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虎将大战黄须儿:陈巨来 安持人物琐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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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巨来 安持人物琐忆(全本)

2010-12-24 16:01:31   来自: 无聊才读书 (沉舟侧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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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十大狂人事 冒孝鲁 冒孝鲁,景璠,如皋老狂人鹤亭诗人之子也,为北京某大学专攻俄文之高材生,任颜惠庆驻苏大使馆一等秘书有年。解放后,任复旦大学外文教授时,余以鹤丈之介始与相识,觉其人之狂傲,有逾于老父。渠每读鹤丈诗文后,必指摘之,连呼不通不通。老人亦只能默认而已。盖其邃于国学,故敢如此也。凡有自命文人雅士者,以诗文就正者、至多读三行,即云:好好,掷还了(忆先外舅况公,昔年黄公渚孝纾、龙榆生沐勋尝以词求正,原封未动,外批“至佳”二字还之。故黄、龙二人提及况公时,必大詈不已。孝鲁还读三行,似比况公略谦邪?)。湖帆平日以词自炫,尝亲书小楷,付珂罗版影印(后附《和晏词小令》一卷,乃倩女词人周鍊霞代书而提刀者),名曰《佞宋词》,求孝鲁为作序。孝鲁以其老父至好也,故嘱湖帆求鹤老撰之。鹤老大窘,事后谓余曰:这词,做周女徒孙都不够格,真无从恭维之也。湖帆又坚嘱孝鲁作跋,跋成,竟莫名其妙。余后问之,孝鲁笑云:他词更莫名其妙啊。 但在丙申、丁酉间,渠以许效庳之介求太极名家乐幻智奂之医病,乐公以气功治愈之。他们畅谈虚字语助词,乐云:读通《论语》,虚字也通了。孝鲁自此遂乐老师乐老师不已矣。后告余云:斯人非徒以拳术鸣也。观此,则非对任何人都狂了。 孝鲁好色之登徒子,亦惧内之大王,但只要避了河东狮,艳闻逸史,层出不穷。知余解人也,故一暇休息之日,必光降寒斋,畅谈过去为乐。渠与余有同一心得,非可以言语形容者,即不问初觌面之异性,如何严肃端庄,如“心有灵犀一点通”者,一握手即可明白了,如对方不属意,则以严肃对之,庶免白眼相向了。他自俄回国时,尝畅游欧洲各国,以夫人不在,故艳事特多。不遑多赘,只述渠在法国时之一为例,即可概其余了。某国少妇,至娟媚,未交一语者。下车后,伊人手提一旅行包,在他或前或后,微露娇不胜力之态。他按照外国规矩,趋前愿为代拿,伊人表示感谢付之。乃一经手提之,立即发觉内只衬衫而已,轻极了。明白了,即向她询问要否送至寓中?伊人遂即以寓所告之,并云:夫为某处某职,午饭不归家的,明午如蒙光降,当备午餐恭候如何。孝鲁允之,并送至门口,即彬彬有礼告退了。次日修饰整洁后赴会了,饭后遂成腻友那个那个了。其时,余有某剧人(名间南北大艺人也)委刻印章,以汽车迎余至其公寓中。时正七月,其禁脔亦大名坤角也,年可二十余,窈窕多姿,与余询问篆字不已。余迷之,次日特以许多作品示之。她仅着汗背心、短裤,竟半跪半侧身,傍余沙发而询一一,达半小时以上。余凝视其白皙皮肤,大约有痴状?为此大名角所见了,竟当时把她隔开,操其乡土语,喝进去了,并对余白眼相向,此伶,著名色中魔鬼,凡其班中坤角,无幸免,闻后房达六人之多云。余以此事告之孝鲁,孝鲁云:白眼相向,你亦应有“皮肤虽痛也风流”呀。说毕,吾二人大噱不已也。孝鲁虽好色,但于朋友之妻以及女学生从不作一非礼之事,此殆释家所谓上乘功夫邪?自其去皖后,即无音讯相通矣。其夫人余亦见及,固一大家闺秀也,殊和善,孝鲁畏之如狮,乃自作孽耳。
  沈剑知
  沈剑知觐安,八闽世家子,曾祖沈葆桢,祖及父不详。他为福建马尾海军学校毕业生,抗战前任江南造船所上校官,抗战后退隐了,居富民路富民新村多年。妻故世后,他遂与其长嫂刘氏同居了,房中只一榻也。嫂为故北洋派伪海军总长刘冠雄之女。刘胞侄亚文(南京戒烟局长)所亲告余者,云:刘氏中人都不齿此人者也。他擅山水,自云学董香光有独得之秘。又擅作诗,专学陈后山,为梁众异,李拔可、释堪昆仲所赏识,故狂到了目中无人矣。尝有一诗,为某诗人所推崇,面誉之谓,神似放翁之作。他竟拍桌大骂,谓放翁哪里及自己,诋此人为不懂诗云云。 汪伪时,上海中央储备银行副总裁钱大魁之妻黄慕兰(原大连妓,名黑牡丹,后当记之)正戒除嗜好,附庸风雅,聘陈师曾、陈半丁之得意女弟子江采南频授花卉,沈剑知授山水,入晚即以汽车迎江、沈二人至愚园路钱宅,供丰盛夜餐挥洒为乐了。向例,以生理上之关系,戒烟之后,性欲特旺,黄慕兰未能免之。沈遂与之大肆非礼了,后黄又为一为之戒烟之医曰苏记之者所占有,沈遂转移方向追求江了。江与沈对门马路之比邻也,竟日夕不离左右。江丈夫死后,沈益肆无忌惮了,竟不准江接见任何一个亲戚朋友了,使江大怒,竟与之绝。解放后,江考入博物馆复制品工场工作,沈借谢稚柳大办亦进了博物馆为干部,二人偶尔在电梯中相遇时,都别转了头各不理睬了。江与余至熟之友也,偶谈及沈时,都嗤之以鼻也。然江至今所画山水,几与沈无差别,足见二人当时之密切也。 在三反五反时,谢稚柳犯了错误,成十大老虎之一(见报者),竟致五花大绑,绑上舞台,宣判缓弄三年时,沈前据第二排座,频频起立拍手大呼以耻之(闻当时检举最为力者,亦沈也)。此均尹石公当时在大舞台参加时所目睹之事,后以告余者,当不诬也。故尹老对沈为人,殊鄙视之。稚柳谈及此人时,总大詈不已,应当也。沈对余治印,认为最佳,故为之所作不少,他贻画亦多,惜均随收随弃矣。闻近来他告徐生云,抄家发还东西,陈印尚存一二,为幸事云云。此亦余之知已邪? 有一次:似在抗战前,沈以所藏江西新城陈侍郎某某所书楹联二事,出示于梁众异,拟求售。陈某某(名偶忘,乃嘉道时著名写董字之名家),为陈病翁之曾祖父也,梁因之请吴湖帆、吴用威董卿(与冒鹤亭郎舅至亲,亦以摹董书得名)、陈病翁及沈等至家午饭,悬此二联,求陈等审定真伪。陈云膺鼎,沈云真迹,争之不已。沈忘却了宁有看错之理。病翁拍桌詈之云:这是吾曾祖书法,笈中尚藏多件嗣守,可以取来一比,宁有错邪。你不认识吾上代之字真伪,犹吾不能辨尊曾祖沈文肃公之字也。大狂人被老狂人所压倒了。故沈每谈及陈时,总有恨恨之意。但余曾以黄公渚、沈剑知之文字如何以叩病翁,病翁云:均不坏,但以二人均自满太甚,未肯更上一层楼了。陈作一比喻曰:他二人都已在国际饭店十四楼吃了精美之食矣,亦已据高可望见人民公园全景矣。如能更上至廿四层,则黄浦江与全上海可以一一尽入胸中了云云。此言虽谑,似有真理也。 陈蒙庵
  陈蒙庵,此人与前二公迥然不同矣。他殆一世中从无二色之正人君子也。其狂放自傲之态,与二人略有不同,盖狂而有颠状,又口没遮拦,说后尚不知已闯了祸。他在况大先生处信口几句,害内子大病三四年之久,余与况大至今尚未释嫌,均其一句胡言,而有此后果者也。前已记之,兹不赘。兹忆在丙寅、丁卯间,余为之介绍与湖帆为友,湖帆以其况氏及门、颇善之。他一再嘱书,无不允者。后又屡代商人求书,湖帆云:富商之件,需叨光付润。他竟打了京片子说:“这,瞧您得起,给您写的呀。”使吴大怒,乃与之绝交了。他除况公几个知交如朱疆邨、冯君木、程子大寥寥数老外,其他至友易大厂、吕贞白为好友,袁伯夔、周梅泉、陈病翁等等,均不肯与蒙厂往来,都云:土膏店小主人,一身土头土脑云(视为乡曲之意也)。与赵叔雍二人,时时彼此奚落,余时时见之。但平心论之,文字似不在叔雍之下也,否则,圣约翰亦不致聘之为文学教师也。而他能挈况大作助教,且为之每日整备课文,每与函及文,总曰:某某教授兄。此则不负师门,余至今认为可嘉之事。第生平未至北方,与真正名士如溥氏诸昆仲,以及罗瘿公、杨云史、李释堪等接触,而一口北京话,即为甚是,以致于对袁伯夔、周梅泉、沈剑知等巨宦后裔谈吐进退之间,大有票友登台演剧,不甚自然,反不如若龙榆生、卢冀野前之一口的江西、南京土音为落落大方。惜蒙厂见不及此,为可惜耳。
  吕贞白 吕传元(丁未生)贞白,江西九江人,父名鹿笙,以盐起家,任过一度小官僚,与夏剑丞为亲戚。少聪颖,读书甚多,故由夏公为之誉扬。又以十发老人为介,与蒙厂为至亲密之友好了,二人几无日不以作文填词为常课。当时(抗战前一年)南京路新雅酒楼下午二时至五时有点心座,冒鹤亭、陈病树、周梅泉、梁众异及其他诗人必每日去小叙畅谈,吕亦时时敬陪末座,他们亦颇青睐有加,以致效学了冒、陈、周三老狂人之形态,变本加厉,竟任何人不堪一顾了。吕因蒙厂关系,故与余亦至善。某日,余与杨虎之主任秘书江西南丰人赵某某亦一同至新雅小吃,为吕所见,过来招呼。余好意为二江西老表作介绍,赵君至客气招待,时赵正手持一书翻以解闷,吕据夺而观之,乃一清人普通笔记之类,吕以鄙视之目光谓之曰:“啊,你读这种的书,也可以做司令部的秘书吗?”赵大怒答之曰:“咄,你是哪里钻出来的小流氓,吾南丰赵氏,从来不知九江有姓吕的有读书人的。”言毕拍桌大骂小流氓不已。吕知难以斗杨氏部下,只能鼠窜而逃了。使余两面做人难。吕走后,赵犹向余叽咕不已也。自此以后,吕即不去新雅,蒙厂处亦总在白天去了,以余只夜访耳。从此竟无会面之机会矣。后闻况大云,吕、陈也交恶绝交了。 初,湖帆每填词,必请冒老改正,冒故后,又请中央伪大学教授汪旭初东润色之,汪死后,乃与吕为友,成至好,亦为改词也。岁甲午,湖帆始告余者,云:贞白每星期日上午必来。余以为老友好,某日早午特至吴宅,进房时犹见吕旁若无人,眉飞色舞而谈,乃一见余到了,立即云:吾头晕,吾头晕。要回家了,要回家了。匆匆而去,湖帆认为此奇事,余已知他犹未忘新雅受辱之耻耳。亦未与湖帆言之。及六七年,始知他亦隔离中作牛鬼,乃汪伪时期某部大秘书也。吕寓延安路明德里,无子女,以惧内出名,始终不敢与任何女性为友云。但闻蒙厂昔年所告者,未知确否? 潘伯鹰 潘伯鹰,别号凫公,皖之潜山县人。抗战前无人知之者,胜利后始来沪,任伪中央银行秘书。始知渠在重庆时以凫公笔名写小说而成名者也,能诗,能仿文选作赋,尝为稚柳作《写竹赋》一篇,余曾见之,但未遑终篇,以用典过多也。又喜仿褚遂良之伊阙佛龛碑字体作书,因此得章行严与沈尹默之青睐,遂自命为第一流人物,狂放不羁矣。渠在重庆时所用印章佥为乔大壮所刻,来上海后,居然嘱余联襟冯宾符(君木之次子)为介,光降寒舍,一见如故,畅谈至久乃去。他与稚柳二人最为莫逆。名票张伯驹,收罗溥仪自长春出走后所遗失之古画特多,如陆机墨迹《平复帖》、徽宗《寒鹊图》等等。每得一件,必至申请稚柳、伯鹰赏鉴,同时有吴某某、刘丕基(靖基之弟)亦厕其间,于是他们五人互相宴会,余无一次不作陪飨者也。伯鹰最豪于谈,而体力雄健,仅次于大千。他除却章、沈、张大千、谢(书画也)、张伯驹(收藏大家也)及余(刻印也)之外,以陈蒙厂为况六弟子,又与其夫人为同乡,故亦甚知已,但从不请陈同席者。后余始知伯鹰尝介蒙兄与稚柳为友,稚柳与谈二次即恶其人,谓太萎而小派,声明不欲再见之故也(大约又是一口京片子,稚柳吃勿消了)。除此之外,竟目中夫人矣。故遂公认可列入十大狂人之中了。余认为他虽狂,豪爽为其优点也。他为人作书写扇,总是作伯鹰为某某书,已名高高在前者,亦狂态耳。 他夫人亡后,一度追求一女画家(悟空同宗妹子,亦名媛也),不遗余力,在五六、五七年之间,不知闹多少笑话,几乎传遍了书画界,以致好事不成。后此女嫁与富人吴某某,伯鹰徒叹奈何而已(因此女有三个油瓶女儿,日需五六元营养品,开价每月须三百元家用不可,以致中断者云云)。后又娶一位全家老小有五六口之多的年约四十之徐娘为妻了。时五九年后之事,余已去淮南了,故未详何以结合者。及六二秋,余回申后,乃稚柳告余者,并知他已任上海市府参事,兼上海书法篆刻研究会副主任(沈正主任),并已有自北四川路迁居胶州路(万国殡仪馆正对门)。时沈玉还与潘已至熟,且为会员矣,余乃随他同访潘氏,直趋卧室,见他已横卧床头,云正从华东医院回家未久也,仍豪谈为乐。并介见其妻张夫人,貌亦楚楚,而风骚特甚。余领会潘得病所在矣,以一年老之翁,而当如虎之年之娇妻,安得不病乎。时余询以何时乔迁至此,他大笑云,这是岳家呀,吾现在是做了猪八戒,入赘在高老庄呀。时余正患腹水肝硬化,腹大如瓢,知他亦以肝炎转腹水矣,故笑答之云:吾与你都大腹如鼓,是吃了女儿国的水了吗。互相戏谈为乐,后忽严肃地劝余云:某某,吾们都患了这不治之症了,今日是高兴,将来临终时是痛苦万状的呀,望你学学吾,多卧少动,希苟延残躯吧。余笑谢谢而已。其后在稚柳处迭闻其屡进华东医院不已。在六四年余又去华东观之,已神志颓然,告余曰:在此,虽号称最高级医院,但区区小官耳,不过初出道少年诊病而已,而且清规戒律太多,急欲归家了。自此以后,不能见客矣。至六五年,闻弥留达两个月之久,死时全身漏黄水满床第,亦惨矣哉。后闻他与蒙厂也偶因谈文不合,而绝交者。在余谪居淮南时,他出全力以捧高式熊达三年之久,所有篆刻诿件,及友朋所嘱,均一一介于高君者云云(他甲辰生者)。
  许效庳 许效庳,德高,丙午年生。镇江世家子也。祖汝棻,清进士,官福建官铁局总办,与郑苏戡为至交,尝以书苏戡之介,至天津张园授溥仪书。后许任副大臣代部了。父经农,清癸卯举人,解放后任上海文史馆馆员,月六十五元者。效庳自幼至长,全为其祖父所亲授文学者,性聪颖,最擅作诗,又为苏戡所赏识,时予指正,许为佳子弟,故养成了他狂傲不羁之恶习了。 许在十余岁时即入上海交通银行为小行员,以诗文关系,为行中发行处长吴眉生庠(亦镇江人,擅诗、词、曲驰名者)所赏识,妻以侄女(江采女士乃眉翁之弟妇,效庳叔岳母也)。及抗战后,其祖虽已故世,但日人竟以中日合办“华兴银行”之经理一职任之了。所以沦陷八年中,他为最趾高气扬之时也,汽车阶级了。胜利之后乃一蹶不振矣,解放后,益穷困。子女四人,相继入党,一见面即以正义劝导重新学习做人。他竟置若罔闻,日至江采家闲谈而已。余于其时始与相识者。及其父进文史馆后,月给十元作零用,遂日至书场以听书作消遣矣。是时余以戒除嗜好,亦无日不以书场为消遣,遂与他更知已了。余学集句,盖得其指导为多也。是时据其自言,只陈病树、汪旭二老为其所崇拜之人,陈亦最与之知己者,若吴眉生、陈蒙厂,尚认为可取,沈剑知、潘伯鹰、吕贞白,则无一人其目中矣。他云:女子中二人为佳,一为陈小翠,评之曰:惜诗中用成语过多一些;二为周鍊霞之小令、绝、律诗。有佳句可称女才子云,故与周二人至亲近,周亦径呼效庳效庳不已(余所介绍二人为友者)。周语,略有江西腔,读“效”作“小”,“庳”作“鄙”,故缪子彬一见他,即谑之云:“小鄙”来了。他亦怡怡自得。余听书只盯住沧洲书场一家,他听书,专盯住一个女艺人名侯莉君者,侯至哪里,他即在哪里,侯去外码头,他即休息了。他为侯一而再,再三四赠诗不已,以为可得美人青睐了,可怜侯乃一目不识丁之人,常对之瞠目不知所谢了。此诚所谓单相思,发魇耳。故余尝告病翁云:效兄,狂之迂者也。子彬云,他真是穷星未退,色星高照者矣。后其父逝世,生活益困,赖子彬十元五元接济。余为介绍作一小序,润五十元,他仍乐于此不疲也。一次,竟与余闹翻了,事实可笑已极,他曾告蒙厂云:黄静芬女艺人弹琵琶最佳,可属其演奏一曲以供赏娱。蒙厂允之。事为余所知,正恨内子大病卧床均陈所闯之祸,故即告之黄女曰:你不要弹,陈某不是老听客也。黄女亦平湖人也,当然不弹了。是日上台,即推手痛婉拒了。他至后台责黄失信,黄云:某某说不要弹呀。他大怒,竟属不知何人画了一手卷,曰某某某图,丑诋余霸占黄女,蒙厂首为题词,汪旭初、吴眉生、陈病翁均亦题了。[艺苑之怒乃如此耳!]他以示江采,求书引首,江力劝并为吾二人解劝,余云:与蒙厂作戏耳。许乃立即撕去其图,言归于好了。后子彬笑谓余云:陈病翁诗中讥讽其吃醋失败,故不得不撕去了。 至五七年秋,他以郁郁患喉癌逝世了。在五月初,他生日,已自知不起矣,病翁特设宴宽慰之,次日作七律一首以谢,前六句已忘却,后二句云:“赤脚层众吾自愿,眼前泥潦况纵横。”绝笔也,衰退至不忍言矣。后其友陈文无名珂收其遗诗油印一册贻人,病翁为作序,伤痛不已云。他尝告余曰:人都说吾狂,吾对散原、苏戡、众异、病树诸公之诗,即自觉珠玉在前,低首甘拜下风者,其他名人都不是高手,故不敢赞同,吾何尝狂邪。此言或亦有理。 白蕉 白蕉,丁未生,字复翁,本姓何,松江人,闻其父为名医,故蕉兄亦能知医云。余与之相交最晚,解放后在平襟亚衡先生座中始相识,时平君以《书法大成》稿本求白为审定者。先是:余久知其为一狂而懒之名士,报刊上亦时见其文字,小品文似专学袁中朗一路者。及见之后,觉和蔼可亲略无狂态也。 至五六年十月,中国画院筹委会成立,他为十委员之一,兼秘书长,闻为文化局科室调充者云云。时二个委员,一刘海粟、贺天健,均旁若无人,白反觉更和气了。但余从不与之多谈多话。及大鸣大放开始,白写了一篇洋洋文章,论书法,竟认为中国无一人懂书法、擅写字(隐隐以他自居为第一),最后一段云,反不如日本人有所得,“吾道其东乎”。遂被揪了出来,问以何故念念不忘日寇之用意所在?先已有刘海粟、张守成等,戴上右派帽子,最后召内兄、钱瘦铁、陆俨少及余四人,劝自戴右派帽子,可以早脱云云。故吾四人同具名请自戴者也。初白与余二人同管资料室,后余至淮南,遂无消息了。及六二年余回院后,白已调去美校为教员或秘书矣。从此不相处一起了。至六六年后,又闻其与余等一样作了牛鬼了。及去岁余回家后,始知白已逝世了。据徐生告余,当其斗争最烈时,白所持手杖上贴了大字报,不准取下,走路以示众,白不堪日被批斗,病亟之时犹如此,致某日回愚园路家中时,爬上楼头,即倒地而死了。 白狂名至大,但余觉得,并不如外面所传为甚也。只他对沈尹默云云,似太对沈老过分一些,使沈老大大不怿。或者即据此一例可概其馀邪?白书学右军固佳,晚年作隶书,尤非马公愚、来楚生可及者也。 邓粪翁 邓粪翁钝铁,上海人,以刻印著名,能小楷,亦作诗。陈蒙厂与之少同一业师,最不齿其人,云:先登报报丧,隔三天,又登报粪翁复活了。更名粪翁,即意欲使人引起注意也。 邓生平只拜服一常熟赵古泥石,刻印一以为法,自刻一印曰:“赵门走狗”。印谱曰《三长两短斋印存》,自云:三长,诗、书、刻,两短,不能琴、棋耳。在戊辰、庚午几年,余以吴仲垌兄之介与之相识,登楼欢谈,见卧室一额,曰“厕简楼”。余问何典。曰:马桶豁帚也。及叔师故世后,余治印生涯日盛,曾订润例,速件加十倍。他亦订润,速件草草者,减九倍。见余即若不相识矣。盖同行嫉妒,每每如此也。惟有一事应记之如下:他尝为某寺院写“大雄宝殿”额,寺僧求署钝铁名,不允,仍以粪翁二字署之。胜利后,上海四明公所求画家孔小瑜绘蒋光头长衫坐石上小像一幅,上求粪翁题字,他题了仿伊墨卿体隶书四字曰:“后来其苏”,款署散木敬题。嗣后遂以散木为名了。闻其门人单孝天云:已患肝、胃、肠三癌并发而死于北京矣。他生平最知已友人,厥为白蕉与沈禹钟二人而已,余者都怕其狂而怪,不敢之与亲近了。来楚生治印,似学邓者,但比邓为佳,字亦比邓为雅也。 陈小蝶 陈小蝶蘧,杭州人。其父即“天虚我生”,老蝶也,以无敌牌牙粉、家庭工业社起家,盖暴发户也。其父本自命为词人文学家,小蝶亦颇擅之,但所作诗词,湖帆以其出韵处一一圈出以示人者也。自其父死后,他大权独揽,遂长袖善舞,大造房子,卖买地皮,以度其豪富生活了。一方面大画阔笔山水花卉,与刘海粟、李祖韩等来往,又厕身于书画家之中了。钱瘦铁穷困时尝住其家至久。陆小曼、翁瑞午,亦为其老友,时时过往者也。余即于小曼处与相识者,当时见其身穿纯黑色服装,毛革黑夹袍、黑丝绒帽、黑色帕、黑袜裤,当年只上海捕房中探员“包打听”如此服饰,他乃效之,余殊鄙视之。 某日晚上,瑞午在小曼家中,忽然“云飞”、“祥生”、“黄色”、“利利”以及几个小汽车公司纷纷开至门外云:“叫的车子来了。”瑞午下去说未叫,竟要赔损失费云云。幸瑞午云,要叫只一二辆即可,况吾们自己有车的,何必叫这么多呀。始一一去了。次日小蝶来笑问,车子多伐?瑞午始知其恶作剧也。在杨云史诗集出版后,登报每部十元,小蝶知余与杨亲戚也,嘱借阅一下,余取以示之,隔三月后询其可还否。他云:这种狗屁诗,不通之极,早已撕作碎纸烧烟了(时他亦吸毒)。余云,吾要赔十元了。他云:这种东西可卖钱?放屁,你告诉杨,吾说的。又一次他以电话约余观杨小楼《夜奔》,余与之同进场,只二个位子,他夫妾二人坐了,对余云:对不起忘了定三座,你去罢。余大窘。时湖帆夫妇偕子三人同在,为吴夫人见了之后,即招手命其子让余了(他们母子挤在一起了)。此二事,足可证明此人不但狂,而直是一个妄人也。他只对湖帆、李祖韩二人不敢嬉弄,其他友人无不为其侮骗以为乐事者也。但有二人,为其身旁类于蔑片者(姑隐其名),一,法院书记出身,受其熏陶,居然能画甚佳之山水;二,亦小纨绔子,因久随其旁,亦能写写短文评评书画者,此异数也。 胜利前夕,上海书画家,开展览会之风大盛,他与李祖韩、秦子奇、徐邦达四人合股开“上海画苑”于成都路静安寺路口,专门出租取巨费,张大千三次展览会均其处也。解放前,他即以投机失败了,把所有工业社股票,悉数让给了当时颐中烟公司巨头胡伯翔(后亦为画院画师,牛鬼了),他即携妾去香港台湾了。在香港时闻曾为杜月笙秘书,写了无耻的杜氏自传一厚册。至台湾后,又写了一册什么杂记,内有一则云:“知悉吴湖帆穷困得无以为生活,已返苏州,在路上摆香烟摊,藉以苦度光阴”云云。他这种用心,骗稿费事小,污蔑中华人民共和国罪不容杀也。台湾解放后,此人无所逃此罪责矣(该书,有人寄与湖帆亲见之者也)。 徐邦达 徐邦达,荃,浙江海宁人。父名尧臣,乃某国连纳洋行(专收买中国蚕丝者)之买办,一市侩也,暴发之后,附庸风雅,喜遍求当时名书画家作品,以为乐事。邦达,其幼子也,故自小即以东涂西抹,学画为乐。其表兄名孙元良,乃赵门弟子,余师弟也。故以孙之介,始认识之。时邦达只十二岁,一见余即探怀出名刺一纸,视之,徐荃,邦达也。老三老四地与余连连称久仰久仰,余为之竟瞠目不知所对了。余戏询之曰:尊名荃,与邦达,有何关系?他云:我要合黄荃与董邦达为一人呀。余云真乃雄心壮志,可嘉可嘉。但只觉好笑不已耳。 他本无师自修者,十五岁时已居然甚佳矣(他用功是死临硬摹,非任何人可及),十七岁时赠余一帧著色山水(园林景)《安持精舍图》,至今尚存,昨检《急就》残片时,同时取出,今日重观,较之现代自诩大画家之徒,亦无多让也。大约当年他不知从何处临摹而成者也。孙元良死后,他即嘱余先拜赵公为师,因见叔师非山水专家,故又嘱余再介冯超然为师,冯门定例,每年需纳三百元,三年为限,他一算,须九百元,乃中止。遂又托人拜了当时小名家李醉石为师。李以学麓台驰名,教授法最好,邦兄由此得了不少知识。后他常告余云:李氏虽无大名,但教画弟一好老师云云。后再拜吴湖帆为师,一,以自标榜;二,得湖帆指授辨别古画方法。于是大大进步矣。叔师一再向他恭喜即此也。 自其父死后,他亦稍稍买古画收藏,成一小小收藏家了。因此与南浔张葱玉珩成为莫逆之交了。葱玉好嫖,专游舞场(张夫人即名舞女也),邦达亦步亦趋,日与群雌为伍,有一丽者与同居有年,不知何故为湖帆另一学生孙某某所迎归。据云:本来二人公有之物,邦达退股,由孙独营了。吴门弟子无一不知之韵事?邦达面似一木鱼,蒙厂与之亦熟,为之题雅号曰“木鱼头”。在抗战后,他亦只二十余岁小青年也,余每在吴家时时见之,他高据沙发,口含大板烟斗,一面狂吸,一面谈书画,偶一谈及贺天健、冯超然等教学生画法时,即摇头不已曰:贻误后学、贻误后学不已(此四字他口头禅也,无处不用及之)。他走后,湖帆辄笑谓余曰:他正在做“后学”之年,而乃旁若无人,真狂,亦真幼稚,可笑可笑。又:湖帆对任何物都爱惜,一纸之破角,亦必聚而藏之,云可作草稿用。邦达吃板烟不带火柴,时时取吴火柴燃吸,一日,余吃香烟,即就吴榻烟灯上吸之。吴忽拍余肩而云:某某,你好的!你看,吾用火柴之后,梗子终留在牙扦筒中,一再示意邦达可用之。燃后吸之,他,左一根,右一根,取火柴狂吸,未免浪费,只要是必须用的,哪怕送他一大包也可以的呀云云(因记邦达之狂附述湖帆之俭)。在汪逆六十生日时,湖帆自画四画,嘱所有门人合作十二幅山水、花卉翎毛、博古,以取媚祝寿。邦达拒之,且到处扬言,不作汉奸,不附吴党云云。师生关系乃中断了。邦达之名更大著了。所以一解放,四九年秋,郑振铎为北京市文化局长时,招张葱玉任处长,葱玉以邦达为介一同进京了。那日,葱玉请郑晚餐,介见邦达,余亦在座,同座者尚有徐森玉、吴瀛。徐向郑丑诋溥心畲(溥正拟应召进京,故迭以事中伤之),吴与余初见之友也,亦大诋马叔平不止。邦达循循然,居然下属态度矣。后郑氏升副部长后,邦达遂升任故宫博物院副研究员了。 他见任何人都狂极,只见余一无狂态,因其子书城十三岁时即拜余为师,毫无报酬,而当时成为余学生中唯一佳才,故有此深交也。六二年余至北京时,途中见之,坚邀至其家中,泡茶请吃,异数也。后余屡得叔羊来书云:吾时访邦史,他从不回访,何故邪?余告以狂人之态耳(他自知沈副委员长不会招待之,故乐得自高身价也)。但去冬叔兄来信云:邦兄六六年后,被遣送江西劳动数年之久,近已回京,变了一个谦谦之士了,亦来谈谈矣。此真党和政府能教育一个狂人而做了新人。可喜之事也。 稚柳对之终不谓然,云:他云生平所钦佩者只一王麓台,太可笑云云。余知之,大约不忘李醉石之教导也。
  
