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零下10度那一年:王奇华 明叔亮：“魔兽”争霸(《财经》 2009-11-9)

“魔兽”争霸

　　11月3日下午，王佳出差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网络游戏《魔兽世界》还可以正常登录，“再也经不起上次那样的折腾了！”

　　28岁的王佳成为《魔兽世界》玩家已经超过五年。让他如此“提心吊胆”的原因，是国家新闻出版总署11月2日晚间发布的一则通知，称由于网之易公司“未经新闻出版总署审批同意”，就进行“事实上的公开运营服务”，决定退回其代理运营《魔兽世界》（燃烧的远征）的申请，要求其停止收费和新账号注册。

　　网之易公司全称上海网之易网络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是知名互联网公司网易（Nasdaq：NTES）旗下子公司。似乎并非巧合，新闻出版总署通知下发当晚，网之易公司亦发出公告，称“为了保证服务器的稳定运行”，将于11月3日凌晨3时开始，对服务器进行例行维护，预计当日上午11时前恢复正常运营。

　　虽然这次“例行维护”有惊无险，但是围绕《魔兽世界》的一场监管风波才刚刚上演。

　　11月3日下午，文化部文化市场司司长李雄在一个新闻通气会上公开表示，文化部已经通过了网之易公司的审批，新闻出版总署对《魔兽世界》终止审批的通知，不符合国务院有关部门“三定”方案的规定，“明显属于越权行为”。

　　短短24小时，新闻出版总署和文化部两大部委因《魔兽世界》针锋相对、态度迥异，让运营企业、数百万游戏玩家乃至整个网络游戏行业，都陷入了无所适从的境地。由于新闻出版总署在通知中宣称，“将视情依法对其作出相应的行政处罚，包括停止其互联网接入服务”，未来《魔兽世界》会不会面临巨额行政处罚，甚至停止运营，仍然面临着高度不确定性。

　　“现在我们都有点像惊弓之鸟了，生怕魔兽再次停服。”王佳说。

漫长的等待

　　王佳所说的“上一次停服”，发生在6月初。当时，网易在与另一家国内游戏运营商九城（Nasdaq：NCTY）的竞争中胜出，从美国暴雪娱乐公司（Nasdaq：ATVI）手中获得了《魔兽世界》中国内地运营权。由于运营商变更需要重新报批，网易宣布《魔兽世界》暂时停服。

　　《魔兽世界》由美国暴雪公司开发，是目前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MMORPG）。国内服务器最高同时在线人数曾突破100万，活跃玩家人数接近500万。最初，王佳一直通过登录国外网络来玩；九城将其引进国内后，才开始在国内服务器上玩。

　　刚听说《魔兽世界》运营权从九城转至网易时，王佳并没有特别在意，“不管谁运营，能让我玩到游戏就好。”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104天。

　　网络游戏在全球都属新兴行业。2001年，新闻出版总署批准盛大（Nasdaq：SNDA）从韩国Actoz公司引进的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传奇》上线，被普遍视为中国网络游戏产业化的开端。但是，2007年“大部制”改革后，文化部在网络游戏监管中的作用大大增强。

　　完成和暴雪的签约后，网易即同时向公司所在地的文化和新闻出版主管部门提出了审批申请。知情人士透露，新闻出版总署下属的上海、北京两地新闻出版局，曾经先后两次对《魔兽世界》变更运营商及内容展开调查，均未提出异议。

　　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官方网站“信息互动”栏目，在给一位名为“刘易”的咨询者的回复中称，至迟于6月12日，该局已经将网易《魔兽世界》的审核申请上报至新闻出版总署。

　　根据2008年开始实施的《电子出版物出版管理规定》，新闻出版总署自受理进口电子出版物申请之日起20日内，作出批准或者不批准的决定。舆论普遍预期，《魔兽世界》有望于6月底开服。

