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病娇百度云txt:亦舒《大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2: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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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三个人在闲聊的时候,总爱躺在地毯上,形成一个工字,周专与任意在两旁,诸辰在中央,就那样,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消磨整个下午。
  三人志同道合,自大学一年级就成为好朋友,形影不离,同学们总觉得他们三人有点暧昧,看久了,又颇否定原来想法,到毕业,肯定他们关系特殊,非旁人可以了解。
  三人虽然都读新闻系,性格大不相同,诸辰家境富裕,是个独生女,周专靠奖学金,性格木讷,功课一流,任意外形同性格一般倜傥,英俊潇洒,又会逗女孩子笑,最受女同学欢迎。
  有人曾经这样对诸辰说:‘你别老霸着任意,要不松他绑,要不接收他,多年来不置可否,多么自私。’
  诸辰不理,每个周末,仍然与两个好朋友聊天消闲。
  毕业后各自找到工作,约会如前。
  这时诸辰比较懂事,同他们说:‘你们如有好地方尽管去。’
  他俩却情愿赖在诸辰家中,自由自在惯了,实在不在乎那种拘束的约会:管接管送,与伯母招呼,小心翼翼问女方爱吃哪种味道的冰淇淋……
  到了诸家,打开冰箱,冰冻啤酒,杂果沙拉,什么都有,下午,厨子会来为他们做晚餐。
  任意是孤儿,自幼在舅舅家长大,一直当自己是客人,只有在诸辰这里,才无拘无束。
  这个星期天下午,诸辰自车尾箱捧出一箱香槟,抬上家中,取出两瓶放银壶里冰镇。
  任意先到,同诸辰一般穿#深色运动衫衭,他刚跑完步,‘借地方沐浴’,熟不拘礼,带着背囊进浴室。
  但凡兄弟可以做的事,任意认为他都可以做,当然,他不会在姐妹面前赤身裸体。
  半晌,他擦着湿发出来,‘诸辰,帮我剪一剪。’
  诸辰取出理发工具,叫任意到露台坐下,铺好毛巾,手势熟练,替他修理发脚。
  诸辰说:‘今天下午我还有一个客人。’
  任意笑,‘周专容易做,他用三号剪铲平头。’
  ‘平头最难剪。’
  ‘那也难不倒你,熟能生巧。’
  任意忽然说:‘诸辰,你若出嫁,我们可寂寞难堪。’
  ‘你们无论谁娶我不就行了。’
  任意答:‘你若同周专结婚,我还能在此沐浴吗?’
  ‘我又没说会嫁周专。’
  任意拧开香槟塞,卜地一声,‘咦’,他说:‘克鲁格玫瑰香槟,什么喜庆?’
  ‘有个表妹订婚,表叔分发亲友庆祝。’
  ‘你家富裕。’
  ‘我是幸运女,这层公寓是我嫁妆,一早拨至名下。’
  说到这里,周专来了。
  他说:‘天气开始热。’
  ‘雍岛什么都好,夏天吃不消。’
  以上由蝎子号录入,非常感谢。  “比起一些火焰岛,也就不能抱怨。”
  他们谈到工作。
  “诸辰,你先说。”
  “我在领先报工作愉快,他们新搞了一个妇女版,题材不拘,从育婴到时装化妆到妇科病例驯夫之道,任由我发挥。”
  “大材小用。”
  “咦,做好妇女版也不简单。”
  “这是真的。”
  “我们介绍钻石首饰,图文并茂,先报道钻石形成过程,再提到莫氏硬度表,以及狄卑尔斯霸业。”
  任意点头,“是该如此。”
  诸辰说:“但我却羡慕新闻及政治版同事。”
  “你可求调。”
  “家母嘱咐过,不得作危险新闻。”
  “浪费人才。”
  “只有你们才看好我,周专,说说你在廉政公署的工作。”
  他们已经躺到地下,搭成一个工字,诸辰把头搁在周专腿上。
  “公务员生涯乏善足陈。”
  “他不愿说也就罢了。”
  “那么,任意,你在金都银行的发言人职位又如何?”
  “哈哈哈,不过是听差办事。”
  “噫,都不愿意谈乏味工作。”
  他们改变话题,讲到多少大事都从小事开始。
  “一粒芥子可观宇宙,一粒沙看到整个世界,家母的宝石首饰又大又累赘,庸俗不堪,我一直同她说,越小的钻石耳环越是精致可爱:切割棱面化学分子一应俱全。”
  “还记得美国七二年水门案件吗?”
  周专说:“从最小的事故一层层揭开,把一个总统拉下台。”
  “问周专最好,他有一篇功课叫《假如那日胡活与般斯汀有约》。”
  “他假设华盛顿邮报记者胡活与般斯汀那日与美女有约,一起喝下午茶,他们就不会溜达到法庭听审,他们就不会留意到一件简单的水门大厦民主党总部盗窃案,他们就不会起疑:为何前来保释小偷的竟是首府著名律师。”
  “历史就该重写。”
  “为何我们这三个新闻系学生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惊天的小事?”
  诸辰翻身起来,“我们不够细心。”
  两瓶香槟喝光光,两位老友告辞。
  诸辰问:“晚上有什么节目?”
  任意答:“舅母介绍女友给我。”
  “祝你成功,你呢,周专。”
  “我陪家母看苦情戏。”
  “多好,我也有节目。”
  任意看着她,“不要做我不会做的事。”
  周专笑:“他会做的事你也不会做。”
  诸辰稍后更衣出门。
  她到一间熟悉的大发钟表店选购礼物。
  香槟换金表,天经地义。
  这正是雍岛经济最灼热的几年,市民花钱根本不在乎,市面繁荣无比。
  “我表妹结婚,我想看一对金表。”
  店员取出一对蚝式金表,“诸小姐,你是熟客,打八五折。”
  “才那么一点点。”
  “诸小姐,人家买一百只才八五折。”
  “谁买一百只?”诸辰大表讶异。
  店员见说漏了嘴,有点后悔,一想诸家是两代熟客,不妨,便压低声音,“子洋集团。”
  “送给谁?”
  “诸小姐,你就要这一对吧,我替你包起来。”
  诸辰取出信用卡,过账。  她一看数目,乘五十,足足百余万。
  彼时房产价还算公道,诸辰的嫁妆公寓约值两百余万,已召众友艳羡,子洋集团惯常送这样大礼?
  店员笑嘻嘻,多一句都不肯说。
  诸辰心一动: 粒沙看整个世界,从这件事可以看到什么?
  诸太太闲闲问女儿:“几时轮到你?”
  “这个问题不好答。”
  “甲君还是乙君,决定没有?“
  “妈,你说呢,甲同乙,谁比较好?”
  诸太太叹口气,“你若这样问,可见两个都不好。”
  “不,他们都是人才,是我不想结婚。”
  堂表姐妹都已找到伴侣,你不觉得寂寞?“
  “可是好歹要结一次婚?”
  诸太太悻悻然,“我没那样讲,你这三人行招许多闲话,我听着不舒服,你得有个了断。”
  诸辰不出声。
  “他们两个我都不喜欢,周专家贫,需负担父母,任意是个孤儿,无人扶持,但我不会干涉你的意向,你得尽快挑一个,要不,立即疏远,以免名誉受损。”
  “也不可妨碍他人青春。”
  诸太太说完把金表盒子打开,检查过,黄澄澄,坠手,证书齐全,她十分满意。
  诸辰当时就决定一件事。
  第二天回到报馆,她找到瑞士能力士手表总代理穗华洋行,要求访问。
  对方公共关系代表听到是畅销领先报妇女版记者,十分高兴,立刻方便,约定时间,提供资料。
  诸辰又拨电话到江子洋集团。
  他的新闻秘书笑吟吟十分客气,“诸小姐,江先生多谢领先报关怀,江先生从来不接受访问,美国新闻周刊在内。”
  诸辰一怔,“那么,我该找谁说话?”
  “一般行政问题,找我张汉碧就可以,若是商业法律问题,有唐天颢律师。”
  “我想知道子洋集团最新发展。”
  “我可为诸小姐解答,敝集团最近发展房地产,诸小姐下星期三下午三时可有空档,届时到子洋总部三十二楼见。”
  诸辰心中有一个难以形容的疙瘩。
  子洋集团好不神秘,她做了若干资料搜集,又与财经版同事谈过。
  同事诧异,“这同妇女版有何关系?”
  诸辰笑,“我想统让一下,该集团有多少女职员爱跳健康舞。”
  同事说:“子洋并非老字号大财团,可是崛起甚速,什么都沾手,点铁成金,采用托拉期手法,凡竞投志在必得,出价至高,达无利润地步,行家知难而退,事后子洋却抬高价格,转嫁市民,往往险胜。”
  诸辰想一想:“市民若拒绝承接,那又如何?”
  “近年经济起飞,一次又一次证实,子洋眼光独到,去年该集团高价投得一百部计程车行驶证,组公司营运,今年每个证件已上涨百分之八十。”
  “通涨如此暴烈,可是好现象?”
  同事代答:“大小姐,你担心什么,你嫁妆早已到手。”
  “你有无见过江子洋本人?”
  “他从不接受访问,也极少露面。”
  “每个人都有来历,出生年月日,何处毕业,配偶是什么人,有几个子女等。”
  “他从不公开。”
  “记者的责任是发掘新闻。”
  “我是财经版记者,我会给读者提供子洋集团股价走向。”
  诸辰的心一动,目光落在同事左腕上。
  他正戴着一只金光灿烂的能力士手表。
  诸辰依约访问穗华洋行经理。
  他是一个年轻男子,看样子已是穗华第三代传人。家庭事业承继人一向最幸运,毕业后不必苦苦找工作。
  年轻人一见诸辰就有好感,多么神气的名字,他想,人也长得可爱:大眼睛、嘴唇丰满似一颗樱桃,美好身段在简单服饰下也显露无遗。
  “诸小姐,请坐。”
  他把穗华代理的各式手表陈列出来介绍:“我本人最喜柏德翡丽。”
  “然而,第一只腕表是卡地亚为一个飞机师朋友山度士设计,方便他一边驾驶一边观察时间的吧。”
  年轻人笑嘻嘻,“诸小姐真是明白人。”
  他取出几款古董手表。
  诸辰小心拍摄。
  “这是雍岛市民最喜爱的能力士蚝式手表,表身均由整块十八K黄金凿出,三名瑞士巧匠需工作整月,永恒保值,诸小姐,你戴什么手表?”
  诸辰咧开嘴,伸出手腕。
  穗华行少方傻了眼,“米奇老鼠表。”
  诸辰骄傲地介绍:“不是一般米老姒,这是它在第三者部动画蒸汽船威利中造型。”
  那年轻人只得说:“是,是,一样报时。”
  诸辰闲闲问:“能力士手表非常畅销?”
  “家祖父本来打算把中文名译为金力士,可是略嫌俗气,终于命名能力士,现在年销十万以上。”
  诸辰听得侧耳。
  年轻人看到漂亮女记者扬起一角眉毛,便笑说:“雍市是自由港,手表免税,售价比亚洲其余国家便宜,送礼最好。”
  “年销十万,十年一百万只手表,雍岛戴得了那么多?”
  “雍岛还是法国干邑拔兰地销量最多城市,依照每平方公里点算,雍岛拥有的平治汽车也是全球之冠。”
  诸辰抬起头,雍岛居民仿佛有拥物狂。
  年轻人递上名片。
  诸辰问:“子洋集团可有直接向你订购手表?”
  “我们只做批发。”
  诸辰道谢,告辞。
  年轻人依依不舍,“诸小姐,你与家人若要订购手表,我可予八折。”
  他一直送到门口。
  他的女职员全部太过精明时髦妖娆,完全没有女记者的清新可爱。
  他恍然若失。
  周末聚会,诸辰查看甲君与乙君配件。
  周专还戴着学生表,任意手上只有一只俗称水母的透明塑胶表。
  诸辰松口气。
  她泡了香浓普洱茶出来,大家一边吃苏杭乡间带来的芝麻饼一边聊天。
  任意说:“这是江子洋唯一照片,你叫我带来,有何作用?”
  诸辰一看,该人其貌不扬,中年,平头,街上多数中年汉都是这样子。
  诸辰细细看他西装领带,均不是名牌,找不到端倪。
  “这人来自何处?”
  “听说是越南华侨。”
  “什么时候回归雍岛?”
  “子洋集团于七年前成立。”
  “这么说来,他在难民潮之前已经回归,他父母是雍岛居民,他拥有雍岛户籍?”
  “诸辰,无端对一个生意人发生那样大兴趣,何故?”
  诸辰看到周专眼睛里去,“你在廉政公署工作,你们上下没怀疑过这件事?”
  周专不出声。
  任意问:“什么事?”
  “一个集团,动辄订一百只金表,何用?”
  “送礼。”
  “这样贵重礼物,当手信随意派发,什么意思?”
  任意忽然轻轻说:“贿赂。”
  “贿赂什么人?”
  任意微笑,“当然是能够提供利益的人。”
  “何种利益,金钱,美色,抑或捷径?”
  这时周专咳嗽一声,诸辰转过头去,“你听腻了?”
  周专说:“我在想,这贿赂二字设计得多么传神:先是一人有贝,然后各人都有,你说妙不妙。”
  “你工作地方,天天有人提着这两个字吧。”
  周专说:“我在宣传推广部工作,不过设计海报短片在社区举行讲座等做基本功。”
  “是该自基础做起,许多错误传统观念都得一一更正:像送红包天经地义,互相吹捧无伤大雅之类。”
  周专说:“我们带着歌舞团到民间演出,逐间中小学推介。”
  诸辰笑,“有无效果?”
  “过十年八载才会知道效果。”
  诸辰挽着他的手臂,“砖头,你帮我打听一下,贵署可有盯上子洋集团。”
  任意立刻阻止,“小猪,你想他革职?”
  周专重重吁出一口气。
  诸辰说:“下星期,我会到子洋集团总部采访。”
  任意与周专一起说:“你自己当心。”
  星期三,诸辰准时抵达大厦三十二楼,只见会客室气派清奇:白墙壁,深咖啡真皮沙发,雪白花束,配古董水晶灯。
  行政律师张汉碧已在等她,迎出来热诚高声问好,连他代表的公司都显得朝气勃勃。
  诸辰在心中暗暗喝一声采,这年轻人好精神。
  她伸出手来,“张律师,我是领先报诸辰。”
  张汉碧看着眼前高大硕健一脸稚气的女记者,她细洁淡妆的皮肤像是要散发出晶光,这张面孔,早上洗脸时,就是出水芙蓉。
  呵不应遐想,他连忙聚精会神。
  “诸小姐想知道什么?”
  “若有二十五至五十岁妇女想投效贵集团工作,有何选择,有什么样回报?”
  “问题好极了。”他吩咐助手进来。
  助手提供资料:他们设有酒店及旅游服务,拥有观光车及计程车,最近做房地产建豪华公寓住宅,并代客做室内设计布置,生意多元化。
  子洋集团员工薪酬比外边高出十个百份点。
  “诸小姐如进子洋集团,可以率领新闻组,做我们文胆,凡有人无理横蛮恶意攻击集团,可予澄清辩护。”
  “子洋集团时时遭遇不公平评论?”
  “同行如敌国,商场如战场。”
  诸辰笑了,她闲闲说:“江先生是位神秘人物,有说他资本来自东南某国。”
  一是熟络了,二则,在漂亮女生面前,男性会得过份松弛,张汉碧这样答:
  “大君不喜见客。”
  诸辰抬起头来,“大官?大亨?”
  助手笑:“不,是大君,TYCOON。”
  诸辰凝神,“这个字,源自日本。”
  助手还想说话,张汉碧示意她出去。
  助手立刻收拾案上资料离开。
  诸辰不想打草惊蛇,她吸口气站起来微笑,忽然照相机自怀中掉落地下。
  张汉碧又松懈下来:到底初出茅庐,七手八脚,光是样子可爱
  “江先生此时在公司里吗?”
  “他在美国开会。”
  “他每天工作多少时?”
  “他恐怕没有下班时候。”
  电梯到了,张汉碧替她按楼下,。他戴一只白金薄手表,仍然一脸笑容。
  回到报馆,诸辰立刻查字源:大君,是外国人对日本十七至十八世纪德川幕府时代将军的称呼,现作大企业家,实业界巨子解,即俗称大亨,该字亦出自中国,可能即是大公。
  同事过来看见,“这个字很有趣,彼时洋人到了日本,拜见大将军,以为他就是皇帝。”
  诸辰点头,“势可帝国。”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当年,林肯的内阁,亦以大君昵称林肯。”
  诸辰大奇:“洋人也会拍马屁。”
  “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咱们华人智慧的确高人一等。”
  “爱奉承上级的人,他本人亦喜奉承。”
  诸辰说:“有道理。”
  “还有一字,曰typhoon,也很有趣。”
  “这是粤语大风的音译。”
  “可是最初有这个字,却自希腊传入阿拉伯,再传到印度,最后在中国译为飓风。”
  诸辰笑,“我们真该全体回到学校去。”
  诸辰把访问写出来,她是报馆里第一批学习中文电脑打字的记者。
  同事说:“全篇访问,最好看是大君这一段。”
  “霸气尽现。”
  “有无生意人叫自己大帝?”
  “不用他开口,善解人意的手下一定自动献身。”
  这时,编辑出来说:“诸辰,你有一篇子洋集团的访问稿。”
  “刚完成初稿。”
  “子洋集团宣传部想过目。”
  “不行,这不是他公司的宣传稿。”
  “诸辰,本月子洋集团在敝报共刊十四页全版广告,是大家米饭班主.”
  “庸俗.”
  访问稿回来,最好看的大君一段,已被删除.
  可是,信封里有一张子洋鱼翅海鲜饭店免费贵宾券.
  同事一看,立刻抢去,“我岳母下周生日,我刚急得头发白,现在解决难题.”
  晚上,诸辰问周专:“光是吃,可以构成受赂吗?”
  “公务员可以天天出去吃流水席.”
  “江子洋在雍岛,算是第几流企业家?”
  “三线头接近二线.”
  这是十分客气说法.
  “可是他制造许多声势.”
  “这也是生意手法.”
  诸辰递一杯咖啡给周专.
  周专握住她的手.
  “什么事?”
  “诸辰我渴望有一个家.”
  诸辰温言开解:“有什么得服侍什么,一个家多麻烦,自窗帘到地毯都得定时洗净,床铺被罩浴缸座厕均需清理,一天三餐,上下午点心要张罗出来,谁做这些?雇佣人,谁付他们薪酬?我们收入自已花都不够,倘若添了孩子,更加不用活了.”  “我愿意吃苦.”
  “三年后你就想自杀.”
  “我不是那样的人.”
  诸辰说:“何必试炼自身.”
  “这是否等于推辞我?”
  “你有向我求婚吗?”诸辰反问.
  周专不语.
  过片刻他问:“任意可有提及成家?”
  诸辰嗤一声笑,“你我都知道他脾气,他到五十岁仍然任意为之,他怎么甘心每朝起床听某女咕哝.”
  “假使某女是你呢.”
  诸辰答:“那不会是我,做任意的朋友最舒服,这一点小小聪明我还有.”
  周专说:“我等你.”
  诸辰笑:“妈妈告诉我,有一个男生对我表姨也那样说,结果他真的等,等了三个月.”
  睹庐山真貌
  那晚诸辰没睡好,半夜醒来,听到楼下有户人家在露台上搓牌,一边一句接一句在谈论孩子功课:作业艰辛,老师凶悍,不知还要捱多久,毕了业也不易找工作之类,接着吆喝:“三番”,笑着推倒牌又悉悉卒卒(汗,不会打这四个字)搓起来,管它春夏与秋冬.  虽然扰人清梦,诸辰却不讨厌他们,这是城市繁荣安定表现,家家户户不愁衣文食,大把闲情逸致.
  倘若雷声隆隆,谁还有兴致打牌聊天.
  诸辰想:几许太太,日复一日,这样就过了一辈子,看到别人为生活挣扎,往往还会诧异地说:怎么这样没有打算.
  今日,周专向她提出婚事,她也有机会退休做小妻子.
  诸辰在露台绳床上盹着.
  身边手提电话响起.
  诸辰一看时间,已是早上九点正,红日炎炎.
  任意找她:“诸辰,三十分钟之内快来金城银行总部三楼见我.”
  “何事?”
  “我也是刚知道,江子洋专程与我们总经理开会,你可一睹庐山真貌.”
  诸辰立刻丢下电话梳洗.
  她以最高速度赶到金城银行,任意在门口等她,替她扣上访客证,带她到三楼会客室.
  “来了没有?”
  “在里边说话.”
  诸辰百忙中取出照相机.
  任意按住她,“不准拍照.”
  诸辰不出声,她的男装手表里藏有微型摄影机.
  这时会客室内大门忽然打开,两个保镖型大汉先走出来,接着,后边一个中年男子跟着出现.
  金城银行一列高级职员笑容满面在后边恭送,一看就知道会议虽然短暂,但是谈判成功.
  诸辰目光盯紧江子洋.
  只见他中等身形,深色皮肤,五官平凡,面孔上毫无特征.
  诸辰轻轻扬起手,拍摄数张照片,任意很快把她拉到一边,江子洋与保镖进电梯去了.
  诸辰立即返报馆印出照片.
  照片里的江子洋同街上所有中年汉并无不同.
  诸辰喃喃说:“大君.”
  下午,任意来找她,带着精美糕点招待诸辰同事.
  他笑问:“为什么对江子洋发生兴趣?”
  诸辰耸肩,“记者对任何事都感好奇.”
  什么都肯做
  “江子洋给你什么印象?”
  “其貌不扬.”
  任意笑答:“男子以才为貌.”
  “他到金城银行干什么?”
  “任何人到银行只为两件事.”
  诸辰接上去:“不是存钱,就是贷款.”
  “正确.”
  “江子洋借钱数目,肯定以亿计.”
  任意不出声.
  “他用什么做抵押?”
  任意笑,“可惜我不在贷款部工作.”
  “如果是,你会告诉我?”
  “为你,猪,我什么都肯做.”
  有女同事走过,刚听到这句话,艳羡得几乎流泪,“哗,诸辰,你还在等什么,我是你立刻订飞机票往波拉波拉.”
  诸辰压低声音:“贷款部一定有女职员,你同她们在茶水部多谈几句.”
  “我一向反对为工作出卖色相.”
  “请考虑一下.”
  任意说:“我还有事,稍后联络.”
  这时,编辑走近,“诸辰,你见过不用底片的摄影机没有?”
  “又有一项新发明?我正想写一篇报道:十年内十项最实用新发明.”
  “好主意.”
  “诸辰,别把不脱色唇膏也列为其中一项.”
  写妇女版就是这点吃亏:读者最众,广告最多,可是同事们揶揄不停.
  他们把外国通讯社照片新闻流利地搬到头一版,大功告成.
  诸辰坐到岗位上读文稿.
  有电话找她.
  一把陌生声音:“诸小姐,记得我吗,穗华表行的王逸来,访问拜读过了,文笔甚佳.”
  呵,是那个年轻人.
  “诸小姐,可有时间喝杯咖啡?”
  诸辰踌躇,她的时间紧凑.
  “我有消息向你报告.”
  诸辰笑问:“何种新闻?”
  “子洋集团同穗华直接订购金表.”
  诸辰立刻说:“咖啡座在什么地方?”
  二十分钟之内她已经赶到目的地.
  小王比她更早到.
  “请坐.”
  诸辰说:“我只有一个问题:贵重礼物送往何处?”
  王逸来十分爽快:“金城银行.”
  “呵.”
  “子洋集团所有礼物多数送往银行.”
  “所有?”
  “家叔做珠宝生意,有一款钻石项链,子洋集团每年订造一百条.”
  “也送到银行?”
  “有些托运到东南亚各国.”
  诸辰点点头.
  不是那杯茶
  王逸来忽然问:“你家人叫你什么?”
  “我有一个不大文雅的小名.”任意干脆叫她猪.
  “我该叫你什么?”
  “叫诸辰好了.”
  “周末有一个慈善舞会,你可愿意一起去?”
  诸辰轻轻吁出一口气,“我对该些社交活动一点兴趣也无.”
  “那么,静静地出来吃顿饭.”
  诸辰温和地说:“我不是你那杯茶.”
  “你怎么知道?”
  “我长得聪明,我一看就明白.”
  王逸来不服气,“你武断.”
  诸辰笑,“我确是那般一无是处.”
  “你喜欢做什么,告诉我,我陪你.”
  家里已经有甲君及乙君,够了,一定要把这名丙君即时摆平,免增意外麻烦.
  她答:“我对看戏上演唱会、跳舞喝茶、郊游兜风均觉无聊.”
  “你有空做什么?”
  “与好朋友聊天.”
  “说些什么,我也可以参加吗?”
  “大家胡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有次说到尝试try与尽力endeavour的分别,两者都未知结局,可是后者已竭尽所能,问心无愧,所以美国一架太空穿梭机叫尽力.”  王君摇头叹息.
  “谢谢你提供的消息.”
  “如果我尽力,你会感动吗?”
  “不必费神.”
  对方把头垂下.
  诸辰拍拍他肩膀.
  “我不是一只小狗,别可怜我.”
  诸辰得寸进尺,“有新消息与我联络.”
  她挽起外套离去.
  下午,她到政府会堂旁听官地拍卖.
  诸辰出示记者证,看到经济版同事,悄悄坐过去.
  四.
  同事诧异,“你怎么来这里?”
  “我想访问长丰集团地产部经理霍小玉.”
