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灿acan被删微博:唐君毅著《人生之體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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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君毅著《人生之體驗》(上)

第三部 自我生長之途程

導 言

  當你能肯定你之生活﹐體驗心靈之發展﹐知道由內心的開闢﹐以包攝外界統一內外時﹔你才真認識自我之存在﹐知自我是真正自強不息的求充實其生活內容的。你方要求進一步﹐更親切的把握人在其生命的行程中﹐各種生活內容之形態與關聯。所以此部中﹐我們以自我生長之途程為題﹐在其中姑提出十層自我生長之程序﹐即十種生活內容之形態﹐十層之人生境界。此時我所說是我自己﹐所以我不如第一二部之用第二人稱之「你」﹐而用第一人稱之「我」之叙述語﹐來表達自我如何進到一層層之人生境界﹐在其中發現新價值﹑新意義﹐又如何如何感到不足﹐而翻出來﹐升到更高之境界。十層之人生境界如下:

一﹑嬰兒之自言自語
二﹑為什麼之追問與兩重世界之劃分
三﹑愛情之意義與中年的空虛
四﹑向他人心中投影與名譽心之幻滅
五﹑事業中之永生與人類末日的杞憂
六﹑永恆的真理與真理宮中的夢
七﹑美之欣賞與人格美之創造
八﹑善之高峯與堅強人格之孤獨寂寞
九﹑心之歸來與神秘境界中之道福
十﹑悲憫之情的流露與重返人間

  一至五是意指凡人之心境﹐但凡人多不自覺。由五至十﹐是意指由凡人至超凡人以上之心境。最有由五至十之心境者﹐是科學家﹑藝術家﹐及追求人生理想之特殊人格﹑修道者及聖賢等。在我作第八時﹐是想著洋式之堅強人格如尼采等﹔作第九時﹐是想著印度式之神秘主義者﹔作第十時﹐是想中國式之儒者之襟懷。但其所指者當然不限於是。又此十種心境之全部﹐當然非我所能盡寫出﹐我此文不過一指路碑。人重要的是順此指路碑﹐而到各種心境中﹐去一一生活過。


第一節  嬰兒之自言自語

  混沌! 混沌! 一切不可見﹐不可聞﹐不可思想﹐不可了解。「我」在那裡? 那裡是「我」? 世界是一團黑暗﹐我是一團黑暗。這無涯無際的黑暗﹐誰與「我」一點光明? 誰能聽得見「我」呼喚的聲音?
  依然黑暗﹐依然靜默﹐這靜默的黑暗﹐這黑暗的靜默! 我不能發現我﹐我懷疑「我」底「有」﹔如果我再不能發現「我」﹐「我」將復歸於「無」。
  「我」不願復歸於無﹐「我」要肯定「我」的有。我須在一光明中﹐發現「我」﹐我要衝破此混沌。
  微光來了﹐真正的光明來了! 那強烈光明﹐射「我」的眼﹐「我」不能適應。「我」依然閉眼﹐雖然離開了混沌﹐到了世界。
  何處來了一陣冷風﹐吹去了我身邊的溫暖? 冷冷﹐「我」戰慄﹐「我」啼哭。「我」的眼﹐在未張開以前﹐先流的是淚。「我」感覺初到世界來的淒涼。
  眼是閉著的﹐「我」仍然不知「我」在那裡。
  「我」到世界來﹐最初仍然不知我在那裡。
  在母親的懷抱中﹐「我」從新得著溫暖。母親的乳與我以生命力之源泉。
  母親﹐「我」生命所自的母親。母親還有她的母親。母親的母親﹐還有她的母親。……母親﹐由母親的母親之乳養育。母親的母親﹐亦有她母親的乳養育。…這乳泉﹐這母親生命之精華的乳泉﹐這無盡相續的世世代代母親之乳泉﹐養育著世世代代人的生命。
  「我」在母親的懷抱中﹐吮吸著這無盡相續的乳泉。
  我的眼開了﹐從乳泉中﹐透視出無盡相續的乳泉﹐好似乳色的江水長流。無盡的人們﹐在其中養育﹐長成上岸﹐分佈在歷史的世代﹐與廣漠的空間。
  「我」最初發現我在母親的乳泉之旁。
  母親﹐父親﹐我生命所自的生命。哥哥﹐姊姊﹐同出於一生命之本原﹐較我先生的生命。他們在﹑我未來到世界之先﹐便滿懷著期待﹔在我來到世界之後﹐都到我之旁。我最初發現我在諸多生命之環繞的中心。
  我的眼開了﹐我的目光向四方周流﹐周流於這形色之世界。
  奇怪﹐奇怪! 如何有這萬萬千千的形色?
  母親的衣裳﹐哥姊的衣裳﹐有形有色﹔這山河大地的形色﹐是誰的生命所穿的衣裳?
  我的眼吸收一切的色﹐我的耳吸收一切的聲﹐如我的口之吮吸母親的乳。一切的聲色﹐流入我的耳目﹐如母親的乳之流入我的口。
  我口所吮吸的﹐是我母親的乳﹔我耳目所吮吸的一切聲色﹐是誰的乳?
  安眠吧﹐安眠。天黑了﹐雖看不見白日的光明﹐然而聽得見母親的聲音﹐感觸得到母懷的溫暖﹐與母親的愛光。
  安眠了﹐安眠。一切白日所見的﹐自我心中忘去﹐如天風之吹散浮雲。
  我看了一切﹐聽了一切﹐我的耳目中﹐不留痕跡。
  我也許也能記憶﹐但我不去回憶。
  在安眠中﹐我心如太虛遼濶﹐又好似回到混沌。
  但是在母愛之光中﹐回到混沌﹐混沌是光明的。
  朝霞先佈滿天﹐迎接我與朝陽﹐同時甦醒。
  我莫有回憶﹐每日的朝陽﹐對我是同樣的新妍。
  一切森羅萬象﹐每回相見﹐對我是同樣的新妍。
  新妍﹐新妍! 「我」遠看山河大地﹐如大雨後的湖山新妍。
  我生活於世界﹐我在世界中發現我。
  我在日照月臨中生活﹐我在花香鳥語中生活。我是我哥姊的弟弟﹐我是我母親的兒子。我生活之所在﹐即我之所在。
  所以「我」就是日是月﹐是花是鳥﹐是我的哥姊與我母親。
  「我」的世界﹐全部是「我」精神之所在﹐我信仰「我」﹐也信仰「我」的世界。
  「我」的世界﹐只有一重﹐所以「我」的世界中﹐只有真實﹐而無虛幻。
  只有生活於兩重世界的人﹐才能劃分真實與虛幻。
  我對一切新研的﹐都感覺奇怪驚訝﹐依然不礙我對一切之虔誠的信仰。我之所以覺一切奇怪﹐對之驚訝﹐正因我之預備信仰他。
  當我信仰了一切令我奇怪驚訝時﹐我把奇怪驚訝吞了﹐變成了我生命自身的新妍之活力。



第二節 為什麼之追問與兩重世界之劃分

  當我有疑惑的問題﹐我己離開嬰兒的時代﹐到了童年。
  問問﹐這為什麼? 那為什麼?
  「為什麼」使我離開直接接觸的什麼﹐把世界劃為兩重。
  天為什麼雨? 母親說因為空中美麗的雲霞﹐遇了冷風。我無暇去聽雨聲的淅瀝﹐看雨後玫瑰分外鮮紅﹔卻去幻想那昨日天空中的雲霞﹐如何遭遇冷風吹拂而下墜﹐也許好像我初降人間時﹐所遇之冷風。
  月亮中為什麼有黑影? 姊姊說﹐因為有玉兔。我忘了我正沐浴著月光在姊姊左右﹔卻去幻想月中的玉兔﹐也許如鄰家弟弟的兔子﹐現在正在月亮中吃草。
  「為什麼」使「我」離開當前所直接感觸之「什麼」﹐離開「我」當前生活著的世界﹐而去揣測「什麼」之所以是「什麼」的﹐其他「什麼」。
  把所揣測的「為什麼」﹐與直接感觸的「什麼」對待﹐我生活的世界﹐變成兩重世界。
  我所揣測的也許對﹐也許不對。對與不對之決定者﹐是那所揣測的世界本身。它要使我所揣測的對﹐便對﹔不然﹐就不對。
  它是使「我」揣測的對不對之主宰。「我」不敢說「我」揣測的一定對。我失去了「我」對「我」自己的信仰了。
  一切「什麼」﹐都有他的「為什麼」。
  如果莫有春天的陽光﹐如何有遍野的花草?
  如果莫有遍野的花草﹐母親如何肯帶我去玩?
  玩的快樂﹐依於大地已經裝飾﹐而大地的衣裙﹐是春陽所施與。
  大地被裝飾﹐是玩的快樂之根本﹐春陽是根本之根本。
  直接生活中的玩與花草﹐是不重要的﹐可得或不可得的。哥哥告訴我﹐只有那客觀的太陽之旋轉﹐才是最後的決定者。
  「我」失去了「我」對我直接感觸直接生活的世界之信仰了。
  這為什麼﹐那為什麼﹐所為的什麼﹐又為什麼。一切有原因﹐原因又有原因。這是什麼﹐這將去為什麼﹐所為出的什麼﹐又去為什麼。一切有結果﹐結果又有結果。
  我為「?」所主宰﹐去馳逐於因果之無盡的環索。
  我的小耳﹐聽先生講書﹑受教﹐就是要使我的心﹐一直扭著因果之鏈索﹐去了解世界。
  我了解的遙遠的因果關係愈多﹐離我直接生活之世界愈遠﹐我把我直接生活之世界﹐看得愈不重要。
  我要了解的遙遠的因果關係愈多﹐我隨意揣測犯錯誤的可能愈大﹐我也愈不敢相信我自己。「我」之循那事物因果之鏈索而學習﹐我時時都慄慄恐懼﹐如扭著橫度大江之鏈索而求渡。
  我知道了為什麼而有什麼﹐有什麼將有什麼﹐同時我知道去用什麼來得什麼。也許在我的童心中﹐我之愛問為什麼﹐最初還是我曾隨意動作﹐用「什麼」便得著「什麼」﹐由「什麼」而有「什麼」。於是我才想問一切之為什麼 -- 但是至少在我知道為什麼而有什麼時﹐我便想在可能範圍內﹐用什麼以得什麼了。
  如果天下雪﹐我要作雪人的頭﹐我知道用圓盆去壓雪。
  如果我要書店的達爾文像﹐我知道用錢去買。我本於因果之知識﹐而自覺的用一物以作手段﹐而得目的中之另一物。
  用手段的我﹐是「現在的我」﹔得著目的的我﹐是「將來的我」。於是「現在的我」本身﹐也好像成為「將來的我」之手段。
  「將來的我」又有他「將來的我」﹐於是我「真正的我」﹐好像在那遙遠的將來。我憧憬著一「將來的我」。
  好像「現在的我」是為他而存在。「現在的我」本身是無意義的﹐意義在「將來的我」﹔而「將來的我」又不在現在。於是我逐漸根本忘了「現在的我」之重要。
  我的手段行為﹐在現在﹐人可共見。我的目的﹐在將來﹐常只我知。
  他人的手段行為﹐我可見﹐他人所懷的目的﹐我不知。
  他人是懷抱什麼目的﹐而有此手段之行為呢?
  當我要作如是揣測時﹐我對他人之外表行為﹐失去了興趣與信仰﹐而對人之內心抱著疑問。
  我由嬰兒成了孩童﹐所見的人﹐日日增多。
  學校中的人﹐街上的人真多呀! 每人都有一個心。
  然而我只見他們的身。他們的心﹐對我是不可測的神秘。縱然他們都無心害我﹐然而他們各人心中所懷之各種神秘目的﹐卻非我所接觸。
  我感到許多心在我之外﹐我在人羣中﹐發現我之孤獨﹐我與他人之心﹐常有不可越的鴻溝。
  母親父親對我的愛﹐哥姊對我的愛﹐可以自他們的行為中證明。我對他們有原始的信仰﹐我與他們生命﹐原是一體。我只有回到家庭﹐可以使我忘去在不相識的人羣中之孤獨﹐所以我必需常自學校社會中回家。
  但是我雖然可回家﹐然而事實上﹐已不能常在家﹐而常須與陌生的人群接觸﹐因為我已是少年了。
  陌生的人群﹐永遠刺激我﹐使我覺有許多不了解的心﹐在那一堆人影中。我心與人心之彼此隔絕﹐永遠使我不安﹐使我苦痛﹐但我不知我之不安與苦痛為什麼。
  我的心在下意識中反省﹐我了解我苦痛之原。
  我如何不苦痛呢?「我」已失去對「我」直接生活的世界之信仰﹐「我」已失去了我對「我」自己的信仰。「我」已不覺「現在的我」本身之有意義﹐而「將來的我」只是憧憬中的存在。「我」又不能常在家﹐而須與人羣接觸﹐而人羣的心﹐又與「我」彼此隔絕。「我」如何能不苦痛呢「我」?
  這一切苦痛﹐只有一種根本的理由﹐即「我」之要去問「為什麼」。
  因為「我」問為什麼﹐然後對世界與我失去信仰﹐然後以「將來的我」為目的﹐知道有外於「我」的他人之心。
  問「為什麼」﹐是一切痛苦之原。
  問「為什麼」﹐使「我」離開直接接觸的什麼之世界﹐而沉入其外之不可接觸之「什麼」。
  問「為什麼」﹐把「我」的心自直接接触的世界﹐向外拋出﹐而陷落在空虛。
  由問「為什麼」所得的答案﹐雖不是空虛。
  然而什麼﹐又有他為的什麼﹐使「我」不能停在答案。所以最後仍然是空虛。
  但我為什麼要問「為什麼」呢?
  我現在希望的﹐卻是不再問「為什麼」﹐因「我」怕它又引我到空虛。所以「我」不能再問了。
  我現在是為將來打算﹐「現在的我」是「將來的我」之手段﹐但是最後的將來﹐是「我」的死亡﹐這尤其是大的空虛。
  我要戰勝此空虛﹐我不能再問什麼。我於一切﹐都不想再去問什麼﹐我不去問什麼﹐我只去要什麼。
  我最好返於我之嬰兒期之心境﹐而嬰兒期不再來。
  我最好只留在家庭﹐不與一切陌生的人接觸。但這亦不可能﹔縱然可能﹐而我已發現了許多與我隔絕的人心之存在。我由此而受的苦痛﹐需要更多的藥物療養﹐在若痛中﹐我覺與我隔絕的人心﹐在對我壓迫。我需要打破此曾感觸到的隔絕。
  我要打破我心與陌生的人羣的心之隔絕。最初﹐至少我要與其中之一個心﹐打破彼此之隔絕。
  這最好的一個心﹐同時即是遏制我之問為什麼﹐而使我回復嬰兒的心境者。


第三節 愛情之意義與中年的空虛

  我現在了解: 愛情何以會在少年後的青年出現之理了。
  愛情﹐愛情﹐為什麼要求之於異性? 為什麼要求之於家庭以外之異性?
  這正是因為我之需要愛情﹐是為的補償我在人羣中所感之孤獨。我要在陌生的人群中﹐與我隔絕的心中﹐找一個與我可以打破彼此之隔絕者。
  我要求那與我心靈似乎隔得最遠者﹐而打破彼此之隔絕。
  異性間的性格﹐正是隔得最遠﹐以致相反﹐而其他家庭中的異性﹐血緣愈疏的異性﹐與我隔得更遠。
  所以異性之為我所注意﹐最初覺她好像在另一世界﹐是一彼界的天國。
  愛情﹐愛情﹐你只使我體驗什麼什麼﹐而不去問「為什麼」。
  「為什麼」在愛情中止息﹐「為什麼」所生的空虛﹐在愛情中充實。
  所愛的人﹐一言一笑﹐都是新妍﹐一擧一動﹐都令人信仰。
  於所愛的人一言一笑﹐一擧一動﹐都好似直感他的原因﹐不待去問為什麼。
  愛情亦使人焦燥不安﹐愛情亦使人歌哭無端。我幾次想逃出愛情之外﹐自問我為什麼要愛她﹐我愈問愈得不著答案。
  因為我之愛她﹐即因「我」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因為他能使「我」不問為什麼﹐才會愛她。
  愛情使「我」忘了問為什麼﹔也使「我」忘了用什麼以得什麼。愛情使人初見時不好意思﹐愛情使人初見時難以為情。
  怎麼我在初見我所愛之時﹐會手足無措? 我知道了﹐這正是因為這時所重的﹐不是用什麼以得什麼﹐手足成為多餘的了。
  在愛情中﹐最初我不特不知用什麼﹐最初也不知我的目的安在。
  我愛一個人﹐追隨她而行﹐她忽然轉身問我「要什麼?」我竟恍然若失﹐不知所答。「我」最初原不知「我」要什麼。
  當我吞吐的說出﹐我要她的心時﹐我並不知我說的是什麼﹐因為我並不曾了解她的心。
  我可以在朦朧中覺到我之目的﹐是得那神祕的心。然而我不能以我任何身外之物為手段。壓雪的盆子今用不著﹐因為盆子太不神秘了。
  我要得她之心﹐只有把我之情懷﹐向她傾吐﹐把我的精神﹐向她貢獻。我只能以我「現在之整個自我」為手段﹐以換取「對方之自我」為目的。
  我此時不復是如從前之以現在之我為手段﹐而憧憬一將來之我﹐以得將來之我為目的了。
  她是我前途的光明之所在﹐她是我將來生命意義之所托。她就是我生命之前途﹐就是將來的我。
  而她是現在存在著的生命﹐她是現在存在著的「將來的我」。
  我童年憧憬著將來的我﹐同時憧憬著其最後之死亡 -- 那最大的空虛。
  我現在以她為我之將來﹐而她存在著﹐於是死對我成不可想像。
  最大的空虛變成最大的充實。
  死我不能想像﹐死自己死了。於是我獲得兩重生命。其中一重﹐在我自己之兒子身上﹐具體表現出。
  我的兒子是我之另一重生命﹐即我之化身。
  我的兒子﹐最初是嬰兒。於是在愛情中﹐「我」覺我將化身為嬰兒﹐「我」憧憬著﹐我復歸於嬰兒。
  當我自己是嬰兒時﹐母親養育我﹐母親創造我。我現在想去誕育嬰兒﹐即是希望我愛情的對象﹐成未來的母親﹐我現在也在創造另一種母親。
  而我是母親所創造﹐所以這只等於母親在創造她的同類。
  這尚不僅是我母親的意旨﹐也是世世代代母親的意旨。
  在愛情中﹐我體驗到世世代代母親之意旨﹐我只是在承順她們﹐我真復歸於嬰兒了。
  我復歸於嬰兒﹐愛情將去誕育嬰兒。嬰兒成長後﹐復將誕育其嬰兒。
  「我」將化身為無盡的嬰兒﹐在無盡之將來﹐「我」獲永生。
  在愛情中﹐我不問為什麼﹐誕育的嬰兒長成﹐在愛情中也不問為什麼 -- 我現在由愛情以創造嬰兒﹐同時也創造了嬰兒成長後之愛情中之「不問為什麼」﹐所以「我」現在是絕對的「不問為什麼。」
  當我實際上生了嬰兒時﹐我自己知道了: 我之愛情是為什麼。
  但是當我知道我之愛情是為什麼時﹐在那一剎那間﹐我即不能真實體驗愛情之什麼。
  我覺到愛情是一工具﹐我即離開了愛情。
  我與她之愛情﹐成更高的友情。我的愛情﹐移到我的嬰兒。
  但是我的嬰兒的心﹐不是我的心。他愈長成人﹐愈離開我。
  我的心﹐繫帶在我的嬰兒身上﹐他離開我﹐使我也覺離開我自己。
  只有在我兒子回轉精神看我﹐對我表示孝之敬愛﹐「我」才回到「我自己」﹐「我」才是「我」。
  我於此纔真了解﹔我不孝父母﹐等於毀滅父母。
  我應當孝我的父母﹐然而我的父母﹐不能永遠承受我的孝﹐因為我的父母﹐將要死亡。
  我希望我的兒子﹐永遠承順我。然而我的兒子﹐不能永遠承順我﹐因為他們成長。
  我兒子成長後﹐待他也有兒子時﹐可以知道孝我。然而我這時總難免在深心懷著恐怖: 我在生命相續的連環上兩頭的環﹐都會一齊拉斷﹐而把我拋入無際的空虛。
  我的恐怖逐漸的增強﹐我覺我快要掉在我生命所繫托的連環之外。
  我忽然抬頭一望我生命所繫托之連環﹐一環一環上摩霄漢﹐然而其端是懸在渺茫的雲中﹐其下也不知落到何所。我不知我一一之祖宗為誰﹐子孫是些什麼。我再看其他與我同時存在的一切人﹐其生命所繫之環連﹐也莫不如是。
  但我尤怕: 我現在即要自我所繫托之生命之連環降落﹐「我」想去握與「我」同時存在的人之手。


第四節 向他人心中投影與名譽心之幻滅

  和我同時存在的人﹐何等的多呀多呀! 他們是一陌生的人羣。我記起陌生的人羣之不可測的心﹑與我隔絕的心﹐曾使我苦痛的事。
  「我」現在要想與他們的心有某一種聯繫﹐而打破「我」與他們間之隔絕。
  然而「我」如何能一一與他們彼此打破隔絕? 「我」如何能使「我」﹐為他們一一所繫念。
  我於是在壯年需要名聞與榮譽。
  名譽名譽! 你使我為一切人所繫念。
  與我隔絕的心﹐不復與我隔絕﹐你把我與一切生疏的人連繫。
  當我有名譽時﹐我再不孤獨。
  陌生的人﹐都知道「我」。「我」看見知道「我」的人之面孔﹐「我」便知道他人心中﹐嵌上我的名字。
  「我」在他人心中﹐看見「我自己」﹐「我」自己生命擴大了。
  只要他人存在﹐我不怕我死﹐以至不怕我子孫之斷絕。
  典籍碑石﹐留傳我的名字。「我」在莫有生命的東西上﹐也看見「我自己」。
  「我」在他人生命中永生﹐在莫有生命的東西中永生。
  如果我有大名﹐窮鄉僻壤都知道「我」。
  「我」到任何處﹐將不感寂寞﹐因為都有人知道「我」。
  「我」緩步微行﹐經過四望的平野﹐踏上羊腸的小路﹐聽見橋邊水聲﹔橋邊有小學校。我聽見先生講書﹐提到我的名字。我從窻外走過﹐他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知道他講的就是「我」。
  這一種情味﹐就是有名聞的效果。
  我望有大名﹐我要大名。我遙望見那茅舍的炊煙﹐隨風吹織成文。
  這炊煙﹐好似隨風吹織成文字﹐那似乎是我名字。
  風似乎吹我的名字﹐到山坳﹑到山頂﹐山頂是落日的霞彩。
  燦爛的霞彩﹐也似乎結合成我的名字。
  我恍惚見霞彩滿天﹐「我」的名字﹐由霞彩輝煌的錦繡在長空碧宇。
  名譽是可愛的。
  但是無限好的夕陽﹐變成黃昏﹐茅屋上不見炊煙﹐但聞犬吠。「我」想著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時﹐使我對名譽﹐忽然憎惡。
  名譽之在世俗的人們﹐只是一聲音。世俗的人們﹐傳播人的名譽﹐是當作新聞與閒談的資料。
  如果我的目的﹐真只在使我的名字留傳。這幾個字何書莫有﹐散見與連起﹐有何差別?
  如果「我」生來不用此字作名字? 這幾字留傳了﹐又何嘗是「我」?
  人們用稱揚之辭﹐織說我之名譽﹐如錦繡的彩衣﹔當我初穿上彩衣時﹐也未嘗不覺足以揚眉自詡。
  然而人們之稱譽他人﹐總是依他們自己眼識與見解﹔人們與「我」之彩衣﹐是照人們所想的我自己之身材裁剪。
  人們常把他們自己的思想﹑情調﹐與希望﹐向成大名的人身上編織﹔把他們隨意想像而裁就的衣裳﹐一概給他穿上。
  如果歷史上的成大名者﹐一朝復生﹐再來看他所披之重重錦鏽﹔他第一步是發現他自己是穿得臃腫不堪﹔第二步是發現他在哈哈鏡中﹐被人們不同種類之讚揚﹐東拉西拉﹐不成樣子﹔最後﹐是現代人﹐正還強迫的用錦繡披上他的頭﹐他將根本不知他自己是在何處?
  可笑的是: 現在爭名者﹐還在珍惜人們偶然送他之錦衣一襲﹐他不顧其合不合身材﹐穿上便郎當亂舞。
  一羣郎當舞袖﹐袖袖相揮﹐竟忘了他們身體在不合身材舞衣中﹐東倒西歪﹐因為他們要勉強繼續去適合那不適合的舞衣﹔更忘了送他舞衣的人們﹐現只在旁冷眼看戲。我現在才知道﹐求名亦復是可笑的。求名會使我失去我自己。