  
  
  记造假三奇人 汤临泽 汤临泽(安),浙江嘉兴人。少时曾为药店学徒,因羡慕秀水文后山、曹山彦、张子祥、潘雅声诸名家之刻印作画,故即弃其所业,而从事刻印作画矣。渠善临摹名家印刻,精心研究,后得明文衡山犀角章二方,遂异想天开,专收破旧明代犀角杯等(因渠曾为药店学徒,当年药店所用犀角,均如此收购也),改制成亭云、三桥、文水道人、祝枝山、唐伯虎、沈石田等,凡能在珂版画册中见到者,无一不照样刻成,其底之平之深,叹为观止,而虫蛆、裂纹,尤为逼真;印底所存旧迹朱泥,虽以水泡数日亦不脱也。(此法,及假造宋元旧象牙印古色斑烂之方法,悉以授给余矣。说穿,至平常也。)所成几达八十方,悉以售诸平湖藏刻面印大家葛书徵(名昌楹)。葛公自诩古缘独深,尝遍请丁辅之、高野侯、赵叔师、褚松窗等至其新闸路家中赏鉴,诸公无不赞美不止。时为壬戌、癸亥间也。余侍叔师同诣葛家,获睹放在两红木大盘内,真是古色古香。葛君特点示十余方外间从未见过的文衡山名号,葛云:此当年文氏后人珍藏在一锡匣之中埋于地中者,近有人连锡匣一并携来,故为新发现之珍物云云。葛氏二年之中,前后所费已逾三千金矣。当时葛应丁、高之嘱以最佳罗纹纸,上绘纽式,下钤原印,名曰《明人……印谱》(名已忘,大概如此也),售作二十元一部云,似六册。后来什么仇十洲、金俊明、方孝儒,层出不穷,陆续到了葛氏书斋求售,纽亦粗糙不精了,遂启葛氏之疑,拒而不收矣。汤见已拆穿作伪情况了,遂少作少卖了。时余年十九,已与之相识矣,渠已近五轶矣。渠尝招余至其家中自述其事,家在当时之拉都路兴顺里,两宅一楼一底,一宅为其居家,一宅乃做假字画之工场也。渠一时高兴,偕至工场间一看,为一裱画间,只一工友。天井墙壁上什么文天祥条幅、史可法对联、祝枝山等等等等,几十纸均雨打日晒,无一完整者矣。余呆了,问之曰:破得如此,有何用处呀?汤笑云:要他破损不堪后,再取下修修补补,方能像真的了,可以骗人上当嘛。又告余云:渠曾在嘉兴张叔未后人处以二元买得清仪阁残拓片一包,包的纸头为一二尺之旧皮纸,尚是张翁亲手所包者,于粘口处亲自写“嘉庆某年某月叔未封”九个字。写包处,适在左下角,吾遂拆开将“封”字撕去,写阔笔墨荷一幅,撕去角上,钤一点点假廷济印于上,卖给了姚虞琴,得价二百元也。姚君得后大喜,求吴缶老题字。缶老竟只认叔未亲笔,以为作画绝品超品也,遂为长题诗句于上。汤氏笑谓余曰:这画,吾做得还有一些露马脚地方,因为这纸自嘉庆年折至现在,折痕无论如何去不掉了,如果细心研究,书画哪有用包东西的折法收藏,西洋镜立即拆穿了。次年姚老又以该画出示于叔师,余适在傍一观,果有折痕也。当时余绝不说穿,窃笑而已。有一次,余随汤同至城隍庙冷店中觅小玩意,见有一长方板旧牙章,上刻“子孙保之”白文浅刻四字,汤以四元买之。隔半年后,以原印出示,已变为“文天祥印”四字朱文了,深底,积朱至旧。汤谓余曰:吾费力刻了,竟无人收买,仍以四元卖给你白相相罢。余谓之曰:何必急急,终有一天会有人买去的。他识为对的。不久又来赠余胡卢(葫芦)小印犀角质者一方,曰:此印本伪作“十洲”二字,因无人请教,故磨去改刻你名字相送了。在敌伪时期龚怀希辑瞻麓斋古印谱成,余见后附有宋女道士“鱼玄机”三字白文玉印(亦汤所作)、文天祥印牙章二方。余询龚老以多少钱买得?龚云:二印一共为二百银元,价至廉也,云云。余为之窃笑不止。 丁丑、戊寅间,一日,湖帆忽谓余曰:汤临泽做假货,今日吾始五体投地矣。余询其故,吴氏云:去年汤来向吾借去明人陈(或程)鸣远精制紫砂茶壶一个,说明要翻砂仿制的。隔了四个多月,把壶还吾了,同时以仿制者出示于吾,但一看是新壶耳,亦不以为意。昨天汤又来了,出仿制者见示,已一变为明人气息矣。汤请再出示原壶对较尚有不足之处否,及吾取下一比,竟一般无二也,两壶盖交换盖之,亦丝毫不爽。湖帆云:如不亲自看到,两盖竟不能分别也。汤笑云:吴先生,你放心,壶底上吾已换了另一名家之名矣。[岂盗亦有道?!]吴云:作伪至此,叹观止矣。 后忽闻其得奇疾,虽在六月亦需盖厚被,用四个“汤婆子”暖其周身,不可见风,一见风,即大颤不已云。约有十年之久。(一九)六三年病重,入第六人民医院,不治身死了。尸身已放入太平间矣,半夜汤忽苏醒了,大呼吾没有死呀。放出归家,其病若失,遂照旧访亲觅友了。(一九)六四年余在掮客钱镜塘家中又遇见了,一别近廿年,相见甚欢。余询以当年葛氏所藏之十余方文衡山印何故崭新?汤云:以前所制犀角印,都以明人破犀角杯廉价得之,故做假易,后得一犀角,为一现代物,做假包浆殊不易,故只能穷想方法,做一锡匣子分三行,行四格,每印放入后,用锡合口,再加以化学涂之,埋入泥中。锡本易黑,上加药物,一年多即变成古气盎然了。再剪开作为新出土古物了。葛氏受了蒙骗,以一千元买去的。后来吾印章不做了,专收罗无款识的古金彝器,假添文字,文字完全在名器物上东集西凑,略减篆意,而用松香等等涂上刻以欺人的。容庚辑的《金文篇》上即有许多字是吾改造而成的云云。钱镜塘即取一商爵示之曰:这件是你所添的铭文吗?汤云:巧得很,是的。钱云:你提证据来。汤云:可当场拆穿给你们看看。遂取一火柴点着了,汤说:只能离开二三分熏之于旁,如铭文上得热气,即发出松香味来,那即是伪添的了;如火太近,字即烊了。真铭文尽烧不妨的,云云。是年余已六十,汤八十余矣。汤忽对余云:你元朱文名望很大呀。余曰:哪有你的古拙像真呀!汤竟云:不妨不妨,吾来教教你。余因其老了,故只能对之曰:请教请教。他竟说:只要买一部王虚舟所写篆文《四书》,用以仿写刻之,即包你像了。余曰:吾六十了,这书也没有,算了。汤云:吾代你买。余云:吾《四书》已久忘了,要寻字,太难了。汤云:那容易,只要买一部《十三经索引》,一查即得,吾也代你买。余云:太不敢当了,你如此高龄,千万不必了。他连说不妨不妨。余只能一笑而别了。隔只三天,钱镜塘忽以电话至画院,谓余曰:汤老已将二书代你买到了,王虚舟篆文《论语》,四本,四元,《十三经索引》一册,十元,一共十四元,吾已代你将款付与汤了,你来取书罢。余无法,即去付款取书了。心有不甘,次日即去四马路古籍书店,询问此二书有否、价若干?服务工作人员谓余曰:有二部,前五天已被汤临泽买去了。余问价若干。答云王石印四册一元、《十三经索引》三元也。一转手间十元赚去了。余念其老,无可奈何,只能一笑了之。回家后立即以王四册给了学生、《十三经索引》给了左高矣。(一九)六五年汤真逝世矣。身后殊萧条,所有遗物变卖殆尽,尚存破旧未制成品之牙章六方,无人收受,其学生陶冷月之子也,携来求余以十元为求受主。余仍念其昔年之情,故即为介绍于龚仲十元收购矣。又据湖帆云:汤尝以破旧宋纸回炉重造,制成竟与宋纸一般无二,惜只能制成尺页大小而已。 周龙昌 周龙昌,仅知为杭州人。昔年在上海开设裱画装池店(店名亦失传),以善补古画出名者。民初上海寓公南浔富翁嘉业堂藏书家刘翰怡先生得恽南田花卉尺页一册,已蛀蚀不堪,召周询之曰:能潢治否?周答:需半年,保证整旧如新。刘愿由其开价,但须住在家中潢治。周因可得任其开价,故即住至刘宅,半年未出刘氏之门。及裱好呈于翰翁过目。翰翁大怒,谓周私自调包。周力辩无此事,全为用技术修补而成者。刘不问情况,即送周至当时巡捕房,严加审讯。及查明无事,已关了数天之久了。周受此大辱后,心灰意懒,竟将店闭歇了。时张大千方以专造伪石涛、八大、石、姜实节等等用以绐取当时沪上四大豪富之一程霖生(源铨)之巨款。(程昔年所居,即今上海静安区公安分局也。)程所藏石涛、石、八大四五百幅之多,大千伪笔居十之六七也。张氏昆仲知周已不开店了,遂以每月二百银元聘之至家中,另租一宅,专由周氏为之装裱,一年二三件而已。至抗战后,携之同去成都,专为修补旧画,每月增为三百元了。据大千告余云:此人挖补工夫,已至神出鬼没程度,任何破碎,任何人物、山石、亭子等等,均可搬东迁西,无丝毫破绽可寻也。尝有一次有人以一手卷,绢本,元人五百罗汉白描像嘱裱,裱好后即取去了。又隔二年,原主又在某古玩店见一十八罗汉像绢本小卷一件,画者变为另一元人矣。原主睹此,颇似自己所藏五百尊者中之像,乃回家启视已藏之卷,是否为人取偷临摹的。首先发觉降龙、伏虎二尊失足了,乃从头检点,竟只存四百八十二像了。再仔细详看,又一无痕迹可寻,绢又一无损伤之形,遂发奋以巨值购进此十八尊小卷,所织之绢又经纬分明,一无剪补之形。明知一分为二,已不能合二为一了。为之徒唤奈何而已。胜利第二年,周氏随大千回沪了。余在李宅曾与晤面。余见其年已六十余,一诚笃老人已。其时余方以湖帆己卯所画九方扇面临摹玄宰墨笔山水一页示之,为亡三弟之款。余意欲求大千反面亦画几笔,以出售贴补寡弟媳。大千一见大赏,谓可混作董画,允作立幅一帧对调(后此画以百元售去)。次日大千以扇示之周氏,二人相商如何挖补。大千云:这亭子似太挤。周云:可以搬至左上角也云云。余在傍亲见此事也。后余与周渐熟了,问其罗汉卷子事。周笑云:这是四十岁以前的事了,现在目光不好了,不能再做了。余问之,纸头可拼拼补补,绢一丝丝的,如何做法。周云:绢反比纸易做,因纸质各各不同,要找完全相同的,方可补修。绢,元明大都相同,挖补不易看出来的。余又问曰:绢,一丝一丝织起来,太不易了罢。周云:只要心细,纤维对正,织成原样即可了。余问:用何工具?周云:一竹丝签,一极薄象牙片子即可了。余问:有徒弟否?曰:无也。余问:是秘不肯传人否?周叹了一口气说:吾这工夫,太细,太琐屑,太慢,如这罗汉卷,吾做了半年以上,先交原主,后再修补十八尊又近半年,只卖了五百元,计算起来,每月一百元也不到。哪个愿学呀。此虽绝技,故终无传人。今其人想已亡矣。亦一奇人也。 郑竹友 郑竹友(筠),广东人,出身未详,仅知其为一能画之掮客而已。据人云:他与扬州画家许徵白(昭)为二人合作造假古画以为生活者。(一九)五五年时,郑尝奉当时英商汇丰银行华总经理李广剑之命,嘱余刻印,因之相识。郑氏于造假画事,殊不讳言,据其自云:创作非其所能,只要有一真本,渠可临摹,一丝不走样的。据其告余云:原与刘定之为老搭档,刘裱画,凡有需修补者,必郑为之。后二人成死对头,为金钱也。郑云:(一九)五三年刘定之以三百元收得石涛山水一幅,原有长题三百余字,惜被火烧去几二百字。幸该画未损时曾有有正书局珂版印本,刘求郑代补这文字,许以出卖后除去本钱,所赚以四成赠郑。郑为补好后,刘出售,只付以三百元,云仅赚七百元云。后一年被郑查到买主谓以一千八百元收进者,郑知只得二成。又:刘定之尝接得文徵明尺页,嘱裱生意,内有一页为红墨水所染污,刘逾漂逾坏,竟不成画了,亦郑即取原尺页素白对页一纸,为之复制一页,天衣无缝。刘亦只给少许之款。有此二事,郑与刘遂绝交了。郑本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一九)六二年余回申后,始知已由北京故宫博物院聘之至北京故宫专司修补古画工作矣,月薪近二百元云。此人与汤、周相较,技似稍次,而收获胜于前二人也。 补记二人 上述汤、周、郑三人技术后,又忆及二事,用补述如下: 二裱工均属于扬州派,据刘定之(定之为苏北句容人,但其技术属苏州派)告余云:苏、扬二派,迥然不同。苏州派擅精装,纸、绢画虽数百年不损也,但漂洗灰暗纸绢,及修补割裂等技均远逊于扬帮。扬帮能一经潢治,洁白如新,但不及百年,画面或如粉屑,或均烂损不堪矣。故湖帆自藏之书画,均刘定之所裱,如得元、明、清名家破损灰黑色之画将以出售得巨价者,必交一马老五(名未知)者装裱之。 马老五,扬州老裱工也,丙寅、丁卯间开装池店,名“聚星斋”,设在今铜仁路慈厚南沿马路,时杭州高野侯丈居处即在慈厚南里七二六号,出弄口即马店也。高所藏五百本画梅及数百楹联,均马一人所裱者。丙寅余介湖帆与高丈相识后,高即以马老五推荐于湖帆矣。似戊辰年,湖帆以廉价购得明书法家詹景凤一丈长、二尺四五寸高,横卷一幅,字作大草书,大者每字几五寸。湖帆招马氏出示之,询能否割裂改制成四尺条幅,四幅、六幅,均不拘的。马云:可以代制,但价需一百五十元云。湖帆允之。隔了数月,居然改成条幅(几幅已忘)。是日余适在吴宅,目睹每条虽向日光映之,亦无痕迹可得也。湖帆遂将全文诵读一过,忽笑谓马氏云:马老板,你出了烂污哉。随指第二幅第一行末一个“宀”与第二行第一字“元”字,告之云,这是一个“完”字呀,被你腰斩了。马云:这“宀”与上一字一笔连下来的,与“元”字离开三分之多,吾不识草书,故有此错误,一准重做可也。说毕即取去了。后半年余询湖帆,这“完”字已完成否,吴云:宀已转入第二行,连着的一笔,亦一无破绽是剪断者云云。后高丈被匪所绑,即回杭州后,马亦关店了,大约回乡矣。 胡某,亦一扬州老裱工也,设“清秘阁”装池于威海卫路,成都路石门路之间,时已在抗战时期矣。先君常以书画嘱裱,成为友人,取费至廉矣。老人生二子,长子(名已忘)传其技,老人死后,仍为店主。次子名若思,为张善子、大千昆仲弟子也,今尚在画院中为画师,画甚佳,但品行至不堪,张门逆徒也。抗战时,尝伪造大千画数十件,在沪开张大千“遗作”展览会,皇皇登广告,被大千所见,遂亦登报,曰“小子鸣鼓而攻之”。其兄与余亦至熟,尝见店门上写一牌,收购宋、元、明、清死者喜神,尽破,破得只剩下半身亦要的,当时所收几达一二千张。余问何用?胡云:吾收到旧画,需要修修补补者,即取出喜神,各代纸张选一同型者补之也。喜神,人家祖宗神像也,无人所要的,故几角也可买进了。又:渠告余云:灰黑古画,必须向浴室大汤洗剩之肥皂水,买来后,将画浸入历若干日(几天他守秘了)取出,重漂之,即灰暗全去了。又:修补古画时,将同型旧纸,最注意将纹路对准,以锋利刀作不规则划之,如是破者去,整者丝毫不爽填补进去了,不规则,错乱人自光,不及注意耳。其人早死,店亦关了。以浴水漂画,据云,人身油污,亦正利用之也。是非余所知矣。
  
