真正大才子不仅独善其身,而且能兼济天下,正如大乘佛教所提倡的度己且度人。黄庭坚就是这么一个大才子。”
  

  黄庭坚和衡阳妓女陈湘的故事
  前面我们谈了黄庭坚的诗和书法成就,这是本讲词的书,必须谈谈黄庭坚的词了。前面都是铺垫,黄庭坚的词才是本卷要讲的核心内容。《全宋词》收录其词一百九十馀首。《全宋词补辑》又从《诗渊》辑得二首。
  上彊村民编的《宋词三百首》影响比较大,可是,黄庭坚的词居然一篇也没有入选,其他的普及版本也少见黄庭坚的名字。是不是黄庭坚写的不好,因而不能入眼呢?还是因为他在书法和诗方面的影响太大,掩盖了他词作方面的成就?
  这个问题得历史地看。有一个现象必须清楚,北宋人根本就瞧不起词,因为那时候词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小道”。 写词的人也不爱惜词作,随写随扔,懒得整理成书。作者自己都不爱惜,其他的人比如读者谁有心替作者收集呢?基本没有。
  词到了南宋,地位才发生了观念上的变化,地位才逐步提高和得到社会主流价值观的认同,像辛词,就大受欢迎。
  黄山谷以诗闻名于世,和东坡齐名,时称“庭坚体”,开江西一派,他这样地位和身份的人,在当时同样也是瞧不起小词的,至少他没有正经在写词方面花太太多功夫。一直到晚年,一再被贬,心情不爽时,才开始大量填词,有论者说,“山谷老年作于贬所的一些词确实好,有东坡气象。” 陈师道这样评价黄庭坚的词:“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余人不逮也。”意思是说,当下填词的,只有秦观、黄庭坚,其他人根本赶不上。
  我们先来看一首描写黄庭坚和衡阳妓女陈湘的词《蓦山溪·赠衡阳妓陈湘》:
  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娉娉嫋嫋,恰似十三馀,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
  寻花载酒,肯落谁人后。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
  
  还是宋朝的官员实在啊,“赠衡阳妓陈湘”这样的文字都敢写出来,而且还填成词供人演唱,白纸黑字啊,换了今天的官员才不会那么傻呢,当然也有个别官员手痒,忍不住将自己的风流韵事写进日记的。
  赠别妓女某某,也要写进词里,黄庭坚真的很可爱,也多亏了他的“可爱”,才让我们看到了黄庭坚的另一面,说明他也是肉身,同样有七情六欲,更何况,那个时代,和妓女赠别是很普遍的事,皇帝一高兴还送大臣妓女呢。
  “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意思是说,鸳鸯啊翡翠啊,都是成双成对的。借此写出人的心理也出如此这般。
  黄庭坚写的这个叫陈湘的妓女,可不一般MM天生丽质,“眉黛敛秋波”,弯弯的眉像远山一般明,那双眼睛则若水一般秀(秋波)。柔情脉脉,身材婀娜,春意无限,十分诱人。而且,风华正茂,正值年少怀春时,“恰似十三馀,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
  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娉娉嫋嫋”这是化用了杜牧《赠别》诗中的句子:“娉娉嫋嫋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这样的女子,岂能不爱、不喜欢?相见恨晚!
  倾慕不已,得马上行动了,可是,美人是否已有所属呢?换句话说,这女子有没有男朋友呢?接下来又化用杜牧的《叹花》诗“自是寻春去太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吹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思慕,爱恋,“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内心深处强烈地期望见到一个女子时,那份感情很焦灼,很迫切,由不得自己。我真的是喜欢你呀,MM,虽然距离你前里之外,明知回首也看不到你的身影,但我依然痴情地频频回首。
  让我们再来看一首黄庭坚晚年写的《南乡子》(重阳日,宜州城楼宴集,即席作):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这是黄庭坚最后一首词,是一首绝笔词。也就是说,他写完这首之后,走下自己租住的破阁楼,就这样仙逝了……
  让我们简单回忆一下黄庭坚的遭遇:五十岁那年,哲宗亲政改年号为“绍圣”,新党得势,旧党遭殃。黄庭坚参与修了《神宗实录》,你说他算新党吗还是旧党?估计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当时的宰相章悖对他不满意,贬他为涪州别驾,在黔州安置。过湖口时,遇到被贬往岭南的老师苏轼,两人把酒泪别,没想到这次见面竟然成了永诀。
  在黔州,黄庭坚作过一首词——《定风波》: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这个时候的黄庭坚,还是颇为乐观的,面前虽然风雨多,可“重阳天也霁”。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宋哲宗皇帝驾崩,那个后来重用蔡京、爱书画、以采阴补阳来养生的皇帝宋徽宗赵佶即位,由于当时赵佶年幼不能亲政,暂由向太后代执政,太后下旨恢复司马光等人的职务,让他们回朝,为国分忧。就这样一大批被贬谪的臣子又回来了,黄庭坚也在内,被赦还。1101年,回到京城的他,一想到自己的老师苏轼和师兄秦观都已在归途中去逝,重新被起用的兴奋和激动马上烟消云散。
  回到京城,席还没暖热,黄庭坚再次被贬。那是崇宁元年(1102年),徽宗亲政之后,蔡京仗势欺人,清楚异己。在蔡京的劝说下,赵佶下诏销毁三苏、秦观和黄庭坚的文集,接下来,黄庭坚太平州知州的职务被罢免。黄庭坚被流放宣州(今广西省宜山县)。崇宁三年(1104年)三月,黄庭坚又被流放到宜州,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找不到。直到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五月,才找到一个破阁楼暂住。
  写完《南乡子》,黄庭坚独子离开了破阁楼,从此告别这个世界……
  人快死的时候,一定是有感觉的。陆游《老学庵笔记》里记曰:“秋暑方炽,几不可过。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栏杆)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范)寥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他就这么去了。
  

 

[卷六] 韦庄:初识谢娘时
  花间词林里的翘楚
  韦庄是晚唐五代时前蜀著名的诗人和词人。
  《花间集》里把温庭筠选为第一作者,学界一直没有争议地将温庭筠看成是词的开山老祖,所以,有人干脆把温庭筠称呼为“温开山”,至少我一直喜欢这么叫他。
  词不过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中晚唐以来很多诗人也都在写诗之余,尝试着通过写这类流行歌曲来表达文人的性情,比如白居易、刘禹锡、张志和等都写过几首小词,但他们都是偶尔玩玩,浅尝辄止,只有温庭筠,对词投入巨大的精力,花费大量的时间,而且,他尝试了20个左右不同的牌调,让词有了更多的意境,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流行歌曲,提高了词的社会地位,从香艳转向风雅和屈骚,把通俗化的小词诗意化,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词作。在《花间集》里,仅仅温庭筠的词就选入了66首。而皇甫松的才不过区区12首。韦庄的词,在《花间集》里,被选入了45首。欧阳炯的也不过才被选入17首!
  《花间集》共分四卷,第一卷就被温庭筠、韦庄和皇甫松三个人给占了。在花间词林里,如果说温庭筠是第一翘楚,那么,韦庄就是第二翘楚。温庭筠的词里面很少有“我”,他只是在那里替女子抱怨呀、欣喜呀等等,客观地描写女子的闺阁怨或者说相思,比如“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他在用摄像头告诉我们女子的闺房里就是这个样子,你们自己看吧,他不加任何评论,没有附加任何感情色彩。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镜头在说话。他很客观地描写,就像一个新闻报道的记者那样,告诉读者的只是事实,或者无限接近事实的真相。至于“我”怎么看,他不说,很客观,不介入。他描写一个迷人的MM的时候,只有形象,长得什么样之类的,没有表现他自己主观上的看法或者说感情。
  韦庄可不是这样了,他有了“我”,有了评论,有了自己主观的抒情。词的好处正在于词,要知道儒家教育的核心就是要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士大夫是要为国效力的,是要治国安邦的,是有理想和意志的,不能沉浸在自己的小恩小爱里,那是没出息的表现。什么情哥哥呀什么爱你爱不完呀,这些东西不能入诗的,不够正气,不够主流,但是,士大夫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感伤和激情,也有惆怅,于是,词这种专门写情尤其是爱情的小调出现了,迎合了士大夫的情趣,让他们在治国之余,找到了一个宣泄和表达的出口,一个畅通的渠道。
  温庭筠写词表达爱情,还都是用女子的口吻来说话,站在女子的身份上表达,她说她在干什么,在想谁等等;韦庄不同了,他干脆还原了,表达自我,他通常就直接用男人的口吻说话,我手写我心。我想念那个女子,他就直接说了。我爱故我在,我想故我说,我爱了,就说出口,因为悲哀,所以我怀念,这就是韦庄。他不再伪装,直接卸下沉重的面子,露出真实的自我。让我们来看韦庄的一首词《荷花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他直接说了,写了,用男子的口吻。直接,坦率。我还记得那个夜,深夜。那年的事,我和你在一棵花树下面,谢娘,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识,约会。我们约会的地方多有情调啊,在一个水堂里面,四面都被水池包围着,水堂的西面“画帘垂”,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暗暗定下一个约会的日期。我们彼此有了承诺。山盟海誓,彼此都说了:亲爱的,我不能没有你,不能。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天教心愿与身违”(冯延巳《浣溪沙》),我们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上。多少年来,中国的老百姓的口头禅一直“天哪!”“我的老天爷!”等等,这也从侧面说明一个问题,遇到难题,中国人最先想到的其实不是孔子,不是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而是祈祷上天,求老天爷开恩,中国文化里通常认为命运在老天爷手里掌握着。
  韦庄说,那一夜,我和谢娘山盟海誓之后分别,各自回家,约定好了下次见面的日期。那次我和她是在“晓莺残月”中分别的,依依不舍,无限惆怅。谁知道从此以后,“隔音尘”了,音信和踪迹全无,影子都见不到了。如今,我们都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我们初识的地方,都漂泊天涯,成了他乡客,要想再见面,更加没有因缘了。从此萧郎是路人,二人相见遥无期。
  《古今词话》上说,韦庄写《荷花杯》源于一桩逸事:韦庄为蜀王羁,庄有爱姬,姿质艳美,兼工词翰。蜀王闻之,托言教授宫人,强夺而去,庄追念悒怏,作《荷叶杯》词,情意凄怨。
  意思是,蜀王王建,夺了韦庄的爱姬,韦庄是个多情的人,他因思姬心切,为了排解心中郁闷而写下此篇《荷叶杯》。
  