第五節 事業中之永生與人類末日的杞憂

  為求名而求名﹐是人生的虛幻。只在為扶助事業而求名﹐是可容許的。
  然而當我們為事業而求名時﹐我精神的重心﹐已不是在求名而在求實。為求實而求名者﹐如果在名譽可以妨礙他所求之實時﹐便犧牲名譽。
  我感到求名的虛幻﹐我現在要求實﹐作一真正的事業。
  事業﹐事業生根於地上﹐它集合許多人共同努力。然而許多人共同努力之目標﹐是事業之完成。
  在「我」從事事業時﹐以客觀的事業之完成為媒介﹐「我」與他人的心﹐才互相了解溝通﹐而破除彼此之隔絕。
  「我」與他人﹐由彼此外表的行為之合作﹐而使我與他人的心溝通。我們之行為﹐連繫在一客觀存在之事業上。
  「我」在客觀的事業中﹐與他人之行為的合作上﹐直接感觸人我之無間。
  事業吸住我與現存在人們的心﹐也吸住未來同志們的心。
  在事業之發展上﹐我們真可看見: 我們生命之通於未來人的生命。
  「我」在為事業而從事事業時﹐「我」在地上﹐獲得永生。
  「我」之血汗﹐在農場中﹔「我」之血汗﹐在工廠裡﹔「我」生命之輪﹐隨機器之輪轉動。我死後﹐只要這機器一天有人繼續的推動﹐「我」的生命亦運行不息。
  事業事業! 一切事業我都想做﹐我都要做。
  這社會千千百百的事業﹐每種事業﹐集合多多少少的血汗。
  每一種事業﹐多少人和衷共濟﹐多少人分工合作。
  合作合作! 相輔相成的合作﹐在合作中﹐看見人心之聯成一體﹐社會之相續不斷。
  無情的機器﹐聯結了多少人的意志與精神! 這使「我」凝目注視時﹐流感動之淚。
  當我從事事業時﹐我忘了我生命之微小。當我把整個社會進步﹐當作人類之共同事業時﹐我覺到「我」生命﹐與一切人類生命之相通。
  我現在不要名譽﹐我願在無人知道的地方﹐去幫助一事業之完成。
  當我在工廠中﹐把紙製出。「我」知道紙上將寫他人之名字﹐但「我」見紙之製出﹐即有無盡之欣喜。
  當人們覺我有名聞時﹐我還是在人心之外﹐與人有一種距離。然而當人們絕對忘了「我」﹐「我」工作的成績﹐悄悄的表現人之前﹐為人所享受時﹐「我」卻真與人無間隔。「我」通過我工作之成績﹐融入人們之自己了。
  在無間隔的人與人間﹐彼此常是忘了彼此之名字的﹐如在家庭之母子兄弟間。
  所以在男女之愛情中﹐彼此的稱呼去了姓﹐只留名﹔把雙名變成單名﹔再到換成其他稱呼﹐即愛情進步的象徵。
  理想的社會中﹐人們分工合作﹐以從事各種事業﹔人與人間精神都無間隔﹐如家人﹔彼此相見時﹐但微笑招呼﹐也是會常常想不起彼此姓甚名誰的。「我」如此想。
  事業事業! 事業使「我」精神生根於地上﹐使「我」在地上永生。但是「我」從事事業。「我」又懷疑事業。「我」想著我個人事業的前途﹐人類共同事業的前途﹐使我憂懼﹐使我悲傷。
  事業﹐事業﹐事業有成有敗。
  事業成﹐許多人合作﹔事業敗﹐許多人分散。
  如果只有通過事業﹐人們才有心的聯結﹔事業坍塌時﹐人們的心﹐亦如建築崩倒時之四散的磚瓦﹐不僅心散﹐而且心碎了。
  說人類共同事業﹐是為社會的進化。
  然而社會的進化﹐有什麼保障?
  「我」已看慣了歷史上的治亂興亡!
  未來的前途﹐在現在渺茫!
  人類共同的努力﹐應向何方?
   -- 我對人類未來的命運﹐抱著杞憂。我想著整個人類之過去現在與未來﹐我對整個人類之努力與奮鬥﹐生無窮的同情之慨嘆。
  相傳盤古死了﹐血成江河﹐肉骨為青山黃土。
  女媧氏又摶土為人 -- 她也許是盤古生前的情侶。我想到她摶土時內心的悽楚。
  然而盤古死了﹐只留黃土﹔自土製造的人﹐將復歸於土。
  盤古可真能復生﹐再來頂天立地﹐人類永為宇宙的支柱?
  我從事事業﹐與一切人們﹐努力於社會進化之共同事業﹐我可以懷抱此理想。
  但一切的保障﹐依舊渺茫!
  科學家說﹐太陽的熱力終當分散﹔全宇宙的熱力﹐都要四射﹐把空虛填滿﹔一切用了的熱力﹐便一去不還。
  我們的地球﹐當日益殭固﹐地球之末日﹐是雪地冰天。我想著地球的末日﹐也許還有最後一人存在﹐伴著一條犬。
  他在那裡看太陽光逐漸的黯淡。
  他由科學的計算﹐已知地球的壽命此日該完。
  他再去把圖書館中的人類歷史書﹐凝目注視﹐這歷史之最後一節﹐是他親手作成的。
  他想著人類若干之努力奮鬥﹐誠然可歌可泣﹐他會悲從中來﹐忽然流淚。
  然而淚珠落下﹐即被冷風吹結成冰﹐並不能浸濕書篇。



第六節 永恆的真理與真理宮中的夢

  但是科學家的預言﹐可是真理? 人類事業的前途﹐究竟怎樣?
  真理﹐真理﹐我忘了我上想之一切﹐而注意於真理。
  什麼是真理? 一切什麼之所以然﹐是真理。
  我問什麼﹐那是為要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依之真理。我們之所以要問為什麼﹐即因為我相信真理存在。
  我為什麼要問為什麼﹐我以前不知道﹐我現在知道: 是因為真理存在。於我可說﹐不是我要去問為什麼﹐是真理之存在﹐呼喚我去接近它。
  真理吸引我們去接近它﹐使我超出直接生活之世界。
  真理破壞我對直接生活的世界之信仰﹐是為的啟示我以廣大之世界﹐是為的使我更相信它自己。
  如果我能逐漸獲得真理﹐我相信了一真理之世界﹐我將不嘆息我直接生活之世界﹐在「為什麼」之下喪失。
  「為什麼」﹐所為的什麼﹐又有其所為的什麼。如果我們之目的﹐只在知事物發生與終結之最後的因與果﹐我之不能得最後的因與果﹐誠將使我感無歸宿的空虛之苦。
  但是如果我的目的是在得真理自身﹐知如此因必有如此果之真理﹐或其他之真理﹔則每一度的問﹐如果得著真理﹐便是永恆而普遍的真理。每一真理都是一當下的歸宿。
  真理世界的真理﹐有深有淺﹐有概括的多與少之不同﹐然而只要是真理﹐它便放出永恆的光輝﹐普照寰宇。
  當我求真理時﹐我因為有錯誤的可能﹐而不敢相信自己。
  但是我不敢相信我自己﹐因為相信我對真理的信心。
  我的信心﹐繫託在真理﹔我即以真理之所在﹐為我自己之所在。
  當我求真理時﹐我會犯錯誤﹐然而一切錯誤後面﹐背負著真理。
  當我不知道我犯錯誤時﹐我所想的﹐仍有是真理的可能。
  這是真理的可能﹐也是真理的光輝﹐自雲外透出﹐它照耀著我。
  當我知道是犯錯誤時﹐我同時必已知真正的真理。當我知我錯誤時﹐我似被真理之手推開﹐將遠離真理﹐而雲中落下﹔然而真理之另一手﹐即把我抱在懷﹐上升雲裡。雲上是真理之日光所映照之霞彩。
  真理﹐真理﹐無窮無盡之真理。天文的真理﹑地質的真理﹑生物的真理﹑數學﹑物理的真理﹐一切學問的真理。
  真理之海無涯﹐任我游泳﹔真理之光無盡﹐我遍體通明。
  我知道天文的真理﹐我心馳騁於太虛﹐攀緣著星﹐向宇宙之邊緣跌去。我知道地質的真理﹐我游神於地球之初凝結成的情況。我知道生物的真理﹐我最難忘的﹐是在古生物學上所講的恐龍與大蜥蜴﹔我幻想牠們數十丈的身軀﹐很小的頭﹐曾在喜馬拉雅山下爬行。還有那最抽象的數學上所講的﹐可能的四度五度空間﹐及物理學化學上所講的﹐如太陽系一般之原子世界之種種真理。
  認識真理﹐使我心胸廣大。努力了解真理﹐才知世界的秘密。原未貼上封皮。
  真理﹐莫有真理﹐即莫有世界。一切世界事物之所以存在﹐所以變化﹐都是因負荷真理﹐表現一真理。
  如果莫有天文地質的真理﹐如何有運轉的星球﹐運轉的地球? 如何地球歲歲有陽春? 如果莫有植物的真理﹐如何有遍地的桃花? 如果莫有生理的真理﹐如何有桃花下的美人?
  真理﹐永恆的真理﹐永遠不厭不倦的表現。同樣的桃花之理﹐再表現為桃花﹔同樣的生理之理﹐再表現為美人。
  去歲桃花謝﹐今歲桃花開﹔桃花去不回﹐真理去復回﹐桃花年年開又開﹐好景年年不用催。誰說人面桃花不再映? 君不見花前代代美人來。
  但是我現在已不須去游春﹐看桃花下的美人﹐我已看見了永恆的桃花﹐永恆的美人﹐與永恆的陽春。
  真理﹐普遍的真理﹐同一的真理﹐表現於不同的空間與時間之同的事物 -- 大大小小不同之事物。
  真理把不同之事物連結。
  「千里相思﹐共此明月」﹐明月貫穿著我與我一切所思人的心。我心登青雲端﹐我在瑤台鏡中﹐見我一切所思人之影。我心透過明月﹐通到我一切所思人。
  如是﹐我看窗前一株桃花﹐我知桃花之理貫穿一切桃花。我透過桃花之理﹐我的心也便通到一切的桃花。如是﹐我可以由任一事物之理﹐而通到表現有同一理之一切事物。
  轉動日月的吸引律﹐也同時轉動花上的露珠。我在極小的花上的露珠中﹐透視出日月之輪轉﹐橫遍大宇﹐古往今來的一切星球事物之輪轉。
  而我的眼球之輪轉﹐也本於同一之吸引律。
  真理使我在一沙中看世界﹐一花中看天國﹐而忘了我用以看之眼。
  因為眼之一切運動﹐也只是在表現物理生理上之真理。
  我只看真理之表現﹐連我之看﹐也是真理之表現﹐我的世界中只有真理﹐真理是一切。
  不是我去看真理﹐只是真理看它自己。
  真理﹐普遍而絕對的真理﹐包括了我﹐我在真理中永生。
  真理﹐真理表現為世界萬物。莫有真理存在﹐世界萬物不會存在。然而縱然世界萬物毀滅﹐真理仍然存在。
  現在世界已莫有恐龍與大蜥蜴﹐然而恐龍與大蜥蜴所以生之理﹐仍然存在。現在世界已莫有大帝國與井田制﹐然而大帝國與井田制所以形成之理﹐仍然存在。
  縱然一切星球﹐都成灰燼﹐世界到了末日﹐萬有引力律﹐仍然是真理。真理不表現﹐它仍在它自身。
  宇宙莫有吸引的現象﹐然而萬有引力律吸引住它自己。
  世界毀滅了﹐世界一切事物所以生成的真理﹐在真理世界中休息﹔世界事物所以毀滅之理﹐在表現它自己﹐而此理永不毀滅。
  真理﹐永恆普遍的真理﹐先天地而生不與天地俱毀的真理。
  這永不毀滅的真理﹐我愛他。
  我作了一個夢。
  我永愛真理﹐我獻身於真理之探索。我攀緣著自天上掉下來的真之繩索﹐要上升於真理世界。
  我攀緣著真理的繩索上升。我見真理之繩索﹐在下面愈分殊﹐愈到上面﹐許多細繩索﹐便交結起來愈粗。愈在下面﹐我愈怕繩索會斷﹔但愈到上面﹐我握著更粗之繩索﹐便上升愈易。更到上面﹐我便發現我根本不須力攀登。繩索結成的綱本身﹐便在把我拖上。我忽然似乎到了高處﹐見所有的繩﹐一齊向天收捲起來﹐逐漸透明長大﹐好似夭矯的龍。
  問龍住何處? 原住水晶宮。
  我看見一水晶宮。這水晶宮大如一水晶世界﹐原來我真在一水晶世界﹐何嘗見水晶宮?
  我見此世界一切﹐都是水晶﹐彼此透明﹐互相映照。我了解了真理之世界﹐原是互相映照﹐互相攝入之全體。
  啊! 好純潔﹑光明﹑瑩淨的真理之世界﹐一切纖麈不染﹐一切燦爛如星﹐這永恆的真理之世界。
  啊! 這纖塵不染的水晶世界﹐任下方的世界﹐如何動亂與喧囂﹐你永是純潔﹑光明﹑瑩潔﹑而堅貞。
  我看見我自己也纖塵不染﹐我心中虛瑩無物﹐我亦如復歸於嬰兒之一種心境。但是我漸覺水晶之光射我﹐使我覺寒冷﹐又似乎有一冷風吹我下地。
  我注視我在水晶世界中之影子﹐是毫髮畢露。然而我忽然發現﹐我的衣裳不見﹐我成裸體。我方覺奇怪﹐再看我已只餘骨骼。忽然骨骼亦不存﹐我只見一大腦髓﹐其縱橫脈絡﹐絲絲入畫。此腦髓﹐在膨脹﹐愈漲愈大﹐似乎水晶世界中之腦髓﹐在跳舞﹐光影撩亂。我覺腦髓亦不知所終。
  然而腦髓雖不存在﹐我的恐怖仍在。我恐怖而呼﹐原來是作了南柯一夢。


第七節 美之欣賞與人格美之創造

  我從夢中醒來﹐猶餘恐怖。在夢中我覺腦髓雖不存在﹐而我﹑恐怖之情仍在。我了解了﹐我不只有理智的腦髓﹐還有情感。我不僅需要冷靜的理智﹐我還需要溫暖的情感。
  我不僅需要永恆的真理之存在﹐我還需要永恆的真理之具體的表現。真理是抽象的﹐無血肉的﹐只有具體的表現的真理﹐才是有血有肉的。有血有肉的真理才是美。
  真理要我超出直接感觸之世界﹐美則使我重回到直接感觸之世界﹐而於其中直接感觸其所表現之真理。
  美是現在的永恆﹐特殊中的普遍。
 
  美﹐美﹐我在美的欣賞與創造中﹐戰勝了無窮的時空之威脅。
  誰說宇宙大? 當我凝神於一座彫像﹐便代替無窮宇宙。
  空間﹐無盡的空間﹐它不出我的視野﹐我的視力籠罩著全部空間。
  當我凝神於一座彫像持﹐我全部視力﹐沉入彫像中﹐也同時將其所籠罩之全部空間﹐一齊沉入。
  誰又說宇宙是無盡的悠久? 何處漁歌驚曉夢 -- 忽爾漁歌頓歇﹐但聞波心搖櫓﹔我頓忘了人間何世﹐我才知「欸乃聲中萬古心」﹐一聲欸乃﹐代替了無盡的時間之流水。
  普遍的真理﹐表現於不同的時空之事物﹐把不同之特殊事物貫穿﹐但是它不能把不同特殊事物之「特殊性」貫穿。
  一切美的景像﹐都是各部份不同﹐各呈特殊性的複雜體﹐而複雜中有統一﹐可以使人忘了複雜之存在。
  「山虛水深﹐萬籟蕭蕭﹐古無人蹤﹐惟石嶕嶤。」你不覺山水石之存在﹐但覺一片荒寒﹐使人深思﹐使人意遠。
  帷幕開了﹐電光下的人影﹐靜聆台上演奏著交響曲。無數音波蕩漾﹐交響如潮。然而音波正好似海波 -- 於海波起伏中﹐我們忘了不同而特殊的海波之獨立存在﹐但覺其存在於大海。
  音波的起伏﹐亦使我們忘音波之獨立存在﹐而但覺其存在於音海。
  各種藝術的各部﹐須要彼此和諧﹐即是說我們必須忘了各部之獨立存在﹐而各需通過他部來看它之存在。
  藝術品的各部之各通過他部而存在﹐正如海波之互相通過而存在。
  所以在美的和諧中﹐我們有了不同而呈特殊之各部﹐所構成之複雜﹐而複雜銷融於他們共同之統一中。
  有特殊銷融﹐如是才真統一了特殊。
 
  特殊銷融於統一中﹐統一亦即在特殊中表現。
  特殊中表一統一﹐統一不礙特殊﹐於是每一藝術品﹐都是獨一無二。
  獨一無二﹐使藝術品成為一真正之絕對。
  一切真理都是相對﹐只有絕對真理是一。
  一切藝術品﹐都是一絕對﹔一切藝術品﹐都是一絕對真理之表現。
  我欣賞﹑創作任何藝術品﹐都須視之為絕對﹔我在每一藝術品中﹐直接接觸絕對真理。
  於是﹐我在任何藝術品之欣賞創作中﹐均宛與絕對真理冥合。
  我可以把一切宇宙萬物﹐視作藝術品而欣賞之﹐凝注我之全部精神於其中﹐我將隨處與絕對真理冥合﹐而獲永生。
  我不只是自一沙中透視一世界﹐一花中看天國﹔一沙即一世界﹐一花即一天國。
 
  一切美的景像﹐離不開聲色之符號。聲色之符號﹐由感官去接觸﹐感官屬於我之身體。
  我從聲色中﹐欣賞美的景像﹐我同時印證了我感官之存在﹐身體之存在。
  我的精神﹐於是從腦降到身之他部﹐通過感官﹐到聲色之美﹐到美所表現之真理。
  如此﹐在美的欣賞與創作中﹐我才會同時感到身與心之沉醉。
  醉了的心弦與身體的脈搏及各部﹐同時跳動﹐因為他們為真美所鼓舞﹐亦欲飛昇。
  飛昇﹐飛昇! 身體由沉重化為輕靈。精神的翅膀﹐已在天上翺翔﹐我的身體﹐如何還不上升?
  我的身體何須上升? 以我美麗的靈魂來看﹐我的身體已為一藝術品。
  他本是美的表現﹐美的創作﹐他應當地上存在。
  我的身體何須上升? 我的精神﹑我的生命﹐可以凝注在一切物而視之如藝術品。一切存在物都是藝術品﹐都是我精神生命凝注寄託之所﹐便都是我的身體。我的生命﹐遂無往不存!
  
  我的生命﹐是日光下的飛鳥﹐是月夜的游魚﹔
  我的生命﹐是青青的芳草﹐是茂茂的長林﹔
  我的生命﹐是以長林為髯的高山﹐以芳草為袍的大地﹔
  我的生命﹐以日月為目而照臨世界﹐照見我在長空中飛翔﹐在清波中游泳。
  我所生活之所在﹐即我之所在。我信仰我﹐也信仰世界﹐亦如嬰兒。
  但是嬰兒不自覺他所信仰的世界﹐即是他自己之所在﹐而我卻能自覺。
  嬰兒不知道他的身與萬物之分異﹐我卻知道。
  但是我知道萬物與我身體之分異﹐我仍能把萬物作為我生命精神流注之所﹐視如我之身體。
  我看一切都感新妍﹐都覺驚奇﹐亦如嬰兒。
  我不只是覺一切之新妍﹐我是時時發現一新妍的我。
  我於一切都驚奇﹐但我不把一切驚奇﹐吞為我有。我讚嘆一切驚奇﹐歌頌一切驚奇。
  我不須把一切的驚奇﹐吞為我有﹐因為一切的驚奇本身﹐即我生命之表現。
  如是整個世界的形色﹐都是我生命的衣裳。
  我耳目之吸收一切形色﹐即自己吮吸自己之生命泉源。
  整個世界之形色﹐是我自己生命自身所流的乳。
  
  我的生命之泉源﹐在宇宙萬物中奔流。我在宇宙萬物中﹐發現我無窮的生命。
  我欣賞一切自然物﹐讚美一切自然物﹐視一切自然物如藝術品﹔我更欣賞我自己或他人在自然中所創造之藝術品。
  我欣賞圖畫﹐欣賞音樂﹐欣賞一切藝術。
  我欣賞圖畫﹐各時代中各派之圖畫﹐各派中各家之圖畫。我欣賞各時代之音樂﹐各時代中各派之音樂。我如是欣賞一切藝術﹐我欣賞之興趣﹐無窮無盡。
  我以所欣賞者之美所在﹐為我生命意義之所在﹔我在欣賞之生活中﹐沉沒我自己。
  美的崇拜﹐始於欣賞自己之創作﹐終於欣賞一切人之創作﹐一切自然之創作。欣賞之趣味﹐成為無盡﹐然後美的世界﹐才能無盡的展開。
  在無盡之欣賞中﹐所欣賞的每一藝術品﹐亦都是唯一的﹐絕對的。然而當我只注視一切所欣賞者之絕對性時﹐我自己接觸了種種之絕對﹐我自己卻成莫有絕對性的了。
  我在無盡之欣賞過程中﹐在一切自然的萬物﹐他人所作的藝術品中﹐追尋我之生命意義﹐我原來的個性﹐漸漸喪失了。一切中都有我﹐然而我卻莫有我。
  不錯﹐一切是我﹐我是一切﹐那等於一切是一切。我呢?
  我忽然想: 我之沉沒於欣賞生活﹐會使我一無所有﹐我快要成另外一種混沌 -- 藝術的混沌。
  我要肯定我自己﹐我要把捉住我的個性﹐更要恢復一我。
 
  我要把捉住我之個性﹐我要重新欣賞美﹐而注重創造美。
  但是我此時﹐已不能只以創造一藝術品為自足。
  因為創造一藝術品﹐創造成﹐它便離開我﹐而只是我欣賞的對象之一﹐是與其他一切自然的人造的藝術品平等的。
  我此時反省到我創造之藝術品﹐固是唯一的﹐絕對的﹐然而一切藝術品﹐都是唯一的﹐絕對的。
  一切都同等的唯一﹑絕對。唯一性﹐絕對性之分佈於不同之藝術品﹐成許多唯一﹑許多絕對。於是唯一不是唯一﹐絕對不是絕對。
  此見我所造之藝術品﹐並不能表現「我」之為「我」﹐因「我」之為「我」﹐是唯一的唯一﹐絕對的絕對。
  我所造之藝術品﹐創造成了﹐便離開我﹐而為唯一之一﹐不復是唯一。
  我要表現我之唯一﹐只有永遠去創造藝術品。
  然而縱然我一生永遠在創造藝術品﹐我最後所造成之藝術品﹐仍將離開我。我死時﹐將感到我生命之表現﹐全落在我生命自身之外﹐我生命自身﹐仍一無所有。
  於是我知道: 我要表現我之唯一與絕對﹐我必須不只去創造客觀的許多藝術品﹔我當創造一真正唯一﹑絕對﹐而與我永不離的藝術品。
  這只有把我之性格﹐自身當作材料﹐把我之人格本身﹐造成一藝術品 -- 我的身體為我所欣賞﹐雖可視為藝術品﹐但它是自然的藝術品﹐不是我所創造。
  我之性格﹐永遠與我不能分離﹐與我俱來俱去﹐我只有依我之性格﹐把我之人格﹐造成一藝術品。我才能真永享有此藝術品。
  我之人格﹐是亘古所未有﹐萬世之後所不能再遇。
  這是唯一的唯一﹐絕對的絕對。我只有把我之人格﹐造成一藝術品時﹐我才創造了宇宙間唯一絕對的藝術品﹐才表現了我之唯一的唯一﹐絕對的絕對。
  我於是了解了: 我要求最高的美﹐即是要求善。最高的美是人格的美﹐人格的美即人格的善。要有人格的善﹐必需以我性格為材料﹐而自己加以雕塑。
  我需要自己支配自己﹐改造自己﹐以我原始之性格為材料﹐我要把自己造成理想之人格。



第八節 善之高峰與堅強人格之孤獨寂寞

  「我」自己支配自己﹑改造自己﹑「我」自己把自己雕塑。
  「我」在我自己內部﹐用錘﹑用鑽﹐雕刻塑造我自己之原始性格。
  「我」與「我」自己之頑石奮鬥﹐「我」與「我」自己戰爭。「我」在「我」自己之內生﹐「我」在「我」自己之內死。
  求美時心中有陶醉的歡悅﹐真理中亦可以透露美﹔求善永是堅苦的工作。求人格之美求善﹐最初尚須表現醜﹐在自我戰爭中﹐先破壞我生命之自然的和諧。
  
  善﹐嚴肅的善﹐我如何能獲得你?
  善﹐價值世界的高峰﹐多少人在你之前﹐顛蹶退卻而跌死!
  然而「我」不能不有善﹐只有善能完成我的人格﹐完成我之唯一的唯一﹐絕對絕對。
  如果「我」不能完成我之唯一的唯一﹐絕對的絕對﹐「我」便不是「我」。「我」要是「我」﹐便不能莫有善。如果「我」莫有善﹐「我」便莫有「我」。
  「我」未獲得善﹐「我」還不是「我」。
  「我」還不是「我」﹐我縱然求善而跌死﹐又何足畏? 跌死另外的東西﹐於我何足惜?
 
