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州市小姐一条街在哪:生在苏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2 16:51:49

生在苏州

朱文颖

苏州是个很像寓言的城市。这寓言,倒不是“农夫与蛇”、“狼来了”、或者类似于“西门豹罢官”的历史故事。这类寓言,往往会在一个详尽过程的最后,告诉大家一个证据确凿的道理。比如说,西门豹的故事说明:“正直的人,如果遇上心术不正的上级,就会受压制,容易被误解。以致造成人妖颠倒、是非不分的反常现象。”诸如此类。

苏州这寓言的意义,就要复杂得多。这是个边缘有些模糊的寓言,底子也是暧昧的。三言两语,很难讲清。换句话说,这个寓言非常巨大。首先,它有着极具炫惑力的外表:阴柔,温润;华丽,灵秀──既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又繁花似锦、歌舞升平。

在苏州,有个叫做耦园的园林。不算最有名。耦园很小,然而僻静,清雅。在里面喝茶,十元以上的“龙井”、“碧螺春”,就可以去坐里间的雅室。“炒青”则委屈些,只好将就外间的藤椅木桌了。不过,好坏的界定也并非如此简单。因为雅室里放的是新漆小圆桌,亮,而且滑。油漆也是刚上的,红得太过,反不如外间斑驳的旧桌来得有茶味。但雅室外面有好几棵银桂。秋天一深,香气是让人惊艳的。这才突然让人觉得:有时候,钱毕竟也能买来好东西。

就是这种曲曲折折的小乐趣,小享受。波澜不惊的。在苏州,却是铺天盖地。像黄梅天的雨。而其中的好处,只有在这城市平心静气地住上一段日子,并且恰好逢上平心静气的心境,才能细细加以体会。

我们所熟悉的林语堂先生,应该是体会过的。他说过这样的话──是从女人开始的。并且,还是个苏州女人。他说: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为什么可爱呢?林语堂先生设想了这样的情境: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她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丈夫促膝谈书画文学乳腐卤瓜之时,你打瞌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毯把你的腿脚盖上。

这芸,就是芸娘。苏州人沈复所作《浮生六记》中的女主角。这情境,其实就是有关苏州的情境。仍然是个寓言。有关生存的。林语堂所着迷的芸,按照书中的描写,可以推断她娴静清秀,常在鬓边插几朵小而白的茉莉花;她和夫婿住在沧浪亭的爱莲居;她喜欢用麻油加些白糖拌卤腐,还喜欢用卤瓜捣烂拌卤腐┄┄芸,以及她的丈夫,“他们追求美,追求恬淡与自适的生活” 。但是,请注意林语堂接下来所发出的感慨。他说在这故事中,他仿佛看到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两位恰巧成为夫妇的人的生平上表现了出来。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没有特殊的建树,他们与世无争。悲剧来自爱美的天性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最后,林语堂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们太驯良了,所以不会成功。

华美的丝绸亮缎袍子上,悄悄爬了只虱子上来。但还仅仅是只虱子,不致于发展成为鼠疫。所以说,丝绸还是丝绸。亮缎还是亮缎。华美也终归华美。更何况,这袍子舒适,整洁,还微微贴肉──适合过过南方的家常日子;适合镇静、安定;适合了解“活着”的某种底子;当然,也适合疗伤或者做梦。

怪不得《长恨歌》里王绮瑶海上繁华梦破碎以后,紧接着的,就是邬桥一段。虽然王安忆说,邬桥只是江南的一个小镇,但我总觉得,其实邬桥就是苏州。是比苏州更苏州的一个幻影。一种涵括。一个寓言。

“邬桥这种地方,是专门供作避乱的。这种小镇,在江南不计其数,也是供怀旧用的。动乱过去,旧事也缅怀尽了。整顿整顿,再出发去开天辟地。”“它是有些佛理的,讲的是空和净。但这空和净却是用最细密的笔触去描画的。”“这类地方还好像通灵,混沌中生出觉悟,无知达到有知。”