  韦庄和他的祖先韦应物
  韦庄的词不像温庭筠那般晦涩,写得浅显易懂。
  作为在词学上影响这么大的词人,对韦庄的生平和家庭背景不能不作些了解。正如孟子所说的那样,“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万章》)
  韦庄可不像金庸笔下韦小宝——虽然他们都姓韦。韦庄的出身比较高贵,生在书香门第。他的四世祖是唐朝大名鼎鼎的诗人——韦应物。
  韦应物,中唐时期大诗人,他流传千古的名句是:“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首诗是韦应物在滁州当刺史的时候写的。安徽滁州真是个好地方,欧阳修曾经在那里写下名垂千古的《醉翁亭记》,韦应物在此写下《滁州西涧》这首著名的七言绝句: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郦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海外的汉学家非常推崇韦应物,说他是效仿陶渊明最神似的诗人。《蔡觉夫诗话》中有这样的话:“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惟韦苏州、白乐天尝有效其体之作,而乐天去之际亦远甚。”这里的韦苏州就是韦应物,白乐天就是白居易。意思说得很明白,唐人根本无法明白渊明诗的妙处,除了两个人:韦应物和白居易,而白居易离陶渊明太遥远了,惟有韦应物,甚得渊明诗的精髓。
  韦应物非常崇拜东晋诗人陶渊明,把这位山水田园派的鼻祖当成自己的心灵导师,不但在文风上效仿,在日常生活上也效仿,力求自己的生活贴近陶渊明的生活状态,另外两位山水田园派的大诗人谢灵运和王维,虽然也对韦应物有一定影响,但他最佩服的还是陶渊明。他写出来的诗追求恬淡幽静,后人将他与王维、孟浩然、柳宗元这四个人并称为“王孟维柳”四大才子。
  曾经有一位研究韦应物的美国汉学家,千里迢迢带一瓶好酒来,专门来到苏州,韦应物的墓碑前,斟满两杯酒,陪他这位精神上的老朋友喝,他还到处寻访,体验韦应物当年的生活,甚至来到溪水边,坐在小舟上等老天下雨,体验“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境界。
  韦应物是长安人,他出生在那个痴情皇帝、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唐玄宗开元年间。说起来,他的经历和清朝那个著名的词人纳兰性德(字容若)相似。纳兰性德因为是皇帝的近亲,被康熙授予三等侍卫的官职,后晋升为二等、一等侍卫。直到31岁去世,他在侍卫的岗位上一干就是9年。他的父亲明珠也曾经是御前侍卫,这是他能够长期担任侍卫的原因。
  像纳兰性德一样,韦应物也是侍卫,唐玄宗的贴身侍卫,15岁那年就近宫担任皇帝的贴身侍卫了,当时他是三等侍卫的官职——“三卫郎”。这个官职不大,但是由于是皇帝身边的人,所以在众多官员眼里的地位很不一般,而且这个职务的韦应物,肯定不差钱,在皇帝的身边服务,他的待遇自然很好,韦应物为人豪爽,不小气,而且很有个性。
  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皇帝本人也慌了神,没有想到有人造反,要夺其江山,皇宫内乱得不像样子,唐玄宗自己都成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管身边的官员死活?大家各自找活路吧,谁也顾不了谁了。有句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可不是适合唐玄宗,他江山都快没了,还念念不忘他的贵妃娘娘——杨玉环呢。作为情种,痴得可以,让人佩服,可作为一国之君,他是个大混蛋。
  作为唐玄宗的贴身侍卫,韦应物也下岗了,皇帝只要美人不要他了。韦应物只好流落江湖漂泊谋生,官也当不上了,保命要紧。经历了人生这一劫难,他终于想明白,人生的所谓辉煌都是靠不住的,像一场梦,梦醒了,还是原来的赤条条的自己。纵然在皇帝的身边当官也一样地靠不住。他开始静下来读书,后来考上了进士,步入文官之路。
  从代宗广德至德宗贞元年间,韦应物先后这样的中下等官职:洛阳丞、京兆府功草参军、鄂县令、比部员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左司郎中和苏州刺史,从洛阳到苏州,他一次又一次地频繁被调动,这也使他的人生多了些经历。在苏州当刺史的几年,他写了好多诗,苏州人欣赏他的才华,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韦苏州”,当然,其他地方的人也叫他“韦江州”、“韦左司”等等。
  韦庄和他的祖先韦应物比起来,身世就太坎坷了。如果论官职,他比他的祖先韦应物高多了,唐朝灭亡之后,作为唐朝人的他,已经是晚年了,官曾经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前蜀的宰相。最终也死在成都。但他早年的生活经受了很多挫折。
  韦庄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但是,屡试不中,屡败屡战的韦庄一直考到45岁,这次他做好了充分准备,总算有望考中了。于是,满怀信心和希望去长安再次应考,不曾刚好碰到黄巢成立了起义军,一举攻破京城长安,皇帝带着妃子们逃跑了,韦庄的进士白考了,没人管了。
  公元833年,黄巢起义,天下大乱,他自己也得逃跑啊。他从长安跑到洛阳,目睹了战乱中民不聊生的惨相,他挥笔写了长诗《秦妇吟》,诗中有这样的句子:“中和葵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诗写得太好了,许多王孙贵族,争相传颂,还有不少人家的帷幕上就写着韦庄的《秦妇吟》一诗,可见这首诗在当时的影响之大。还有人给韦庄起了个外号,名叫“秦妇吟秀才”。但是,韦庄对这个外号非常忌讳,最怕人这样叫他,也反对自己家人挂上印着他的《秦妇吟》诗的帷幛。估计是他不想给自己因此而带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吧,他还要继续考进士呢。
  韦庄在《秦妇吟》里有这么一句话:“传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他对江南比较向往,自己后来就到江南,住了很久,一直到黄巢起义被平息,他才又回到北方的家,然后又去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这次终于考中了。这一年,他已经是59岁的老人了。
  韦庄在唐昭宗时代考中进士,昭宗的年号叫乾宁,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唐昭宗的时代一点也不“乾宁”,相反,内乱不断,就连他自己,也被部下朱温杀死,皇位自然也被朱温夺去了,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后梁。
  考中进士之后,他到了西川,就是现在的成都,在那里结识了西川节度使王建。王建非常欣赏他的才学,就对他说,韦庄兄,不如你跟我来西川吧,聘请他做掌书记。韦庄同意了,就在66岁那年,他当了王建的掌书记。四年后,唐朝皇帝唐昭宗被被朱温杀死,唐朝彻底灭亡了。韦庄再也回不了唐朝了。王建看到时机成熟,就自立为皇帝了,这就是前蜀。王建请韦庄给他做宰相,帮他制定开国制度。这一年,韦庄72岁。在宰相位置上做了三年,75岁时,韦庄因病去世。
  韦庄是晚唐五代时前蜀著名的诗人和词人。刘载熙称唐五代词“儿女情长,风云气少”。
  按照罗立刚的说法,和南唐相比,西蜀诗学承万唐而下,宫体诗风愈演愈烈,狎妓纵欲无所顾忌而缺乏真情抒发。举前蜀后主王衍《宫词》为例:“辉辉赫赫浮玉云,宣华池上月华新。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唐宋文学导读》,罗立刚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你看,堂堂一国之君,都写这种词,歌舞宴前灯红酒绿,作为臣子,能不上行下效?《花间集》为什么取名“花间”?因为它描写的正是当日的淫靡士风。这一群作者选用的调子,基本属于“香而弱”的靡靡之音。希望他们写出像范仲淹那样沉雄悲壮如“将军白发征夫泪”这一类的作品来,当然是不可能的(龙榆生语)。欧阳炯在《花间词序》里不是这样说嘛,花间词派作者,他的对象就是为了要“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
  经过安史之乱后,李唐王朝元气大伤,李唐皇帝遇事即“西狩”幸蜀,以李耳后人自命的李唐天子,一碰上天下乱的时候,就跑到西蜀避难。而道教讲究的是阴阳二气和合,不主张禁欲,而以放情保真为要义。
  因为那里基本没有受到战乱的波及,相比比较安宁。皇室所到之处,那么,奢华的消费风气自然就跟到哪里。再加上西蜀的开国皇帝王建行伍出身,不像南唐开国之君那么有文化修养。王建一入蜀就以“西川号为锦花城,一旦收尅,玉帛子女恣我儿辈快活也”号召部属,听听这话,和当年的张作霖这样的土匪、军阀没什么两样。而且,王建对太子“好酒色”、“好私行,往往宿于倡家”,虽然心里清除得很,但却不给予任何管束。宫廷生活都这么不讲规矩,那么整个西蜀的诗风趋于轻艳浮薄, 在所难免。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南唐君主信佛,而西蜀从君到臣,都崇尚道教。
  龙榆生在《词曲概论》(北京出版社,2009)一书中说,由于唐末、五代之乱,北方许多商业都市和政治中心如长安、洛阳等地都残破不堪,人民救死不暇,哪还有闲情来欣赏这些文艺作品?在这长期战乱中,只有西蜀、南唐两个小王朝,保持着比较安定的局面,社会经济有了一些发展,出现了若干都市的繁荣。这两个王朝的统治者,各自割据一方,剥削人民来过着他们的豪奢生活。我们看了近年四川发掘出来的前蜀王建幕,在他的棺材石座上,还有许多伎乐的浮雕,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正在歌舞作乐。那时西蜀王朝的统治者是怎样的寄情歌酒,也就可想而知了。一时避乱入蜀的文人,把温庭筠的歌词种子带到了成都,恰巧迎合了这些贵族们的享乐心理。花间派词人尹鹗在他所写的《金浮图》词中,就这样描写着:
  繁华地,王孙富贵。玳瑁筵开,下朝无事。压红茵,凤舞黄金翅。玉立纤腰,一片揭天歌吹,满目绮罗珠翠。和风淡荡,偷散沉檀气。
  堪判醉,韶光正媚。折尽牡丹,艳迷人意。金张许史应难比。贪恋欢娱,不觉金乌坠。还惜会难别易,金船更劝,勒住花骢 。(《尊前集》)
  
  《花间集》中的作者,大多数是借温庭筠的种子,在这种绮靡生活中孕育出来的。
  在赵崇祚编辑的《花间集》中,收集了温庭筠、皇甫松、韦庄、欧阳炯、张泌、和凝、和凝等十八人的作品,除温庭筠、皇甫松属晚唐,张泌属南唐,和凝属后晋,张光宪属荆南外,其余都是蜀人。这一群作者,大部分受了温庭筠的影响,走上了反现实主义的道路,而有些作品偏于色情的描写,更是无聊。
  对韦庄词的评价,有人说,韦庄就像谢灵运,他的词“如初发芙蓉,无端可爱。”
  吴梅在《词学通论》中对韦庄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词之工拙,以韦庄为第一,冯延巳次之,最下者为毛文锡。”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则这样说:“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韦端己词,骨秀也。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景。词至端己者,语渐疏,情意却甚厚,虽不及飞卿之沉郁,亦古今绝构也。
  