  记螺川事 螺川,自云江西吉安人,为吉安大盐商周扶九之同族侄孙女。其父久居松江,为清末举人,似名为萼楼。北山翁亦久居松江,亮知其历史也。据扶九之孙孳田、外孙彭正明(盛八小姐之夫)同告余云:她为松江贫农之女,四岁时卖于周举人为丫环,以貌美聪敏,五六岁时,举人试授诗词文章,辄过目不忘,遂认为亲生女儿了。并请画家授以人物花鸟,亦楚楚可观,文章诗词,均有极好成就。第一任丈夫松江邬姓,不久即离婚了。其父故后,她即来申鬻画为生活,又与杭州高三成密友,将结婚矣。高以肺疾逝世了,后又与诗人宋玉兔为腻友,宋因事去港,又吹了。最后正式嫁于嘉定人徐晚为妻,生子女数人。 抗战事起,徐为电报局职员,随匪帮去重庆,她独自一人留申,大肆交际。时上海,有小报五六家之多,几乎无日不刊登伊艳闻轶事,一致公尊之曰:师娘。而捧之最力者为浙人朱凤蔚(此人胜利后,以其弟朱某某荣任浙江监察使,他亦荣任伪市府首席参事,后充伪国大代表,上海人群呼之为朱国大而不名了,解放后被镇压了),于是上海无人不知师娘,争欲拜倒石榴裙下为乐了。时上海有两个夏季露天纳凉食堂,一名香雪海,为前上海虹桥肺病疗养院分院之空址上,在今淮海路电影局原址,主持人似为院长丁惠康;二名大观园,地址在今上图对面(已翻造了),主持人为周信芳老生之婿张中原(江寒汀学生),外设食堂,内一大厅摆大画桌两个,凡上海书画家去光临者,先请任意点菜大吃,之后邀至大厅内随意挥洒,各不取分文,那时主持拉客者为江寒汀,如张大壮、张石园……十几个所谓名画家,无日不光临大吃特吃了。江寒汀、张中原,余即于是时邂逅者,余一非家二同时二处均常去,均听书老同志,亦男女一大群。余每去必见师娘高高在上坐,傍侍者均各界人士,小报记者占极多数。她与余各都久闻臭名,但从不谈过一语也。时她已三十以上人了,但装饰如十七八好女子也,时已发福,胖了,故一无夫条之状矣。(直至她与余入画院后,一日邀余至其巨鹿路家中,出示早年小影一册,内有一帧为昔年上海名医卢施福为之所摄一影,只廿一二岁时,布景为一窗口绝薄之纱帘,她全身在纱后,微露半个面孔,真可云:“美而艳。”绝代尤物,令人魂消也。) 至胜利后,大风后人来沪借居李祖韩、秋君兄妹家中。她与大千为松江旧朋友也,与秋君又同为女画家,故时时去访大千。余于此时,始与相识。大千一见伊至,必停笔对坐于沙发上,谈旧事。大千一日戏询之云:你于某年十四五岁时,身着淡绿短衫、粉红裙,什么耳环,什么鞋袜,至某寺跪地求签,得第几签,语什么什么,有否?她大奇云:有的,你怎么知道?大千云:你把求得签交一小和尚换签纸,这小和尚即我也。(大千曾因不愿与姑表妹结婚,逃至松江为僧三月,被善揪回还俗事,人人皆知之事。)她为之大笑不已。某夕,大千于无人时,忽以至严肃、至诚之语对余云:“你千碰万碰,此人勿要失足碰之。”余云:只见二三面的人,你把我真当什么人了邪?大千云:本人一番善意,一碰此人,你即……云云。又重申一句云:本人寡人有疾之人也,亦不敢碰她也。玩其语气,似亦一过来人也。(后据谢稚柳告我云:大千之父本拟为大千娶之为妇,被大千母夫人反对而止云。) 兹再记其大胆作风与善于应对,舌战群雄轶事数则如下:(一)胜利后其夫晚回家了,忽见多一儿子,五岁了。因告之曰:离家八年,这五岁小孩,本人不认账的。她云:你放心,自有人认账的。又:某日朱国大忽发骚兴,写一长信给她,内容云:“昨晚本人做了一梦,梦中与你如何如何。”这信为徐氏所见,忿极了,立即作一长信与朱国大云:昨晚本人也做一梦,梦中与你妻及妹如何如何云云。她看了后,即谓徐曰:何必如此认真,朱说明做的梦,又非真有其事?徐遂取一裁纸刀,将朱函一并触于桌上,一去不回了,后又随匪帮去台湾做了电讯局长,音讯不通了。她置之一笑而已。(二)解放初,北京名画家周怀民,南来游历,时吴青霞尚为坏分子律师印廷华之妻,住四明村,特设宴招待之。陪客为唐云、江寒汀、她及余四人而已。时上海各剧种正盛唱梁山伯祝英台戏剧弹词,余询寒汀,粱祝化蝶,是什么样的?江云:祝英台蝶形纯黑色,翅上有红白花纹;梁山伯蝶形与蜻蜓无异,惟短尾,四翅上下翻仍为螺状云云。我求为写生作一扇面。江允后,余立即回舍取一扇面求江当面绘成,请唐云补草,螺川补花。时正盛夏,她补花时,袋中取出一大手帕填在扇面之一半,防为汗污耳。唐云不识相,谑之云:这是男人手帕邪?她笑云:是的。唐强夺之,云:归我吧?她不动声色云:拿去不妨。时余又无意取出女子所用小手帕,专揩眼镜所用者,唐云又不识相云:这女人用的呀,与你对调了罢?她忽对我云:不要调,不要调。他(指唐云)拿的是奴儿子所用的手帕呀。寒汀、周怀民均大笑:唐云做了她的儿子了。唐只能一笑还之了。余又求她反面写字,她略一思索,即成七绝一首打油诗,大意云:“某某呆子梁山伯……满街争唱祝英台。”(此扇惜已被抄去了,故记不出了。)
  某次有人请客,嘱马公愚代邀她同去,宾朋全到了,只马、周二人迟到,马不识相,告主人云:吾去时她尚睡在被中,被吾从被中拖出来的。并做了一个手势,是拉她下身状。席间她忽谓马氏云:你文学诗人也,今天要出一对联,上联是旧传句子:“风吹马尾千条线”,下联不准以什么“日照龙鳞万点金”“雨打羊毛一片毡”等旧句子。马长髯也,已知她谑之矣,捻须微笑。她云:你这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使合座人均几乎大笑了。此事无人不知。
  一九五六年冬,已进画院后,散会休息时,玻璃橱中陈列一模型大雉,屹立正中,四边放了约廿个三寸半长的木刻人物,下有竹签,盖山西明代古屋中风俗,在屋沿四周均插古代神仙天官等木刻彩涂人像以取吉祥之兆,解放后均取下了,上海来了一大批,只几角一只,画院买了作参考用,丢在大雉四边倒下放的,时只余及董天野三人同观之。董君宁波人也,云:“及拉”(即指木头像之意)都在打野鸡。她对之云:“都是吃不消,困倒哉!”余亦善于嘻谑之人,能将任何俗语文言,调一同音字,形容事物,同时邵洵美善以最恶形的骂人句,对人嘻谑,变作极度恭维语。[举一例如下:一日小曼与余同访之,他介绍庞左玉之堂兄(虚斋之子)告之云:这位陈某某刻印,你总知道的,“少有出见的”。]余对螺川从不敢以言谑之,盖畏其应对比余更快耳。余自进画院后,尝一月必访之闲谈为乐,一日余去后,见她头裹毛巾正病,余总以谓头痛寒热而已。询以头痛邪?她云:不不。昨天月经来了,超前呀……使余无言回答,从此不敢再去了。她有一恶习,上厕所从不关门上锁。一日在画院中余见门未关紧,推进去,见她正在大便,见余一笑,余急云:对不起对不起………“马上相逢”退回了,如再谑之加三字“无纸笔”,则她必出草纸,反谑这不是纸吗?许效庳诗人尝命余介与为友,几乎无日不去畅谈诗词。据许告余云:画院数十人,论文学,小翠第一,论诗词,螺川第一,真愧煞须眉。此言不虚也。
  (五)在胜利后,唐云等人发起至七浦路吉祥寺吃素餐,主持方丈,即现在文史馆还俗馆员若瓢和尚也(此为沪上著名酒肉打野鸡淫僧也)。据闻二三席之多,小报记者不少。她与若瓢亦至友也。席次她忽要如厕了,若瓢带入方丈僧房中,时亦大暑天,她便后,见台上有一卢帽,戏戴上在着衣镜中自看,这和尚又特取僧衣请她着了看看像一和尚否,她欣然脱上身衣只穿一汗马甲,若瓢恭持僧衣代穿,一臂已伸入,一臂似未着什么,裸臂正伸入时,为窗外一小报记者将这镜头摄进了。隔二日这记者以晒好之小照并出示底片,询之云:师娘,你看这小照价值可多少?盖知若瓢有钞票,可敲一笔外快了。哪知她看了后,笑嘻嘻,两手“南无”了对这记者云:阿弥陀佛,谢谢谢谢,请你在小报上制版刊登,宣传宣传为好。这种极度黄色小照反动派亦不准刊登者也。使这记者一无办法走了。她的善于应付,某公阅之当亦叹服也。又闻有某君不识相,问她,你有多少朋友。她以手作一十字形云:“吾有面首十人。”洵可佩也。 兹再谈她与湖帆二人事。湖帆先是知余与小曼形影不离之事时,当诫余云:小曼、师娘均臭名昭昭,奈何乐此不疲邪?后冒鹤亭屡屡以她诗词绝妙告于湖帆,力为介绍。二人在鹤老家一见生情,遂在平襟亚次女初霞天平路家中楼上作幽会之所(初霞为余与她二人之女弟子也)。事为吴第二夫人顾抱真所知,私报公安局,将他们所居解散了。吴仍假它处与之幽会。顾抱真哭至刘海粟处,刘去诫之,吴坚不允之(此海翁亲告余者)。在吴之先,她本有一朱姓印人与之有私情,朱与小曼为至友,他们密谈都借小曼家电话以暗号谈之,朱知她有了吴后,大吃醋,二人大相骂了,她谓朱云:梅景大肚皮,又患鼻菌,与之……大腹压在身上,又鼻吸呼呼。我是看在二百元一个月份上,不得已而从之。应念奴苦衷呀。朱始无言了。后朱又娶了葛露西(香港电影明星夏梦之母,平湖人也),始与她正式断绝了。与吴同时共又得了二淫朋:一、梅鹤荪,扬州专姘老鸨拿工钱之人也;二、瞿蜕园。吴、瞿、梅均甲午生,她真年龄为甲辰,告人为己酉生,故陈病翁既呼之为梅瞿山(三),又称之曰“龙马精神”了。吴于她对刘海翁及余二人不讳也,每填一首忆螺川词,必出以示余。又:吴所作《佞宋词》,后有《和小山词》一大半,写明请螺川代作者,浓词艳语多极了。可向逸翁或江西老表借回一读也。在一九六四年,以藏天下第一黄鹤山樵青卞隐居图出名之魏廷荣(吕美玉之夫),一日忽大笑告余云:螺川以明人唐伯虎、沈石田、文徵明、仇十洲四手卷拟以巨价售于上博,上累累者均梅景书屋藏印也,明明白白湖帆赠予之物,但无一真者,退回了。余询何以知之。魏云:本人为上博评议委员之一,故亲见之云云。余以询之稚柳,稚柳云:全是扬州伪作,湖帆不料她会出卖也。后湖帆被顾氏看守不准出门,她遂专周旋于梅、瞿二人之间了。梅以小便闭塞而死,瞿亦患便闭半年始愈。余至是始忆及当年大千之力诫,非言也。 又:她有名句至多,有一词中有二句云:“但使两心相印,无灯无月何妨。”李祖韩特嘱大千与郑午昌二人各绘春画二段,合装成一手卷,其引首即求她写此二句,她欣然书之。该卷后面,着款达七八十人之多,韩兄命余亦写一行,余敬谢不善小楷,后卒由谢稚柳写了二人同观了。又:自吴周相合后,吴词大半得她润色,周画却大大进步,余亦求伊画了二扇,今尚存一。她画鸳鸯,绝妙绝妙。尝与吴合作,吴画重台蓬密叶下,周画二鸟交颈游泳其间,均四尺整幅(闻共画六幅,分贻至好云)。一九六五年,余在大掮客六莹堂主人钱镜塘家获见一帧,精极了。吴题之外并有周长调词一首(名已忘)。余以二人均公开之事,故脱鞋站于沙发上读之。钱君乃小掮客,余目睹其暴发者,那日他竟训饬余多看此画,声色俱厉。余只忆及二句云:“波绿波绿。中有鸳鸯双浴。”余冷笑答之云:日内当有集句题此佳作可也。回家后即取清人集唐诗《香屑集》翻阅后,耗一小时,得唐人五言四句云:“莲萼捧重合,沾红复洒绿。画屏休画屏,双凫不成浴。”写了即寄与钱君嘱转湖帆可也。同时并函告湖帆,钱氏掮客胆敢辱我,故这账记在你身上了。湖帆读了后,遂将所作“三姝媚”题余记汪女事一词撤去了。《佞宋词》出版后,亦不赠一册了。 螺川当然更恨之不已。时余正在乐奂之太极权威家练跌扑专受人打之功夫,故乐公云:某某乃练消极拳也云。乐与螺川亦熟人,但最鄙其行为。某次有人告余云,她为你取了一绰号曰:“火逼鸡”。余闻未详其出典,以问乐氏,乐亦不甚明白,一位女同学大笑云:她讥讽你为不是母鸡所窝出来的鸡,在烘箱中烘出来的,形容你瘦小,不成人也。乐氏大怒云:某某五十余岁了,现在不是“火逼鸡”,是“铁公鸡”了。余云:她属龙,可尊之为“陆文龙”,讥其车轮大战也。乐氏次日见小曼去医病,把这事告了小曼,小曼大笑云:一对刻薄鬼,你老师也太善于形容了。所以余去淮南后,她第一人谣传我死讯,第二人叶露园,周以告小曼,叶以告秋君者也。 但她有一特点,不论反右斗争,文化大革命,宁人斗她,她不写任何人一张大字报也。在一九六七年后,一班革命小将坚逼她招认有多少姘夫,她只认湖帆一人,总说我有罪我有罪。眼睛打瞎一只达一年之久,仍供此六个字也。他们逼问余时,余云:湖帆终日不出门,我不敢指定,只知她为台湾电报局长徐某某之妻而已。她天良发现了,知湖帆死了,她对我云:还是如此解脱的好云云。她作诗亦有特长,忆许效庳未死时,曾有九九消寒会,每与会者,各咏一物为诗,她拈得袖笼子,内有二句云:“旗亭酒冷人将别,一握难禁暖到心。”时文史馆副馆长江庸尚未死,亦老色迷也,作函与之云:鄙人活了七十余年,尚未领会此境界,希望赐予一握,如何?她拿出江信,逢人出示云:江翊云在吃吾老豆腐了。又三反五反时,跳楼自杀之人极多,有一银行经理某某自杀后,她作了一诗挽之,后二句云:“繁华散尽春如梦,堕楼人比落花多。”此逸翁告余者也。 余写至此,忽有所感,大凡男性女性,有特别文艺成就者,无一能免去孔老二所云“食色性也”。男者大都色迷,女者亦未能免之。前则武则天,后则慈禧,其最著者也(慈禧与名伶杨小楼,北方人无一不知之事)。螺川之艳闻轶事,几与王七姑太太可称齐名。小翠与顾佛影师兄妹之事,大可最能谈之(顾晚年患癌已垂死矣,大可以亭子间居之,小翠时时问疾,犹恋恋慰之,大可亲告余者)。故余认为至平常之事,不可以此耻之,公以谓然否?[这话恐有私心!]
  记大风堂事美髯兄弟 鬻画沪上 大风堂者,四川内江人张善孖、大千昆仲之斋名也。 善孖名泽,自号虎痴,行二,生于清光绪壬午年(一八八二)。父某闻为松江盐官,故久居松江。善孖夫人,即松江人。善孖擅画飞禽走兽,尤以画虎驰名当代。卒业于日本东京美术学院,故所作略存日本画风格云。弟兄八人,大千行八,其季也。大千初名猨,字季猨,后更名爰,号大千,生于己亥(一八九九)年四月初一日,少于善孖十七岁。亦卒业于日本,但所学者为印染纱布之技术耳。其所学画,完全为二兄所教者。善孖性严肃,不苟言笑,故大千畏之如严父。二人均美须髯,长几及腹(大千二十余岁即长髯矣)。 甲子(一九二四)之前,二人即来上海,居西门路西成里,家在弄内,画室在沿马路楼下,楼上为黄宾虹所居者。当时以外路人来申鬻画,无人注意。时沪上书家,清道人(李瑞清,字梅庵,以一餐能食百蟹著称)、曾农髯(熙)正大名震全沪,门生极众。二人遂亦执贽侍函丈,并组曾李同门会为健将矣。一方面上海一川菜馆名蜀腴者,为二人同乡好友刘某所主持,故善孖之画,自该馆大厅以至每小间雅座中,全部悬满,作为宣传之用也。时曾农髯与叔师为至友,故以一幅善孖画虎裱好以赠,叔师悬之壁上。乙丑、丙寅之间事也。余至赵宅见后,以问此何人也。师云:四川画家,曾李门人也。时余常至西成里进谒黄宾虹先生,遂见及善孖常据案而授徒作画。一日,宾翁已出门,其家人云,少顷即可回家,嘱隔一小时再来即可。余下楼立于沿马路候之。是日在窗外见二长髯弟兄正在合作,兄画虎,弟补景。余已知必四川张氏矣,即立在门外窗口呆看。善孖年将五十,大千未三十也。善孖见余时至楼上之小客人,乃趋之窗口谓余曰:小弟弟,你进来坐坐嘛。余遂至其画室,问之曰:你是张善孖先生吗?善孖惊问,何以知之。余告以在赵师家中见过大名矣。善孖遂详询余姓名,知余能刻印者,乃以大千介绍为友。时大千只对余笑笑而已。因其兄正与余款款而谈,未敢多插言也。自此以后,善孖常以印嘱刻,而用之矣。余因其雅意殷殷,故未尝取分文也。善孖性豪爽,时谓余曰:吾们兄弟二人的画,可以任你点品的。于是余时以扇页等向善孖点品画墨老虎,索二人合作什么美人(大千画)伏虎图等等,他们无一拒绝者。 至庚午年(一九三一)后,大千迁至浙江嘉善县居住,每年甚少回申,故余与之甚疏远也。善孖尝谓余云:只要是你至好朋友,由你代求吾画,决不需润资的。余深感之,然从未以一单款画或他人双款者委之也。抗战前二三年间,善孖与叶遐庵丈二人买进苏州网师园,同去苏州作寓公了。而大千先亦独去北平,在西山颐和园作寓公。(时叔师门人方介堪以在沪刻玉印,被捉刀人高渭泉所拒刻,触了霉头,在沪无人问津,亦追侍大千而居西山数年之久,全家生活,悉为大千所赐者。及抗战后,大千去四川成都,介堪亦回温州矣。)闻叶遐丈云:善孖居苏州时,特由四川买一乳虎,运至网师园中,既不以柙又不以链锁之,任虎逍遥园中。四邻惊怕,群起要求锁于铁笼中。善孖遂托人运回四川,放虎归乡云。[似不确,记得网师园里尚有虎雏之墓,大千题字也。]抗战后,善孖独往美国卖画,达六七年之久。胜利之初,乃自美乘机回国。一抵香港,即病不能兴,逝世矣。只遗一女儿,名嘉德,今尚在沪,为小学教师也。以上为余与善孖获交始末,其下专述大千事矣。 伪造古画 积资收藏 大千性豪爽,如其兄,但喜嬉谑,不修行检,艳闻逸事至多也。其居嘉善时,即专以伪造八大、石涛、石谿、渐江等画,出以售巨价。时沪上大豪富程霖生,收藏八大、石涛等等,不下数百幅,十之六七,均大千一人所作也。尝有一笑话:一日,程以巨值收进一石涛精品画,故意请大千去评定。大千告之曰,伪作也,不值钱也。大千出程氏门后,即属另一估人愿以二千元买之,且放空气云为大千所欲买者云云。程大怒,即以三千元收进了。大千净得二千六百元,以四百元酬于估人矣。大千之善用估人为之作帮伙者,多如此也。又一次,程以六千元买进八大画花卉四幅,每幅长一丈二尺,阔只一尺余,内一幅,画荷花一枝,枝梗长达八尺余,一笔到底,一无屈折。程氏告人曰:这总是真的了,大千哪有此魄力耶。胜利后,程已死,有人以此询之,大千大笑云:将纸放于长桌上,吾边走边画也。又:湖帆受绐之梁楷《睡猿图》,余问之:何以用日本乌子纸,而湖帆亦专用乌子纸作画之人,会看不出的?大千云:画好后,放于露天之下,任日晒雨淋,纸质变成黑暗破损了,然后再加工修整补治之,题了一首廖莹中字,没有古本可对的呀。张氏初起时,盖以是积资而为一收藏大名家。他们收藏张大风画至多,故以大风堂为斋名了。 大千在抗战前,所作人物开相,无一而非张大千风格也。乙亥、丙子之间,大千来沪,笑谓余曰:某某,吾现在画仕女,专从美貌取媚于人,每帧需三百元。请你原谅,如要我画仕女,只好专写背影,不给你看面孔了。其实说穿了,是在仿月份牌上美女也,骗骗人的钱罢了。遂陆续为余画了数纸,均窈窕淑女之后形也(今竟无一存矣)。大千善xxx,他兄弟二人之面目,大都写作钟馗之状,用以自怡。先君因见大千为曾农髯所作立像一帧,有若摄影者,因命余请求为画一幅。时先君年六十六岁,亦留髯矣,多花白者。大千欣然应命,即莅舍下进见先君,坐谭约半小时,即谓先君曰:请摄四寸侧面一小照,俾作参考即可。临行谓余曰:吾当为老伯显显本领,写一白描立像,胡须花白色了,吾可以以黑笔表现出花白色也。并云:画人像着色者,易于像真,白描至难。吾因二哥与你交情深厚,故特作白描。生平除为父亲一像,写的白描,此第二次也云云。及摄影送去后,只三天,即又嘱余去一观。乃以一整张五尺乾隆纸所绘,当时只写好一面部。大千云:如不合意,可重绘也。余谓至佳。黑白胡须,只寥寥几笔,宛如黑白相间也。大千遂立刻补衣折,长衫也,背手而立。又画一卧地虬松及坡石。画毕,谓余曰:老伯身颀而挺,故作矮松,以更托出高视岸然也。大千只与先君谈半时,画成后,不但面目神似,即立形亦完全无爽分毫也。及胜利那年,先君寿八十,余又以此画求补梅花一枝。有人见了,亦拟求画小像一幅。大千索价如着色需黄金十五两,白描倍之。非勒索也,乃拒之耳。 敦煌临摹 画风一变 北平“七七”中日事起,大千正在北平,遂携家族归四川成都(方介堪失依靠回温州了,叔师七十生日,渠不在列也)。大千在沪时,与比邻谢玉岑(觐虞,稚柳之兄也)为至友,当时渠所作长题,闻均为玉岑所捉刀者。后在四川,与稚柳遂成莫逆矣。在一九四○年到一九四四年之中,大千偕稚柳同至敦煌长住,所有大小壁画大千临摹殆遍。据云:先以薄纸命儿子学生等,搭高架上去用笔细勾,然后取下,用刻碑帖方法,纸背以朱或粉重勾后,再拍于巨布上(最大者三四丈长,二丈以上高也),由大千亲自执笔,对壁临摹而成,大约一二百幅之多。尝携至李宅亦有十余件之多,藻井亦有甚多。当时所用颜料,石绿、石青、朱砂,均五百斤以上,以专运机飞运者。这三四年大千专心所仿者,大都为隋、唐、五代之人物、树木、山石、花卉等等,故其作风一变,与前判若二人矣。 胜利次年,丙戌二三月间,大千携在成都所成山水、人物、花鸟,大小约一百五十帧,来上海寓李祖韩、秋君兄妹家中,假当时成都路中国画苑开近作展览会出售,每幅高者价黄金三大条,小者亦需四五两也。当时祖韩为沪上巨驵,长袖善舞,加以大千画风工美绝伦,二者配合,故开会虽云七日,三天即售光了,且多复订之件,当时共得黄金四十二条之多。当其初抵沪之次日,即嘱李氏请余去相见。大千谓余曰:吾有习惯,每隔五年,必将所用之印章全部换过,防学生们仿造也。前在北平时,因介堪在傍,故都为所治。至四川、敦煌之后,因无人可中意者,故勉强仍用方印近十年了。现在这带来的画件,大都没有钤印,请你尽十天内为刻十余印,可以钤后展出了。时余以胜利后,生意比较少了,故当时即应允,一星期赶了十余方付之应急。时方介堪在温州,未及知此消息也。 大千得此四十二大条后,即偕祖韩之五弟祖元飞至北平,因其时傅仪从吉林逃出时,所藏古画、所携古物悉为苏军所劫留,流散北方至多,大千携款去收购也。一月后即回上海了。祖元告余云,大千以廿大条收购了南唐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一长卷,为当时顾闳中奉李后主之命偷看宰相韩熙载在府召伎及幸臣等夜宴歌乐之景况者。图如今之连环画,接写五段之情状者云。又以十八条共得三卷子,一钱舜举《杨妃上马图》、一燕文贵《山水》、一宋人《百马图》,一月之间,所存四条而已。是时大千应众友之请出示《夜宴图》。过三四日,大千独留稚柳及余二人嘱最后俟群宾散后再走云云。至夜十时后,又出一《夜宴图》给稚柳赏鉴矣,笑曰:前出示者乃副本也,此方为真迹也。余外行也,觉二卷甚相似而已。后大千告余云:伪者少了一小段,真者隔水绫上多一段年羹尧亲笔题跋。余观后,始知年款已挖去,只下存一印尚能看出为“双峰”朱文印二字,年字双峰也,一笔柳公权体。据考,此卷初为年藏,年赐死后,抄归大内,此款挖去者也。(此卷在解放后由徐森玉之子伯郊携归中国,由故宫博物院以四万美金收购矣。闻当时有二三件,余二件未详了。) 是年五月,大千即回成都作画矣。丁亥(一九四七)春又来上海再开展览会,只卖三十六条矣。是年李宅客至多,应了一句俗语,户限为穿了。是时方介堪又来作座上客了(上年四月即来的。大千临行画十幅二尺立幅,嘱李宅转交于方君,由渠出售,以度生活云),并又为大千刻了印,大千悉未用,但每月允给以十幅画资助之。祖韩兄妹至势利,对方冷淡异常,从不留之一餐也。