  求善之本﹐在有堅強之意志。我有堅強之意志﹐「我」那性摩天的峻嶺。
  「我」不斷攀登﹐我一方看見山高﹐同時認識我內在自我之高卓﹐望見我理想人格之光輝。
  堅強的意志拖著我﹐奔向日月的光輝﹐開出上山之路。
  我回頭看我生命史﹐發現出一貫向上發展之人格。
  「我」了解了理想的人格形態﹐是意志之絕對的堅強﹐這是本無數的意志之努力﹐所凝鍊而成。
  每一意志﹐都是一種去統一人格之活動。絕對堅強的意志﹐由無數意志之努力凝錬而成﹐那它便是統一之統一。
  「我」的人格本身﹐成至美而達於善﹐「我」的任一行為﹐都是一藝術之創造。每一藝術創造﹐是一特殊之統一。「我」的一切行為﹐互相貫徹﹐同是堅強人格之表現﹔我的人格﹐便是一切特殊的統一之統一。
  「我」的一切行為﹐互相貫徹。我的每一行為﹐在我全人格中有意義﹐以貫通於我過去將來之一切行為。
  「我」的每一行為﹐都是一藝術創造﹐都使我在現在獲得永恆﹐這是一現在的永恆。
  我自覺我之每一行為之意義﹐都通於我全人格之一切行為﹐我即獲得現在的永恆之永恆。

  「我」的行為﹐通過我的身體﹐連繫於實際的世界。
  「我」堅強的意志﹐上達於天﹐下達於地。
  「我」的身體﹐是表現我的行為之資具﹐同時表現我的人格。
  「我」的身體﹐透出我人格的光輝﹐而成氣象。
  我立腳在大地﹐以我的行為﹐散佈我人格的光輝在人間。
  「我」以口宣佈我之理想﹐以手向人招﹐手口都負著理想的使命﹐而成精神之存在。
  我的身體﹐亦不復要求飛昇於天﹐因為我豎強的人格﹐站立於宇宙間﹐如泰山喬嶽。我可以我之手攀摘星辰。
  「我」自以為「我」已造成我理想的堅強人格﹐「我」仰首攀摘星辰後﹐「我」擧頭天外望﹐我感到「我」之真正尊嚴﹐靈魂之無盡的崇高。
  我本於我之人格而特立獨行﹐「我」自覺已完成之人格﹐我已得著「我」之真正的唯一與絕對。
  「我」真完成了我自己﹐「我」真肯定了「我」自己﹐我好似又投胎降世﹐成一新生的嬰兒。這嬰兒是我自已誕育的。
  
  但是「我」之所以能完成我之人格﹐本於善之理想。
  善之理想本身﹐是客觀的﹐普遍的﹐「我」現在要以我之特殊人格﹐去負擔把善之理想傳到人間去之責任。
  「我」以身轉載道﹐以特殊的我載「普遍」的善之理想﹐而運到人間。
  我知道別人亦是一特殊的人﹐我並不把人與我混同。
  我知道每一特殊的人之自我﹐都是與我同樣尊嚴高卓﹐「我」對一切個別的人﹐懷著無盡之虔敬。
  但是「我」要希望我們一切特殊的人﹐同實現此善之理想﹐那神聖的善之理想。
  「我」現在希望的﹐是人各由此善之理想﹐成其唯一的唯一﹐絕對的絕對﹔
  如是﹐各獨立的人格﹐將由善之理想而統一﹐而善之理想﹐又即在各人的人格之自身。這是我希望的人與人的人格之內在的統一。
  這人與人間﹐彼此互相以虔敬的情緒相待之人格的統一﹐我要去實現它﹐我在抱如此之希望中﹐獲得永生。

  「我」以口向人宣佈這善之理想﹐「我」以手向人招﹐「我」自以為「我」的人格﹐已堅強不拔﹐我站立在山崗大聲宣道。然而 --
  山崗﹐山崗﹐這離人間太高遠的山崗﹐誰聽得見我的聲音? 誰聽得見我的聲音?
  我以手摘星辰﹐這是永恆的善之寶珠﹐它有無盡的光輝。我把它摘向人間拋去﹐然而到了地上﹐都成頑石。
  我再上升蒼穹﹐去摘那有更大光輝的星。
  但愈上升﹐我愈感上空的寒冷。呵﹐精神升得愈高卓的人﹐愈將遭遇天上的罡風。
  天風吹星﹐搖搖欲墜。「我」自己也將如失去了善的光輝之照耀。「我」忽然發現「我」自以為堅強的人格中之軟弱﹐我感到莫有人聽見我聲音之寂寞與孤獨。
  真正的寂寞﹑真正的孤獨﹐在什麼時候來臨? 只在你懷抱一善之理想﹐要人信從﹐而人不理時來臨。其餘一切的寂寞與孤獨﹐都易抵當﹐唯有道不行的寂寞與孤獨﹐使我覺自己在黃泉道上﹐一人來往。
  這一種寂寞與孤獨﹐我無從抵當。除非我把我的埋想拋棄。
  然而我如何能拋棄我的理想?
  不然﹐便只有不愛一切的人們﹐讓人們永不見理想之光。
  然而人們如不見理想之光﹐將使善之理想本身更寂寞。
  我愛那善之理想﹐我不忍善之理想感寂寞的悲傷。
  所以我只有永遠承擔這寂寞與孤獨之苦﹐而仍要把善之理想宣揚。
  宣揚﹐宣揚﹐在此深夜中﹐誰聽見我的聲音﹐來自高崗? 人們都已入睡夢茫茫﹔我只感山谷中的回聲﹐令我悽愴。我聲已嘶﹐而人們的鼻鼾聲大作﹐鼾聲如雷﹐我再也不能與之爭聲之大小。
  我力已竭﹐不能久站在山崗。我傾跌了﹐跌傷了我堅強如鐵石的心腸。寂寞使我瘋狂。
  我堅強的意志﹐不自認受任何的傷﹐只是寂寞使我一時瘋狂。
  
  朝霞先佈滿天﹐迎接我與朝陽﹐同時甦醒。
  我又立窗前﹐向塵寰眺望。
  我現在對庸俗愚癡的人們﹐已斷絕希望。
  庸俗﹑庸俗﹐我要與之遠離。
  如果我永向庸俗的人們宣道﹐我將沾染庸俗。
  我純潔的人格﹐不能為污穢玷染。
  我要到清流中沐浴﹐因為我說話曾向著庸俗。
  我要自人間社會隱遁﹐我要逃入深山﹔我要乘桴過海﹐到那無人跡之地去﹐與鹿豕同游﹔我愛荒僻處的亂草寒煙。


第九節 心之歸來與神秘境界中之道福

  我遠行。
  遠行﹐行漸遠。
  我釋去我責任的重負﹐我快步如仙。
  悠悠的長路﹐日光靜默的照著我之影。
  我清影度寒潭﹐此地是絕無人跡之世界。
  我自顧我之影﹐我自呼我心之歸來。
  歸來﹐歸來﹐自塵世中歸來!
  歸來﹐歸來﹐我要看我自心之影。
  歸來﹐歸來﹐心歸來了﹐你可平安?
  心平安歸來了﹐我與你同坐柳陰下﹐看晚霞﹐靜待黃昏﹐再迎接我們永愛的天上繁星。
 
  靜夜復來臨﹐夜氣清且寧﹐我與我心﹐都如冰雪之瑩。
  四野何悄悄。萬籟寂無聲。我心向內沈﹐ --沈-- 沈﹐沈入我靈根。
  沈 -- 沈 --我心向內沈。呼吸﹐呼吸﹐我在我靈根中呼吸。
  呼吸﹐呼吸﹐世界為我所吸﹐世界在我內部呼吸﹐世界的脈搏﹐在我心中跳動。
  世界﹐世界! 何處是世界? 世界是一片虛明。
  淵的虛明﹐淵的虛明﹐淵的深﹐淵的深﹐這無底的淵深﹐是世界的淵深﹐心的淵深?
  淵深﹐淵深﹐淵深中的寂靜﹐寂靜中的淵深。
  寂靜﹐寂靜﹐寂靜中的無聲之聲。
  靜夜﹐靜夜﹐我心之靜夜﹐靜夜中的心之光明。
  我聞﹐我見。我聞我之聞﹐我見我之見﹐我自見自聞。「見」見了他自己﹐「聞」聞了他自己﹐「覺」覺了他自己。
  「覺」在天光中自照﹐「覺」在天樂中自聞。
  
  淵深﹐淵深﹐如萬頃清波之淵深。波光蕩漾了﹐波頂燦爛著流光之明﹐如天之星。
  這燦爛的流光﹐流光﹐原是萬象在我心中浮沈。
  浮沈來去﹐來去浮沈﹐萬象家何在? 波息還歸水﹐依舊碧澄澄。 
  波復翻﹐浪再吼﹐這靜悄中﹐復聞喧豗。喧豗﹐喧豗﹐如萬馬千軍﹐地動天驚。
  波還逝﹐浪再停﹐依舊碧澄澄。

  「心」﹐「心」﹐無窮之廣大﹐淵深﹐萬象之主宰﹐真正的先天地而生。無始無終﹐絕對之絕對﹐永恆之永恆。世界毀壞﹐你萬古長存。
  世界﹐我們常見之世界﹐對我們廣大的無垠。在你﹐在你無盡之覺海﹐它如一波。一波逝﹐一波興﹐生成毀壞﹐毀壞生成。無窮的世界﹐在你之中﹐來去成毀。世界之成毀﹐是你之呼吸。你是一切世界之世界﹐你不滅不生。
  你無窮廣大﹐絕對永恆﹐一切在你之內生息。
  你在一切中﹐自己體驗你之無窮廣大﹐你之絕對永恒。
  你是世界之世界﹐在一微塵中﹐表現你為世界之世界之無窮廣大﹐在一剎那中﹐表現你為世界之絕對永恆。
  我讚嘆﹐我崇拜。讚嘆崇拜我的心。我的心﹐即我的上帝﹐我的神。
  你是真美善之自體﹐你是至善至美與至真。
  
  「我」記起了﹐我求真求美求善﹐我曾覺他們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中。
  「我」曾求彼真﹐冷冷水晶宮。我曾求彼美﹐好月在長空。
  「我」曾求彼善﹐壁立千丈峰﹔登峰摘星辰﹐凛冽來天風。
  但是現在我知道﹐一切真美善﹐原在我「心」中。
  原來只因為我不知道﹐他們即在我之自身﹐所以我們誤以他們在外。我現在知道﹐至真至美至善﹐即我之真正的自己之德﹐我心體之德。我了解了我之求他們﹐原是在求恢復他們之光明。我求他們之努力﹐只在拭去障蔽他們之灰塵。
  我現在了解了真正之自己。我已印證了真美善﹐即在我之心體。
  我心體具備一切﹐我只要念念不離我之靈明﹐我將絕對完滿自足﹐無待於外。
  
  心體潛深隱﹐恍惚不自知。真美善自具﹐妄謂外求之。求之唯自求﹐知之仍自知。今證我心體﹐從此不再疑。
  心體自完滿﹐曠然絕希求﹔慧光常自照﹐知道者無憂。
  覺海大無際﹐乾坤水上浮﹔不生亦不滅﹐萬古長悠悠。
  覺海何所似? 虛明而靈通﹐虛明何所似? 萬頃清波融。靈通何所似? 周流用不窮﹔萬象隨來去﹐來去不相逢。
  我心為大覺﹐大覺無不覺﹔凡我心所覺﹐皆我心中物。以蔽不自覺﹐乃謂有所覺﹔去蔽袪我執﹐自覺我之覺。覺覺成大覺﹐知心自完足。
  宇宙由心生﹐生生者不生。生德無窮盡﹐宇宙毀復成﹔亁坤不得裂﹐賴我此靈根。
  我在永生中永生。


第十節 悲憫之情的流露與重返人間

  我心如大海之不波﹐清冷﹐清冷﹔虛明﹐虛明﹔靈通﹐靈通﹔寂靜﹐寂靜﹔淵深﹐淵深﹔我在柳下寒潭邊﹐直正證「道」。
  我此時亦復無所思﹐無所了解﹐無所聞﹐無所見﹐我復歸于原始之混沌。然而此混沌自身﹐是光明的。
  我在永生中永生﹐我不求打破混沌﹐我不求誕生。
  我靜靜的坐著﹐我不覺我身體之存在﹑世界之存在。我在絕對之光明的混沌中。忽然一種聲音﹐驚破了我之混沌。
 
  遠遠的茅屋中﹐來了一聲嬰兒之啼哭﹐另一嬰兒誕生了。
  我回憶起我初到人間來的啼哭﹐寒風吹拂了嬰兒之身﹐而嬰兒啼哭。
  這是人初到世界來所感的凄涼﹐人生苦痛之最早的象徵。 -- 我心重墜人間世。
 
  啼哭的嬰兒﹐你是誰家的嬰兒? 啼哭聲自茅屋中出來﹐我知你是貧家的嬰兒 -- 你父親是種田者﹐或是別家的僕人?
  我恍惚如有所見﹐見他父親﹐正忙著取被來包裹嬰兒﹐母親尚未息產後的呻吟。嬰兒﹐你在父母勞苦中降生了!
  你將吃乳﹐吸去你母親之精華﹐你將使父親更勞苦。
  你將成童﹐成青年﹐逐漸長大。但是你可能真長大﹐你的壽命有多大? 我想起在百年中﹐你在一段時間會死亡。
  你死在嬰兒期? 在童年﹐中年﹐或老年?
  你死在你父母之懷﹐你妻子之側﹐或你朋友之前? 或任何人也不看見你的死? 我想你會死﹐我感到悽惻。
  死﹐你為何而死? 你為飢寒交迫而死? 為所愛的人拋棄你而死?
  或因為你所愛的人們之死﹐過于悲掉而死? 或為無故被人輕視侮辱﹐社會無正義﹐含冤未伸而死?
  你為你事業失敗心碎而死? 為盡瘁過勞而死? 為學問不成﹐為探求真理﹐到蠻荒之地﹐感疫癘而死? 為藝術創作﹐過于興奮而死? 為殉職殉道而死? 或為擧世無知者﹐寂寞瘋狂而死?
  在你人生之行程中﹐每一段生活﹐都可以使你覺永生﹐然而處處亦都可以使你死。
  除非你到了能在永生中永生之階段﹐不知你有死﹐你將不免于抱恨而死。
  然而這一切﹐都是于你于我﹐同樣之渺茫。現在不可知的未來! 這渺茫的未來! 你將遭遇什麼命運? 這不可知的命運! 而你現在真是一無所知﹐你根本不知有未來﹑有命運。
  我想到嬰兒之未來的命運﹐想到他的死﹐他各種可能的死。
  我看見各種死神﹐都好似圍在他之前﹐要此初生的嬰兒﹐投到他可怕的懷抱。只因為死神們勢均力敵﹐你才莫有死。
  我內心感著悽惻與同情之恐怖。此悽惻﹐由我之心快瀰漫到我全身﹐我感著人世間之悲酸。
  我頓想著: 在此茫茫的人間﹐現在不知已有多少嬰兒在降生﹐多少父母躭憂他的嬰兒長不成? 我想: 此時有多少嬰兒死了﹐多少孩童﹑青年﹑中年﹑老年﹐以各種不同的原因而死? 多少又正在與死掙扎﹐正在努力求生? 多少正在努為他的愛情﹑名譽﹑事業﹑真﹑美﹑善而奮鬥﹐在捕捉他渺茫的未來? 然而未來卻在命運之手裡。我想古往今來多少人﹐在殘酷的命運之下﹐含冤飲恨﹐我感到人生是苦海﹐我的悽惻與悲酸﹐化成悲憫。
 
  悲憫! 悲憫之情之來臨﹐如秋風秋雨一齊來﹐使日月無光﹐萬象蕭瑟。
  我對我所體驗的心靈明﹐若自生憎惡。
  然而當我剛一憎惡時﹐我同時發現我心體﹐並非只是靈明之智慧﹐我心之大覺之本﹐不在理之無不通﹐而在情之無不感。
  我發見我之心體﹐唯是無盡之情流。
  何處是我心? 我心唯有情。何處是我情? 我情與一切生命之情相繫帶﹐原如肉骨之難分。
  我情寄何所? 我心唯有情。何處是我情? 我情與一切生命之情相繫帶﹐原如肉骨之難分。
  我情寄何所? 我情寄何所? 不在山之巔﹐不在水之滸。
  高天與厚地﹐悠悠人生路。行行向何方? 轉瞬即長暮。
  嗟我同行人﹐兄弟與父母﹐四海皆吾友﹐如何不相顧?
  人世多苦辛﹐道路迂且阻。悲風動地來﹐萬象含凄楚。
  惻惻我中情﹐何忍獨超悟? 懷此不忍心﹐還向塵寰去。
  不忍﹐不忍﹐這惻惻然有所感觸之不忍﹐這一種對于一切生命之無盡的同情﹐與虔敬的不忍。這非一切言語所能表達﹐常只在一剎那忽然感受之不忍。這一種無數的生命之情流在交會﹐彼此照見彼此的悲歡苦樂﹐欲共同超化到一更高之所在﹐而尚未達到之際的一種虔敬的同情﹑這一切生命的深心中﹐一種共感的悽顫﹐共感的忐忑。只能感觸﹐不能言語表示。
 
  啊﹐只有由這惻惻然有所感觸之不忍﹐所依之至仁至柔之心﹐這才是我應當培養之充拓的。
  只有由如此之培養與充拓﹐我才能真識得我心之仁﹐我心之體。
  如果我莫有此惻惻然之仁﹐我的心之靈明﹐算得什麼? 他將會墮入枯寂。
  如果我莫有此惻惻然之仁﹐我之以理想之善﹐向人宣揚﹐算得什麼? 他將會墮入傲執。
  如果我莫有此惻惻然之仁﹐我之愛美﹐算得什麼? 將化為一種沉弱。
  如果我莫有此惻惻然之仁﹐我之求真理﹐算得什麼? 他將只是一些抽象的公式。
  只有從這惻惻然之仁出發去求真愛美﹐才能將所得的真美﹐無私的向他人宣示﹐使真與美的境界﹐成為我與他人心靈交通之境界﹐而後真理﹐不復只是抽象的公式﹔美的境界﹐不復為我所沉溺。
  只有從惻惻然出發去宣揚我理想之善﹐才能在受我之理想之善時﹐而仍對他人之愚癡過失﹐抱著同情﹐對他人之人格﹐抱著虔敬。
  只有從惻惻然之仁出發﹐才能不墮入枯寂﹐而用各種善巧的方法﹐去傳播真美善到人間﹐扶助一切人實踐真美善﹐以至證悟心之本體之絕對永恒﹐自知其永生中之永生。
  當一朝人社會化為真美善之社會﹐人人有至高的人格之發展﹐證悟到心體之絕對永恒時﹐人類當不怕一切﹐而為宇宙的支柱﹐盤古真可謂復生了。
  這時縱然太陽光漸黯淡﹐地球將破裂﹐人類知道宇宙其自心之本體所顯造﹐心之本體所顯之宇宙無窮﹐亦可再新顯造另一宇宙。
  縱然宇宙不是由心顯造﹐宇宙只一個﹐而宇宙又真有末日之來臨﹔人類此時﹐既都已完成其最高人格﹐他將有勇氣承擔一切。
  他縱然見宇宙馬上要破裂散為灰燼﹐一切將返于太虛﹐他內心依然寧靜安定﹐亦從容含笑的﹐自返于其無盡淵深之靈根。
  至少﹐人類知道他之一切努力﹐不是為他以外的東西。他之求真求美求善﹐都只是所以盡他之本性。他之一切行為之價值意義即在其自身﹐他將視外在的宇宙之成毀﹐為無足重輕﹐如一物之得失之無足重輕。
  萬一人類在此時還覺他文化之創造﹐要成灰燼﹐不免嘆息﹐他亦能馬上會本他大無畏的意志﹐而願自動的去承擔此悲壯劇。
  他已把他自己所能作的都作到﹐他于宇宙無所負欠。他自宇宙中﹐光榮而高貴的退休﹐這樣退休﹐仍然是值得歌頌的。
 
  但是﹐如何使一切人們﹐都有這樣偉大的精神﹐於一切都無恐怖。這種堅強高卓的人格﹐以至可迎接宇宙之毀滅而無畏? 這誠然是太遙遠的事﹐然而我們現在﹐己當抱此宏願﹑抱此理想。
  要實現此理想之第一步﹐是要使人都知真美善之價值﹐知人格培養之無上的重要。
  但是如果人們尚不能免於飢寒﹐免於貧苦﹐免於自然之災害﹐不幸之早夭﹔莫有家庭之幸福﹐社會不能保障人之安寧﹐人與人不能互相敬重﹐共維持社會之正義﹐反互相殘害﹐人尚無穩定之現實生活﹐使人心有暇豫進一步求精神向上時﹔我們要使人人都愛真美善﹐以至證悟至心體之絕對永恒﹐培養出大無畏之精神﹐那卻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於是了解了經濟政治之重要﹐一般社會改造﹑一般教育之重要﹐及一切的實際事業的重要。
  我肯定一切實際事業之重要﹐是根據於整個人類理想生活之開闢﹐不能不先有合理之社會組織。而我之所以要謀整個人類理想生活之開闢﹐是本於我惻惻然之仁﹐而此惻惻然之仁﹐是宇宙中生命與生命之一種虔敬的同情。
  我的心﹐重新啟示我以如是如是之體認﹐我歡欣﹐我鼓舞。
  我自柳下寒潭邊﹐站立起來﹐此時己不聞嬰兒啼聲﹐天上的曦光﹐已漸明了。我肯定了一切實際事業之重要﹐我在歸途中看見的農人﹑工人﹑及其他工作者﹐我發現他們都負著神聖的使命﹐他們是對人類社會盡最切近的責任者﹐我對他們真有無盡的虔敬之情緒。
  我慚愧﹐我只在我的玄思中過活﹐我不曾作一件於社會有益的事﹐我發現我之渺少與卑微。
  呵﹐我原是如此渺小﹑如此卑微!
  我之一切自覺偉大的感情﹐最後如不歸於自覺渺小卑微﹐那些感情又算什麼?
  我發現了我自己之渺小與卑微﹐我知道我一無所有﹐我原來仍在光明的混沌中。
  我現在要肯定我自己﹐我得再衝破此混沌。
  我要重到人寰﹐我要去作我應作的事。
  我帶著慚愧﹐重新自混沌降生。
  我復化為嬰兒。
  我在工作中發現我﹐不是在母親的懷中﹐是在人類的懷裡。
  我在現實的人類中永生。