  在陈廷焯看来,两宋词人可以超越五代,而不能超越飞卿端己。
  龙榆生说,过去一般都把温、韦并称。但是,韦庄经过乱离,饱尝了兵戈流转的苦痛,把粉泽都洗掉了。他的作品尽管局限在男女相思的小圈子内,却采用比较朴素的描写和接近口语化的语言。例如《女冠子》:
  四月七日,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韦庄的这种词风,一直影响到宋代的词人,比如宋代晏几道有首小词,就很像韦庄的风格: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乱世中的逃避
  前面我们提到了韦庄在《秦妇吟》里的话“传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那么,这里“江南”出哪呢?其实就是西蜀。相对于自己的家乡中原来,这里就是江南了。
  这个“江南”,三国时期也叫益州,也就是今天的成都,山明水秀,人杰地灵,自古就是烟柳繁华之地。唐时蜀地极富庶,在当时有“扬一益二”之称,益州即今日的四川成都。意思是说,如果说,“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是天下第一繁华城市的话,那么益州就是第二了。唐诗人徐凝有这样的诗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如此说来,那剩下的一分应该就在益州了吧。
  李白到过蜀地,写诗感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正因为地势险要,把蜀与外界隔开了,这里偏居一隅,远离政治中心,反而成了世事和平、安居乐业的清静之地。
  想当初,诸葛亮恁般智慧,《隆中对》定下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大计,让刘皇叔从此圆了皇帝梦,以益州为根据地图谋天下,进可攻退可守,形成三国鼎立的格局。
  要知道,当时中原战乱不断,黄巢唐朝的都城——长安,都占领了。中原一带民不聊生,听说有个地方没有战火,于是士大夫们竞相传,韦庄干脆把他对“江南”的美好印象写进一首词《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菩萨蛮》本来是五首,写的是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从前面我们讲的《荷花杯》来看:“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韦庄和他的谢娘虽有山盟海誓,但终因战乱、逃亡等等因素而分开了,当然,我们也可以把“谢娘”联想成他的国家——唐朝,如今唐朝灭亡了,皇帝也被人杀了,国家不在了,纵然有“山盟海誓”,又怎么能兑现呢?到哪儿再去报效祖国呢?
  我这里只选《菩萨蛮》中的一首。韦庄来到了江南,就是西蜀,答应了王建,来这里做官,大家都对他说,江南好,多好多好。既然我也已经来到这里了,那么,我也不要那么固执地想念我的家乡中原了,我这个“游人”也应该在这里终老。索性在这里安乐算了。这“江南”怎么个好法呢?“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山清水秀,还能听雨,还不好吗?听雨,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境界。宋代竹山词里专门写了《听雨》,说少年、中年和老年听雨,那感觉是不一样的。《红楼梦》里黛玉妹妹非常喜欢李义山的“留得枯荷听雨声”,证明黛玉妹妹也是爱听雨之人。想想看,在画船上,听着雨入眠,那是什么境界啊?
  躲在西蜀听雨,韦庄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写诗感慨说:“昔为童幼不知愁,竹马闲乘绕县游。曾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学暂登楼。”童年的韦庄何其快乐、玩皮啊。《太平广记》里记载,韦庄童年住在下邽县,那时候他常与临近的孩子私下玩游戏,学着戏台上武生的模样,有型有款的样子。谁知道,长大后诸事如此不顺,社会的动荡,生活的压力,让他无法开心起来。据张骛的《朝野佥载》中说:韦庄是个比较纯粹的读书人,可是生活相当清贫,度日异常艰难,和颜回有一比,他的生活贫到什么样呢?贫到“数米而炊,称薪而爨”的程度。这还真不是夸张,他儿子因为严重营养不良,死了,才8岁。妻子“敛以时服”,但是,韦庄却将孩子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只用旧席子裹着儿子的尸体,他想留着那块布另作他用。等到下葬孩子的那天,他又将席子也抽了回来。
  我们今天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地骂韦庄太小气,连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这样,可是,如果他不是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又何至于此?何至于吝啬到残忍呢?想想韦庄的妻子,那种生活该有多么地沉重?!丈夫多年苦苦读书,可是,科举却屡次不重,加上生逢乱世,生活何以堪呢?
  等到韦庄终于考中进士,没几年,唐朝灭亡了。所以他说“人人尽说江南好”,“人人”,不包括他自己,他只是听他人说江南好。别忘了,这个时候的中原是什么样子,“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皇帝家内库里的锦绣宝贝都不知道烧掉了多少,化为灰烬了,长安的街道上,又不知道有多少公卿贵族的骨头被风吹雨打,无人收拾。
  战乱之中,人们疲于逃命,朝不保夕,哪里还有闲情听雨呢?如今,来到西蜀这江南之地,至少可以过上太平日子。应该满足了。
  最后,让我们再来看一首韦庄的词《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写得真好,太好了。韦庄这次没有直接用第一人称来写,而是以女子的口吻来写。一个小女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选择去郊游。严蕊词中有这样的句子:“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春日,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的储藏之后,万物萌发、蠢蠢欲动,在这个少女怀春的美好季节,一个小女子出发了,要去郊游了。她心里可不单是郊游那么简单,她在潜意识里是想发生点故事,希望萌生一段感情,她想看看自己的运气,看看能不能碰到值得她以身相许的少年。杏花吹满头,在郊游的路上,我就想看看“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陌上有哪一家的年轻人有才华而且多情。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请注意,“妾拟将身嫁与”后面是个顿号,而不是逗号。如果让我碰上“足风流”的少年,值得我许身的年轻人,我一定要将身嫁给这样的男人,而且有永不后悔。纵然被无情弃,也不能羞。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有这样的句子:“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休在这里意思是“永不悔”。遇到这样的风流男子,即使即使将来他将自己抛弃了,我也没什么怨言。
  这女子敢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多可爱呀。
  当然,韦庄的词《思帝乡》,也可能不单纯是写儿女情长,也可能暗含着中国文人的追求,一旦遇到“足风流”的明主,那么,士为知己者死,那么,“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然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是词带给我们的比兴联想。唐孔颖达在解释“诗有六义”时说:“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他又引汉儒郑玄的话而加以引申:“比者,比方于物,诸言如者皆比辞也。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毛诗.国风.周南》疏)
  龙榆生这样解读:这说明赋、比、兴都是作诗的手法,但“比显而兴隐”,所以运用的方式略有不同,要不外乎情景交融、意在言外,它的作用是要从骨子里面去体会的。用比兴来谈词,就是要有“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内蕴,也就是前人所谓要有“寄托”。  

 

 

[卷七] 欧阳炯:兰麝细香闻喘息
  香艳词人欧阳炯:玉柔花醉只思眠
  我们今天还在不断地谈论欧阳炯这个名字,不是因为他当过宰相,而是因为他的词,他的词学观,尤其是他写的《花间集·序》。
  欧阳炯不否认词是用来娱乐的,他甚至直言不讳。词不是用来言志的,是用来消遣的,是供人喝酒时助兴的,一个个“绣幌佳人”在歌筵舞席上唱曲、表演,“助娇娆之态”、“资羽盖之欢”,文人士大夫们听了手痒,那就写继续根据调子来填“曲子词”,让歌伎舞女们接着唱,唱得更新鲜一点,顺便也给这种情色消遣贴上一些文化标签。
  别搞得那么严肃,就那么回事。不过,欧阳炯是有想法有追求的,他是真爱词这种文体的,他希望民间小词能够文人化、高雅化,提倡用文人词来取代民间词,在词的传统上,他特别肯定和推重李白的《清平乐》和温庭筠词,正如王丽所说,欧阳炯在文中专门强调了《花间集》五百首为“诗客曲子词”,且在每位作家名下著明官衔,而唐五代的官员实际上都是科举入仕的文人,所有这些都表明了编者和序者有意识地将词引向文人化道路的企图和排斥民间俗曲的态度。事实上,赵崇祚与欧阳炯的功夫也没有白费,词的雅化正是在他们的倡导下从这里起步,到宋人的手里形成规模的。
  我们先来看一首欧阳炯的《浣溪沙》:
   落絮残莺半日天,玉柔花醉只思眠,惹窗映竹满炉烟。
  独掩画屏愁不语,斜欹瑶枕髻鬟偏,此时心在阿谁边?
  
  有落花飞,有黄莺啼,在这样美好的春色里,我们的睡美人懒洋洋地醒了,还想再睡眠。玉柔花醉,窗外有翠竹,在屋内,有香炉的袅袅青烟。这情景,像不像唐伯虎所画的《海棠春睡图》?
  独掩画屏愁不语,愁的是什么呢?愁的是“此时心在阿谁边”?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很甜蜜,又很憔悴人。就像北宋词人晏几道的词中所写的那样:“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欧阳炯所描写的美人,虽然在花香鸟语的环境中,就像在画中一样,但是,美人还是有心事,所以愁。是啊,这么美好、浪漫的环境,一个人孤独地睡觉,能不寂寞吗?所以,美人掩起画屏,掩饰自己的愁思,不说话了。思念自己的心上人,能不思念吗?因为思念太盛,所以连化装、梳洗这样的日常程序都懒得去打理了。他都不在,都一个半月左右没见着他的人了,没人给自己亲热了,所谓“女为阅己者容”,现在,自己梳妆打扮又能给谁看呢?干脆斜倚在青花枕上,一任鬓发散乱,不管了。
  欧阳炯非常佩服温庭筠,他的词风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温庭筠的影响。有时候,在风格甚至于接近模仿温庭筠,比如“独掩画屏愁不语,斜欹瑶枕髻鬟偏,此时心在阿谁边?”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温庭筠的“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
  女人思念心上人的时候,就“懒起画蛾眉”,这是从温庭筠来的。后来,李清照在思念自己的丈夫赵明诚的时候,也经常有这样的句子:“风住沉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欧阳炯对女人的心观察细致入微,非常擅长委婉含蓄地表达闺阁美人思念的矛盾情怀。又比如他的《献衷心》一词:
  见好花颜色,争笑东风。双脸上,晚妆同。闭小楼深阁,春景重重。三五夜,偏有恨,月明中。情未已,信曾通,满衣犹自染檀红。恨不如双燕,飞舞帘栊。春欲暮,残絮尽,柳条空。
  
  正如有评论所说的那样,“如此间景间情,曲曲折折、层层深入地揭示人物惜春怨别的内心感受,在五代词中并不多见”(《蜀八卦殿壁画奇异记》。
  欧阳炯能写出《浣溪沙》这么香艳的词来,并不奇怪。要知道他生活的环境西蜀,相对安静,就是一个暂时躲避了战乱、苟安一时的小国家,从国君到大臣,无不追求吃喝玩乐,奢侈靡烂之风盛行。西蜀的开国皇帝王建,基本属于大老粗,一入蜀就以“西川号为锦花城,一旦收尅,玉帛子女恣我儿辈快活也”号召部属。整个西蜀的诗风趋于轻艳浮薄。另外,南唐君主信佛,而西蜀从君到臣,都崇尚道教,纵欲、男女双修成了时尚。
  到了后主孟昶,有点些文化,也颇爱歌词,善工声曲,连后主这样的身份一作词便有“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之类的香艳词句,下面的大臣投后主所好,上行下效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要说香艳,欧阳炯的这首《浣溪沙》中的句子“落絮残莺半日天,玉柔花醉只思眠”还不算什么,真正香艳的是欧阳炯的另外一句“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况周颐是这么评价这两句的:“相见休言有泪珠”,“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见《蕙风词话》)
  

  悔叫夫君觅封侯
  欧阳炯就是一个香艳词人吗?他的生活也很香艳吗?
  还是让我们先来看一下欧阳炯个人的生活经历吧,然后自然就能够得出属于你自己的结论了。
  汤先祖把欧阳炯和毛文锡、鹿虔 、韩琮、阎远这五个花间词派的人,放在一起,称为“五鬼”,估计是汤先祖是佩服他们的几个鬼一般的才华吧。
  欧阳炯多才多艺,却是事实,就我们所掌握的资料来看,他精音律,通绘画,能文善诗,尤工小词。《续资治通鉴长篇》中记载炯“性坦率,无检束,雅善长笛”。
  说起欧阳炯吹笛,还真有段故事要说呢。欧阳炯吹笛的事在江湖上早已声明远播,就连宋太祖也听说了这件事。有一天,宋太祖在上朝的时候,忽然极起了一件事,听说欧阳炯的长笛吹得很好听,就想亲耳听听。并下令派人去请欧阳炯进宫献艺。
  御史刘温叟一听,马上跪下向皇帝谏言说,皇上不可。前车之鉴哪。从前,蜀后主孟昶沉迷于声色歌乐之中,不能自拔,欧阳炯作为一朝丞相,非但不去劝告主公以尽到一个臣子的本份,反而自己也作伶人之乐,岂有不亡国之理。请陛下三思。
  宋太祖是个开明的皇帝,听了这番话,觉得言之有理,放弃听欧阳炯吹笛的念头。欧阳炯奉命前去,却被告知皇帝不听了。而且,从此以后,太祖不再重用欧阳炯。还出老子看得清楚啊,“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
  御史刘温叟的说法其实对欧阳炯是不公平的。欧阳炯出提醒过的,可主公未必听他的呀。为什么这么说呢?让我们从当时的后蜀生活开始说起。
  后蜀暂时的安逸生活也有强烈的危机感,因为,即使是后蜀的主公也不知道,这种安逸的生活能够持续多久,与其说想那些不该想、想了也无力改变的事情徒生烦恼,还不如选择逃避现实、得过且过,开心快乐一日是一日。后蜀的君主和大臣们抱着这样的心态生活,所以有时候,他们的行为看上上很荒淫很无聊,但也不难理解吧。
  后蜀这样的“得过且过”越来越岌岌可危,随时有国破的危险。臣子们在及时行乐的亭同时,也忧心忡忡,欧阳炯是后蜀的高层官员,这种忧患其实比一般大臣更强烈。他曾经作金陵怀古词《江城子》,表达了这种忧虑。
  《江城子》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
  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王安石曾经叹息说,“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碧。”李白在《苏台览古》一诗中说:“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六朝之都的金陵想当初何其繁华,现在怎么样了呢?“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繁华不过是一场梦。正如刘禹锡所感慨的那样“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姑苏,就是苏州。西子镜,古代美女西施就像一面镜子。欧阳炯说,苏州城的月亮一定还记得当初春秋吴王夫差的亡国教训。这个夫差,天天和越女西施缠绵无度,打情骂俏,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从此君王不早朝”,国事他已经没有兴趣处理了,结果直到自己弄到亡国才翻然悔悟。
  吴国灭亡的教训犹在昨天,西子镜还在照江城。我尊敬的后蜀君王孟昶,不可纵欲过度,历史的教训摆在那儿呢。
  虽然最终,后蜀还是被宋灭了,但作为后蜀重臣,不能说欧阳炯没有尽到提醒的责任。
  在《宋史·西蜀世家》和《十国春秋》里,记载有关于欧阳炯的事迹,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找来读读。
  欧阳炯的词传下来的并不多,现存的大约有40多首,散见于《花间集》、《尊前集》、《唐五代词》。 我们再来看一首欧阳炯的《清平乐》:
  春来阶砌,春雨如丝细。春地满飘春杏蒂,春燕舞随风势。
  春幡春细缕春缯,春闺一点春灯。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
  