  “呵,你今日可以一睹她大杀四方的霸气.”
  “女子做到那样独当一面地步,值得表扬.”
  “今日一共八个财团竞投一幅山顶贵重住宅地皮,想必情况激烈,底价四亿,每次出价一千万.”
  “一举手就是一千万?”
  “正是.”
  同事把财团代表一一指出给她看:“长丰、永庆、汇珠、赫昔逊、陆黄、子洋……”
  子洋集团代表正是她见过的张汉碧律师,张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他正与她低声密谈.
  同事介绍诸辰给霍女士.
  诸辰恭敬地蹲在她身边,“我想跟足霍小姐你一天,记录你工作经历,据实报道,不问问题.”
  霍女士扬起一条眉毛笑,“好主意,你同我秘书联络约时间,说我已经答允.”
  “今日,未知鹿死谁手.”
  霍女士只说两个字:“长丰.”
  诸辰坐好.
  她问同事:“每个人都可以出价竞投吗?”
  “你需先呈交一张银行本票,放拍卖官处,作为保证.”
  “那本票数目,可是足够你我过一辈子?”
  同事笑,“我够了,你还不够.”
  拍卖开始,各财团出价激烈,不断承价,代表手举个不停.
  诸辰有个异样感觉:这百年前只是个渔村的雍岛今日竟有如此庞大资金流转,匪夷所思.
  每举手一次即是一千万,到了第四十二次承价,已是天文数字,超出底价一倍有余.
  三十分钟之后,只余长丰与子洋出价.  霍小玉喜怒形于色,面色已十分难看,她在十亿关口接到高层指示,停止竞争.
  子洋集团大获全胜.
  诸辰看到张汉碧露出得意微笑.
  经济版同事低声说:“刺激得我又觉得胃痛.”
  只听得霍小玉低声冷笑,“完全不以常理出价,在商言商,已无盈利可言,得物亦无所用.”
  散场后记者一拥而前访问子洋代表.
  霍小玉一声不响离去.
  诸辰听到张汉碧这样说:“价钱合理,市场会有承受力.”
  他看到诸辰,走近招呼:“诸小姐,今日很巧.”
  诸辰觉得他对她有点警惕.
  “我替你介绍:这是我提起过的唐天颢律师.”
  唐律师约比诸辰大几岁,可是眉梢眼角,尽露精明之意,诸辰哪能同她比.
  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
  诸辰与同事回报馆撰稿,她侧写了各代表神情举止,交给同事过目.
  “诸,你写得栩栩如生,活龙活现,我自叹弗如.”
  “太客气了.”
  “如此生花妙笔,不如创作小说.”
  “做小说最磨人:坐着呆写,其闷无比.”
  同事笑,“可是荣耀全属作者一人.”
  诸辰问:“你怎么看子洋集团?”
  “好胜,具奇谋,不按牌理出牌,海盗式大胆袭击,志在必得,但有欠周详.”
  “不属一般经营手法.”
  “说得对.”
  诸辰问:“你有没有怀疑?”
  同事莫名其妙,“有何可疑?”
  诸辰不再出声.
  周末,她与甲君乙君聚会.
  她列出可疑之处,“最奇怪之处,是竟然无人觉得奇怪.”
  任意问:“听说你弄来一箱冰酒?”
  “正是,加拿大最新特产,香甜无比,一喝上瘾.”
  诸辰并无嗜好,衣食住行都能将就,但是她爱喝葡萄酒,这是一笔开销.
  “零下八度半夜三时采摘葡萄,你听过没有?又必须维持低温,故立即在户外用机器榨汁,这些葡萄已结冰成为小小冰珠,每颗只榨出一滴汁液.”
  周专却在细读诸辰列出的线索表格.
  诸辰斟出酒来.
  任意嚷:“哗好香水果味.”
  周专呷一口,“太甜了.”
  诸辰说:“我本来不喜甜酒,却喜欢这个.”
  “女孩多数嗜甜,你们是日本人口中的甘党.”
  周专放下酒杯.
  诸辰问:“你可会建议请上级调查子洋集团?”
  周专摇头,“那不是我工作范围.”
  诸辰生气,“一个孩子将要溺毙,叫擅泳的你跃下池中救命,可算你工作范围?”
  “子洋集团不是幼儿.”
  “哼.”
  任意前来调解:“水门事件得以揭露,谁的功劳至大?”他顾左右言他.
  诸辰答:“倒不止那两名小记者.”
  任意笑,“是那个叫深喉的告密人.”
  “谁看过那套叫《深喉》的三级片?”
  任意摇头,“我从来不看那种电影,砖头相信更加不会,猪,只有你才有兴趣.”
  诸辰笑,“我也失之交臂.”
  “我去弄来大家看看.”
  是一个噩梦
  这时周专忽然说:“案件得以揭露,是因为当年记者获得《华盛顿邮报》执行编辑布赖利的支持.”
  诸辰接下去:“布赖利不过是编辑,最终决策握在督印人手中.”
  三人都是新闻系学生,这件事他们滚瓜烂熟.
  任意接上去:“督印人是格兰姆夫人.”
  “正是,当晚,格太太在家中宴客,祝酒的时候,执行编辑打电话给她:‘这一分钟就要决定,去不去马,该稿刊出,要不作罢’;格太太答:‘去’,一个总统就此下台.”  “真不容看轻女生.”
  任意说:“女人真奇怪,好的非常好,坏的极之坏.”
  诸辰瞪他一眼,“这是你经验之谈?”
  周专帮老友解围,“他不过是道听途说.”
  诸辰追问:“我是好女还是坏女?”
  任意笑答:“有大学文凭及公寓作嫁妆,当然是好女,所以说,一切有产业继承的女子均是美女,不信,你读读贵报的社交版.”
  周专说:“到今日,我还是佩服格太太的胆识.”
  “格太太年前去世,所有报章均提及此事,致以最高敬意.”
  诸辰把话题兜回来:“你可会建议上级调查?”
  轮到任意帮周专解围:“即使子洋集团已经在他们档案上,他也不能告诉你.”
  这是真的.
  周专轻轻说:“做好你的妇女版.”
  “我的妇女版一百分,谢谢你.”
  他们两人告辞.
  诸辰闷闷不乐.
  她打了一个中觉,红日炎炎,悠悠入梦.
  真是一个噩梦,梦中的她已经老大,腰粗肚凸,家境普通,已生下一子一女,一屋塑胶玩具与噪音,忽而丈夫下班回来,原来是周专.
  他一脸倦容,放下有限家用,要茶水要拖鞋,喝令孩子们静下来.
  看到这种情形,诸辰吓出一身冷汗,不不,不可以这样,周专统共变了,从前年轻有为,殷实可靠的他忽然因循颓丧.
  噩梦继续下去:她又来到另外一个地方.
  门一打开,丈夫换了人,这次是任意.
  他身上有水果味香水,由此可知,他与年轻女子鬼混,诸辰怒气冲冲跑进寝室,一个艳女若无其事地走出来,诸辰伸出要打,被她拦住.
  “喂,怪你丈夫,别赖闲人.”
  诸辰气炸了肺,但任意笑嘻嘻地说:“你一向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诸辰发呆,这时,梦醒了.
  她出一身冷汗,赶紧淋浴,站在莲蓬头下发呆,梦境写实,无论嫁给甲君抑或乙君,过了十年八年,受生活折磨,婚姻迟早变质.
  她叹口气,裹上浴巾,坐在床沿发呆.
  太悲观了,对两位男生也不公平.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起.
  “记得我吗,我是穗华表行王逸来.”
  “又有什么消息?”
  “难道不能喝杯茶吗?”
  “我工作很忙,不同一般文员.”
  “我闻弦歌而知雅意.”
  诸辰笑,“你那么富生活情调,又长袖善舞,不愁没有女伴.”
  “一到暑假,热闹非凡,留学生全部自欧美回返雍岛,不是留意工作,就是物色伴侣.”
  “你还不从中挑一个.”
  小王说:“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聪明.”
  诸辰哈哈大笑.
  “说到消息:子洋集团有职员被警方逮捕.”
  诸辰凝神,“什么人?”
  “也难怪一个记者会对子洋集团产生疑窦,这间公司的确疑点重重,他名下一名律师被控挪用客户款项.”
  “那人叫什么名字?”
  “律师张汉碧.”
  诸辰懒洋洋的精神一下子提起来.
  “小王,我改天才与你喝茶,报馆有事,我必须赶回.”
  她丢下电话,飞快更衣,奔回报馆.
  只见港闻版及财经版同事正在争做新闻.
  诸辰抢阅他们的报道.
  “子洋集团旗下资深律师张汉碧被控十二项偷窃罪,昨在区院承认侵吞伟能国际有限公司购入石柱村道三百万印费……”
  诸辰抬起头来.
  五
  人有旦夕祸福,这个能干的年轻律师竟一夜间成为阶下囚.
  吞并客户的厘印费,这会是他?
  假如诸辰没有看错人的话,张汉碧才不会做这种小眉小眼的事.
  她对经济版同事说:“有没有办法见一见张汉碧?”
  “有什么必要?此案经已了结,本月二十三日判刑.”
  诸辰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做了一番调查工作.找到唐天颢律师的地址.
  诸辰立刻驾车到她家去.
  唐律师住在山顶一层小洋房,排场与收入完全不成比例.
  诸辰按铃,女佣来应门,她拒绝开门,“唐小姐不见客.”
  “我是她朋友,我叫诸辰.”
  背后传出主人家声音:“请诸小姐进来.”
  果然是唐天颢,只见她双目通红.
  诸辰开门见山,“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律师饮泣,“他叫我立刻嫁人,切莫以他为念,他将入狱.”
  “他是侵占客人三百万厘印费的人吗?”
  “不.”
  “唐律师,你一定有端倪.”
  唐天颢用手掩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叮嘱我不可以对任何人说任何话.”
  “我想见一见张汉碧,请你替我传话.”
  “他不想见人.”
  “请代我传话.”
  “诸小姐,你只是一个妇女版编辑记者.”
  诸辰瞪她一眼,“最看轻妇女的也是妇女.”
  “我为什么与你说话?我根本不应见你.”
  诸辰说:“因为你心中有冤情.”
  唐天颢忽然静下来,半晌她说:“你等一等.”
  她进书房去打电话.
  诸辰打量她与张汉碧同居的住宅,的确装修得美伦美奂,家具陈设名贵但低调,品味十足,子洋集团怎样厚待职员,可见一斑.
  诸辰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唐天颢出来,平静地说:“明早六时正在我家集合.”
  诸辰站起来,“明早见.”
  天气真的热了.
  太阳位置已挪到北回归红上.
  诸辰打扮一贯朴素,白衬衫卡其裤,准六时在唐宅门外按铃.
  女佣启门,请客人到客厅等一等.
  诸辰看到小洋房附设的腰子形泳池.
  这等生活享受,羡煞旁人,不过,是需要付出昂贵代价的吧.
  不一会唐天颢出现,她朝诸辰点点头.
  诸辰跟着她走,她们踏上一辆黑色房车,司机向郊外驶去.
  诸辰知道此行是往拘留所,唐律师说得对,她只是一个妇女版编辑,她很少接触社会阴暗面,最可怕一次访问是少女失恋自杀不遂.
  清晨,阳光普照,可是公路却越走越阴森,一路上无人说话.
  终于,车子在一座深灰色厚重的水门汀大厦前停下来,诸辰强自镇定.
  她们下车,向一扇狭窄小门走去,与监守人员说了几句话,她与诸辰出示证件,经过核对,两人进了窄门.
  咚一声门在身后关拢,诸辰双腿发软.
  室内没有阳光,制服人员领她们进走廊,经过金属探测器及搜身,又再走向另一通道.
  诸辰在心中对自已说,当是飞机场禁区好了.
  终于最后一扇门打开,她们看到一张大桌子,有人穿着灰色囚衣坐在椅子上等.
  诸辰一时没把他认出来.
  他抬起头,“诸小姐,你好.”
  呵是他,是张汉碧,原先风度翩翩,穿意大利名贵西装的他今日憔悴干瘦,像是换了一个人.
  诸辰吃惊,她双手微微颤抖,她按捺自已,朝他点点头.
  “诸小姐,天颢说你想见我.”
  诸辰点点头.
  “你代我劝天颢死心,是我自愿走上这条路,与人无尤.”
  唐天颢饮泣.
  张汉碧凝视女友,“三年后出来,我又是一条好汉,我不打算再见你.”
  他转过头来,“诸小姐,你可是想打听什么?”
  诸辰知道她需把握时机,此刻一定要话说清楚,她深深吸一口气,“张先生,你替什么人顶罪,你所犯何事?”
  张汉碧一怔,他笑了.
  这时,制服人员吆喝,时间到了.语气声调,同三百年前水浒传里形容的公差一模一样.
  这时张汉碧忽然在他女友耳畔说了一句话.
  唐天颢一呆.
  讲完了他站起来,“保重.”
  他再也不看女朋友一眼,抬起头,走出去.
  诸辰再次看到阳光的时候,因紧张胃部抽搐,几乎呕吐,呵回到阳间来了.
  她们坐原车出市区.
  打开车门下车之际,唐天颢忽然说:“今晚午夜十二时,天后地下铁路站,你一个人.”
  诸辰抬起头,“什么?”
  车门已经关上,车子绝尘而去.
  这时忽然有人拍她肩膀,“你回来了.”
  诸辰再也忍不住,整个人跳起来,疯狂尖叫了一分钟.
  周专紧紧箍住她,“怎么了,怎么了.”
  她把他拉回家,关上门,一五一十把经历告诉周专.
  周专不出声,他斟出浓茶给诸辰.
  半晌他说:“妇女版有许多新闻可做,乳癌有一只新药叫…”
  诸辰斥责:“你就会说这么多.”
  “警方整组商业罪案人员正在调查子洋集团,毋须你插手.”
  “呵,终于说出真话.”
  “是,我署也已着手与警方联合行动.”
  “到底是什么事?”
  周专微笑,“商业罪案.”
  “说了等于没说.”
  “你胆大心细,做记者是好人才,但是这件事,牵涉甚广,你回头是岸.”
  诸辰静了片刻,轻轻说,“回到岸上,照顾孩子丈夫,闲时间做义工,培养阅读兴趣,学画画,可是这样?”
  “你愿意吗?”
  “性情不近,来世诸辰也不会那样做.”
  周专却不生气,他握着诸辰的手,微微笑,“幼时你妈喂多了奶,你脑子吃出毛病来.”
  “是,有志气的女子全是疯子.”
  “诸辰,不要再追究子洋集团的事.”
  “我并无线索.”
  这时,任意来了,他放下早餐,“市集新鲜出炉烧饼油条,”放下又冲下楼.
  停车场有一辆红色开篷小跑车在等他.
  诸辰对自已说:看,再迟疑,甲君与乙君都会在她跟前消失.
  司机女郎长发披肩,在风中飞舞,煞是好看.
  诸辰轻轻说:“周末座谈会看样子就要结束了.”
  周专却对好友有信心,“不会,他去去就回.”
  诸辰双手抱住膝盖,“你们的伴侣,将来一定痛恨我.”
  “你把别人看得太小器.”
  “那么,是我痛恨她们.”
  这时,周专身边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一听,声音马上降低,“是,我马上来.”
  诸辰似笑非笑看着他,“是你妈妈找你?”
  连周专都调皮起来,“你说得对.”
  他也走了.
  诸辰连忙进浴室沐浴,上衣已经被汗湿透,几乎要剥下来,她闭上双目浸在浴缸里良久,松驰神经,不住把神秘约会在脑中打转:一个人、午夜、天后、地下铁路站.
  诸辰一向开小房车,这天后站在什么地方,还得找一找.
  真惭愧,还自称记者,平日却只接触社会某一层面.
  她自浴缸起来,抹干身子更衣,坐在书房里看地图.
  无论怎样,她都要赴这个神秘约会.
  她决定在出门之前,在周专家电话录音留言,以防万一.
  下午,她接了几个电话.
  “诸小姐,最新狄奥秋装到了,发布会在周三十二号下午三时举行,请帖已发往报馆,不过再特地通知诸小姐一声.”
  “我是妈妈,好几天没看见你,有空回家吃饭.”
  “诸辰,报馆找你,速交稿.”
  诸辰连忙赶回报馆.
  这时,她上月预约的名歌星带着助手与秘书婀娜地上来找她,同事们愉快地走近要求合照.
  妇女版,多姿采.
  这是她的口号.
  歌星走了,诸辰不得不静心写她的专访.
  龙精虎猛的她,才写了两千字就已经疲累,人脑只占人的体重百分之二,可是却耗用全身百分之二十体能,写稿的确是吃力的一件事.
  而且,绞完脑汁,那日只有半死不活分儿,什么也提不起劲,一个同事说得好,“连接吻拥抱都没有兴趣.”
  编辑读了诸辰文字,这样说:“你的优点是观察入微发掘新意,这种写滥了的歌星访问由你做来仍有可阅性.”
  诸辰说:“谢谢你.”
  “你形容歌星身上穿的环孔,共十二个,还有看不到的部位,叫我读了骇笑.”
  “两只耳朵共六个洞,左鼻侧下颌舌头各一个,肚脐一枚,乳环两枚,心理学上说,这是继纹身之后另一种自残自恋的极端做法.”
  “观点奇特.”
  “还有照片配合,至于她的歌艺如何,已不重要.”
  诸辰看时间,正是晚饭时分,她跟同事去小馆子吃海鲜,活生生鱼虾蟹,上桌时都还会跳动,近日海水污染,吃这些也冒险,可是同事们欢呼:吃死算了.  诸辰胃口欠佳,有人问:“闷闷不乐,可是不能决定甲君还是乙君?”
  “我的版面上从来没提过这两个人.”
  “秀子下月出发跟微笑行动去陕西省采访.”
  “林定勇工作经月,访问雍岛各类伤残儿童,呼吁社会伸出援手,诸辰,你的妇女版每日只介绍哪种化妆品漂白皮肤,以及如何鉴定珍珠真伪,十分缥缈.”  有人解围:“雍岛有许多生活幸福的女士很爱看这类报道.”
  “港闻版图文并茂刊登人间惨剧七十七岁老翁暴毙笼屋,妇女版却介绍价值二八三二OOOO一条的宝石项链,多讽刺.”
  “这便是真实世界:贫与富,黑与白,阴与阳,善与恶,对比强烈.”
  诸辰站起来,悄悄离开口沫横飞的一班同事.
  人各有志,下一期,她介绍最新卫生棉.
  她乘车到天后地下铁路站.
  为什么这个站叫天后?因为昔日著名的天后庙便在附近,雍岛本来是个渔港,渔民出海,望天打卦,求天后庇佑,天后庙香火鼎盛,今日,庙宇已经拆迁,高楼大厦如碑林般矗立,可是天后这地名仍然留了下来.  对方为什么选这个站头?他可能怀旧.
  这人,可能是个中年人.
  时间还没有到,诸辰一向准时,她急不可待,走进地底,月台上还有不少乘客.
  站长报告:“今日最后一班列车即将开出.”
  过后,便得另外找交通工具.
  这里边好像还有更深奥的涵意,给予诸辰一些启示:生活中哪一班车是最后一班?
  别再三心两意,快快上车,霸一个座位,舒舒服服载着前往目的地.
  那班最后列车停下,乘客上车.
  月台上只剩诸辰一人,她有一丝惊慌,极幼时她试过留堂,也是这样,全班走剩她一人,好不孤单.
  月台的灯熄了一半,光线暗了下来,她看看手表,准十二时,她把背脊靠着大柱.
  这人要是十分钟内不出现,她就离场.
  再说,巡场的工程人员会来逐客.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把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你来了.”
  诸辰转过身去.
  不远之处,站着一个瘦削人形,他穿深色衣裤,戴一顶帽子,低着头,看不清脸容.
  他说:“你比我想像中年轻高大.”
  诸辰不出声.
  “你追查子洋集团,已经有一段日子,可是受你朋友周专所托?”
  呵,诸辰吃惊,这人知道周专是她的朋友,由此可知,她在明,他在暗,他所知不少.
  诸辰问:“我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杨过.”
  诸辰真没想到他会用杨过作代号,紧张情绪一扫而空,她忍不住笑出来,“你若是杨过,我便是小龙女.”
  那人咳嗽一声,“你似郭芙多一些.”
  “小龙女.”诸辰坚持.
  “周专在廉政公署调升行动组,他必是急于立功,叫你帮手追查子洋集团.”
  诸辰一呆,周专并没有披露升级一事.
  他瞒她,诸辰的心一沉.
  他任她误打误撞去做调查,可是十分留意她所得结果.
  没想到这名杨过一上来就带给她这样的信息.
  诸辰问:“你是什么身份?”
  “告密者.”
  “你可以告诉我什么?”
  “你想知道何事?”
  诸辰想走近,被他阻止,“你站那边很好,别动.”
  “先告诉我,子洋旗下要员张汉碧为何入狱.”
  “张汉碧用钱收买法官,妨碍司法公正,为腐败法官拉皮条,律师贿赂法官,罪案严重. ”
  诸辰震惊.
  “张汉碧承认一项盗窃案,声东击西,企图掩人耳目,可是廉政公署调查已进行得如火如荼.”
  诸辰紧张问:“牵涉有多广? ”
  “一直到极高层.”
  “你是谁,为何告密?”
  “我实在看不过眼,替天行道.”
  “你是武侠小说迷.”
  “我爱煞武侠小说里忠奸分明.”
  “你隶属政府高层.”
  “恕我不能透露.”
  诸辰追问:“谁在背后指使张汉碧?”
  “你说呢?”
  “子洋集团主脑.”
  那人点头,“此人贿赂网已遍布雍岛,犹如瘟疫漫延,若不制止,将扼杀雍岛.”
  “江子洋是什么人?”
  那人沙哑地笑,“你不会相信此人来历,他是一个非法移民,偷渡入境,他并无身份证明文件,匪夷所思吧.”
  诸辰瞠目结舌.
  “照说,连到银行开户口存钱都不行,可是,他有他的办法.”
  “可是有东南亚小国独裁者支持他?”
  “我不知道.”
  “我怎么揭露他?”
  “你不够力.”
  “每人发一分力,发一分光.”
  “联合你的朋友周专及任意,与领先报老总好好谈一谈.”
  诸辰奇问: “任意知道什么?”
  “任意知道金城银行有人在无抵押情况下贷款百亿给子洋集团,金城银行已派员前来雍岛调查.”
  “你为何知得那样多?”
  他转身离去.
  “喂,杨过,我怎样与你联络?”
  “小姐,最后一班列车已经开出,请离开车站.”
  站长走近逐客.
  诸辰抬起头,那个自称杨过的人已经消失.
  诸辰走回地面,觉得刚才短短十分钟内发生的事似电影剧情.
  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周专急急赶来.
  他有点气喘: “诸辰,那人呢?”
  诸辰已对他改观,原先以为他老实,此刻发现他是阴沉.
  他看到她眼神中的失望,连忙说:“你无恙?你来这里之前应当先与我联络.”
  诸辰不出声.
  “那人说什么?”
  “告密者说,钱可通神,江子洋几乎已买下雍岛.”
  “实不相瞒,我们也正在调查此人.”
  “把任意请来,我们回家去.”
  任意带着独家消息到诸家.
  诸辰问任意: “你打听到什么?”
  他迟疑一下, “这件事里有极大纰漏.”
  “说来听听.”
  “不但是金城银行,连丰都、华泰,都大量贷款给子洋集团.”
  “请说下去.”
  “他的抵押是吕宋永泰县一幅面积达六万四千平方米的土地,拥有五十年使用权,将作为建制衣厂用.”
  “啊.”
  “可是,金城银行派人去调查,发觉上址只有一间面积一百平方米的村屋,户主数代居村内,从未听过江子洋该人.”
  诸辰大为震惊,好大一个骗局.
  “贷款部已发生地震,多名经理受到处分,已经停职,他们非法收取大量回佣,渎职.”
  “江子洋自称毕业于史丹福医科大学,并从事研究十二年,但是史丹福证实,从未取录过此人.”
  他们三人一言不发,坐着发呆.
  任意斟出威士忌,加冰递给诸辰.
  诸辰喝一大口,“这件事拆穿了,市民会怎么想.”
  周专说:“本署所有调查都是秘密.”
  “江子洋到底是什么人?”
  “老千.”
  “我以为老千只在牌局上做假,赢上一手混日子.”
  “整个经济网亦是一个牌局.”
  “子洋集团计划年底上市,总算不幸中大幸,否则,连股票交易所亦牵涉在内,雍岛水洗不清,在国际上声誉会大受打击.”
  诸辰苦笑,“三个臭皮匠可以做些什么?”
  任意说:“猪,笔比剑有力,你写出来.”
  周专咳嗽一声.
  “你,”任意悻悻: “你把我俩蒙在鼓内.”
  诸辰反而为他开解:“他工作性质鬼祟,与他个人无关.”
  “廉署与警方已调查了多久?”
  周专仍然不答.
  任意说:“猪,你在甲君与乙君之间选择哪一个,应该心中有数,砖头阴阳怪气,怎样相处一辈子.”
  诸辰靠在任意肩膀上,“这世上有什么一生一世的事.”
  周专僵住,不发一言.
  诸辰说:“我会写一个简单报告,递给编辑.”
  “他有胆识吗?”
  “不是他,他同我一般,支取月薪,不过是个小主管,这事,要看督印人有无社会良知.”
  “《领先报》一向作风大胆刚劲,因揭露黑社会争地盘事故,报馆门口曾经给汽油弹袭击.”