　　不过，由于《魔兽世界》代理权变更纠纷，九城于6月24日对暴雪提起了当月内的第四次诉讼。直到7月21日，文化部网络游戏查询系统网站（ccnt.cstc.org.cn）发布公告，《魔兽世界》获得了文化部的审查批文，批号为“文网进字[2009]006号”。

　　同一天晚间，新闻出版总署有关负责人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表示，《魔兽世界》内容审查工作已经结束，在开发商暴雪公司修改内容的同时，允许网易从7月30日起进行内部测试。

　　对于与王佳同样在等待的数百万玩家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黎明前的曙光”。

强行开服

　　让王佳没有想到的是，他高兴得有些太早了。7月20日，就在网易上报审批后不久，新闻出版总署公布了《关于加强对进口网络游戏审批管理的通知》，称“新闻出版总署是惟一经国务院授权负责境外著作权人授权的进口网络游戏的审批部门”，“有的部门未经国务院授权，自设网络游戏前置审批和进口网络游戏审查，造成重复审批，干扰了正常的管理程序”。

　　这份通知7月1日即已拟定，迟至7月20日才正式公布。一些敏感的市场人士据此认为，《魔兽世界》的审批进程将不会一帆风顺。

　　9月5日，网易发布公告，宣布《魔兽世界》内测已经完成，从9月6日至9月14日，现有玩家可以免费体验八天。

　　根据前运营商九城2008年四季度财报数据推算，《魔兽世界》当时的运营成本为每天422万元。另外，摩根大通6月30日发布的研究报告中称，网易代理《魔兽世界》三年的最低保证金为2.146亿美元，远远高于此前九城支付的5000万美元四年期代理费用。据此推测，每多免费运营一天，网易的经济损失惊人。

　　虽然网易2009年二季度业绩表现好于预期，但是由于连CEO丁磊都无法预期《魔兽世界》能于何时开服，8月13日，网易股价一度大幅跳水10.31％。受到高昂运营成本、数百万玩家和资本市场多重压力的网易，再也拖延不起。

　　9月7日，中央编办针对不同部门对国务院“三定”规定中有关条文的不同理解，印发了《对文化部、广电总局、新闻出版总署〈“三定”规定〉中有关动漫、网络游戏和文化市场综合执法的部分条文的解释》，厘定了“网络游戏的网上出版”“前置审批”“出版境外著作权人授权的互联网游戏作品”等多个关键概念，明确文化部是网络游戏的主管部门，负责指导文化市场的综合执法工作。

　　9月19日，在已获得文化部审核批文但尚未通过新闻出版总署前置审批的情况下，网易发布公告，宣布即日起《魔兽世界》重新正式运营。

“越权”之争

　　国庆长假，王佳和其他玩家度过了幸福的十天。但是对《魔兽世界》的运营者网易来说，“强行开服”意味着与监管部门的冲突已不可避免。

　　10月9日，新闻出版总署发布了《关于贯彻落实国务院〈“三定”规定〉和中央编办有关解释，进一步加强网络游戏前置审批和进口网络游戏审批管理的通知》，明确规定网络游戏包括大型角色扮演类网络游戏，将网络游戏内容通过互联网向公众提供在线交互使用或下载等运营服务是网络游戏出版行为，必须由新闻出版总署履行前置审批。

　　这则《通知》同时要求，经由新闻出版总署前置审批或进口审批过的网络游戏，变更运营单位或增加新版本、新资料片以及更新内容，须重新履行前置审批或进口审批手续，否则将取消原批准文件、停止运营，甚至取消接入服务、关闭网站。

　　2004年，九城获《魔兽世界》运营代理权，曾通过新闻出版总署的前置审批手续。按照上述通知精神，网易未通过前置审批即“强行开服”，属“违规”行为。

　　新闻出版总署科技与数字司一位负责人在接受《财经》记者电话采访时明确表示，通知没有针对任何一款具体游戏。

　　尽管如此，这则措辞峻切的通知引发了市场的担忧。10月12日，网易股价走到了三个月来的最低点。投资者们普遍担心，中国网络游戏的监管环境趋于严格，网易可能会受到官方“制裁”。