  这首描写春愁的词。愁,是词人最经常表达的一种情绪。不仅仅宋人闲愁,唐人,其他朝代的人也一样,愁不离身。愿望得不到满足,愁。爱上他人,人家却不爱自己,愁。爱上的人却不在自己身边,愁。同样是愁,境界、层次又不同。李白在《玉阶怨》中,描写了一个宫人:“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一个美丽的女子,望着月夜,生出了愁绪。这种愁很小资,是吧。如果说,喜爱赏花的女子一般都有着花容月貌的话,那么仰望星空,抬头望月的女子,那一定气质不凡、有着慧质兰心的吧?
  接着来看欧阳炯的《清平乐》。其特点,大家都看出来了,颇有艳质,每句都重复使用一个或者两个“春”字,八句中竟然用了十个“春”字,石阶缝隙中长出的春草、丝细的春雨、春地满飘春杏蒂,正是春游的好时节。头插“春幡”(春天出游插在鬓角的小春旗),杏花飘飞,春色满园惹得人春意萌动,“春闺一点春灯”,春闺里那位美丽的女子,却在一个人独守闺房,自己的先生不在,在外地做官员在生活忙碌呢。怎不令人惆怅?
  这般美妙的春天、在看看这一地的春色,万物都发情的季节,一个风情女子却在春闺里寂寞地孤身守望远方的先生,其情何堪?那闺妇万般无奈,真的是“悔叫夫君觅封侯”了。
  欧阳炯如此反反复复,重叠使用,读起来又非常具有音乐美,一点也不觉得别扭。纵然是文字游戏,却能写得清气回荡,婉约轻和,淫却不伤,世事清明,乾坤两好,能够如此玩的,的确是功力不凡了。也难怪,况周颐在《历代词家考略》中这样评价欧阳炯的词:“炯词艳而质,质而俞艳,行间句里,却有清气往来。”
  欧阳炯的《清平乐》,我们可以拿来和晏殊的《清平乐》作一个简单的对比。晏殊的《清平乐》是这样的: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凝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晏殊就是这样,他从小就是神童,从小就自信,后来就官居宋朝的宰相,有才华人缘又好,他看世事总是能够“退一步海阔天空”,叹息完“无可奈何花落去”之后,他又总能将悲哀和无奈拉回来,说“似成相识燕归来”,让人看到春天的希望,看到“笑从双脸生”。烦恼的时候可以退回来,后退一步,不会头撞南墙不回头。换个角度看问题,马上豁然开朗,世事通明。
  

  红袖女郎相引去,笑倚吹风相对语
  如果说,欧阳炯只懂写艳语淫词,这恐怕不公平,不符合事实。
  我们可以看看欧阳炯的两首《南乡子》:
  其一
  洞口谁家,木兰船系木兰花。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吹风相对语。
  
  其二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上面两首词写的不再是女儿情长,不再是相思与孤独,不再是纤云弄巧、飞月传恨,而是水乡船浦、陌上人家的幸福生活。温庭筠曾经写过这样的句子:“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世事清明,心情舒畅,岁月静好,江山无声。有的只是红颜女子引舟,春风湖面,莺歌燕语,中原战乱之中,在这个偏安一隅的西蜀,却有着这般恬静、悠然的江南好风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这是第一首《南乡子》给我们展现的和谐画面。
  第二首《南乡子》,欧阳炯描写了红豆树下的几双纤纤素手,凝眉浅笑、欲语还羞地在一个微雨后的季节里收红豆,红豆是什么?相思豆。王维《相思》诗,流传有几句广为人知的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欧阳炯把这个采摘红豆的季节写得浪漫、清新而清明。桄榔叶郁郁葱葱,蓼花红得像火,而且是在雨后,天明气清,这个时候出现若干一袭清气的女子,妙不可言。这种小情小调小缠绵,只有在江南这样的地方才有,这里的安逸生活注定产生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那样的豪放词来。
  通过上面的词,可以看出,在欧阳炯的眼里,世界新清,岁月静好。
  “岁月静好”是个非常美好的词。想当初,才女张爱玲在满怀憧憬和胡兰成结婚时,在一纸婚书上,两个人写下九个字:“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惜他们生逢乱世,加上种种个人的原因,最终两个人还是分道扬镳,张爱玲去了美国,胡兰成去了日本,没有能够过上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生活。
  岁月静好,陌上花开,那是何等美好的愿景色啊。
  一直以来,等待最爱的人的到来,对最的人的表达,我都习惯于说这九个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是一个著名的典故,宋人的笔记和明人周楫的拟话本小说《西湖二集》里均有记载。说的是吴王和他的第一夫人之间的挚爱永恒,永恒挚爱。
  这个典故的大意是这样的:吴王钱镠的原配夫人,也就是结发妻子戴氏王妃,出身贫寒,是个农家女,但是,戴氏心地善良、清明、纯粹,打小在村里就是出了名的贤淑。
  嫁给钱镠的时候,钱镠还不是什么王,而只是一个南征北战的大将,戴氏的心一直伴随着丈夫钱镠征战,丈夫回到家之后,她为丈夫洗衣做饭、倾听丈夫的抱怨,让丈夫疲惫的心灵有了一个安全的港湾,后来,丈夫成了一国之君,戴氏成为举国爱戴的戴妃娘娘。
  成为一国之母后的戴妃没有显露出任何身份上的优越感,更没有所谓的傲慢,而是一如既往地对家乡人亲,对叔叔、大伯、原来的姐妹等像从前一样地好。她每年以寒食节必回到临安附近的郎碧(娘家)住上一段时间,看望家中亲朋好友,并侍奉双亲。
  钱镠很念这个糟糠结发之妻的情谊,分别的日子,他当然也甚为想念,带信给她,表达一个丈夫的思念或问候。临安到郎碧翻山越岭,钱镠怕夫人轿舆不安全,就派人前去铺石修路,路旁边还加设栏杆。后来,这座山岭被人称为“栏杆岭”。
  又是一年寒食节,戴妃去郎碧娘家,多日未归。钱镠散步出宫门,猛然间看到西湖堤岸陌上花已发,桃红柳绿,满园春色。钱镠很是想念回娘家的戴妃,折回宫中给她写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意思是说,你看那田间阡陌上,开满鲜花,媳妇你可以慢慢赏花,不必急着回来。平实的九个字,表达了丈夫对妻子的疼爱,还有思恋。他嘴上说不必着急,其实内心盼望戴妃快快回来。戴妃看信后,满眼含泪,归心似箭,马上备轿,回宫和夫君团聚。
  清代学者王士祯曾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后来,《陌上花》成了一首妇孺皆知的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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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张炎:末世俏公子乱世断肠人
  无心再续笙歌梦
  中国善良的老百姓看一个人相貌堂堂的时候,就忍不住夸奖他:你将来定有贵人相助。一个在感慨自己的经历时也经常说,“幸得贵人相助,我才有今天”。很少有人说,幸得富人相助的,为什么呢?富没什么,不过是钱多点,一个穷光蛋一夜之间中了头彩也可以马上成为富人,但要成为贵人则需要几代的修炼。不是所有有钱人都是贵人,这世上富而不贵的暴发户还少吗?
  姜夔在南宋可是个填词名家吧,可是由于他没有功名,只能依附在权贵门下才能生存。他依附于谁呢?正是张炎的曾祖张镃。张镃算得上富人和贵人。张镃的爷爷、也就是张炎的六世祖张俊,为南渡功臣,抗金有功,是南宋中兴四大名将之一。张俊在北宋灭亡、朝廷南渡的时候,因为护驾有功,宋高宗重赏,张俊官位高至枢密使,和宰相的级别一样高,相当于今天的国务院总理。皇上还亲自到他家看望,这样的待遇是任何官员都比不上的。张俊死后更被追封为勋王。当然,张俊参与了秦桧诬陷岳飞的阴谋,这个民族性的耻辱我们必须记取,不能忘记。
  张炎的家世,在南宋词人中算得上首屈一指的既富且贵。曾祖张镃省在贵族之家,富贵王孙,文学修养极高,也是个著名词人。门下众多像姜夔一样的士人。据《齐东野语》的记载,“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张镃很会享受,经常在家里开私人PARTY,搞各种名目的文艺沙龙,诸如什么“牡丹会”之类。
  所谓“牡丹会”,就是让家中的名姬十人,穿着天使般的洁白衣服,首饰衣领全是牡丹花的样式,首席歌姬簪着名种牡丹“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劝酒时所唱的歌词全是前辈词人咏牡丹的名词。宾客有多少人,历史上没有记载,但据记载,仅仅歌手、乐工就有一百多人。
  张镃就在这种烛光香雾的气氛下,与众宾客高谈阔论,恍然如游仙境。整个房间燃烧着一种特制牡丹花的香味,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群妓持着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奉客。良久,异香又起,再度象前一次那样卷帘作乐,另出十姬奉酒,换了服饰与花色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著紫衣,紫花则著鹅黄衣,黄花则著红衣,如是一共奉酒十杯,衣与花也换过了十次。”
  张炎就生活在这样的锦衣玉食之家,在这样的奢华又高雅的艺术氛围中长大,自然是能诗善画,精通音律。不仅如此,张炎还填词。初次试水,填的一首词《南浦》便在词圈内一举成名,因为该词咏了春水,写得如诗如画,轻灵流丽,邓牧称此词“绝唱今古,人以‘张春水’目之”(《伯牙琴·张叔夏词集序》)。从此在文人圈内,他就有了一个外号叫“张春水”。
  南浦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渌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南渡之后,张炎就随家人一起住在临安(今天的杭州),从小就在杭州成长,西湖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景色,他和一帮临安的文人经常在西湖上结社论诗,成立诗社。《南浦》这首词正是为开社而作。像极了贾宝玉和众姐妹在大观园成里的海堂诗社。这段诗情画意的日子,给了以后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回忆。特别是在南宋灭亡之后,他一直生活在对这段美好时光的回忆中。
  填《南浦》这首词的时候,他衣食无忧,南宋王朝虽然风雨飘摇,但国家还在,西湖还是那么美,所以他“赋春水如画”。据考证,这是张炎亡国之前所作。
  《南浦》让我们看到了西湖景色的无限美好,春水流着,湖面是一片浅碧轻红的色彩。湖面波光粼粼,有燕子飞来,苏堤春光正好。小鱼儿高兴地跳出水面,流水带走花的残红,好像在笑东风无力吹花红。“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这句写得太美了。荒桥断浦,有一叶小小的扁舟流出来。回头看那池塘,被青染遍,像极了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落花的残红每年都随着流水而逝,但花香依然在。我还记得,那回曾经和朋友一起外出游览风景,现在却只剩下渺渺余情。那时候我们一起到茂密的树林喝酒吟诗,现在没那心思了。溪上的碧桃,那灿烂的桃花还有多少在浪漫地开放呢?
  填这首《南浦》词的时候,他还是南宋的一位贵族子弟、富家公子,后来,南宋灭亡后,他又一次来到西湖边上,这个时候已经物是人非,“流水落花春去也,换了人间”。想起曾经有过的流金岁月,他怅然叹息,填了一首《高阳台》: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身为遗民的张炎,面对如今的元朝,他心理上根本无法接受,失去家园让他的精神无处寄托,悲痛又能如何?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在对过往岁月的无尽思忆中,借助于歌咏西湖,低吟曼歌,抒发国破家亡的哀愁和无奈,西湖成了他的一个精神家园。西湖这么好的景色,不知道一生还“能几番游”?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化自杜甫诗“接叶暗巢莺”。茂密的枝叶遮盖了黄莺的巢居,平静的湖波轻卷着飘落的丝丝柳絮。残阳下,归来的船划过断桥(西湖孤山侧桥名)这边。西湖的春色虽然还在,却是“斜日”下面的风景了。春光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因此感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那么鲜艳夺目的花,即将凋谢了,再想欣赏花,只好缓缓地等待明年了。“春逝”已成大势,挽留也没有用。“东风且伴蔷薇住”,东风暂且陪伴蔷薇住下来吧,到蔷薇花开的时候,春天才真的被风雨践踏而后残尽。更凄然的还不是春的残尽,而是西泠桥(西泠:西湖桥名)上只剩下“一抹荒烟”,一片无可奈何的荒芜。
  “当年燕子知何处?”,这句是张炎化用刘禹锡的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韦曲:在长安南皇子陂西,唐代诸韦世居此地,因名韦曲。如今重游西湖,无法不怀念故国。斜川:在江西庐山侧星子、都昌二县间,陶潜有《游斜川》诗,词中借指元初宋遗民隐居之处。“苔深韦曲,草暗斜川”,意思是,曾经的故乡繁华地,如今“苔深”、“草暗”似的荒凉,剩下来的只是青苔野草。就连过去的燕子如今也已寻不到它的旧巢。“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这里化用了辛弃疾的两句词:“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鸥白了头,“愁”惹的祸。就连自由自在的沙鸥也愁苦满面,更何况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了。
  “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现在的我哪里还有心情再续笙歌梦呢?只想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花要凋零了,风中柳絮在飘,杜鹃在啼血。不要撩起画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同是宋遗民的郑思肖这样评价张炎词:“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锦绣山水,犹生清响,不容半点新愁,飞到游人眉睫之上。自生一种欢喜痛快。”
  