  诸辰说:“子洋集团拥有雍岛政府发放各类执业许可证,牵涉到多个政府部门,现在怀疑全部非法得来,报纸是否愿意揭发?”
  周专说:“我有话说.”
  任意揶揄:“呵,开口了.”
  “我署将有突破性发展,可否给我们时间上空间?”
  诸辰断然回绝:“不,自由社会,新闻独立,从来不是为配合政府决策.”
  周专站起来.
  任意讽刺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周专说:“我告辞.”
  他自已开门离开诸家.
  诸辰内心一丝失落,鼻子发酸.
  友情竟这样经不起考验.
  任意恼怒,“别去理他,他心里只有升官发财两件事.”
  真没想到老实讷言的他最先放弃友谊.
  任意说:“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自私真面目.”
  诸辰揉揉双眼:“我累了,想休息一会.”
  “可要我留下陪你?”
  “不用.”
  任意也走了.
  诸辰休息片刻,聚精会神坐到书桌前,综合调查所得,写了一个报告.
  天色已冷.
  她把报告带回报馆,致电老总,请他出山.
  老总拖延到中午以后才到,接过报告,读了起来,他突然觉得口渴,叫人斟水,一连喝下五六杯矿泉水,仍然满头大汗.
  报告上注满消息来源日期人物地点,纹路清晰,列出十来个需要负责的政府部门,以及整个骗局的来龙去脉,牵涉到的金钱,以及最终受害人:广大市民.  他终于读完报告,有点晕眩.
  不愧是老将,他定定神,唤诸辰进来.
  诸辰脸色不太好,凝神看着上司.
  “诸辰,你是妇女版编辑与记者.”
  诸辰点点头.
  “这篇报告像科幻小说.”
  “事故全是真的.”
  “这不同揭露庆祝会阴暗面,这简直是剥社会的皮.”
  “真可怕是不是,我们竟生活在这样一个贪污腐败的社会里.”
  “诸辰,这件事我需请示上司.”
  “《领先报》也有一个格兰姆太太吗?”
  一个中年女士推门进来,“别小觑我.”
  诸辰抬头看到,连忙站起来,“朱太太.”
  朱云正是领先报的社长,她朝老总点点头,“报告我全读到了.”
  诸辰扬起一条眉毛.
  老总笑着搓双手,“朱太太在邻室,我把报告传真给她过目.”
  朱太太说:“我将筹划部署一下,看看是否值得发动整个采访部做这件新闻.”
  诸辰惊喜.
  “这部机器发动,甚难停下,是福是祸,未知数也.”
  诸辰连忙点头.
  “别高兴得太早.”
  诸辰看着朱太太端庄秀丽的脸,猜测她心意.
  她说:“先夫去世,把报馆留给我,当时便有内行人出价收购,我二子一女,各有专业,对华文报纸一点兴趣也无,我念于先夫遗愿,才苦苦守业.”
  这些事,诸辰都听说过.
  “许多人都不看好我,所以这些年来,我特别用心学习,我很幸运,我有一组人才帮我.”
  老总欠欠身子.
  “我的信条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权力下放,信任我的下属,《领先报》近几年成绩斐然.”
  朱太太转过身子,“诸辰,你做得很好,你勇敢、精神、好奇,正是一个优秀记者最需要的条件.”
  诸辰心中说声谢.
  “今晚到舍下开会.”
  朱太太转身离去.
  老总轻轻说:“一直听说朱府的厨子一流手艺,一味平凡的纸包鸡在他手里出神入化,今晚或可以尝到.”
  诸辰觉得他们像一班武士,吃饱了好上战场.
  果然,老总夸张地举起手砍下:“打!”
  诸辰笑不出来.
  那天晚上,一共八名同事到朱府会面.
  他们资历都比诸辰高,平时,与她也不大熟稔.
  往日,诸辰觉得你比我早入行有啥稀奇,迟早我取你代之你只得做无名前辈,她对师兄姊并无多大尊敬.
  可是今日在会议中,诸辰明白师兄姊为什么会得到他们的地位.
  人家冷静清晰客观,懂得安排调配分析理解工作.
  他们把诸辰当平辈,仔细询问每一个细节,坦诚相待.
  今晚,诸辰学习良多.
  她发觉成功人士大多谦虚诚恳努力,工作放第一位,把偏见搁在一边.
  八点半,自助晚餐开始.
  老总看到了他的纸包鸡,大乐.
  诸辰低声说:“在领先报做了这么久,今日我才知道自已是只井底蛙.”
  老总微笑,“自知之明正是最难得的一件事.”
  “井底之蛙可以跳出来吗?”
  “呵诸辰,到了中年,我才明白,人生在世,最重要是快乐,住井底或山上,根本不重要.”
  诸辰摇头,“我不懂.”
  “别担心,将来你会知道.”
  一位师兄走近:“诸辰,过来认人.”
  诸辰走近.
  她看见一叠照片,相片里每个人都戴着鸭舌帽翻起领子,一看就知道经过电脑加工.
  “诸辰,认一认,谁最像那个杨过.”
  诸辰聚精会神.
  她记得杨过高大瘦削,高耸肩膀.
  因此她把身形圆胖矮的全部剔除.
  终于只剩下两人.
  “他或是他,我不肯定,如果可以叫他们开声,我可以认出.”
  “声音十分沙哑?”
  “是,仿佛像哭了三日三夜.”
  “他用了换声器,那并非他的真声.”
  “为什么那样神秘?”
  “告密者都不想披露身份.”
  诸辰说:“我猜此人在政府里占高位.”
  师兄把两张未经加工的照片给诸辰看.
  诸辰呀一声,只见其中一人戴着白色假发穿着黑色袍子菜单正是律政部长敦熊.
  他瘦削高大的肩膀,正与那自称杨过之人身形符合.
  “你看如何?”
  “他地位珍贵,为何告密?”
  “如果杨过真是他,他可能对司法公正受到妨碍已经忍无可忍.”
  “这一份是敦熊的履历,诸辰,你去读一读.”
  “另外一人是谁?”
  师兄又出示另一张照片.
  “是女子.”诸辰吃惊.
  “总督的新闻秘书许芷洵,平时爱作男装打扮,从未结婚,身形高大.”
  诸辰闭上双目回忆当晚情形.
  “不,不是女人.”她否定.
  “据说许女士已无太多女性征象.”
  “无论如何,报馆不会披露线人身份.”
  “我们根本不知他是谁,如何揭露.”
  这时,朱夫人忽然急步走近:“杨过找小龙女.”
  大家霍一声站起来.
  “诸辰,快去听电话.”
  诸辰走到分机附近,取起电话.
  那边说:“你,小龙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对方沙哑的声音笑起来.
  这时,老总举起纸牌,上边写着:“有什么话说?”
  诸辰问:“你有话说?”
  “是否决定部署行动?”
  牌子上写:“你会否提供更多线索?”
  诸辰不想照着牌子说话,“你想说什么?”
  “人太多了,他们太工心计,不比你,单纯可爱,替我问候朱太太,一个女人撑事业不容易,告诉她,她的《领先报》将独步江湖.”
  嗒一声,电话挂断.
  “立刻追索电话来源.”
  因这一通电话,领先报诸人对诸辰真正另眼相看.
  那天,他们开会至深夜.
  每个人的岗位职责都重新编排,一环扣一环,每一篇文字都有紧凑联系,绝非无的放矢.
  矮胖不懂修饰的老总指挥下属时忽然变得英明神武,大家都不多话,只说是,好,对,有把握,明日答复等简单字样.
  午夜,女佣端进西洋参.
  他们喝过道别.
  在大门口,朱太太说:“谁送一送诸辰.”
  诸辰在领先报跑了这些日子,何尝有人接送,正在纳罕,忽然她明白到今时不同往日,她安危有问题.
  诸辰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正在这时,有人迎上来.
  原来是任意,他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大家笑,“小师妹的护花使者到了.”
  诸辰登上任意车子,忽然把他手臂抱紧紧.  “害怕?”任意低声笑着问.  诸辰点头.  “现在缩手还来得及.”  诸辰又摇头.  “那么,你还有整班同事陪你赴汤蹈火.”  诸辰勇气回转.  任意深深吻诸辰手心,“我总在这里支持你.”  诸辰没想到这人会在危急时这样支持她.  他俩回到家中.  诸辰累极入睡,任意没有回家,躺上在沙发上休息.  清晨,门铃响,任意惺松间忘记身在何处,以为是自已的家,本能去应门.  门外站着周专.  周专一见任意,便知已被他乘虚而入.  任意却说:“你别误会.”一边打呵欠.  周专发呆,鼻梁像中了一拳,酸痛难当.  “进来说话.”  周专黯然说:“好好对待诸辰.”  他转身离去.  “喂,喂.”  任意却没有追上去解释,他耸耸肩,关上门.  诸辰起来了,“谁那么早按铃?”  任意不打算瞒她,回说:“周专.”  诸辰一愣,缓缓坐下.  任意说:“你追上去还来得及.”  诸辰揉揉面孔,她自觉老大,累得慌,已经没有力气恳求解释抱怨,或希翼获得宽恕,明知损失吃亏,也只得顺天应命.  她低声说:“算了.”  任意趁这机会与她摊牌:“朋友之中你总爱他多点.”  “因为他擅长帮我写功课,一次讲师起疑,郑重警告过我才停.”  “你十分关心他起居.”  “我也关怀你.”  这是真的,说完这句诸辰黯然站起来,与任意紧紧拥抱.  任意轻轻说:“我再也不会看其他女孩子.”  诸辰忍不住微笑,“做不到的事不用挂嘴上.”  任意讪讪地.  诸辰说:“我得回报馆工作.”  这时电话响起,诸辰一听,脸色谨慎.  对方这样说:“诸小姐,我是唐天颢,请你来舍下一次.”  “现在你有话说?”  “我们见面再谈.”  “给我二十分钟.”  诸辰丢下儿女私情,扑出门去,在车上她与老总通电话:“我此刻在往唐天颢律师住宅,她在八时零十分打电话到我家要求见面.”  老总立刻接上去:“她是关键人物.”  “正是,唐律师与男友张汉碧掌握子洋集团若干内幕.”  这时,有人走近他身边,与他说了几句话,他声音变了,对诸辰说:“听着,我刚刚收到消息,张汉碧昨晚在狱中自缢身亡.”  诸辰一听,情绪大乱,车子在路中央走之字,尾随车辆喇叭纷纷响起.  诸辰把车驶到一旁.  “诸辰,唐律师想必也已收到消息. ”  “所以她有话说. ”  “她的语气如何?”  “相当平静.”  老总这样说:“诸辰,我立刻派同事与你会合,我找大块头张人脉与你一起,你要当心.”  诸辰已经落下泪来.  她第一次访问张汉碧的情况历历在目,只觉张律师才华出众,是人中之龙,堪称社会栋梁,谁知转眼成囚犯,今日更死于非命.  诸辰头次尝到人生无常滋味.  怪不得华人传说地府有鬼卒名叫无常,专拘人往阴间,无常的确至为可怕.  她以极高车速赶往唐宅,险象环生.  停下车,诸辰到小洋房前按铃.  半响,无人应门.  这时,诸辰发觉大门虚掩.  她扬声,“唐律师,我来了.”  诸辰推门进屋.  家具陈设与上次一模一样,物是人非,诸辰恻然.  客厅与书房均静悄悄.  诸辰起了疑心,明明郑重约好在家里见面,人去了哪里  她大声叫:“唐律师,唐律师,我上来找你.”  寝室也无人,窗户开着,诸辰走近,拨开淡褐色真丝窗帘,往后园看下去.  她见到小小腰子形泳池,慢着,水上飘着一件睡袍,轻轻上下浮沉.  不,不,不是衣服,电光石火间诸辰明白了,她双腿如站冰窖中,簌簌发抖.  是人,是一个人浸在泳池里.  诸辰夺门而出,奔下楼去,一个踉跄,向前仆,眼见就要滚下楼梯,一个大个子飞扑上来接住她.  那正是同事张人脉.  诸辰蹲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她声嘶力竭叫出来:“快打三条九,有人在泳池遇溺.”  诸辰挣扎着起来,推开长窗,跳进泳池,抓到睡袍,托起唐天颢头部,一看,知道她已无生命迹象.  诸辰用力把她拖往池边,与同事把她托上岸,两人全身湿透,不住喘气.  张人脉真是好人,还努力施救,可是唐天颢已经失救.  这时,警车与救护车已经赶到.  诸辰浑身颤抖得如一张落叶,她足踝因扭伤其痛无比.  她接受警方问话,并到医院敷药.  老总看到她时,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老总低声问她:“你可以写吗?”  诸辰点点头.  “好,就从你开始写张汉碧与唐天颢.”  诸辰低声说:“唐律师死因可疑.”  “警方认为是自杀.”  “不,她有话说.”  “她与你通话之后,遣走佣人,跃入泳池,女佣说她不谙游泳.”  诸辰轻轻说:“他们两人因疑泄密而遭不测.”  “没有证据之前不能如是报道.”  诸辰自医院出来,扶一枝拐杖.  她的好同事张人脉受惊过度,需留院观察.  同事们耸然动容,重新开会,将头三天专辑文字重新安排.  诸辰悲恸,她迅速撰写长文,描述子洋集团两个年轻律师短暂一生.  同一日,同事撰文报道:金城银行投资部副总裁邓克越被停职,原因与向集团及监管机构提供虚假资讯有关,但金城未决定会否向他采取法律行动.金城没有进一步披露具体内容,令事件更显得讳莫如深,金城银行与子洋集团有密切关系,子洋集团最近因违规活动受警方调查.  聪敏的读者一定会将两段新闻连接一起阅读.  第二天领先报在上午九时前已抢购一空.  同事们兴奋而谨慎.  大家三顿饭都在报馆里用,有人建议报馆添增淋浴设施.  这时,警方电召诸辰往派出所会晤.  老总说:“我陪你去.”  “你要坐镇总部发号施令.”  张人脉说:“我块头大,我去.”  “我毋须保镖.”  老总喝道:“再多话我揍你.”  诸辰点头答允.  他们去到派出所,看到一个脸容哀戚的中年女子.  诸辰有灵感,她立刻知道这是唐律师的母亲.  警员迎上来说:“诸小姐,这位唐太太想见你.”  诸辰蹲到她跟前.  唐太太凝视她,轻轻问:“你是天颢的好朋友?”  这种时候,诸辰只能够点头.  唐太太忽然问:“你妈妈好吗?”  “托赖,谢谢你的问候.”  “不要叫你妈妈伤心.”  “明白.”诸辰潸然泪下.  这时,连当值警员都深觉恻然,别转头去.  唐太太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悄悄取出一只信封,把它放进诸辰手袋里.  诸辰一怔,这是唐太太要见她的原因  这一定是唐天颢的信.  唐太太说:“我将赴旧金山与大女儿同住.”  “多多保重.”  诸辰握住唐太太的手一会.  回报馆途中,大块头对诸辰说:“要孝顺父母.”  诸辰轻轻答:“生活得好就是孝顺. ”  大块头苦笑,“我去年曾被派往华北水灾区采访,家母已经担惊受怕. ”  “我到今日才明白为什么所有母亲都愿意女儿教书:为人师表,地位尊贵,收入稳定,无生活之忧.”  “记者是高危职业之一,不算好营生.”  “早早结婚生子也是孝顺,老人最喜看到子女有伴.”  大块头叹气,“原来五纲伦常,千年不变.”  到了报馆,同事迎上来,廉政公署明白将发表重要新闻.  “诸辰,你有男友在该署任高职?”  诸辰咳嗽一声,“只是普通朋友.”  “打听一下是什么消息?”  老总走过来,“廉署传江子洋问话. ”  诸辰张大了嘴,心咚地一跳.
  这是周专策划经年的大事吗?
  同事说,“我毕业那年,曾到廉署求职。”
  另一个同事笑说:“没有成功。”
  “至为遗憾,不知为何,竟未被录取。”
  “你外形太过不羁。”
  “可能,在美国大学毕业有关。”
  他们絮絮谈个不已。
  诸辰走进洗手间,打开手袋,取出那个信封,打开,里面有张字条,字迹娟秀,“诸小姐,出事前三日,天颢将信封交到我手中,说,有事,交给《领先报》记者诸辰小姐。”  信封里有一枚小小图章及金城银行保管箱锁匙。
  诸辰觉得它有千斤重。这可能是警方正在寻找的证据。
  诸辰将脸埋在手心里良久,才抬起头来。
  她偷偷溜出报馆赶往金城银行。
  任意接到通知,在门口等她,“什么事?”
  她出示锁匙,任意帮她查到记录。
  “在这里盖章。”
  保险箱打开,是一只小小录音机及首饰盒子,诸辰放进手袋。
  任意在她耳畔说:“小心。”
  诸辰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实在无能为力。
  回到报馆,只见大伙闹哄哄赶工,根本没注意她出去过。
  诸辰回到办公桌前,按动录音机,她听到唐天颢的声音:“所有事情起因,是一对金表。”
  诸辰蓦然抬起头来。
  录音遗言
  老总已站在她面前,“这是证据?”
  诸辰写了“唐天颢遗言”五字。
  她打开首饰盒子,看到一对男女装金表。
  老总立刻唤来秘书,“请洪律师来一趟。”
  他与诸辰留心听录音:“汉碧与我,到子洋工作一周年,主管用这对手表奖励我俩,派我们到金城贷款,每百元中,有五个仙是佣金。”  老总大吃一惊,他忍不住叫出来,“贿金如此之高!”
  “事成之后,我与汉碧,可以分一仙,很快,我们仆身为子洋集团服务,两年后赚得洋房名车。”
  诸辰默不作声。
  独白在这里忽然中断,有男人声音问:“你在说什么?”
  只听得唐天颢笑说:“招供。”
  “我认得这只录音机,这还是我在大学时间来录笔记不停播放那只。唉,寒窗十载……
  诸辰鼻酸。
  录音停止。
  就那么多。
  在报馆休息,有个男生带来一只睡袋,上边印有裸女春睡图,其余男同事纷纷压上去捣蛋,嘻哈一片。
  诸辰却笑不出来,她内心悲恸。
  凌晨,朱太太带来几锅好粥兼新鲜烧饼油箱锅贴劳军,人人大快朵颐。
  诸辰伏在写字台。
  朱太太走近,坐在她身边。
  诸辰连忙向长辈招呼。
  “辛苦了。”
  诸辰苦笑。
  “我替你盛一碗皮蛋瘦肉粥降火。”
  诸辰味同嚼蜡。  “诸辰,倘若我送你一对金表,央你做非法之事,你可会应允?”
  “我根本不喜欢金表、跑车、大屋。”
  朱太太微笑,“看,你不受引诱,这么说来,人的路,由自身一步步走过去,也就不能怪社会不仁。”
  朱太太是指,二人咎由自取。
  “你回去休息一会吧,诸辰,你脸色甚差。诸辰摇摇头,躲进储物室,在桌子底下,挑了一个空位,蜷成一堆,很快睡着了。  梦魔并没有放过她,追上来,让诸辰又回到那小小泳池边,她看到有个女子脸朝上在水中载沉载浮,急得流泪,跳进水中,把女子身躯翻过来,吓得尖叫,原来那女子正是她自己。  诸辰一头冷汗醒转,一伸腿,踢到一件软绵绵东西,又大喊起来,那人跳起来,却是大块头张人脉,原来他也累极躲到储物室打个盹。  “对不起,对不起。”
  大块头说:“没关系。”
  “我睡了多久?”
  有人大声擂门:“决定出号外,快出来准备。”
  “号外?”
  “廉政公署正式拘捕江子洋。”
  "出来,看电视新闻。“
  才打了一个盹,世上已千年。
  同事都挤在电视机前,诸辰看到周专沉着镇定出来宣布消息,字幕打出“行动组助理署长”字样。
  女同事议论纷纷:“哗,这人如此年轻升得这样高,又一表人才,不知结婚没有。”
  “唉,当然已有佳偶,难道还等你与我不成。”
  男同事不耐烦,“嘘,看我们的大广与阿周挤入围了。”
  宣布完毕,记者挤上去采访,围得水泄不通。
  大块头轻轻说,“他好像是你的朋友。”
  “很久没有来往。”
  语气既遗憾又惋惜。
  “他没好好抓紧你。”
  诸辰说得很客气,“不,是我没有福气。”
  当然是我们不够好,怎会是别人不对,记住拉丁文:我的错。
  诸辰黯然低头,比什么时候都相念周专。
  任意的电话来了:“看到没有?”
  “看到了。”
  诸辰以为他指周专上电视公布消息。
  “新闻处发出小段稿件:律政部长敦熊提早退休,将携妻女乘邮轮返回祖家。”
  啊新闻处发出小段稿件。
  这时老总向她走近,手里也指着那一段新闻稿啊。
  他们两人走到角落密斟。
  老总说:“你代表妇女版去访问他妻子。”
  ”她会说话吗?”  “不用她说什么,我们把访问趁这个时候刊出,让读者自由联想。”
  “联想何事?”
  “子洋集团律师被控收买法官,你猜那法官是谁?”
  “那是十分危险的联想。”
  老总脸色沉着,“他高官厚爵,为何突然宣布退休,他离开本土二十多年,已无亲友,有什么理由决定回乡?他年轻的第二任妻子是华人,小女儿才三岁,这件事疑点太多。”
  诸辰苦笑,“我们已成阴谋论专家,看情形他不会接受访问。”
  “刚相反,我猜想他愈是要装得轻松,我已替你约了明日下午三时去敦府喝下午茶。”
  诸辰点头。
  同事大声叫她,“诸辰,你来对一对这段稿。”
  诸辰揉揉双眼,她已有三十多个小时没回过家。
  整个报馆大学蔓延一股汗臊气。
  一位女同事报怨,“无论如何,我得回家沐浴。”
  这个愿望又得隔一日一夜才能实现。
  一连三天,市民排队轮购《领先报》追读新闻。
  所有同事都有功劳:每版都有文字配合,整份报纸似一本特刊,满足读者好奇心。
  任意来找诸辰。
  他问:“见过周专没有?”
  诸辰刚冲完身,头发湿漉漉,套上白上衣。
  她叹口气,“看样子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
  “我倒有点相念他。”
  “记惦一个人,也得有时间有闲情,金城银行的发言人不好做。”
  “一律无可奉告。”
  “这四个字最难说。”
  任意答,“金城在这件事上的损失不可弥补,以后想必有重组消息,我叔父说他在银行做了半个世纪都未曾见过如此大丑闻 。”
  “可是他经历了二次大战。”“我不同你说了,我要去采访敦熊夫人。”
  “猪,明天是我生日。”
  “可是要我陪你吃饭?”
  “最好不过。”
  诸辰与他拥抱一下,抢着出门。
  大块头开车出来与诸辰一起出发。
  “男朋友?”他问。
  诸辰不置可否。
  “有迟疑,为什么?”
  “他太喜欢女人。”
  大块头笑了。
  车子到了山上官邸,诸辰不禁赞道:“好住处。”
  只见两个白衣黑裤的保母牵着混血小女孩的手走出来,后边正是敦熊与他第二任华裔妻子。
  敦熊白发白须,呵呵笑着,年龄与妻子相差约三十年,一副亲民的样子。
  “你们慢慢聊,我还有点事。”
  他躲进书房里。
  敦熊太太叫艾茉莉,与诸辰说起粤语来,那可爱漂亮的小女孩不住在身边打转。
  女佣取出冰茶及青瓜三文治。
  大块头替他们拍照。
  艾茉莉很体谅,叫厨子另外替大块头做汉堡当点心。
  诸辰轻轻问:“家里有几个佣人?”
  “连司机五个人,我所以担心,回转英国狄芬郡,就没有这样舒适了。”
  “狄芬郡天气还算好。”
  艾茉莉嗯一声,“我父母与兄弟都在雍岛,真不舍得。”
  “请问你与敦先生如何认识?”
  “我是他手下,我在法庭档案室工作。”
  “近水楼台。”
  艾茉莉笑,“可以这么说,诸小姐,我与你一见如故,他们都说,今日的记者不好应付,笑里藏刀,不怀好意,你倒是很忠直。”
  “谢谢你。”
  诸辰看到大个子在一边偷偷笑。
  诸辰问了一些十分普通问题,带孩子可辛苦,对子女有何期望,如何消闲,有什么嗜好。
  敦太太渐渐松懈,谈得十分轻松,透露他们的邮轮会经过十多个国家,为期四十多天。
  敦熊不耐烦,从书房出来看个究竟,发觉妻子女儿及记者笑作一团。
  他也松懈,破例回答问题。
  “事业中哪件事最难忘?”
  “认识艾茉莉。”
  “会否写回忆录?”
  “我并非总督,乏善足陈。”
  “为何提早退休?”
  “看小女儿成长,我大女儿已大学毕业,结婚生子,当年我忙着工作,很少教她功课或是玩耍旅行,现在要痛改前非。”
  说着敦熊与小女儿坐在一角讲起童话故事来。
  诸辰说:“哗,他若是帮着女儿写功课,所向披靡。”
  大家都笑了。
  敦太太艾茉莉一脸幸福。
  她告诉记者:“敦先生是最好的丈夫与父亲,他每晚在家陪我们母女吃饭。”
  诸辰适可而止,礼貌地告辞。
  敦熊一家三口送到门口挥手。
  大块头大惑不解:“他看上去像是好人。”
  诸辰不出声。
  大块头问:“你问得什么端倪?”