三十二年二月

第四部 人生的旅行(童話)

  本書之中華書局版原有此部﹐在人生出版社之版﹐我將其删去。但我的一姪女曾對此部特感興趣﹔我的女兒﹐也責問何以人生版將其删去了。看來此部仍可保存﹐故於此學生書局版﹐再加重卽。

导  言

  当你能肯定你生活、体验心灵之发展,并对自我生长之途程,有全部的把握时,你这时须要对于整个人生在现实宇宙中之努力行程,有一具体的想像。成熟之哲学心灵,近于童心。所以此部以一童话体裁,来描述人生。首描述人之自自然界来,复欲超越自然界,而生原始的无依之感,顶着时间之流,去憧憬向往其生命的前程。故此部中,即以时间象征生命冲动,领导人生自强不息的工作。人生于是在超化一般的幸福观念之过程中,体验人间的爱,体验文化之价值,以上升于神圣。再本神圣之命令,回到人间,以实现真美善之社会。此部是以具体的故事为题材,所以一切真理都变成有血有肉,使人可在一故事的想像中,亲切地把握整个人生。关于此部中所象征的义理,我不能一一指出,只在文顶上略加提示(錄者按: 提示在【】之內)。最好读者先将前三部之道理,全都了解熟习于心,然后再自然地将一切道理融化,而投映于此故事中去玩味。如勉强求解,反会失去我本意的,因不是处处都有所象征。好在此故事本身,便能启示人许多意味与情调,所以即把它当作纯粹故事来欣赏,亦可以由此故事之气息,而使人对其所象征的义理逐渐了悟。此故事共分为八段,但八段是紧接相连的。

一、母亲的隐居
二、长途的跋涉
三、幸福之宫的羁留
四、虚无世界之沉入
五、罪恶之尝试
六、价值世界的梦游
七、到不死之国的途中
八、重返人间

一、母亲的隐居

  人生在他自然的母亲的怀抱中,已过了五年了。因为他的早慧,在二年前他已能了解他母亲同他说的一切言语。他不认识他人,终朝只同母亲接触。在温暖的母爱之下,一切都是安稳而平静。但在他五岁生日的那一天,他正在玩弄母亲给他的玩具,忽然他母亲叫他来,对他说:

  “人生,你现在已渐渐长大,我为养育你同其他的子女动物植物,使我精神渐衰,我将要离开你了。你不要悲伤,我是不会死的。我只是将要隐居,隐居到你父亲那里去——因为他在等待我。你生下尚不曾见你父亲,但你有一天会同他相见。他同我约,待你长大到此时,家务便归你管,我不能不走去隐居。但是我去隐居,只是我精神去。我的躯壳,将化为天上的日月星,它们永远照着你以后的生命行程。你的摇篮及一切玩具,将化为山河大地。所以你可不感到你的母亲是不在了,母亲给你的玩具,不会被你母亲携起走的。一切都是与从前一样,只是你以后要想到你是一家主人,是世界之主人。你要有独立自尊的精神,你要自己管理自己,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要自己寻找食物衣服,你将要吃苦,比你的兄姊还要多呢。我生育你的兄姊之其他动物植物的时候,我都给他们一定的居处,使他们身体的构造,适于取一定的食物;或给他们一定之本能,使他们有一种天生的工具,帮助他们生存。但我发现,他们因先有了较适于生存的工具,他们便只知赖母亲给他们的工具来谋生,他们都成了不上进者。所以我同你父亲商议,对于我们在此世界最后的儿子之你,决定不与你任何固定的本能。把你在胎中本可有的固定本能,都逐渐取掉,你愈长成,你的本能对你愈莫有用。【人莫有固定的本能】你全要靠你自己去培养你自己的能力,我们有意剥除你与生俱生的一定本能,是因为你有一定的本能,便只有这一定的本能。而且这一定的本能,只是对于你之生存本身,有一方面的价值。你莫有一定的本能,你将成为无所不能,你将发现生存以上的价值。只要你努力,你的前途是无限量的,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好孩子,你好好地创造前途吧。”

  说时迟,那时快,人生的母亲便不见了,一切摇篮玩具都不知哪儿去了。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独坐在一山岩的旁边,望着前面无尽的旷野,纵横的河流经过旷野无声息地流。青天是一望无际。他痴痴地坐在岩边,从早晨到午刻,看望日月星不息地轮转。他记起,这就是他母亲的躯壳;沐浴在它们和煦的光辉之下,他知道她的慈爱还照临着他。但他已不能再投到她的怀里,他已不能听见她的话语。他知道她已走去隐居,在望不见的地方,她已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也许到目的地了。【人類是自然拋棄的孤兒】他现在已是一无父母的孤儿,独自对着苍茫的宇宙。寂寞使他疲倦,他只得在山岩的穴中,觅一休息之所。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摇篮之所化成的。但是摇篮中温暖的气息,已全不存在了。他休息了一会,忽觉得饥饿起来,他看见岩边一朵无花果,他想摘无花果来吃,但是他突想着,那是他的同胞姊,他不忍去摘。忽然无花果发出声音来:“小弟弟,我知道你是饿了,你可以取我身上的果子来吃,我不会真感着痛苦的。因为我同一切植物及你以外动物们的精神,都是与母亲的精神很接近。母亲离开了你,你已看不见她,但是她尚不曾真离开我们,我们尚距母亲之怀不远。如果我们身体毁了一部,我们可以到母亲怀中去取偿。如果我们真死了,我们便回到母亲的怀里。我们之求生存,实际上只是奉了我们母亲的命令。只要我们尽了求生存的责任,我们随时回到母亲的怀里,她总是会原谅我们的。但对于你,母亲却决心要你自己去创造你自己的前途。【人的命運】除非你走完母亲心目中望你走的路,你回去,母亲是不会收留你的。所以你的境况更可怜,如果你饿了,可以在我们身上取食物,我们愿意为你暂时牺牲。而且在你离开母亲,母亲回家以后,母亲便召集我们的灵魂来说过,她已离开世界,世界由你来当家。又说:‘你们都要服从他,受他指挥。’ 【倒轉的年齡】她又说:‘在你们现在的世界里,他虽是一小弟弟,但是在过去一世界,在你们父亲原来的家庭,那不可见的国度中,他曾是你们的长兄。不过你们都早天于那一世界,所以降生到此世界,你们便成了兄姊。你们应当以在不可见的国度中事长兄的办法,来事他。’母亲说了以后,我们大家都一致表示愿意服从母亲的命令。但是母亲又说:‘你们亦不能无条件地服从他,因我要他到世界来,是要培养他的德性,要使他受苦,来锻炼他自己。你们亦可同他争斗,不要轻易让他,使他知道,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你有一个哥哥就说:‘立意要服从而又作成争斗的面孔,岂不是演剧吗?’母亲就说:‘世界本来是舞台,生命就在演剧中充实它自己。真正的演剧者,在剧中便忘了他自己,如真在剧中生活。如果你们不能在演剧时,觉在剧中生活,那么我便使你们忘掉你们兄弟姊妹之关系,让你们只相视如陌生的路人,让你们去合作或争斗。’母亲于是作起‘忘却’之烟雾,把诸兄姊的灵魂之眼迷了。我因为莫有花,所以当母亲话说完时,乘她不见我,便逃回此世界,还记得她的话,所以现在告诉你。【兩重世界中之和諧】你以后将发现你的兄姊们同你是分立的个体,在原始不可见的家庭中之一切亲爱,将不存在。你要遇着凶猛的野兽,你也将忘了你原先与他们的关系,同他们争斗。但是你有一天,仍会在父母之原始的不可见的家庭中,回复我们兄弟姊妹之感情。我们将只觉是演了一有趣的悲剧的喜剧,你将觉我们父母原始不可见的家庭,是借世界之演剧之冲突,来扩大和谐的家庭。”

  人生听了无花果的话,正在默想,对于她最后的话,尤感到无穷的趣味。但是忽然间无花果旁,起了一阵轻烟。无花果顿道:“母亲在责罚我们,不当谈这些话了。她又发出‘忘却’的烟雾来了。你如果不愿意忘却我刚才的话,你快走吧。”但是人生想着这烟雾出自母亲的活动,他心已痴了,他再也不能移动一步。于是忘却之烟雾笼罩到他身上,一刹那间,无花果的话他全忘掉,连他的母亲原向他说的话,都忘掉了。【原始的無依之感】他已不知日月星之天体即他母亲之躯壳,亦不知山河大地即他之摇篮玩具。他只记得他母亲名自然,亦不知无花果是什么。他伸着手来,把无花果摘下来吃。他现在只知道有他自己,他成了真正孤独的人,他不知他自何处来,亦不知以后到何处,只是一种无尽的凄凉之感,萦回在他的胸襟。

二、长途的跋涉

  【原始的寂寞】人生正在无法排遣他寂寞的时候,一个白发苍然的老人立在前呼唤他:“人生,你呆呆痴坐着为什么?”

  人生答道:“因为我找不着排遣寂寞的事做。老先生,请问你从何方来到这广漠荒凉的世界中,你的大名是什么?”

  【時間 -- 宇宙生命的原始衝動的象徵】老人答:“我的名字叫时间。我是你母亲自然在那不可见的国度中之仆人。你母亲来到这世界,便把我带来帮助她建设世界。你母亲回去,便把我留在此,代她管理世界,建设世界。”

  人生问:“何以从前不见你?”

  时间答:“你从前是不会看见我的,因为我是时时在此世界上巡回。我管理世界、建设世界的方法,是将一切事物的机关拨动,不要它们停滞,让它们自己生产。如此便增加了世界的财富,便算把世界建设得更丰富更伟大,这一种职务,是相当的繁难,但是我不能丝毫懈怠我的责任。所以我看见你在这里困倦,我便来呼唤你。假如你真无法排遣你的寂寞,我可以携带你去游玩,看这森罗万象的世界。这世界经你母亲同我多年的建设构造,已成为很值得游玩的了。你只要随着我走,你永不会感着寂寞的。”

  人生答:“你是我母亲的仆人,你便是我的老家人,你应当算我的前辈。我愿意跟着你走。随你带我到哪里去游玩吧!”

  【生命創進有不一定數的可能之象徵】时间说:“这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有我的足迹,任何道路我都熟习。但是正因此我便任

  何处都可去,任何方向的风景,我都觉得很好,这使我不知要向何方引你去先看好,你最好还是自己选择一方向吧。”

  人生:“那我们向西方走,向着太阳落的方向走吧!”他下意识中,仍想着太阳是他母亲躯壳之一最好象征。

  时间:“那是可以的,那么你先走,因为方向是你选择的。”

  人生:“但是我不识路,你不是说你携带我走吗?”

  【人生自己決定他的祈嚮】时间:“我携带你走,只能在你后面走来携带你,你的脚步须跨在前面。我同一切事物的关系,都是我先呼唤他们动,然后在他们后面走。”

  人生:“你这种携带人走的方式,是很特别的。”

  时间:“这有两层理由:一层是我虽然老,但是我在你前面走时,我的脚步是非常之快,你是赶不上的。其次我在你前面走时,我看见其他停滞的东西,我便要先去拨动它,这不仅是我的责任,而且我的性格决定我如此。我不能忍耐任何似乎停滞不动的东西为我所见。我走在你的后面,我可以不看见其他的东西,我可以把引导你前进作我唯一的任务。”

  人生:“那你不是掩耳盗铃,把我母亲交给你使宇宙一切事物运动的全部责任懈弛了吗?”

  【人決定宇宙生命之流的方向】时间:“但是你母亲同我说过,在她离开此世界以后,我最主要的责任,是引导你去运

  动,而且在我引导你去运动时,我同时即能使一切事物运动,并向我们所走的方向运动。因为在一切事物的灵魂深处,都知你是他们的小主人。”

  人生:  “我仍不了解何以你引导我运动,即使一切事物运动。”

  【感通的宇宙】时间:“因为我有一个妻子,她名为空间。她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名为延散。在我走动时,她便用她这种能力在我后面搜我的足迹,延散到全世界。这就是说,当我引起一种事物之变动时,她便马上把此变动推扩开拓到无远弗届的地方,使一切事物都发生变动,而使世界任何处,似看见我的影子。所以我虽然以引导你走为我主要的责任然而即在尽我主要的责任中,便尽了我全部的责任。”

  人生:“你有个妻子,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时间:“我们是在你原始的家庭,那不可见的国度中订婚,由你父母主婚,到这世界来的一刹那,我们便结婚了。”

  【時間忘了使他與空間結婚的人﹐時間如何聯結於空間﹐原始的無明之一】人生:“我母亲是自然,我父亲是谁?你认识他吗?”

  时间:“我原来认识他,但是自从到这世界来,我一天忙于我的工作,我已把他的相貌名字都忘了。”

  人生:“我何时可见着我的父亲?”

  时间:“你同我行到不死之国,即那不可见之国度,你原始的家庭之所在,你可以见着你的父亲。”

  人生:“你可以同我到不死国吗?”

  【時間不是最後的真實】时间:“我本从不死之国来的,我亦可以引你到不死之国去。但是到不死之国,须经过一大江,名为‘永恒之江’。我可以负着你游泳过那大江。但是我把你送上不死之国,我自己便要死一次,才再复活。而你要到不死之国,你要经很多的困难。你所选择的方向,本是通到不死国的。你如不怕困苦,我会一天同你去的。我应该为你死一次,因为你是我的小主人。”

  人生:“你死了一定能复活吗?”

  时间:“只要我妻子空间莫有死,我总会复活的。因为她爱我,我爱她,我们的生命互相依赖,我死了,她召唤我一声,我便复活了。”

  人生:“我觉得你的妻子的一切能力,很像魔术家,倒很有趣味。我能够见她一面吗?”

  时间:“她的影子你随处都可以看见,那无边的虚空就是。她的身躯,则在远远的天尽头,你是不容易看见的。”

  人生:“你的妻子也像你这样老吗?”

  时间:“她不老,她永远是年轻而美丽。因为她性格很平静温和,她的事很少。她只是收藏我的足迹,散布到全世界,这是她天性中的能力,她很自然地做了,她不须劳苦。不像我永远是仆仆风尘,所以我显得衰老。”

  人生:“她不讨厌你老吗?”

  时间:“那不会的。因为她只会见我一个男子。你将来或者会认识她。此外一切动物植物,只在她影子中生活,但还不曾真去看那影子,因为动植物只看见环境中之物质——而且我在她面前,她便会使我忽然变年轻。”

  人生:“你在什么时间会见她?”

  【時間賴空間恢復他的青春】时间:“当我把一个事物完成时,我便交给她。我管理世界建设世界,她代我保存世界。她是我的助手。当我完成任一件事物时,我们都会自然相见。她当我把完成的东西交给她时,她便很高兴,因为她亦觉增加了她的所有。她的高兴我感染到,而增加我去做新工作的勇气。当我预备做新工作时,我永远是年轻的。譬如我在使一种子发芽的时候,我总是年轻。当一种子初发芽时,便是我同我妻子会面后的一刹那。”

  人生:“你同你妻子有冲突过吗?”

  【螺旋式前進與自然律】时间:“冲突是有的,犹如人间的夫妇。因为她常常不愿我这样劳碌,要我休息。但是我一方面忠于她,一方面要忠于我的主人。她要我同过平静的生活。但是平静的性格只在她本身是优点,对于我就是牢笼。而且我动的方向是不定的、前后参差不齐的。而她则要我均衡对称地动,因为均衡对称是一种动中表现的平静。所以当我从一方向动时,她有时会拖住我转向。但我们会互相迁就,以一种螺旋的动、循环的动,来解决我们之冲突,而使我们复归于和好,而且我们每度复归于和好之后,都使我们更能互相容让。因为我们的冲突,只是我们私人间内部暂时的事,所以从表面看来,也许看不出冲突之存在。”

  人生:“关于你同你妻子之一切,我都暂时没有什么问题。那么我们走吧。”

  时间:“其实我们已走很远了,你看你站在什么地方?”

  人生低头看,果然见他的足在不息地动。他很惊讶地说:“何以我不觉得在走呢?”

  【時間的觀念沉沒在隨時間進展之順遂的生命活動中】时间:“你同我一道走而走得很顺遂时,你是不会觉得你在路上走的,你也不会想到你走了多远。只有在你跌了跤子时,你才会觉得你在走,你才会望你走过的路,知道你走了多远,进而问我们将到哪里。”

  人生:“我们究竟将要到哪里了?”话刚说完,他们已走到一四岔路口。路口上各插着一牌子,那是:动物之世界、植物之世界、物质之世界、人之世界。

  人生:“我们不是已见了很多的植物、动物、物质吗,何以此去还有特殊的动物、植物、物质之世界?”

  时间:“你见的动植物、物质,都是从你的眼光中看出去的,你并不曾真入动物、植物、物质之世界,你不能真有与动物、植物一样之经验。一只鸟、一根草,你只看见它们的形色,至于它们自身如何感触,对于你是永不能探测的神秘。【不可知的境界之初次肯定】至于原子、电子之物质本身,有无其特殊的经验,你更无法了解。你只在你主观的世界中,看它们之外形,你并不曾人它们的世界之内。这里的四个牌子,是指示到它们世界本身去之路,但四条路你只能走一条,就是人的世界,因为你现在只是人。”

  人生:“但是那几条路是谁走的?”

  时间:“那几条路你母亲可以去,我同我妻子可以去,你不能去。你去,你便要化为禽兽草木,你是不愿意的。”

  人生:“但是我已是人,我想知道禽兽草木之经验是如何。”

  【理智的限制】时间:“因为你是人,所以你才有如此之好奇心。但如果你真成了禽兽草木,你便无如此之好奇心。你纵获得了这些经验,这些经验对于你也莫有意义。你要想满足你的好奇心,在人之路口上有一学术的高台。在台上,你可斜望那几条路中的情形。你可以望见禽兽草木之经验之抽象的构造。然而禽兽草木经验本身,仍永远为你封闭,不让你知道的,除非你一天回到你原始的家庭中,再转来。你现在去看,并不能增加你真实的经验之内容。”

  人生:“那么我们走上人的世界之路吧!”

  人生便同时间经过人的世界一牌,走上人的世界之大路。但刚刚走过路牌,霹雳一声响,回头看他原来的路忽然崩裂,逆着来时的方向,继续不断地往下沉,似乎沉到无底的地方去。一阵弥天的大雾,把来时路上所见的山河,完全遮没。此时老人亦不见了。他想老人在他后面,一定随着路之崩裂而落下去了,他不敢再回头看,仍转过头来。【人類生活于他自己發現的世界】但此时老人的声音又在他后面出现了:

  “【人類生命衝動之對於外界的原始尋求】人生,这是离开自然世界到人的世界之第一关,所以这路断了。你以后再不能真回到你往日生活,你要开始与人的世界接触。你在最近一段时间中,是不能回头来看见我。在你初人人的世界中,你回头来看我是看不见的。你只能听见我的声音在后面。因你初人人的世界中,你的目中便有一种光,名为‘探寻之光’。而此时你的探寻之光,是要照耀在事物上,不能一刹那停在我身上。所以你刚才回头来看我时,我便不见了。”

  人生:“但是这人的世界之路,仍然是这样的荒凉,莫有人烟。如果我只能听见你的声音,而不能见你慈祥的面容,我如何能忍受这举目无亲的旅行?”

  时间:“我不是真如你所见那样慈祥。我不息地建设世界,让事物自己生产,我亦不息地毁灭世界,让事物自己毁灭。我以拆毁来建设。这在你母亲同我妻子看,我并不曾拆毁任何事,因为我建设总比拆毁更多。但是在世界的事物来看,便常把我视着最残忍不容情的。你一朝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你知道刚才的路之崩裂,就是我自己做的工作吗?你不要以为同我一道而常看见我,会使你少些人生道上的荒凉之感,我一方面正是人生荒凉之感的制造者。这些话你以后会相信。”

  人生:“但是我总不愿看不见你。”

  时间:“【時間是整一的生命衝動】你以后会见我。但你初走人人的世界时,你探寻的目光,是要注视事物,不能停止在我身上。而且现在我要离开你,我的三个儿子,将来代我引导你前进。他们名为‘过去’、‘现在’、‘未来’。他们可以完全代表我自己,只是莫有我那样的魄力、一往直前的生命冲劲。。【過去未來現在是截斷的時間劃分的時間】他们之间的意见又不能全一致。但唯因他们意见之不一致,反可以引导你去看人的世界之各方面。他们快要来了,他们都是小孩子,你可以看见他们,同他们携手一道前进。”

  他说完话时,三个小孩子来了。人生听见老人依次唤三人名字,三人依次答应。他问他们,知道未来最大方十岁,现在九岁,过去八岁。

  老人又呼唤人生道:“你要知道,你同我走这一截路,已过了四年,你是九岁了。你与现在同年,但是你比现在稍大而小于未来,你排列第二,我话说完,你们走你们的路吧。”

  时间老人的脚步声音在后面慢慢消失听不见了。只人生同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小孩子,在一直似乎伸展到天边的一条极宽阔的路上走。【遷化的情調過現未演變的情調之初感】人生试看看他三个同伴,他看出他们身体都很结实,明是这荒野的路上跑惯丁的小孩子。他看未来最活泼,穿着红白的衣裳,他永不会丧失他的笑容。过去是很沉默的,在沉默中表现一种精神的充实,他的衣服是暗绿色。【現實是人類最初肯定真實的】现在是一个易感的孩子,他似乎很活泼,又似乎很沉默,他的衣服是灰白色。他同他们三人一路走,他要他们把道旁风景指给他看。但是只有现在所指的,他才清楚地了解。未来和过去所指的,他便不清楚了解了,但是他也不便深问。

  他们一道走,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人生渐渐疲倦,但尚不知息店在何处。过去、未来、现在三小孩亦似乎看出他之倦意,便说:“人生,你疲倦,让我们三人来做一种游戏,把你背起走吧。”人生觉他们的诚意,亦不拒绝。遂让过去作马后身,未来作马头,现在作马鞍,人生便骑在现在马背上。

三、幸福之宫的羁留

  
【肯定現實保存過去】但是人生一骑在他们所作的马上,他忽然清楚地了解了过去与未来所指给他的风景。他从过去所指的风景看去,看出一牌坊上有四个大字“记忆之坊”。视线透过记忆之坊,一直看到底,便看见一小孩同一个老人从山穴动身景。他知道那老人即时间,那小孩子即他自己。

  他看见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他又顺着未来所指给他的风景的方向去看,看出一座宫殿,门上书着“希望之门”四个字。【遷化中內心要求恆常的祈嚮﹐人類為思前想後的動物】门内中堂似有一道匾,名曰“幸福无疆”。他看着那宫殿已不甚远,他极望能走到那金碧辉煌的宫中休息一夜。

  于是他就问未来:“我们可以到那宫殿中休息吗?”