  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年轻时很有才、少年得志,长大了不见得好,谁知道以后的路呢?人生就像吃甘蔗,有点的人先吃了最甜的大头,后面的生活越来越不甜;有的人先吃了最不甜的小头,后面的生活却越来越甜。
  张炎的生活就属于前者。从小锦衣玉食,南宋灭亡之后,资产荡尽,这么一个贵族子弟沦落到在明州卖卜为生,最后落魄、潦倒而死。
  人这一生的命运倒底如何,真的是很难预料,很难说的。别说个人的命运,即使是宋王朝的命运,也是不随人意的,难以预测到结局的。我们知道,宋王朝的历史一共是320年,大概划分的话,北宋和南宋各占一半。宋朝皇帝最不喜欢打仗,只有不打仗,给你进贡、称臣,当儿子孙子都可以。实际上,北宋王朝一直和北边的辽国并立存在,这一并就是一百多年;南宋呢,又和金国并立了一百多年。金国覆亡之后,南宋和蒙古并立存在了45年(1234—1279)。这个45年,南宋人颇有末世感,因为,谁也不知道王朝能飘摇到什么时候,以后的社会会怎么样等等。不知道。靖康之耻,皇帝的爷俩都成了人家金人的俘虏了,那个宋徽宗赵佶实在是个混蛋皇帝,当了20年皇帝,亲手将北宋的江山给断送掉!任何有良知的大臣都无法不忧虑:南宋偏安在临安这个地方,还能安多久?这样的风雨残局还能持续多久?
  张炎(1248—1320?)出生后,正赶了这个风雨飘摇的45年。这个时候,南宋虽然苟延残喘,全无任何复兴的希望,但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还存着一股气——浩然之气,来自儒家文化的杀身成仁、士为知己者死的气节。这股气并没有绝。南宋的皇帝,除宋孝宗赵昚之外,一个不如一个,从赵惇以下,别说治国能力了,连起码身体本钱都不能保证正常的上朝,智商都成问题,不是神经病就是弱智者。就比如说赵扩吧,生了8个孩子,全部夭折,皇帝家的孩子拥有全国最好的医疗资源和最好的营养,但孩子就是成不大。这说明什么,说明皇族到了这一代,身体素质已经不行了,连起码的延续后代的能力都成问题了,这个皇族的血脉出了问题,气数已尽,天要亡南宋王朝。
  最终直学士陆秀夫背着末代皇帝赵昺投海殉国,这个时候的赵昺不过才8岁。
  上面我们简单介绍了南宋灭亡的历史,接着来说张炎。张炎有着非常的美好的青春岁月,但南宋灭亡后,他成了遗民,“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朱敦儒),东南原有的半壁江山也已不在,再也无处苟安,故国竟然没有给他留下一片可以歇足的地方,剩下的唯有幽怨的叹息。张炎又不愿意与元朝合作,甘心为遗民终老。他在心理上和行动上又都不肯接受新朝廷——元朝。他一直浪迹江湖,贫寒到靠给人在街头摆卦摊谋生,生活在对故国的怀念当中。所以在亡国之后,他的词充满了沉咽凄婉的感伤色彩,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湖山游赏似的风花雪月;再也不见“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飘飘征情,节节弄拍,嘲明月以谑乐,卖落花而陪笑”(郑思肖《山中白云词》序),诸如此类的对贵族公子悠闲生活的描写;取而代之的,是“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之类的凄楚苍凉,从他的词风中,随处可见“亡国之音哀以思”的伤今怀昔之情。和姜夔的风格有点相似,意境清空,有人经常将他们并列来谈词。《四库全书总目》称张炎的词“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翦红刻翠为工。至其研究声律,尤得神解,以之接武姜夔、居然后劲”。
  我们来看他的一首成名作《解连环·孤雁》:
  楚江空晚,恨离群万里,怳然惊散。自顾影、却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漫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楚江边的夜晚空得可怕,一只孤雁,恨自己离开雁群到万里之外,失意而恐惧地走散了。这只孤雁,顾影自怜,飞下寒塘,眼前是的景色是沙净草枯,水面一直伸向遥远的天际。“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这两句是名句。我们知道,众多的大雁在一起飞翔的时候,是自动排成“一”字或者“人”字的,而这只被抛弃的离群孤雁飞起来自然无法成“一”字或者“人”字,所以说写不成书。古人有鸿雁传书这一说,“只寄得相思一点”,意思是托孤雁聊寄一点点相思吧。孤雁还担心在这地方逗留太久,会耽误边关的戍人心和眼的期盼。
  旅愁荏苒,孤雁长途飞翔的艰难有谁可怜呢?长门是个典故,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序》说:汉武帝陈皇后特别喜欢嫉妒,汉武帝一气之下把她幽禁在长门宫内。陈皇后以千金托相如写了《长门赋》以感动武帝,后复得幸。“漫长门夜悄,锦筝弹怨”,长门的夜好漫长,静得让人发狂,还要听那锦筝弹奏的长长哀怨。想到自己的伙伴们还住在芦花荡里,也曾念及春天到来之前,伙伴们就应该做好北归的打算。傍晚的雨中突然听到伙伴们的召唤,约好在玉关重见。不要为他感到羞愧,因为等到雁子成双成对地结伴归来时,就可以聊解寂寞和孤单。
  因为这首词歌咏孤雁广为人知,所以,张炎在“张春水”之外又得了一个外号,叫“张孤雁”。
  “末世俏公子,乱世断肠人”说得正是张炎这个人。曾经是那般繁花似锦的生活,像大观园里的宝二爷一样,被家人宠爱,被周围人欣赏,被众多女孩围着、哄着,如今身世飘零,像一只一只孤雁。“写不成书”,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人传达“相思一点”了。自己注定要承受“旅愁荏苒”的孤独了。“双雁归来”,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希望或者安慰罢了。也许根本没有那一天,也许本不该抱有这种想法。谁知道呢?感情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但,无论如何,希望总是有的,任何时候都不该放弃“双雁归来”的希望,一如艰难相恋的人,放弃就有希望,放弃了,连希望也没了。心自然也就枯萎了。有句话说得好,快乐是自己给的,不是别人给的。花不是因为有人要欣赏所以才开放,而是,她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到时候自然就开花的,当然,被人工化的花不是这样。
  

 