每句话讲的都是苏州。都是关于苏州的寓言。那样的倾城之恋,那样的刻骨铭心,那样的花团锦簇归于破败之后,不去苏州,又能去哪里呢?在这个城市里,微风吹吹,小雨下下。到沧浪亭喝杯茶,去玄妙观烧支香,然后,再到观前街采芝斋买两块酥糖。伤,也就慢慢好了──

不是真的好了,而是麻木。但这麻木不是木知木觉。是姑妄言之姑听之,是“自有定数,何待再说”。是倦怠。是宿命。

不过,有些时候,这现世安稳的日子,也会起些小小的波澜。有一次,我给人请去吃花宴。说是用刚摘下来的荷花、玫瑰、茉莉做的。吃饭的地方也特别,在一个小园子里。曲曲折折的长廊,黄昏时就点起了红灯笼。还不是正红,稍带点黄。有些颓败的。长廊走到尽头,是个小房间。但这小房间朝南方向有扇很大的漏窗。漏窗外面是绿得正好的芭蕉、竹子,和一块假山石。

吃的是玫瑰花樱桃豆腐。鸽子茉莉。香炸荷花。月季花烧大虾。吃到一半,就听到雨声了。芭蕉叶肥硕,阔大,在白墙上舞动着。像鬼影。还有些其它的声音,很细小的。突然红灯笼也晃动起来了。一个朝东,两个向西──

一男一女。黑长衫和白旗袍。弦子与琵琶。穿过风声雨雾,走进来,幽灵似的。说要唱评弹给我们听。报了曲名,坐下来。就唱了。唱的还是《长生殿?絮阁争宠》。我们突然都有些目瞪口呆。目瞪口呆还算好的。其实是恍然,是寒意,还有些小小的惊悸。

很长时间了,一直记得那个晚上。雨雾,芭蕉,晃动的红色,和那句哀怨入云端的“一见龙颜泪盈眸,两年宫禁万千愁”。享乐固然是享乐,但不仅仅如此了。好像还有些其它的意味。这样的晚上,或许也只有苏州会有。精致艳情的细节只是表面,至于底色,则是这个城市积聚了几千年的秘密。上天入地,几千年的孤魂,有时候,它们会突然发出骇人的亮光。这情境,让人想到聊斋。想到鬼。想到妖精。想到不很真切的事物。以致于后来走出园子,重新回到车如流水的大街时,恍惚的感觉这样深重──整条街、整个城市都晃动起来了。

其实,即便在苏州以精致著称的日常生活里,也会有些小小的端倪。似乎是悖论。因为在苏州的精致里,有些已经完全脱离了日常生活的真实需要。比如说,以前的苏州菜里有一个炒绿豆丝芽。它的制作,是一根一根的,把鸡丝嵌在绿豆芽里。精细的程度,简直可以与苏州刺绣媲美。又比如说,苏州饮食中的经典之作:船菜。正宗的做法,往往一天只准备一席,而且小镬小锅,做一样是一样。汤水不混合,材料不马虎。每样都有它的真味。

要说心细如丝,苏州真是心细如丝。要说繁花似锦,苏州才是真正的繁花似锦。脱离实际的,拚了死命的,要把这“心细如丝”、要把这“繁花似锦”往极致里推──好了,现在终于谈到了我最感兴趣的问题:

在这所谓的极致的下面,是什么?也就是说,它的底子是什么?华美的丝绸亮缎袍子上,除了那只悄悄爬上来的虱子,还有没有更为巨大的阴影,或者更为深层的骇人一亮?