  【人類最初希望的是幸福之絕對性】未来说:“我们不能在那里休息。我父亲带我们走时,总是从那房外之小路走。在这宫殿之两头都有一店,名曰‘工作之店’,我们总是在工作之店中休息。我们有时想到那宫中去试看一次,父亲总说我们一定要先在工作店中休息一夜才能去。【生命之未來為享受所殺掉﹐生命之現在為享愛所悶死﹐生命之過去為享受所癡迷】但到了第二天,他还是不许我们去。他说我们今天还有事要做。他又说里面并不曾住有人,只许多妖怪,为首名为‘享受’。它们专以人的灵魂为食粮。如果我去,首先便被它们用麻醉药毒住,它们把我的眼睛闭着,一刀便杀了。现在弟弟去,它们可以待他很好,但是他将被幽囚,一点也不自由,以致闷死。过去弟弟去,他便会成一白痴,连自己名字都忘了。纵然我父亲的法力无边,把他救出来,但是他出来时一无所得,只增了唯一之情绪名为‘幻灭’。所以我们绝不能到那宫殿中歇息。我想父亲的话是对的,我们还是在工作之店中休息的好。”

  话说到此,他们已走到工作之店门前。他虽不真相信他们的话,因他到底未曾见过此中妖怪。但拗不过他们,只好随人。人工作店一看,只有一间屋,四张床,此外什么都莫有。他们都已疲倦,上床便睡。然人生尽管疲倦,在工作之店的床上,却使他更疲倦。疲倦过甚,翻来覆去,益睡不着。他起来一看,那三张床都是空的,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一种寂寞迫胁着他的心。他不知何处寻找他们。他于是摸出门,望见前面宫殿“希望之门”中灯火通明。他不觉便直向那宫殿走去,因他的好奇心总想去看一看。渐渐“希望之门”四字,同原所见之匾亦不见了,换为“幸福之门”四字。他走到宫殿石阶前,刚刚登一级,忽然发现在阶梯与原来之路间,裂出一道深谷。谷壁由灯光又反映出四字“绝望之谷”。他看看绝望之谷愈裂愈大,谷之阴暗使他觉深不可测。忽然一种恐怖,又降临于他,但是他已经过此谷,他只得向上拾级而登。他觉梯级愈登愈陡,他的足屡次滑下,几乎落到绝望之谷。但是他终于用尽了他的努力,到了幸福之宫殿的门前。便见前立着一排小孩子,一齐用极温和的声音说道:“欢迎胜利的客人!”便来向他行礼。

  人生道:“我只是想到这门前看一看,无故不敢当你们的欢迎。”

  他们说:“我们的规矩,凡是到了我们门前的,我们都一律要欢迎招待的。这用不着其他的理由来说,只要来的人能忍受攀登的困苦,而终于胜利,便值得我们欢迎招待。到了我们这里来的人,是不能回去的。回去便将落到绝望之谷,为苦痛之蛇所食。”

  人生:“这里还有莫有其他的路,可以下去?因为尚有几个小朋友等我。”

  小孩甲:“这里别无其他的路可以下去,除非自屋顶飞出。”

  人生:“但我如何能从屋顶飞出?”

  小孩乙:“你只要在此住一住,你也就不会想从屋顶飞出。到这里来的人莫有想走的,除非……”

  人生:“除非什么?”

  小孩丙:“除非有魔鬼来把他夺了去。”

  人生:“这里有魔鬼吗?”

  小孩丁:“这里莫有魔鬼。但是魔鬼时时走这里过,他常要把不愿意走的人夺了去。”

  人生:“夺了去做什么?魔鬼又是谁?”

  小孩戊:“夺去做什么,这我们不知道。听说魔鬼名‘时间’。他表面上似乎是极慈祥的白发苍苍老人,然而实际上是魔鬼。”

  人生听到此,心中满怀疑窦。但他不知如何解决。他只得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他听着一串天真的清脆的回答:“我名忘忧”、“我名莫愁”、“我名怡怡”、“我名愉愉”、“我名天欣”。忽然一个中年男子,带着满面笑容来了,说道:

  “人生,我知道你来了。你是同时间老人及其三个儿子一路来的,是不是?这些我都知道。但你要知道他实在是魔鬼,不是人。”

  人生:“但是他们也说你们这里莫有人。”

  中年人道:“你看,他的话岂不是明显造谣?你看我们这里不是已有六人吗?我们宫里还有其他的人呢。他的话靠不住,他确是魔鬼。你想他能隐身,又使道路崩裂,他说他能拆毁世界、建设世界,他不是魔鬼是什么?你不要相信他是你母亲的忠仆,他是杀死你母亲,而夺去她全部财产的刽子手。你不要相信他。你知道他叫他儿子把你送到工作店中来歇宿是什么意思吗?他们本意是要你在工作床上睡熟时,把门关上,将你困死。你起来时不见他们,因他们去叫他们的父亲,来共同抵住门,好把你困死。你未睡熟,一跑到我们这里来,这是你的幸运。你合当到我们之宫殿中住。”

  人生想这中年男子的话,不一定都对。因为他对时间老人同他三个儿子,仍有爱敬在心。但是未来说此处有妖怪,明明错了。他亲见着六个人,此外说还有其他的人呢。他觉得至少这六个人,都是对他非常亲密。他在寂寞荒凉的路上走得这样久,这一种人间的温情,他是从来不曾享受过的。他就姑且承认他们的话不错吧。于是他说道:

  “我很感谢你们这样殷勤的接待,但是请问先生的大名! ”

  男子答道:“我的名,就是‘名’。”

  此时又走出一男二女,名替他介绍:“这是我的妻子‘爱情’,我哥哥‘权’,嫂嫂‘富’。这五个孩子,三个大的,是我哥哥的,小的是我的。我们尚有父亲名‘享受’。他绝非妖怪,但他住在楼上,他不会客,所以别人觉得他很奇怪。奇怪误传,遂成妖怪。其实他之不会客,只是好清静罢了。我们尚有几个仆人,名‘声音’‘颜色’‘寿命’‘健康’。此外,到我们这里的客人很多。在很远的另一世界,名为‘文化价值世界’,其中的人也常有逃到我们这里来的。他们在家时怎样,我不知道,但是他们到我们这里来,总是对我们颂扬,为我们服役,或代为我们呼唤仆人——总之据我们自己想,我们这里,要算这荒凉的人间世界中,一切来往的过客唯一休息之所。过去曾有无数的人在此住,他们无不非常满意。唯一可恨的就是时间之魔鬼,他总要想法来把人抓了去。所以我们前一晌预备一三层地下室,并且有一客人,愿意常川住在地下室中。他说有了它,时间魔鬼便再不会把其中住的人夺去。这客人名‘幸福主义哲学’。”

  话犹未已,忽然一阵风起。权道:“这是毁灭之风,时间魔鬼来了。”

  它马上把门关上。爱情拖住人生道:“你赶快到地下室最下层去,我们都要来看你。”人生马上顺着爱情所指的方向,向门内之楼梯下走,一直走到最下之室中,便见又一白发苍苍的老人住在首座。人生问他,知道他即是幸福主义哲学。那老人道:

  “人生,你不要怕,我能保护你。”

  人生坐下,陆续见权、名、忘忧、莫愁等九人都来了。

  权道:“时间魔鬼这次来势特别凶猛,他大概已知道我们新筑有地下室,并请有保护的客人。但是我已叫我们的仆人,在门前死守,他纵然要打进来,必须在他们殉节之后。”

  人生道:“你要他们都为我一人而殉节,不是太令我难受吗?”

  爱情道:“不,我们这里的一切人,都有为保护客人而死的义务。我们九人亦是。但是我们不会真死的。时间魔鬼来,至多只能把我们的躯壳弄死,即我们在你之前的影子弄死,我们自己不会死的。只要时间一去,我们又把我们的宫殿建筑起来,我们又复活了。我们是永远要接待人,来表示我们对人类的忠诚的,我们所忧的,只是如何使来的人常住在此。但是我们接待了无数的人,我们不能真留下一个,这才使我们痛心。好在现在有幸福主义哲学先生来看守此地下室,我想你可以永留在这里吧!”

  爱情说完话时,忽然哗啦一声门开了。

  权大声道:“完了,我们快拥起人生逃走吧。”

  但他们尚未行动,时间老人已到三层地下室来了。

  时间老人道:“你们为什么幽囚我的小主人?”

  名道:“这是他自己来的,他是自愿与我们一起的。”

  时间道:“这是你们用金字招牌诱惑他,人生的本心是不愿意的。”

  幸福老人道:“你试问人生自己!”

  人生站在幸福老人旁边,看他与时间老人都同样是苍苍白发的老人,又一样的庄严慈祥。他想他们都不会是魔鬼或妖怪,他们中间也许有误会;他想他们都是好人,这使他不知如何答复才好。但他最后终对时间老人说道:

  “我来是受金字招牌诱惑。但是我来了,觉得这里有这样多人间的温情。我想着同你老及三位世兄,走那段悠长荒凉的旅程,真使我不愿同你再走。我觉得这里的居室如此精美,时间老人,我看你也留在此吧。你把三位世兄带来,我想此地良善的主人,都会欢迎你的。”

  权道:“时间老人,只要你愿意来,我们仍欢迎你。我们可以忘却过去一切的仇恨,我们对人永远是宽大的。我们从前说你是魔鬼,只因为你总同我们对敌。你只要同我们和好,我们愿奉你为上宾。你在此仍可不息地做你的工作。我们这里的宫殿,也需更扩大,如果你常住在此,你可以帮助我们扩大宫殿。”

  幸福老人亦向时间道:“老朋友,我看你永远这样风尘仆仆,亦太苦了。而且你年轻的妻子,亦望你休息。我看你周游世界,你不曾在任何处遇见这样好的居室,你把你的妻子也接来吧。”

  时间老人:“我不能住在此。因为我要忠于我的职务,我不能只在此宫殿内部工作。”

  幸福老人:“你如果不能住在此,你也不必把人生这孩子带走,使他同你一样过凄凉寂寞的生活。你不要只为使你多一个伴侣,你要可怜这十岁左右的小孩。你想他如何能永远同你跋涉长途?我现在来保护他,我并无其他企图。我只是可怜他,要使他这莫有父母的孤儿,在人的世界上多过些舒服日子。”

  时间老人:“但是正因我爱他,所以不让他长住在此。他母亲的意思也是要他到世界来吃些苦,锻炼他自己。舒服的日子,待他重回到他母亲的怀里,他原始的家庭一度以后,他自有过的。”

  幸福老人:“但是要看人生愿不愿意。”

  人生刚说“我……”幸福老人一手把他捉住。人生似触了电,马上说“不愿意走”四字。时间老人来拖人生另一只手,但无论如何拖不动。权名等哈哈大笑道:  “时间老人,你的力量虽大,但是当人生同幸福主义哲学握手时,你便把他拖不起来了。”

  时间道:“你们不要高兴,我的小孩们马上赶到了。当我在此时,他们是不怕进来的。我们合作便有无比的力量,是你们从前不知道的。过去来了,他马上把你们这宫殿化为灰烬。未来会把你这宫殿移到天边,现在单纯地把此地恢复原来的状况。”时间老人的话说完,人生看见未来、现在、过去三小孩一齐都到。

  人生忽见宫殿陡然崩裂,又似乎向前面朦胧的烟雾中飞逝。他发现他自己,依然只同三小孩,在一条似伸展到天边的广阔的路上行着。时间老人亦不见了。他记起在幸福之宫中一段温暖的生活,同刚才一段热烈的论辩,都宛如梦境。他想着三层地下室中的布置之华丽,同这地面上阒无人烟的荒凉相较,他不觉便人梦境之中,又回到他刚才的生活经验中去了。

  他忽然睁眼,见未来正在拍他说:“你为什么在路上睡眠起来了?”

  他一定神看,过去小孩已不见了。他很怨怒未来何以惊回他的好梦。他将未来一推,未来亦无影无踪。他遂问现在:“他们到哪里去?”现在说,父亲才来叫他们去了。

  现在只有现在与人生,在这直伸展到天边的广阔路上行了。

  人生问现在:“你不会离开我吗?”

  现在答:“我不会离开你。只要你望着我看的景色看。如果你念及其他,父亲便又叫我去了。”

  人生知道孤独之苦甚于一切,他只得顺着现在所看的风景看。然而一切景色是何等的惨淡呀!

  【原始的幸福之不可復返】忽听得现在道:“你觉得景色惨淡,你已不安于此景色。你的第二念,又要做过去的梦了。虽然你的梦做不成,因为过去已过去了,但是你不能听我的话,父亲已在呼唤我去了。”

  现在说完,便不见了。

四  虚无世界之沉入

  人生又成了寂寞的人。路仍然似伸展到天边,仍然是这样的广阔,景色仍然是这样惨淡荒凉。时间老人同他三孩子,又把他抛弃了。他想着时间老人把他带上这样悠长的路,使他见着幸福之宫而走进去,又把幸福之宫化为乌有。【對於遷流的生命過程之厭惡﹐對於時間象徵的生命衝動本身之懷疑】时间是最残忍不容情,时间自己说他自己的话,人生亲切地触到了。他也许是好人,也许他真是为忠我母亲的命令,而使我受苦,但是他到底是残忍不容情的。他对于时间渐渐怨恨起来。

  他对于时间的怨恨心一起,忽然眼前的大地通通不见了。人生似乎在一无边的虚空中一直往下落,他不知道他落到什么地方,他也不知向何方下落,因为他一无所见,无据以测定方位者。他只感觉到一种下坠之力在引他。他似乎经过一些字牌,上面书着“十岁”“十二岁”“十四岁”“十六岁”“十八岁”,他奇怪他究竟要下坠到哪里去。

  【智慧於徹底的懷疑之後來臨】忽然似见在前一双大眼,但很清秀,一张口,齿白唇红,也很可爱。只不见他的身与头在哪里。那口忽然说出话来:

  “人生,我的名字叫‘智慧’。我是专为沉人这虚无世界的人引路的。这世界名‘虚无世界’,凡是经过幸福之宫殿的人,都要一天一天地沉人这世界。但是只要到此世界而遇着我,我便可以把他引至人的世界之大道上去,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人生:“我首先奇怪,你在这虚无的世界中,以什么为食物,你如何莫有身体与脑髓,只有眼与口?”

  智慧:“真正的智慧,是不要脑髓的,只要眼。我的口,是为答人的疑问,不是为饮食。我不需要其他食物。我以眼来食,以眼来看。来到这里的人的心理,都是我的食物。”

  人生:“那你便会食我的心理了。”

  智慧:“你不要怕,我莫有容纳食物的胃。我把你食下,你又从后面漏出来了。所以我虽食你,你并不觉我在食你。”

  人生:“那么,我问你,时间老人是不是魔鬼?幸福之宫的人是不是妖怪?”

  智慧:“在你的世界中莫有人,一切都是魔鬼,一切都是妖怪,你自己也是。因为你与魔鬼同行、与妖怪同住过。”

  人生:“我想我是人。”

  智慧:“那是可以的,那么他们也是人。”

  人生:“究竟他们谁是真正的好人?”

  智慧:“他们都不坏。”

  人生:“那么,时间老人何以定要把我从幸福之宫拖出来,使我受长途跋涉之苦?我想时间是残忍无情的。”

  智慧:“幸福之宫的人,本身都不坏。但是你在其中住下,却是会毒害你的,所以时间要把你拖出来。他使你受苦,是为的爱你。他对你说的话,是不错的。”

  人生:“那么,幸福之宫的人是有心毒害我,是坏人了。”

  智慧:“他们也不是。他们都是爱你。但是他们不知他们之如是爱你,适足害你。时间同幸福之宫的人都是爱人的,只是他们爱他人的方式不同,便使他们彼此相恨。人与人间的恨,常是自爱之方式不同出发的。”

  人生:“我不了解幸福之宫的人,如何会由爱我而反害我?”

  智慧:“你知道幸福之宫是如何建筑起来的?那是失败之骨骼建立起来的啊。你记得起你登幸福之宫,几乎落到绝望之谷中,你知绝望之谷中,有无数失败者之骨骼吗?你知道幸福之宫的一层一层的阶梯楼殿,都是他们的工程师拿失败者骨骼堆起来的,金碧辉煌的颜色,都是失败者之血涂成的吗?这些事情他们不知道,因他们只享受宫中之安乐,他们也不问工程师如何做的。所以如果你在里面久住,你的同情心便会自然麻木。而且自他们把三层地下室建筑成以后,他们尚不知把地下掘这样深后,将通到什么地方。我告诉你,在地下室底层墙外,都有一地道,通到另一世界,名‘罪恶之世界’。【善惡觀念之初見】你只要靠着墙,墙便倒。墙一倒便到罪恶之世界。这罪恶之世界存在其旁,也是他们所不知道的。这罪恶之世界中,全是毒蛇猛兽,其凶恶可怕,是你现在所不能想像的。好在时间把你救出来,不然你也许不当心一靠墙,墙倒下,你已到罪恶世界,被毒蛇猛兽所吞噬。你想着罪恶世界中毒蛇猛兽之可怕,你便会庆幸你之跋涉这样之凄凉寂寞的长途,不算什么苦痛了。”

  人生:“你的话把我疑团全解释。时间老人真是我的恩人,我不该怨他,我真失悔,不该在他把我救出之后还在路上做梦,想着幸福之宫中的生活,以至他三个小孩子也离我而去了。”

  人生说到此,一个念头转上心来,又说道:“……但是你说罪恶之世界有极凶恶的毒蛇猛兽,那种毒蛇猛兽究竟如何,我尚未见过。我现在想,如果我真由那地下室经过,到罪恶之世界一看,再让时间老人把我救出,那不是更多一番经验吗?”

  【好奇 -- 人類犯罪之最深的動機】智慧:“你真人罪恶之世界,时间老人本身,又把你救不出来了。”

  人生:“不过我未到罪恶之世界看过,总是经验上之一缺憾。”智慧:“你真要想到罪恶之世界吗?犯罪也可增加智慧,那就让你去吧。罪恶之世界就在眼前。”

五、罪恶之尝试

  智慧说完,一对眼睛与口都不见了。

  他仍一个人在无边的虚空中下坠,他觉着寂寞随他的下坠而加重。忽然见前面有一好像才十七八岁的女郎,伴着一侍女大约十一二岁。那女郎是沉静美丽而温和。他问她是谁。

  她道:“我吗,我名叫‘空间’。侍女名‘隋性’,她是侍奉我的。”

  他久闻空间之名却未见过,今忽得见,他带着惊喜问道:“你不是时间的妻子吗?时间到哪里去了”?

  空间道:“我正是时间的妻子……时间在你沉人虚空时,到你母亲那里迎接超人去了。你母亲将生育一超人,你知道吗?”

  人生想,如果他母亲真正将生育一超人来作他的小弟弟,倒是有趣的。但是,他忽想着时间同他三小孩把他抛弃的情形。他想着时间虽救了他,却抛他在凄凉寂寞的长途中,任他沉人虚空,他总非真爱他。原来他是到不可见的世界中去接超人。他想着时间之喜新厌故,他怨恨时间的心又起了。这次怨恨成了真的怨恨。由怨恨时间而觉得对未来之超人,也有一种嫉妒。

  他想到此,智慧的眼口又出现了。他向人生道:“你以未人罪恶之世界为憾,你看面前不是怨恨与妒嫉两条罪恶世界的毒蛇吗?你不要嫉妒超人之出现,怨恨时间之离开你,只要你自己努力为超人,你母亲将不另生育超人,时间当永远忠于你。”

  智慧说完又不见了。

  人生又失悔了。但他又惊讶何以虚空中,会来怨恨与嫉妒两条毒蛇。

  【拖轉宇宙生命創進趨向的野心】忽然怨恨之蛇发出声音道:“你个人失悔是不行的。你把我引出来,我是不能轻易回我的世界的。你要我回去,我只能经过报复的桥,而与你一路回去。人生,你要对时间报复,你要去诱惑他的妻子,让我的同伴嫉妒之蛇去缠绕他,这就是你的报复。”

  怨恨之蛇说完话,人生又堕入白日的梦,见着他与空间女郎之间,果有一道桥。两条蛇不见了。他觉得空间女郎是可爱的。他似乎忽见桥上,幻出他过去在幸福之宫中,由爱情引他到地下室一段经过。但他走到最下层,果碰着墙,墙一倒,“罪恶世界”之路牌显出。他一直走过去,但哪里有什么毒蛇猛兽?明明是一极清幽,充满花香与月光的花园,他看见空间正倚在池边石棹畔,惰性依着她。

  空间说:“我等待你很久了。我早知道你要来,我很想离开时间,那老而不死的东西。他同我的性格本相反,我们已冲突无量次。但是只因为我除他外,不曾见另外的男子,我只得忍耐。但是我现在看见第二个男子了,我们把今夕作为定情之夜吧。惰性,你去把人生先生的手拖来,我们握手吧。”

  人生此时已忘了时间是如何的庄严慈祥,同他有个什么关系。这时时间成他怨恨的对象,他须要报复他。但他忽然想到时间的威力。

  他说道:“空间,你的好意,我很感激,我愿完全接受。时间对我,也太残酷了。但是时间的威力是很大的,他会破坏我们的关系,使我们不能长久相好。”

  空间道:“时间可以毁坏一切,但他不能毁坏我。他依赖我而生存,他不能离开我。他离开我,便莫有人替他散布他工作的足迹,也莫有人替他保存建设的事物。【一切罪惡之原﹐人之惰性與空間之攝聚性相結合 -- 原始貪欲。已見智慧知道善之辯後而貪求幸福才成真正的罪惡】他离开我,便什么工作也不能做,只有回到不可见的世界去。他现在已回到不可见的世界,与三小孩一齐去了——这三小孩无一个像我,我都不爱他们——我们结合之后,他便不会再下来,于是这世界便是我们的了,因为世界原由我保存啊。至于此外的敌人,我的小使女名惰性,你不要以为她小,任何敌人的武器,遇了她便全不能发挥作用。小便女为我们看门,我们便可以永远享受这样幸福的生活了。”

  人生到此,他觉到罪恶之世界,何尝是罪恶之世界,原是幸福之宫下之幸福之幸福。他想到此,智慧之眼与口,又忽然出现。

  智慧说:“你还说不是罪恶世界,你仔细看看。”

  人生一细看,哪里有什么花园,原来一望全是蒺藜织的铁树网,上面每一枝都盘成“自欺之网”四个字。他自身在一池旁边,池水之涟漪动荡成“淫乱之池”四字。池旁石棹边挂一石牌书“忘恩背信”之石桌。石桌周围,全是张牙舞爪之兽,向着他。它们之毛织成纹,他知道它们是占有之兽、贪欲之兽、夺取之兽、痴迷之兽、嗔恨之兽。他忽然骇出声来,但是智慧的口突然发出大笑声道:

  “你何必怕,只为你以不曾到罪恶之世界为憾,所以使你到罪恶之世界走一遭。其实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白日的梦,你看空间与惰性,不是还在那边很端庄贞静地立着吗?”

  人生再定睛一看,果然见空间与惰性很端庄贞静地立着。

  人生想着刚才的梦,觉得非常惭愧,而尤其悔恨的,是在梦中竟把这样娴静的女子,变成诱惑他的主动者。他无异把自己犯罪的责任加到对方身上,他诬枉了她,这是他更大的罪恶。他真不知要用何方法,去湔洗他自己的罪恶。他不能向她解释说,他把她诬枉,因为她本不知他曾诬枉她。但是他不能原谅他自己。因为梦是他自己做的。他深责自己如何会做这样不正当的梦。他只有想这是梦,到底不是他的行为,使他暂时得一种自慰。他突然想起空间刚才的话,说时间去迎接他弟弟超人去了。

  他重问:“时间真到我母亲那里,迎接超人弟弟去了吗?”

  空间同智慧一齐笑起来。空间道:“这是智慧叫我欺哄你,试验你是妒嫉超人,还是自己想当超人,并试验你其他道德能力的。”

  智慧赓续说道:“我现知道你之道德能力不很大,但是你能惭愧悔恨你的过去,你是有上升为超人之可能的。其实时间并不曾去接超人,因为根本莫有超人。超人只是人继续向上超越他已成的自己。时间自见你怨恨他,而沉人无尽的虚空以后,他就去为你预备一船,名为‘理想之舟’。你坐在上,你便能继续地超越你自己。他立刻要回来了。”

  空间又赓说道:“因为我在这里,时间便不能一直前去不回来,他时要来会我。他一来,我叫惰性拖他来与我握手,我的手便会转他运动的方向,而使之成为螺旋式循环式的运动。你看,他已来了。”

  人生看时间老人果然来了。他仍然白发苍苍,带着庄严慈祥的面容,旋即与空间握手。当他们握手的当儿,时间果然应了他从前对人生所说,变为一翩翩的美少年了。人生见了非常惊讶。

  时间道:“理想之舟已预备好,人生你坐上吧。”

六  价值世界的梦游

  人生道:“此地莫有河流,此舟如何驶行?”

  时间道:“我此次同空间握手,又当你同智慧在此,我与我妻子及其侍女,便会化为一河流名为‘实现理想之河’。我是河水之前端,我妻子是河水之腹,惰性是河水之尾拖住河身,免得河道会卷转来。我们一切财产,全部世界之事物,都成为河中之水波,顺河道下流。你坐在船上,智慧便是舟子。”

  时间话说完,一道河流,果然出现。

  他已坐在船中,智慧当艄公。他觉这河愈向后面看,愈觉其宽广,只见浩浩荡荡的水汹涌而来。然自前端看,则只见渺茫一片,不知是水或虚空。他的船又好像在一平静的湖面上流,流过后则拖成一角锥形。但角锥以外便不见河。他见角锥之尖端是左右摆动,他知道船本身的方向不是直进而是循环螺旋的进。

  他问智慧:“何以船如此进前进?”