[卷九] 北宋词人贺铸: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多少会有落寞的感觉……
  情人节快乐,快乐情人节!
  幻想去年有你欢乐的情节,
  是否明年有我未知的情缘。
                              ——孟庭苇《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乡安稳处
  孟庭苇的歌,干净得让人心疼。《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也是她唱的吧?这样的女子在凡尘已是错误,偏偏又在凡尘的娱乐圈。罪过,罪过。孟庭苇,最终还是选择出家了,从此远离喧嚣。
  情人,是一个容易让人产生诸多联想的词。看到美人对一个男人主动投怀送抱甚至甘愿成为他的情人,我想,天下男人没有不羡慕的吧?这种事如果让北宋词人贺铸看到,那还不把他给嫉妒死?因为贺铸的相貌实在太吓人,外号“贺鬼头”。宋史记载贺铸“身长八尺,面如铁色,眉目耸拔。” 身长八尺,按今天的计量单位来算的话,二米多高,和姚明差不多。 而且,这个人的眉骨高耸,脸色黑得像包公,如果单纯黑倒也罢了,黑中还带着青。而且这哥们还秃顶,古人的头发是很讲究的,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是不能随便剪的,曹操率军打仗时,自己的马踏坏了百姓的庄稼,为了严明军纪,他以身作则,自行受罚,把自己的头发割掉一部分,历史上叫“丞相割发权代首”,可见头发是很被古人看重的。可是,这个贺铸头上像秃子,就没看到几根头发,他的所有头发绑起来打个髻,只有梅子那么大。
  两米多的大个头,面如青铁、怒目金刚,这人真应该去当保镖,而不是写风花雪月的词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样的人,偏能写出缠绵悱恻的香艳之词,而且写的柔情似水。比如温庭筠这个大才子,相貌长得像钟馗,鬼见了都怕,更别说人了,可就是这个“温钟馗”却把花前月下的词写得如此香艳。
  但贺铸长得如此惊世骇俗,难免吓跑MM。纵然有钱,纵然有才,想赢得女人的青睐,也难。贺铸的情场就没有得意的时候,就没有碰到一个女子主动爱上他的。
  贺铸是个什么样的人?贺铸,字方回,籍贯是浙江绍兴,但在今天的河南长大。出生在宋仁宗时代,那是个满朝文武皆君子的时代。和一般北宋词人不同的是,他不用经过十年寒窗苦,不用参加科举考试,一样有官做。因为他是皇帝家是亲戚,他是孝惠皇后的族孙,可以直接继承某一级别的官员。贺铸被授一个官,叫右班殿直,大约就是在宫廷里负责保卫工作的官,也有可能就是御前侍卫官。
  贺铸,生在一个武将世家,五世祖贺怀浦、四世祖贺令图都是当时朝中名将,后来他们在抵抗外敌——契丹兵入侵的战斗中牺牲。太宗即位后,对贺家这一门英烈并不重视,相反还是时时提防,所以,贺铸的祖父和父亲并没有成为朝中高层官员,而仅仅为八品小官。
  虽生在王谢之家、长于妇人之手,但贺铸身上并没有一般纨绔子弟的所谓脂粉气,从小就梦想奋战沙场,羡慕义薄云天、慷慨大义之士,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带着侠义之气,这个一旦路见不平上前就是一声吼,性格极其耿直。那番“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他也有过。在他的词《六州歌头》里,就流露出了这种气魄: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在做小小的七品县令时,有一个贵族公子,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富二代”傲慢无礼,胡作非为,仗势欺人,贺铸在大堂之上用鞭子狠狠地教训了这个“富二代”。有人说,“如果贺铸生在汉朝,就有可能成为卫青;如果生在晋朝,就有可能成为谢安。”他偏生在玩闲愁、即使当孙子也不喜欢打仗的宋朝,他自己也只能顺应潮流,改变自己,走惆怅、缠绵路线了。
  家族到了他这一代,实际上已经家道中落,早已不是什么豪门子弟了。生活的波折,世事的苍凉,褪去了脂粉气的同时,也渐渐褪去英雄气,取而代之的是消极、伤感、惆怅和婉约哀伤,甚至是缠绵悱恻。
  御前侍卫,这个职业好象特别容易出大才词(诗)人,比如长安人韦应物,15岁那年就近宫担任皇帝的贴身侍卫了,当时他是三等侍卫的官职——“三卫郎”。这个官职不大,但是由于是皇帝身边的人,所以在众多官员眼里的地位很不一般,而且这个职务的韦应物,肯定不差钱,在皇帝的身边服务,他的待遇自然很好。再比如清朝那个著名的词人纳兰性德(字容若)——因为是皇帝的近亲,被康熙授予三等侍卫的官职,后晋升为二等、一等侍卫。直到31岁去世,他在侍卫的岗位上一干就是9年。他的父亲明珠也曾经是御前侍卫,这是他能够长期担任侍卫的原因。
  贺铸也好,韦应物也好,纳兰性德也好,他们职业基本都是御前侍卫,经济上自然是不缺什么了,他们对一般人苦苦追求的房产、珠宝、名车等等他们没有感觉了;他们在权力的最中心工作,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必须时时小心翼翼,所以心理上又比一般人敏感、脆弱,写起诗词来,感情更细腻,情绪更惆怅。
  “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乡安稳处。生忘形,死忘名。”——这是贺铸的词。可见他也是个好酒之人。这在宋仁宗时代再正常不过了。
  宋仁宗时代出了很多历史上著名的大臣,比如说包拯、司马光、王安石,中国的古文八大家很有名吧?可是,唐朝那么辉煌,也只占了两家,北宋占了多少?六家,分别是三苏、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这些人又都活跃在宋仁宗时代。还有,四大发明中,有三大发明出现在宋仁宗时代,即:活字印刷术、火药和罗盘。
  但是,整个北宋包括宋仁宗时代,也并非知识分子的天堂,至少有两点不好吧:第一,喝酒,男女老少都喜欢喝酒,士大夫们喝得醉熏熏上班是常有的事。皇甫松甚至专门在《醉乡日记》中制定了醉事规则:
  醉花宜昼,醉雪宜夜,醉楼宜暑,醉得意宜唱,……以与忧战也。
  “以与忧战也”,为什么要“与忧战”,那个时代的文人那么闲,地位那么高,问题恰恰就出在太闲上。比如说,他会叹息,这么好的春天,为什么一定要走呢?这么鲜艳的花,怎么凋谢呢?这么美丽的女子怎么可以老呢?这么繁华的城市怎么就不能留住呢?等等。他就整个伤春悲秋,琢磨这些事。
  辛弃疾说,“闲愁最苦”。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与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被词评家们合称为三大写愁名句。
  宋代知识分子太闲了,当时,官僚队伍庞大,几万官员要吃财政饭,但实际上用不着那么多人,但科考试还是年年在招录官员,其他血缘关系的子弟还在不断地被充实到官员队伍中来,那个时代做官是唯一的正道,但政府实在用不了那么多的官员,那一个职务只好安排几个人去做,人浮于事,自然免不了。当时个官职就有:实职、虚职,所谓虚职就给你这个职务和待遇,但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做,闲着。
  闲着也是闲着。
  那就喝酒。以此来消解闲愁。可李白说了:“借酒消愁愁更愁。”
  愁可以用酒来消除吗?不可能的。
  其实,正如王镜轮先生所说,忧愁是一种病,必得富贵悠闲才能患,按常理一无所有的人应该多忧,但此忧非彼忧。宋朝的士夫忧的是春去匆匆,雨打花落,秋风无情,忧人生苦短,忧故人难得相见,而且中国文人还常以女性口吻发言,替女性闹相思病,忧情郎无情,忧薄命,忧红颜渐老……这些忧愁须用酒来化解,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们看几首描写以酒消愁的词:
  晏几道词:“归来紫陌东头,金钗换酒消愁。”
  刘过词:“行到桥南无酒卖,老天犹困英雄。”
  苏轼词曰:“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相逢一醉是前缘。”“坐中人半醉,帘外雪将深。”
  张孝祥:“故人相遇,不醉如何归得去?”
  辛弃疾词:“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更着一杯酒,梦觉大槐宫。”“若解尊前痛饮,精神便是神仙。”
  吴文英词:“相吊年光浇大白。”
  刘辰翁词:“碧桃花下醉相逢,说尽鹏游蝶梦。”
  陆游:“携酒何妨处处,寻梅共约年年。”
  冯延巳词:“帘幕里,青苔地,谁信闲愁如醉。”
  吴潜词:“为问新愁愁底许,酒边成醉,醉边成梦,梦断山前雨。”
  

 

[卷十] 辛弃疾:镜里花难折
  后悔没有红颜知己为自己擦英雄泪
  南宋出了不少比较有特色的词人,比如辛弃疾、吴文英、姜夔、王沂孙等,但是和北宋相比,南宋也像它的国力一样,越来越脆弱,缺乏像苏东坡这样重量级的大词人,惟有辛弃疾是个例外。
  也就是说,因为有了辛弃疾,南宋词才无法被学界忽视。
  学界一般把北宋的苏轼和辛弃疾并列,合称为“苏辛词”,因为从粗轮廓上来说,苏轼和辛弃疾都属于所谓的与婉约派对立的豪放派。什么是豪放?它不过是后人为了方面起见,在评价词体的时候使用的一个专用术语罢了。因为词评家们一看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一看到气势恢弘的词句,就觉得这太豪放了,于是就给了这类词人一顶大帽子:豪放派。其实,人都有两面性,词人也不例外。“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这里的“於”读wu,“於菟”在古代汉语中的意思是老虎。这是鲁迅的两句诗,鲁迅在说什么,他说你知道吗,老虎可以兴风狂啸骄傲地成为森林之王,可它还有非常慈爱的一面。他说,项羽是什么人?西楚霸王啊。“力拔山兮气盖世”,何等豪迈,能说他不是纯爷们?可是他在垓下被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很宝宝很女人似地问她最爱的美人虞姬说“虞兮虞兮奈若何”。人的感情也是复杂,有可能得意的时候豪放,失意的时候婉约。有的时候粗野,有的时候温柔。《九歌》的整体调子充满了美人香草对不对?可《九歌》里面也有“严杀尽兮弃原野”这样悲壮得近乎残忍的句子。
  词,不过是词人个性化表达自己感情的一种体裁。经过隋唐五代的发展,到了宋朝达到鼎盛时期。按照周笃文先生的在《豪放词典评》(辽宁教育社)中的说法(大意),东坡以前,柳永的新声词几遍天下,别说在宋朝国内,纵然在国外,比如在西夏,“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李清照批评柳词流行不假,但格调不高。但东坡不这么看。他认真学习之后,自创了一种风格。正式秉持着豪迈向上的美学理念,东坡长笔写壮怀,在婉约词风统治下的吟坛,打拼出一片豪放词的朗朗田地。元好问说,“自东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性情,流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秒思。”(《遗山先生文集》)东坡开创的豪放词风,经过百年探索,到南宋辛弃疾获得巨大成功。
  这位率部南归的爱国英雄,空有满腹经纶,擎天只手,却受到主和派的排挤,生平抱负百不一施。只好将“平戎万里”的壮志与“看试手补天裂”的宏愿,化作满腔忠愤一一表现于词中。他的这些精光万丈的词章,荡涤靡靡暮气,振奋国族英魂,起到了振聋发聩、气壮山河的作用。刘克庄在《辛嫁轩集序》中称:“公所作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苍生以来所无。”甚至连力主废诗的胡适在其《词选》中也称道:“(辛弃疾)是词中第一大家。他的才气纵横,见解超脱,情感秾挚。无论长调或小令,都是他人格的涌现。”
  自苏辛大放异彩,豪放词便成了词坛上最积极、富有生气、表现性与创新性的流派。它一脉相承,生生不息。
  在传统的词学界,通常把婉约派看成正宗,李清照在中国文学史上就被称为婉约派词的“一代词宗”,代表作就是那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类,而豪放派充其量是别调而已。
  这种分法当然是非常粗线条的,好像一提苏轼就得“大江东去”、一提辛弃疾就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其实苏轼也有“千里共蝉娟”的缠绵,辛弃疾也有“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式的儿女情长。
  如果单纯豪放、忠君爱国,没有半点缠绵,那也就不那么可爱了,太硬了,谁喜欢呢?再说,词之所以出现,本来就是就是在酒桌上照着曲子填上词,供歌伎酒伎传唱用来助兴的,所以,词一定有非常温婉的一面,王国维不是说吗,词的特质是以“要眇宜修”为美的。屈原爱国吧,他多具备忧患意识啊,他太追求高洁了,但现实中屡受排挤,得不到重用,他写楚词表白心志,告诉人们我的理想和意志是什么样子的,他说“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屈原说“余独好修”,我独喜欢美好的修饰,不好的地方我都要“修”的,直至完美无缺的境界。只要是美好的,无论是爱情还是品质,我都要顽强地去修,为此他可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只要是善良的,只要是能让我良心和灵魂安静的,我都不放弃追求,别人议论我什么无所谓,说我半脑也好傻也好,不会影响我什么,只会让我更加意志坚定,让我朝着善的和美的目标更加勇往直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还不是“死而后已”,是“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屈原的“高洁好修”的真诚流露。
  杜甫呢,那种拳拳的忠贞不渝、报效朝廷、爱国爱民族的心,这种儒家的用世精神,天地可见。杜甫的诗好在哪呢?好在他是用生活来写。早在“桃李春风”的时代,他就写下自己的志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老了,国家乱了,他自己也不得不流落四川,身边没有亲人,还患了一身病,个人又穷困潦倒,但他想的不是自己,他想是还是朝廷,他说“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我这辈子怎么甘心老死在四川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只要不死,我都要回到首都西安,回到朝廷,为君分忧。让我放下对朝廷的关怀,自己逍遥天边,我做不到。可惜,天不随人愿,杜甫最终病死在湖南,还是没有能够死在西安。
  到了辛弃疾呢,豪放只是他的外表,没错,从表面上看,他的词不婉约,或者说婉约得不够典型,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大好江山还在,但无处去找孙权那样的英雄了。”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些词句,除了表明自己想收复失地的美好愿望之外,也很豪放地表明自己的志向,想成为孙仲谋那样的英雄,表现了他的意志和理想,和杜甫一样,辛弃疾同样是用生命在写词。他这个人是一根筋,认准了事情,一辈子都不会放弃,这又像屈原的”虽九死其犹未悔“。辛弃疾一辈子都在想如何收复失地,所以他永远在做备战、准备反攻的事。这个人的胸怀很大,很能干事,但总是遭遇罢免的厄运。”求田问舍“这样的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买房置业这样的事,辛弃疾是很看不起的,他认为那很可耻,觉得不够男人。在辛弃疾看来,人生再也没有比收复失地更值得去做的事了,那才是丈夫事业,否则,”求田问舍“,则和女人无异。
  但是,建功立业也需要天时地利的,需要运气的,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在屡次碰壁、遭遇无数次挫折之后,辛弃疾也逐渐地认命了,开始关心起“求田问舍”这样的“丢人”事。在江南开始盖房子,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终老江湖了,不能为皇帝效力了,不能为收复失地出力了,回家当一个平民百姓,我“也应忧国愿年丰”,也应该为国分忧希望年年丰收,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他给自己起别号叫“稼轩”,为什么呀?因为他在江南“求田问舍”盖上房子之后,从窗口往外面一看,一片绿油油的庄稼,长势那么好,就发了个稼轩愿:“也应忧国愿年丰”。
  看来,辛稼轩这个名字颇有寓意,就连“辛”字他都做过解释的,我们来看看他的《永遇乐》:
  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比著儿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
  