先来讲讲享乐这个词。

字面上的意思,当然是享受快乐。而且是竭尽可能的享受快乐。在西方艺术史中,提及巴洛克艺术和洛可可艺术时,有这样一段话:

快乐是原则。洛可可艺术的唯一目的是使一个悠闲的、实际上是懒惰的社会快乐。这个社会的唯一罪孽是厌倦。洛可可建筑表现追求享乐的原则,无论是对拯救灵魂的令人愉快的消息的反映,或者是对物质世界的感官的反应狂喜上,都坚持这一原则。

好了,这里提到了两个关键词。一个是享乐。另一个,则是厌倦。按照这段话里表现出的逻辑关系,这两个关键词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这样的:享受快乐,是为了免于厌倦;接下来又是一个悖论──厌倦,又恰恰是因为享受了太多的快乐。

极致很快就来了。而在极致后面,余下的,是厌倦。当然,也可以换个词。我认为是颓败。

现在大家都在讲“废都”。其实苏州应该算一个。虽然苏州从来没有王者相,但那种颓败,却真正是骨子里的。除了颓败,还略有些高贵,以及淡淡的神秘感。神秘主义。是的。这城市还有种与众不同的神秘主义。当然不是张承志在《心灵史》里曾经提及的那种: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来的绝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于是,神秘主义来临。

恰恰相反,在苏州,大自然太合理。风,雨,雾,雷,电,土壤,湿气,河水,巷道,谷物,黄梅雨季,以及清晰可辨、周而复始的四季轮换,┄┄它们无一不是为了生存而安排的。不仅仅是生存,而是尽可能好的生活而安排的。这城市,天生就是个封闭的桃源,天生就是只方舟。它最终导致的是:

“活得很好,以致于根本不需要走出来。”

回到我们这个庞大的寓言。在本质上,我认为苏州是个聊斋故事。换个说法,苏州是体现了古老东方精神的一个城市。而所谓的东方精神,就是只相信事物的必然性,只关心终结。在终结的映照下,所有的过程都只是过程,都是转瞬即逝。而这里所谓的终结又是什么呢?就像《印度之行》里那个长老说的。他说我们印度有条河叫恒河,人死了,就放在河里。漂向永恒的归宿。无论现在怎样,最后大家都是一条河里的生命。大家都顺流而下。

我认为这个印度长老说得很清楚了。事物的终结只有两个字:虚无。

在漫无边际的虚无笼罩下,那些奉行东方精神的人们,便过起了闲散的生活。他们在温和的玄思中漫游,获取着心灵安宁的快乐。他们当然也享乐,既然虚无是底,细小的物质快乐是必不可少的。是能暂且排遣孤寂与不安的。又因为孤寂不安时常来袭,所以细节的享受更要牢牢抓住,几乎起到了麻醉的功用。

现在,我们说这城市及时行乐也对,但却是安静地行乐。不具破坏性的。是随遇而安。在这种聊斋故事里,也有传奇,可都是些豆棚瓜架无伤大雅的传奇;有艳情,却真正是“自有定数、何待再说”的宿命。所以说,苏州人从来不相信有什么真正的宗教。宗教是走投无路或者心如磐石的人的信仰,宗教是认准一条死胡同,却也要走到底。但苏州的路太多了,纵横交错,条条通达。即便真有一条走不通,择路而行是最方便不过的事情。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真的走不通了,他们的选择也一定是──往后退。回过去。另择善道。他们使的是巧劲,这巧,有着虚无作底,所以有些心安理得。

当然,一切的一切,都有着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封闭的桃源没有外力的加入。只有这样,它才能遵循自己的轨道。顺流而下,或者逆流行进。而一旦粗糙暴虐的外力加入,事情就有着不同。比如说:芸娘的悲剧。以及林语堂的评语:“他们太驯良了,所以不会成功。”请注意,在这里,林语堂已经使用了另一套评判标准──他彻底否认了虚无。

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起点吧──如果说,在中国,很多城市都因自身的特点而具备了某种寓义,那么,苏州就是其中的一个。这城市,不肃杀,而无巨变。是古老东方精神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