  诸辰摇摇头,敦家安宁平静,像个避难所,一切动荡,由他一人在外承担,敦太太说得对,他的确是个好丈夫。
  回到报馆,诸辰沉峥落膊,把访问写了出来。
  老总读过:“这篇访问,好似台风中风眼。”
  强烈对比,读者一定感觉得到。
  “做得好,诸辰。”
  “敦太太说到,回程之中,他们的邮船,将经过凯门群岛。”
  “啊。”
  “凯门群岛上国际银行林立,是大机构避税天堂,我写了一段小小备注。”
  老总看看她,“诸辰,朱太太要升你职位。”
  “升我做什么?”
  “编辑主任。”
  诸辰说:“我喜欢做记者,我对行政上作没有兴趣
  “我喜欢挑新闻做,一旦升做主任,像打杂般,不能专心写采访。”
  老总啼笑皆非:“那你要做什么?”
  诸辰想一想回答:“花果山水帘洞的美猴王。”
  同事敲门:“孙大圣,开会。”
  士气高昂,各人毫无藏私,将最忠诚意见说出,努力做到最好。
  这时秘书进来问:“谁叫小龙女?有电话找小龙女?”
  大家都跳起来。
  秘书大感诧异,“你们都是小龙女?”
  “快听电话!”
  诸辰扑到自己位子上抢过电话。
  沙哑的声音说:“诸辰,报馆附近有一间快乐茶室。”
  “是,我知道。”
  “十分钟内见,一个人。”
  “明白。”
  诸辰轻轻说:“我出去一会。”
  “诸辰,当心。”  快乐茶室内只有几台人客,诸辰发觉没有熟人。
  她挑一张台子坐下,叫杯咖啡。
  背后有沙哑声音传出,“不要回头。”
  诸辰端坐不动。
  “你启动了机掣,新闻如妖魔般窜出。”
  诸辰轻轻说:“你成功了。”
  “现在,你要当心,我是你的话,我会要求警方保护。”
  “警方何来这许多人力物力。”
  “你过马路要当心,冷僻的地方不要去,切勿站在高处往下张望。”
  诸辰感到一阵寒意。
  “所以,我不再约你在地下铁路站见面。”
  诸辰实在忍不住,猛地转过头去。
  她完全愣住。
  坐在她后边台子的,是一个十二三岁小女孩,正在吃一大杯珍珠刨冰,见诸辰瞪着她,也睁大了眼睛。
  台子上有一台小小录音机。
  它仍在说话,沙哑声音继续: “叫你不要转过头。”
  诸展为之气结。
  她问小女孩:“谁叫你把录音机放在这里播放?”
  “一位小姐付我一百元叫我这样做。”
  诸辰取过录音机:“交给我。”
  “你拿去好了。”
  诸辰走出茶室,看到大块头在门口等她。
  他们回到报馆再听一次录音警告。
  同事说:“警方鉴证科或可用仪器找到该人真实声音。”
  有人反对:“怎可自动献身把我们的资料交给警方。”
  “这人到底是谁?”
  “诸辰,你见过敦熊,可会是他?”
  诸辰想一想,“他身形比敦熊更为瘦削。”
  老总说:“诸辰我想你需要保镖。”
  诸辰摇头。
  “那么,我建议倔强的你回家休息。”
  什么,还没过桥就拆板?
  “任何大新闻都不值得牺牲人身安全,大块头,送诸辰回去。”
  诸辰亲手把录音带送给周专。
  他还没下班,深夜出来,在接待处看到诸辰,离远朝她点点头。
  诸辰见他神色冷漠,十分难堪,转头就走。
  他没有叫住她,取过录音带,回转办公室。
  那样亲密的朋友也会生分,诸辰觉得面颊一凉,伸手去摸,才知是眼泪。
  真不中用,这种小事也哭,真会瞎了双眼。
  大块头问:“你把证据给廉政公署?他们又要立功。”
  诸辰不去回答:“来,驶上山兜风。”
  “山上僻静,你不方便去,我载你回家,还有,小心门户,别胡乱应门。”
  “大块头,没想到你如此细心,你女友好福气。”
  张人脉讪讪,“我没有女友。”
  “为什么,你挑剔?”
  “做报馆作息不定时,多年不见日出日落,日落时埋头苦干,日出时呼呼大睡。”
  诸辰猛一抬头,“天怎么漆黑?”
  “再过两个小时天又要亮了。”
  “什么,今天是星期几?”
  “周四清晨四时。”
  “什么,我走进报馆时彷佛是星期二,呵,当真快活不知时日。”
  大块头苦笑:“谁会同我们这些疯子在一起,三天只睡两次,一日却吃七顿饭补力气。”
  到了家,大块头又叮嘱她锁好门。
  睡到天亮,电话铃响起来,诸辰一看钟,什么,竟睡了那么久,有犯罪感。
  “诸辰,是周专,那卷录音带,我们经过特别处理,放大背景音响,你可要来一次?”
  “你还没有下班?”
  “已经很久没听到下班、休假、回家这些字眼。”
  “我清醒了就来。”
  放下电话,诸辰的肉体却动也不动,她的灵魂出了窍,看着自己的肉身干着急。
  起来,又推又拉,可是肉身已开始扯鼻鼾,趴在床上动也不动。
  终于,灵魂放弃,黯然归位,与软弱兼不争气的躯壳共存亡。
  诸辰失约。
  下午,有人大力按门铃。
  一次又一次不放弃,诸辰终于被叫醒。
  十一
  (前文提要:诸辰访问敦熊夫人,发现敦家安宁平静,敦熊独自在外承受风浪,就如台风中的风眼; “杨过”约诸辰到茶室见面,却发现他早准备了一段录音警告,叫女孩替他把录音机放在台上播放,提醒诸辰当心有生命危险; 诸辰把录音带交周专处理 约诸辰到茶室见面,却  。 )
  她意志力薄弱,喃喃说:“让我在床上腐朽,走,走,别骚扰我  。 ”
  终于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起床披着睡袍走去开门  。
  忽然想到大块头的嘱咐,“谁?”
  “是周专,你不赴约,只得我上门。 ”
  啊,周专来访。
  一张望,果然是他,诸辰开门。
  周专精神奕奕进来,“你听听这条录音带 ”
  他一按钮,小小录音机播出一首小曲,歌女低回缠绵地吟唱:“为什么,不见你,再来我家门,盼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
  诸辰一时感触,掩脸痛哭,原来他也同样挂念她。
  这时,诸震蓦然惊醒,她一边脸压在枕头上多时,有点麻木,原来她一直沉睡,动也没动过,周专与录音带上的情歌,全属梦境。
  她糊涂了。
  梦境自何处开始,又在什么时候终止?
  连周专叫她赴约的电话都是幻象。
  她起来查看电话,果然,电话插头已被扯出,电话根本接不通。
  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么,现在她可是真正醒觉,抑或,还在做梦?
  诸辰掩脸,精神如此恍惚,还如何工作?
  诸辰淋一个热水浴,终于清醒过来。
  她把电话插头接上,电话铃立即响起。
  这次果然是周专的声音。
  诸辰有苦说不出,内心凄酸。  多事之秋
  只听见周专温文平静地说:“你提供的录音带,我们找不出任何新线索,声音肯定经过处理,我已着人将它送回报馆”
  “啊”诸辰失望。
  “有事我们再联络”
  “好,好”
  电话嗒一声挂断。
  诸辰知道她已回到真实的世界。
  可恨倔强的周专一去不再回头。
  今天,是她另一个朋友任意的生日,他们三人同年,算起来,诸辰还比两个男生大几个月。
  下午,任意来了,诸辰强颜欢笑,“今天是你长尾巴的日子,我准备了猪排饭替你庆祝,吃过猪排,记得诸辰。”
  “你近日双目深陷,辛苦了”
  “你也是”
  “我们这两份工作不好做”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一张张骨牌应声而倒,生出多少事来”
  任意说:“你看看这段新闻。”
  诸辰取过剪报轻读:“雍岛历来最大宗跨境洗黑钱案:三被告均属宝丰银行高级经理,被控处理黑钱金额逾三十二亿元,平均每日洗钱九千二百万元,罪成还押候判,啊,天文数字”
  “这还只是查得到的”
  “一百元收五仙佣,已成富翁。 ”
  “接二连三的商业罪案,轰动整个社会。”
  诸辰读下去:“案件主管廉政公署助理署长周专拒绝评论判决结果。 ”
  “周专身当重任,他比我们更加辛苦。 ”
  诸辰点点头。
  “可有与他联系?”
  诸辰改变话题:“你带了蛋糕来?”
  任意说:“作为好朋友,我们祝愿他步步高升。 ”
  “你也是。 ”
  任意说:“我最大的愿望,并非事业成功。 ”
  他打开蛋糕盒子,里边是小小巧克力蛋糕,他小心翼翼切出一小块给诸辰。
  诸辰在愁苦中尝到美味,忍不住唔唔连声,觉得是至大安慰。
  任意凝视她。
  诸辰忽然咬到一小件硬物,她吓一跳,连忙吐到手中,“这是什么?”
  一看:晶光闪闪,她抹去巧克力,哟,是一枚钻石指环。
  她瞪着任意。
  只听得任意轻轻说:“猪,我们结婚吧。 ”
  诸辰忽然泪盈于睫。
  “我渴望的是与爱人共度一生,并非高官厚禄。 ”
  诸辰把指环套在手指上,与任意紧紧拥抱。
  她心胸里的空虚仿佛稍为得以填充。
  任意喜极而泣。
  整个下午他雀跃,计划着见家长、宣布喜讯,以及未来一年至二十五年大事。
  到了傍晚,吃过猪排饭,诸辰已经迟疑。
  她问:“你舍得放弃整个园子的花朵吗?”
  任意这样回答:“假如你爱上一朵花,星夜,你抬头观望,整个天空是花。 ”
  诸辰靠着他的肩膀。
  在这个动荡的时刻,最好抓紧一个人,手握手,才站得稳。
  没有优点
  第二天,她母亲知道了。
  诸太太细细看察指环,“戒子倒是值一百分。 ”
  “钻石不太小?”诸辰微笑。
  “诸家不在乎这些。 ”
  “人呢?”
  “我不喜欢他:轻佻浮躁,家势又弱。 ”
  “他就没有一点优点?”
  “一双桃花眼,他不惹人,人也追他。 ”
  诸辰失望,陪笑说:“妈是说他半点好处也无。 ”
  “正是。 ”
  “他五官英俊,肌肉扎实。 ”
  诸太太嗤一声笑出来。
  “妈觉得我会吃亏?”
  诸太太笑,“又不是,家门总为你而开,这年头,谁没有一两段过去。 ”
  “妈的话我不懂。 ”
  “我是说:感情已不是条件优秀新女性如你的全部生活,对象打九十分或六十分不是问题,只要这一刻你心中高兴。 ”
  “哗,老妈如此前卫,失敬失敬。 ”
  “婚后还工作吗?”
  “任的收入不足开销。 ”
  “那你得要辛苦一辈子。 ”
  “什么也不做,怪无聊,从前叫享福,现在叫失业。 ”
  “你都想通了。 ”母亲挪揄。
  诸辰握住母亲的手放到脸颊上,“家门总为我开着。 ”
  在这种情况下发展感情,像一对乱世鸳鸯。
  同事们根本没发觉诸辰手上多了一枚指环。
  有人抱怨工作严重影响家庭生活:“女儿十岁生日也不能与她一起庆祝”,“妻子减去十磅我也不发觉,故此捱骂”,“已经多日没见过家母”,“儿子测验三科不及格”……
  诸辰发觉朱太太有白发,平日修饰得无瑕可击的她,哪里会漏出发根,可见她也为工作牺牲。
  但是《领先报》销路节节领先,突破全市。
  朱太太轻轻说:“多年心血总算有回报。 ”
  诸辰尽量抽时间与任意在一起,因为早出晚归,感情出乎意料融洽,连闹意见的时间也没有。
  全市报纸跟风,争着报道商业罪案,所有记者都好象有线人、知内幕、指桑骂槐、捕风捉影,天天有专栏掀见起浪。
  这个时候,《领先报》出现了两批西装客,分头探访督印人。
  诸辰问:“他们是谁?”
  “不知道。 ”大家摇头。
  “找谁?”诸辰更加好奇。
  刚巧这时秘书出来,“诸辰,朱太太找你。 ”
  诸辰匆匆走进朱太太办公室,正好看到两个穿西装的人。
  那一对年轻男子似孪生子,同样深色西装,熨贴头发,胡髭刮得十分干净。
  看到诸辰,不约而同有一丝讶异,象是说:是你,这么年轻,如此不修边幅,象个大学二年生。  要求见面
  朱太太说:“诸辰,这两位是江子洋代表律师。 ”
  他俩说:“客套话不说了,诸小姐,江先生想见你。 ”
  诸辰一愣,不出声。
  “江先生保释在家,第一件事,便是要求与诸小姐见面。 ”
  诸辰看向报馆家长朱太太。
  朱太太说:“我已同两位律师交代,去不去,完全是诸辰个人意愿。 ”
  “诸小姐,不准录音、不允拍摄,事后也希望不要报道这次会晤。 ”
  “我是一个记者,不准报道,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律师凝视她:“诸小姐,我们猜想你会乐意见到江先生。 ”
  诸辰点头,“我愿意走一趟。 ”
  “好极了,诸小姐,请随我们出发。 ”
  朱太太说:“报馆的司机会负责接送。 ”
  诸辰与大块头结伴出发。
  报馆车子紧随江氏房车之后。
  无间中他俩成为最佳伙伴,合作愉快,彼此已有默契。
  大块头问:“听说你订婚了?”
  诸辰这样答:“因为不抓紧的话,连他也会走掉。 ”
  “听上去很有丝绝望的意味。 ”
  “我是个记者,没有时间为男朋友打扫煮食织爱心牌毛衣,十分吃亏。 ”
  “他会得了解。 ”
  “是这样希望。 ”
  “听说江子洋从不接受访问。 ”
  “完全正确。 ”
  “这次为什么想见你这个记者?”
  “我心也在剧跳。”
  “朱太太派我给你做保镖,因为我有柔道黑带。”
  诸辰笑,"你这一说,我倒添了安全感。"
  车子停在山顶一幢灰色洋房前边。
  雍岛人多地窄,即使是价值连城的独立洋房,仍不能向欧洲古宅般宽敞地拥有私家路。
  洋房像一只怪兽般坐在路旁。
  闻说江子洋至今并无雍岛居民身份证明文件,不知这层洋房的真正业主是什么人。
  诸辰与大块头随着两名律师走近屋子,发现附近有记者守侯拍照。
  大门打开,他俩走近屋内。
  大白天,厚重窗帘也严密拉拢,阻挡外间视线,室内开亮着灯。
  佣人对大块头说:"请在偏厅等。"
  又带诸辰进走廊,推开一扇门:"请在书房等。"
  书房墙壁髹朱红色,有点诡异。
  三面书架子摆满精装书,红木大书桌,配铁芬尼台灯,煞有气派。
  诸辰坐了一会,秘书推门进来。
  "诸小姐喝些什么,大君就来。"
  大君。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诸辰要一杯中国茶。
  稍后饮品到了,有一个人跟着推门进来。
  诸辰若不是见过他,真不会想象他就是江子洋。
  那是个毫无特征,认无可认的人:中等身段,深色皮肤,平凡五官,不好看,也不难看。
  诸辰站起来。
  他的声音也十分普通,语气客套:"这位就是诸小姐了。"
  "江先生你好。"
  "请坐。"他伸一伸手。  交换问题
  这个人与他的别致书房一点也不配。
  他的白衬衫有点皱,像刚自干衣机里取出,西装裤仿佛短了一两吋,他坐在深棕色真皮沙发上,仿佛不大自在。
  他笑笑说:"我一直想你。"
  诸辰欠欠身。
  "原来是个学生般的女孩子。"
  诸辰不出声。
  大君的声音有点无奈,"就因为你一连串报道,引起廉政公署对我调查。"
  诸辰不敢居功,"他们一早已经进行调查工作。"
  江子洋笑了,他的牙齿参差不齐,可是只显笨拙,并不觉他狰狞。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像是干大事的人。
  诸辰喝一口茶。
  江子洋忽然说:"很好很好。"
  诸辰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把握住机会。
  "江先生,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江子洋这样答:"我们交换问题:你问我一题,我也问你一题。"
  诸辰睁大眼睛,"好。"
  "我先问。"
  诸辰点点头。
  江子洋开口,"你的线人杨过是谁?"
  诸辰说:"我们推想他是中年高官,爱打不平,有正义感。"
  江子洋凝视她,诸辰坦然无俱。
  "轮到我问:江先生,做生意为何不用正当公平手法?"
  "人性贪婪,打开方便之门,生意只分成功与失败,你年纪尚轻,不明白这是唯一手法,也是世界通用手法。"
  "你并无悔意。"
  江子洋有点讶异,"诸小姐,你来此是为着做道德辩论?"
  "社会腐败,小市民首当其冲受害于无形。"
  他微微笑,"所以贵报打算继续揭露社会阴暗面。"
  "责无旁贷!"
  他不再言语。
  诸辰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就没有遇见一个拒绝你的人?"
  江子洋答:"一个小孩,你。"
  诸辰说:"我不算,我俩没有生意往来。"
  "今日我约你来,就是为着谈生意,离开;;领先报提早退休,到外国读书,组织家庭,结婚生子,我替你筹备婚礼,置一间看到海景的房子。"
  诸辰呆住,"否则呢?"当初,他肯定用同样手法对付张汉碧及唐天颢。
  "不然你天天在报馆工作十八小时,过些时候,新人上场,把你的专拦挤到一旁,泠言泠语,诸多小动作,叫你知难而退。"
  江子洋所说的,都是事实吧。
  他必定是个一等一聪明的人,将人生看得再透彻没有,所以才有这样的成就。
  江子洋笑,"社会的害虫除尽了,像你这种良弓也该藏起来了。"
  "你不可能收买每一个人。"
  江子洋站起来,欠欠身,"诸小姐,我的建议永久有效,你请周详考虑。"
  "江先生,我的问题尚未问完。"
  他摊摊手,"我们之间有协议!这不是一次访问。"  有名有利
  "你真名叫什么?如何自越南入境,有什么亲人,教育水准如何?"
  "我真名江东,乘船偷渡入境,在乡全无亲友,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且不谙英语。"
  "江先生,你真是奇人。"
  "诸小姐,你年纪轻轻,也不简单。"
  他聪明,健谈,坦白,爽快,诸辰觉得可以继续与他谈上一天。
  可惜他是个忙人,时间有限。
  "诸小姐,幸会。"
  诸辰胸中灵光一现,"我有一个朋友周专,你可有约见他?"
  这时,江氏的律师已经走进书房。
  其中一人说:"大君,往警署报到的时间到了。"
  江子洋向诸辰说:"诸小姐,人在江湖,失陪。"
  他第一次露出一丝无奈。
  走到门口,他却回头,"诸小姐,你是读书人,雍岛这个雍字,作何解?"
  诸辰回答:"雍即是水上一块小小陆地的意思,亦即是岛屿。"
  "多谢指教。"
  他在律师陪同下出门。
  另一名律师却给她一个号码,"诸小姐,大君吩咐,如果你同意协议,请电以下号码,启动机制,户口中美金现款将随你动用。"
  诸辰巳把号码记在心中。
  这时,同事大块头向她走近。
  他们离开江宅。
  走到斗前,才发现天色己暗,正下大雨。
  佣人替他们打伞,大块头把车子驶出,诸辰跳上车去。
  大块头问:"谈了些什么?"
  "江子洋要收买我。"
  " 啊。"
  诸辰震惊,"我有无听错,这"啊"字当中似有羡意。"
  "对不起,我只是凡人,在报馆做足七年,忽然成为小师妹跟班,人人叫我大块头,连姓名都不记得,我有机会升主管?对不起,我会做到主任?无可能,换句话说,我只在领先报浪费青春。"
  诸辰从未替他设想,听到这话不禁发呆。
  "我连被收买的资格也无,原来只有精英才被收买。"
  诸辰不出声。
  "我家有老父老母,弟妹尚在求学,我等钱用,我能不羡慕?"
  诸辰咳嗽一声,"大块头------"
  "师妹,你是;;领先报明星记者,你既有名又有利,你不知大块头师兄的苦处。"
  大块头重浊地吁出一口气。
  诸辰汗颜,不知说什么才好。
  "师妹,黑与白之间,有千多层灰色。"
  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
  诸辰心情沉重地返回报馆。  恳请收手
  诸辰问老总:"朱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
  "政府新闻处急找,她去赴约。"
  "你没有与她一起?"
  "布政司指明只见她一人。"
  诸辰一怔,与老总四目交投;两人都知道有大事发生。
  同事们也诸多猜测。
  "是褒奖;;领先报?"
  "你倒想。"
  "那么,是怪罪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朱夫人对伙计坦率,她会给我们合理解释。"
  他们一直等到傍晚。
  同事们肚饿,正打算叫相熟餐厅送食物来,朱太太回转。
  她看上去有点疲倦。
  "各位,先吃饭再说。"
  他们到私人会所吃了顿丰富自助餐。
  老总实在忍不住:"朱太太,有什么消息?"
  朱太太缓缓说:"布政司华德见到我,只是说:朱太太,社会上太多负面新闻,有什么益处?媒介应当辅助政府,造就社会安定繁荣。"
  同事们面面相觑,适才吃下去的食物,像石头般坐在胃中央。
  朱太太叹口气。
  "华德真的那样说?"
  "他恳请领先报收手。"
  有人喊出来:"决不!"
  诸辰握紧拳头,"如不呢?"
  朱太太声音低下去,"广告日减,逐渐亏蚀,关门大吉。"
  同事们怪叫起来。
  "撑到几时是几时。"
  "宁死不屈。"
  也有若干同事己知事态严重。
  "如果上头合作,我们仍是天之骄子,如不,则贱过烂泥自领先报出去的人,再也无人敢用。"
  有人大声说:“富不与官斗处。”
  “五千年过去了,世态一成不变。”
  大家均心灰不已。
  诸辰已喝下半打啤酒。
  朱太太果然坦率:“大家怎么看?”
  同事们知道朱太太已经有了决定,《领先报》是她先夫的产业,她一定要留住这座青山。
  诸辰黯然。
  果然,朱太太是个爽快的人,她说:“我宣布紧急采访小组解散,愿意留任的同事全体升级加薪,离职同事各获一年遣散费。”
  寂静一片,像是哀悼新闻自由已死。
  半晌,反应来了:“朱太太,狗官到底与你说些什么?”
  “我们写调查报告,碍他什么事?”
  “美国人就不会受这种气。”
  “你太天真,六十分钟时事摘录就曾经屈服在烟商手下。”
  “那么,到加拿大。”
  “加国许多案件禁止报道,市民需越境到美国买报纸阅读。”
  大家捧住了头。
  朱太太脸色苍白,“各位,至少我们此刻尚有选择权利。”
  诸辰茫然低头。
  以后,她写什么?
  写小说:真事隐,假语传?
  同事苦笑说:“我那念初中二的女儿代数不及格,我打算请假帮她补习。”
  “我去马尔代夫潜泳。”
  朱太太轻轻说:“各位,还有其他新闻要做。”  留住青山
  大家垂头丧气,仿佛公路上十车连环相撞之类已不算新闻。
  老总用手搓揉面孔,“幸好无人离职。”
  “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诸辰不止一次发现,华人真好本领,所有尴尬不堪的情况,都有一句现成适当的成语用来解释安慰。
  朱太太叹口气,“谢谢各位。”
  她站起来,走向门口,脚步忽然摇晃,接着失去知觉。
  大家要这个时候,才知道朱太太比谁都伤心。
  诸辰第一个带头流泪。
  接着,同事也都红了鼻子双眼。
  饭碗是保住了,尊严荡然无存着。
  诸辰一直留在医院陪伴朱太太。
  朱小姐自舞会赶来,穿着大纱裙,看上去像个安琪儿。
  医生连忙解释:“只需休息一宵。”
  安琪儿这才放下心来。
  她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诸辰。”
  诸辰连忙说不敢不敢。
  医生招手:“你们可以进来。”
  诸辰看到病榻上的朱太太,她像是老了十年,只轻轻吩咐:“你们都回去吧。”
  两个年轻女子齐声应是。
  走到门口,诸辰轻轻说:“有个能干的母亲真好。”
  朱小姐忽然转过头来这样回答:“诸辰你自身能干岂非更好。”
  诸辰一怔。
  朱小姐已经上车去了。
  每个人都有难处,想必在一个能干的母亲手底下生活,也颇有不顺心之处。
  大块头走近,“这叫雷声大,雨点小。”
  诸辰答:“不,我们已发表了不少重要新闻。”
  “师妹,我心灰打算转行。”
  “可是想读教育文凭教书?”
  “你怎么知道?”大块头搔头。
  “我也想那么做。”
  “教师要过剩了。”大块头苦笑,“我送你回家。”
  “我想一个人在街上散步。”
  “我需保证你安全。”
  诸辰无奈,只得乖乖回家。
  楼下有人等她,大块头使一个眼色,诸辰还以为是任意,一看,却是周专。
  一段时间不见,他清减不少,书卷气更浓。
  看到诸辰,他下车来,诸辰走近,忍不住把头伏到他肩上。
  大块头悄然离去。
  周专说:“我听到消息,叫你们收手。”
  诸辰叹息。
  “敝署也遭遇同样命运,当时的主管亦黯然落泪。”
  “明日开始,我只得在妇女版写哪款香水最诱惑。”
  周专拍拍她的肩膀,诸辰略为好过。
  “上楼去,喝杯咖啡。”
  “我怕任意误会。”
  “那么,把他也叫来。”
  诸辰立刻找任意,电话响了几下没人听。
  她刚想挂上,忽然有人接过电话,接着,是任意低喝声:“挂上!”