  这首词作于辛弃疾退居瓢泉期间,是一首送行词,送别谁呢?送别的是亲弟弟辛茂嘉调官桂林。
  他对弟弟说,在我们辛家,“辛”字这个姓氏的含义就是:艰辛,也搀杂着悲辛的滋味,做了辛家的人,你就很难逃脱辛酸辛苦命,当然还有辛辣脾气。
  虽然辛辣,难合世人的口味,但辛弃疾也没有硬气到没有一点温柔气质,那倒不是,他也有软弱的时候、感伤的时候。
  中国的男人在传统上都有个通病,拼命表现,实现理想,一旦碰壁,回头想想,算了,事功既然没有建树了,不如找个红颜知己相伴,辛弃疾这样的豪气男子也不例外,他曾经写词这样感叹说:“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倩者,使也。使何人来替我找个红颜知己呢?真可怜啊,我连个红颜知己都找不到。没有红颜知己,谁来拿着红色的手巾、用她翠袖里的嫩手来为我擦干英雄泪呢?
  都说美人配英雄,可我辛弃疾竟然找不到一个为我擦泪的美人!可悲可叹。想起这点,真是后悔。辛弃疾亦非总是英雄,也要七情六欲的一面,也有远离万丈红尘、羡慕世间儿女之情的梦想。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
  由于辛弃疾的词影响太大,而且写得有气魄,读起来有力量,所以很多人起名字的时候,都比较喜欢到辛弃疾的词里面找。比如,著名的百度公司,“百度”这个名字就来自辛弃疾的一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谈治学、说做学问,引用宋词中的名句,说过一番很著名的话,他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第一境界是说,做学问首先应该站得高看得远,胸怀要大。第二境界是说,不怕辛勤,衣带渐宽也不悔。第三境界是说,有一天会发现惊喜,只要功夫到。
  王国维所引用的宋词名句,第一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来自晏殊的《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别离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来自柳永的《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明末有个女子很不得了,她叫柳如是。自从她给自己起个这个名字之后,很少有人还记得她的本名“杨爱”了。
  “柳如是”这个名字的典故出自辛弃疾的一首词《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如是”的名字就出自这句。这里的“妩媚”是青山的,不是女人的。因为这首辛词整体上说是很男人、很狂士的,总之,是狂狷的,这从最后一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可以看得出来。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一种豪迈,杨爱从中取名,叫柳如是,正是表明自己要忘记从前的经历,如今自己要坚强起来,要走不同于平常女人的路,虽是巾帼,但也不让须眉。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杨爱因为见到一句佛语“如是我闻”,从而顿悟,给自己取了“如是”这个名字。但这种说法有多少可信呢,难说。她连自己的本性“杨”都不要了,到底是为什么呢?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断肠片片飞红
  让我们来看一首辛弃疾的词《祝英台近》: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辛弃疾的词最喜欢用典故,开头就是个几个典故。宝钗分的意思是分钗,古代男女离别时分钗留别,即把钗分作两下,各执一半。以此表明盼望团圆的那一天。白居易《长恨歌》里说:“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杜牧《送人》里说:“明镜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桃叶渡”,其位置在南京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据《隋书·五行志》载,桃叶渡曾为晋·王献之与其爱妾作别的地方,从此以后,一说桃叶渡,就指与恋人分别的地方。“南浦”,也是典故,楚辞·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南浦成了送美女离别的地方。江淹《别赋》里也说:“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就在桃叶渡,这个千古伤心离别的地方,我和郎君折钗相赠,分钗留别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远处的江岸上,烟柳迷朦,充满感伤。和他分别之后,凄苦怅惘的相思就时刻折磨着我。悲莫悲兮生别离。和听分别之后,从此,我最怕登上高楼,因为十天中九天有风雨,片片花瓣在风雨中飘零,都没有人管,还有谁去劝黄莺的哀啼声能不停下来呢?
  鬓边觑花,我对着镜子把鬓边刚插的鲜花摘下来细细看,接着用花瓣算了一卦,看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才把才花簪在头上,取下来又重数了一遍。帏帐里灯昏黄暗淡下来,我在梦中哭泣,自言自语:春天,真怨恨你,忧愁是你带来的,如今你要去哪儿?你为什么不解我怀人盼归之情,为什么还不将愁都带走呢?
  这是首描写闺怨的词,很难想象出自豪放派大词人辛弃疾的笔下,他一改惯常的“激扬奋厉”,写得如此女人、如此哀怨、清秀婉丽,像一朵娇艳欲滴的妩媚的小花,令人赏玩不忍离去。原来,铁骨也有柔肠。难怪刘克庄在《辛稼轩集序》中说,辛氏“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其秾艳绵密,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词坛大家俞平伯说,这首《祝英台近》与《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类词的本意接近,是同一情调,同一抒情手法。张炎《在词源》这样评价:“辛稼轩《祝英台近》……皆景中带情而存骚雅”。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评道:“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消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
  黄蓼园在《蓼园词选》中坚定地说,此词“必有所托”。那么,辛弃疾“所托”为何呢?我想结合辛弃疾一生的经历和追求,他的所托应该就是借女人对心上人的相思来表达自己对自己的家乡的思念,如今自己的家乡已经被金国占领,所以,辛弃疾总在梦想有朝一日,打回老家去,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为什么说辛弃疾“所托”为收复失地呢?这要结合辛弃疾的生平来了解了。要想真正理解辛弃疾的词,他的经历还真得了解。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济南人。历史上对辛弃疾的评价基本上是:民族英雄,爱国志士,南宋最伟大的词人。
  辛弃疾是南宋高宗绍兴十年出生的,出生的时候,北宋已经灭亡,让国人羞耻的靖康之变已经过去十多年,宋朝的半壁江山已经落入金国之手,辛弃疾正是出生在沦陷区的宋室遗民。他爷爷辛赞曾经任北宋的开封知府,和著名的包青天一个级别,也像包公一样是个清廉之官。父亲早逝,他是在爷爷的怀抱里长大的。幼年曾经参加过金国的科举考试,14岁中乡荐,21岁中进士,但从小受爷爷的教育,听始终觉得自己是宋室遗民,不愿做金国的官。他觉得自己血液里流的是宋朝的血,他要为宋朝报仇雪耻。他发誓要为收复失地贡献力量,只是等待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1161年,金主完颜亮南征失败,在瓜州被部下杀了。金兵队伍里人心惶惶,有不少人向北跑了。沦陷区的百姓起来反抗,准备把金兵赶出去。山东那边有个叫耿京的汉子召集10多万人,成立义勇军,打出复国的旗号,把金兵的东平府给占了,自封太平军节度使。这一年,辛弃疾21岁。他也召集组织了义勇军2000多人,辛弃疾带着他的200多人义勇军前来投奔耿京,耿京一看,这个进士难得,一个文人,能有这种度量,难得。重用。给辛弃疾封了个军中书记官,主要职责是为耿京出谋划策。辛弃疾就给耿京建议说,我们要想光复国土,不能仅靠一时兴起的热情,热情一旦消退怎么办?所以,我们应该从长计议,主动和宋朝廷方面取得联系,争取他们的支持。耿京采纳了他的建议,1162年,宋高宗从临安过来,要到建康(今日南京)慰问义勇军,耿京就派辛弃疾以使臣的身份去谒见高宗。高宗当场就封耿京为太平军调度使知东平府兼节制京东河北路忠义军马,辛弃疾为掌书记,并且派出官员随辛弃疾回山东复命。
  不料,当辛弃疾风尘仆仆地来到山东海州时,听说消息说,耿京部下有一个奸细名叫张安国的,刺杀了耿京,为了自己的富贵梦,投降了金人。辛弃疾刚刚建立的根据地丢失了。这事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可能会崩溃,但辛弃疾不会,他证实了耿京被杀的消息后,带领几十名义勇军,直接冲进金营,张安国正在和金人喝酒请功,还没反映过来,就被辛弃疾给抓住了。辛弃疾没有把张安国当场杀死,而是带着一万多人马,把这个家伙连夜押送到建康,高宗很欣赏辛弃疾的勇敢行为,马上下诏把张安国暂首了。高宗让辛弃疾做了江阴佥判。
  辛弃疾和他所带回来的这一万多人,吃尽苦头,经历千山万水,都是怀着报国之心为靖康之耻的人报仇雪恨的人,但是,宋高宗对他们不放心,很不放心,不让他们进入军队。当官的只能当文官,当兵的只能作难民处理,而且要把分散开来。他们希望北伐中原,但朝廷不理会。到了宋孝宗,刚上任的时候还有点想着恢复河山,至少还有这种想法,但可惜,在高宗和秦桧的压制下,壮志难酬,有苦难言,最后郁闷死了。此后个皇帝,一个不如一下,连恢复的梦也不做了。
  辛弃疾到南宋做官时24岁,去世的时候是48岁,在这44年当中,他有20多年是被免官,被放逐回家养老,但他只要被起用,就要干事。无论到哪里,他想的做的都是备战、反攻、收复失地。这从他用血泪写成的词里可以看出来。比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是辛弃疾在建康做通判时,写的词。他说自己是“江南游子”,他说我是山东人,江南不是我的家,一日不收复失地,我便一日不能回到故乡,那只能做“江南游子”。我空有杀敌的本领,但找不到用途。“把吴钩看了”,吴钩就是指他的宝刀宝剑,我身上佩带着这样的宝刀宝剑,那又怎么样?“阑干拍遍”,都没有理会。没有人懂我。再有成就的男人,无人懂也是很痛苦的。我今天登上建康的赏心亭,遥远远方,隔着江可以望到江北我的家乡。西晋的张季鹰,本来是江南人,却来到洛阳做官,他一直怀念小时候喜欢吃的鲈鱼,太好吃了,为了不委屈自己的胃口,干脆辞职回江南故乡了。真羡慕张季鹰啊,他还有江南这样的故乡可以回去,可是我呢,我的故乡在金人手里。我不想家吗?可我哪里有家啊?回不去了。在江南暂时安家?可是,“求田问舍”这样的事,怕应羞见,大丈夫不为也。但如今没有办法啊,只好留在南方“求田问舍”,可耻啊。岁月不饶人,24岁来到江南做官,一次次地挫折面前,如今都老了,“忧愁风雨”,人尚如此,树何以堪。如今这把年纪,事功上毫无建树,有个美人安抚一下也好,可是,我有吗?没有。我辛弃疾竟然找不到一个为我擦泪的美人!
  再比如,辛弃疾的另一首词《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填这首词的时候,是1205年,那时候辛弃疾66岁。他在家闲居了近20年,突然又被皇帝赵扩下诏重新起用为镇江知府,并和一大臣共同商量抗金大计,这位66岁的老人老泪纵横,跪谢皇恩,然后挥笔写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希望效仿孙权“坐断东南战未休”,将军虽然年岁高,但抗金、收复失地的热情丝毫没有减,能够为国效力死而无憾。
  这就是辛弃疾,一生的意志就是收复失地。
  在湖南当官的时候,他甚至组织了“飞虎队”,建飞虎营。这些都是要花钱的,据《宋史》等记载,建飞虎军这一项上的开支,光地方政府投入的资金就达四十二万贯。有人密告朝廷说他花钱太多,皇帝给他下几道了金牌,严厉警告:必须马上停止训练。在那个时代,金牌是非常严重的,岳飞就是被12道金牌害死的。可这个辛弃疾竟然把皇帝的金牌藏起来,直到把飞虎营建好才给皇上汇报说,金牌收到的时候,飞虎营已建好。辛弃疾在官场不知道吃了多少回大亏,可他就是学不会狡猾,只要手中有权,他就干事,为收复失地做准备,任职期间,他总训练军队、奖励耕战、打击贪污豪强,为收复失地作准备,这样干事当然要花钱,就难免扰民,甚至残酷,人家一告他,又被罢官。有一次,被罢官后,有10年左右的时间在家闲居,皇帝都把这个人给忘记了。
  他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里这样表白自己壮志未酬的心迹: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不无怨气地质问朝廷:想起四十三年前,我曾经率领一万多战士南归朝廷,越过了烽火漫天的扬州边地。如今呢想想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佛狸祠下,如今是一片神鸦社鼓,眼睁睁地看着金兵在这里驻扎。可是,有谁这个时候来问问我:廉颇将军老了吧?饭量是否还能与当年相比?
  