　　就在市场担忧之际，文化部表达了强烈不满。10月20日，2009游戏开发者大会（GDC China 2009）在上海召开。在陪同文化部领导会见与会游戏公司负责人时，文化部文化市场司副司长庹祖海公开表态，“某些部门必须停止对网游企业的粗暴干涉”“网游行业的监管工作将逐渐明朗化，文化部也将加快对网游监管的接收工作”。

　　两周后，争议进一步升级。11月2日晚间，新闻出版总署发出通知，终止《魔兽世界》（燃烧的远征）审批，退回关于引进出版《魔兽世界》的申请。

　　新闻出版总署在《通知》中表示，网之易公司擅自收费并提供新账号注册，已经造成事实上的公开运营服务，应“立即停止违规行为，纠正错误，停止收费和新账号注册”，新闻出版总署将视情依法对其作出相应的行政处罚，包括停止其互联网接入服务。

　　从9月19日起“强行开服”运营的《魔兽世界》，再次面临停服的风险。

　　次日中午11时，《魔兽世界》经过数小时的“例行维修”后恢复运营。数小时后，文化部举行查处第七批违法游戏产品及经营活动新闻通气会，会上文化部文化市场司司长李雄公开表示，文化部是网络游戏的主管部门，《魔兽世界》运营权发生转移后，文化部已经通过了网之易公司的审批；新闻出版总署不具备处罚《魔兽世界》的职责，因此是越权的。

　　监管部门意见分歧公开化之后，网易CEO丁磊、负责《魔兽世界》运营的网之易公司负责人李日强，均拒绝对此置评，称一切以公告为准。

何为“出版物”？

　　两大监管部门的审批“越权”之争，焦点在于对网络游戏是否属于“出版物”的认定。

　　2008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分别印发了文化部、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的《“三定”规定》，明确：“文化部负责动漫和网络游戏相关产业规划、产业基地、项目建设、会展交易和市场监管”，“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负责在出版环节对动漫进行管理，对游戏出版物的网上出版发行进行前置审批”。新闻出版总署《“三定”规定》还明确，由该署科技与数字出版司“负责对出版境外著作权人授权的互联网游戏作品进行审批”。

　　不过，“三定”规定留下了一个模糊地带，即何谓“出版物”和“出版”行为？

　　根据2001年12月国务院发布的《出版管理条例》第二条规定，出版物是指“报纸、期刊、图书、音像制品、电子出版物等”。

　　中国第一款真正意义上的网络游戏2000年才开始出现。《出版管理条例》实施之时，中国的网络游戏发展远未成熟，更谈不上产业化。

　　在新闻出版总署科技与数字司的一位负责人看来，“出版物”的概念不在于是否有载体，而在于“发表”和“传播”；只要某个作品通过某种方式进行发表或者进行传播，就应当归类为出版，应该由新闻出版总署进行审批。

　　文化部文化市场司网络文化处处长刘强则向《财经》记者表示，出版物的核心是物质载体，而网络游戏是通过互联网提供在线服务的，不涉及《出版管理条例》中明确规定的五种出版类型，因此不是出版物，应该由文化部进行审批和管理。

　　北京华一律师事务所律师屈振红向《财经》记者分析称，立法通常存在滞后性。特别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很多新事物、新现象，往往都存在法律上的模糊地带。而模糊地带的存在，容易带来监管环境的不明朗，给从业者造成困扰。

　　互联网咨询机构BDA分析师刘宁亦向《财经》记者分析认为，在立法部门厘清“出版物”等关键概念之前，每个监管部门都会从自己的角度进行解读。

引进纠纷

　　《魔兽世界》的多舛命运，早在引进之初即已有先兆。

　　此前，中国市场一直缺乏像《魔兽世界》这样收入规模大、盈利能力强的网游大作。2004年九城引进《魔兽世界》时，曾引起巨大轰动，业内人士希望它能改变中国网游的游戏规则和产业格局。