某日,有一某君来访大千,见桌上有数印,询以何人所刻,时余正坐其旁,大千为作介绍曰:这是这位陈某某所作,现在全国第一手也。余见方君坐在后面,面露不愉之色,余急指方君介绍曰:张先生过奖了,现在第一名家,是这一位方先生呀。大千当时亦似自悔失言,但一瞬之间,竟补充一句曰:方先生虽好,但总不及陈师兄的。方大惭,不辞而去了。祖韩笑云:如第一手,不致于要你(指张)的画去变钞票了。 做贼写供 待友至厚 期间尚有二三趣事,述之如下:一、有中国化学社(出三星蚊烟香者)总务科长应某某(名耿,号似“声聆”,同音字也)为祖韩之伙员也,尝以数百元买一部石涛册页十二开,思赚钱出售,估者只还八百元,应拟求老板李祖韩乞大千题一跋,可高价值。而大千一看,笑谓之曰:这是早年吾假造的,你速以八百元卖去了罢。应氏竟托祖韩求大千题为己作,大千不允,祖韩要求不已,大千一餐谓余曰:这叫我做贼写供状,如何是好。祖韩以目示余,勿多言。余笑谓之曰:你只要写某某以此见示,乃早年醉后胡作者,为之恧然,即可以嘛。大千无奈,即照余意写了。应君即以二千元出售了。二、一日有北方某估人持来一小卷子,求大千审定真伪。启视之,为溥心畬所画山水也,题款写大千、心畬合作。大千笑云:这是溥先生的笔,但吾没有一笔也。时溥画价远逊大千,这估人大为后悔,云不该收进云。大千见其像要哭了,遂立即取笔加了很多,并再题字曰,丁亥某月大千又笔。付之曰:这总真正合作了,你可称心了罢。其人称谢不已,大喜而去。大千之善于应付估人,于此可见矣。故凡估人掮客,每为之乐于奔走也。视湖帆之专得罪于人,大有分别矣。三、大千对余云:你要吾画,不问什么难题目,吾都接受,惟写对联,必须叨光五元一副的,因吾代理人陈德馨,为吾做事不取薪给的,说明每写联帖,一件五元都归他取去的云云。陈君嘉善人,即大千住嘉善时房东也。大千每月书联极多,陈藉以为生也。大千去国后,犹时以金钱接济之,直至其死为止,其待人之厚又如此也。四、忆在戊子年(一九四八)春日,大千第三次来沪开画展,时物价日增,金融日紧,故只得二十八条黄金矣。有一画,五尺中堂,上绘五种颜色之牡丹,下右侧绘一西洋猎犬,纯墨色,左上侧绘一纯白色鹦鹉,细链链一足,停于一架上,上覆古锦袱,工笔花纹,标价三条半,竟未能售去也。余请求摄一影见贻,至今此影尚保存也。(又有一横幅,所绘约廿株枯树根,各不雷同,补以小桥立一老人而已。大千云此写成都郊外之风景非杜造者,亦特摄影赠余也。) 在三月初,尚有二事可记,其一,是时大千仍每月作画,二尺者十幅,以赠方君介堪,俾养家活口。是月有一幅白描人物《东方朔偷桃图》,特精,可卖四百元。时上海大同影片公司老板柳中亮,因刻印与余至熟,柳嘱余代求张氏人物一幅,价不拘云。余因念及方兄窘况,故告柳氏曰,正有一张白描佳作东方朔,价需四百元。柳允之。余即以电话告知三马路宣和印社老板方节庵(介堪之弟也,介堪每来沪即住其店中也),嘱其准备好,余即陪同柳氏至该店取画付款。及取出来一看,东方朔面目全非矣,最奇者为东方老头嘴唇与双履同一重朱砂颜色,石绿、石青之衣裳,相映交辉。柳氏对余曰:吾要的是你所介绍的白描,这五颜六色,吾不要的。遂去了。次日余以询大千,犹以为张所加色者。大千初闻余言,以谓余诓之。余嘱追回一看后,大千为之大愠,很不愉快地谓方云:你要着色人物,尽可以向吾要嘛,这一张变成了城隍庙里花纸头了,放着罢。方氏大窘而去。这是大千事后告知余者,当时实况想很紧张也。自此以后,一画也不给了,方亦绝迹不去了。四月一日大千五十生日,李氏兄妹及数十个上海门人为之祝寿,摄影留念。次日大千在丰泽楼设四十席宴客,方氏均不来了(闻已回温州也)。 某晚大千谓余曰:某某,这三年来你为吾刻印超过一百方,且多象牙章,你不肯取吾分文,吾亦只为你画二页扇面,一张花鸟册页而已,你比介堪,人格大不相同矣,吾回成都后,必将吾所有技艺、本领,分画在十二个大扇面上,山水、人物、花鸟、走兽,白描、金碧一一应有尽有,惟反面一定亦由吾一手包办的。惜是年秋日,一去国外从未归来,此诺成空矣。当时又谓余曰:吾将耗半月之力,先为你作一三尺立幅,你题目再难,吾必满你的意如何。余戏告之曰:一、要画工笔正面仕女;二、要半身的,露两手,十指交叉,手背向上,托住下颔;三、不要园林花卉作补景。余并坦白告之云:昔年一女友,余与之缠绵悱恻近四年,惟未及于乱,几坠于情网之中(陆小曼尝见之,谓余曰:生平所见绝色佳人,一、梁思成夫人、林宗孟女儿;二、即斯人焉,吴湖帆亦惊为天人,几乎被牵入闹笑话),此形仪斯人之小影也,恨未索回珍藏,故录写此景耳。大千欣然应命,写一半身者,凭窗口向远凝视,双手手背托颔也,衣一淡蓝色衫,至平常,但双袖为古锦阔边,花纹穷极工细,背后补景,为六扇朱漆屏风,只露三面,屏面画白玉嵌的荷花数朵,翡翠嵌的大荷叶,屏架上端紫檀雕花,亦穷极工细,荷花、荷叶,表现出是嵌玉、翠的,写单款年月临顾闳中笔数字而已。大千笑谓余曰:吾生平作画从不用大烧柳条先勾的,这画双手十指纤纤,相叉向下,十分难表现真切之状,吾只能命女学坐在对面,做了模特儿,吾用柳条勾了才画成的,你这题目真是恶作剧也。次日命陈德馨私自来告,有某君愿以二大条购之,故特写单款,不妨卖去,有机会尽可画也云云。余未允,即日付装池,配红木镜框悬之书斋多年。三反五反时,余刻印几中断,故不得已由名伶王琴生携去卖于某剧院老板,送来了黄金六两,余即变成了烟土,真应了一句文言,悉化烟云矣。 寡人有疾 寡人好色 其二,是时上海风气,凡能画者,不拜湖帆为师,即拜大千为师,其至有双方兼拜者,时叔师已故,极多学生纷纷拜了湖帆门下了。时有一余至好之女同门,夫家世家,均大呢绒商也,她能写能画,在赵门时,对余最亲近,端重可敬,时至舍下之女同学也。她以叔师故世,花卉乏人指导,故特来求余转介于大千之门,余以为至易之事也,故一口允许了。即至大千处介绍情况,当时大千只微笑不置可否,余三度往催,均以两可之间,不拒亦不允也。一日清晨,见旁边无人,又催之,大千笑云:某某,你是知道吾的,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吾的新太太(徐氏)即女学生也。有时女生为吾披一件衣、纽一个扣,吾常会抱住强吻之。你所介绍者,为你女同学,又是大家之妇,万一吾不检细行时,使你介绍难堪也,所以不敢允也。余笑谓之曰:斯人别号“无盐”,故余与之至亲近,保证你不会涉遐想也。大千遂允了。订了日期,拜师了。余因介绍人关系,偕女同学同去(是日另有人介一女士童某某与之同拜,余所见大千女学生中以伊人为最美矣,余竟稍涉遐想,后一见之,即避之不遑,免闹笑话也。而伊人误以谓余轻视之,有冤说不出也),及拜师时,秋君先告以仪节,蜡烛要点的,绝对禁止点香,因张氏天主教徒云,墙上高悬善孖遗像,请善孖夫人参加,学生例需先向遗像及二师母各叩头八个,然后大千方居中坐了,受学叩头亦八个(师母殆不止一个,所以从不参加也),可谓繁矣。礼毕后,大千必告学生云:吾是二哥一手所教出来的,所以你们必须先向二老师、二师母叩头的云云。据秋君告余云,大千事嫂如母,抚侄女如亲生。其存心之厚,余书至此,羡煞矣。四月一日之摄影,此二女生亦立于后也。事后,余笑问之云:这位女门人,你要她披衣、纽扣否。大千笑谓敬谢不敢当也。 又忆及一事,在张生日之后,祖韩之二弟祖夔又向张介绍一女学生,名林今雪,祖夔先告大千云:赵叔孺的女弟子也,虽出身青楼,赵先生极赏识之,谓今之马湘兰、顾横波也云云。大千立即允之,订期拜师矣,前三日忽询余曰:赵门女学生中有林今雪其人否,你相熟否?余告之曰,确有此人,老女学生了,先嫁江万平、一平之父,名江子诚(即强为湖帆作施女调解人者),后嫁梁众异,半年即下堂,余在赵门时,只老师正月廿四生日公宴时必见到的,平日她至赵府时,从不厕身于男同学一起的,故见面至多,彼此一瞥而过,从未谈过天的,也久已未见了。大千笑云:真的吗?余云:当然真的。大千云:后天她来拜师,并有两席酒的,你也来看看为要。至期,上午十时后余至李宅,时拜师典礼已毕,李氏五个兄弟、秋君、稚柳等均在围住大千师徒二人作闲谈,均在大千卧室中也。余甫入,今雪一见即趋至门口,殷勤握手,热情呼余曰:某某兄,一年多未见了,你好呀,请坐坐。余当时颇感突然,何故如此相待。一转念间,即恍然,她如仍一如往昔之态,将使大千等疑心,连赵门大师兄都不熟悉,那是一个起码货了,故亦立即殷勤问好不已了。时房内已客满,余与她二人只能互坐于大千床上(床中间横置的),余背大千而坐,她面向大千而坐,各以一手撑于床上,余又未便与谈叔师事(她方拜师,即以死者相谈,大千至迷信之人也,不可提也),只能各自编一套,畅谈不已了。余深亮她,要一点赵门要好同学的姿态,勿使大千轻视而已。故一切由她做了导演,余做了临时主角而已,二人完全在台上演剧,大千、李氏等等身如看客,尚未知此玄虚也。直至十二点后,梅兰芳、魏莲芳、王少卿、倪秋萍四剧人来了,余始下场。及入席后,大千与梅为上座,余与稚柳次之。第二席上秋君上座,徐氏新太太次之,今雪一人彬彬然周旋于二席之间,第一流风流人物之态,所谓应对有礼者矣。第一幕方罢,二幕又上场矣。先是梅与余在湖帆家中常见之人也,见必殷殷守北方风格,先问先外舅家中情况,次及又韩小宋昆仲情况,并托代问安好。余每答,梅必立起垂手而听,并连称“是是”,是日亦不例外。照例问答后,梅即向大千连连表示钦佩之意,大千亦极力对其表示崇拜,两人竟致同时出口说:你第一,你第一(这在弹词中双档不按次叙二人同时开口,名之曰又出口云)。其时谢稚柳坐在梅左,笑谓梅曰:你与大千、某某,三人均第一也。梅连称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大千笑问何以见得。谢云:梅先生远赴国外演剧,得博士而归;你在敦煌,政府为你特派专机,飞运一千几百斤颜料供你挥洒;陈某某,全国名书古画上面,所有收藏印章,完全出于他一人之手,这在中国艺术家中还找得出第二家否?李祖韩、祖夔二人又附和而说,对呀对呀。至二点后,这二幕尔诈吾虞的喜剧,总算胜利闭幕了。客主都去后,大千竟指住了余大笑曰:某某,你前天说不甚熟的呀,今天这么要好,亲密,还说不熟嘛,你在吾面前还要假正经,真正不老实。余一笑告以缘故,她什么人,这点不会吗。大千笑谓:你装的吗?余回以四字曰:你笨极了。大千回余曰:你聪敏,吾明白了。二人大笑不已也。一去不返 寄画表情 大千画名,名震遐迩,但对任何人,从不稍示骄傲之态,即有不懂画之人,求之作画,亦必立挥而就,从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余曾代友求画,询以需润若干。在无人时,大千谓余曰:你当着人问我,使我难回答,以后你看对方与你的交情如何,由你定,不问多少钱,少到五元也可,只要包在报纸中,当人面,只要说:这里面是润笔,我决不当人启视,隔十天我必画就的云云。这种风度,使人哪能不感动耶。是年五月回成都时,上夕,祖韩当余面交以大条七条,谓之曰:大千,你三次展览会,收入一百余条之多,第一次你只带回四条,去年带回十余条,现又被你耗去廿一条,所存只七条了,希望你省一点了。大千唯唯而已,云:八月秋君五十生日,吾再来可也。至七月,果又来了,送的什么礼,余未知,但嘱余与他各刻一印为寿,他仿瓦当文“千秋万岁”田字格朱文,余刻“百岁千秋”四字,适不谋而合,亦作田字格,两印相较,余竟为之黯然失色矣。大千此作有特殊风格,齐白石望尘莫及也,“千”“秋”二字盖合二人之名耳。是年秋,先君年八十二,已患癌,群医束手矣,日需服羚羊角昂贵之药,大千知而不言,每夕即绘一三尺余之元人写经纸上墨笔山水一幅,又作仿渐江僧山水着色长八尺之山水一幅,均单款,精裱后,嘱余任选其一。余取元人写经纸者,云某生可以一千二百元金元券购去也。时金圆券初发行,一两黄金二百元也。余携归展示先君,时已距逝世只二日了,先君殊赏识不已,余即携去又属大千补一双款,并请示以图名,大千云:因写经纸色灰暗,故写岷江之夜景,可名曰:《岷江晓霭图》。并嘱只可有机求心畬写引首,湖帆可求题也云云。先君逝世了,大千又赠奠仪一千元,并亲来叩头,吊丧(湖帆只属学生代表来,奠仪四元而已),余至今永铭五衷也。余去踵谢时,大千谓余曰:宋美龄数次嘱张群来命代为设计绘妇女礼服图样,却之不敢,只有一走了事,吾此去,再来上海,恐遥遥无期矣,吾先与你声明一声,吾自己从来不写信的,你如有信,吾不复的,只有嘱人代复,要请你原谅的。果然一去不返了,亦从无片纸只字相示也。但在三反五反时,他又嘱善孖夫人送来一百元人民币。后接善孖夫人至巴西供养。一九六三年善孖夫人逝世于巴西,上海大风堂门人公祭于其家中,余非学生故未去。后大千寄来十七幅画,每一门人一幅,均花卉而已,特别附三件:一纸乃整幅四尺,绘墨笔荷花,以赠湖帆者;一张四尺纸对开,余与秋君各一条,均山水也。余一纸上画二男子在山坡间闲步作相谈状;秋君一纸,山水更工,各山各岭旁题某某山、某某岭,均巴西山景,而大千为之杜撰一名耳,上绘一小阁,一男一女作相对坐谈。稚柳大笑云:这二人代表他自己与你与她也,聊以自慰耳。以上为记其过去之情况,下再述琐事数则如后。 一技之成 非易事也 大千虽以画名,但生平从不自炫自媒,他自云,生平只钦佩两个半画家,吴、溥二人,全才也,半个即稚柳。大千郑重以稚柳介绍于余,云:所谓半个者,指他写花鸟直追宋元,吾亦有时自愧不如云云。故余肯为稚兄作印六七十方,因大千之介也。稚公为余作画亦至多,无一不精,惜抄去十之七八矣。今岁见其近作,竟判若二人矣,惜哉惜哉。大千写马有特长,据其告余云,儿女亲家某某,为反动派之军长,驻甘肃,善相马,凡所谓良驹者,耳必小,而上耸,蹄必细,而有劲,尚有特点,余已忘之矣。大千画牡丹、荷花、芍药等等,花片上总似真者,现绒头之状,大千亦于无人时为余表现之,再三叮嘱勿以告人,渠云:凡学生画花卉者,必传之,勿以其他告之,画走兽者亦只告画马等方法而已。渠曾告余曰:吾此身不画虎,亦不敢仰追二哥也,他人画虎不成,何以故,盖未体会其特点处耳。虎一身威风,全在其尾也,尾得其神劲,即好了云云。学生有问者,辄一笑了之。大千自云,生平最擅长者,为烹调,做炊事员,可以温开水浸鸡,而成美味。又以其方法授之于余矣,惜余从未试之也。一日渠回西门路家中后,又命人邀余去,谓有美味请一尝之云。余就餐时见持来了一大砂锅,内青鱼二尾,清汤,味至美。饭后又诩诩然自吹了,云吾新发明也,法以好青鱼大者一二尾,加醉蟹四只,冬笋或春笋均可,三味精炖若干时,即可了。他蜀人也,每味多用辣,余望而却步也。 余不懂八大山人画好在哪里,大千又出示一幅八大所作鸳鸯,告余曰:此画一只鸳鸟,只十八笔,凡鸳鸟一身羽片特点,一一悉表现无余云云。余只能唯唯而已。又:他所画各式飞禽,颜色五花八门,可谓佳极矣,一日余询之曰,这鸟何名?大千笑云:吾在四川青城山久,所见各色飞禽,多至数百种,都不能举其名,所以吾画的鸟,只白色鸦,确有之物,其他悉以意为之,想世界上当有这样的吧。在第一次展览会上,有一幅《古木丛林图》,中画二乌鸦,穷斗,缠绕之状,如生也。据云在成都庭院中时见此状,故写生也。又:尝告余云,在北平时,每有金少山、郝寿臣二净角大名家有戏演出时,必风雨无阻订座往观,先至后台,坐于他们开脸之桌旁,观摹用笔之法。二伶均与之成老友。大千告余云,郝寿臣勾脸至工细,一笔不苟,似画中之仇十洲工笔画;金少山则反之,勾脸至神速,大刀阔斧,寥寥数笔,近看粗极了,似八大之画。但二人一出台上场时,均神采奕奕,无分上下也。大千曰:一技之成,非易事也,看二人笔法即知矣。余今进一步曰,大千于此等都用心体会,其一技之成,亦非易事也。大千于齐白石,亦殊佩服,尝云:齐老虽画格不太高,但所作无论印、画,一看即是齐白石,非吴昌硕、赵叔也,故应有其地位。大千持论至公正,似比冯超然、吴湖帆深有门户之见者为胜,若贺天健、陶冷月,目中无人,老子天下第一,与超然、湖帆,都不如了,实妄人也。大千虽喜嬉谑,但在众学生在座时,则颇有善孖之风,不苟言笑矣,对稚柳稍放松,然终不现佻脱之态,以稚柳虽非学生,得其指导多,所谓“平生风义兼师友”者也(似余与湖帆之间也)。但一至夜阑客散后,祖韩必强邀余与之三人作瞎说乱讲,是时大千为最放浪,最乐意之际矣。他擅说故事,凡生平所经历者,均一一述之,余仅能记一二事于此矣。大千云:以意为之曾写朱色荷花,在成都颇受人欢迎,某年夏与四川某诗人(名余已忘了)同乘独轮车,至乡间游玩,路过荷塘,某诗人问吾曰,朱红色荷花,古人哪一家画过的。吾告之曰:是以意为之,无古本可对,更无书可查也云云。突闻背后推车老人云:你们二位先生,那朱荷是有出典的,见《文选》古诗、古赋中某某篇的呀。[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朱荷出池,绿萍浮水。”?]某诗人大奇之,问曰:你如何对《文选》这么熟,难道你是文人失业,而做推车汉耶?他叹气云:我本四川大学教授也,因每月三百多元,应付不了物价高涨,一家生活几无以为生,所以改行推车,自食其力,每天有收入,比教授日子好过也。问其名,只云可询四川大学某年失踪之人,即我也。所以大千一向不敢轻视劳动者,因此耳。当时大千自云:吾荒唐,竟把《文选》篇名忘却矣。 一日,余信口雌黄把已死某画家所赠之画,学叔师将谭延行书四幅屏条丢入字纸篓中,余亦丢了,大千警告余云:吾昔年有某某某亦送过几幅画,因不知所云,吾把它作引火用丢入风炉中的,后吾与之反目了,此人来索回赠画,吾拿不出,他说:阿拉这几幅画,价值三百元,有画还画,无画付钱。吾只能照价付之了。你千万当心呀。余经此教训后,故凡有人赠书赠画,悉珍藏破筐之底也。某夕,无意间谈及渠为余作半身仕女图事时,大千云渠在四川亦曾识一川剧女艺人,至为亲密,惜亦死矣,与余事似异实同云云。及解放后,稚柳得大千在国外画册影印一厚册,中有一页即追忆其演剧时之风韵也,长题亦情深一往也。此画纯如近代之速写画,但古意盎然,非叶某某、程某某所可企及也。能者因无所不能也。 逃婚出家 二女于归 在丙戌丁亥之间,江西螺川女诗人、词家、名画家某某亦时时至李宅访秋君,兼访大千闲谈。诗人在敌伪时期上海各小报上几无日不有人作文捧之,故芳名震申浦。余与之只见面点头而已。及在李宅始偶而谈话也。大千与之似至熟,但谈话间,她与大千二人双方均是似密似疏之状态,一日大千忽笑谓之曰:在某某年,某月,吾第一次见到你,你身穿淡蓝绸衫,粉红色裙子,什么耳环,什么戒指,在松江某某寺中求签,得第几签,上上大吉,有此事否?诗人末了说:有的有的,你如何知道这么详细。大千云:你当时把签交给一个小和尚,小和尚以签纸交你手中,这小和尚就是我呀。余惊问之曰:你做过和尚吗?大千云:是的。余又问之:你名法名吗?大千云:有的,叫弘筏。余问为什么没有头上香眼眼。大千云:只做二个月即还俗了。当时祖韩以目视余,余立即不再往下追根问底了。事后,祖韩告余云:大千少时热爱其姨母之女,而其母夫人坚为之聘定了姑母之女,大千累次表示反抗,其母不允,大千遂出奔回松江投某某寺剃发为僧了。当时失踪后,四处寻找不得,善孖料其必逃在松江,借住亲朋家中,乃至松江访之多日,卒在庙中发现,把他一把耳朵捉了回申。至北站后大千竟强坐地上云:吾定要某姨之女,不要姑妈之女,大哭大闹。善孖无奈,允代禀母夫人。母夫人无奈,往商姑母,以姨母女亦同时于归于张氏矣,故大千结婚时三人同拜堂的。祖韩笑云:林黛玉、薛宝钗同时嫁了宝贝也。那天诗人去后,大千谓余窃语曰:某某,方才这位李易安,狠客也。吾自问不论何人,可碰即碰之。唯独对她,动也勿敢动的,你千万不要碰她啊。余笑谓之曰:点头朋友,何至于此。大千又以至严肃之口吻曰:将来也要防防,吾是好意啊。后数年,余与伊人同在一个单位工作,成为至熟之同事矣,乃发觉伊人花卉固佳,而文学诗词,冠于全院,梅景主人填词,自书后,以珂影印,名之曰:《佞宋词》一厚册。后有和小山词一卷,大率为求伊人所代作者,并为代书者,浓辞艳语,缠绵温柔,冒鹤亭丈谓余曰:梅景主人做她徒孙尚不够格也。伊人口才之敏捷,应对恰到好处,余数数见之,马公愚、唐和尚(绰号也)、董天野,每为所屈服。余自认对任何嬉谑之词,尚能应付裕如,但对她不敢遭其所戏弄也。大千所谓千万不要碰她,殆指此耶?是耶?非耶?余不得而知矣。大千二位正室夫人,从不偕之见学生及友人等,大约尚确守旧家庭规矩也。渠自得巨资后,时往朝鲜、日本,二处均有家庭,乃如夫人也。又闻其侄女云,以前印度某某地亦有其家庭云云。异国奇闻 谣言不绝 大千生平从不着西服,着袜亦必以竹布杜制者,居外国,亦统由上海制成寄去者。八年以前,徐森玉之子伯郊,时回上海探亲,据其告稚柳云,大千每至一国,必预求人为书该国文字一纸,上写:“吾名张某某,住某街,某号,某楼,某室。吾因不认得回家了,请你先生带带吾回去罢,谢谢你。”一遇迷失路途,即出以示人了。人亦知其为中国大画家,都乐于领路云云。八年前余在秋君家时获见其彩色小影,须髯全白矣,其服饰之怪,怪极矣,长袍外加以对襟长过膝之背心,锦缎者也;帽子,则古代画中之高巾也,宛然明人矣。此上海人俗语所谓“会白相”,吓吓外国人也。 大千造假画,只仿陈年古董之人,最忌人妄改其自作,如方介堪是也,更忌学生假托其名,用以骗人。在抗战时,其学生仿制其画数十件,在当时某画厅开一张大千遗作展览会,不幸此广告流至四川为大千所见,遂在重庆刊登启事,将此逆徒永远拒之门外,文曰:小子鸣鼓而攻之。胜利后寓李宅,预嘱门口,凡人来必先问姓,如胡姓、中年人,不准进门云。初去之客犹以谓张自高自大,架子想做官云云。又:九年前,大千在法国,戴高乐为之专摄五彩纪录片,放映长达一小时半之久,有人寄廿公尺底片给秋君,秋君未肯示人,仅告余云:该一段影片,大千正在作条幅画,一日本美貌女郎,长发垂垂,正为其拉纸,后戴高乐及各高级法人围立左右而欣赏之云。名高了,大了,妒之者亦多了,于是每年必以死讯遍布于上海北京了,甚且有人说:渠在敦煌时,专偷搬古代壁画运至美国等出售牟利云。稚柳笑云:当时战争正烈,整座泥墙如何搬运耶。据北京余至友沈叔羊函告云,乃出自美术学院院长之口者。亦可哂也。据叔羊云,院长亦闻诸常书鸿者云云。常与张,仇敌也,亦名不及而妨之者也。余在淮南及市监时,亦蒙同学以死亡消息远布海外。余何幸,得与大千同此被人注意,反得长生延年矣。大千时托人问余死生,大千尚未忘余也,为之感念不已矣。
  