  智慧道:“因为河腹中的水波之涌进方向不一,而舟之方向,不能不顺从载运它的水流之方向,所以它必须摆动。这就表示人生的理想,以人生在不同环境中,常常有动摇,而实现理想的努力有一时的懈弛之故。但是就全部来看,时间之河端,总是领导着时间之河腹前进,理想之舟,总是随着实现理想之河流向下流的。”

  人生:“实现理想之河,究竟流到哪里才停止?理想之舟将停泊在何处?而且在这广漠的虚空中,已无地球之存在,因为地球及一切星球,都只是空间的河腹中之波。那么,地球或天体的吸引力已不存在,这实现理想之河水,是谁在引它流呢?”

  智慧答:“在渺茫的天际,有一世界名‘文化价值世界’。文化价值世界,是现实宇宙的重心。我们的河流便往那里流,那世界之土是吸引我们的河水向那里流的。我们的河水流到那里,便浸润在那土地里面。那土地本身名‘心灵之才能’。【價值觀念對於文化的根本性主宰性】我们的河水浸润其中,成为那处的池沼沟渠之水,便是使那世界中的植物生长开花的。开成的花树,名为各种文化之花树。文化的花树之种植者,是那世界中的人,名‘价值’者。名价值的人很多,他们群聚而居。主要的有三群:真群、美群、善群。真群、美群各有港湾,我们的船,便停泊在港湾里。”

  人生问:“我们今晚停泊在哪一湾?”

  智慧:“他们的港湾,在一圆弧之岸边。我们今晚无论停在哪一湾均可。但是在我的意思,我们最好泊在较近的真群之湾。”

  他们一面说,看看就到了真湾。一岸长满垂柳,千条柳丝,都低垂到水边,微风吹过,荡漾成怪可爱的花纹。

  智慧道:“现在已是落日衔山的时候,我们不能上岸游玩。我们今夜,便把船靠在柳阴深处,待得明朝,我们再去拜访岸上的人。”

  人生亦莫有什么异议,他们便把船在柳岸边靠下了。

  渐渐斜日西沉,一弯新月,从柳枝中映现。美景使人生忘却过去的一切,他感到大自然之无尽的渊深,他的心将沉醉到大自然中去了。但是他的心,不能真沉醉到渊深的自然中去,因他心中怀着更渊深的疑问:究竟这价值世界中的情形是怎样?其中的人是如何的生活?但此时夜亦同样的深,他也不能上岸去,他只好拿这问题问智慧。

  智慧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些。在这价值世界中主要的三群人中,真美群全是年轻的女子,就说她们女小孩子吧。【真美都是被體驗的對象女性】从我们这岸上去,是真群之地,上了岸约莫十里多路,都是一望的草原。过了草原,便是一带以古怪的方式错综纠缠的松林。从松林进去,却是一大池,有数十里之大。池中满长着荷花,真群的女孩子,便分别地住在荷池之中,用荷干结成亭台。那些亭台,不知是何名,莫有人知道,这是一永远的问题。她们的工作,主要的是培植荷花。荷花开了,莲叶大了,无数的荷叶便互相连接涵盖起来,如席子一般,犹如各种知识之相涵接。她们身体轻盈,便常在莲叶之上休息睡眠。她们有时翻到荷池中去游泳,采起荷花之根——在泥土中的藕,把藕丝织成衣服。但她们不吃藕,只吃莲子。莲子才是真理之结晶而孕育新真理的,藕只是心灵之土中的思想之本质。”

  人生问道:“她们何以不吃藕呢?”

  【真理以其心靈之根贈與美】智慧:“她们不吃藕,她们只把藕切成薄片,用藕丝织成的丝线,穿过藕片之孔系着,用莲叶做成的莲袋装着。这是她们通常用以送给她们的情人之礼物。”
人生惊讶:“她们也有情人吗?”

  智慧道:“她们大都有。”

  人生问:“她们的情人是谁呢?”

  智慧道:“她们的情人便是美群中的人。”

  人生更惊诧道:“你不是说美群的人也都是女子吗?”

  【真美之交融性】智慧道:“你不能用现实世界的眼光,去看价值世界中人的爱情,我告诉你,真群的人与美群的人的感情方式是非常特别的。她们都是女子,真群的人装扮成男子来谈爱情,你知道吗?”

  人生道:“这有什么趣味呢?”

  智慧道:“这就是你所不了解的了,但是你一朝会知道。”

  人生也不便再问,遂逆转而问道:“但是美群的人所居之地的风景又怎样呢?那里距真群所居之地有多远呢?”

  智慧道:“美群所居之地,在我们这里直望去东面的烟雾迷漫之处。美群的港湾上去,便是一片沙滩,从沙滩过去望见一带芦花,便是连绵不断的小山阜。在山阜之上满是桃林,远望云蒸霞蔚,浑成一片。桃林中疏疏朗朗地筑着芦草盖的茅舍。美群中的人住在那些小茅舍之中,她们除了培育桃树吃桃子之外,她们天性较真群之人更好动,喜做游戏。常在桃林中,逃来逃去捉迷藏,任扑面落英飞舞,积地软红盈尺。【美群的女孩攀登後面大山﹐美必求合於善】她们生性好动,在她们所居之小山阜之后,便渐渐到了一大山,重峦叠嶂,许多悬崖峭壁,好不高峻,但是这些女孩子常去攀登,比赛爬山的能力。此外上山近麓处,有一条向西平迤的大路,她们每当黄昏时节,或孤独的一人,或相邀游侣,从那大路过去。原来我们这河边看美群之地,似乎距真群之地很远,但是在陆地上则两地的里面,是可以相通的。所以,从我们所说之此大路通过去,便到一蜿蜒的溪壑。溪壑上有数十道桥,桥之两边,这岸是夹竹桃,那岸是柳,即真群之土地的领域。你从此便可想像真美两地毗连的情形。她们靠同一的大山,以一大山为背景。她们的二地如一大山参差地伸到水边的两只足。每当黄昏时节,美群的女孩子,便常经过山上,一路直到溪壑之岸边去。原来这时,也便是真群的女孩子一天工作完结后,通过大池之彼岸,到后面山上去玩的时节。所以她们常常装扮成情人,在溪壑之桥上幽会。一对情侣独占一桥,杨柳与夹竹桃把她们彼此互相隔绝,使她们自成一小天地。她们互相表示钦慕,我说你是最和谐的真理,并即最美的真理,你说我是最真实的美。【偏执的真美之绝对性】暂时她们各以其情为至高无上,于是她们暂时也自以为其是至高无上的真或美。她们忘了在同一的地方,也有其他情侣在此幽会,说同样的话。她们只好暂时以整个的宇宙,都是她们的了。但是我还莫有告诉你后面大山上的情形。你一定要问那大山上是否住有人,那我便可告诉你,那大山上所住的人,便是善群的人。善群的人却不是年轻的女子,也不是年轻的男子,而都是七八十岁、白发飘飘道貌岸然的老头子。你知道这些老头子从何而来?说也笑人,原来就是这些曾经过恋爱的美群的女孩子变的。这些女孩子老了,便会变成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你说好笑吗?但是你要知道,这正是宇宙之最奥妙的地方。这善群的老头子,居于山上的大树林中,在大树上筑成房舍,有走廊相通。他们莫有事,便是下围棋,数黑白子。只是下围棋的生活也闷人。他们已太年老了,莫有年轻人好运动的兴趣,他们下午只出来游逛游逛。他们常在半山之间,遥望见在半山之下的溪壑,他们可以看见桥上情侣谈情说爱的情形,使他们回忆起他们的青年时代的心理,而感到青春的再生。【美欣賞相愛的真美以充實其生活】他们欣赏她们之爱情,而常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这是他们一天下棋把神经疲倦以后,唯一恢复新鲜的生命活力之道。不过他们有时也会高声狂笑。【偏執的真美之絕對性﹐有存在的道理﹐然善能超越偏執】因为他们从上至下,明明看见许多桥上许多情侣,同时在那儿谈爱情,而爱情中的情侣,竟以为整个的宇宙只是她们的。他们觉这太可笑了。不过他们想,他们年轻时,也如此,他们最后只有对他们自己,大家取笑一阵罢了。自然长出夹竹桃与杨柳,把许多桥彼此隔断,不相望见,谁能在此桥上谈情说爱时,不以整个的宇宙是自己的呢?”

  人生听智慧一段话,不禁听得入神。

  但是忽听智慧道:“夜已更深了,我们大家倚船舷而睡,明天我们再去游玩吧。”话说完,智慧便躺着船舷睡着了。

  但人生听了这一段话,觉得价值世界真是太有趣了,他总是想去看价值世界中的女孩子与老头子的生活,他又睡不着了。看看月已当中,他仍不能合眼。渐渐蒙咙睡去,忽又醒来。望智慧已不见,这时河水不波,柳叶静静地垂着,一切都悄无声息。他想一定是智慧在如此月白风清之良夜,一人到岸上游玩去了。于是便独自上岸,他通过柳阴一直走去。

  虽然是一广漠的草原,什么曲折都莫有,然而他一直前走,觉有无穷意趣,脚步总不能停。渐渐通过一松林,看见一大池中,有许多楼台。但楼台中既毫无声息,也不见灯火。他知道其中的人都睡了,而且池中的荷花荷叶,都静悄悄地闭着,似乎也都在睡眠。他沿着池岸走,此外亦竟不闻一点声音,连青蛙入水的声音都莫有。他忽觉得寂寞得可怕起来,他自己的脚步声,成寂寞之威胁之象征。他正想回去,忽然听见池边的林外,有数小孩的笑声,他便离了池边,从林中斜插过去。原来却是他在幸福之宫里所见之数小孩:忘忧、莫愁、怡怡、天欣等。他觉得很惊诧,但他一面已与他们招呼,他们都一齐叫一声“人生先生!”表示非常欢欣鼓舞的样子。人生打破了他的寂寞之感,也非常高兴。

  人生问:“你们如何到此处来了?”

  他们道:“自从时间与他三小孩把我们的宫殿毁坏之后,我们的父母便商量决定迁家,我们便迁到这附近来住了。本来我们可以仍在原处建屋的,因为你知道我们的父母,是永远有重建我们的房屋之能力的。我们都能死而复生,何况雇工程师重建房屋?我们这次迁居,是我们的老客人幸福主义哲学先生建议的。他说在原处建屋已莫有意义,我们的父母,便商量而顺从了他的建议。这详细的理由,我们不知道。现在我们的家,便在此树林之外,今日是我们祖父之生日,我们一家团聚吃酒到夜深。现在我们的父母与祖父正在谈天,我们见月色很好,便出来玩,你愿意到我们家中去坐坐吗?我们常常都在谈起你,很念你呢!”

  人生在此时似乎已忘了一切,他又经了这样久的行路寂寞之苦,于是不觉说好。

  五小孩拍手道:“真好,我们回去吧,你不认识路,让我们在前面走”。

  五个小孩便嘻嘻哈哈地向前走,人生跟在后。但是人生走着,抬头望月,见月渐起了晕来。天空中又似生了雾,雾愈积愈厚,看前面的五小孩似乎越走越远。然而他们的笑声,又似与原来一样的近。

  人生问:“究竟还有多远呢?”

  他们道:“便要到了。”

  但是,此时五小孩的身躯竟全隐没于雾中。他再喊,便莫有回声。渐渐雾更浓更厚,一切山、一切树以至连地,似都沉入雾中,人生看他自己的足,才知在雾上面走。抬头望月,哪里有月?充塞天地竟全是雾。不过雾似有月光浸润,相当透明而已。

  【以欲有所占获贪求幸福的观念去发现价值将陷入雾中。只有无私无求的智慧能领导人发现价值自然到幸福之宫】人生想道,又糟了,在此雾中,究竟如何走法?又走到何处去呢?他想不该随从五小孩走,如何在价值世界中还忘不掉幸福的观念呢?进而失悔,不该一人跑上岸来,他想:“我如何不听智慧的话,待次日与他同上岸?他知道路径,不就不会迷失了吗?”

  他想着他之屡犯过失,不禁痛哭起来。才放声一哭,他忽然醒了,原来又是南柯一梦。

  他看见智慧正从船底上来,问他道:“你怎样了?”

  人生便把梦境告他。

  智慧道:“我刚才见月色很好,水波不兴,所以我跳下水去游泳沐浴一阵。刚回来便闻你之叫声,我便上来。你看现在天已鱼肚白,太阳马上要出来了。我们本来可以预备上岸去玩,不过你做这一梦,却做坏了。因为做梦即灵魂的出游,你今夜灵魂出游真地。你要知道你在池边走时,一切何等的寂静,你的足声却把一切都惊动了,真地的女孩子及荷花的睡眠都被你扰乱了。她们昨夜都不曾安眠,她们今日要补足昨夜的睡眠。所以我们今日上去,将会不见一人。”

  人生道:“梦不过我的梦,如何会扰动那上面的人?梦是假的,不会影响实际事物的。”

  智慧道:“你又错了,如果梦真是假的,如何会使实际上的你的身体发出叫声呢?你要知道,梦境同真境,是莫有分别,因为你做一梦时,便真做此一梦了。而且在真地的港湾畔做的梦,更是绝对的真的。所以你梦中所见的情形,亦即是实际的情形。真理之池,大概也就是如你昨夜梦中所见的样子,所以我们今天可以不必去了。因为去仍然会不着一人。”

  人生道:“那我们到美湾去吧。她们今天总不须睡眠,我们可以会会她们。”

  【游价值世界当在白日与智慧一道;实现价值要是彻底自觉的,才能真认识价值。】智慧道:“也不能,因为在价值世界中,一到夜间,便全体是寂静的。所以一处的声响,便传遍了价值世界之任何处,全价值世界之任何处的声响,都是互相感通的。所以你扰乱一处人的睡眠,使任何处人的睡眠都扰乱。她们今日都要补睡。你无论到何地,都不能会见一人。”

  人生听了这话,非常懊丧,便道:“那我们不须会人,随便上岸玩玩风景亦好。”

  智慧道:“你只要了解我以上的话,那亦不必去。我告诉你,我们今天顺着此河流流下去,河流便渐狭,此河便可通过真美两地的溪壑。这溪壑又一直通到一峡,这峡便是善山脉之二中峰相交而成。下面是峡,上面两峰之间,仍有相抱的悬崖。我们的船,从峡中通过去,又有数十里,便是一大江。我们的河水,便流人其中。那大江即‘永恒之江’。此江环绕一国度,那国度名‘不死之国’。你的父亲母亲都在那里,我们今天赶早开船,我们便可到不死之国见你的父母。我们现在最好离开价值世界,到你父母那里去。我们将来到价值世界去玩时很多,我们今天不必去了,就是你昨夜几乎重去玩的愉愉等之家庭,也确实移到这附近来,你以后也有再去玩的时候。”

七、到不死之国的途中

  人生听着从此过去便可到不死之国见他的父母,一时心花怒放,觉得到价值世界去玩也不必需了。他想:智慧既为我证明我梦中所见的即价值世界之真境,我已算到过了价值世界,又何必马上去玩?我现在只要通过此地之溪壑峡口,也算游历了价值之最主要的地带。便决心不上岸去了。

  于是人生与智慧马上开船。顺着河流过去,通过真美两地的溪壑。一路上虽不见一人,但是奇山异水,幽秀回环,真是说不尽的悦心研虑。船行了不久,果然到了一峡。忽然听见一阵歌声,智慧道:“这是真美两地的女孩子都补足睡眠而起来了,你听她们的歌声。”

  人生回头一望,遥见已过的溪壑之旁半山之上,果有许多仙女一般的女孩子,在那儿游戏,一面唱着歌,但是已看不清楚。人生正想侧身穷目,尽量一望,智慧道:

  【善与善之冲突与贯通】“不要望了,我们要过峡了。你要当心,这水因两峰山势一逼,水流很急。我们必须顺着中心的水经下去,此两峰之下的峡,是最难过的。船身一偏便滚入矛盾的水势中,而被水淹没了。在此处爬起来,最不容易呢!”

  人生听了不敢再望,只静静坐着,听隐隐歌声渐远。好在莫有什么危险,船身便顺着水经,流过去了。

  过峡以后,水流似箭,转瞬便是大江在前横亘着。

  智慧道:“到了此河入永恒之江处,我们便要上岸。”

  说着,便到了河入江之处。人生与智慧,便一齐上岸。

  真奇怪,人生、智慧一上岸,便见他们所坐的理想之舟亦飞起来,一直向前面白茫茫的大江上空飞过去,变成一鸽子,渐渐愈飞愈远而隐没了。

  人生问:“何以此舟会化为飞鸽?它飞到何处去?”

  【理想本身亦是一工具】智慧道:“我们已到此永恒之江,此理想之舟已用不着。它化为鸽子,是飞到你父母处报信去了。”

  同时人生回头一看,原来的河水也不见。忽见时间与其妻子空间及侍女惰性从后面走来,人生顿然想起此河原来是时间与空间化身而成的,想着他们化身为河,送他走这样远,觉得非常难过与感激。于是对时间空间恭恭敬敬作一揖道:“真感谢两位老人家,你们是太劳碌了。”

  时间道:“你是我们的小主人。我们服侍你是我们的义务,你们不能单独过此河,我们须背你们浮过去。”

  人生想起时间从前说过,他将背他过江,而在此江中死去再复活,于是又问道:“你背我们过去真要死一次而又能复活吗?”

  时间道:“怎么不能?我不是本身便可化为河水?江水怎能淹死河水呢?我的妻子空间在此,我死了,她唤我一声,我马上会复活的。”

  人生相信时间的力量,并相信他的话之真实。于是让时间把他与智慧一手挟一个,看看江面虽宽,忽儿便浮过去。

  到了彼岸边,时间把人生、智慧两人送上岸道:“你们慢慢走吧,我要回那一岸,做我的工作去了。”

  人生上了岸,侧转身便遥见空间在那边招手道:“时间过来吧!”人生突然见时间已在那一岸立着了。

  人生很奇怪时间过去为何如此之快,便问智慧道:“时间不是说他送我过江要死一次,死而复活,为何他死与复活如此之快?而且马上到那一边去了?”

  【时间所象征的生命冲动,通过价值的实现到人生最高境界便不复存在,他只是现实宇宙的动力,他必须回去。】智慧道:“时间送我们时是要慢慢地走,但是他一人走,却可以无以复加之快,以至可以不经过时间。他由死而复活,也可不经过时间。因为时间即是他自己。所以他转瞬便到那岸去。而且你看时间空间,现都不见了,他们已去做他们的工作去了,我们走我们的路吧。”

  人生回头,一开步走便见一摩天石级。他想这路不知又是何等的长呢。他想人生之路太艰难了,过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如今入了不死之国,满想马上可以见父母,又谁知还要升这样摩天的石级。这石级看去,又像无穷无尽,真不知何时可以到呢。但是他刚想要开步走,便似陡然将此无穷无尽的石级都走完一般,到了一宫殿中。

  他正奇怪,智慧道:“你不用奇怪,时间空间,不是都回去了吗?在不死之国,一切都是一开始,便完成。便不须如我们在世间上之须经过时间空间了。”

  人生道:“我父母在此宫殿何处住呢?”

  智慧道:“此处何尝有宫殿?你试看看。”

  人生定睛一看,并无宫殿,只见一草原。

  人生又问道:“究竟我父母在何处?”

  智慧道:“你随我来,过去就到了。”

  人生马上顺着智慧走,突然现出一草屋。他母亲正在门前,用泥耙弄草。他见着他母亲,顿忆起他五岁以前关于他母亲之一切。他重见母亲慈爱的面容,不知不觉跪下去掉了泪来。

  母亲道:“我儿不要悲伤,你快来拜见你父亲。”

  说着,一皓首长髯的老人,便在面前。人生从来不曾见他的父亲,但是他一见便知道是他父亲,因为他原是他父亲的儿子。

  他父亲道:“鸽子来报信,我知道你要来了。我知道你在人生的旅程中,曾吃了许多苦,但是这都是我同你母亲共同的意旨。人必须吃苦,才能充实他自己,完成他自己。苦痛犹如磨炼手劲的沙包,你必须尽量地同它冲击,然后你的力量才能增大。我与你母亲,都是想培养你成为下面世界的主人,所以更望你训练你自己的能力,多吃些苦。你忍不住苦,便不会希望幸福。然而我为要使你吃苦,便叫时间来破坏你幸福的梦,拆穿幸福的虚幻。世间的幸福,本来是虚幻的东西。但是你不能忍苦而自然地希望幸福,并不算过错,只是你留恋幸福,而不肯向人生路上前进,以探索更高之价值,便犯了罪恶。然而你之犯罪,由于智慧引你去见了空间同惰性。空间同惰性本身虽不含罪恶,但是你在梦中,使惰性拖你去与空间握手,你便会犯罪。原来下界有了空间、惰性之存在,你初次由智慧引去见她们时,总免不了要做那样的梦。所以罪恶是你不能绝对避免而不犯的。但是智慧引你去犯罪,亦使你了解罪。你了解罪,便能湔洗罪。所以你再不怕一切苦痛及一切罪恶。世界上莫有可怕的东西。最重要的,只是你要努力向上。你现在随从时间的领路,走回到你家。我同你母亲都很高兴,我们现在可以进去坐一坐。”

  人生便随着父亲走进去。但是一时并不见智慧,他想他一定去玩去了。人生人室中,与父母坐下。

  父亲又道:“你回家来,家中并莫有什么东西给你。本来你下界的兄姊们动物植物的灵魂——在此便是你的小弟妹的灵魂——也到此多日,他们是住在后面的森林中。无事我不让他们出来,因为我正教育他们,规定他们每日的功课。他们听见你来了,他们计议在今夜为你开一欢迎会,并共同演一剧——名为‘天地位万物育’的——来欢迎你。预备把你在下界曾遇见的一切人,都请来作来宾,连罪恶世界中之毒蛇猛兽都请来,因为它们到此便都成为神圣的座客了。但是在我的意思,此时尚非你的兄弟姊妹表示亲热的时候,也不是你们欢乐的时候,所以禁止了他们,而且不许他们出来见你,你的责任在管理下界的世界,你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你仍须到世间去,你在此不能久留,我马上要叫你回去了。”

  人生听着这话,如霹雳一声雷。他想着好难得见父亲,而才一见,父亲却要他回去,不禁大哭起来。

  父亲顿时发怒道:“人生,你太懦弱了,眼泪是我给你的人生之宝珠,是不能随便洒出的。虽然,在此地洒,有人会为你拾起来,仍还给你,但是你不该随便洒,你必须回去!……”

  父亲说到此,口气又婉和了:“你不要忧愁以后再见我是如何的困难。你经了这一次的旅程,你以后见我是容易的。而且此外尚有许多条从世间到此的路,这些路都是非常捷的捷径,你以后会知道。你将只要一动念,就能来了。你要深切认识,你世间的工作还多,我不能到世间工作,你必须代我工作。你代我工作,亦即是我工作,因为我以我的力量灌输于你。你爱我同你母亲,应当体承我与你母亲的意志。你必须下去,做你世界的事,走你人生的路、人生多方面路。你要知道,我同你母亲虽住在此,我们的目光,总是随时透到下界来——我的目光常透过时间的眼,你母亲的目光常透过空间的眼,来照耀你的生命行程的。”

  人生听了这段话,顿觉他父亲的话是不错的,他认识了他应的当尽的责任,只有尽他责任,才足以表示他对父母的孝道。

八、重返人间

  他父亲见人生已明白了,遂含笑说道:“我知道你重到人间,你仍将遇许多艰难困苦,你独自不够克服一切困难,需要人帮助。你原有一未婚妻在此,她同你重到人间。她可以帮你的忙,而且她暗中已帮助过你。现在应当认识你的未婚妻是谁,她以后将更可帮助你。

  人生听着他有未婚妻,顿觉非常奇怪,不禁问道:“我如何会有未婚妻?她是谁?何时与我订婚呢?而且我不认识她,如何可与她结为终身伴侣呢?”