　　事实也的确如此。

　　根据九城发布的2008年四季度财报，《魔兽世界》当季给九城带来的营业收入高达3.8亿元。仅仅依靠这一款游戏，九城当年就占据了国内网游市场的8.4％，仅次于盛大、网易和腾讯（00700.HK）。

　　4月16日，九城与美国暴雪公司的续约谈判破裂，暴雪公司将《魔兽世界》运营代理权转给了网易。这一变动，再次在业界引起震动。

　　网易曾经是中国网游“老大”。但是过去几年一直缺少成功作品，游戏业绩增长缓慢。与此同时，各家游戏运营商纷纷补充热门大作，如盛大的《永恒之塔》、搜狐（Nasdaq：SOHU）的《鹿鼎记》等。将《魔兽世界》收入麾下，网易有望大幅拉升游戏业绩，重返第一宝座。

　　对于高度依赖单款明星产品的中国网游企业来说，失去《魔兽世界》无异于釜底抽薪。与暴雪公司合约解除后，2009年二季度，九城营业收入跳水37％，净亏损达7920万元。

　　5月26日，九城向上海浦东新区人民法院及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分别就财产损失赔偿与商业诋毁将暴雪公司告上法庭。数日之后，九城第三次向暴雪公司提起诉讼，理由是计算机软件著作权受到侵犯。

　　这几起高举高打的司法诉讼，最终都不了了之，却给《魔兽世界》重新开服运营造成了不小的障碍。知情人士透露，有关方面一直希望各方能够就《魔兽世界》的运营商变更纠纷达成和解，以解决当时的审批困境。

谁来切网游蛋糕

　　虽然《魔兽世界》目前仍在正常运营，但是部分玩家已经对其能否度过眼前的危机产生怀疑，毕竟大部分玩家每年都要为它花费数千元。“如果再次长时间停服，很多玩家都会离开。”王佳说。

　　这也是网易目前最大的忧虑之一。即使不会遭遇停服的噩运，监管部门的审批之争久拖不决，已经导致大量玩家流失，对网易来说，损失同样不小。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行业分析师向《财经》记者表示，新闻出版总署只是表示“将视情依法对其作出相应的行政处罚”，这为未来问题的解决预留了空间。外界猜测，最有可能的解决方案，是网易接受巨额行政罚款，《魔兽世界》继续维持正常运营。

　　经过前期的股价剧烈波动之后，市场也对《魔兽世界》危机化解持乐观态度。新闻出版总署的通知发布后，网易股价并未如预期般大幅走低，最近五天反而上涨2.94％，而同期纳斯达克指数仅上涨0.37％，显示投资者预期，该事件不会对网易未来发展产生重大不利影响。

　　不过，即便网易能以最小代价脱身，对于急速扩大的中国网络游戏产业来说，清理多重监管的环境也已是刻不容缓。

　　互联网研究机构艾瑞咨询的报告显示，2008年，中国网游市场规模已达207.8亿元，同比增长52.2％；网络游戏每年还给电信公司带来了400多亿元的收入。今后三到五年，中国网游市场仍将保持20％以上的增长率，预计2012年将达到682.2亿元。可作比较的是，2008年中国电影总票房才42亿元。

　　在文化体制改革总体构架中，网络游戏也是最先被明确为要大力发展的产业。不过，业内人士担心，此次《魔兽世界》审批之争，可能会给网游行业整体发展带来不利影响。《华尔街日报》就在报道中称，《魔兽世界》监管之争，给其他试图在中国推出的外国游戏带来了不确定性，想要投资中国网络游戏的人，可能会被中国监管机构之间的分歧所伤及。

　　一些网络游戏运营商已经决定调整策略。久游网副总裁吴军就向《财经》记者表示，久游将把更多精力放到国产网游的开发上，毕竟在监管环境方面，国产网游要比进口网游来得宽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