 

 

[卷十一] 李之仪: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不待亲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
  李之仪是谁?这个人不是特别有名,但他却留下了几句妇孺皆知的名句:“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在上彊村民编的《宋词三百首》里选了他两首词,其中一首就是被人传诵千古的名作《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哥哥呀哥哥呀,我好喜欢你。妹爱你,这不是传说。小女子心中思情泛滥呢。
  妹住长江的源头,哥住长江之尾。日夜思念哥却总不能见哥,尽管和哥哥共饮一江水。
  李之仪的这句诗是化用前人的句子而来。唐人姚合有诗《送薛二十三郎中赴婺州》云:“我住浙江西,君去浙江东。日日心来往,不畏江东风。”
  这江水啥时候停止流淌呢?这幽怨何时不再?惟愿哥心像妹的心那般情比石坚,妹绝对不会辜负相思的情意。
  同在江畔住,却空有思念意,相思情,只见江水而不能见人。江水悠悠如刀,情丝脉脉如水,不能断思念。
  有首流行歌曲唱道,“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女孩的心,天上的云。男孩的心又何尝不是呢?历史上始乱终弃的故事都已经老套到不能引起人的关注兴趣了。什么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古今中外的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一直在重复上演。“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比山盟海誓还狠,可纵然有这样的誓言,女子也不能保证不恐惧不担忧。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真的,这位相思女子最朴实的愿望就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忆君心似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谢东在《笑脸》中不是唱了吗?“听说过许多山盟海誓的表演/突然想看看你曾经纯真的笑脸……书上说有情人千里能供蝉娟,可是我只想把你手儿牵”。人的感情世界原本就复杂,爱情反覆无常的事情更是司空见惯,有时候,爱得越深,伤得越重,忧得也越深。
  爱很幸福,有时候也很折磨,甚至很伤人。无爱的婚姻,很苦;有爱的伤害,也同样苦,灵魂受尽了反复的折磨,那滋味不好受的。人世间,再惊涛骇浪的爱情最终都要归于平淡的婚姻的吧,而婚姻无非柴米油盐。日日深情、魂牵梦萦、朝朝暮暮的相思的是爱情,尚未走进婚姻的爱情,带着憧憬,带着期待,总是很美很美,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局都是:王子与公主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了一起,从此开始了幸福的生活。至于走进婚姻的王子还是不是那个王子,公主还是不是那个公主,那由读者自己去想好了。
  这首爱情小词吸取了民歌写作的营养,写得浅显易懂,广为人们所喜爱,是宋词中的名篇。一个住在江头,一个住在江尾,相思一定会通过之水传递给对方。在这首词里,两个相爱的人,虽然不能彼此拥抱、倾听对方的心跳,但看到江水就相看到了对方,江水成了他们爱情的明证。江水悠悠,思恋不停。长江之水中漾着一个女子千年不息的相思。女子对着江水发誓要永远忠诚于爱情。
  在《卜算子》里,李之仪看似淡淡的叙述,却藏着深情,李之仪说,这叫“意尽而情不尽”。
  李之仪的《卜算子》写得真好,情真意切,除了作者的非凡才华之外,很大程度上还因为李之仪本人正是词中的让女子牵恋的情郎,也就是说,这是他本人的爱情故事,难怪。有个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如此思念自己,能不幸福到心疼吗?
  那么,有人一定和我一样好奇了,到底《卜算子》里的发誓要永远忠诚于爱情的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女子叫杨姝,是一名歌妓,而且,他们的爱情是一见钟情。
  有人更好奇了,歌妓?一见钟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是这样的。李之仪是个文人,词人。文人和骚客是同义词吧,李之仪也比较骚,很多情的。这方面多少有点像那个喜欢暴露自己苦闷的郁达夫,虽然口头上说“曾因酒醉鞭名马,也恐情多累美人。”但,多情是命,改不了的。李之仪本来和歌妓董九相恋,难舍难分,结果最终还是黄了,在最苦恼的时候,遇到更漂亮更有才华的歌妓杨姝,从而一见钟情。
  有人说,你这么说,有没证据?有。证据是苏东坡的诗《立春日小集·戏李端叔》,其中有这么两句:“须知李居士,重说后三三”。
  古人写文章很简洁的,叫惜墨如金。苏东坡诗里的“三三”是什么意思?三三,就是九,说的正是李之仪在贵州相识的一位营妓,名字就叫董九。李之仪和董九的绯闻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寻死觅活的,苏东坡自然也听说了的。
  李之仪受到苏东坡一党的牵连,也被贬到当涂,政治上遭遇排挤,和董九的事又刚刚分手,痛苦不堪,寂寞难耐,于是,就经常到姑溪河边散步,借以缓解心中的忧郁和烦恼。
  也许李之仪太多情,也许是他命中总有女人缘,就在姑溪河边,她遇到一个更美的歌妓——绝色女子杨姝。
  原来,黄庭坚和一帮文人在喝酒,让杨姝来唱《履霜歌》助兴。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江西诗派的鼻祖,李之仪早就想认识,如今有缘相见,自然喝了不少酒。虽然半醉,他还是注意到了杨姝,杨姝也注意到了他,目光对视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没有自己。
  李之仪与杨姝一见钟情。从此,忘记了烦恼,天天和杨姝一起散步,作诗,绘画,唱曲。杨姝很解风情,在一个微风吹得人心痒的傍晚,杨姝深情为李之仪弹起这《履霜歌》,李之仪听后,兴奋得几乎晕倒,挥毫作了小词《清平乐》:
  殷勤仙友。劝我千年酒。一曲履霜谁与奏。邂逅麻姑妙手。
  坐来休叹尘劳。相逢难似今朝。不待亲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
  
  西方文化中对爱情和婚姻有个说法,说上帝把人一劈两半,然后扔到人群里,意思就是说,生命的意义就是要去寻找你的另一半。找到了的,自然就幸福了;还没有找到的,得继续寻找。幸运的是,李之仪认为自己找到了另一半。他谈真爱的感觉时说,“不待亲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爱情就像一副神奇的药,手到之处,病马上解除。
  沐浴在爱河里的李之仪,从此淡出政治斗争的旋涡,在《浣溪沙》中他这样写道:

道骨仙风云外侣,烟环雾鬓月边人,何妨沉醉到如今。
  

  李之仪和爱妻文柔:四十年伉俪情
  也许有人说了,李之仪见一个爱一个,那么多情,而且总爱上妓女,这样的人,和家里老婆的关系一定不恩爱吧?老婆估计也不能原谅的吧?
  事实恰恰相反。
  李之仪和爱妻文柔,感情很好,夫妻恩爱,而且互为知己。那么,问题就来了:和老婆关系这么好,杨姝的位置往哪儿摆呢?
  这得历史地看。在北宋那个时代,蓄姬与蓄妾那是很正常,很流行的,那当时的时尚,这在士大夫生活中司空见惯,那个时代提倡这个。李之仪纵然和杨姝感情再深,也只能纳为妾。作为夫人,文柔既不会吃醋,也不反对。
  要说李之仪和爱妻文柔的四十年伉俪情,那还得从两个人一生追随苏东坡开始说起。
  苏东坡的诗《立春日小集·戏李端叔》专门提到李之仪和他的“三三”:“须知李居士,重说后三三”。那么,苏东坡和李之仪很熟?
  没错。李之仪一直追慕东坡,虽然他没有成为苏门学士,但一直把苏东坡看成自己最亲密最佩服的老师。苏东坡也比较欣赏李之仪的才学和人品。苏东坡曾经赞赏李之仪的诗时这样说:“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有一个例子也可以证明,据苏门弟子张耒在《送李子端赴定州幕府》中记载,元佑八年,东坡知定州府时,朝中愿从东坡者诸多,但是都不敢有请于学士。后东坡向朝廷奏明愿以李之仪佐幕府。
  如果不是赏识李之仪,苏东坡又怎么从众人中独独推荐了李之仪呢?苏东坡没有看错人,李之仪不仅有才,德也过人,有情有义。
  北宋时期,党争不断。一会新党被重用,排斥了旧党,一会旧党重新被起用,新党的人又倒霉,总之各领风骚三五年。
  苏东坡当时被称为元佑党人。宋徽宗重用了蔡京,新党上来了,开始清算旧党人。以苏东坡为代表的元佑党人成为蔡京的眼中盯肉中刺,非除之不可。蔡京下令,凡是被朝廷认为是元佑党人的,其本人官位一律罢免、职务取消,其子女发配充军,子女已经成家的也必须被逐出京都。
  所有和苏东坡关系密切的人尤其是门生们,都跟着倒了霉。李之仪因为一向敬重苏东坡,而且与苏东坡关系身密切,尽管他还不是苏门弟子,也跟着倒了霉。
  李之仪因为与苏门联系过密,也跟着屡遭贬谪,甚至在苏东坡身陷囹圄的时候,别人躲还都来不及呢,李之仪依然想方设法去找他的苏东坡老师,从不避嫌,冒着被陷害的危险,也在所不惜。赵鼎在《竹隐畸士集》中言:“东坡生既谪,昔日门下之人惟恐人知之。如端叔之徒,始终不负公者,盖不过三人。”
  李之仪能有这般正直、舍命追随东坡,也和他的妻子文柔有点关系。他的妻子文柔曾对李之仪这样说:“子瞻名重一时,读其书,使人有舍身成人之志。君其善同之邂逅。”
  苏东坡非常信任李之仪,还专门到过李之仪的家中做客。文柔看过苏东坡的文章,今见其人,觉得更可敬佩,说他果真是一代豪杰。有一次,苏东坡被贬,文柔亲手缝衣,让自己的丈夫李之仪托人赠送东坡并附上一句话:“我一女子,能与此种人相识,我复何憾。”
  文柔实在不是一般的女子,那个写《梦溪笔谈》的沈括叹其妻说:“若为男子,我益友也。”
  文柔和李之仪夫妻恩爱,感情笃厚,两个人一生追随苏东坡。文柔去逝的时候,李之仪痛失知己,在其《姑溪居士妻胡氏文柔墓志铭》作悼亡词言:“与余伉俪四十年,胡氏上自六经,司马氏史,及诸篡修,多所综织。于修学则终一大藏。作小歌词禅讼,皆有师法,而尤精于算数。”
    
  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
  大才子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这样评价李之仪的词说:“小令尤清婉峭倩,殆不减秦观。”
  纪大才子把李之仪的词和秦观相提并论,是否拔高了呢?让我们先看李之仪的词,再下结论不迟。
  谢池春(残寒消尽)
  残寒消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款余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残余的寒意已消尽,小雨刚刚下过,清明节已过去。小路上,被花瓣慢慢地铺满,风吹皱着迟沼上的水面。乳燕在庭户间来往穿飞,飘飞的柳絮沾满了襟袖。春天的阳光正明媚,最好的时候,让人感到滋味真个浓如酒。
  消瘦后频频地移动衣带上的孔眼,哥带渐宽,白白地这样,被相思病折磨得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见吧又想,见面吧,最终还是得分手。忍不住对你发问:频频地相见,哪比得上长相守呢?苍天不老时,人却可以和另一半残忍地分开,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索性把这离别的愁与遗憾,交付给庭前的柳树。自己干脆不再去想它。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怀念一个恋人。春天本来是美好的,尤其是清明节已过去,寒意快消尽,已不再是料峭春寒,何况老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把空气都洗干净了,风尘又起,吹皱一池春水,真是“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不由想起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中的句子:“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这么好的春天,李之仪没有像李煜那样伤感这么美好的春天却要消失、留不住,他没有伤春,他乐得享受这么美好的春天,但是,自己却衣带渐宽,原来是“为伊憔悴”!想起了远方那个和自己相爱的人。渴望长相守,但现实的情况却是不可能。无可奈何。
  唐伯虎词里不是说了么,“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相思很伤人的,醉眼迷离的感觉不好受,相思总能让人瘦。
  李之仪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这世上有故事的人怎么那么多呢?难怪人家说“相见不如怀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