  父亲道:“你同你的未婚妻,在你未生以前订定婚了。她原是你灵魂的镜子,你不认识,我叫她出来,你便认识了。” ”

  父亲不知如何叫一声,开帘便见一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扑哧地笑一声走出来。他的父母此时亦带着微笑不发一声。”

  人生见这女孩子好面熟,似又想不起何时会过。突然说出一句:“她的眼睛,我似乎看见过的”。”

  人生的父母同女孩子便一齐大笑起来。人生从他们的笑中顿然明白了,对女孩子说道:“你不就是‘智慧’吗?” ”

  但话刚说完,人生心中又突然惊诧起来,他觉得这样天真而带着憨态的女孩子,绝不会是与他一路的智慧——虽然眼与口都很像——那不是非常聪明而相当调皮的吗?但是此时那女孩子更笑不可抑。从她的笑声,她似乎已看透人生的心理,又似乎在回答他道:”

  “智慧哪里有一定的相貌呢?天真与憨态,才是智慧之本质啊!” ”

  人生又有所悟,心再转来。”

  忽听见他父亲道:“现在已认识你的未婚妻是谁了。你是重新认识她。你以前认识她,只是一偶然遇着的帮助你的人,你现在认识她,是你未来的妻子。你以前认识她,你只见她之眼与口,你始终不知她的身体在哪里,你现在才见她之身体。从今她对你之帮助又格外不同。现在时候到了,你不能久留于此,你须要同你的未婚妻,重到下界去了。你的未婚妻,她知道由此到下界、下界到此的路,你随时要回来,你可以要她引你回来;她随时可以指示你来的捷径。你现在也不要觉得离别有什么苦,你只要想着你有的责任,你必须尽责,才算顺从我们之意。你随时可以回来。你现在去,又有你未婚妻相伴,你可不再感行路之寂寞。” ”

  父亲说了一声“你们去吧”,人生看哪里有父母,只与智慧同站在原初上来时所望见的那石级之旁。见那石级似又不断地下坠。”

  人生知道父亲的命令是不可挽回的,应当遵守的,于是只好同智慧沿石级而下。他亦渐忘了离别之苦,因为他只沿石级而下,离下界愈近,便愈忘了上界。同时他新认识的未婚妻在旁,也觉得非常愉快。”

  他们一路走,一路不觉说起情话来。”

  智慧问:“人生,你真觉我可爱吗?” ”

  人生道:“真的,你呢?” ”

  智慧说:“那当然了,如果我不爱你,我便不会奉你父母的命,到虚无世界中来为你引路了。” ”

  但人生一想起智慧为她引路的经过,想起其中一件犯罪的事——那爱空间的一梦来。他想那虽是一梦,但智慧是知道他这梦的,这梦总是不纯洁的梦。”

  他想到此,不觉难为情起来,于是他坦白地问智慧道:“你能原谅我那梦吗?” ”

  智慧道:“你忘了你之犯罪,是我引你去的吗?你又忘了你父亲的话:人不能绝对避免犯罪,必须了解罪才能湔洗罪吗?我老实告诉你,我就爱像你这样曾在梦中犯罪的男子,因你已在梦中犯罪,知罪为罪,你在实际上便再无犯罪去爱其他女子的危险了。” ”

  人生与智慧沿路走,看已渐到地面,忽见前面几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与又一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跑来,带满面笑容,招呼他们。人生一看,原来是现在、过去、未来三人,那女子却似不认识。忽听着现在说道:”

  “人生哥哥,你看我们好几年不见,我们都长大了。听说你同智慧姊姊已互相重新认识,成了真正的未婚夫妇,我们真高兴。这女子你认识吗?她就是我母亲原来的侍女,从你们上去之后,我父亲时间用他的法力,已使她大了五年了。我告诉你,真有趣,正在你同智慧姊姊互相重新认识的时候,我的哥哥未来,便同她发生了爱情,她将成我们未来的嫂嫂呢!” ”

  人生看看惰性,忆起他从前所见的那样带着忧郁面孔的小女孩,现在竟变成苗条而活泼的女青年,他想着未来的性格,感染人真快,而时间与爱情的力量,真不可测。”

  忽又听见过去道:“我们的父母,都到那边山坳的店中来接你们,那一店即工作店,已移到此附近,但已大大地扩大成精美的旅舍了。他们正在那里预备筵席,我们要先回去,你们跟着来吧!”说着四个青年,仍如小孩一般又走开了。”

  【母亲 – 现实的原理。父亲 -- 理想的原理。二者皆是今性。】人生见他们一跑开,便不见了,他突然发呆起来。”

  智慧问:“你如何又发呆了呢?” ”

  人生道:“我忘记了一件大事,我一向不知我的姓,我只知我名人生,我忘了问我父亲,我父亲母亲姓什么,我姓什么,这样怎好重到人间做事呢?” ”

  智慧又扑哧笑一声:“你不要再发问题了。我们还是赴工作店的筵席要紧。”

  一面说,一手自己指着她的心又指着他,再指着上面的天道:“那个使我的‘心’同你的‘生命’合而为一的绝对的生命的灵觉,绝对的灵觉的生命之‘性’,便是你父亲的姓、母亲的姓,亦即你的姓。你的姓就是你的本性。你尽你的本性,便不至玷辱家门。

廿八年五月作前二分之一
廿九年三月廿三日作后二分之一


《心理道頌》

前言

  本部﹐為全書人生之路三編十部中最後一部。動筆之初﹐旨在自娛﹐非以喻眾。乃吾初所欲從事之哲學著作之導言。一般讀者﹐須先讀完後二編﹐方可略明其立言之故﹐否則宜緩讀為佳。唯後二編﹐重樸實說理。以文字體裁論﹐此部與本編為近﹐故列為本編附錄。因本部多用東土哲學典籍中之成語﹐由此諸成語之暗示性﹐讀者亦可意會其所啟示之哲學意境。此意境雖尚未清晰﹐有似烟霧迷離之遠景: 然人對兹迷離遠景﹐或反可引出深遠幽渺之思﹐嚮往超脫之情。故列為附錄﹐讀者如讀之有疑﹐亦不必勉強求解也。

一﹑明宗   甲﹑心象 乙﹑物理 丙﹑心與理
二﹑呈用 -- 文化
三﹑立體 -- 率性
四﹑世出世間
五﹑思道


第一節  明宗

甲﹑心象 


  茫茫大塊﹐悠悠高旻。亁坤父母﹔藐然我身。形骸七尺﹐百年電驚﹔時空局限﹐與物無分。謂人同物﹐異執紛綸。凡彼外論﹐莫得其情。


  反躬內省﹐孰覺物身? 有身有物﹐唯覺所明。自覺此覺﹐覺「覺」誰人? 求之靡前﹐汲之愈深﹔泉源混混﹐沖而徐盈﹔攪之不濁﹐澄之不清。伊彼覺源﹐先天地生。猗歟此覺﹐不賴身存。


  覺者伊何?心光照耀。耳目伊何?光之發竅。明照自兹﹐遠無不到。所照者境﹐能照所到。「能」﹑「所」(能覺與所覺)不離﹐到實不到(言無所謂到﹐以本不離也) 。光澈萬象﹐萬象在抱。心即宇宙﹐斯言匪奥。


  光照之喻﹐喻取一分。光之照物﹐相與瀰盈。唯心攝象﹐心復上臨。上臨曰「縱」﹐攝象惟「橫」。帶象為攝﹐超象為臨。覺源不竭﹐運化無形。「能」既帶「所」﹐如復上升﹔併前「能」「所」﹐推之下沉﹔心恆在頂﹐自明其明﹔視先之明﹐己之留痕。雪泥指爪﹐鴻飛冥冥。


  唯心之德﹐不滯不溺﹔新新不已﹐棄其舊迹。周巡萬象﹐與時消息。不在象中﹐不在象側﹔謂之象中﹐寗謂象側﹔常運於虛﹐通前後實。象如波端﹐心居波脊﹔波波相運﹐端不可得。


  萬象遷流﹐前逝後生﹔方生方逝﹐方逝方生。當下所見﹐唯此方生﹔生時宛有﹐一逝無痕。一有一逝﹐和合成名。有逝和合﹐生即不生。以此觀世﹐何有何存?時運萬物﹐如水注壑﹔未來未有﹐過去先零﹔現在不住﹐倏爾沉淪。自時觀世﹐世界匪真。


  心隨時運﹐變化無方﹔雖云隨化﹐不失至常。今覺昔覺﹐覺覺交光﹐匪惟相續﹐覺性無雙。謂之相續﹐外論無妨。反躬內省﹐今昔無疆。今覺覺「昔」﹐今昔同行。今不至昔﹐焉得交光?今若至昔﹐時變何傷?時惟外變﹐覺自真常。(道德自我之建立中世界之肯定 -- 第一﹑二﹑三節﹐不外註解上七段之意。)


  象常象變﹐互為紀綱﹐常在變中﹐變謂變常。唯心之德﹐用變體常。用能滯所﹐滯所用傷。能不滯所﹐變用其方。因用恆變﹐用乃無疆。由用之變﹐用乃得常。用常體常﹐體用相將。


  體既恆常﹐緣何用變?用若真變﹐體焉得常?當知用變﹐唯自用觀﹔自體觀用﹐變實不變。變惟顯現﹐明鏡高懸﹔影宛來去﹐明鏡無遷。


  自心觀象﹐象隨心顯。心體不變﹐象亦無遷。惟心之德﹐不滯不溺﹔捨此轉他﹐象若宛移。似離謂往﹐將即謂來﹐往來交替﹐遂成三世。時間範疇﹐由斯以立。時哉時哉﹐依用假立。既立之後﹐反加於心﹐謂心有變﹐妄議紛紜。

十一
  自心觀象﹐象依心存。心用流行﹐象若浮沈﹔已逝非喪﹐惟顯之隱。當前一念﹐萬劫常存﹔永矢弗忘﹐作用潛生。自心觀世﹐幻必依真。世界幻影﹐攝幻者真。心真世真﹐世界堅凝。


乙﹑物理(上節以心攝象﹐此節化象為理)


  唯心攝象﹐象實萬殊。然彼萬殊﹐同為心「所」(心之所對)。心「能」本一﹐一實統多。統多之事﹐類同別異。心隨時運﹐舍彼接此。當其接此﹐心光兩歧:方注於此﹐即復彼彼。彼彼者何?類同之始。既復彼彼﹐轉而此此。此此者何?類同之次。既此此已﹐平觀彼此﹐彼彼此此﹐別異兹起。類同別異﹐皆緣反視。反視伊何?心注逝「所」。心若外傾﹐「所」遂自成。自同自異﹐轉與心對。客觀物界﹐蓋由斯立﹔空間觀念﹐蓋由斯起。


  心注逝「所」﹐狀若外傾。唯此外傾﹐非特成「所」﹔當其成「所」﹐亦復成「能」。緣此反視﹐逆轉時向。時向呈變﹐逆轉復常。復常於變。類同之始﹔用不滯常﹔再變此常﹐又復他常﹐類同之次。彼此置定﹐心游其問﹔以此斥彼﹐以彼斥此。二者相拒﹐各居其位﹔心為其樞﹐不偏不倚﹔兩端在撏。得顯至常


  別異類同﹐彼彼此此。謂此為此﹐定此於內﹔謂此非彼﹐定彼於外。心光規物﹐內外齊規。一念雙規﹐世界重分。心之宰物﹐於此肇基。


  彼彼此此﹐心之物物﹔唯此物物﹐不同物役。緣心規物﹐規而不著﹔當其規物﹐即復推物。謂此為此﹐還此於此﹔謂此非彼﹐還彼於彼。物還其物﹐心即自還。陶人作器﹐器成手遷﹐心之規物﹐凱歌而旋。


  唯心規物﹐規而不著﹔類同別異﹐事乃無已。初惟具象﹐時空隔距﹔繼得共相﹐異所同狀。曰形曰色﹐參伍錯列:朝霞臥波﹐月明映雪﹐春山如笑﹐殘花若泣。望彼共相﹐宛然獨立﹐游綠飛紅﹐有魂失魄﹔漂蕩東西﹐不知所息。無家可歸﹐長為世客﹔勞也誠勞﹐逸也誠逸﹐朝發崑崙﹐暮觀海日。時空誠大﹐共相貫攝﹐不行而至﹐其行無迹。心有共相﹐時空失力。


  唯心之德﹐不滯不溺。共相不忘﹐亦復成執﹔故得共相﹐還以附物。以相狀物﹐使有所屬。視物為主﹐游客來宿。主居時空﹐有家有屋。眾客齊來﹐或延或拒﹔拒者謂非﹐延者謂是。拒者何之﹐望門投止。客既入門﹐門復外閉。相入物門﹐是名為理。相唯乎此﹐理實通彼﹔理之為言﹐貫同入異。理屬於物﹐轉名物理。客行入屋﹐外惟見屋﹔遂謂物實﹐相成虛廓。推相入物﹐心得超脫。

(註)   此段謂以所見之相﹐表狀所謂物﹐歸之於物﹐遂謂物之能以如是相表之﹐而不誤者﹐由物有顯如是相之理。

七 
  物具多相﹐物具眾理。相既入門﹐稱名曰理。孤客遠來﹐問主誰氏?冠蓋滿堂﹐皆云是理。同宿於兹﹐到有早遲﹐明晨分手﹐還各分馳。歡言揖讓﹐聊定主賓﹐先到為君﹐後到為臣。臣忘其我﹐君忘自尊﹐名分隨定﹐聊便呼稱。

(註)   初謂物有理﹐然析物至極﹐惟得物之眾理。物所表現之眾理﹐有邏輯上之隸屬關係。兹以時間之先後﹐喻諸理邏輯上之先後。


  晨雞唱曉﹐曦光微明﹐理無定在﹐客復長征。浮生暫會﹐宛爾相親。開門話別﹐阡陌縱橫﹐各奔就道﹐約會長亭。方言再會﹐眾客齊驚。回顧居舍﹐倏爾奔騰。煙飛霧滅﹐縹緲無形。物唯理聚﹐理散物零﹔唯理是實﹐萬里鵬程。


  唯心識理﹐理理相承。物有聚散﹐物有毀成。緣何而毀?緣何而成?成毁為果﹐成毀有因。後物為果﹐前物為因。因因無盡。無最後因。馳心入幻﹐疑惑環生:因若有果﹐何必果生?因若無果﹐果安從生?乃知因果﹐方便立名。唯理相承﹐果不虛生。唯理相承﹐果乃天成。因不生果﹐果不自因。全因該果﹐全果徹因。非因定果﹐亦果定因。因果互定﹐基理為根。因物果物﹐分段立名。


  唯心識理﹐觀物皆理。萬象森羅﹐唯理之佈。象如有狀﹐理實無形﹐潛移默運﹐萬象滋生。唯理交會﹐象若宛成。唯使理聚?自聚自凝﹐自成自化﹐天則流行﹐提挈造化﹐亘塞亁坤。理無散往﹐千古常新。謂理有往﹐泥理於象﹔謂理有散﹐定「空」(空間)求見。掃象忘「空」﹐理則常呈。新不成舊﹐但有新新。誰云有物? 形形不形。

十一 (讚知)
  唯心識理﹐思入風雲﹔超以象外﹐萬化游心﹔汰繁入簡﹐去雜成純﹔以一持萬﹐以故推今﹔研幾質測﹐窮幽極深﹔由顯知隱﹐以微知明﹔目營八表﹐神會玄冥。宇宙之奧﹐匪如心靈。


丙﹑心與理(此節融理歸心)


  「唯心識理﹐理乃心知。心但覺理﹐理覺攸分。心雖未覺﹐理自常呈﹔理之世界﹐外心潛存。唯心之義﹐將不得成。」此疑千古﹐難哉言明。


  原彼執定﹐理在心外﹐實由堅持﹐理有理相。心虛無相﹐理若有相﹐心之與理﹐遂謂為二﹐理之世界﹐遂成心對。然求實諦﹐當明下義。


  理有其相﹐義只一面。蓋心求理﹐不孤立理﹐循理而轉﹐理自掃相。理之世界﹐理無理相。無相非對﹐執外失據。
  通物之理﹐相無不掃。因理通物﹐呈一於多。一呈於多﹐多各有理﹔一多相貫﹐掃前理相。萬象遞遷﹐眾物融會﹐物相理相﹐俱時而融。洪鈞轉運﹐毀裂蒼穹﹔凡所有物﹐相無不融。物中理相﹐亦復同融。


  「物唯理聚﹐未聚無物﹔理有可聚﹐會當有聚﹐對實物言﹐物外有理。」(上問下答)﹐此先物(之)理﹐相亦不保。凡思所及﹐理皆有限﹐唯有限理﹐思中顯相。然理據理﹐高低相望﹐低者在高﹐高泯低相。凡較高理﹐概彼低理﹐低理為分﹐高理為全。會分歸全﹐唯全是實。分相入全﹐分相皆喪。


  理相之喪﹐由有包之。包之者全﹐被包者分。全能包分﹐以兼他分。他分對此﹐恆為其反。凡所知理﹐無論內外﹐無不有反﹐相依並在。先後大小﹐時空範疇﹔一多因果﹐思想範疇﹔無不兩兩﹐輾轉陰陽。孤立正理﹐未見其反。思有不及﹐非無其反。縱惟正理﹐心可離彼。注目於虛﹐便使正忘。孰使正忘?必有其理。如無其理﹐理非至上。忘正之事﹐於理何依?忘正之理﹐心之反理。此理反正﹐適足銷正。銷之使忘﹐此理堪任。唯此反理﹐與正相對﹐銷正忘正﹐正不獨貴。


  循此以思﹐理之世界﹐諸理相對﹐相對並在﹔並在相連﹐亦復互賴﹔互賴相滲﹐不得為二。相對互滲﹐即為絕對。相對兩端﹐中為交會。絕對為中﹐攝彼相對﹔兩端在中﹐兩端同泯。故理世界﹐理體不二﹔各類之理﹐必自相對﹐如八成四﹐如四成二﹐二復不二﹐統於太極﹐太極絕對﹐全攝理類﹔理類泯相﹐虛而不昧。


  心之窮理﹐由前溯高﹐由左溯右。理運乎心﹐環心輻輳。心不滯理﹐能銷理相。心銷理相﹐相無不喪。即此足證﹐心為理樞﹔相對之理﹐並存人體。


  心之窮理﹐必求至極﹐貫彼眾理﹐會歸於一。能覺無「限」﹐永超已成﹔「能」無不到﹐理豈外心?謂理外心﹐唯心有限。破限名覺﹐心不自限。心不自限﹐理不外心。心之有覺﹐惟在其通。能宛通所﹐即以狀覺。能覺無限﹐在無不通。凡有所通﹐皆依理路。理之為德﹐即在資通。舍資通德﹐無理可識。能覺在通﹐心豈外理?


  心之窮理﹐自超其覺。超覺入理﹐即忘其覺﹔忘覺之覺﹐是為真覺。理之顯心﹐自轉高理。理轉高理﹐理如失己﹔失而無失﹐是為實理。理即心體﹐理外無心﹔心外無理﹐窮理心明﹐理如導心﹐心實顯理﹔所顯之理﹐實即心體﹔體自顯用﹐非心映理。


  「言心覺理﹐次第包超﹐心雖顯理﹐理有未覺。」(總前義設疑﹑下答) -- 凡此所言﹐心動有及。心動有及﹐即有不及﹔故彼窮理﹐永無終極﹔惟心能超﹐及所不及﹔乃證凡理﹐不在心外。 -- 然復當知:心之未發﹐寂然不動﹐本無所及﹔以無所及﹐無所不及。心有所及﹐即所於「所」﹔此所於「所」﹐為心之限。所「所」成限﹐乃有不及。故心未發﹐即無所限﹔以無所限﹐即無不及。知心未發﹐理實呈全。心誠息動﹐當下廓然﹐虛靈不昧﹐旁通無窮。理惟資通﹐此虛即理。自心言虛﹐即理之實。心體至虛﹐理無不實。心理如如﹐得無可得。本心即理﹐亦即太極。斯為了義﹐言思迥絕。心理本然﹐誠賴默識。


第二節 呈用 -- 文化

一 (讚心)
  唯心之體﹐覺性無限﹔自明自照﹐能所渾然﹔靈光不昧﹐萬象虛涵﹔百理平鋪﹐八方輻輳﹔相對相滲﹐無相可言﹔陰陽合德﹐天理純全﹔充實凝聚﹐元氣內完。


  唯心之用﹐覺有所覺﹔太極既分﹐兩儀斯出﹐能所兩開﹐內外宛若﹔物似外來﹐我似內接。明月在天﹐流光地隙﹐自忘其我﹐凝神物相﹔物物分立﹐殊態異狀﹔剛柔相推﹐復變其相。萬象森羅﹐吾心安放?裂彼大全﹐分析其理﹐科學之知﹐緣兹以起。


  然此分析﹐唯似裂全。凝視此分﹐唯此分顯﹔永存分後﹐背景之全。鳥鳴樹巔﹐樹在山前﹐山有重巒﹐重巒映天。分有不分﹐知有不知。不分在後﹐為分所居﹔不知在後﹐為知之基。知基者何﹐理體之全。理體為基﹐知有所知﹔分析知分﹐餘若不知。

  然復須知﹐分析所得﹐為一共理。凡一共理﹐皆異中同﹐抽同自異﹐故名分析。此異中同﹐實亦統異。是一分析﹐即含綜合。凡彼析物﹐歸得關係。凡有關係﹐連多為一。析物愈細﹐關係彌多﹐愈知關係﹐愈連他物。分析之功﹐正為綜合。彼科學理﹐期在廣備﹐理理相關﹐冀成統系。

  凡此足證﹐分不離全﹔科學分析﹐惟似裂全。彼先裂全﹐終復向全﹔全似前招﹐實自前還。前招之全﹐後全之影。波心蕩月﹐流光四裂﹐風定波平﹐期映滿月。分析求備﹐歸在全識。


  唯彼科學﹐先裂分全。由分溯全﹐唯賴分連。連彼眾分﹐連之復連﹔以分無盡﹐終不成全。故科學理﹐理體所分﹔科學之知﹐只顯分理。分理依全﹐不同全理。

  爰有哲學﹐會分歸全。會分歸全﹐不由外合。凡彼外合﹐有所不合﹐故合所得﹐終與分對。哲學會分﹐溯分所自。科學之知﹐知其所知﹔哲學之知﹐知所以知。知所以知﹐知知所自。知之所自﹐知中之理。反溯知理﹐識為心用﹔反用歸體﹐得知理體﹔﹐遂識萬理﹐同係理體。心理如如﹐理相復泯。還觀萬理﹐一理之佈﹐即心所顯﹐即心之用﹔不見理相﹐唯見一心﹔心不見心﹐惟自證知。哲學之事﹐於焉完成。


  科學求知﹐散於萬物﹔由一及他﹐連綿相索。時序無窮﹐空間無極﹐交關互係﹐愈探愈密。凡有定律﹐皆有不攝。與之相反﹐爰有藝術。彫像一尊﹐山水一幅﹐瓊樓玉殿﹐清歌妙曲﹐截斷時空﹐自成境城﹔孤立絕緣﹐移人心目。科學抽象﹐離彼感相﹔藝術具體﹐惟賴感相。科學之理﹐外統感相﹔藝術之理﹐內托感相。以共概殊﹐科學之事﹔以殊攝共﹐藝術之事。以共概殊﹐共有可得﹔何殊中共﹐竟不可得?