  电话切断。
  诸辰心中疑惑,只是不动声色。  最后一次
  她做了咖啡给周专。
  刚想叙旧,周专已经说出他这次与她见面的目的:“我方得到线报,你见过大君。”
  呵,这才是他在楼下耐心守候的原因,不是等诸辰,而是等大君。
  诸辰轻轻说:“你也叫他大君。”
  “这是本案。”
  “是,他叫我去见面。”
  “有什么新线索?”
  “这件官司将会持续多年,他有能力聘请一整队律师慢慢耗下去,直到证人老去,证据消失,直到新官上场,新一代市民遗忘这件案子。”
  “除非我退休,否则,决不罢休。”
  “你会调职。”
  “我不会放松。”
  诸辰吁出一口气,“我看过儿童医院的一出纪录片:十三岁男童患肠癌,医生用八小时割除球状毒瘤,化验结果,再也找不到癌细胞,手术成功,病人出院,可是七个月后,肿瘤复发,比原先更大更坏,病人终于失救死亡。”
  周专看着她,“那么,依你说,社会毒瘤,不治也罢。”
  “坏细胞已延至全身,无药可救。”
  “诸辰,没想到你那样容易灰心。”
  “这次士气大受打击,令朱太太入院休息。”
  “我会继续努力。”周专握紧拳头。
  诸辰低下头。
  她怀念他们三人共聚一室,无忧无虑无话不说那段好日子。
  “江子洋还透露什么?”诸辰已学会藏私,“他什么也没讲。”
  周专站起来,“我们再联络吧。”
  诸辰没有留他。
  他们已经长大,人大心大,各有心事,有许多事,比友情更加重要。
  诸辰凄然微笑。
  她趁他尚未出门,再把头伏在他胸前一会,周专轻轻吻她头发,轻轻说:“诸辰,祝你快乐。”
  “你也是。”
  这许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紧紧拥抱一下,诸辰深深呼吸,闻到他衬衫上熟悉的柠檬皂香味。
  真不舍得。
  周专松开手离开她的家。
  诸辰关上门,呆一会儿,到厨房找浴巾,在睡房找书,开了灯又关,胸内隐隐作痛。
  终于她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半夜,她忽然睁开双眼,心内碧清澄明。
  她更衣出门。
  小小房车驶到任意家楼下,她不经通报直接按铃。
  诸辰记得很清楚时间是凌晨三时。
  有人惺松地出来开门,门一开,诸辰大力一推,任意退后,顿时清醒。
  他还来不及讲话,诸辰已经闻到一阵强烈香水味。
  呵,她对任意了解还是不足。
  她以为他的陋习都已随着年纪增长渐渐改过,没想到依然故我。  鲜红内衣
  大学时期,也是一个深夜,诸辰与周专温习完毕到别一座宿舍找任意,门一开,也是浓烈香薰,他点燃着特殊蜡烛。
  诸辰来不及走避,房内有一对穿内衣的洋女走出来大方地与他们打招呼。
  当时任意笑笑说:“记得吗,我叫任意为之。”
  他一点也没有变时。
  这时房里走出一个穿鲜红内衣的女子,看到诸辰,一怔,嗤一声笑,撂一撂染成橘黄的头发。
  很明显,刚才听电话又被迫挂断的,正是这个女子,她耽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打算过夜。
  诸辰刚想转身走,那女子却发话。
  她冷笑说:“都说雍岛女子最蠢,果然不错,不但心高气傲,且只管死用功,一点聪明也无,三更半夜,跑到男友家来侦查,可求仁得仁,果然给你看见了,又怎样呢?”
  诸辰自取其辱,一边面孔麻辣辣,是,又该怎样呢?
  她只知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诸辰转身就逃。
  她一上车,踏了油门,呼一声奔驰出去。
  她的心渐渐静下来,不,不是愤怒,不是苦恼,只是悲哀。
  母亲说得对,甲君与乙君,都不是她的对象。
  在匆忙危急时分,她看清楚了他们,他们也看真了她。
  一件代号叫大君的案子,揭发了三个年轻人的真性情。
  若不是为这件案子忙得慌,团团转,他们还慢条斯理把自身最好一面呈现出来,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
  车上电话响,任意的声音:“我寂寞,你日日夜夜忙工作,我同她也是刚认识,她是上海金城的同事……”
  电话切断。
  他大抵也知道解释无效。
  诸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套鲜红色的内衣。
  她的车速极快,公路两边景象迅速倒退,树木灯柱像是压向前窗玻璃。
  (十四)
  (前文提要:朱太太决定留住青山,解散紧急采访小组,她因伤心过度而晕倒的车速极快,公路两边景象迅速倒退。周专来访诸辰,原来是为取得江子洋的最新消息,两人各怀心事,最后依依惜别。半夜,诸辰来到任意家,发现一穿红色内衣的女子从房里走出,任意陋习不改,诸辰感到悲。)
  忽然之间对面马路有大灯照射,并且响起警号,诸辰抬起头,眼看已经来不及闪避。
  电光石火之间她知道只剩一个办法。
  她急踏煞掣,车子忽然在路中央飘移,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诸辰的车子闪避过大货车,可是接着撞上灯柱,轰地一声,溅出白烟火花。
  车头像手风琴似皱成一格格。
  公路上所有车子静止,有人报警,救护车呜呜驶至。
  诸辰卡在驾驶位上,安全气袋弹出,她觉得强烈气流压喷向她全身,肩膀移位,脖子向左弯曲,但是她不觉得痛,也没有失却知觉。
  她清醒。
  眼前全是白光,看不清楚,但是听觉仍然敏锐清醒。
  她听见许多脚步声。
  急救人员吆喝:“拿机器来切开车头!”
  有人低声说:“这一件是没得救了。”
  诸辰心里清楚,这是在说她。
  对不起妈妈,她歉意到极点。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她没有做到。
  救护人员把她拖出安置在担架上,迅速急救。
  “有无心跳脉搏?”
  “微弱。”
  “呵,她整张脸掉了出来。”
  这也是在说她吧,诸辰眼前白光团渐渐扩大,听觉失灵。
  她想说:这完全是宗交通意外,我并非为情自杀。
  任意大可任意为之,她不会责怪他,大不了取消婚约。
  但是她始终没有力气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听觉又告恢复。
  她全身不能动弹,她已没有身躯,她只剩听觉。  生命力顽强
  诸辰听见许多哭声。
  一直饮泣的是母亲。
  她这样哭诉:“我儿,如果你知我在你身边,请握紧我的手。”
  诸辰不知多想握一握妈妈的手,但是四肢完全不听使唤,无奈到极点。
  她又认得朱太太的声音,她在她耳畔说:“诸辰,你放心,我养你一辈子。”
  诸辰略为宽心。
  大块头痛心的声音:“这是一宗阴谋,全报馆同事都知道是有人想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我会调查到底。”
  不,不,这完全是一宗交通意外。
  不久,周专来了。
  他惯性在房内踱步,从脚步声可听出焦虑、内疚、悲伤、无奈。
  诸辰想:周专,你仍然爱惜我。
  最后,任意也来了,泣不成声。
  好几次看护要把他扶起,他好似滚在地上。
  诸辰觉得好笑。
  那大言不惭的红内衣呢,她在什么地方?
  雍岛女子最蠢……只会死用功……
  江氏大君怎样了,他可有机会脱罪?
  《领先报》去向如何,谁在代她编妇女版?
  可以想像,当她苏醒,已经有更年轻更漂亮的新人主持版面,做得好过诸辰百倍。
  诸辰轻轻吁出一口气。
  忽然有看护惊喜地说:“她可以自己呼气,试除下喉管。”
  大家忙了一阵子,仪器搬移之声不绝。
  “呵,她有进步。”
  “生命力顽强呵。”
  “那么多人为她祷告,精诚所至。”
  “三个月来同事们天天读书给她听,金石为开。”
  什么,三个月?怪不得已听毕全套史丹培克:伊甸园东、人与鼠之间……
  诸辰感觉无比荒凉,她如此躺着只余听觉已达三月之久?
  天底下还有更可怕的事吗。
  她还需躺多久?
  索性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偏偏又什么都听得见。
  同事来了,对她轻轻说:“诸辰,今日我读《红楼梦》给你听还需躺多久?
  不,不,太悲伤了。
  “诸辰,你若听得见,张一张眼皮,动一动手指。”
  同事等了许久,诸辰运用全身力气,想做出一点表示。
  同事哭了。
  诸辰知道又费了力气,力不从心了。
  同事轻轻读书:“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门子一边说一边自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诸辰惆怅,噫,这江子洋不就是《红楼梦》一书中护官符名单上财宏势厚一分子?
  正是这宗官司并无难断之处,只是触犯了那样的人,不但官爵禄位,连性命都难保。
  一时感触,耳边嗡嗡声,再也听不到什么,诸辰沉睡过去。
  啊,她已变成一棵椰菜,诸辰自觉已进入植物崇高阶段。  绿煎蛋火腿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叫她:“诸辰,诸辰。”
  谁?是陌生声音。
  “诸辰,我是新同事妙丽,我第一次来看你,我读书给你听。”
  妙丽?
  听娇嫩声音,只得廿岁出头。
  “我代你编妇女版,读到你过去做的专题及访问,汗流浃背,不知要怎样努力才能追上类似佳绩,无奈只得尽力而为,师姐,大家希望你早日康复。”
  这女孩如此伶俐,对一个昏迷不醒病人都招呼周到,何况是会应付的同事,肯定有出息。
  “诸辰,我读一首诗给你听,这是苏斯博士所写的《绿煎蛋与火腿》:我叫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我不会在这里吃,我不会在那里吃,我是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
  诸辰一听,忍不住笑出来。
  唉,有人写几句诗就名利双收,了不起。
  不过,能叫读者笑,也真不容易。
  诸辰听到书本掉地上声音。
  “看护,看护。”妙丽嚷:“病人笑,病人发出笑声。”
  脚步声纷沓涌入病房,有人碰到椅子墙角。
  医生说:“我的天,诸辰,你再笑一笑。”
  诸辰努力牵一牵嘴角生。
  医生兴奋莫名,“快,快叫她母亲来,还有,请朱太太。”
  医生握住病人的手,“捏一捏我的手,诸辰,我知你做得到,给我一点启示。”
  “医生,仪器图表显示,她肌肤有强烈知觉。”
  诸辰心里想:护官符与绿色煎蛋,都算得是文学吗?
  她挤一挤医生的手指。
  医生低声说:“谢谢天。”
  “诸辰,请睁开双眼。”
  诸辰已经累了,她不愿再动,她舒舒服服睡过去。
  像幼婴一般,只要能做一点点事,就叫大人欢喜若狂。
  她能睁开双眼,又是好几天之后的事。
  病房内光线柔和,诸辰看到一位女士,伏在她床沿祈祷,诸辰看到她半头白发。
  诸辰转动脖子,呵,可以移转。
  她张嘴,想言语,但是只能发出呀呀声。
  伏在她身边的女子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呵,原来是朱太太,她苍老得多了,她叫起来,“医生,医生。”
  一边抚摸诸辰额角,“诸辰,我从未放弃希望。”
  医生奔进来,凝视诸辰,“你好吗,你醒了。”
  诸辰点点头,略为失望,他是一个脸上有斑痕的年轻人,并不英俊,也不高大。
  人家救活了她,她却嫌人家不够漂亮。
  十五  不到一会,诸太太赶至,浑身颤抖,紧张万分。
  “女儿,认得我吗,叫我一声。”
  诸辰挤出笑容,“妈妈。”
  诸太太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看护连忙扶起。
  诸辰问医生:“多久了?”
  医生微笑,“没多久,我们帮你检查看。”
  他转身,“各位,请出去一会。”
  稍后,诸辰照到镜子。
  她完全不认得自己。
  最奇特的是,她胖了许多,面孔圆圆,五官挤到中央,脸四周有疤痕,像是戴着面具似,摸上去,全无知觉完全不认得自己。
  卧床时靠仪器帮助肌肉运动,可是仍然肥肿难分,四肢无力,苏醒后不知还需走多少路才能康复,叫诸辰惘然。
  可是她觉得康复对亲友是一种交代,又觉安慰,同事们来探访,她认得妙丽的声音,朝那方向看去,轻轻说:“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
  妙丽大声欢笑。
  她娇俏可爱,声如其人。
  妙丽半个人挂在大块头张人脉身上,大块头笑得咧开嘴,双眼眯成两条线,大抵不会再想离开报馆,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小师妹。
  诸太太在女儿耳边问:“还想见什么人?”
  诸辰摇摇头。
  她决定把他们三个松绑。
  看护扶她到园子,她才知道,时节是深秋。
  她昏迷了整个夏季。
  诸辰由朱太太亲自送回家中休养。
  朱太太把厚厚两本剪报交到诸辰手里。
  诸辰轻轻说:“那是一宗交通意外。”
  朱太太摇头,“我们追查到逼你撞车那辆大货车来历,它属于雍深货运,隶属诚信分公司,诚信,正是子洋集团一条支线,他们送你的花,我都丢了出去。”
  诸太太把两本剪报收到,“小女再也不会回《领先报》,过去种种,一笔勾销。”
  语气强硬。
  朱太太颔首,“我明白。”
  诸母送客。
  母女紧紧相拥。  失去良知
  过两天,任意来探访诸辰。
  诸辰装作不记得他,神色亲切,但是又有点呆滞,非常入信。
  任意带来一篮子蟠桃,正是诸辰最喜欢的水果。
  他穿一件旧毛衣,裤管破个洞,可是更见潇洒,不过那样英俊的人却对未婚妻不忠,那是不可饶恕的缺点。
  诸母把那枚订婚指环还给他。
  任意问诸辰:“猪,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诸辰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像是浑忘过去,一点记忆也无。
  诸母说:“她精神欠佳,你改天再来吧。”
  任意垂着头离开诸宅。
  诸母说:“你真的不记得了?”
  诸辰答:“过去种种,不复记忆。”
  “那最好不过,妈妈完全放心了。”
  就是因为一切历历在目,所以毛骨悚然,更加要全盘忘记。
  诸太太忽然丢下一句:“任意已自金城转到子洋集团工作。”
  “什么?”
  “子洋是一只沉船,可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什么我嫌他家贫?就是怕他急于出人头地乱钻缝子,现在证实我疑心不差。”
  比起这个,那套红色内衣,又不算什么。
  任意竟连大是大非的良知都已失去,诸辰只觉遍体生寒。
  “还有,我已告诉亲友,你决定专心读书。”
  “妈,我已读完书。”
  “谁够胆说书已读完?学海无涯,你欠一张教育文凭,快去读个硕士或博士以便教书。”
  “我不适合教书。”
  “没有什么事生下来就会。”
  母亲语气开始哀伤,幸亏这时门铃响起。
  诸辰警惕:“看仔细是谁。”
  母亲去应,转过头来说:“周专来看你。”
  他不是来看诸辰,他是来看诸辰有无消息。
  这两者之间有很大分别。
  诸太太搭讪说:“我约了人,我出去一下。”
  诸辰知道迟早还是得搬出去住,不然不方便。
  她撑着拐杖见周专。
  破碎的肢体,破碎的心。
  但是诸辰不用伪装,她经过多次矫形手术的脸无甚表情,镇定愉快。
  “请坐。”
  “身子还好吧。”
  “托赖,康复理想,叫你们担忧,真是罪过,医院里那些毋忘我是你送来的吧,母亲都托人制成干花,留在书房里。”
  “你在记忆大好,我觉得宽慰。”
  “大不如前,执笔忘字,医生说康复期可长到三五年。”
  周专忽然问:“诸辰,你可要我等你?”
  诸辰看着他:“不要同情我,切勿仓卒做决定。”
  周专叹气,“诸辰还是诸辰。”
  “你们没有期望我苏醒吧。”
  周专取出一份《领先报》,只见血红色大字头条:本报记者诸辰采访大案期间发生神秘死亡车祸。
  惊心触目的彩色图片,诸辰的车子撞得似一团废铁,救护人员正把血肉模糊的她拖出剪开的车厢。
  “大家都以为你不活了,牧师两次去医院替你做最后祈祷心。”
  诸辰没听见牧师声音。
  可见卧床期间听觉亦不可靠诸辰。  一宗阴谋
  “诸辰,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驾驶技术欠佳。”
  “该条斜路不准重型车辆行驶,大货车从何而来?”
  “一直仍有司机为着生计违法抄近路。”
  “你的车子可是自任意家中驶出?”
  “我不想再说。”
  “诸辰,这很重要,我想知道车祸是否一宗阴谋。”
  诸辰微笑,“你想说什么?”
  “当晚只有任意知道你行踪。”
  诸辰变色,“任意没有动机。”
  “任意在你车祸之后一周便向金城请辞,赔了六个月薪酬即时离职,转往子洋集团工作,收入突增十倍。”
  “只是巧合。”诸辰双手颤抖。
  “他事先可有与你商量?”
  “你忘了,我已昏迷不醒。”
  “太多凑巧。”
  诸辰强笑,“周专,你来查案?”
  “我无法放下这件大案。”
  “江子洋案进行如何?”
  “如常。”他不允透露详情。
  “《领先报》已退出调查。”
  “我署接到最高指示:子洋集团案件适宜作为一般行贿案处理。”
  “啊。”
  “这件案子牵涉广大,根深蒂固,无想把整座雍岛拔起。”
  “最终江子洋会以行贿入罪,至多判入狱三年。”
  诸辰握腕深叹。
  “他有本事带出人性最坏一面。”
  诸辰低头,“因为每个人都有缺点在先,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诸辰,你没有定价。”
  诸辰苦笑,“怎么没有,假使有人可使家父生还,叫我余生爬着走都行。”
  周专恻然,在他心目中算得是无忧无虑的诸辰,原来心里也穿了一个无法填补的大洞。
  他轻轻说:“我俩自幼家贫……”
  诸辰抬起头,“你也想转到子洋集团工作?”
  “不,不……”
  他转过身去,诸辰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双肩高耸,十分瘦削。
  一段日子不见,诸辰的眼光比较客观,她觉得他的背影分外眼熟。
  自然,她随即想,周专是她好朋友,怎能不熟悉。
  这时周专转过身来说:“没有事比看到你康复更加高兴。”
  “周专,我已离开《领先报》及这件案子,家母命我回学校读教育文凭。。”
  “你会是一个最好的老师。”
  “医生说我体力足以应付学业,但不是记者行业。”
  “我有空来看你。”
  他低头亲吻诸辰的手。
  周专离去之后,诸辰的心情不能平复。
  周专提出一个严重控诉:任意陷害诸辰,卖友求荣。
  最可怕的是,她还不止是他的朋友,她曾是他的未婚妻。
  换了是三年前,少不更事,诸辰一定会求个水落石出,她会查根问底,缠牢任意问个明白:“你不再爱我?”,“你要置我于死地”,“你眼中只有荣华富贵”,“你没有良知?”
  今日,她不会那样做。
  躺在病榻上那么久只余间歇听觉,牧师到床沿做过最后祝福,叫她思想起了极大变化。
  她已与任意解除婚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其余一切已不重要。
  她只为他前程担心,社会并不原谅犯险走捷径的人。
  诸辰在书房抽屉底找到朱太太送来的剪报,原来她身受重伤曾经造成颇大回响,《领先报》一直报道整个月,读者纷纷用信件、电邮、短讯问候祝福。
  最后,由诸太太提出“不再公布消息”要求。
  可是诸辰苏醒后《领先报》仍然刊登小小布告,由刘妙丽执笔:师姐诸辰正在康复中,多谢各位读者关怀祝福,希望让她有一点私人空间……文字真挚动人,不愧是后起之秀。
  抽屉里还有一大包读者邮件。  可怜妈妈
  诸太太回来看见了,“叫你不要看。”
  “好好,不看不看。”
  诸太太叹口气说:“还有一箱玩具及水晶摆设等,有一盏灯,特别漂亮,我打算放在你床头,真没想到陌生人竟那么热情,谁说雍岛人情凉薄。
  “为什么不准我看?”
  “我不想再提车祸,我至今没睡好,寝食难安。
  “可怜的妈妈。”
  诸太太落下泪来,“女儿,你拣回一命,可是破了相。
  诸辰握住母亲的手,朗诵莎翁著名十四行诗第十八首:“美色时被机缘或时间巧夺,惟汝之永恒夏日永不消逝,该诗长存,诗赋汝生命。”
  诸太太泣诉:“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不靠色相。”
  诸太太抚摸女儿面孔,“我不该让你进《领先报》,我不该让你与那两个男生在一起厮混。
  诸辰伸手握住母亲的手。
  对她来说,能够活着,握住妈妈的手已经很好。
  她轻轻安慰母亲:“嘘,嘘,我会找到新工作与新伴侣。”
  有人的步伐比她更快,过两天,诸太太把报纸社交版给女儿看,“任意订婚了。”
  照片中的女子不是穿红色缎子内衣大骂雍岛女子奇蠢的那个。
  这一个非常年轻,像是刚刚中学毕业,发鬓别着小小花夹子,笑得十分可爱,但愿永不长大的样子。
  世界潮流变了,以前,少男少女盼望长大成熟,以大人为榜样,而成年人不介意担起长辈重责,他们尊重爱护老人。
  今日,老中轻三代都与时间决斗,不愿露出一丝年岁痕迹,扮得愈小愈好,同时,歧视长者。
  诸太太轻轻说:“最坏的男人,不是抛弃你的男人,而是死缠住你不放的男人。”
  诸辰笑笑,“我没有被任何人抛弃。”
  老同事对她体贴,大块头与妙丽约她喝茶。
  精灵的妙丽仔细打量诸辰的脸。
  大块头轻轻斥责:“你干什么,别无礼。”
  妙丽答得好:“同师姐何必虚伪,师姐面孔仍然漂亮,像经常注射波托斯毒素的女明星,肌肉不大动弹,面部没有太多表情。”
  诸辰笑,“大块头真幸运,妙丽你是瑰宝。”
  妙丽神气,“听到没有,师姐赞我。”
  “最近写什么?”
  “新娘礼服,我不过代编,师姐几时回来?”
  “有什么新意?”
  妙丽答:“天气凉了,我们介绍各式披肩,小小搭一块皮草,轻盈娇俏。”
  “五十年代最流行。”
  妙丽感叹:“五十年代最令我怀念的是当时无人喊男女平等,因此女性有许多特权。”
  大块头抓头,“是你们喊着争取女权,须知权利与义务相等。”
  “妇女版将邀请女名人讨论这个观点。”
  诸辰赞:“你做得很好。”
  稍后妙丽走开去听电话,大块头说:“任意要结婚了。”
  “我看到报上消息。”
  大头块说:“他请我们去过他家:半独立洋房,四周住满名人,十二尺高楼顶,全部意大利家具,他开两部德国房车,还有司机服侍,真正抖起来了。”
  “你羡慕?”
  “大家都知道他卖友求荣。”
  “并无证据。”
  “听说周专正在用心调查。”
  提到周专,诸辰有若干犹豫。  神探周专
  “诸辰你两个前男友都怪怪的。”
  诸辰微笑,“家母也这么说过,你们的第六感厉害。”
  朋友都不忌讳,有话直说,十分难得,诸辰觉得这是她成功之处,不禁高兴。
  第二天她到朱太太家去。
  朱太太说:“欢迎欢迎,看到你真高兴。”
  朱太太以精致果子点心招待。
  诸辰说:“我已离职,不必再发薪水给我。”
  “你暂时休息,我们等着你回来。”
  当天《领先报》的头条是“上市公司两高层涉行贿,廉署拘九人,廉署上周五展开代号‘降龙’行动,先后拘捕一名银行董事,一名证券公司总裁及其他人等,并且在行动中搜获一百五十多万元怀疑贿款,所有被捕人士获准保释。”
  诸辰感谓:“已成家常便饭。”
  “这宗案件,亦由周专主持。”
  “周专每建奇功。”
  “人称神探,”朱太太说:“真看不出这名文弱书生有些能耐,他们说他查案契而不舍,干劲冲天。”
  诸辰心一动,“为什么代号叫‘降龙’?”
  “因为著名武侠小说中有降龙十八掌。”
  “我记得,其实只有三掌有名称:潜龙勿用、神龙摆尾、以及亢龙有悔。”
  “也许,周专也熟读武侠小说。”
  诸辰说:“凡是华人都读过这几本著作。”
  这样解释过,心中较为安乐。
  “最近警方与廉署行动都加以代号。”
  诸辰抬起头问:“线人杨过可有再与我联络?”
  朱太太摇头,“大君一案已告结束。”
  诸辰问:“他是谁,可有线索?”