  
  记蒋密韵后人(上)蒋祖怡,字谷孙,光绪壬寅(一九○二)生,浙江吴兴南浔人。父名汝藻,字孟,清癸卯举人,后为文史馆馆员,五四年始故世,已七十八岁矣。世业丝绸,与嘉业堂刘翰怡为姑表弟兄(孟翁母,乃翰怡姑母)。二氏均南浔巨富,孟见刘藏书著名,亦以专收宋元名著,与刘争藏书家之名声矣。其最著者,乃周草窗密之孤本诗集,闻得之于寒云者,遂署名曰“密韵楼”。后又收得寒云“宋书藏”之善本无数,其名益盛。谷孙乃其正室所出之长子也,少受熏陶,故于宋元善本,到手便知真赝,更于宋拓汉唐之碑帖最为精鉴,古器物及书画,亦善鉴赏。所以,中年后(时其父已经商失败没落矣)遂以一高等纨绔子,而变成为一高级古董市侩了。 专取巨室下堂妾 谷孙身魁貌美,妻邢氏,亦富家女,以难产剖腹生一女。医戒同居后,遂公开狎游娶妾了。渠有一怪习,非经名人嫖过、或巨室下堂妾不取,自云玩古铜器需生阮名贵,玩姬妾要见过著录熟阮为佳云云。因此,他第一妾名小春红,乃北洋军阀曹锟之弟曹锐(直隶省长)之下堂妾。蒋纳之后,未及九个月,即为她挥霍几及二万元,且自北方携一面首来,公然不避耳目,谷孙遂听其下堂而去。此丁卯以前事也,时余与之尚未相识,后据其自云者。 丙寅(一九二六)丁卯(一九二七)之间,湖帆偕余至三马路古香斋古玩店看古画,坐于外面房中,突见门外昂然来一少年,直趋内室,与老板小顾谈生意经。湖帆告余曰:这即是蒋谷孙也,不理他,走罢。至戊辰(一九二八)三四月中,陈美美自汉口来沪,拒杨云丈之婚,重张艳帜于三马路。谷孙以四千金纳为姬人了。各小报遍登其事。五月初旬,余忽接得蒋之请简一份,招至其时四川名菜馆“都益处”晚餐,事前一无介绍人者。余是时为陈妓名所迷,竟欣然应约而去了。见面后承渠殷殷招待,同席者大都当时遗老遗少,故余亦安然无异辞矣。席次,谷孙谓余云,渠新以五百元收进陈簋斋手集古印精品粘贴本五巨册,内有玉印“公孙谷印”一方,拟求摹“谷孙”二字,少待同去家中,以印谱与印同呈如何。是时,余(一)以有十钟山房真迹可观摹;(二)有机会可一睹陈美美之真面目矣,故欣然席散后同至其家中了(时住今延安路、成都路之西,安乐村中,弄口大洋房今为中德妇婴医院,当时为汇丰银行买办席鹿笙之住宅也)。时余尚住成都南路,取石及印谱五册后,次日即为刻成,又送去,得润六元。渠大喜,云:五册印谱,留存兄处,不拘何日还。又嘱三印,余即声明不需润了。于是每星期至少去两次。有时渠偕余至当时南京路名餐馆麦瑞(法式西餐)晚餐,晚餐后又同至其家中,出示所藏古物,畅谈为乐,往往留连至深夜十二时始回。直至六月底,犹未见陈姬一面。一夕余询之曰:近二月矣,你如夫人从未一见,岂避客邪?蒋云:每日下午五时即去弄口席家与诸妓小姐妹等打马将牌,非至二点左右不归家也。今夕你可在此等等看。至丑刻后,伊人回房了。经蒋为之云:这位陈先生,与杨云丈是亲戚呀。她闻之后,特表好感矣(后知她与云丈,未忘恩德也,故对余如此耳)。余遂与之亦如亲戚一般,不拘拘矣。后作刘桢平视后,觉妖艳有余,而美则平平而已。但其人至豪爽,与蒋之深沉多智不同也。不知如何,她渐渐戒赌了,姊姊妹妹日集于谷孙楼头,晚饭后,必与她们(共五人)及谷孙拉余一同不是去看电影,则去观北来名伶演剧了。余最不喜欢电影,因不懂外语耳。而谷孙必强之同去,谓余曰:好容易不赌了,每月省去至少五百元,看电影她们五个出钱,背后群雌都呼你小弟,乐得白看。又五个女人,两旁你吾二人,亦使这女友之夫可放心了。五家共有四辆汽车,余专喜坐一利利汽车公司主人之下堂妾王某某之车上,王某某比余大十岁以上。她们私下问余云:有所什么邪?余大笑,告她们云:王女士汽车为七○七号,吾家门牌亦七○七耳。如是习以为常几一年有余也。 兹再回溯在戊辰冬日,余已与之至熟矣,一日,谷孙已回大妇家中时,她即卧于谷孙之烟榻上,余侧坐其旁。她告余云:奴本良家女,姓俞,浙江余姚人,父为名成衣匠,在北京韩家潭北妓集中地点,开成衣铺,凡名娼衣饰,均其父所包办者。时她十四岁在小学读书,星期日常至隔壁妓院中游玩,被鸨母所绐,强令“大茶壶”(北方妓院鸨母之夫曰“大茶壶”也)奸之。事为父母所知,忿极之余,遂将其卖入院中为妓矣。初嫁福建王某某为妾(王仁堪状元之子),王任辽宁教育厅长,后得神经病死了,遂被王氏所逐,乃至上海为妓,又被当时上海法界会审官聂榕卿所强迫,不从,而致不安其业,乃易名陈美美,至汉皋而为杨云丈所力捧成名妓,始嫁蒋氏云云。言时,对云丈尚不胜低徊也。所以余乃知其尚未昧尽天良之人也。 以春画为进身之阶 岁己巳(一九二九)春日,谷孙又以四千元收进宋拓孤本薛少保信行禅师碑。事为湖帆所闻,倩余介绍一观,谷孙至欢迎,即嘱余电话告之,谓请即来一观可也。时已夜十一时后矣,湖帆亦瘾君子也,立即乘汽车来了。二人居然一见如故,先谈客套语后,即请出观。时陈姬因未与湖帆见过,已避入小亭子间中安睡了。谷孙即出一把钥匙交余,嘱代至亭子间一小箱中取薛碑。箱在陈姬之卧床后,取物必须跨床而过者,故余谓蒋曰:如夫人已睡在床上,你自去取罢。蒋竟笑云:你老嫩邪?怕啥?去取不妨事的。余无奈,乃至其卧榻旁,以手推之云:谷孙叫你拿宋拓一本呀。她云:正好睡,你上来拿罢。余云:不大好的。她云:房门开的,他们看见的,怕啥?余又不得已脱鞋登床,爬过其身取出了。余大窘,蒋坦然。吴赏鉴大赞不已,遂与余同车回家了。是岁夏日谷孙以又欲买他物,缺了二千元,遂以是碑押于其表弟南浔首富张叔驯处,叔驯行七,以藏古泉币名闻南方,北方为方药雨若,时称南张北方也。(此人为葱玉之叔,去英国近四十年矣。闻早已死矣。)叔驯知此碑当时可值四五千元以上,知谷孙半年内不能赎取也,遂说明利息可免,但三月不赎,即没收之,蒋无奈允之。至二个月后,谷孙绐之云:有人愿以四千购之,需先看件,一日即还不误。叔驯付之,至次日果还了。及三个月,叔驯催赎,蒋不理,叔驯即以五千元出售了。受主一检点,缺了二页,不买了。叔驯大怒,遂以谷孙当时押据控于法院了。是时蒋知余不屑为之代出席者,乃嘱另一至友秦康父(广东提督秦炳直之子)代为出庭认错,具结领回嘱蒋补齐后再呈堂上云云。法官因有具结在院,遂付之归。次日果以全碑呈上,法官检视已齐,乃付叔驯之手。哪知已被谷孙换了一本翻版赝鼎矣。叔驯不接受,退呈法官云:不是真的了。这法官可怜什么真假全不懂,大怒云:明明薛少保信行禅师碑,缺的已补,什么真假?去去去。叔驯竟啼笑皆非,以二千买一二元的物品了。遂与蒋绝了交矣。蒋大乐,然而南浔人群不齿矣。据葱玉告稚柳云:谷孙为人,以善绐人都如此云。 岁己巳秋日,余之单位江苏交涉公署,已宣布十二月办结束矣,时张学良正托其驻沪爪牙钱君芥尘(嘉兴人,报界前辈,与邵力子为至好,余识邵氏,承邵提挈近十年,均钱君之介也)物色一能管理书画之人,云可任作每月二百元之三级秘书名义云,钱遂愿介余充任此事。余以在申只一小科员,月薪八十元,又受了当时上海大名鼎鼎之术士名陈克武者所妄言,谓余大利东北云云(余因上了当,所以直至今日,认迷信为放屁了),所以欣然应征了。事为谷孙所知,他当时正感上海已无发展市场了,故嘱余介见钱君,自云:有荒田十余万亩在东北,拟借张之势力,招工开垦,重振门楣云云。(其父孟,即坐是倾家者。)并询钱君应以何物为晋见之礼?钱告以云,小张最喜古书画,在这三月前,小张曾知刘公鲁秘藏有清初名画家冷吉臣枚工笔绢本二十四巨幅尺页(高几二尺,阔若之)为清宫糊窗格者,宴寝怡情图也。初,公鲁出示人录售时,只索价二千元,后为其所风闻乃小张所需,自二千五、三千、三千五,增之不已,无法购之。钱知谷孙与公鲁为金兰之好,故告示之云,只要可以持冷吉臣之画晋献,则一切均可迎刃而解矣。谷孙亦知公鲁为一贪得无厌之人,明买决不济事,遂嘱余至公鲁家,作为余有意无意间一询实价,以计取之。时公鲁住所为今富民路之十五号中,余乘蒋汽车晚上九时访刘,先作瞎谈,忽询之曰:闻你有冷吉臣名画,可否一观。刘即出示,问余何以知之。余云:古香斋主人所说,你要二千元云云。刘云:听说小张要买,所以非加倍四千不可也。余绐之云:周湘云也想买,要多少邪?刘云:四千即可了。余云:让我取去试为一问,如周要了,我不赚分文,当以四千奉上如何。刘允了。二个大手卷,共装在一大楠木匣中,余即携付谷孙了。不料刘派仆人送至车上时,识为蒋氏汽车,公鲁知蒋如买去,当更值钱,乃大悔。次夕余携四千现款去付之。刘在楼梯上,向余百般辱骂,要索回原件。余云:你自说四千,已卖了,你有何理由索回。刘云:是谷孙买,非五千不可也。余云:请你自打电话增价可也。四千先存你处如何。刘坚不收,要画。余云:是你不收,吾去了。即携款仍还于蒋了。隔三日,刘请了当时大律师、虞洽卿之婿、杜月笙走狗江一平,控余于法院,谓骗拐他的古画罪。江一平已在代湖帆施姬作辩护士时,为余所反击失败过了,故那时其势汹汹。余以电话告之曰:控我拐骗,拐骗什么古画?你应写明,秘戏图法院不受理者,况且又无收据,我又要反告你一状了。事为其兄江万平所知,万平与谷孙公鲁三人同属盟弟兄也,因此,向余询明情况,知公鲁无理增价,故即向谷孙取去四千元付之,和平了事。不数日又被好事者,在当时三日刊《晶报》上刊登了这新闻,大意云:蒋某某巧绐秘戏图,谓蒋以贱值取之,诬也。 至是年农历十一月后,余与蒋将随芥尘定期同去沈阳矣。一夕,陈美美俟蒋出门之际,谓余云:你年轻,至北方后,第一切忌狎游花丛与妓院。言时,将其本身北方妓院所经历,一一畅述无隐。她云:北方妓院较南方大不同,倘一不慎,为鸨母、妓女所恶时,这时,放蛊、施毒,什么下流花招全可使出来的(言时历举事实无数,无赘了)。余当时戏谓之云:你这话,吾自当谨记不忘,但吾如要开妓院,也有了经验矣。当时她亦为之微笑而已。使余今日回忆所及,因知其弊,而能避之,皆当时受陈美美劝导耳。至十二月中旬,决定乘日轮“丸”至大连,转南满铁路去沈阳了。上一夕,余即在蒋宅浴室沐浴更衣,余洗后,蒋次之。陈美美横陈烟榻上,嘱余对面隔灯卧下,以至诚挚口吻,语余云:你们明晨即行矣,我有临别赠言相告,谷孙,阴险无义之人也,你们同到北方后,宜处处提防之。时余殊不以她言为然,答之曰:谷孙对吾至佳,不致如此吧。她哼了一声曰:我与他二年多了,睡在一个枕头上的,总比你知道多一点吧,还是当心一点的好呀。时蒋亦浴罢出房,语遂中止。次日三人同北上了,至大连,转沈阳,先居一旅舍中,曰“凌格饭店”。第二夕钱即兴冲冲只带了蒋及二大卷冷枚之画同谒小张于私邸中。又二日,钱忽命余搬至当时满故宫之右大院中“东北文化社”中先住下,当时社长为朱光沐(闻为浙人,余居四十五天,未见一面者),任余为一干事名义,月薪一百廿元。该社专办与日本及苏联文化事宜,全用日文、俄文,余于外文一窍不通,而办公时间,为每夜八九时开始,至翌晨为止,白天睡觉而已。余询同事们何故如此。他们云:小张每夕八时后始起身(白面大瘾也),故一例如此也。余殊不惯。又因说明二百元一月小秘书,奈何变卦了。又至凌格饭店责问钱君。钱君始以实告余云:次夕我即向小张呈明陈某某也来了,蒋先生在旁即说:陈某某在上海只做科员,月只八十元,二百元可不必也。所以,那时朱光沐正亦在旁同赏鉴冷枚之画,张公当时即将你交朱派为干事了。并非我对你失信呀。余问,那末,蒋什么名义邪。钱云:张大喜,已派充顾问,不久再可升调云云。至此,余始信陈美美因杨云丈关系,故二次对余如此关心体贴也。嗣思既来矣,姑再至蒋室中访之,一观其作何态也。既见之后,蒋一若无闻此事者,益信其阴忍之面目,乃不露声色回文化社矣。 当时余久知金息侯梁在沈阳任张之参议,金祖为满洲驻防吾浙乍浦之将军,时金亦自称为乍浦同乡矣,故余查明其居处后,作毛遂自荐晋谒之。承一见如故,且操乍浦土音与余畅谈,因此得知杨云丈之居处(云丈亦参议也)。次日又去访谒云丈,知云丈与蒋为情敌也,故以谷孙欺吾之事,一一详呈之。云丈但表示惋惜而已。自此遂每日至金杨二氏家作遣闷之计矣。己巳大除夕,康午元旦,都在杨宅度过,尚不寂寞。某日余至云丈家,已先有一老人在座,渠一见余,即起立连呼誉虎誉虎,你何日来沈阳呀。云丈笑谓之曰:某老,此吾舍亲陈某某非叶誉老也。原因余与叶丈二人相貌极相似,身矮亦同(即誉丈亦自认少年时与余一般无二者)。此老人大笑。云丈为余介绍云:乃广东名翰林梁某某(年久名已忘了),现任张幕总参议之职。云丈即将余如何与蒋同诣沈阳事,并蒋以冷画作进身之阶事一一告之。梁闻之亦大为不平。余以老者在,且生疏,故即少坐告辞了。第三天,余又去云丈家,求画一扇(先已有金息侯所书者),告云丈,吾已拟辞职回申,作为纪念之用云。其时一口常熟乡谈,笑谓余云:昨梁老已来过云,已代你出了这口怨气了,你可安心回南去吧。云丈曰:梁公见你后,当晚即至张邸闲谈,有意询张云:总司令,听说你新得秘宝一件,可否求赐一观。张即出示,梁极口恭维,询从何处觅得。张云:乃一江南蒋某某所赠者。梁问曰:亦应有所酬邪?张云:已聘任为顾问了。梁云:不妥不妥。此画连我也知道了,外间知的人正不少也,你酬以顾问荣衔,万一外间人称此人为春宫顾问,那时对于总司令盛名有累呀。张云:委已十日,奈何?梁云:可速追回聘书,酬以原价可也。张当时即嘱副官向钱询问原价,即以七千元(连丸都山残碑在内)追回聘书了。时云丈以至幽默语气告余曰:吾今年尚未见过小张一面,完全梁公为你打抱不平,外人不知,或要误会吾吃醋报复,真是俗语所说“一督水滴在油瓶里”呀。此云丈欲盖弥彰之言耳,明明是他托梁代作之妙计也。时为正月十二日也,余气平了,即决定上元之夜乘车先至天津,顺路游北平,然后回申了。十四日特至钱蒋二人处辞行,告以因不知外文,无颜尸位云云。是时蒋不动声色,告余云:你明夕走,吾后夕亦作归计了,但须先至北平勾留一个月再回申。现有丈二尺巨幅宋元人画四件,可否请你劳神带回交“老七”(即美美)收好。余欢然允之,即代为携之而返了。此事自始至终,余与其二人均表面至好如旧,故有次年恢复友谊之情况也。乃回申后,即以四巨画面交了陈美美,且告以谷孙之事。美美又哼了一声云:如何?“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就是你了。嗣后蒋家不去了,谷孙何时回申也不知了。与徐树铮姬人的交往 至此,余又忆及二事,并附记于此。 (一)在沈阳时有一浙人沈某,亦文化社干事也,某星期日他作狎游,邀余同去妓院看看,余应之。当二人正入门时,突见一“大茶壶”在门口一声怪叫,“客来”,院中诸妓多至二三十人,纷纷启门帘而出,穿红着绿,几如一群魔鬼相仆而迎(后始知,凡有生客光降,必列队候选者)。余大惊,几欲拔脚而逃,为沈所阻,始勉强随沈入一小房中。沈顾盼为乐,余则如坐针毡也。后观了曹禺所写《日出》话剧第三幕,胡四嫖院,形状一般无二。而老妓翠喜自白一段,将人间地狱情况,尤为逼真。始信编者、演者、导演者,均殆有切身从体会中来邪?演翠喜一角,以孙景璐为第一人也。因此,余体会到伟大的共产党来了之后,始能将这一群至可惨可怜的妇女从苦海中挽救出来,成为能自食其力的人民,否则,将有多多少少的惨事继续存在邪。 (二)在己巳八九月间,一日谷孙忽告余曰:最近家中又来了一个丽人,此人少年时与“老七”同在一院为“小先生”(即初学为妓者之称),被段祺瑞之唯一红人“小诸葛”徐树铮所取去,时此人只十四岁,十七岁作为姬人者,故一无妓女习气,落落大方,似大家女,且通中法文字。因徐自直皖之战失败后,即携此女同至法国多年,故知法文也。段祺瑞为北洋执政府主脑时,徐不甘寂寞,又因她久欲思归,故相偕回国。徐车抵丰台时,突为冯玉祥伏兵齐起,将徐枪决于车站上。时此人已有二子,为大妇认为都是她要返国,所以致徐于死,遂迫之下堂回南者。此人因与老七同院过,故回南后,告老七云:以生活关系,沦落为上海一个大流氓名王茂亭所包去,月以三百元作生活之费云云。王氏为上海赌场老板,动辄打人、暗杀人之恶魔也,故此人无日不至蒋家作消闷之地者。谷孙谓余曰,看过此人后,陈美美如粪土矣。她每日下午五时左右必来,晚饭不到即去归王氏矣,你明日一下班即来,一观之后,当信此真丽人矣。余好奇,即准时而至,时此人已在,陈美美为之介绍后,余审顾之,真如《聊斋志异》中“青凤”文中所云:“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而端庄一无妓女之形,尤为可贵。开始与余殊落落少言,数日后渐渐相熟了,自云姓施,名美,徐老爷(她称故夫总是如此)所取之名也。在十四岁前,则名“小金刚钻”云。如是者二三月之久,此人每日必至,余亦乐而忘返了。蒋陈二人有意为余撮合,有时二人外出,故意嘱其留在家中,给余与之畅谈机会。那时余只二十五六岁,她只三十不到,余颇有遐想,继而一思,第一,余每月只八十元之小科员,虽有刻印收入,但一家老少十四五人均靠余一人生活者,何来余资,可以成为一双两好。第二,王茂亭恶魔也,如吃醋,余将作袁仲颐第二,枪洞垒垒矣。故与之虽热,而始终未敢溺也。有一次,王茂亭至蒋家接之返,上楼见蒋陈二人不在,只余与其恋人二人,正谈笑间,她见王来,面不转色,告之曰:这是蒋少爷朋友陈先生呀。王怒目而视,余知其将打架了,因忆及曾有一次他在寒云座中,袁师父、袁师父,不绝于口,知其对袁服贴之人也,故微笑称之曰:王师兄,你还认得我否?王怒目相顾云:“啥人认得你。”余云:某年某月,袁师父住远东饭店时,你去拜寿,送了王无能滑稽戏祝寿,吾与你谈甚久,记得否?(其实只见过,绝未理过他也。)王记有此事,即以流氓青帮语问余。余当时即以鄙视之态答之“某炉香”三字,他误以为余亦流氓队中人了,遂笑脸而谈了。次日,余又与她见面,告以实情,余有爱你之心,怕你遭其毒手也。她竟云:只多不拿三百元一个月,无所谓也。当时她岂知余为一穷措大邪?当蒋以四千元买晋冷画之后,为她所得悉之后,向蒋请求一观。蒋笑谓之云:明天可以给你看看,但有一条件,必须由陈某某代为展卷启视,因该画尺寸过大,是绢本,倘你自展,恐损折呀。时余正在旁,见她竟微笑同意了。余亦以谓次日蒋陈当同在一起,无所谓之事也。哪知次日(为星期日)余三时后先至蒋处,陈美美出房门钥匙一串,交给余云:少待吾们两个要去看电影,五时后可回家,吾已命女仆施小姐来后,任何人不得上楼,你可放心陪她看画,非吾们二人回家,你亦不必开房门也。其时余至窘云:不便的,迟几天再四人同看吧。蒋陈同笑云,吾们相信你呀。其时她见施也也来了,亦以告余话告之。时余犹冀施拒而返身而去,乃竟点头接受了。蒋陈出去后,余只能将画在蒋卧床上展出,携一矮凳与之并坐而观矣,逾一小时始看毕。时余始终未敢以四目相接触,但嘱其赏鉴冷画廿四幅中,每幅摊铺之各式钟、锦、绒、缎,无一图案相同,穷极工细等等,以分其专心看人物之念耳。当其正专视图画时,余曾侧目偷看其脸容,真已到了“羞态粉生红”矣。当时如欲行苟且之事,易如反掌也。余自知克制之功,斯际亦几难自持矣,但幸一念及王茂亭乃杀人魔鬼,遂息欲念矣。卷图之后,她犹娇态百媚生也。余戏问之:你何对此欣赏若此邪,岂徐将军府中少了此邪?她云:吾自十四岁被赎身,徐氏即请老先生教女孝经等书,嫁徐十多年,不但没有看过这等春画,连《红楼梦》也不准一看的云云。余趁此机会,乃专与谈嫁徐后生活,以拖延时间耳。至六时后,蒋陈回家时,余早将房门大开矣。施行后,陈美美戏问余云:你今天对吾们感谢否?余云:这下流事,余实不敢在宝床上相搞也。谷孙云:钥匙都在你身边,你竟不明白邪。一笑而散了。至后来,余自东北回申后,已不去蒋宅,斯人消息,亦无暇过问矣。越二年辛未春,余于今复兴路途中忽睹一丽者,衣饰豪贵,手牵一巨大猎狗,殆自当时法国公园闲步出来者,远视之即施氏也,人已变了形态矣,俗称“发福了”,既胖又大,行路姿态,完全一外侨风味矣。因此,使余联想到,她居法国有年,能法语,其时度已离王而归法侨矣。当时她仍拟趋前与余一谈过去之情,但余不敢再惹之矣,遂只作未见,侧身而避之。余意此人,或尚在人世,年只七十四五耳。谷孙因余此事规矩,未逾二年,所以又与余力图恢复友谊,而又生了后半部之韵事了。
  