  緣彼藝術﹐外為感相。然此感相﹐用作徵象。徵象者何?藉此指他。凡有藝術﹐皆能顯理﹐然所顯理﹐非與覺對﹐乃直透心﹐與理相繫。徵象形色﹐形色有理。形色之理﹐亦科學理。然此形色﹐曲折成趣﹐和諧對稱﹐參差配置﹔互成互澈﹐相貫相交。形色之理﹐遂得相銷。惟相銷處﹐湧現美理。其所湧理﹐直呈於心﹔感時即有﹐離感難尋。求諸形色﹐此理不得﹔外此形色﹐亦不可得。


  原彼理體﹐本復無相﹐諸理相滲﹐渾然一體﹔與心為一﹐不成所對。彼科學理﹐殊中抽共﹐共則異殊﹐可成所對。所對理相﹐偏不透全﹐理體太極﹐不顯於兹。唯有藝術﹐托共於殊﹐融彼諸殊﹐以顯共理。所顯共理﹐不與殊對﹐具體共理﹐藝術乃有。融殊顯共﹐陰陽互調。四象環抱﹐八卦成列﹐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相射。此所顯理﹐陰陽所交﹐理體太極﹐於兹遂呈。心顯此理﹐無能所分。能所絕待﹐物我同泯。以象顯理﹐象失其象﹔理顯於象﹐理無理相。曲終人隱﹐江上峰青﹐藝術之妙﹐即象顯真。


  科學藝術﹐各有其用。科學分析﹐抽象律成﹐感相錯雜﹐賴律成純。而彼藝術﹔妙用通神﹐即彼感相﹐當下成純。然此二者:未離感相﹐用上顯體﹐皆待感相。唯人有愛﹐直通他心﹐視人如己﹐以情絜情。愛之所始﹐先覩人形﹐笑貌音聲﹐徵象其心。即形知心。初同美感﹐將心比心﹐倏爾通魂。心同理同﹐理體遍存﹔理體之全﹐亦具他人。心中見心﹐見己於人。理體外化﹐反照於心。然此外化﹐緣心自推。心之自推﹐本其自理。故此外化﹐實非外化。理體遍在﹐亦在他心﹐心中見心﹐無異自見。人我同心﹐原自同體﹔惟自身觀﹐人我宛別。心泥身象﹐人我乃分。將心比心﹐反此同體﹔實此同體﹐即我心體。分後觀全﹐見有天心﹐概人與我﹐實此天心。人我同心﹐理體無二﹐亦無外化﹔本心無二﹐唯一本心。本心後隱﹐前見二心。推愛於人﹐本心實現。本心實現﹐理體自復。理體自復﹐即名為愛。理體呈露﹐愛自我施。非我施愛﹐理露破私。人我之別﹐唯各有私。理破其私﹐還歸太一﹔本心日明﹐私不可得。唯有此愛。彌綸充塞。


  復兹理體﹐即名為愛。愛有愛理﹐是名為仁。然復當知﹐復理之理﹐唯其自己。故此理體﹐實即是仁。仁非他理﹐仁即理體。仁與理體﹐其名有二﹔名雖有二﹐實唯是一。此意幽玄﹐別言以喻。

  原彼理體﹐沖漠無象﹐旁通無窮﹐唯理之德﹐用在資通﹐舍通無理﹐舍理無通。理之本體﹐通而無相。凡所謂愛﹐心與心通﹐舍通無愛﹐愛唯是通。愛唯是通﹐通唯是理。愛有所愛﹐愛不在所。通有所通﹐通不在所。愛不在所﹐愛即依仁﹔通不在所﹐通即顯理。本心之仁﹐無所不通。大通之愛﹐無所不愛﹐天地萬物﹐同為一體﹔至虛至實﹐亦通無相。理體即仁﹐仁即理體。


  人心﹑我心﹐本心﹑天心﹐仁與理體﹐異名同實。惟其異用﹐儼然有別。明其一貫﹐表其同體﹐異用周流﹐名之為道。


  藝術求美﹐科哲求真﹐道德求善﹐善本乎仁。然彼真美﹐亦即此仁。藝術求美﹐物我雙忘。忘彼物我﹐直感直達。直感直達﹐仁之流行。科哲求真﹐唯求得理。理之所安﹐通物無礙﹐其名為真。真不異理﹐理不異真。理之通用﹐即名為真﹔舍彼通用﹐無由見理。通外見理﹐誤指理相﹐凡有相理﹐理必不全。大全之理﹐理體無相。理體無相﹐是謂至真。至真理體﹐自證自明。自證自明﹐體用周行。周行之德﹐實即是仁。

十一 (讚道用)

  原彼道體﹐包涵萬象﹐芴漠混淪﹐不可為狀﹔至善至真﹐洵美且仁。道無常居﹐渾灝流行﹐範圍六合﹐充沛古今﹔仰之彌高﹐臨之彌深﹔曲成萬物﹐主宰人心﹔顯為科哲﹐眾學紛綸﹐千巖競秀﹐萬壑爭鳴﹔顯為藝術﹐天樂響雲﹐八音齊奏﹐鳥獸歡騰﹔顯為道德﹐肫肫其仁﹐愛無不育﹐履載群生。溯其所自﹐先天地生﹐超物為言﹐是名為神。反己合神﹐宗教所生。

十二
  原彼宗教﹐府首事神。神高在上﹐若與己分﹔望神接引﹐援己於神。神無不備﹐功德充盈。愛神之德﹐愛理自身。理體名仁﹐仁即原愛。愛神之德﹐自愛「原愛」。愛愛周流﹐自超自抱﹐體用宛離﹐用環體繞。擧用遙合﹐乃有宗教。

  中土宗教﹐異彼西教。讚彼妙道﹐亦為宗教。天地含情﹐萬物化生﹐生生不已﹐繼善成性﹔成性存存﹐顯為人文。原此天德﹐至動而貞。道在天壤﹐萬古常存。信道不渝﹐中土宗教。

十三
  科學哲學﹐藝術宗教﹐凡此等等﹐皆屬文化。道德對言﹐亦為文化﹐凡屬文化﹐皆體之用。然彼文化﹐相對而成﹐既為相對﹐皆用一支。全體大用﹐乃在人格。人格完成﹐盡性知天。用上立體﹐成聖成賢。立彼人極﹐方顯太極。(人生之體驗及道德自我之建立中精神之表現一部之前半﹐大皆不外說明本節之義。唯他處未用理體二字。理體即人之生命精神或心靈活動所實現之價值自體。)

第三節 立體 -- 率性


  完成人格﹐在盡其性。天命渾然﹐實為至善。率性即是﹐非行仁義。擴充不已﹐沛然誰禦。義襲而取﹐涸可立俟。


  心涵性理(性即理)﹐其動也直。直心而發﹐無住不吉。其有不善﹐惟緣形氣。形氣者身﹐身者心竅﹐生理渾成﹐亦具眾妙。形氣之身﹐亦非不善。其有不善﹐唯溺形氣﹐流而失本﹐不善以成。


  失本因何?「其動不直」﹔不直因何?「只緣懈力」﹔懈力因何?「只緣迷理」﹔迷理因何?「唯心有蔽」。「心具眾善﹐緣何有蔽?心不自蔽﹐蔽於形氣。蔽于形氣﹐即心自蔽。心能自蔽﹐即心不善﹐心有不善﹐性亦不善﹐性善之論﹐將何以立?」


  凡此疑難﹐不知心性。錯誤所生﹐混用於體。緣彼心體﹐未發為言。當其未發﹐寂然不動。理無不善﹐不得為惡﹐是為絕對。當其已發﹐即成相對﹐絕對伊何?唯有全正﹐而無偏反。相對伊何?反彼偏反﹐以歸全正。故心之動﹐為一決定﹐決定伊何?有成有毀。唯能毀毀﹐是以能成。故心之動﹐是是非「非」。非其所非﹐即以成是﹔若不非非﹐是亦不成。(此段之非非之「非」﹐謂錯誤)故心之動﹐善善惡惡。惡其所惡﹐即以成善﹔若不惡惡﹐善亦不成。非自何生﹐由可違是。此此為是﹐彼此則非。此此為理﹐彼此非理。然此非理﹐唯理非之﹔遵理而行﹐非必自非。「非理」非實﹐焉能違理?故此非理﹐惟一幻有。惡自何生﹐由可違善。然心之動﹐無不惡惡﹔遵理而行﹐「惡」必為惡。惡之為惡﹐永為被惡。故凡有惡﹐亦一幻有。


  惑者不解﹐疑必叢生:「有則不幻﹐幻則不有。既有幻有﹐則同真有﹔如屬幻有﹐則同無有。既曰無有﹐焉用去之?言惡必去﹐言非必除﹐正謂其真﹐方必去除。」


  「非」若果真﹐「非」不可非﹔「非」不可非﹐焉有非「非」。「惡」若果真。「惡」不可去。「惡」不可去﹐焉有惡「惡」。緣彼「非」「惡」﹐非惡所對。離此非惡﹐「非」「惡」不立。非惡離彼﹐亦復不立。以此(指非惡之活動)望彼(指非惡之活動之所對之「非」「惡」)﹐彼若實在﹔連此於彼﹐彼即幻有。幻有非無﹐無則無幻﹔惟其似有﹐故名為幻。幻為所對﹐此則對彼﹔此為活動﹐貫徹於幻。非「非」惡「惡」﹐幻終不實。非「非」證是﹐惡「惡」證善。故此非惡﹐(活動)出自心用。心用此反﹐以反彼「反」﹔(指「非」﹑「惡」) 然此心體﹐實無此反﹔有此反用﹐但以反「反」。反有所反﹐故有「非」﹑「惡」﹔「反」必被反﹐故必去除。有而不真﹐幻而必去。有「幻有」者﹐非此幻有。有「幻有」者﹐乃此真有﹔然此真有﹐明「幻有」幻。心善性善﹐于義得成。

  緣彼理用﹐實一大全﹔割裂以觀﹐妄議紛然。全體顯用﹐用含兩端﹔是是非非﹐善善惡惡﹔全用而觀﹐實惟至善。然此渾用﹐本屬超時﹔自時而觀﹐分段呈形。故心之動﹐可流成惡。然其成惡﹐唯是宛成﹔理體之善﹐內存不毀。渾用之全﹐他段別呈﹔轉惡成善﹐有待他時。他時之復﹐渾用完成。人之流惡﹐渾用前段。終身小人﹐善幾永在﹐歿身不悟﹐他段未呈。然此渾用﹐仍繫性體﹐待彼來生﹐終當現行。此意幽微﹐匪易言宣﹐凡信理體﹐終當豁然。

  緣心發用﹐顯于形氣﹐溺彼形氣﹐性若自離。然觀渾用﹐離未始離。非「非」惡「惡」﹐乃性之形﹔渾用顯性﹐見性之復。不遠而復﹐性實無惡。


  人之有惡﹐渾用前段﹔渾用之全﹐終當去惡﹐惡不污用﹐善不容惡。故知道者﹐不以有惡﹐疑性之善﹐不以有惡﹐容「惡」不惡。唯知渾用﹐不容有惡。有此真知﹐知即澈行﹐行順渾用﹐見幾去惡。


  緣心發用﹐顯于形氣。體不離用﹐用不離體。如體離用﹐體成定體﹔定體孤懸﹐其外為空。如有外空﹐空體並立﹔並立相滲﹐此空毀體。
  惟體發用﹐體得長存。體之發用﹐如有所著﹔形氣相對﹐儼在理外。觀理于氣﹐氣中皆理﹔自理觀氣﹐又若非理。然此非理﹐唯理未形。理之未形﹐消極之限。限惟宛限﹐非有實限﹐理顯破限。破彼宛限。即此破限﹐名為理顯。理之發用﹐唯理自展。展之相續﹐如一歷程。展交未展﹐若有交點。唯此交點﹐氣名以立。實此交點﹐唯理段呈。交點非實﹐續展點亡。限實不限﹐不限而限﹐唯此幻限﹐理之所破。唯理有破﹐理用流行。破惟顯用﹐用惟是理。破無所破﹐是為妙理。


  人之形氣﹐中惟生理。(生理一名取俗義)心理生理﹐一理之佈。惟彼生理﹐不能自覺。以不自覺﹐不透理體﹐故人我身﹐互相限隔。然我心理﹐直透理體﹐無有人我﹐遍在無私。盡性之身﹐破生理限。性顯于行﹐心理通身﹔即此通身﹐為心之「德」。率性為道﹐修道成德。德原于性﹐德復成性。性未有增﹐德有所得。惟此率性﹐自強不息。行道無已﹐德日增益。心理貫身﹐身為心舍。緝熙光明﹐內德充實。德顯於身﹐變彼氣質。變彼氣質﹐破限立極。


  氣質之變﹐端在累積﹐積水成淵﹐積善成德。日就月將﹐朝亁夕惕﹐默化潛移﹐神明自得。緣彼萬善﹐出自一體。故彼積善﹐非有多善﹐自融自凝﹐恆求整一。一善雖微﹐遍全人格﹔眾善雖多﹐成一人格。性體渾成﹐非由累積。累積之事﹐用上積極﹐體上消極。習氣未除﹐善有間隔﹐如光隔暗﹐宛有多光。習氣日除﹐光自整一﹔實此整一﹐性體原有。故彼累積﹐用上積極﹐體上消極。此義不明﹐未為知德。

十一
  修養之方﹐言多難紀。靜則致虛﹐動則循理﹐敬貫動靜﹐主一無適。心體本虛﹐心虛理實。與理相應﹐當致虛靜﹐恬淡寡欲﹐反于素僕。動則循理﹐言行有則。「則」通人我﹐強恕順「則」﹔勉強而安﹐難而後獲。循理之動﹐理自中識﹐踐理自我﹐理事貫攝。行無留行﹐理不徒執﹐行心所安﹐良知是式。唯心是理﹐理無不備﹐反躬虛懷﹐是非自別。以常應變﹐良知不失﹐應而不滯﹐動靜合一。斯敬貫注﹐內外不隔。

十二
  修養之事﹐但問耕耘﹐為聖為賢﹐非可期成。人孰無過﹐貴在知過。本心至善﹐知「過」「過」過。過而不留﹐過自融化。一念上達﹐不憂墜下。不自能升﹐賴信本心。信得本心﹐過若浮雲。天風吹度﹐長空無塵。胸懷坦蕩﹐天機日深﹔棲神玄遠﹐足以悟靈。惟巧與力﹐存乎其人。

十三
  修養之果﹐日變氣質。誠不可掩﹐德不可偽。德之所成﹐匪由思至﹔充內形外﹐睟面盎背﹐美在于中﹐發乎四支﹔不言而信﹐不怒而威﹔未施而親﹐默然而喻。溫溫恭人﹐惟德之基。金聲玉振﹐終始條理﹔目擊道存﹐斯為聖哲。

十四 (讚聖)

  惟彼聖哲﹐萬物皆備。心主乎身﹐踐彼形色。剛健光輝﹐日新其德﹐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盡性立命﹐既仁且智﹔文理在中﹐發為事業﹔經緯天地﹐材官萬物。心之精神﹐六通四闢﹐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心體顯用﹐體自用立﹔爰本太極﹐建立人極。以身載道﹐道成肉身﹔凡有血氣﹐莫不尊親﹔所過者化﹐天下歸仁。浩浩其天﹐淵淵其淵。恢恢廣廣﹐孰知其極? 睪睪廣廣﹐孰知其德? 泯泯紛紛﹐孰知其形?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參彼萬歲﹐而一成純。是謂至善﹐是謂至真﹐是謂至美﹐是謂至神。(本節除第七第十四段外﹐大皆可在道德自我之建立中﹐得其註解)

第四節 世出世間

一 (讚道相)
  原彼道體﹐無不包融。群星羅列﹐天有萬重﹐而此道體﹐統攝太空。「空」在大覺﹐如海一漚。惟覺之理﹐彌綸宇宙。在物之理﹐猶為相對﹔絕對之理﹐超彼相對﹔萬理交滲﹐融攝不二。道體真常﹐完滿充實﹐不動而變﹐無為而成﹐生生不生﹐形形不形。言語道斷﹐知幾其神。


  彼道無極﹐彼道無際。無極之極﹐是謂太極﹔無際之際﹐際之不際。凡所有相﹐皆有際極﹔凡有際極﹐常言有物。自物觀人﹐人亦一物。


  然此人物﹐志氣如神﹔身在天地﹐與物無分﹔心涵天地﹐物是心塵﹔行彼至善﹐踐彼至真。聖心見道﹐道本長存﹐即身載道﹐超彼死生﹔形骸萬化﹐靈府常春﹔昭垂大德﹐貫徹幽明﹔窮未來際﹐利樂有情。


  人身雖異﹐心同理同。克念作聖﹐無不成功。雖悟一道﹐悟有早遲﹔未云人成﹐我即超生。乃知一道﹐實托眾心。就其所悟﹐不得謂多﹔心與道一﹐千聖一心。然當未悟﹐宛有多心。心體應一﹐多由繫身。身何有多? 大惑兹生。


  爰知道體﹐迵絕情識。體雖為一﹐用則呈多﹐如一光源﹐身出即散。唯此四散﹐顯為萬物﹐殊類殊形﹐眾物以生。(比喻)
  原彼道體﹐無理不具﹐有一無多﹐一則不一。一有其一﹐必呈于多﹔故彼道體﹐不守其一﹔不守其一﹐故顯為多。多之所始﹐原自一始。


  體一用多﹐一呈于多﹔為有一呈﹐多實不多。萬類殊形﹐同依道體。唯多有一﹐一貫各一﹐一含大一﹐還返大一。一返大一﹐可兩面觀:大一召一﹐是體徹用﹔一歸大一﹐是用返體。緣有還返﹐物皆向道﹐發展進化﹐宛度時間。生物成人﹐人復成聖﹐返于道體﹐與道為一。然此時間﹐惟其返程﹐外望為時﹐內惟顯性。惟性之顯﹐破「各一」限﹐限若有「限」﹐破若有程﹐程如有段﹐宛爾成時。實此時程﹐惟理之佈﹔惟理自運﹐時實無時。率性修道﹐惟理自運。非理運我﹐我理無分。「限」破理顯﹐理之自顯。「限」實非「限」﹐對破成名﹔理顯非顯﹐對隱成名。無隱之者﹐即「限」為隱。「限」惟幻有﹐有則非無。破「限」幻去﹐幻終非有。唯理真實﹐破彼幻限﹔故離此理﹐無破限者。知幻即破﹐理之自明﹔誤幻為真﹐理之投影﹔於誤不安﹐真之靈呈﹔知幻非真﹐幻之返真﹔自消其影﹐唯有一真。故彼修為﹐亦無修者﹐知真為真﹐不待外驗﹔唯此一理﹐自明自證﹔明證至極﹐反於大通。一歸大一﹐大一徹一﹐全體呈用﹐大用立體。自人立言﹐用上之言﹔用上立極﹐名曰人極。然此人極﹐實惟太極。一實二名﹐非有二極。


  太極人極﹐實為一極。本體真常﹐斷不容二﹔然其顯用﹐畢竟是多。世界無窮﹐眾生無盡﹐雖一成聖﹐不一切成。眾生向道﹐理運乎多。理必破限﹐「生」終成聖。極理觀「生」﹐「生」不是「生」﹔然限未破﹐「生」即是「生」。「聖」「生」並存﹐理善安立。


  諸聖見道﹐與道為一﹔諸聖同心﹐亦復無別。道體呈用﹐大用無疆﹔諸聖見道﹐德亦無疆﹔生前死後﹐悲願同深﹔精神感召﹐長在斯民﹔願士希賢﹐願賢希聖﹔一人不聖﹐聖不獨成。


  聖不獨成﹐聖與「生」繫。聖心雖一﹐成聖途異。唯此途異﹐成聖因異。聖之繫「生」﹐賴于世法。成聖因緣﹐亦賴世法。聖因有異﹐繫「生」有別。唯此有別﹐諸聖不一﹔感格人間﹐各有功德。


  爰知道體﹐迥絕情識﹐由一顯多﹐多復返一。自體而言﹐返實不返﹔自用而言﹐宛如有返。各一之返﹐又不沉一﹔繫彼眾多﹐同返於一。故彼諸聖﹐不升天國﹐不住湼槃﹔願入地獄﹐願在人間。即智興仁﹐以仁運智﹔全體興用﹐全用在體﹔隨緣顯理﹐為天人師。慈航普渡﹐聖域同登。眾生無盡﹐諸聖無盡。聖與眾生﹐心無差別。非聖化生﹐生各自覺。道體周流﹐無所不入﹐一切眾生﹐畢竟成聖﹐有一能成﹐一切能成﹐諸聖大願﹐於焉以生。

十一 (讚道體)

  唯此道體﹐全體顯用﹐用各歸體﹔宛爾周流﹐無窮無際﹔交光互映﹐一多相澈﹔全一是多﹐全多是一﹔各一含多﹐多同返一。理事無礙﹐事事無礙﹔全海在波﹐波波攝海﹐芥子須彌﹐微塵世界﹔一念全收﹐諸聖斯在﹔擧足下足﹐踏破三界﹔瞬目揚眉﹐道不可外。道遠乎哉! 觸事而真。聖遠乎哉! 體之即神。唯吾蔽理﹐如道不在。哀此無明﹐隔絕內外。反求有術﹐知暗即明。充此知量﹐大覺終成。

十二
  唯知道體﹐無所不在﹐故求大覺﹐不廢小覺。覺無大小﹐同呈覺性。凡覺有理﹐理無小大。即小見大﹐視其心量﹔未能見大﹐小理亦大﹔循彼小理﹐自當通大﹔廢彼小理﹐大無可大。故欲修道﹐不離世事﹔事至而應﹐循所知理﹔至賾不惡﹐至繁不厭﹔一有厭惡﹐自絕真常。若言求學﹐由本之末﹐科學世智﹐無一可棄。若言盡責﹐自近而始﹐為子當孝﹐為弟當弟﹐為友則信﹐忠於職事。痌瘝在抱﹐救世之急﹐玄理通神﹐志當超逸﹐既極高明﹐復行庸德。正其容體﹐齊其顏色﹐修其辭命﹐不使眾駭﹔化世之言﹐方便巧立。道固小行﹐德亦小識﹔漸潰濡浸﹐會當有益。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惟我先哲﹐精微廣大。

第五節 思道


  原彼道體﹐小大由之﹐於大不終﹐於小不遺。人能弘道﹐道亦弘人。體道在身﹐惟資行證﹔苟非其人﹐道不虛行。超彼思慮﹐議論徒紛﹐畫餅不飽﹐望梅渴增。止於言思﹐只足成名。與道萬里﹐世俗哲人。


  然此道體﹐無乎不在。神之陟降﹐亦在言思。言有所符﹐思有所之﹐所符所之﹐同向道指。道不遠人﹐豈遠言思?故彼世哲﹐未與道離。差僅毫厘﹐若謬千里﹔然此千里﹐不離道體。道雖尊貴﹐由人所會﹔八方騰躍﹐終入環內﹔類與不類。相與為類。言思狀道﹐誠不無誤。誤由何生?安排失措。變爾安排﹐錯即不錯。原此誤排﹐思出其位﹐越位跨臨﹐遂成錯敗。然此跨臨﹐實由道生。唯道在上﹐引心上升﹐忘其本位﹐跨臨乃生。故思之誤﹐亦道所形。道無不容﹐容人誤解。人不信道。道亦不悔。百家異說﹐矛盾衝突﹐一元多元﹐唯心唯物﹐曰墨曰儒﹐曰道曰佛。書籍無窮﹐巵言日出﹐小言破道﹐滿坑滿谷。而彼道體﹐無所不容﹔百川滙流﹐東海朝宗﹐磅礡深廣﹐返於大通。

三 (讚思道)
  我思古人﹐人豪天挺。孔子一貫。老聃抱樸。孟子性善。莊周齊物。肇論不遷。賢首探玄。濂溪主靜。明道識仁。晦庵窮理。象山立大。陽明致知。船山觀化。釋迦演法﹐大獅子吼。龍樹觀「空」。無著說「有」。蘇柏師徒﹐理念世界。基督降世﹐「信」「望」與「愛」。康德批判﹐知識內在。黑氏絕對﹐自化 為外。凡此諸哲﹐殊方異代﹐若不相謀﹐玄津獨遷﹔或異或同﹐並行不悖。後哲未出﹐前哲至上﹔後哲既出﹐兩庭相望﹔弟子承師﹐當仁不讓。後哲未出﹐疑若道窮﹔及其既出﹐道復旁通﹔群峰數轉﹐還復相逢﹔黃河九曲﹐依舊朝東。思道之思﹐生生不窮。讚道之妙﹐還讚思道。道由思顯﹐思復導行﹔行之踐道﹐思為前導﹔破思之思﹐亦由思導﹔思之不窮﹐見道之竅。吾思至此﹐吾思「吾思」。宛有天則﹐下臨吾思﹔而此天則﹐思不可思﹔淵乎莫測﹐知不可知。吾思至此﹐唯嘆觀止。思無可思﹐停筆於此。巵言河漢﹐俟諸異時﹔詹言十紙﹐聊以自娛。道無不容﹐當不見嗤。

三十年二月八日 - 十二日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