  朱太太回答:“我们至今未查探到他身份,多荒谬。”
  “起初,我们肯定他是路见不平的高官。”
  “诸辰,康复期间,你不宜用神,吃点奶油覆盆子。”
  诸辰也笑,“朱太太替我留神,介绍对象给我,我失恋呢。”
  朱太太连忙说:“他们都配不起你。”
  诸辰征半响,“是我不够好。”
  “在一起有过快乐的日子,已经足够。”
  “我们三人极之开心。”
  朱家两只小小金毛犬跑出来,跳上诸辰膝头。
  诸辰开怀,与它们玩起来。
  傍晚,回到自己的公寓,开窗透气。
  母亲叫佣人定期打扫,地方十分整齐。
  诸辰躺在熟悉的小床上,蜷缩成胎儿那样。
  电话录音机上尚有母亲留言:“女儿,有空回家吃饭。”
  “女儿,你到底忙些什么”,接着是大块头的声音:“大家都累极了,问你可愿意请喝香槟”,“诸辰,明日小许生辰,约我们吃饭”,“诸辰——”录音带满泻,都是问候她伤势的话。
  恍如隔世。
  任意在电话里叫“猪,猪,你怎样了?”
  周专说:“诸辰,我这就到医院去。”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
  浴袍放在床沿,拖鞋在脚踏上,洗手盘边有用了一半的香皂,倘若她回不来,这一切就是她的遗物。
  就这样过去。还有什么是看不开的呢。
  但是,想到三个人的欢乐时光,心中仍然灸痛。  荡气回肠
  电话铃响起来,诸辰去接:“喂?”
  对象像是愕然,一时出不了声。
  “喂,请问找谁?”
  “我是周专,没想到你在公寓里。”
  诸辰诧异,“那为何打电话到这里。”
  隔一会他才回答:“只想拨拨你的号码。”
  这句话荡气回肠。
  “傻人,你真像忙昏了。”
  “回家收拾?”
  “我想搬回来住。”
  “听到你声音真好。”周专哽咽。
  他的喉咙有点沙哑。
  他说:“曾经多次,我害怕你不在苏醒。”
  诸辰问:“可要过来喝杯咖啡?”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问。”
  诸辰放下电话,叹口气,走了乙君,还有甲君,不不不,她不过相与老朋友叙旧。  二十分钟后周专就来了,带来苹果馅饼。
  立刻做了咖啡,一切同旧时一样。
  诸辰轻轻说:“少了一个朋友。”
  周专迟疑一下说:“他变了。”
  “你也是呀,”诸辰微笑,
  “听说高升了,再上去,就要做司长。”
  周专低下头,“不过是正常程序。”
  “任意环境也大好,他住在山上,你俩终于战胜出身,成为社会栋梁。”
  “我不能同他比。”
  “只有我”诸辰感喟,“一事无成,身又重伤。”
  “诸辰,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说是这样说,光是讲,诸辰也很感激他。
  诸辰说:“蝴蝶效应,一宗商业罪案,影响了三个年轻人一生。”
  “一生是说得太长远了。”
  诸辰抚摸自己的面孔,这还不算一生?她以后都需复诊。
  “诸辰,我现在有能力,让我照顾你。”
  诸辰有点纳罕,他语气充满歉意内疚,为什么?
  她微笑,“我从未考虑停止工作,一个人怎可没有收入,每个人都要有经济能力。”
  “诸辰,我陪你去看看我的新居。”
  莫非,他也已搬到山上?
  果然不出所料,车子越驶越高,到了半山一条小路,车子停在小小独立洋房前。
  “诸辰,我知道你会喜欢,房子刚在雾线上,春季最具情调。”
  大门打开,屋内正在装修漆油,大厅还有维多利亚式壁炉。
  诸辰不得不赞一句“难得”。
  “诸辰,我们结婚吧,伯母已经默许。”
  这个老妈,女儿受伤后,她把她当次货,急急要推销出去。
  “你喜欢简约,墙壁可以全漆白色,地板打一层蜡,几件基本家具,一个家就这样成事。”
  诸辰不出声。
  “来看看后院的橘子花,这时刻香气袭人。”
  环境的确没话说,许多女生看到这间屋子根本不用看人。
  在月影下周专身影异常高大瘦削。
  诸辰伸手抚摸他面孔。
  她并没有留恋小洋房,与周专锁上门离去。
  回到娘家,诸太太问:“可是见着周专了?”
  诸辰轻轻答:“很陌生,很疏离,完全失去从前的亲昵。”
  母亲劝说:“别人家女儿到了年龄便结婚生子,偏你这许多踌躇。”
  “别人比我幸福。”
  “单纯亦是优点。”
  若不能在五十岁时仍然笑着扑进他怀中紧紧相拥,那么,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她把茶盅递给母亲。
  “就让周专照顾你好了。”
  诸辰不出声。
  她回房淋浴休息。
  退位让贤
  很快入梦,无故来到一条小径,浓雾密布,明知是噩梦,身不由己,十分苦恼无奈。
  忽然一个人出现,高耸双肩,瘦削高大,头戴鸭舌帽,看不清脸容。
  诸辰冲口而出:“杨过。”
  那人在远处站定,双足踏在雾中,十分诡异。
  诸辰捉紧机会,大声说:“请你告诉我,我身受重伤,究竟是阴谋还是意外?”
  那人不发一言,他身形飘浮,忽远忽近。
  “你是谁?”
  他还是不出声。
  “你戴着面具可是?”
  诸辰突然发难,飞扑上去,大力扯脱他的面具,那人迅速后退,已经来不及,面具甩掉,他急急用双手遮住脸。
  有十分之一秒时间,诸辰似看到他真实五官,可是电光火石间,她已惊醒。
  梦境历历在目,可是即使看清那人真实相貌,也于事无补,梦境即是梦境。
  那早诸辰回报馆收拾杂物。
  窗沿一排仙人掌欣欣向荣,显然获有心人照料,案上的资料,许多已经过时,她把纸张切碎丢弃,很快整理清楚。
  诸辰想把办公桌腾清,退位让贤,趁早上同事尚未上班做妥这些最好不过。
  她自抽屉取出私人物件放入纸盒方便搬走。
  每一样东西,无论是纸笔抑或化妆镜手提电话,都有陌生感觉。
  她觉得自己噜唆,号称简约,杂物如山。
  其实世上唯一放不下的只得寡母一人。
  诸辰讪笑。  她将杂物搬上车子,驶回家,检查过后,几乎原封不动,整箱丢进垃圾收集站。
  她走出去,剪了短发,然后到大学报名做成年学生。
  教务主任亲自接见,亲手递表格给她,表示欢迎。
  诸辰在图书馆里填妥文件,附上报名照,递回秘书。
  剩下的日子,得好好陪伴母亲,否则,大可到世上最偏僻大学读书。
  周专找她:“有一间小法国餐厅的海龙皇汤鲜美无比。”
  诸辰这些日子致力于吃,已经胖许多,愈吃愈滋味,简直无法停止。
  “六时我来接你。”
  六时他打一个电话给她:“我开会要迟一个小时。”
  “走不开取消好了。”
  “不不,七时正我到府上。”
  结果七点半才来,索性把诸太太也一起接去晚膳。
  诸辰改注意吃龙虾牛腰肉,配黄油酱,大块朵颐,叫旁边只吃三支虾仁两段芦笋的女客艳羡无比。
  诸太太说:“以后常常带我一起就好了。”
  “一定。”
  周专把手放伯母肩上,一副半子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招呼:“诸伯母你好,周专你好。”
  大家抬起头。
  呵,真是凑巧,只见任意站他们面前。
  英俊的他有一丝憔悴,“这么高兴,也不叫我。”
  诸辰头一个笑,“恶人先告状,未婚妻呢?”
  “吹了。”
  “什么”诸辰骇笑。
  周专不理诸太太向他使眼色,他说:“请坐。”
  任意坐下来,他显然已经喝得三分醉,他向诸辰说:“请你原谅我。”
  诸辰按住他的手,“没有人做错事,没有人需要原谅。”
  任意颓然。
  视作陌路人
  他情愿她恨他,有些幸运的男人被分了手的女人喃喃咒骂半辈子,十多年后她仍未能忘情。像诸辰如此豁达撇脱,可见是视他作陌路人了。
  叫她怎样狠或是爱一个陌生人呢,她对他一丝感情不存。
  任意看向周专。
  周专更是密不透风,“我们只是出来吃顿饭。”
  任意请求:“伯母,我有话想与诸辰说。”
  诸太太也很客气:“改天吧,我们已吃到甜品了。
  任意问:“吃巧克力苏芙里?”
  诸辰回答:“不,杏子馅饼。”
  任意点点头。
  诸辰雪上加霜,这样安慰他:“新女伴很快上场,你不用担心,更年轻更可爱的都有。”
  语气似个大姐,他俩关系是完全没得救了。
  诸辰把甜品让给任意吃,“皮脆馅薄,清甜不腻,十分美味。”
  加了奶油,更加香口,任意吃得一干二净。
  他站起来告辞。
  诸辰大方而关切,“走好。”
  任意笑笑转身,纵使憔悴、半醉,他仍然潇洒,不远处等他的女伴立刻过来扶住他。
  那女郎穿电光紫短裙,刻意露着黑色纱边衬衣。
  他们出去了。
  诸太太讪笑,“什么怪风把他吹来。”
  周专说:“壅岛地窄人多,到处人碰人。”
  “他完全变了。”
  诸辰低头,“或许,任意根本是那样一个人,是我们开头阳光欠准,没把它看清楚。”
  周专付账,替伯母拉开椅子,扶着伯母手臂,轻轻上车。
  那天晚上,母亲问女儿:“任意有什么话说?”
  诸辰放下手中的书,“我不知道。”
  “你在看什么书?”
  “经典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
  诸太太不悦:“我最讨厌这个故事:诸多巧合,堆砌矫情,硬是把悲欢离合挤到两小时舞台剧里去:男女主角统共只得十多岁,一见面,爷娘廉耻全部不顾,净挂住私奔。”
  “是,是。”诸辰唯唯诺诺。
  诸太太气像是消了一半,“早点睡。”
  “是,是。”
  “他嘴油舌滑,一向最会说话。”
  “母亲,你请放心,这个人与我,是一点瓜葛也没有的了。”
  “他糟蹋了你的宝贵时间与感情。”
  诸辰笑着说:“是,是。”
  诸太太回寝室。
  诸辰放下名著,半响,她啪一声关掉灯。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见门铃急促不绝。
  诸辰第一个惊醒,她抓住浴袍去应门,看到女佣也起来了。
  天还未亮,是什么人?  在寓所暴毙
  她自防盗孔看出去,见到门外站着大块头与妙丽。
  诸辰连忙开门,“两位什么事?”
  妙丽一脚踏进诸宅,握住诸辰的手,
  “你先坐好。”
  诸辰瞪大眼睛。
  大块头轻轻说:“朱太太命我俩来亲口对你交代。”
  妙丽在她耳畔说:“报馆刚接到消息:你的朋友任意在寓所暴毙。”
  诸辰一时还不明白,但她听到母亲在她身后低呼一声,诸辰发觉母亲脸色灰败站在身后。
  她本能地说:“我去看看。”
  诸太太抢过来说:“不,不要去,你留在家中陪妈妈。”
  诸太太脚步不稳,女佣连忙扶住。
  诸辰立刻说:“好,好,我不去,我不去。”
  妙丽说:“我在这里陪你们,伯母,你放心,你且去梳洗。”
  诸辰缓缓走到露台,天边已有一丝鱼肚白。
  她声音低不可闻:“是怎么一回事?”
  “据线人说,他们两人在九点钟左右从外边回家,男方说累,进寝室休息,女方在客厅看电视,到十一时许,女方进房,发觉男友昏迷不醒,他在送院途中失救,女方知会警察,男友一向有吸用可卡因习惯。”
  诸辰握紧拳头,耳畔嗡嗡作响。
  不,据她所知,任意并无不良嗜好。
  但是,诸辰又知道多少?
  “这件事,早上七时电视新闻会有报道。”
  “所以,朱太太叫我们赶来汇报。”
  诸辰缓缓坐下。
  大块头突然说:“这已是子洋集团旗下第三个年轻雇员意外丧生。
  妙丽说:“他们知道得太多。”
  诸辰听见母亲叫她:“女儿,女儿。”
  “不要叫伯母担心。”
  诸辰点头,“明白。”
  她进房去安抚母亲,诸太太说:“招呼同事用早点。”
  诸辰说:“妈妈,我今日不会出去,你请放心。”
  她把同事请到书房,大块头在讲电话,妙丽斟出几杯黑咖啡。
  大块头说:“同事说任氏容貌十分平静,死因无可疑,他并无近亲,由子洋集团代表办事。”
  “他的女友呢?”
  “她是一名新进歌星,录完口供已离开警署回家。”
  “这不是一宗意外。”
  “诸辰,全世界都有怀疑,但是室内无挣扎现象,他安静躺床上,警方认为他服用过量药物自杀身亡。”
  诸辰用手掩脸。十二小时之前她还见过他。
  他有话要说,他不像一个决定自残的人。
  他憔悴、疲倦、内疚,在旧爱面前,他似想挽回什么,他极想对她解释。
  但是诸辰已不想听取任何借口,她没有给他机会。
  诸辰忽觉遍身生寒,她抓到披肩,紧紧裹身上。
  妙丽恻然,“师姐,我真想帮你。”
  “你已经做了很多。”
  她蹲到诸辰面前,“师姐振作。”
  大块头说:“报馆叫我,妙丽你陪着师姐,中午我会再来。”
  “妙丽,你有事也回去吧,我毋须人陪。”
  大块头犹豫。
  “中午替家母带蟹粉小笼包来。”
  妙丽点点头。
  他俩还未离开大门,周专赶到。
  他脸色煞白,低声说:“你已得知消息。”
  诸辰再也忍不住,炙烫豆大眼泪滚下面颊。
  周专紧紧抱住她。
  大块头与妙丽略为放心,“师姐,中午见。”
  他们离去。
  “我马上赶来。”周专也潸然泪下。
  最后一程他们三个人,新闻系高材生,同学们怎样取笑他们?
  呵对,圣父、圣子、及圣灵,诸辰是他们的圣灵,几年功课里,周专因筹不出生活费气馁,诸辰收留他住在书房,只劝他把书读好,任意省下啤酒钱带食物到诸家供应。
  倘若有一颗子弹飞来,任意会替她挡住吗,如果那天他特别高兴,说不定就会。
  周专呜咽,友情腐坏是因为他们贪婪,他们都想把诸辰占为已有。
  诸太太轻轻走出来,“周专,你劝劝她,叫她不要伤心。”
  周专整日没有离开过公寓,同事陆续探访,她表面上把悲创处理得还不错。
  妙丽把细节告诉她,她正在削梨子,忍不住说:“任意从不与人分梨,他痛恨分离。”
  一不小心,刀割了手指,滴出血来,她没有跳起,也不觉痛,只静静贴上胶布。
  妙丽说:“朱太太命我们以平常心处理新闻,仪式在下星期一举行,你或许希望送他最后一程,我可以来接你,只说陪你吃茶。”
  妙丽忽然伏在师姐膝上流泪。“这是怎么了?”
  “大块头把你们的故事告诉我,他说,彼时报馆没有不爱你的男生。”
  诸辰不禁笑出来,“妙丽,大块头眼中没有坏人与坏事。”
  妙丽破涕为笑,“我真幸运可是。”
  “愿你们好好相爱。”
  “他已向我求婚,双方家长也很高兴,传统需请客吃酒,你一定要出席。”
  没想到愁苦忙碌的行业里也有一丝金光。
  接着数天,小心阅读报上每一段有关任氏消息。
  两天后新闻已销声匿迹。另外有更新的新闻取而代之:私人太空船带来商机,美商人拟办太空旅行团,大律师指廉署非法禁锢,美网球手闯进女王草地杯决赛……。
  都会善忘,人好比恒河沙子。
  周一,妙丽依约来接诸辰。诸辰特地问母亲是否想吃椰丝蛋糕。
  诸太太以为她俩去逛街喝茶,不以为意。
  大块头担任司机,车子直向目的地驶去。
  那是一个阴天。林荫处处,环境清静幽美,大家都没有言语。
  现场只有一个牧师及几个穿黑色西装男子,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可是招呼他们站到前排。
  牧师轻轻祝祷,“我虽经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的杖你的杆,都与我同在…。”
  这时,一阵劲风吹过,树枝沙沙作响,树叶纷纷落下,诸辰抬头,她心里轻轻说:任意永别。
  灰蓝色天空忽然落下雨点。
  三人恭敬垂头站立,中央的妙丽忽然同时握住男友及师姐的手。
  这时一个黑衣大汉走近轻声问:“哪位是诸小姐?”
  诸辰抬起头来。“大君想与诸小姐说话。”
  他来了?不愧是江湖人物。
  “大君在前边那辆车里,请诸小姐过去一下。”
  诸辰向大块头点点头,走近长形黑窗大车。
  车门推开,江子洋亲自招呼:“诸小姐别来无恙,请进车来说话。”
  车内宽敞舒适,诸辰坐进去,司机轻轻关上车门。   商业间谍
  江子洋鬓脚雪白,他瘦了一点,气色相当不错。
  “诸小姐,你是我见得最多的记者。”
  “我已辞职。”
  “我听说了。”
  江子洋仍然是一个相貌言语都最普通的中年汉,诸辰依然不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特征。
  “诸小姐富泰了。”
  “你在街上,一定不会认得出我。”
  江子洋语气得体亲切一如长辈:“诸小姐仍然娟秀明敏。”
  诸辰也似与他叙旧,她摸着面孔,“车祸后我脸上做过七次手术。”
  “诸小姐出院,我也感到心安。”
  “江先生,你想与我讲什么?”
  “诸小姐,我想告诉你:任意早在七年前已经加入子洋集团工作。”
  诸辰狐疑地抬起头来,“那时我们还没有毕业。”
  “正是,敝集团到大学物色人才,他早成为我们旗下员工。”
  诸辰不安,“不,毕业后他往金城银行工作。”
  江子洋气定神闲,“是我叫他到金城卧底。”
  “为什么?”诸辰震惊。
  “商业间谍,兵不厌诈,知彼知已,百战百胜。”
  任意一直替子洋集团工作!
  “他一直是我的得意门生。”
  诸辰悲愤莫名,“你口说无凭。”
  “这些文件,都由他签署,你可检验。”
  诸辰翻阅,知道全是真版,并非副本,她轻轻抚摸任意宝蓝黑水签名,这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诸辰没想到他是这样身份。
  “他一直瞒着你吧,身份暴露后,他公开回到子洋集团。”
  这时想来,只有雍岛笨女人才没看出端倪,这么些年来,要紧关头,难怪任意总拿得出钱来救济周专。
  “他很喜欢你,与你订婚那段日子,他最开心。”
  诸辰说:“他的老脾气不改。”
  没想到江子洋这样答:“男人吗,总是男人,你们新派女性眼内揉不下一粒沙子,自已吃苦,你就不能原谅他逢场作戏。”
  “他可是自杀?”
  “警方是这么裁定。”
  “我的车祸,可是意外?”
  “警方亦如此判决。”
  “江先生,你奇人奇事,在你四周,全是诡异巧合。
  他显得无奈,“检察官也这么形容。”
  “你的官司还在进行中。”
  他点头,“我每日需往警署报到,十分麻烦。”
  这时,雨势忽然大了,落在车顶上,啪啪作响。
  “为什么把他真实身份告诉我?”
  “这也许可以解答你心中一些疑问。”
  “仪式做得十分得体,我很感激。”
  “应该的。”
  “江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君,说得好,我正是大君。”
  他仰头笑起来,深色皮肤似泛起一层红光。
  诸辰推开车门。
  黑衣人连忙替她打伞,这时雨势已经很大。
  江子洋扬声说:“保重,诸小姐。”
  诸辰觉得她双手颤抖。
  任意隐瞒身份,不知自她身上探到多少消息。
  他爱她爱到这个地步,多么讽刺。
  他一直利用她的记者身份。
  而周专似有先见之明,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谈工作诸事。
  大块头迎上去,只见诸辰面如死灰。
  他握紧她的手,妙丽打开车门,诸辰上车时额角在车门角狠狠撞了一下,咚的一声,肿起一块,急痛攻心,思路反而清醒。
  她关上车门,坐好,吸进一口气。  暗柜打开
  诸辰问大块头:“报馆可是还在追江子洋的消息?”
  大块头轻轻答:“只当一般新闻,朱太太吩咐:市民虽然仁厚,心中有数。”
  妙丽答:“腐败如不改革,市民很快会吼叫。”
  她的手提电话响起,说了几句,对师姐说:“报馆说,有一个信封寄给诸辰。”
  大块头说:“我们这就去收件。”
  妙丽见师姐失神,便逗她开心:“看这具最新手提电话,小七得多,据说将来还会小,尺寸像纽扣。”
  诸辰连强笑都做不到。
  活泼开朗的任意竟带着这样大的秘密生活。
  如今暗柜打开,骷髅骨跌出来。
  回到报馆,感觉比在家还要舒适,茶水间装修过,增添咖啡机及长沙发,有点似休息室,同事们知道诸辰来了,纷纷过来叙旧问候。
  诸辰由衷感激。
  朱太太也特地从楼上下来,“诸辰。”
  她与她拥抱。
  她们彼此称赞对方气色好。
  秘书随即找朱太太开会,她依依不舍离去。
  妙丽把一只不大不小黄色的四乘六寸信递给她,“就是这封信,没有回邮地址。”
  大块头说:“我替你拆。”
  他对诸辰,才是真心。
  诸辰一看信封上手写字样,不禁呆住:钢笔、宝蓝色墨水,熟悉的笔迹。
  任意,是任意。
  她不动声色把信封按在胸前。
  同事送来糕点,“诸辰,吃一点才走,有事请教。”
  她问诸辰,做访问,对象是名人好,还是普通人更显亲切。
  诸辰不得不收拾情绪,想一想答:“各有优点,访问最难写,因为要做到作者、对象及读者三方面皆大欢喜,访问才算成功,愚见是,访问要做得有创意,有新见,有观察及有诚意。”
  “多谢师姐。”
  数月不见,诸辰已正式晋升为师姐。
  既然如此,言无不尽:“记者最忌在访问中自我标榜。”
  同事笑,“作者最忌在任何文字中自我标榜。”
  “对,”妙丽说:“最重要是努力写好题目。”
  大块头诧异:“这是什么,教写作?”
  大家拍手,“师姐不如举办写作班。。”
  “我?”诸辰讪笑,“我当务之急是回学校多多学习。”
  稍后,她由大块笑送返寓所。
  一进门,她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一口气喝下去。
  然后,走进书房,剪开信封。
  她取出几页信纸,一开头,任意就这样写:“猪,你那晚车祸受伤,我就知道,我一生最快乐的岁月,已离我而去。”
  是他亏欠她,他欺骗她,他对她不忠,可是,到头来,流泪的仍然是诸辰。
  “可是,我心里又有一丝释然,你终于离开我,我再也毋须瞒你什么。”
  “我已恳请大君将我真实身份揭露,是,我利用你得知许多内幕消息,大君视我如子侄,他并无勉强我做任何事,一切出乎我自愿。”  与人无尤
  诸辰抬起头来,传说魔鬼引诱凡人,有一个不成文规矩:必须要做到一切属事主自愿,果然,任意在遗书中承认:一切与人无尤,责任他一人承担。
  “我并无亲人,我把世上一切杂物,都留给你一人,任你运用,再见。”
  他并无认错,也不道歉,这些对他来说,也许都太过婆妈多余。
  诸辰把头埋在臂弯里。
  她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周专,周专心目中的任意,应当与从前一模一样。
  她母亲来敲门,“女儿,你为何关在房内?”她打开房门。
  “你哭过了,一双眼睛红肿。”诸辰觉得她自己有眼无珠。
  “哭出来也好,心中舒畅一点。”
  诸辰把信件放好。
  “刘关张律师有电话找你,请你回复。”
  明日吧,明朝又是另外一天。
  “我做了鲜味鸡粥,天气凉了,吃多一点。”
  母亲又取了一叠衣物进来,“替你置了些开斯咪毛衣,记得吗,中学时期,你什么都不穿,光挑黑色,同学叫你密司诸,我从不讲什么。”
  这个好妈妈允许个人主义生存。
  “这次我替你买了半打一样一色的黑色毛衣。”
  诸辰连忙套上一件,一边说:“没有妈妈怎么办。”
  “周专也找过你。”
  诸辰点点头。
  “累了就休息一会吧。”
  体力与车祸之前是不能比了,她小睡片刻,醒来时一转身,发觉周专坐在她床边看书。
  她轻轻问:“什么书?”
  “小人物投资十法。”
  “好书名。”
  诸辰用手撑着头,仍躺在床上。
  天气凉快,床褥有不能形容的吸引力。
  “诸辰,我们结婚吧。”
  真是,还想什么呢。
  “待我伤势完全复元再考虑。”
  “即使你只剩下一条手臂一条腿,我也不管。”
  诸辰喊起来,“哎呀呀,听听这张乌鸦嘴,我少了一根毫毛惟你是问。”
  “对,什么都问我好了。”
  “我不会洗衣煮饭,我只会写。
  “那么,写一本长篇小说好了,家务我会雇人服侍你。”
  “写小说那么容易?”
  周专打趣:“一个开场白加一个结尾,当中尽管胡诌。”
  诸辰点头,“多谢指点,多谢指教。”
  “秋季是结婚好日子。”
  “春季五月天才多人办喜事。”
  诸辰突然垂头,“任意已经不在了。”
  周专感慨,“我也在想,否则,婚礼他是伴郎,不知要闹多少花样,我真的怀念他。”
  诸辰无比凄凉,“原先以为我们都会活到八十多岁,甚至更老,可是你看,先是我,再是任意。”
  “诸辰你还好好活着。”
  诸辰颓然:“周专,我体内一部分似已随任意而去。”
  周专并不怪她,他轻轻应:“我也是,毕竟我们三人曾经那样亲近。”
  诸辰把任意的信件给他读。
  他哎呀一声。
  半晌,他说:“诸辰,我保存着任意给我的生日贺卡,我想借用此信回署找专家核对字迹。”
  “这不是假信,他的律师已向我联络。”
  “诸辰,任意整个世界都由江子洋塑造,他一生受他控制,你还不明白?”