  
  记蒋密韵后人(下)借脚上阶,恢复友谊 岁庚午秋日后,蒋因陈美美已下堂而去了,遂又去北平作收购古物与访美纳妾之图了。至是年冬日,闻湖帆云:又取了当时北方名妓四大金刚之一名红萼者回申矣。其时蒋与湖帆已成莫逆之交,二人几乎每日必见,都是蒋至吴处者,余因之绝少至吴家,盖犹不欲与蒋邂逅耳。至辛未春日,湖帆多事,忽谓余曰:“昨日谷孙来只坐几分钟,即匆匆告辞,云与姬人将同至公司买物云云。吾好奇心,欲一睹伊人面貌如何,故特意送出弄外汽车旁,看见了,真一绝色佳人也,你如看到,一定亦大赞的。”余当时又为吴所谈,动了好色之念了,谓吴曰:惜乎已断了交矣,无法作刘祯之平视了。吴云:不妨不妨。谷孙时时犹在念及你,颇思再恢复友谊的,他前月嘱吾画一手卷,曰:辽宁访碑图,已将完成,今夕可赶成,明日你来一取,作为吾托你代交者,如此,可以“借脚上阶”了,一方面可以电话告之。余竟欣然应之。至次日特携图去访之了。去时仍至美美原住处,叩门而入,一女仆云:少爷在对面弄中,请少待,当为通报。十分钟又来云:请你去对过谈谈。言后,即导余至今巨鹿路之福海里,二弄二家,女仆指指云,即在里面,可请进去的。女仆言后,即匆匆去了。余再叩门,另一女仆开门询找何人,余云:看你们蒋先生。她云:这里不姓蒋,你搞错了,即闭门矣。余当时思之明明指这后门,奈何错了。正徘徊弄中,想问问看弄人时,忽闻后面有人问:“喂!你是姓陈否?”余回顾,见一女郎,年可十八九,窈窕秀媚,风致头嫣然,正向余凝视问话者也。即云:是的。她即招呼一同登楼,见了谷孙,至欢迎,问余曰:为何隔如许久上来?余告以你佣人告我此地不姓蒋呀。他大笑云:是用她姓,姓汪,所以有此误会了。时尚有一装池店“汲古阁”主人在谈生意经,傍晚始去,余自以谓已见过了,亦告辞,蒋云:今夕张叔驯请吃夜饭(后知薛碑,谷孙仍加了二千卖给张了,故已恢复友谊也),请你在此陪她吃夜饭,饭后陪她同去“夏令配克”电影院(即今新华电影院)买三张楼座票,吾九时一刻可来的云云。余竟一诺无辞也。蒋行后,她至殷殷招待。饭后,已逾八时一刻了,余云:汽车被谷孙坐去了,吾们人力车去罢。她云:电影院在成都路口相近,可以步行而去。余云:那么路过舍下,吾要至家中换一眼镜如何。她同意了。走至时余家善乐坊弄口,余谓之曰:请你少立片刻,吾不上楼自取,嘱使女携下来的。乃携下时,她竟已同立余旁了。使女多言,竟奔告先母及内子二人,使家中人全知余又有女友矣。(内子一无醋意,故余至今仍能忍受其怪脾气,即因此耳。)是夕观剧之后,谷孙即以车送余回家,临下车时,坚嘱次日下午再去,谓有事托余云云。至次日余又去了,坐只十余分钟,谷孙即谓余曰:吾们同去访湖帆谈谈去罢。余犹以为真也,即随之出门了,讵他竟在巨鹿路上立谈云:“你看,这新取之人如何?”余云:年轻貌美,是你艳福也。他云:“正因如此,所以要与你相商,她为北平唯一大名之妓女,与福建沈成武医生,早有嫁取之约。沈为北大毕业生,去岁已赴外国留学了,约五年可回国取之为正室。所以吾至北平时,她正拟撤艳帜等矣,被吾以计绐之云:只要求同居五年,沈一回国,即任其仍归去,作正室,故化了大功夫始骗来的。但她野性难驯,吾恐又如小春红之被人占去,必须设法绊住之。所以昨夕,吾故意留你晚饭,又同去看电影,回家后,试探她对你印象如何。知她对于你甚有好感,所以现在请你,在吾至正室处当夕时,你来陪住她闲谈,不使出去寻女友访什么人,吾已决定除她之外不再取妾了”云云。是时余始知他每隔四天在大妇家,她只轮到二天当夕者,余戏谓他云:“你不怕以小鸡托付黄鼠狼?”蒋云:“你对施女,尚且不乱,吾乃诚意求你,望勿笑谈也。”余乃告之曰:“那么,你既有此诚意相嘱,余一人尚恐难以绊住,如你不怕她色衰年老,则可以将阿芙蓉令之上瘾,则余之外更有一灯相伴,庶可无虞矣。”谷孙认为对极,遂如法炮制了。(孰料其后闻他又生厌恶之心,沈氏五年回国了,任她自去找之,时她肺病已入三期,人亦无复当年形态矣,竟为沈所婉拒不虞矣。此皆余所造之孽,非始料所及也,夫复何言。)自此以后,只他当夕之日,余不至她处,其他四日,谷孙必待余到后始回夫人家中,并密托余至少伴至十一时以后云。其后又迁居今南京西路之安乐坊中,小洋房也,卧室在二楼,烟榻在楼下,故余更泰然自若矣,如此几达二年。余与她专谈戏剧,从不涉一亵语,她已做到除三人同去观剧看电影外,从无一女友往返了。湖帆亦一迷于女色者,当时竟时至她处,与蒋畅谈为乐,并与她对面横陈,一灯相对,娓娓清谈了。壬申秋日,吴、蒋、她三人同去北平访古董了,二月有余始归申。在北平时,谷孙又作了一件丑事(吴帮凶也),事实是:当时北平有名收藏家袁励准,字珏孙(或觉生),藏古墨及米襄阳小楷宋某太后哀册著名,此人虽为名人(似翰林),但亦以卖买古画为利薮者,与蒋为老交易也。是时蒋得知袁新得一幅王鉴青绿山水,名《潇湘白云图》,蒋偕了湖帆二人,在天色已暗、尚未上灯之际,突至袁宅以四王吴恽六本尺页,求袁以王画交换。袁七旬老人了,为贪心所迷,竟以王幅交之(蒋绐之云:不合仍可交回云)。蒋一得王幅后,次晨即与吴氏三人同乘车回申了。次日袁老再细察六册,竟无真者,即持去找蒋调回王幅,哪知已逃之夭夭矣。又写信至申催索,竟置之不理,袁大怒,乃亲自来申访湖帆,求其代索,哪知吴一方面以计拖延,一方面嘱谷孙托当时嘉兴画家郭杞庭兰枝连日赶仿王画原迹(郭当时为仿四王专家),并由湖帆加工,即交汲古阁装池,将新画移植于原裱之上,俗名“倒棺材”。某夕,谷孙临去吴家时,坚嘱余必须待其返家后可回去,云:或有任务相托云云。余是夕竟候之至半夜三点半,在楼头隽文(红姬嫁蒋后之名也)见余无聊,特自笈中出示她所摄之小影可一百余帧之多,与沈成武及其他名妓合摄者无数。余乃获睹沈之面目,是称美男子,尤可贵者,毫无如梅兰芳“雄妇人”之态也。她一人所摄者,亦有二十余帧之多,无一不丽,尤以以二手支颐一帧为最娟媚。当时余如向索,易事也,然以旧礼教所束缚,未便启齿耳。至今犹深悔不止也。是夕,余始询以家乡及出身。据云:其母少时为平湖汪氏婢,为主人所污,因而怀孕,被遗弃后,始生奴了。故仅知父姓汪,而不知其名耳。及十二岁即被后父携至北平身入娼门者也。余斯际虽未告以吾母舅亦姓汪,多儇薄之行,但窃疑她或为所出,然平湖同乡人已确知矣。故对她有了进一步之爱护矣。是夕蒋回家后,始告与吴同绐画之事,谓余云:湖帆推荐你,原画上有名人藏印多方,必须由你一一摹刻钤之,则天衣无缝矣。余问:几方?云:十余方,需几天要?云:三天内。余云:三天要赶十余方伪印,飞毛手也不能胜任了,故拒之。后闻即以伪作交去,湖帆力证确是真真原件,袁以上海人地生疏,竟无可奈何掷还六本,取回伪作而去了。袁去后蒋以真迹仍交汲古阁精装后,即嘱曹友庆(即店主也)持去求售于上海大富翁周湘云了,(一)因王鉴青绿绝无仅有者;(二)暗合湘云二字。索价高至五千元(当时估价,只多二千以内)。周氏请叔师鉴定后,一口即允三千元。蒋不允,又增为三千五、四千,仍不允,周知有湖帆为军师,三千也不要了。隔了半年之久,蒋托余持至农业银行总经理王伯元家售之,余先询以最低若干价即可脱手。蒋云:二千元。余即以是言告诸王氏,王一观即允之,并以现钞付余。余云:乞交湖帆代转去为妥。王笑云:吾以谓你至少二百可赚,早知如此,只多付一千八百元。其后,蒋又收进了宋李息斋墨竹、元吴小仙伟工笔人物等等,均至精之品,后悉归湖帆了。此情可待成追忆 岁癸酉自小除夕前,蒋又告余云:自取隽文后,两个除夕均付以三百元办年货,她一天之间,耗尽了,正月又伸手要家用,实觉不胜如此浪费也,明日托你陪她同去买东西,设法阻止少买一点,能留一百元作正月家用,即好了云云。余笑允之。次日下午她果然又拉谷孙同出买物,谷孙云:请某某陪你坐汽车同去罢。于是二人同至永安公司后。她见一样买一样,仅糖果即买了近三四十元之多,火腿也,糕点也,又近四十元了,余不作一言也。她行至xxx部,又停住了,店员大肆殷勤,出最高级进口货示之,每双十余元之昂,她一见即拟买一打之多。余暗中一计算,非一百五十元不可也,乃开口故意询店员云云:“最近我见外国杂志中,云有xxx,一只可从一笔套管中抽过,这可以吗?”店员云:“此尚不能也,可抽过笔管之最薄者,我们已去定货了,尚须二三个月可到也。”余告她云:好货来后,再买不迟,现在先买两双即可以。她认为对的,即以廿八元买了二双。时余恐她再买它物,即云:够了够了,明春再来买罢。即拉之回家了。蒋一听,只耗一百二十元左右,背后大乐不止矣,云:明岁仍求你如法治之如何。孰料在甲戌秋日,谷孙开始又施虐待,某日竟借端将她左臂打伤了。在这前半月谷孙湖帆之介,向王栩缘同愈丈处买得宋孤本五臣注文选一部,为苏州藏书家潘博山承厚所知,倩湖帆介至蒋处求观。潘为吴之内侄也。一日,湖帆请潘及苏州彭恭甫,与余三人晚餐后,同乘车至蒋宅求观。向例,蒋虽宿大妇处,亦必在隽文家留连至晚十时方去者,是日午饭后适打过她了,故五时即走了。及余等四人至时,她犹余愠未尽,因见潘、彭为生客,故强作笑容云:谷孙有事,少待可回云。嗣知为文选而来,即登楼携下俾潘、彭欣赏,湖帆即与她卧烟榻上抽烟,二人声细甚,余坐潘旁,正同看宋版孤本,不甚注意她与吴作何语。及观毕后,吴即形色匆匆促潘、彭同回去,余因见她神色沮丧,故亦欲随吴同行,讵吴竟云:车子坐不下四人,你留在此待谷兄罢。余云:方才同来不是四人吗?吴云:吾们要另访他人你不便同去的。即反启房门而去了。时隽文云:吴有话嘱你留在此,吾告诉你后再转告之云云。余问何事?她云:蒋近一时期,以亏空过甚,文选买了,又不能赚钱,故时时骂人,今日竟把我痛打,吾方才已托吴先生转告谷孙,让吾出去了罢,吴先生说:一切可由你听后再告之云云。言毕即卷衣袖见示,确青紫累累。她泣不成声,嘱余托吴代为劝蒋准其下堂,其时余力慰嘱其息了此念,她云:感情已有裂痕,奈何可久居邪?次日余至吴处,问之云:你为何使我留着做难人?吴云:她谈时已面有泪痕,博山、恭甫,观之不雅,所以使了金蝉脱壳,留你劝她了。余乃详述其言,吴云:如此美人,谷兄竟打得下手,太忍心了,请你再告她,吾自会使谷孙负荆的。入夜又去告以湖帆之语。嘱安心可也。同时谷孙防其有变,以电话嘱吴,请余仍去绊住之,他避开三四天可回去云云。余在第三天再去时,她竟笑容相告云:好了,吾有证人了,谷孙虐待,可以控于法院请求抚养费了。余惊询,何作此言?她云:吴给谷孙一信,将他痛责,不应打吾受重伤,所以吾拟以此信作证据也。余求一观,竟靳而未允。次日余去询吴,你真有此信否,她将凭此与谷兄分手了。吴大窘云:确有此信,奈何落入她手,闯了祸了。言毕竟起立对余作揖不止云:某兄,这事,只有求求你了,务必绐之索回,索回后,你要吾画什么,都可照办的。余大笑不已,告吴云:那么,嘱告谷兄再缓二三天回去,吾当力劝可也。言毕即去以纯挚之辞劝她,她竟一无允意。余云:出去后,你无非再操旧业,他日对象或比谷不如奈何呀。她笑云:你放心,吾出去后,不做妓女了,吾尚有私蓄六七千元,存在母处,吾将暂隐苏州,半年之后,吾任嫁何人,谷孙无权干涉矣。言时嫣然对余微笑不已,大有缠绵悱恻,含情脉脉。余只做不理会其意,对之云:俟沈成武二年后回国,再走不迟也。继乃以哀党方式苦劝至二天之久,告以云:湖帆愿力保谷孙对你和好如初,你可把信还了他罢。她见余呆如木头,一无领会其意,遂云:好好,吾取信还你们罢。即从楼上携吴信下来,怒丢余身旁,且云:某某,吾今天始知你对吾仍是一片假情假意,你们男人都不是东西呀。余那时心理上竟觉得要美人千金一笑,尚易;要美人含怒而怨,至不易得之事也,那时心中,俗语所云“浑淘淘”也,至今犹不胜低徊,真乃“此情可待成追忆”矣。余那时答之云:蒋太太,这真正是吾对你的好意呀,你应心中明白。她仍含愠意,是时余急以电话促谷孙回家。晚饭后,余之任务始告完成。回家后检视吴函,大意云:“谷兄,隽文女士嫁你之后,克尽妇道,对你如何如何……(一派恭维之言)比陈美美高出百倍,你为何虐待痛打,使她身受重创,你太辣手了”云云云云。难怪她可据以作凭了。及余掷还给吴时,谑之云:你对她竟比吾更迷更痴邪?吴大笑点头,当即为余作极工之山水扇面一事相酬,惜六六年已化作云烟矣。事后吴遂不敢再至她家,恐受“白眼”相向也。谷孙对余亦至感不已。因大事化了小事也。甲戌小除夕,蒋又以买年货事托余照式同去。乙亥一岁,幸二人相安无事,无可记述者。慧剑斩情丝 乙亥小除夕,蒋又告余云:难关到了,非你帮吾一办不可。问以何事,蒋云:南浔旧俗,除夕与元旦,纵有多妾,必须让位与正室。去岁吾二夕回老宅,适都属她当夕,她云:已让二年了,以后不允许了。明天大除夕,后天元旦,又适逢她家居宿,她小孩脾气,无理可喻,势必又要闹事了。请你大除夕在此吃年夜饭,吾可脱身,她当你面,大约不致破脸阻止也。明年元旦起,杨小楼在天蟾登台,吾已定好三座,准请你看一个月戏为报答如何。余又允了。在大除夕夜饭前,蒋谓余曰:某某,吾要回老宅祭祖叩头去了,你留在此陪她吃年夜饭。说毕,溜走了,其时她一无表情,任他去了。晚饭时,余故意为之云:让我打一电话回家请假。她笑云:算了罢,你们串通如此做的,不要假痴假眼了,今天吾看你面子,让他一马,明天你如再帮他溜走,吾不给你们过门的,请你原谅。吾已打过招呼了,云云。余笑谓之云:明晚吾决不干如何?她遂欢谈如恒矣。次日元旦,蒋居然在她处仍留余共饭,饭后一同至天蟾观杨小楼与金少山之《连环套》,演至窦尔敦认罪投案为止,时已逾深夜一点廿分矣(当年夜戏必至一点停锣者)。在出场登车时,向例,必隽文先进车座,次蒋中坐,余坐其左者,是夕,隽坐入后,蒋嘱余上车,余即仍坐旁车门处,讵蒋坚促坐至中间,他坐左侧了。余故意作谑语云:什么?平日吾做惯蜡烛,今天吾做了请香,你们变了两枝蜡烛呀。乃一上车后,蒋即告司机名阿海者云:阿海,先送吾回老宅,再送少奶及陈先生。阿海竟默然,微声遵命耳。时隽文先以足踢余.又以向余腰际微触。余不敢理之,她知余不管此事了,遂厉声云:“阿海,先送吾回家,再送少爷!”阿海回头,时时看蒋面色。余看隽文,已怒不可制矣,遂一手轻按蒋氏,一面谓阿海云:先送少奶罢。及车抵她家时,她先下车,回顾叫谷孙谷孙,你进来,吾有说话。蒋坚坐不动云:你此地说好了。她云:“这话,某某不可听的,谈一二分钟,你即回去可也。”蒋上当了,竟随之入内了。余知一场风波即在眼前,向蒋云:快点出来,一点三刻了。他们进去后,余与阿海闲谈,至二点一刻,仍不见蒋出来,余云:为啥还不出来。阿海云:大概相骂了。余摇玻璃车窗正拟听听,忽见女仆阿宝惶极开后门,对余云:陈少爷,里面打得一塌糊涂了,少奶要寻死哉,快来劝劝罢。余无奈又进去了,只见谷孙正手持茶壶掷地,立于桌旁,夺门欲出。而她呢,崭新白狐皮大衣亦未脱下,双手叉住房门,正在说:“你今天如要回去,吾立即碰死在此,你如不买一棺材来,先把我钉了后,休想出此房门。”她见余进门,连连云:去去去!昨天已向你打过招呼了,今天不买你面子了。余笑谓之云:吾是来劝谷兄不要走了,吾要坐车回去了。她松手让我进房。余是时确想劝蒋不必回去了。他一见余至房中,即去烟榻上卧下,与余打一手势,牵她上楼。余亦以手示意,吾们二人上楼后,你即溜走罢。他点点头。余即出表示之,已二时半矣,低声告之此时路上已无一人矣,吾不敢独行的,你如允许坐此再待半小时,吾劝好后,下楼与你同走如何。蒋点头。余乃至房门口劝她上楼,竟动都不动。余乃唤阿宝云:你先扶少奶上楼,吾陪少爷立即上楼。她上当,上楼了。余随之而上,她大哭云:又是你设计放走了。余云:你听如汽车开动,你再骂我不迟呀。是时她一语不发,哭泣不已,房中炉火熊熊,而白狐大衣仍不脱。余先脱皮大衣后,嘱阿宝为之强脱大衣,已泪湿一大片矣。阿宝溜下去后,余百般安慰劝导,只有“不买你账,不买你账”四字,达廿分钟之久。站立如木鸡。余急了,单刀直入询之曰:你自度,今晚能强过谷兄否?她云:明知不能,但僵了呀。余知已有转机了,遂谓之曰:“这容易之至,明天谷兄来后,你待吾来后,再下楼,把吾痛骂一顿,作为吾不好,放走他的。那时你面子夹里都有了,好吗?”她止泣了,云:哪能可以骂你呀?余云:吾同意的,你尽骂可也。说毕着大衣要下楼之际,她突以手紧握余手不放,又泣下不止云:某某,你应知道吾的心事,吾决不是为了争风吃醋而做此事,实因近来他时时欺辱吾,吾借此发泄者,你要原谅吾呀。言后仍紧握如故。斯时也,余心旌为之摇荡不已,真所谓“一握难禁暖到心”(周炼霞女画师名句也,借用之),竟忘乎所以,为之解长衣脱履,扶之登床睡下,急呼阿宝上楼云:少奶已睡了,你当心她再悲痛呀。乃匆匆下楼。谷孙询知一切后,对余云:多谢多谢。欣然同车返家了。余抵家下车时已三时后,谷孙连连叮嘱明天早去候之。余问:你几点可回去。他云:四点后。余允三时半可。及乃余敲门,只先母正焦急未睡,下楼开门将余痛责,云:平日至深夜尚可原谅,今日元旦途中无人,多危险呀。余禀以原委始罢。次日,余近四时始去,到后,余嘱阿宝云:吾坐在此等你们少爷,你可上去说一声即可。乃阿宝又下楼云:少奶请你上楼。余上去见她尚未起身,隐有泪痕也。嘱余侧坐,娓娓而谈,直至七时忽闻弄口已汽车喇叭之声不绝,知谷孙驾到矣,余告她云:下面去了,你可起身了。及余坐方定,他进门即问:为何不上楼?余云:方才下来也,已无事矣。至晚饭时,余嘱阿宝登楼请她下来,她下来后,对他似尚有愠意,嫣然一笑,指余云:都是你做的,做这种鬼事?一笑而罢了。饭后仍同至天蟾观杨演长板坡。散场后,余仍坐于车窗一边,告阿海云:请你先开到古拨路吾家中罢。及余下车之际,以手微按她肩,笑谓之云:明天会,你从此不要闹小孩脾气呀。其实此时余已下定决心“慧剑斩情丝”,与她永别矣。次日,余先以电话报告他们云:家中有病人,需四五天不克回去看戏了。一方面立即趋湖帆斋中,把一切过去详情告之,余云:再如继续下去,吾自知掌握不住矣,将要变做猪八戒跌进“盘丝洞”矣。吾受谷孙之托,而作监守自盗,它日何以对之啊。请你转告谷兄,夫妻相骂,吾再不敢厕身作难人可也。湖帆笑云:吾生平所见美人,此为第一,不怪你“浑淘淘”,吾当时写信,也有些“霉血血”也。自那日起,余遂从此不去了。后湖帆:谷兄时时盼你再去云云。是年四月余以程潜大力,得任杨虎处秘书,每夕以舞场为消遣地,亦已渐渐忘却伊人矣。至八九月间,余至永安公司闲游,是日星期天也,忽闻背后有娇声频呼:某某、某某不已,回头又见了她一人在买东西。她微愠询余云:为何半年多不来了。余云:有了工作忙呀。她云:现在做啥?余脱口而出云:看白相也。她云:明明瞎说,同吾回去。余问:谷孙呢?她云:在屋里。言后不由分说,拉了即又同登车至蒋宅。及至客室中,余见谷孙正横卧榻上,满面窘态,狂吸香烟不止。桌旁坐着二人,(一)谷孙盟兄张修府(厚谷),藏铜器大名家也。(二)古香斋古董店主小顾也。时张公咆哮如虎,小顾萎缩如鼠。谷孙见余也来了,对隽文白眼连连,对余亦默无一言,她呆住了,余好奇,竟端坐看戏。只见张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对小顾云:你这王八蛋,吾与你说好一千二百元买定了,约好次日付款取剑的,如何竟又卖去,现在抬高到二千二百元,问你卖于何人?你竟说蒋大爷买的。蒋大爷是我的好朋友、弟兄,他不会做出这畜生一样的事的,明明是你在捣鬼,你是畜生,所以特抓你来此,使蒋大爷知道知道,你真是一个畜生也。说毕,竟一把抓住小顾领头,云:你今天不把抬高卖价的人说明白,吾与你同去跳黄浦江寻死。小顾急叫张老爷张老爷,你饶饶我罢。吾愿意贴出一千元买了给你呀。张云:你能告饶,吾亦愿意再加一千元买之。你你你说出卖与哪个的。小顾低头指指谷孙云:是蒋大爷呀。张氏是时,立即换了一只面目,连连对蒋云:老弟老弟,吾不知活真是你所买的,方才得罪了,请你“海涵”呀。是时谷孙红晕及项,含笑点头。真窘极矣。张又和颜悦色懒懒云:你宝剑出来一看,俾吾放心,明天尽四点前当以二千二百元交与小顾向老弟取剑如何?谷孙即命隽文上楼携剑而下。张看后,连呼宝贝,请收好罢。那时余在隽文手中取之一观,觉剑长二尺余,二指阔,已剥蚀,中锋且有断痕,以一橡皮膏粘之,剑匣只一铅皮者内放棉花填之。再观剑柄上有黄金丝极细,嵌绿松石至工之“王武”二字,横列,上“王”、下“武”,作鸟篆形,精美至极矣。一望而知为秦代之佩剑,但无论如何一千元不值也。张观后即大喜而去了。余知蒋必深恨余见此一段欺人情况,无畅谈之望矣,识相,告辞了。隽文亦只能以目送余出门了。至数日后,余拟向张君请再示剑俾余描摹“王武”二字作参考者,张君遂将前后详况见告云:本人原藏有商、周、汉三剑,独缺秦剑,在小顾处见到后,明知至多值六七百元,因三缺一,故毅然以千二百元收之,说明三天付款取剑。吾行后为谷孙所见,知吾再昂亦必收藏,故立即付小顾一千二百买之,小顾不敢,谷孙知吾习惯,约三天,必至十天付款,故对小顾云:张过三天来,你可云:前途等款故已卖去了,如要买非二千二百元不可,云云。哪知吾次日即付款,小顾拿不出了,已被吾打了耳光,他始抬出为蒋所买。所以吾还不甚相信,拉小顾去蒋宅演了这一出戏了。后向蒋绐出一观之后,吾证明小顾之言不假了,所以吾一出蒋宅,即告小顾说:吾对这剑,忍痛牺牲了,卖给吾一千也不要了。此剑,任卖何人一千不值的,让蒋蚀本生意做做罢,云云。至抗战后,某日,余至合肥龚怀希太史家中,无意间怀老问余:你湖帆家中曾否见过斋所藏古剑否?余云:不但未见,而且未闻。龚云:有“王武”二字款识的,你想想看,有否?余询之曰:是否鸟篆嵌绿松石的,剑锋中段有橡皮膏粘住的,铅皮匣子的。龚云:正是正是。余乃告以经过来历。龚云:上月湖帆托人求售,云:“祖遗之物”,索价一千二百元,先还四百,后以五百收进者也。余索一观,确此剑也。余笑谓龚云:湖帆说“祖诒之物”呀,你听错了。一笑而已。此事谷孙上了张当,蚀了七百元。死生从此各西东又,在吴蒋交欢时,二人时时相互作卖买,亦时借物赏鉴,在蒋临去香港之前,曾向湖帆借明拓汉碑数册校字,湖帆向借倪云林二尺立幅一张,上有长题也。后蒋还汉碑时,吴竟云:说过对调倪画的呀。谷孙竟亦无可奈何矣。因胜利后,余见此画悬于吴处,询之曰:这谷孙之物,你买了吗?吴云:以汉碑易得的云云。几册明拓四五百而已,倪画至少一千以上,蒋又蚀了本矣。越一岁丁亥夏日(九月十六日即抗战了),上海程贻泽富翁,以住宅任人开了一个舞场,名“丽都花园”(即今泰兴路文化俱乐部原址)。开幕之夕,海上富翁、名流、名女子,纷至沓来,座无虚席,杨虎五个夫人全到,部属亦另据一桌,余亦厕身其间也。是夕,余入场较晚,至时已座无余席矣,余立入门处,正询侍应生,吾们定座在哪里,忽觉右肩上微有人以指相触,回首一看,又见她以极细之声呼余曰:某某你竟不来了嘛。余睹其身穿纯黑色纱旗袍,体态风致仍苗条如恒,但形销骨立,憔悴几无人形矣。余知其不久于人世矣,询之谷孙来否?遥指云:在前面与谭敬已进去了。又默默待余回答,凝视呆立,余只能告以云:蒋太太,你卷卷深情,吾岂不知,因吾与谷孙,谊属朋友,实不敢与你更有进一步的安慰作伴也,一切只望你对吾原谅的,你好好保重身体罢。说毕,即进场了。她是日始终端坐未下舞池,吾每近其桌时。辄俯首而过,不敢以四目相对而视矣,是夕也,乃余与之最后一面了。所谓“死生从此各西东”矣。 至戊寅阴历八月,余已堕入梁众异之幕中,正乘火车赴南京,同车许姬传兄(后为梅兰芳之秘书)忽告余曰:谷孙如夫人红萼前天死了,今天在万国殡仪馆大殓,惜不能去一吊也。余不动声色,漫应之而已,当时只有惋惜,尚无哀痛之心也。直至解放后,五一年,余以戒除嗜好,日至成都路之沧州书场,以听评弹作消遣。是时徐君懋斋安亦无日不来,徐为藏古印精品著名,为谷孙老友,余亦曾与之相识,因其得一佳印,只肯以原作示人,不以钤本赠人者,故余与之泛泛而已。在沧州同出同进后,他竟肯借印传拓了。故与之交至深了。一夕,徐无意间谈谷孙,余云:久不知其下落矣。红萼死后,他还取姬人否?徐云:你还提她嘛?你对她始爱之,终弃之,你真是一个负心郎也。余云:莫胡说,吾何尝爱之,更谈不到弃之,你何以见得邪?徐云:有事实的,告诉你罢。自你不去蒋家后,他们二人时时勃,谷孙经吾介绍,与谭敬、许姬传相识后,谷孙做了不少好生意,生活甚好,对她日淡,谷孙云:某某不来了,无人可以劝阻了。嘱吾三人时时去劝劝她。她对谭嫌其铜臭气,对许,说他贼忒嘻嘻,都不甚理之。时她已烟瘾甚深了,谷孙每日只准吸二钱,她精神日衰,只吾常携烟供之(徐亦吸烟者),故尚能与之谈谈。她知吾有印癖,时询某某认识否。吾告以虽相识,不多见到者。她曾托吾见你时,务必仍常常去安慰安慰之。她时时流露说,你无端一别不来,情分太薄了云云。所以吾说你负心郎也。那时吾(一)实不知你住址,(二)亦不敢作“红娘”寄简也,后告之:某某音讯全无也。她由怨而恨了。谷孙任之找沈成武,又遭婉拒了,遂日以白兰地沉醉抵瘾,作慢性自杀了。至戊寅八月,谭敬(广东豪富,纨绔子)邀他们二人及吾,三四人同至虹口广东大富翁甘翰臣花园中午餐,红萼竟狂饮白兰地至一瓶,片刻之间吐血不止,倒地人事不知了。谷孙尚漠然视之,由甘老急电医院,担架抢救之。不二日即逝世了,其状惨甚矣。徐又云:某某,假使你当日仍肯常去,谷孙亦不致如此虐待之?就是你与她有关系,谷孙正欲卸任,对你亦无可无不可也,她亦可得此安慰永年,何致二十五六即夭折邪?余听了徐兄一席话之后,夙昔情怀,又一一萦回于脑际矣,大有既知今日,“悔不当年秉烛嬉”矣。时余无耻之际,手边正有《文选》,偶读古风有“山桃发红萼”,又有“仿佛见斯人”等句,遂戏学集句,成五古一首,以示当时丹徒诗人许效庳(十大狂人之一)。承其许为可造之才,又属一首分为五首。嗣又读荆公诗,集七绝六首,梅花诗,自蓓蕾、烂漫,直至落花,许君持示集句专家陈病树,病翁大为赞美云:乃首首写梅花,首首指所眷念之人云。余又以告于湖帆,徐君之言种种。湖帆云:徐君之言,吾果认为你与之一清二白,但你当时即使有什么,也情之所钟,无足奇者。你后来格于旧俗,确有负心之处云云。余云:谷孙以正人君子待吾,吾如作此不端之事,将何以自恕邪。徐之说吾负心郎,移赠谷孙方正确也。吾平日最鄙视夺人之妻者,如江小鹣,夺至友陈晓江之妇为妻(后友人戏之云:陈早晓得有江也)。俞振飞一经教唱至友夫人昆曲,一夺陆氏,又夺陈某之妇王氏为妻(王死后,乃取言慧珠者)。而吾何能效之邪?湖帆亦认为然也,乃为余画枯梅一枝,上只一花,梗上满点石绿之苔,复填词一首,题曰:“暗香感旧图”云。惜乎于六六年亦已归公矣。 初,湖帆于三九年葬其妻潘夫人于虹桥公墓时,归谓余曰:隽文亦葬于是,可一吊也。余乃乘展先妣墓之时,凭吊之,竟未见到,遍觅之后,始获睹蒋阮隽文之墓,碑后复有褚松窗丈百余字短文一篇,始知即斯人埋骨之地矣。她明明汪姓,而谷孙有意易之为阮。闻不欲使沈成武知耳。可叹也。时余尚未闻徐兄之语,故亦一瞥而过,后对湖帆云:其始也,君好事推荐之,其没也,又促吾凭吊之,洵可谓始终由君一人所造成者。相与一叹而已。先是,张修府曾以所藏□□、大秦权二全形拓片赠蒋,裱后悬于床侧,余每去必赞赏□□文字,她征得蒋同意后,亲自摘下见贻(今尚保存未失也),后曾嘱稚柳补梅一枝以作纪念。又:余闻徐君言后,深悔未得其一影为憾,后为沈侄维奕所知,云:昔年其母曾与她相识,获有一帧,但非双腕支颐者,可私取相贻云。时沈君正有二印介绍命刻,润三十六元,余知其方失业,至穷困,遂全数赠之,及携来视之,乃十四岁时初入娼门后之影也,稚态犹存、肥胖之小姑娘也。亦聊胜于无矣。在胜利之后,又在途中遇谷孙,汽车已无,白发满头,形殊颓唐,尚与余欢然道念念之情也,知其对余尚念旧情耳。后即全家赴港,其女嫁一大富之家,谷孙又作丈人老头,汽车洋房了。六四年徐森玉之子伯郊自港来沪云,他已去台湾作反动派文化部之审定专家矣,但丑态如故,乃不时以赝鼎骗人钱财云云。 余写此感旧往事,不禁有所谓“白头自笑未忘情”者邪?谷孙、湖帆与余初均不屑为友者也,乃余以陈、汪(中又有一施氏)遂一再往来,湖帆亦不惜为作帮凶,均迷恋于女色,而余至今犹念念不忘,均可哂之事邪。附记沈成武二三事 沈为清沈葆桢(两江总督林则徐之婿)之孙,沈昆三、英美烟草公司总理之弟,行七,奥、德留学生,乃沪上X光巨头,回国时以五万美金购全套X光仪器自设门诊于今南京西路之大华公寓。自婉拒隽文后,迄未取妻,得一场大病,人事不知者近一月,幸其胞妹之女郭氏(有夫之妇也)日夕衣不解带侍奉之,尿屎亲涤,甚至以口度药。沈愈后,百计厚酬之,均不收,问有何希望?云:请舅舅自猜。坚询之,乃云:愿为夫妇耳。郭貌奇丑,沈感其恩,遂取之矣。哪知一结婚之后,全部经济悉操其手,沈成木偶矣。沈五兄名林策英留学生,余老友也,以嫖倾家,遂死了,遗子即维奕,日本学生,母子均赖七叔为生,郭氏只给卅元一月,致维奕穷困无以度日者。沈住宅在富民路底之延庆路,故余得时时见其夫妇经过门口,一隽一丑,人以为异云。后以奉命至朝抗美以X光为军医,以急于完成任务,以致感染X光得疾而逝了。以上均维奕告余者。维奕又云:红娘双手支颐之小影,七叔始终悬于内室,无法窃之贻余也。又:维奕尝告一笑话云:某日,七叔处来一人求拍X光,询以何症,云:请自头至足,一一检查,凡数十种之多,达一月后毕,告以一无尊恙。其人大喜,略视账单后,即出付支票一纸,嘱七叔自写之。七叔云:哪能如此?其人云:“老实告你,阿拉不识字的。”七叔云:共一千几百元呀。他云:“阿拉相信你,开好了。”一看都不看,打一印章,连连谢谢而去了。此真旧社会时代市侩怕死之怪现状也。记之,以供一笑云。
  
  
  赵叔孺先生轶事
  
  先生讳时,初字纫苌,三十后更字叔孺,斋号二弩精舍,因藏有三国时二弩机,一有吴大帝年号,一有蜀汉后主年号,佥为仅见之品,故以署其斋。父讳有淳,以避清同治帝御名,更名佑宸,字粹甫,为咸丰时名翰林,故曾充同治帝冲龄时启蒙师,后出任松江府知府,又调任镇江府知府,卒时为太常寺卿。 印人首领 先生年四五岁时,即喜写生,尤喜画马。时闽人林寿图,号欧斋,为湖北藩台,晋京觐见,回鄂时特转道镇江,与粹翁相叙,盖二公知交也(似为同年)。时先生方八岁,粹翁命叩见林公,并以所画马出示,林老一见大赏,遂以幼女字之。越九年,林已退休回福州,遂招先生赴闽结婚。林为八闽著名之大收藏家,金石书画,既多且精,最著名者为吴道子白描《历代帝王像》,上自五帝,中有刘备、曹丕、孙权三页,各具威仪,神态如生,昔商务印书馆曾有珂版印之出售也。(后为梁众异所贻去,盗卖于日本博物馆矣。时为民初,闻得价十四万元,梁只给林氏以六万元,后为林氏所知,遂与梁断绝关系了。故终梁一生,未闻有一林氏受过提挈也。)先生自馆居林氏后,得纵观金石彝器,法书名画,故大广所见,目染手追,乃成名家。其刻印初宗赵次闲,四十以后始一以叔为法矣。自来不论书画篆刻,苟专事模仿某一大家之派,而无自己面目者,总难成名。而先生以学叔卒能继吴缶翁之后,为印人首领者,盖其原因有三:一、叔所作,变化多端,面目至多,先生亦无所不能,且其所作仿六国币、汉封泥,以视叔更为挺而且稳;二、叔于汉凿印至少仿作,先生于汉官印最擅长,汉六面印中白笺、启事诸作,偶一仿之,一刀既下,从不修润,神采奕奕也;三、先生之作,得一秀字,与叔之浑不同,故得能成此大名耳。但其书法,篆、隶、行,亦均学叔者,故其名稍逊矣。画马专抚乾隆时意大利画家郎世宁笔法,工细异常;写花卉学清初王忘庵(武),最佳者所画草虫也。其画蜜蜂时,两翼只用淡墨水一点,略加褐色,远而望之,似振翅而飞也。某日尝出示一绢本小卷,长可八尺,高仅二寸,内各种草虫,几达一百余,云:均为对虫写生之作也。故凡所作,都能生动如生。唯于山水,至少画,盖藏拙也。先生性至温和,从无骄傲之态,但藏之古物只一周虢叔钟及梁玉造像一区,陈诸桌上,以为装饰,其他从不示人也。二弩机至故世后,二子各得其一,今不知流落何处矣。 拜师学艺 先生至闽婚后,即纳资分发在闽为同知,尝一度为某州海防同知,梁众异癸卯年中举人后,即为其文案也。时先君亦后补知州在闽,故与之当时为同寅也。入民国后,即先后回居沪上矣。先生在民初元二年间曾一度至江西任税务局长,不久又回申,寓虹口唐山路订润例卖书画篆刻为生矣。其如夫人邵籀宦亦能刻印,甚雅,惜余未曾取拓耳。初,余曾学刻于秀水陶惕若(善乾)师,惜毫无所得,在家闭门造车。在十七岁时,偶仿吴缶老所刻“癖于斯”一章仿之(仿时未知为吴也),适先生至舍拜年,余未下楼见之。先君以余所临褚河南孟法师碑字、所瞎刻几个印样示之,求为指正,内“癖于斯”在焉。先生一见即判定云:世兄的字,太差了,这刻的印,大有道理,将来必成名家的。不料这寥寥二句话,竟似判决书,断定了余之终身。先君待其去后,即上楼对余云:赵老伯说你印很好,字不像字,并加以痛骂一番。余其时年幼无知,认为字不好,不学了,专心刻印吧,遂至当时有正书局选买印谱,不知所云,买了二册邓石如印谱,回家乱仿,内有数方,不知何人双勾摹出者,亦混同印人。余竟大仿而特仿,今日回忆,真可笑也。是年秋,在钮姓长者宴会中余始初见先生同座,即自报姓名,求先生训教。先生即谕曰:刻印章法第一,要篆得好,刀法在其次也,汉印中有“太医丞印”一方,“太、医”两字笔画悬殊,一少一多,要排列得适当,看上去要匀称顺眼,多者不觉其多,少者不觉其少,此即所谓章法也。余闻之后,得此启发,窍门乃得进了,于是遂每星期日必诣其府中请益矣。时商务之影印《十钟山房印举正》出版,余购得后,先生命专心研摹,自有心得,比我教你,要好得多云云。自此以后,余乃得窥门径,艺日有所进矣。是时(壬戌、癸亥间)沪上豪富周湘云(甬人)最钦佩先生者,每星期日总设宴请之。先生必偕余同去赴席。有客问,此何人,辄曰:吾学生也。故余于甲子元旦(是日立春,俗名岁朝春)清晨由先君率余正式及门侍函丈也。其时余尚学其篆法刻印,先生谓余曰:你最好专学汉印,不必学我,学我即使像极了,我总压在你头上。你看,吴昌硕许多学生,无一成名能自立者,因为太像昌老也。自后余即以专仿汉印为事。先生之能以真诚待余,纯为与先君为至好耳。其后叶露园、方介堪、陶寿伯、张鲁庵等等,拜师之后从未尝以一语训迪诸子,诸子以所作求正时,总是以好好好三字回答。其授画时,亦不过碰到几个女学生缠住求教,略为挥洒几笔,作为示范而已。平时辄一枝雪茄,端坐观书,偶有作画写字,一见有友光临,即搁笔畅谈。不知者总以谓其秘惜艺术,不肯当众写作。更有,先生刻印之时间必在凌晨六时左右,故任何学生总未尝一睹者,只余一人获见三次,乃余曾求其赐刻名章即“原名”朱文,先生篆后嘱余先去底,持去时,一时高兴,无他人在旁,即取刀当面修改;又二次,余仿刻叔“小脉望馆”白文一章,几可乱真,先生亦一时高兴,为仿叔原款,并代余作了边款;又曾喜仿钱叔盖(松)边款方式(以刀侧削而成)。只此三次耳。其执刀方式,与吴缶老所示余者,毫无二样也。在乙丑年曾命余摹汉印仿“叔孺得意”一印(即后湖帆所赏识之印),并出示其少年在闽时将所有林氏所藏印谱,凡《汉印分韵》中所未收之文字,一一摹出约有二千余字,命余将十钟山房中之文字补摹增入,又得约二千字,并令余粘成六册,仿《汉印分韵》例,以诗韵平、上、去、入排列之,名曰《古印文字韵林》云。 一再受骗 吴缶翁得盛名,半由艺术高超,半由王一亭(震)为日本三菱洋行总买办时,尽力向日人吹嘘,故民初日人求者纷至沓来,遂成权威。当时上虞罗振玉(叔言)最得日人信仰,罗于先生治印最心折,故亦向日本文艺界名宿尽力誉扬,故若内藤虎、长尾甲、中村不折等等名家,群以印相嘱矣。先生治印之名,遂与缶翁并驾焉。丙寅四五月间罗叔言自津来申,寓当时其堂弟罗子经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诚意里六百五十七号家中(子经为当时三马路隐庐书店之主人,专以出售罗叔言、王静安国维之著作者),五月五日,先生介湖帆及余回诣罗处访谒,吴以《四欧碑》求题,润二百元,先生以所辑《古印文字韵林》六册求罗为作序,罗略一翻阅,即欣然允许,谓俟回津后,即可交卷云。乃事隔二年,一无音讯,至己巳年由罗子经掷还,序既没有,信也不答。至二月后,隐庐竟有罗幼子福颐所辑《古玺、秦汉文字徵》八册出版了, [盖即《古玺文字徵》、《汉印文字徵》]价八元之巨。余由友人贻了一部,展视之余,后六册竟完全《古印文字韵林》之字也,前《古玺徵》二薄册乃其子添摹者。先生所辑乃以诗韵分列,罗将之改成为以《说文》部首分列之而已,事属编辑,无何版权可以交涉者。先生遂以一笑置之而已,但自此以后永不言及罗姓矣。此事被学生方介堪(岩)所知后,即自告奋勇谓先生曰:渠愿遍借古印谱,重加增摹,然后出版,用偿此憾云云。果然,又隔四年后,介堪居然增补成二十册之多,以示先生,先生甚慰。胜利那年,三月十七日师患肺炎,不治,逝世了。次年方君自温州来沪,依靠张大千为生活,张鲁庵向之索取拟以付印出版,并告之云:先生生前遗言,嘱此书出版时,可与介堪名同列作为合辑者。乃介堪云:已遗失一册,需重补了。孰料在(一九)四八年,反动派伪全国美协出版了一厚册《美术年鉴》,内有全国美术家小传一栏,方君小传中,又将此书改了书名,谓乃其著作之一矣。嗟夫,先生一生心力,竟一厄于罗氏,再被盗于方君矣。张鲁庵为之大叹不已。 大肚包涵 在抗战期间,余友潮州名士陈蒙安(运彰)为先外舅况先生之及门弟子,此人为当年上海十大小狂人之一。一夕,谓余曰:你的贵同门叶露园,印刻得很不差,见人总是大谈艺术,滔滔不绝,但他说到秦李斯“玉篆”时,总是读作“玉筋篆”不已。将“”作“筋”,大为见笑大方,叶是赵先生门下,吾们不便说,你应告老师加以纠正的。余后以陈言告之先生,先生忽以至严肃态度谕余曰:巨来,如果是你读别了这字,吾早早对你指出了。露园读差这个字,吾听了很多次了。你要明白,叶来拜吾为师时,他是北京路福泰钱庄的跑街,本为一个不通的人,他是富家子弟,其父叶品林,是英国汇丰银行的总会计主任,叔父叶扶霄,又是上海四行之一大陆银行的总经理或董事长,露园本人现在已升为上海四明银行的襄理副理了,他年也四十左右了。吾也不愿再纠正,使他难堪了。他永远不会吃我们这一行书画刻印的饭了。让其读“玉筋”一世吧。你也不必向他纠正的。先生之大肚包涵,不愿多事,与吴缶老之性格,可谓异曲同工耶?抑老辈之涵养多若此耶?然而,叶公今竟已为靠刻印之名,作了文化界艺人之一了。岂先生生前始料所及哉。在(一九)六六年前后,露园作了钱君印人的附庸,钱、叶二君合作编辑了一册《中国印源流》,将明清至近代已故印人各书小传成一巨册,内容至丰,但叶写及“玉”时,一而再、再而三仍均写“玉筋篆”不已。足证余言之非也。余在二十余岁时尝以“”字,读音为“藩”,先生训曰,这“”之“”,应读音为“盘”。余回家后即检字典阅之,发觉“”字竟有三音,“藩”、“盘”、“芬”,均为十三元之韵也。事后深感先生之诲人不倦也,视后之对叶,纯以顾及他之面子,是亦处境之不同,故一分为两耶? 先是,冯君木幵丈之得意及门沙孟海(文若)二十前后,亦尝私淑先生之刻印,后改以缶老为法,未成名家矣(反右斗争前之浙江省长沙文汉,其三弟也,故孟海遂出任杭州文博副馆长矣)。昔年尝与余论印,笑曰:赵先生之印章,秀至极点,如出诸女士之手,真千古一人,韩约素(梁千秋妾)不能专美于前矣。此言诚确当也。 性格奇懒 先生性奇懒,抗战前虽甚清贫,犹不肯挥洒,每至节日年关,始奋起书画,以付欠款。其治印亦不自珍视,且少留稿。余于癸亥年曾以一空白小册,求为留拓,十年之间,无一不精而美者,此为其全盛时期也,但不足百方,其少可知。其后凡有求之者,如周湘云、谭组安(延)、姚虞琴等所嘱,悉命余捉刀矣。后被姚老所识破,对师大肆不满。先生笑谓余曰:只因你太要好,不像吾的草率,致被识破。故余即从此不代笔了。以后诸作,仍然方君诸人所刻,故面目都非矣。先生坦然自若也。综先生一生,治印确为其自刻者殆不过二千余方而已,然视叔已倍之矣。先生曾以自闽所作,以及后来者所存印拓,零零落落,尽以付余收集,迄丙子年为止,约共二千余纸,余分门别类,保而藏之,至(一九)四九年又求溥心先生为楷书封面,拟以粘贴成集,永作纪念。至解放后,其族侄赵鹤琴,自香港寄来所精印先生遗作一册后,又驰书来向余假先生之治印拓片,谓拟以再辑印集,以广流传云。鹤琴雄于财,故余即尽举所存寄之,并作序文一篇附去(此文余五十元润求当时诗人许效庳德高所代写者)。孰料书既不出,印亦笑纳,甚至与余从此不通只字矣。余被其所绐矣。惜哉惜哉。今唯保存心封面一纸了。闻此兄去岁曾回沪探亲,年逾八十矣。 因病嗜毒 又就回忆所及,涉及先生与湖帆当年二人共同对余关切之情感,亦应补记于此,永志不忘。在“一·二八”沪上第一次抗战前夕,余方任职于本市通志馆采访员、编辑,时为筹委会,委员之一乃善化瞿蜕园(名宣颖,字兑之,骈文大家也),渠月支厚俸五百元,而终年燕居北平,从不上班,迨吴铁城继任上海伪市长后,本定将瞿解职易人,时叶遐庵(恭绰)方任伪铁道部长,于吴氏离京前,坚持介余为瞿后任,吴允矣。及至申后,前市长张群亦坚嘱以亲信秘书冯若飞(飞)继瞿之后,使吴大感为难,遂将筹委会改成正式市通志馆,且聘柳亚子为馆长,瞿、冯、余乃三败俱伤矣。余因功败垂成,伤感成疾,腹痛为绞,一日休克数次,诸医束手。余之姑丈徐公,夙知余以追游袁寒云久,以致目濡耳染,从少不修行检,遂向先生曰:某某此番所得病,乃荒唐结果,夹阴伤寒也,其死必矣。先生闻之,立即光临舍下,至余床头,摈去家人,询余曰:外间都知你的病源了,为何尚讳不认承?少年偶有外遇,亦事属平常,只要认识这点,即可以伤寒治之,性命可保云云。余谓外面全属胡说,不是的。先生乃转告先君曰:某某殆因为吾是老师,其怕难为情,不肯认承,其与湖帆二人至好,物以类聚,当可无话不谈,可请湖帆询之,或可认承了。先君遂诣吴宅泣诉一切,求来舍一询究竟。湖帆笑谓先君曰:巧得很,吾姊丈之侄徐产若,近方在法国学医回申,只半个月,他是法国花柳科博士,现正在吾家中,当可命其一诊,如是伤寒,某某也赖不掉的。随即嘱徐君随先君来舍。及徐诊毕后谓先君云,是最严重的腹膜炎也,照例须开刀,但病逾半月之久,身体吃不消了,只有一方面以鸦片止其痛,一方面以火罐拔其腹水而消炎,一方面吾以药治之,或可有救云云。当时即以余病况回告湖帆,湖帆立即送烟五钱亲来慰问。自那时起,余日以吸烟、火罐、服药,经徐君悉心诊治,至四月之久,始告平复。然而鸦片恶嗜成瘾了,且以因病上瘾,屡戒不能,直至(一九)五二年戒毒运动前一年始毅然戒绝者。湖帆直至禁毒后始戒之,事后谓余曰:某某,人云戒了烟,是一只脚跨出了棺材,吾体会是一只脚跨进了棺材也。盖其戒时,尝从床上跌至地上,咯血不止,故有此言也。余亦二年余未稳卧全夜也,其痛惨诚非过来人不知也。今日回忆,如无党和政府之雷厉风行严施戒毒之令,则今日何能人人健康,为人民服务耶?党和政府之恩德,如余者更应永感恩德也。及余病痊愈后,诣先生府中谢其关切之恩。先生乃笑谓余曰:某某,你过去追随寒云、林屋,以及小报记者等太久,日与娼妓、女伶相狎,陈蒙安又总以“浪子”(燕青也,俟后再记之)叫你,难道你姑丈疑你不检行动,吾亦有所疑也。现在方明白,你并不这样坏,你真可以当得起“一朵白莲,出污泥而不染”也。以后,劝你早一点回家,当心剥猪猡啊。以上为先生与余融洽相处之情况,以下当述抗战后八年中最后之情况矣。 祝寿风波 在抗战前一年,上海有一纸业巨商刘敏斋,亦甬人,其地位仅次于詹沛霖、徐大统二人耳。刘老年丧妻,拟续弦为内助,但有三条件:一、需大家闺女;二、需处女;三、需年逾四十者。先生次女时年已四十三岁,处女也,大家也,于是遂一说即成为姻缘了。刘仅少于先生一岁也。(一九)三七年继北方之后,江、浙、皖等省相继沦陷,梁逆鸿志出任大汉奸而为南京伪行政院长了。梁逆,先生姨甥也。斯际,先生外仗梁势,内依婿力,已视书画篆刻蔑如焉,而一班附庸风雅的仕女,纷然而至,拜列门墙,执弟子之礼,可谓群英杂凑,少长都全,有银行经理、钱庄阿大、朝鲜女学生、青楼女画家、纨绔子弟、没落者、留学者,及其没后,闻共得七十二贤之多云。最巧者,余以甲子元旦晨八时拜师,而最后一人为扬州潘君诺(然)于甲申年大除夕夜八时,先生已安卧于被中,潘君竟不事通报,直闯卧室,向先生跪拜行礼,口呼老师不止。苏、浙人家习俗相沿,最忌向已睡之人叩头,况大除夕乎,尤认为大不祥之事。所以先生如夫人吴氏,向潘大骂云:你这样冒失,明年先生如有病痛,要向你算账云云。于是潘遁而逃了,不敢再去。至次年先生逝世了。潘失踪了,后始知已遁至北平拜陈半丁为师了。在逝世之前,正月廿四日为先生七十二生日,向例,所有学生必设席公祝千秋,是年主办人章云龙(四明公所经理)竟即在该公所寄柩丙舍之隔壁房厅上大摆宴席,亦可谓奇怪之至矣。兹再回溯癸未年先生七十大庆之盛况。在上年十二月,梁众异特招余至其沪寓,告余曰:吾少受姨夫恩惠,至今不忘,明年正月,他七十大庆了,吾想藉庆祝,稍稍报德,请你去问问诸同学,如有寿屏,吾列一名,在你之上,想总有这资格,你不会反对吧(因余曾与之冲碰,故以是言嘲余也),这寿屏所有费用,全归吾一人负担,如没有,吾可送一堂京剧,演戏为寿,望即一问,来告吾为要为要。余次日即以询诸先生最亲密之学生张君鲁庵,鲁庵云:一概都没有。余即以张君语,回复了梁氏。梁氏乃于癸未正月中旬,特以汽车接余并迎先生同诣其家中设盛宴款待之。未入席前,梁氏私谓余曰:吾拟送二千元敬祝,你看如何?余谓可以了。席后,梁氏并出示三十三页宋人墨迹求审定。余亦侍观,今只忆王安石、辛弃疾、岳珂三札矣,半山字至劣,辛亦平平,惟岳珂字特佳耳。岳珂之字,写作玎,据考据,宋时以上饬下之札,签名例减笔也,云云。是日宾主至四时始尽欢而散也。讵至廿日晚间,张鲁庵招一群学生聚餐,席半,张氏忽取出白宣纸三幅,第一幅上写第一等学生,每份寿金一千元,第二……每份寿礼五百元,第三……每份二百元。张氏首先掷向余前,曰:先生七十生日大庆了,你看看,应写在哪一等?余展视之,第一等上,张已签了第一名,次陈子受、叶露园、叶黎青(钱庄阿大)、洪洁求(之江大学教授、法文学博士也)、裘荫千(方九霞银楼老板)等等。余当时先已征得先君同意,拟敬祝五百元为寿矣。至是,余立即向张云,第一等我没有资格,第二等中生,不做,做了末等人吧。不俟张氏发言,即签了第三幅中名字了。张乃再遍命各人签名,至徐邦达、陶寿伯时,他们二人本以余为榜样者,当时亦拟签于第三幅上,张竟指桑骂槐说道,先生对你们不差呀,哪能不在此时表表恭敬呀?不行,不行。至少五百元。二人无奈,均签了五百元。徐富家子也,虽吝尚可应付,陶为上海纱布交易所之小职员(拜师为余介者,后可记之),月薪不足四十元,刻印生涯又不佳,一时签了五百元,只能借债以付了。故事后大诋张等不已也。至廿四日,赵府大张宴席于永安公司楼上大东酒楼,下午五时,先君率余诣大东拜寿,至时但见全楼面独为赵府一家所占有了,设席七八十桌之多,中央台上,大演京剧,四壁遍悬寿屏,撰文者为四明古文家举人张于相(原炜),书者何人已忘了。读文章内容,竟不似寿先生一人之文,而乃大颂张鲁庵如何多才多艺,如何收藏之珍贵,如何为赵门之唯一佳弟子等等。来宾大都为刘婿之友也。及六时正梁氏来了,先向先生跪拜如仪后,即起立四周狼顾一番,即招余坐其身旁,先指寿屏询余曰:这是什么?余曰:寿屏呀。又指戏台而问曰:这又是什么?余曰:在唱戏呀。梁即狞笑而言曰:去年十二月你来说的,都没有的嘛,你大概是姓王?吾是托人托了“王伯伯”了。其时众目睽睽,相视愕然,余竟至无地可容也。到席半上大菜时,俗习,例需小辈敬酒,其子、女、婿敬后,轮到学生了。张等尚未及起立,徐邦达突然抢先向众同学曰:敬酒吾们应当请大师兄带领,请陈某某带领如何?众人均同意了,徐乃趋至余席相邀,其时余本思强压怒气,不必多事,故以轻声告徐云:吾不去的,让他们去敬吧,乃徐竟以言激余曰:你是大师兄,你不领头,哪个领头呀?至此余回顾,梁正侧目相视,遂忍无可忍,乃亢声而说道:吾是三等货色,不去不去。让第一等货去敬吧。说毕,将掌向桌重拍一下,杯筷全部飞起。时数十席客人纷纷远瞩,而梁逆竟亦为之呆视矣。那时余即拉了先君离席回家了。以后如何,余不顾也。第三天,先生命其长子益予兄来舍谢岁,问因何前天如此发怒?余即以过去一切详情告之,并谓益予云:前天梁老板(汉奸背后,都以老板称之者)对吾的态度,众目共睹,使吾太难堪了,应求先生一切明鉴谅之。隔一日先生亲召余去,亦云:吾不怪你,但请你也稍对他们(指张等)原谅一点,他们也是为吾呀。余曰:吾完全是对梁众异而引起,不然,不敢如此也。先生是偏袒张氏,余指梁氏,亦意在言外,指梁而偏对张也。先生只能一笑了之矣。那年秋,张、陈、二叶四位又为先生编拓《二弩精舍印谱》一部,都八册,而内容竟有十之三为代笔,每部价五百元之巨,又是硬派人购取者。内有“叔孺篆巨来刻”刻明于边款者,亦采入,余向洪洁求教授处借观后,又问先生云:先生,这印谱未免太杂了。代笔是内行一看即知的,未免使先生有盛名之累的,如缩成六册,亦尽够好而且精了。先生乃曰:吾本不问此事,由他们干的,你说得很是,但已不及了。吾悔不嘱他们让你先看一看呀。至此,余乃感先生尚无听取众佞,摈弃余于门外也,故遂捐弃嫌隙如初矣。是年,徐邦达又去拜了湖帆为老师。先生得知后,一日余与邦达同在赵府,先生谓徐曰:邦达,你近来又拜了湖帆做先生了,湖帆山水是真有功力者,你能多向他学学,是有帮助的,吾应当向你恭喜的。这种态度,较之贺天健、吴湖帆之妒嫉成性者,何啻天渊之别耶。至乙酉三月十四日,先生次女刘夫人(时刘敏斋已逝世矣)请先生至其家晚餐,先生竟连吃四喜肉四大块,以年已七十二岁了,不能消化,遂以患急性肺炎逝世,逝世之日,为三月十七日凌晨,余与同门竺君修瑜,及程祖麟医生,三人均亲侍在侧送终者也。时日寇已面临崩溃之前夕矣,故梁众异竟未遑亲来吊奠矣。 及门女生 先生及门七十二人,余从游最久,乃亦未获全数见面,唯一事尚堪记之。在抗战前,某日余正在先生家中,忽见有松江人夫妇二人,自我介绍其夫人以贽敬百元,受业名帖一份,拜之为师,女名韩。先生笑谓之曰:这字,应读什么音?我做了先生,竟先要请教了。她云:音“痴”也。谈一小时即去,岂知从此音讯没有了。后先生一再托松江人访问伊人消息,竟无一人知者,亦异事也。又:先生女生甚多,能书能画者为厉国香女士,通日文者为朝鲜人金明辉女士,名为能画者林今雪女士,林出身于青楼,名小林第,初嫁江子诚(即与湖帆作调解之人),江为更名林尊紫(江又字紫诚),初命拜扬州造假画名家许徵白(昭)为师,为之代笔,后偕之再拜先生为师,江与先生老友也,故不能拒之。后与江离,在先生七十生日那晚,梁众异经先生如夫人介绍将林女与梁见面,梁老而弥淫,睹林如此姣而且美,为之眉目传情不已,是夕对余是金刚怒目,对林则菩萨低眉,片刻之间,两只面孔,见者都窃笑不已。不久,林为梁妾矣,梁为更字曰尊志矣。一日画家商笙伯(言志)笑讥先生如夫人曰:你告梁众异,他名鸿志,吾名言志,林尊志应当为吾们所共有呀。先生听了,亦无可奈何也。先生晚年,对此如夫人,竟宠任逾恒,她不论何人都不避了,独怕商笙伯面责莫怪,后见商老一来,即避至后房而去。其次,见余亦不敢肆口妄谈,余于任何女子,都无所谓的,独于尊长之夫人、妾侍,从不敢露丝毫轻佻之态,故先生如夫人亦不敢稍稍现其原形矣。先生晚年,不免为伊稍稍所带累清德也。亦可慨矣。
  