  “江子洋已为警方逮捕,由廉署与商业罪案组共同审理此案,他已像剥了牙的老虎。”
  “你把他估计太低。”
  “周专,可否说一下工作以外的事?”
  “我要是说你我将来,你也不要听,可是要我谈谈今日社会风气?”
  他终于动气,声音沙哑。
  幸亏这时诸太太推门进来,放下茶点。
  诸辰打趣,“妈来查看我们有否不规行动。”
  诸太太笑答:“真的,你俩为什么总不亲吻?”
  诸辰笑:“我俩老大,已不是冲动好色的青少年。”
  诸太太叹口气笑着出房。
  周专向女友道歉:“对不起。”
  “没事。”
  宣读遗嘱甲乙两人,甲君已经不在人世,活人不能与死人斗,任意永远占着上风。
  “社会风气究竟如何?”诸辰搭讪。
  “贫富悬殊,正义尽失,表面繁华,内里腐败,人心虚浮,欺善怕恶。”
  诸辰接上去:“急需道德重整。”
  “正是。”
  “周专,认识你真是荣幸。”
  “我有事回署,明日再来看你。”
  他告辞之后诸太太嘀咕很久,只怪女儿不会迁就男友。
  “妈妈,”诸辰按住母亲的手,
  “真情相悦毋须刻意迁就,一凹一凸,宛如天然,一段感情到需要迁就之际,已经差不多完结。”
  “对,你住在乌托邦。”
  诸太太继续噜嗦。
  “妈妈你为什么没有再婚?”
  诸太太蓬一声关上房门。
  第二天一早,诸辰往刘律师事务所赴约。
  刘律师年轻貌美,真看不出熬过十年寒窗,她招呼诸辰进办公室内。
  “诸小姐,我最爱读你的专访:生动有趣,总有新意,叫读者回味。”
  “过奖,请问刘律师,你们可与子洋集团有任何关系?”
  “我听过子洋集团,刘关张是一家小型事务所,我们并无大型客户。”
  她取出文件放桌上,“今日我代表任意先生向你宣读遗嘱。”
  诸辰有忍不住的哀愁,“他亲自与你接触?”
  “他曾是我表弟的补习老师,辗转介绍。”
  诸辰点头。
  刘律师凝视这位诸小姐,她五官肯定经过矫形,耳侧还有疤痕,可是神情却十分自然,不像是追求肤浅虚荣的人。
  遗嘱内容十分简单,“我任意把以下资产留赠诸辰”。
  只一句话,另有一页清单。
  诸辰轻轻说:“请刘律师把所有资产转为现款捐赠慈善机构。”
  刘律师肃然起敬,“诸小姐,我预先代表有需要人士多谢你,请问,你属意哪一个机构?”
  “任意生前最钦佩飞行眼科医院。”
  “呵,奥比斯。”
  “但愿所有人都看得见。”
  “是,是,诸小姐,请在这里签名册名,还有该处与该处。”
  她一页一页翻过文件,让诸辰签署。
  诸辰轻轻问:“他办理遗嘱时,神情可有异样?”
  “诸小姐,许多人已经明白到死亡是人类必然命运,一早安排身外事是明智之举,任意先生神情平和,一如办理任何法律文件。”
  诸辰点头,“家母健在,不然,我也来办理文件。”
  刘律师笑:“我们清理完资产再与你联络。”
  “我可以走了。”
  刘律师送她出门。她妆扮合时,小腰身装配圆头高跟鞋,既时髦又别致,专业女性越来越年轻,愈来愈漂亮。
  诸辰返医院复诊。毫无根据经历三小时才能出医院大门重见天日。
  她朝看护抱怨:“法医自一滴血可查获所有资料,你起码抽取十筒样本,加起来一公升,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周专的车子来接她。
  车厢有一份报纸,诸辰一眼看到新闻头条:“高级督察涉嫌串同两名警长经营妓寨,廉署暗中派员乔装嫖客,将一干人员一网成擒,被廉署落案起诉。”
  诸辰问:“是你吗?”
  “是我。”
  “你如何乔装嫖客?”
  “嫖客不是我,是另一位同事,我主持侦查此案。”
  “贵组工作态度如一股烈风,肯定得罪不少有力人士。”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你赞成严刑竣法?”
  “我甚至赞成恢复死刑。”
  “你吓怕我。”
  “我们谈别的。”
  “周专,我们只是新闻系学生。”
  “我同伯母说,你是近日唯一身上有脂肪的女生。”
  “周专,你可是觉得任意咎由自取?”
  “伯母说已尽量让你吃得清淡。”
  “我们已经开始任由你讲我管我说。”
  “我那处宿舍已装修得七七八八,我已把衣物搬进新居,你可要来挑选厨房用具?”
  “不用我了。”诸辰意兴阑珊。
  “我不知选用何种洗衣干衣机器,还有,听说有种智能冰箱,我可否借用你的家务助理?”
  车子已向新居驶去。
  周专轻轻说:“专家说遗书上确是任意亲笔,连墨水都说与我保存的贺卡上版本相同。”
  诸辰叹息。“警方猜测由他把你当晚行踪通知有关人士。”
  “不,不是他。”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你一怒之下冲出他家飞车上路。”
  “车祸是一宗意外,他绝对不会伤害我。”
  “警方认为你受伤后他内疚不已,在悔愧压力下自杀。”
  “警方推理毫无根据。”
  (二十二)
  “那么,他知道得太多,招致杀身之祸。”
  “周专,我很疲倦。”
  “诸辰,你需面对现实。”
  “周专,不要向我逼供。”
  周专心疼,把诸辰紧紧拥抱怀中。
  过两日,周专两字又在新闻版头条出现。
  诸太太高兴地把报纸递给女儿看。
  位于亮利路大厦的廉政总署昨午发生火警……
  诸辰一惊。太太高兴地把报纸递给女儿看。诸太太连忙说:“没事,小火而已。”
  “大厦电话房因电线短路,一部电脑烧毁,无人受伤,所有职员疏散,当中包括行动署首长周专。”
  “看到没有,他又升职了。”
  可是,他一言不发。
  升官加薪是一级愉快的事,他为何一声不响。
  一直以来,每次升职,他都没向诸辰报喜。
  “周专真不容易:苦出身,毫无背景,凭实力一直如火如荼升上去,你看最近他经手的大案,一宗接一宗,压力想必惊人,可是一点也不露出来。”
  周专近日连笑都不会了,还说不露压力。
  诸太太继续赞:“这孩子有志气,他嫉恶如仇。”
  诸辰放下报纸。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约了大块头与妙丽游泳。”
  她想海浴,大块头租了游艇,一直驶到深水之处。
  诸辰穿了潜水衣保暖,跃入水中,一直潜下去,然后缓缓升上,妙丽一直在她身边守护。
  回程中他们欣赏夕阳海风。
  妙丽说:“周大哥又升了职,他很快位极人臣。”
  大块头笑,“行动署同事说他有个绰号叫贿赂煞星,他每建奇功。”
  “别看周大哥长得斯文,声音永不提高,做起事来,杀气腾腾。”
  诸辰不出声。  大衣帽子
  诸太太与周专在码头等他们,约齐去吃海鲜。
  诸辰不出声。周专时时让伯母也热闹一下,诸辰心存感激。
  伯母说:“我请周专吃这一顿替他庆祝升级。”
  周专连忙说:“伯母太客气。”
  “你不说,我们也看到报纸。”
  妙丽笑,“周大哥是名人。”
  大块头说:“老总说过,他的朋友泰半都是专栏作者,十年不见面也可自他们文字里得知近况,省事省力,又无是非。”
  周专只说:“你们晒黑了。”
  他负责送诸辰回家,顺路在附近水果档挑选荔枝。
  他做什么都那样认真,亲手捡了一小箩桂味让诸辰带回去。
  “我会多抽些时间陪你。”
  诸辰想起,“可是要借家务助理收拾家居?我明日派人去你家。”
  “妙极了。”
  第二天诸太太说:“我也过去帮忙。”
  “妈妈,不用你。”
  “我想了解周专居住环境。”
  “妈打算与他同居?”
  “你什么都说得出口。”
  “我一向视母亲为老友。”
  诸太太开车载女儿与女佣到周家。
  只见客厅里三只大型黑色胶袋,标明“捐赠”、“保存”、“丢弃”三种字样。
  诸太太啧啧称奇,“井井有条。”
  周专一向如此。
  换了是任意,保证西装鞋袜一天一地,每件衬衫上还染着不同香水味。
  可是,女生都喜欢任意。
  “就是这三袋?”女佣打算动手。
  伯母说:“慢着,打开这两只塑胶袋,我翻翻口袋,看有否留有杂物。”
  诸辰劝阻:“妈妈,我们到新居去,你不是想看看他那个大露台吗?”
  “五分钟。”
  佣人打开“丢弃”胶袋,伯母逐只口袋检查,果然找到若干零钱。
  又打开“捐赠”胶袋,抽出衣服逐件检查。
  诸辰看到母亲在底层掏出一件深色外套。
  诸太太说:“咦,口袋里有顶帽子,似是新衣。诸辰转过头去。
  该刹那她看到那件外衣,顿时魂飞魄散,动弹不得。
  半晌,她才轻轻走近,自母亲手中接过大衣。
  她将它抖一抖,像是看到一个人一样。
  大衣双肩经过特别修改,垫着厚厚假肩,穿上使人更加瘦削。
  塞在口袋里的帽子有着长而深的舌檐,可遮住容貌。
  诸辰使劲吞下一口涎沫,才喘得过气来。
  母亲吩咐女佣不知什么,她只听得嗡嗡声。
  只见女佣绑好胶袋口,抬下楼。
  诸太太推女儿一下,“我们去新居。”
  诸辰回过神来,浑身发冷。
  她折好手中衣物,放进一只袋里,收在车尾箱,外表镇定,可是元神已被震散。
  坐在车后,她瘫痪成一堆。
  诸太太把车驶往慈善机构,丢下一大袋衣物,又驶往垃圾收集站,最后,到达山上新居。
  伯母称叹不已。
  “小洋房!”
  诸辰想下车,双腿不听使唤。
  她脸部神经抽搐,旁人还以为她在微微笑。
  他叫杨过。
  伯母参观过里外,这样说:“大人倒还罢了,小孩在这种环境长大,才叫做享福呢。”
  诸辰低头不响。
  “他都安排妥当。”
  女佣帮他把衣物取出,逐件挂好。
  诸太太说:“一打白衬衫,六套灰西装,他倒是简约。”
  标准女婿,她想。
  诸辰耳鸣不停。
  她轻轻说:“我想回家。”
  诸太太转过头来,“一起走吧。”
  “我回自己公寓有些事要做。”
  进了门,紧紧锁上,诸辰把抱在怀中的衣物平放在床上。
  虽然只见过一次,也似烙印般刻蚀在脑海中永志不忘。
  那个线人穿的就是这套衣帽。  他叫杨过
  报馆无论怎样花尽人力物力追查,都找不到此人。
  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诸辰几乎想笑。
  她想学从前那样,先找到任意:喂,知道那个杨过了,得好好揭破他身份。
  可是任意已经不幸丧生,她又身受重创,皆因这件案子而起。
  原来一切都由好朋友好同学周专亲自安排演出,激引《领先报》社总动员发起调查报告。
  因此协助周专破案,他步步高升,现已贵为行动署首长。
  诸辰抬头。
  原以为甲君与乙君都会为她赴汤蹈火,可是到头来卖命的却是她。
  这是彻头彻尾的出卖与利用。
  杨过的确是同事们所怀疑的高级官员,他略为乔装,转变声线,就叫诸辰入彀。
  他暗里一定笑得痉挛吧。
  诸辰握紧拳头。
  她想找他申辩,脚底一滑,身体失去重心,往前摔去,额角碰在大理石茶几角上,诸辰一阵晕眩,站起来,抓起手袋,走出门。
  她站在街角等车。  二十三
  忽然有路人朝她指指点点,接着,有两个警察急步走近她,扶住她手臂,
  “小姐,发生什么事,你额角出血,我们送你到医院。”
  诸辰吃惊,伸手一摸,一手滑腻,摊开手掌,看到鲜红色厚秥的血液。
  她叹口气,眼前渐渐发黑。
  若不是为着妈妈,她干脆躺下在这行人道上,闭上双眼也罢。
  她握住胸口,象是有利箭贯心那般喘息,半晌对警察说:“请送我到爱主医院找李医生。”
  她缓缓坐倒。握住胸口,象是有利箭贯心那般喘息,半晌。
  女警蹲下,“小姐,谁伤害你?”
  谁,谁伤害她?诸辰呆一会才轻轻答:“没有别人,只怪我自己。”
  血已经流到她眼皮上,她索性闭上眼睛。
  救护车呜呜驶近。
  一进急救室主诊医生已在等她。
  李医生过来检查,仔细用盐水冲洗伤口,局部麻醉,缝针。
  他说:“诸小姐,你脸上每寸已全部缝过针,象块百结布。”叹气。
  全部过程诸辰清醒。
  她再三向警方表示是一宗意外。
  医生轻轻说:“你精神恍惚,需留院观察。”
  “床位矜贵,让我回家。”
  “你头部曾经受过重伤,不能掉以轻心。”
  诸辰只得退让。
  “我替你通知家人。”
  “千万别告诉家母。”
  在病房里休息倒也宁静。
  诸辰已不打算任任何追究,她心已死。
  睡到半夜,诸辰忽然惊醒,她浑身寒毛竖起,四肢凝固在床上动也不动。
  是动物的触觉,她知道有人在她房里。
  而且这个人,很可能会伤害她。
  无处不在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影,坐在窗前,他轻轻叹口气。
  这一声叹息,象是一盆冰水,浇到诸辰身上,她咬紧牙关。
  唤人铃就在床头,她一伸手就可以够到。那人影双肩高耸,异常瘦削,不是别人,正是周专,有眼无珠的诸辰到此刻才看到他真面。
  她说得好,与人无尤!一切是她自己的错。
  她心里暗暗叫:快走吧,快起,我不想再见到你。
  不知怎地,又被他追踪到医院来。
  由此可知,周专的线眼已无处不在。
  她屏息闭目等候,周专站起来走近,仿佛在打量她。
  过一刻,他又叹息一次,轻轻拉开房门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诸辰手足回暖,她竟害怕得那样厉害,全身颤抖,她大力按唤人铃。
  看护进来,“什么事?”
  诸辰喘息,“刚才那人——”
  “那是你未婚夫,我们都见过周先生。”
  诸辰呆半晌,“我想出院。”
  “明早六时,李医生就会来看你。”
  “那么,我要求一名看护留在房里陪伴,还有,我不想见任何人。”
  “可是周先生——”
  “尤其是他。”
  看护叹气,“周先生很爱惜你,匆匆赶来,鞋子左右都穿错。你们或许有点龃龉,你别小心眼,这世界,知心人很难找。”
  诸辰吃惊,周专好人形象竟如此深入人心。
  稍后,有一位阿婶提着毛线进来坐下。
  诸辰没有再睡。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已不欲多讲,唉,夫复何言。
  天一亮李医生就推门进来。
  诸辰轻轻说:“象你这样的人,是生活在地上的天使,上帝派你下来,解救病人。”
  李医生笑答:“不愧是写作人,能说会道。”
  “我完全真心。”
  “我看过报告,你可以出院。”
  诸辰点点头。
  “回娘家比较好,有人照顾。”
  诸辰说:“即使是母女,也有不想答话的时候,家母一日到晚不停的问:女儿你为什么皱眉,女儿你可吃饭了,女儿你有否心事……”
  医生替她检查伤口,
  “过两日来拆线。”
  “我可否乘搭飞机?”
  医生意外,“你想去旅行?”
  诸辰答:“加拿大西部一个渔镇叫新苏格兰,那处悬崖上有灯塔作公寓出租,顶层可以看到大西洋,我想去住上一季静心思想。”
  医生踌躇。
  “请勿将我行踪告诉任何人。”
  “你自己当心。”
  诸辰黯然,“我明白,一个人若不自救,谁也救不了他。”
  诸辰不舍得丢下母亲。
  她与妈妈一起前往多伦多度假,只说是探访阿姨。
  诸太太看到女儿神色,不用多问,已知婚约取消。
  做母亲的感慨万千。  出发远行
  据说有些妈妈对子女婚事百般阻挠,这可是疯了,诸太太不知多想看到诸辰成家立室。
  母女只收拾简单衣物便出发远行。
  诸辰把母亲安顿在亲人家中便独自上路。
  途中周专打过一百次电话给她,她索性连手提电话也丢进安大略湖中。
  她背着背囊乘火车往新苏格兰。
  先在哈利弗斯镇小旅馆居住,然后找她向往的灯塔。
  地产经纪笑笑,“诸小姐,买下来也所费无几,还连带三间平房,两亩地,船只控制室电脑化,灯塔渐渐无用,只得出售。”
  诸辰心动。
  “最适合作家隐居工作。”
  “我不是写作人。”
  “那么,艺术家。”
  他带她走上灯塔,把望远镜递给她。
  “看到芬地湾没有,那是大西洋与圣罗伦斯河汇合之处,波涛汹涌。”
  诸辰看到浩瀚海洋,一望无际,海鸥哑哑低飞,一股盐香扑鼻而来,心中忽然释然如放下千斤大石。
  “可有水电厕?”
  “所有设备齐全。”
  “那么我们回去办公室办买卖手续吧。”
  诸辰已经决定不回去了。
  诸太太由姊妹带领着忽然象变了一个人。
  阿姨们是老华侨,皮肤晒得很黑,仍然用蓝绿色眼影,穿大花裙子,可是那笑容人见人爱,没事便做义工,一到周末,忙个不已,自动献身,做了三文治及肉汤,带着水果衣物毛巾牙刷之类,半夜三更,用货车载着前往闹市街角,接济街童。
  货车尾打开,几个中年太太完全不用说话,街童也十分沉默,天气渐冷,他们习惯性走近斟咖啡吃面包,近天亮时纷纷象鬼魂般离去。
  阿姨们好此不疲。
  市政府终于发现有这么一辆小货车,特地颁发一个好市民奖章,却之不恭,阿姨去领了回来,放厨柜当眼之处。
  诸太太只后悔没早些来与她们团聚。
  多次邀请,只是推辞,她嫌姊妹象乡下人,并且移民做二等公民,甚难适应。
  可是这次有女儿陪着她,又完全不同看法。
  二十四
  母女同心,她暂时也不打算回去了。
  “周专有找你吗?”
  诸辰温和地说:“那是过去的事了。”
  一日在路连咖啡座,诸辰苍凉独自坐着看路人与游客走过,忽然看到一个人影:黑发、瘦削、耸肩,诸辰吓得目定口呆,手足无措。
  她僵住。
  他渐渐走近,像,真像。
  忽然之间邻座一个孕妇笑着站起迎上去招呼,两个亲昵地手拉着手。
  呵,另外有人了。
  可是这一刻诸辰看清楚,男子不是她害怕的那个人,他只是有三分像他。
  诸辰松口气,手脚又可以活动。
  这是新苏格兰,离开那人的阴影已经很远,他不会找上来,因为他爱自身多过爱她。
  诸辰垂头。
  胸膛像掏空一般难受,她竟这样害怕,她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
  他真的吓破了她的胆。
  诸辰心酸,他竟造成了这样巨大破坏。
  一个人叫另一个人经历如此创伤,是要遭到报应的。
  侍应走近,“小姐可要添杯咖啡?”
  诸辰摇摇头付帐离去。
  深秋来临,枫叶落尽。
  她到市集小店选购日用品,店主人走近说:“小姐你打算在此过冬?”
  诸辰答是。
  店主微笑,“你不知新苏格兰有严冬吧。”
  诸辰不明白。
  “气温降至零下二十,积雪一公尺深。”他用手在腰上比一比。
  诸辰张大嘴。
  “小姐,你不如到西岸温哥华避一避寒。”
  诸辰定一定神,“告诉我该怎样做。”
  店主笑,“我叫呵呵帮你。”
  他大叫声。
  诸辰大惑不解。
  即时走出一个华裔高大硕健的年轻人,笑着说:“我叫何豪。”
  可不就是呵呵。
  华人无处不在,到处为家。
  “替这位小姐准备过冬。”
  那粗眉大眼的年轻人走近,“这位小姐贵姓?”
  诸辰只说:“我姓张。”
  她外婆姓张。
  “张小姐先得选购羽绒大衣及长统靴子,雪铲及融雪化学盐。”
  他把用品堆在手推车上。
  “你要囤积一些干粮,”碰碰碰,他抬出大量卤牛肉罐头及饼干之类放下,“记住气温到了零下,开着水龙头防结冰,不要省电,暖气不可少,汽车注满油。”
  诸辰点点头。
  “你开什么车子?”
  “我没有开车。”
  “张小姐,赶快置一辆客货两用车,换上雪地车轮。”
  诸辰咳嗽一声,“我想请你做顾问。”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我帮您送货。”
  到了悬崖那片宽大草地,看到红白二色灯塔,他恍然大悟:“你便是灯塔主人。”
  诸辰点点头。
  “你需要一架小型发电机作后备。”
  如此严重?
  “有一年冰雨拖垮发电塔,我们整个月缺电。”
  诸辰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他笑容可掬,“我在本省出生,家父是龙虾渔夫,退休后回山东家乡去了。”
  “你呢?”
  “我没学好中文,”他无奈,“现在后悔。”
  “你在哪家大学?”他答:“我没升读大学,中学毕业,平均分只得六十八,考不上大学。”
  诸辰记得,她高中一连三年,平均九十六分,可是,她也没考到最著名学府,可见天外有天,山上有山。
  “我有冰冻啤酒。”
  “我不喝了,得回店做工,稍后我替你送其他日用品来。”
  “谢谢你。”
  他走了之后,诸辰躺绳床上看海景。
  看情形何豪的脑筋与她一般简单,可以交朋友。
  冬季用品很快堆满半间平房。
  何豪说:“许多地方需要修理,我周末可以帮你做散工,每小时廿五元。”
  “你有空尽管来帮忙。”
  没多久,他把洁具换过,重铺木地板,里里外外添了新油漆,又在门前种了千多株郁金香,原来球茎类花全得在十一月下种,来春开花。
  天气渐冷,诸辰拥着羽绒大衣觉得头脑特别清醒。
  她穿得像雪人,何豪却只需加一件外套。
  他替她维修装修了整间屋子,工程仍然继续。
  他明显对她好感,感情却不大露出来。
  初雪,地上铺了白白一层霜,浅浅脚印,人、鸟类、小动物,清晰可辨。
  何豪替她带来华文报章。
  “你会读中文吗?”
  何豪读头条:“……除拘捕……人士,并持……到《领先报》等……”
  诸辰取过报纸:“震撼性发展……廉署持法庭搜查令到六间报馆搜查,调查一宗新闻材料,多间报馆指摘该署粗暴干预新闻资料来源、保密原则及严重侵犯新闻自由……”
  诸辰知道这是周专指挥的行动,她沉默。
  稍后两人结伴到镇上金龙戏院看武侠电影,又到银风饭店吃中菜,水准虽不及多市及温埠,却也新鲜可口。
  捏碎幸运饼,小小字条说:“求,你才会得到。”
  “你那张说什么?”
  何豪给她看,上面这样写:“施比受有福。”
  说了等于没说,模棱两可,但是读了的人却有心。
  诸辰躲在小镇,只觉安全。
  隔了几天,她看到第一场大雪。
  整个天空白茫茫,鹅毛大雪不停落下,不到半日,积雪已到膝头,她只管赏雪,根本没想到要操作,把何豪的叮嘱丢到脑后。
  她坐在灯塔二楼看天气台,报告员大为紧张,勤嘱市民做好准备,应付严冬。
  诸辰喝杯热可可,与母亲通话,翻开杂志。
  有篇特写写得十分动人:记者访问一个遭遇车祸的女子,她的申诉,即是诸辰的心声。
  “……一场车祸令她遍体鳞伤,昏迷不醒,至今神志恢复,手脚又可以活动,已经感谢神恩,她说:‘自从车祸之后,已没有胆子驾驶,看到车子都心惊胆战,表面仿佛恢复得很快,但是很难集中精神做事或谈天,感觉上灵魂已飞霄云外……’”形容得那样贴切。
  她在大沙发上盹着。
  第二天听见有人叫她,“张,张,你在家吗?”
  她一睁开眼,看到满室亮光,以为天晴了,她走到窗前一看,大乐,原来整夜下雪,积雪已有半个人那么高,何豪穿上雪橇,老远步行来看她。
  二十五
  诸辰笑着打开窗户,只要弯下腰,手掌即可碰到何豪伸长的指尖。
  何豪见她那么高兴,不禁感动,他太过担心,应当学她那般无忧无虑才是。
  何豪不禁提高声音说:“噤声!远处窗户绽出什么亮光?是东方,茱丽叶是太阳!”