  
  马通伯马通伯,名其昶,桐城人,闻为吴挚甫(汝纶)之及门。民初时,为北方古文大名家,尝任清史馆之总纂。新城陈病树(名祖壬,字君任)、合肥李木公(因松,亦龙堂伯父也)为其得意弟子,马氏与陈散原(三立)名相伯仲,且至好,临死前,命陈、李转拜散原为师。故陈、袁、李称陈门三杰云。据病老云,马老师曾来上海,陈、李均设宴款待之。马询陈云:你好嫖,什么叫野鸡,我想看看。陈偕之至四马路游玩,告以立于路上之雉妓即是也。马云,此只能谓野妓,鸡字是何典故邪?陈为之语塞。又一次,问木公曰,闻上海多新产品,有骆驼绒,何物邪?木公购一袭以献。马观后云:绒即绒耳,骆驼云云,太无出典也,吾原想,骆驼之皮,哪能作皮衣邪?病翁云:马老师生平只知四史、唐宋古文,男女饮食却茫然也,故有以上之二笑话云。但作文章,陈散原亦推崇不已云。此亦旧文人专读死书之笑话耳,受孔孟之毒素也。 王湘绮湘绮老人王闿运,湘中大文人,亦名士也。其历史已为人所共知,不赘述矣。据闻,民初袁氏为反动派之总统后,以礼贤下士自居,遣专使迎老人至北京,在当时南海怀仁堂接见,命秘书以车恭迎。老人遂穿戴了清代官服蟒袍补褂而入。当汽车抵伪总统府大门时,其时尚存一牌楼曰“新华门”,老人以询袁之秘书曰:此何门邪?秘书告以乃“新华门”。老人曰:我观之似“新莽门”也,两侧可加一对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下联犯重出一是字,遂有人诋之谓欠通云。)及见袁氏,袁氏告之云:现已民国矣,老先生何以仍作清服邪?老人笑答之云:你穿西式服装了,乃夷服也,我着满洲服式,亦夷服也,彼此彼此云。袁以其名满天下,无可奈何,只能恭送如仪,不敢以官职相强矣。 又:述及此时,尚有属于对联之传闻,并记如下:在蒋匪帮当年北伐初抵南京时,湘人叶某某(似名德辉,此人亦一有名之文人、藏书家,以影印唐人笔记《控鹤监秘记》淫书等著称者)最鄙视蒋匪者,尝作联语诋之云:“稻粱菽,麦忝稷,五谷不辨;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成群。”为蒋匪帮所知后,即以影印淫书,腐蚀人们之罪,枪决于长沙了。或云:上联乃叶临行刑时,所写出者云云。 又:余在去岁,邂逅一山东小军官某君,此人能背诵古今联语近一二百之多,有至传者,惜余善忘,只忆二联矣。据其云:在闽人某笔记中,见有某文人之女,嫁沈氏,生一子,以貌美,为豪家所夺(似张季直之夺余沈寿)。沈尝遣其子从母,临归之时,其母书一联命示其父云:“妾别郎君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它时绣阁谈诗,莫对新人念旧妇;儿随乃父免赡,小孩子终当有姆,异日趣庭聆训,须知继母即亲娘。”此可反映从前旧社会黑暗时代之妇女受压迫的可怜情况之一般矣。在今日新中国时代决无此惨状了。 又:清初年羹尧幼年殊玩皮,在私塾读书时,常从狗洞中钻至隔壁邻家桃园中偷桃子吃,为其师所知,罚以作联坦白认罪,师出上句云:“钻狗洞偷桃,是谁。”年对以云:“跌龙门折桂,有我。”乃免打手心云云。
  章太炎 太炎先生,文名满天下,近代大法家也。据慈溪古文家冯君木()姻丈告余云,清朝近三百年以降,真正古文家,前数江都汪容甫(中)、后推余杭章炳麟二人而已,若桐城、阳湖、湘乡各派,均落唐宋之窠臼耳。君木丈文集曰《四风堂文集》,所作之文,无一不学《述学》者。不特如此,其长子亦小名为喜孙(容甫子名喜孙也)。岁丁卯,冯公以友人介,晋谒太炎先生,以文求正,执后辈礼甚恭。章氏大赏其文才,畅谈至乐。是日适为旧历端午节,章氏享以角黍,而他自己即以手持醮糖而食,其时适有一墨匣与糖盆并列,章氏以黍竟误醮在墨匣中,一面欢谈,一面大吃,吃得满嘴黑墨,仍怡怡如焉,边吃边揩,右手亦全黑了,他自己竟毫不为意。冯氏以初见面,亦未敢告之,次日以告余,大笑不止也。后冯氏又告余云,章先生从南洋桥迁居原同孚路之同福里中,初晋屋不久,尝出门访友,回家时,忘却自己居处,在路中招一巡捕,告以原委,请其陪同回家。巡捕问以所居里弄名,门牌几号?章大愠,谓之曰:我如记得,不用你陪了。巡捕大窘,告之曰:先生,你住何处我哪能知道呀。章亦为之大窘不已。后其家中人至夜四出找寻,始将其领回了。此俗语所谓“书独头”也。又:章氏作文,喜用说文中之古籀文书之,此其为小学大家,成为习惯矣。某年,有湘人某公逝世,以巨金求章撰一祭文,旧例,开吊时,须请人在灵前朗诵,本拟嘱袁伯夔丈读之,袁丈先观一过,觉其文既深拗,古文又太多,敬谢不敏。乃求章氏自读。乃章自读时,至许多古文处,竟亦偶尔忘却,竟亦期期艾艾终场了。此笑话至章氏逝世后,袁氏始用以告人者。袁氏并切戒后学,作文不宜摹仿李越缦与章太炎之多写古籀文使人不识云。又:孙中山先生安葬金陵后,余尝于冯君木丈座上闻陈布雷(训恩)告冯丈云:原先中山陵初建时,拟陵前树一神道碑,以三千元求太炎先生撰文刊之。章先生欣然接受,但提一条件,中山先生生前有一政治路线,为大错误,文中当加以批判,如能同意,则三千元可无需云云。立碑而痛骂死者,为向例所无者,故只能取消了。当时又无一人有此资格为文,故只能由谭延闿书“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矣。当时尚无法家之说,殆孙先生有政治不合法家,故章氏耿直提出拒绝矣。布雷为冯氏及门大弟子,所言当非也。此亦足以见章氏法家之风格矣。周瘦鹃周瘦鹃,名学贤,生于光绪乙未年(一八九五)。吴门小说家,当时所称鸳鸯蝴蝶派者是也。五十年前曾任老《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半月》杂志主编。又有一小型杂志曰《紫兰花片》,月出一册,所有小品文,均其一人所撰者。此人曾得奇疾,自发至毛,遍体不生,头上制一假发套之,鼻架特制大圆眼镜遮及眉毛。五十年之前,壬戌(一九二二)时,余即与之邂逅于当时白克路(今凤阳路)侯在里袁寒云先生座中,相处至洽。据袁先生云:他斋名紫罗兰庵,有一段失恋伤心史存在:他少时尝与一女士谈恋爱,有白首偕老之盟,女西文名紫罗兰,亦姓周,为双方家长所不允,因旧俗同姓不婚也,是以不谐矣,故他遂取此花名为庵,并制一小锦袋,以周女所写情书装入,冬夏春秋,总挂在内衣中,以作纪念云。此情书,袁先生曾拜读过者,故不虚也。 在四九年以前,余与之时时晤面,见必畅谈甚欢。解放后,他归吴门,以种花为乐,即与余不相见矣。后闻人云,他尝晋觐伟大领袖毛主席于首都,领袖赐以高级香烟一枝,他吃了半枝,半枝以锦匣珍藏之,凡有友人往访者,辄以之出示,栩栩然自得不已云。 岁甲辰(一九六四),他年七十,与郑逸梅、陶冷月二公同庚,朱大可、平襟亚等等发起在酒馆中公祝三位同庆。事先大可其石昆仲告余,余因与三公均为多年老友矣,故告大可,亦请加入。已定期通知过了,乃其石忽来告余云,周老因事滞苏,未能来申了,故公祝取消了云云。余亦深信之。至次年乙巳,余至冷月家闲谈,睹一摄影,三老同庆之图,朱、平诸人均在内也。据冷月告余云:去年周来沪,索阅公祝人名单,见有你名在内,遂云:右字辈,淮南归来之人,如与同席,是亵渎了他的身分了。坚决云,如有某某,他必立即退出云云,故不得已嘱其石诓骗你了云云。当时余云:这不怪他的。一笑而已。至六八年,据陆澹翁告余云,这次运动中,周因坦白不彻底,竟投井自尽了。余为之叹息不已。半枝香烟,不知亦一同携之赴九泉否也? 放翁后人 放翁后人,亦吴门人也,有文学名,尝任抗战前之正始中学教师。亦曾订润例,卖古文,曾为弹词艺人朱耀祥、赵稼秋编张恨水小说《啼笑因缘》,为女艺人范雪君编秦瘦鸥小说《秋海棠》,名闻苏沪者也。他为人至和蔼可亲,藏小说书至富。六八年以前,余时于平、朱二公家见之,作长谈。今岁余归家后,犹时时念之不已。 今夏忽闻其至亲某生来告余云,他有女儿,在美帝联合国大会中任女职员,平常角色也。自美帝树了白旗来与我国访问后,中国人在美者,陆续回国探亲,其女亦于去岁来申望老父了。老人大乐,遂不令任何亲戚与之接近。去年六月,老人八十生日,所有亲戚纷纷以寿礼贺之,老人只与父女儿孙团聚,所有内亲一概不招待了,盖仿贾元春归省大观园,无职外男,不得入见耳。其女在联合国之上司头子,乃刘海粟之子刘虬。刘虬曾托她携药物交刘老。海粟拟设宴慰劳之,因听到其父视之为元春归省事后,亲戚都没有了,刘公时正在午饭,大怒拍桌,将箸亦击落于地,遂告她,撤消请客了。某生告余后,余笑为之曰,美帝不是皇帝,她亦不是贾元春回家归省,乃贾探春远嫁海疆耳。老人今已八十有一矣,大小便已改道从腹通过而出矣。胡竟反常至此,视女儿如元妃,视亲戚如外人,殆亦势利之一种邪? 李祖韩 李祖韩(左厂),宁波镇海人,为民初闻人李云书、李微五之侄也,为解放前上海化学工艺社之大股东。左厂虽为巨商,但能画,与妹秋君,俱以书画家姿态周旋于诸大名家之后者。胜利后张大千三次来申,均住其家。左厂兄妹每日必以丰盛之席宴之,并为之广作介绍。在当时,余几无日不去,去必至深夜始归家。故与之无话不谈矣。又时时见方介堪、支慈厂(刻竹名家,亦能治印)、江寒汀、吴子深等等来访大千,左厂对诸人,态度至傲慢。诸人行后,左厂总谓大千曰:他们来无非想照你牌头也,所以我嘱佣人茶亦不必给他吃的了。大千及余均笑之,云:你太“犹太”了。 大千方作画,左厂告余云:某某,我告诉你,我少年时,是在某洋行为职员,老板,犹太人也,尝以做生意如何可赚钞票之秘诀相授过的,所谓“犹太”,如果一钱不落虚空地,那是小气鬼,是蠢人,必须放准眼光,见有可以供我利用之人,不妨给以小恩小惠,甚至终年供给,一旦可以在其身上利用,即可捞回大财了,这方是真犹太也。我昔年在中国营业公司作买办时,尝用二人,一翁瑞午,一李亦龙,月送五十两。二年之后,公司与平汉铁路交易一买卖,久久不决。知局长何竞武,与徐志摩为异母之弟,遂托翁瑞午求徐及小曼夫妇二人,一言即定,公司赚了二百馀万元之多。这不是我的犹太三昧吗?余与大千,为之大噱。 又,左厂尝戏索大千草草绘扇面一百二十页,云以送人者。大千一走,即每扇以五十元出售。大千吃住,全捞回有馀了。是亦犹太也。一笑。
  
  
  记朱彊邨一二事
  朱彊名祖谋,原名孝臧,字古微,浙江归安人。清某年二甲一名(传胪)翰林,官礼部侍郎,为清季四大词人之一。年四十后,始向王半塘给谏学填词,庚子年困处危城,日与半塘唱和自遣,遂以学梦窗名驰天下矣。时先外舅(况蕙风)已由内阁中书,外放知府居张之洞幕府中矣。直至民国后,朱、况二公始成莫逆也。 况公尝谓余曰,朱丈于半塘应称师,吾于半塘在师友之间也。朱丈任广东学台时,得门人汪精卫。入民国后,汪逆每至上海必诣朱宅晋谒,仍跪拜如旧仪,朱丈亦不挡驾,也恭送为仪,汪有赠礼,则原封不动退之,绝不与之通一讯者。居上海后,只认一龙榆生(沐勋)江西万载人为弟子,临终以常用一砚赠之,龙君遂倩人作遗砚图,遍求题咏为纪念者。因此,得先任暨南大学文学院长,又任广东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最后汪伪时,又任立法委员,均借朱丈门人之名耳。朱丈夫人河东狮也,居苏州,朱丈每对况公谈及时,辄曰狮子不已。无子,嗣弟孝咸子为儿,名方饬,殊平平。故朱丈临终作词《鹧鸪天》内有二句曰:“眼前犀角非耶是,身后牛衣怨亦恩。”殊凄凉也。朱丈身矮而小(比余更短小),与吴缶翁同样也,但姿态凝重,不威而庄,性温和,视余似子侄,与况公视余为宾客,另有一种感觉也。朱亦订有润卖词,短令十元,长调二十元,但无一而非况公代作者,润归况收,知其贫也。况公生平不作诗,朱亦如此,均云:诗至海藏、散原,难得之至矣,然去宋人尚远云云。 据湖州人朱氏乡人云,朱之得二甲一名,以其父有阴德所致者。录之如下:其尊人尝为河南某县令,一日秋决七囚犯,在临刑时,七人同时大呼冤枉,谓非杀人真犯也。其尊人即令重押入监再审,因此被参回浙,后果得正凶,而七人得赦。朱丈之弟名祖谋,秀才,已故,丈乃顶其名,中乡试。丈书至拙,绝无翰林之望,其父只望其得一进士而已。其年大学士阎敬铭之子亦一字拙者,与朱丈笔迹几难分别,二人同中进士,又同殿试。大总裁及主考者均拟讨好阎大学士,特选一拙者为一甲一名,为光绪所见,认为不佳,抽出与二甲一名对易。及启封发榜时,状元陈冕,传胪朱祖谋矣,是科阎子列三甲云。比及报单送之归安朱府时,其尊人已弥留矣,回光返照,一笑而逝了。此乃积德之报也。 朱丈与况公同居苏州时,与大词人郑大鹤(文焯)均至好,后与郑均入绝交状态,非关同行嫉妒。据况公云:郑至贫,有嗜好,先尝乞烟过瘾,应之,后作为常例,日非供给不可,如不给以满意,即作函讥况公吝啬不止,故与之绝交者。朱丈因郑屡屡告贷不已,亦敬谢不敏了。但二公论大鹤词时,均云为文廷式所不及云云(因其时有与郑不睦者,将四大词人名去郑易文耳)。在丙寅春日,有广东新会人陈洵,字述叔,任中山大学文学系教授,主讲词曲,陈氏亦一专学梦窗词者,特在广州邮呈《海绡词》一卷,求朱丈指正。丈大喜,以谓后继有人,遂作论词小令《望江南》三十首左右,自清初朱竹坨,以及常州派以次,直至王半塘、郑大鹤、况公为止,因为捧陈述叔而作者,故最后一词有意将两广词人同列,后三句云:“新拜海南为上将,敢邀临桂角中原,来者孰登坛。”(当时所谓词人龙榆生、赵叔雍、汪旭初、陈蒙厂,曲家吴瞿安等等均未齿及者。)况公读后连连道好不已,时余在旁亲见之事也。及朱丈行后,况公喟然长叹,谓余曰:朱老伯今日捧人大甚矣,把吾与陈同列,还要……似不当如此也。又曰,吾官比朱小,故人称朱况耳。但其后二公一无意见,而龙、汪等等均把陈大批之下,终使陈名未扬。此或者因已名未列入《望江南》而望洋兴叹邪?抑亦同行相妒邪?惜余于词一窍不通,不敢妄言矣。
  记况公一二事
  况公周仪,后更名周颐,十三岁进学,当时学使南丰赵某某即以女妻之,早亡,无出;侧室卜娱,内子等生母也,至甲子逝世后,始扶正。据况公云,十二岁至姨丈家中,见书架上有一册《蓼园词选》,遂携归,试作,名家见之群为可造,遂刻意用功,而成词人云。十八中举人,十九会试,在隔座一同年朱某某年轻貌美,况公心不在焉,涉及遐想,竟将皇上二字,应三抬头,而写在下面了。当时主考只看誊录,遂以进呈,录取第二名进士矣,及看原卷,遂撤消了。 况公生平学生至多,只缪子彬(艺风之子)、林铁尊二人,写信时称仁弟,其他一列仁兄也。自视写字,认为恶札,凡题字等等,均郑苏堪、朱古丈、郑让于三人代笔者。大门上每岁换一春联,总为郑、朱、吴缶翁三人轮流所书,旧者绝不取下,故累累然高凸也。其住屋,大厅上不设一几一桌,空空如也,厢房门上贴一集南北史句,上联“钱眼里坐”,下联“屏风上行”。上一横额贴于壁上曰“惟利是图”,均昊缶翁篆书也。乙丑春,因取妾吴门,迁居苏州(只三月又回上海了),余特请朵云轩至空房中铲取吴书,二元工资,只铲得“惟利是图”四字,联句牢粘木门上,竞不能得矣。此四字余至今尚保存未失,后遂有朱丈长题原委。余藏缶翁书只此一件耳,亦可宝也。 况公性奇乖,玩世不恭,尝请吴缶翁画荔枝一幅,上题“惟利是图”四字,又填《好事近》五首,均由缶翁所书,生前总挂在会客室中,逝世后由大儿子以廉值售去,后归上海西泠印社影印入缶翁遗墨中矣。今不知下落矣。五词余均抄存者,聿未失也。况公平日只对一林铁尊常常提及,今杭州名词人夏癯禅,林之得意弟子也,于况氏为再传弟子矣。况公生平所填词,凡题什么图什么诗文集者无一留稿(草稿都撕光不留),但作文生涯颇不恶,西泠印社出一书,嘉业堂刘氏刊一书,序跋无一非其大笔,但说明代笔始写也。又不甚肯奖掖后进,故大都恨之不已。黄孝纾,字公渚,福建人,父久任山东知府,故成鲁人矣,在黄二十余岁时,即以骈文名,嘉业堂刘氏聘之为记室。其时另有一骈文名家,苏州人,名孙德谦字隘庵,亦为刘之记室。孙、黄二人居同一楼,食同一桌,五年之久,见面若不相识者,可云奇事也。黄氏以久仰况公大名,请刘翰怡作介绍,恭谒况公,以文求正。况公收下后,从不启视,隔三月黄又去求正,况公原封不动还之,云:已拜读过,佩服佩服云。黄事后逢人必大骂不已矣。解放后任青岛大学教授,闻以假造古画(黄擅山水画)欺骗博物馆,愧而自缢故世了。龙榆生初从江西来沪时,亦先谒况公,为所拒,乃改入朱丈门下者,事后亦深恨不已了。况公乙丑春居苏州后,李根源几每日往访,叩以金石考据之学,入晚又有曲家吴瞿安访问,谈宋词元曲为乐。丙寅七月况公逝世后,吴氏来申一度为银行家王元伯之西席,余每往访之,吴氏云:夔老之词,比朱强村为佳,因朱只擅梦窗一路耳云云。余结婚后,二家照旧风俗须会亲,先君幕友出身,不知文学者,与况公格格不入,故特请名翰林沈淇泉太丈、名进士嘉兴诗人金甸丞(蓉镜)作陪客,况公于沈老殊泛泛而谈,与金丈先只略谈,后谈至诗词,二人大相互谈为欢了。后金丈谓余曰,世称朱、况,其实你丈人好,因朱年长,官尊,故名在上耳。闻冯君木丈告余云,苏北兴化李审言详当世文学名家也,与况公二人嫌隙至深,况从不提及李名,而李见人辄痛诋不已云。但金坛冯煦(梦华)则最服膺况公者。今事隔数十年之久,何人犹能忆及此等事邪?况公自内阁中书外放后,初至湖北入张之洞幕,张不重视词章,况拂袖而去,改入西江端匋斋方幕,端多收藏古碑帖,况专事考据,褚松窗副之,宾主至相得,端乃任之为大通盐局长,二年获八万元。入民国,在三马路开琅环书室书店,被店员所绐,蚀光了,乃卖文为生矣。第一次生意,乃余朱氏舅父丧爱妾,朱舅异想幻念,嘱况公代笔,仿冒辟疆《影梅庵忆语》,为之写《某某某忆语》,说明每则不问长短(二三十字亦一则)每条润一元,愈多愈妙。况公想入非非,无中生有,三日成三百余则之多,朱舅大乐,印数百册以遗亲友云。况公当时亲告余者也。 况公撰(《词话》五卷,多谈作词之法,曰有三要:重、拙、大,并云: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其卷一,第一、二则即将“诗余”二字作解释如下:“……唐宋已还大雅鸿达,笃好而专精之,谓之词学,独造之诣,非有所附丽若为骈枝也。曲士以诗余名词,岂通论哉。”又曰:“诗余之余,作赢余之余解。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弦,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皆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余于诗,故曰诗余。世俗之说,若以词为诗之剩义,则误解此余字矣。”全书五卷从不将同辈友好或其他近人评誉一番等等,惟于纳兰容若《饮水词》一再书之,有一则云:“寒酸语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华贵出之,饮水词人所以为重光后身也。”朱丈每告人云:《蕙风词话》,为况公千秋不朽之作,非若前人袁子才近人陈石遗之诗话等,专以互相标榜为乐之作耳。惟内曾有二一处,写及外姑卜清似夫人时,颇有佳评,如云:“清似学作小令,未能入格……得刘仲尹「柔桑叶大绿团云」句……曰,只一“大”字,写出桑之精神,有它字以易之否?斯语其庶几乎略知用字之法。”此亦未能免俗,聊复尔尔邪。朱、况二公,均同葬于湖州道场山,六六年朱丈墓先被掘平,尸骨狼藉,况公墓恐亦难保矣。其长子又韩至今不肯向内子道及也。 又:在乙丑春日况公已六十七岁矣,迁居苏州,为访艳纳姬也,当时朱、冯二丈苦劝不从,不久聘一待诏之女施氏,入秋又迁申矣。至丙寅七月逝世之夕,余始获见此新太大,固一端庄之小家碧玉也。不久,大先生强令返苏再醮,渠临行声明不嫁矣。至丁卯春突接其父来电云:施氏已死,速来殡殓云云。大先生故意迟迟去苏,及抵灵前,死者忽张目瞠视,使大先生魂飞魄散,只能从丰办了后事,并遵从遗言,扶柩至道场山附葬况公之侧。故冯君木丈撰况公墓志铭时,特书曰:“侧室施附葬公墓,从其志也。”以一已死三十余小时之死者,尚能对所怀恨之人张目怒视,斯真不可解矣。
  
  
  
  陈巨来与《安持人物琐忆》
  □ 张咏 《万象》杂志自一九九九年的第一卷第四期上,开始刊载陈巨来先生的《安持人物琐忆》,读来非常有趣,几可称作是新版的《世说新语》。陈巨来1905年生于浙江平湖,原名斝,字巨来,别署安持老人。他的声名,多半源于他那雍容华贵、严谨工稳的篆刻技法,尤其是元朱文印,为乃师赵时棡称许为“篆书醇雅,刻印浑巨,元朱文为近代第一”,是赵氏最为得意之门生。张大千、吴湖帆等人用印,出于陈手者甚多。著有《安持精舍印话》二卷及《安持精舍印存》。《安持人物琐忆》,让我们见识了陈巨来除印艺之外的文字风采。缘于处在书画场中,他所交接的也多是彼时圈中的名公巨卿,内中红颜也不乏其人,譬如张大千、吴待秋、冯超然、周炼霞、庞左玉、陈小翠以及袁寒云等四大票友、冒效鲁等十大狂人诸位。“琐忆”中所谈及的多是人家的日常琐碎事体,诸如周炼霞行为不羁自云有面首十人、庞左玉气量偏狭好吃醋、陈小翠作诗喜抄古人旧句、张大千待友至厚却极为好色等等。在“琐忆”中,陈氏乐于挖掘彼时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并以之为消遣的谈资笑料,给人的感觉像个老顽童,老辈风流。在陈巨来所记的十大狂人中,徐邦达先生为殿后者。这位现今书画鉴藏界的泰山北斗式人物,印象中时常身着一白袷长裳,执一长杖踽步行来,有若游天之云鹤。而在陈的笔下则摇身一变,回复到了青少年时期,其中记载徐的前朝遗事颇可一读:“邦达自小即以东涂西抹,学画为乐。……时邦达只十二岁,一见余即探怀出名刺一纸,视之,徐荃,邦达也。老三老四地与余连称久仰久仰,余为之竟瞠目不知所对了。余戏询之曰:尊名荃,与邦达,有何关系?他云:我要合黄荃与董邦达为一人呀。余云真乃雄心壮志,可嘉可嘉。但只觉好笑不已耳。”这段描绘得着实风趣,刻画出了徐邦达的少年老成和嬉笑姿态。 陈巨来作文的手法,可称独特。他善谈掌故、言辞幽默,古雅之文风时见,俚词俗语亦间或有之,是见性见情之作。但他对于文章法式似乎并不讲究,多不假思索信手写来,很多内容太过琐碎,读多了难免有唠叨之嫌。据周黎庵先生说,《安持人物琐忆》全文均为蝇头小字,不但通篇没有标点、没有划分段落,连最起码的标题也阙如,最终有劳编者为之附加。尽管如此,由于所谈事情毕竟发生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由于光阴的流转而显得别有韵味,我等晚辈读来,真有些“闻听白头宫女细说天宝遗事”的感觉。想像中的陈巨来,既然所刻印章珠圆玉润,窈窕可观,则其人当是有如玉树临风、隽逸倜傥的,但据说他身材短小、面庞尖削,脸色煞白而体不胜衣,脖颈间居然没有喉结,说话的声音却高而亢,未免有些令人失望。说句题外话,这一点似乎与遐庵叶恭绰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叶氏身材也极为短小,但他每当挥毫濡墨之际,则必书擘窠大字,力大无比也。解放后,陈巨来任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上海市文史馆馆员。除了当行本色篆刻之外,他的书法和绘事也颇可叹赏。对于演剧唱戏,他亦是行家里手,于京昆二剧之戏中三昧多有体察,和当时的演艺界名流袁寒云、张伯驹、俞振飞等多有交接,这一点,在《记所见的几个名票友》中记述周详。前几天翻看周黎庵先生所著《向晚漫笔》,《陈巨来与浙派篆刻家》一文中语及陈巨来之佚事,提到《安持人物琐忆》的最初稿本是陈巨来亲手交给施蛰存的,其时陈施二人一同关押牛棚之中为难友,陈惟恐来日无多,便将此稿托付施,殷嘱倘有机缘一定为他出版。而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周黎庵往施蛰存处谈天,恰恰谈到陈巨来,因周黎庵当时在上海古籍社工作,施蛰存便将陈之所托转托于周。周先生见文稿内容虽大有兴味,但恐怕出版社不愿承担,也就搁置下来。九十年代初期,辽宁《万象》创刊,向周征稿,周忆及尚有陈之《安持人物琐忆》可堪刊用,也便作了顺水人情。陈巨来此稿,由其本人,到施蛰存,到周黎庵,到《万象》编者,过了三道关方得剞劂广布,足见其出世之不易也,可叹也夫!《安持人物琐忆》的面世,引领我们见识了当时的种种人物形态,读罢几欲满浮一大白。前几天有朋友询问“琐忆”是否已结集出版,他也很想购藏后细细品读。不知道可有好事者来做成这一桩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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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13 14:32:40 行走的叫化子

  好牛。。都是自己敲上来的么。。

2011-06-25 21:54:34 水清疏影

  此书很好,但有不少戡误: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第1版),戡误如下:
  
  第56页第5行“铁”,应作“钱”。
  
  第56页第19行“星”,应作“妾”。
  
  第90页第14行“宋”,应作“沈”。
  
  第138页第21行[“罔担浪子名”者],祥见http://blog.sina.com.cn/u/2134455637
  

2011-07-05 00:07:29 张李

  好书

2011-07-05 13:00:43 菩提下的悉达多

  不错

2011-07-05 15:38:36 MooN

  看着费劲,有翻译成白话文的吗
  

2011-07-05 15:42:38 小不点

  给个pdf的嘛

2011-07-06 18:13:35 飞云

  感谢

2011-07-06 22:42:40 Sisu

  好书。

2011-07-08 02:20:15 savagett

  pdf....同求

2011-07-08 11:44:00 Yi.f

  同求pdf。。。

2011-07-08 23:43:43 石涧敲冰

  还是买书看好点

2011-07-10 21:00:31 脏刀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