  他还记得初中读过的莎翁。
  诸辰伏在窗框上咧开嘴笑,她不知多久没那样开心。
  她对何豪说:“我开门给你。”
  跑到楼下,大门似卡住,她用力一拉,门是打开了,可是被雪堵住,根本出不去。
  她又大笑,关上门,跑回二楼。
  何豪跌脚,“你忘记铲雪。”
  “是我躲懒。”
  “我把铲雪车开过来。”
  “我有更好主意,你自窗户进来不就成了。”
  何豪说:“做妥正经事才说。”
  天空扯棉飞絮,继续飘下大雪,大西洋上升暖流与北极南下冷空气相撞,形成恶斗。两股不同的势力,要争一个天空。
  雪下得愈大愈好,再也没有人会找得到诸辰。
  在八千里远的雍岛,四季十分含糊,只有夏天热得人七荤八素。
  冬日,不过是多添一件外套。
  《领先报》督印人朱云于律师陪同下在周专办公室已经静静等了三十分钟。
  朱云心中有气,但是姜是老的辣,她见过不少场面,周专在官阶来说,不大不小,可是凡事以和为贵,富不与官斗,能够小事化无,朱云一定会息事宁人。
  朱云拉一拉开斯米外套衣襟,一声不响。  借公济私
  终于有人推门进来。
  是周署长本人,他似乎更瘦了,满面倦容,看到朱太太,不住道歉。
  “我低估了下班时分隧道的交通挤塞,请原谅我。”
  朱太太淡淡说:“周署长找我什么事?”
  周专脱下外套解领带袖子。
  “搜查报馆,仍属必须。”
  朱太太不出声。
  “《领先报》反对的声音最大。”
  朱太太是何等明敏,一见周专支吾,已明白一半,她朝律师使一个眼色,年轻的律师眉精眼利,立即说要出去打一个电话。
  办公室里只剩两个人。
  周专轻轻问:“朱太太,诸辰在什么地方?”
  朱太太一怔,心里却放下一块大石。
  原来是借公济私,叫她在冷板凳上坐上大半个钟头,不过为着要打听前女友下落。
  朱太太不露声色,不加挪揄,心平气和地答:“我不知道,你的消息应比我灵通。”
  “她可有与同事联络?”
  “各人并无提起。”
  “她与一个叫大块头的记者相熟。”
  “你指张人脉吧,他告长假一个月,往大溪地度蜜月,我想他不会有时间管闲事。”
  “你呢,朱太太你可有端倪?”
  “诸辰已经离职。”
  “她们母女前往北美探亲,你可知道?”
  “我们没有往来。”
  “她是你爱将。”
  朱太太觉得好笑,这个人稍糊涂起来连常人都不如。
  她这样含蓄地答:“一个成功的上司,会使每个伙计都觉得他最重要。”
  周专一怔,他叫人送咖啡进来。
  朱太太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诸母回来过一次,卖掉两层房子,将款项汇到美国。”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诸母住在多伦多北约区她姐姐家中。”
  “诸辰一向孝顺,她一定会去探母。”
  周专答:“我也那样想,可是,诸辰并无与母亲来往。
  “电话呢?”朱太太提醒他。
  老练的她似站在周署长这一边。
  “没有记录。”
  他可以找到多市住宅电话的记录,本事可真不低。
  朱太太摊摊手,“我言无不尽,我真无诸辰下落。”
  “我担心她。”
  “她可以照顾自己。”
  “受伤之后,她的思想能力已大不如前。”
  朱太太忽然感喟,“焉知非福,我从未见过聪明又快乐的女子。”
  周专忽然说:“朱夫人是夫子自道吧。”
  “我?”朱云笑,“我不过是靠一班伙计。”
  “朱太太太过谦虚。”
  “周署长,女朋友要离开,便让她走好了,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句话有三分真心,周专呆住,他缓缓低头,锐气稍减,收敛锋芒。
  他轻轻说:“诸辰牵涉到江子洋案,我怕她无故失踪,幕后有主使人。”
  “江子洋已是无牙老虎。”
  “切勿低估他的势力,百足之虫,虽死不僵。”
  “这场官司,才刚刚开始,起码诉讼十年八载。”
  “不,一年之内我要叫他锒铛入狱。”  人走茶凉
  朱太太忍不住说:“周署长剑气逼人。”
  “我一切按照本子办事,朱太太,我有一个私人请求。”
  “我明白,一有诸辰消息,我立即通报。”
  “我想请你主动替我打听诸辰下落。”
  朱云不动声色,“你教我怎么做,我惟命是从。”
  还有谁比他更多眼线?周专趋向前,轻轻在朱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
  朱太太即时变色。
  她考虑一会,这样答:“你等我消息。”
  周专向她深深鞠躬,“朱太太,拜托你了,我不会忘记你拔刀相助。”
  朱太太想丢下一句,“是否下次突击搜查,阁下会网开一面?”
  但是她知道这不是讥讽的时候,她点点头,站起来告辞。
  周专一直送她到楼下大门。
  朱云偕律师离去。
  她考虑整个晚上。
  凌晨,她回到《领先报》,报馆是不夜天,同事们全是夜新鲜,她召集临时小组会议。
  “大块头与妙丽此刻还在蜜月?”
  “刚自南太平洋返回。”
  “请他俩来一趟。”
  两人就住在报馆附近,也真亏他们,十分钟后就到,且分开坐。
  朱太太点点头,开口:“你们可知诸辰下落?”
  各人一怔,像是不知诸辰是谁,朱晨?诸神?那是什么人?
  只得妙丽心中有数,因为丈夫张人脉曾经对这个位师姐有过太多好感。
  她轻轻回答:“听说到北美洲去了。”
  “可有电话地址?”
  大块头乘机表态:“已经没有联络。”
  妙丽放下心中大石。
  同事们如大梦初醒:“呵诸辰,她一声不响离去,并没留下通讯方式,既不想有人打扰,大家也不去追究,工作那么忙,最近又发生那么多事,大块头在大溪都闻说搜查报馆即时赶了回来。”
  朱太太不出声。
  人一走茶就凉,果然不错。
  不想别人打扰的人,千万小心,要人忘记你,那还不容易。
  朱太太唤秘书进来,“明早替我拨电话到子洋集团约时间,我要亲自去见江子洋。”   同事们霍一声齐齐站起来。
  “我只带妙丽去。”她宣布散会。
  曾是《领先报》台柱的诸辰,就此销声匿迹。
  身在北国的诸辰被深雪围住,困在高塔上,象个苦命的公主。
  谁来打救她?
  不怕,何豪那憨小子驶来一辆铲雪车,在塔下打转开路,雪花四射喷向两边,开出一条小路,蔚为奇观。
  这时,大雪并没有停止,天空似乎被冰雾笼罩,成为琉璃世界。
  诸辰并不觉得冷,她穿上冬衣,戴上帽子手套,坐在雪橇上,让何豪拖着她走。
  她说:“这叫人想起杰克伦敦的《原野呼声》,几时我们一齐到极地去。”
  何豪答:“一直往北走,进北极圈,是百芬岛,英纽族即爱斯基摩人居住地。”
  “他们生活是否原始单纯快乐?”
  “我想是,英纽族的雕刻十分著名,他们仍然贴近大自然生活:打鱼、捕猎,优哉游哉,春季我带你去钓鲑鱼。”
  “春季,不知道有多远。”
  “郁金香冒出头来时你会知道。”
  “真难以想像。”
  “你的家乡是亚热带吧。”
  “没有四季,只得一个炎夏。”
  “你会喜欢这里。”
  午夜,诸辰不那么肯定。
  大雪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气象局忠告市民:公路视线已经等于零,无事不宜外出,政府办公室及学校均关闭一日。
  何豪为诸辰做了丰富食物,两人在灯塔内大吃大喝,读书写生,闲谈往事,非常开心。
  雪渐渐停了,诸辰恍然若失,看到远处公路有汽车往来,看样子小镇已恢复活络。
  何豪说:“我得回店里看看。”  再世为人
  诸辰与他一起出去,在便利店与母亲通电话。
  “好吗,大风雪叫人担心。”
  “雪已晴。”
  “雍岛有人找你。”
  诸辰一怔,“谁?”
  “一位朱云女士。”
  诸辰大为讶异,朱太太竟找到她,可见真正要找一个人,也肯定找得到,说难找是不找的借口,朱太太使出九子母天魔搜魂大法,终于联络到诸母。
  “她怎么说?”
  “她问候你,说没有其他意思,你如方便,同她联络,她好生牵挂你。”
  “你可有忘记我的叮嘱?”
  “我说我不在,与她对话的只是管家。”
  “谢谢你,老妈。”
  “女儿,你是为着躲周专吧,都这么些日子,我想他已经忘记你,你可以出来了。”
  诸辰温和地说:“不,妈妈,我不是躲他,我喜欢单纯生活,我此刻舒服极了,我不想再回到社会来。”
  “这样早退休,你不寂寞?几时来探访妈妈。”
  “我们到纽约见面可好。”
  “你这样喜欢北美,不如落籍。”
  北美几个大城市人头涌涌全是华裔,走进广东茶楼,根本不信这是异乡。
  诸辰只是喜欢纯朴小镇,她挂上电话。
  小店主人出来看到她,“张小姐,你发福了。”
  她一照镜子,面孔圆,户外活动,晒得又红又黑,端的十分强壮。
  镇民忙着谈论那场大雪,孩子们纷纷出来活动,请诸辰吃雪球。
  诸辰不服气,来而不往非礼也,连忙回敬,大战一场,累得气喘。
  她的烦恼好似渐渐远去,若干记忆,似断线风筝,在天际变成小小一个个黑点。
  她跟着何豪到鲑鱼市集,看鱼贩处理鱼获,只见他们手起刀落,运刀如飞,溅起无数银光闪闪鱼鳞。
  市集门口有海鲜档,现煮现吃:京王蟹、龙虾、蚬、蚧……他们站在冒白烟的火锅前,大快朵颐。
  诸辰从未那样开心过:破帽遮颜,蓬头垢面,全无责任,无所事事,把工作学业都丢脑后,余生这样,心满意足。
  有了孩子的话,勉强叫他认几个字已足,反正是住这样的房子开这般车子,何用苦苦挣扎,出人头地。
  她曾经有两个朋友,一个为利,一个为名,前者已不在人世,后者不见得快乐。
  诸辰大口大口吃着新鲜鲍鱼,乐不可支。
  雍岛的旧友会否妒忌?人各有志。
  他们另有乐趣,在公司升上一级,骄之同侪,扬眉吐气,兴奋得红光满面。
  诸辰已再世为人,她的志趣与他们大不相同。
  朱云女士终于联络到子洋集团主席。
  开头他们用中间人传话。
  江氏秘书问:“朱太太欲见大君所为何事?”朱女士的秘书答:“纯为私事,望大君拨冗。”
  这种程序叫人想起太监传圣旨,不过太监说话不用第三者,他们会这样形容:“皇上讲:‘我今晚不再见你们,你们回去吧。’”
  两个自以为有身份地位的人非得靠中间人传递消息才能维持面子。  打听下落
  正在紧张商议,一日下午,秘书忽然进来说:“朱太太,江子洋亲自打电话找你,第二线。”
  朱云立刻在心里说:不愧是出来跑的人,度量不一样,何必忌一个女太太,她能把一个江湖客怎么样。
  朱云立刻取过电话:“大君你好,我是朱云。”
  “朱太太,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他笑着说:“本来应当给你电邮,可是我不谙那些先进玩意儿。”
  “我相信格林斯潘亦不会亲自传电邮。”
  他又笑,“朱太太,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明日下午三时你请移玉步到敝公司见面如何。”
  “我准时到。”
  “劳驾了。”
  朱云没想到他这样爽快磊落,而且毫不骄矜,和气才能生财,这人并非浪得虚名。
  她部署下一步应当如何开口。
  大块头街道妙丽要陪伴朱夫人出门见客,这样叮嘱:“好好留意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这是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不容错过。”
  她们没想到江子洋会亲自在大堂等候,身边四名保镖站四个角落,他一见朱太太立刻迎上。 “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礼多人不怪,一切都叫客人舒服。
  朱太太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真人,只见他中等身段,毫不起眼,混在人群里,可以在十秒钟内失却踪迹,再也找不到他。
  这是一个奇人。
  他把朱太太迎入会议室。
  朱云让妙丽坐在一个角落,她镇定大方,上门谈判却仍然不失雍容之态。
  江子洋看着她不禁轻轻说:“做人真不容易。”
  “大君是有感而发?”
  “官方一而再,再而三刁难我,子洋集团濒临崩溃。”
  “那也难不倒你,一下子就另起炉灶。”
  江子洋笑了,抬起头来,“朱夫人找我何事?”
  “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下落。”
  “请讲。”
  “那人是我过去得力助手诸辰。”
  “呵,你要找诸小姐,她在加拿大一个小镇生活,宁静安逸的气氛十分适合她。
  朱夫人没想到他如此坦白,倒也佩服,
  “你一直有她消息。”
  二十八
  她与何豪讲了几句,他告诉她,刚喂了狗,春雨连绵,大地苏醒,樱花盛放。
  诸辰巴不得飞了转去。
  回到旅馆,两位老太把刚才买的衣服鞋裤摊开来试穿,左顾右盼,其乐无穷。
  人是要这样,才能活到一百岁,诸辰看见她俩那样高兴,不禁微微笑。
  “替你也买了些毛衣。”
  “六号,太小了。”
  母亲大吃一惊,“你从前穿零号二号。”
  “此刻我穿十二号。”
  “啊。”阿姨掩着脸惨叫。
  “女儿你可会考虑减掉一点脂肪。”
  诸辰懒得去理睬她们。
  她翻开刚才买回的华文报,看到这段新闻:“雍岛廉政公署为着调查一宗贪污案搜查七间报馆的行动,已引起国际社会关注,总部设于纽约的保护记者会指其手法严厉及毫无必要,美国政府亦发表声明:强调必须尊重新闻自由。”
  国际社会最希望阁下一家几兄弟拳来腿往,打个眉青鼻肿,好让他们渔翁获利。
  她放下报纸,呵,周专还不知收敛,是会吃亏的,满招损,谦受益。
  阿姨一转头,发觉外甥已在沙发上睡着。
  她走近,“可怜的孩子。”
  又发觉诸辰手臂圆滚滚,十分可爱,“女泰山。”
  她爱怜地打趣。
  “喂,别那样叫我女儿。”
  “她象是回到十二三岁时。”
  第二天,女士们又往城南购物。
  诸辰一人买票看音乐剧,开场十分钟就吵得离场,她去逛书店,反而大有收获,她写了一张明信片给何豪:“希望你在这里”,十分由衷。
  有一位写作人在书店角落朗诵作品,诸辰坐在后排听了一会,不得要领,写得并不出色,不叫他签名。
  她在书店喝了一杯咖啡就走了。  悄悄离去
  那天下午,她同母姨告辞。在书店喝了一杯咖啡就走了。
  “我们还想你陪着逛美术馆。”
  “走腻了纽约到伦敦只用飞五个小时。”
  “费用包我身上。”阿姨打胸口。
  诸辰:“救命。胸口。”
  阿姨忽有顿悟:“可是有人在新苏格兰等你?”
  诸辰点点头。
  她俩大喜,“为什么不早说?”挤眉弄眼。
  “是个什么样的人?”
  “殷实好人。”
  “那就够了,几时一起来探访我们。”
  “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急,到帝国大楼观光才走。”
  诸辰勉强又留了一天。
  她对何豪说:“水门汀森林闷死人。”
  “你这乡下人。”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大都会一切都是人造,我不觉适意,我明日回来。”
  何豪大喜过望,“我来接你。”
  “樱花谢了没有?”
  “落英飞舞,漫天花瓣,好看之极。”
  诸辰心安。
  第二天趁妈妈还未起床,她留一张字条就悄悄离去。
  乘计程车往飞机场途中司机忽然与邻车争吵碰撞,两个司机似随时要拔枪侍候,诸辰啼笑皆非,只想逃离大都会。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终于来到飞机场,诸辰拎起行李就走,还有什么留恋?
  幸亏飞机航程短,母亲买的又是头等票,她才能喘息休息。
  诸辰惘然想:她过去是一个编辑记者,报社大堂里有三十多张办公桌,吵得象个墟,她的声音最大,挥着汗,拉开喉咙,突出表扬自身能力。
  现在去最怕人声人群。
  飞机着陆,一见新苏格兰省旗,她几乎想跪低吻地。
  有人拍她肩膀,她转身与何豪拥抱。
  两人乘吉普车驶回灯塔,一路上只见道旁樱花已开至荼蘼,枝头已可已见嫩叶。
  诸辰告诉自己:我已经找到,不用再四处寻觅。
  返到灯塔,寻回犬跑出来在她身边跳跃,她与它滚在草地上欢笑。
  邻居送来新鲜蔬果,她急着与何豪叙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事无巨细,连脚底踩到排泄物的事都申诉一番,她最后这么说:“我只想回家。”
  何豪只是微笑,稍后他说:“来,我教你用剪草机。”
  两亩大草坪,不能用手推机,何豪驾一辆剪草车,坐上去,一边驶一边剪。
  “你喜欢斜纹还是直纹?”
  花了一个上午才修剪完毕。
  试想想:红色灯塔,绿茵草地,白色平房,蔚蓝天空,碧绿海洋……并非天堂,已十分接近。
  一日下午,诸辰洗净床单,却不用干衣机,她喜欢衣物用日光晒干的香味,因此用筐装了到后园晾晒。
  树与树之间缚着绳索,诸辰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把白色床罩用夹子夹牢。
  就在这时,她看到白色床单上有一个人影,她屏住气息,终于找了来。  不认得她
  那人影高大瘦削耸肩,诸辰知道这是谁,人影同她当年深夜见到的告密者一模一样,二人终于合二为一。
  迟早问题,他找到了她。
  诸辰蹲下,取起枕头套夹好。
  那人开口了,说的是英语,“打扰你。”
  声音更沙哑了,不必经过处理,活脱是那自称杨过的人的声音。
  诸辰缓缓转过身子。一点不错,来人正是周专,一年不见,他又瘦又干,两鬓雪白,象是老了十年。
  诸辰避了他那么久,两人终于面对面,一切恩怨,今天要处理解决。
  这时,寻回犬意味到主人不安,走到她足下,胡胡作声戒备。
  最后决斗象是迫在眉睫,中午阳光叫人眩目,诸辰握紧拳头。
  可是周专接着的一句话,却更叫诸辰目定口呆。
  他这样说:“我找诸辰,她在家否?”
  这时诸辰就站在他对面,距离他不过三公尺左右,连脸上的痣都可以看清楚。
  但是,他不认得她。
  这样说:“我找诸辰,她在家否?”
  诸辰大惑不解,她发呆。
  这么远他找了来,可是,人站在他面前,他却完全不认得她。
  诸辰没料到有这样奇特发展,震惊得不能动弹。
  金毛犬汪汪吠起。
  周专问:“唉,”他退后一步,“灯塔主人是否姓诸?”
  在他眼中,这个在晾衣物的红印第安妇女好似不谙英语。
  她皮肤黎黑,身形臃肿,头发用一条花巾缚住,脸上有若干疤痕,神情呆滞。
  为避恶犬,他退后几步。
  撞到一个人,叫他吃一惊,转身,更吓一大跳。
  那男人穿着肮脏的工人裤,象只大灰熊,宽肩厚背大手,声若洪钟:“你找谁?”
  这人若要出手,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强作镇静,“我找姓诸的女士。”
  大熊摇头,神情还算和蔼,“这里没有姓朱的人。”
  周专颓然,这一男一女分明是对夫妇,看样子滑不溜手的诸辰机灵地又比他早一步,她溜走了。
  “打扰你们。”他知难而退。
  寻回犬呲牙裂嘴,对牢他犬吠。  大君(二十九)
  他缓缓走回租来的车子,失望失意而去。
  他只想见诸辰一面,尽量向她解释,并且听她说出四个字:“我原谅你。”
  他失败了。
  车子缓缓驶离。
  何豪看着车子离去,“他是什么人,找谁?”
  诸辰摇摇头。
  她缓缓回过神来,“是个生面人。”
  “小镇治安大不如前了,我即去找人来安置防盗设施,唉,在我小时候,本镇夜不闭户,肚子饿了,随便走进哪一家厨房,看到糕饼都可以取来吃,每个人认识每个人,星期天早上一定在礼拜堂见面。”
  诸辰转过头笑,“你愈来愈多话。”
  她把衣物通统晾好,提着空篮子回转屋内。
  诸辰取出一枝冰冻啤酒,喝下半瓶,走回二楼寝室,她有一面古董穿衣镜,当下她掀去布帘,看到镜子里去。
  她完全不明白,镜子里的她,明明就是诸辰。
  眼睛鼻子全在,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略胖一点,为什么周专不认得她?
  她忘记一件事:一个人看自己,同别人看她,那距离,也不算很大,只不过从这里到月球。
  诸辰打电话问母亲:“妈,我的外形是否改变很多?”
  诸辰又忘记第二件事,一个母亲眼中的子女,永远是最好的。
  果然,诸太太笑答,“小辰当然最可爱最聪敏,是妈妈的宝贝。”
  “我变了吗?我是否丑了?”
  “怎么会,”诸太太由衷意外,“谁说你不好看?”
  诸辰不答。
  “你别多心,最近你不再专注打扮,发型化妆服装不比从前,首饰也都除下,卖相当然略为不同。”
  诸辰点点头,“我也那样想。”  没有死心
  这时何豪叫她:“母鸭带小鸭散步,快来看。”
  诸辰立刻丢下电话奔出后园,只见小小鸭子不过七八公分长,一大群,六七只,排成一行,跟在鸭妈妈身后摇摆走路,有趣之极。
  寻回犬朝它们吠两下,被何豪阻止。
  鸭群匆匆走进溪涧游走。
  诸辰松口气,他不认得她最好,若是一口叫出她的名字,那才可怕呢。
  希望他以后都不要再来。
  但周专并没有即时死心。
  他有可靠线索,诸辰的确住在这个镇上。
  他到市集掏出照片问便利店店主,小餐馆侍应,还有邮局服务员。
  “请问可见过这个人?”
  照片是诸辰不久之前与他合照,诸辰靠在他肩膀上,活泼俏皮地笑。
  他们摇摇头,“很漂亮,可是你女友?”
  “这是个美女,见过的话一定记得。请问可见过这个人?”
  “小镇没有这样标致的人。”
  他在镇上逗留了两天,到处打听,最后失望,收拾行李往飞机场。
  正当周专离开旅舍的时候,一辆旧机车在对面马路停下,他从未见过那样破的哈利戴维臣,上边坐着一男一女,嘻嘻哈哈,却不知多么高兴。
  周专认出那对夫妻,正是在灯塔下见过的那两个土著。
  真没想到过着如此简陋生活的他们可以那样开心。
  由此可知,快乐与名利,统共不挂钩。
  周专看着他们把机车停下,走进杂货店。
  他心生妒忌,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那样快乐过。
  不,他忽然想起,他也曾经开心过,那时,他们三个人:周专、任意与诸辰,除出工作休息,其余时间都在一起,无忧无虑,无所不谈,笑得畅快。
  他想起诸辰的笑厣,鼻子上像被人殴中一拳,落下泪来。
  计程车把他载往飞机场,他返回雍岛。
  当日下午,小镇海岸忽然出现许多高桅帆船,白帆鼓足风似朵朵浮云,居民都涌到灯塔附近的草地观赏。
  诸辰在门口前贩卖热狗与冻饮:售价一律两元,六十五岁以上耆英及五岁以下小童免费。
  何豪在一旁陪她瞎忙。
  接着有人放起风筝,那种巨型彩色风筝飞在空中煞是好看,尼龙线轴系在腰间,方便使力,很快整个天空都是风筝。
  诸辰笑问:“还有更好的玩意儿吗?”
  “你还没有坐过雪撬,还有,乘充气橡皮筏溜瀑布……待你身体好些,我教你。”
  诸辰转过头来,“我体力足够应付,我并无不妥。”
  “是,是。”何豪捏着一手冷汗。
  幸亏这时一只帆船驶得很近,水手朝岸上居民挥手,众人欢呼,把诸辰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何豪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雍岛的《领先报》采访部大堂,灯光惨淡,人人埋头苦干,肩背长期驼曲,许多同事已经患有职业病:腰酸背痛,双肩僵硬。
  大块头说:“不知多久没闻到玫瑰花香。”
  “你刚蜜月回来,不便抱怨。”
  “今日好象是下雨,女同事都用伞。”  调离廉署
  妙丽正在听电话:“是,是!”
  她扔下听筒叫起来,“大事件,大事件。”
  大家抬起头来,“快说什么事,别卖关子。”
  “周专调职。”
  大家静下来。
  “由即日起,周专调离廉署,他将于长假后往比利时办事处工作。”
  同事们抬起头,议论纷纷,“你肯定消息来源真确?”
  “呵,他失势了。”
  “天威莫测,宠臣竟被贬沧州。”
  “比利时有什么好做?去查一查该国说什么语言,法文还是德文。”
  “比利时?那是降职减薪,他会接受?不如辞职。”
  “这是一场恶斗,自大君案开始,就没完没了,周专行事愈来愈辣,树敌太多,搜查报馆一事,舆论上兵败山倒,终于引致国际注视,上头不得不施调虎离山计。”
  “是弃卒保帅才真。”
  “周专不算是卒吧。”
  “官场险恶,啥人不是棋盘上一只卒子。”
  妙丽说:“喂,还都站在原地?还不出去采访?”
  有人笑,“做人切忌讲时无敌,做时无力。”
  大家蜂拥外出找资料。
  黄昏时,一切已成定局。
  《领先报》同事都概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周专并没有辞职。”
  “真意料不到,这样嚣张跋扈的一个人,居然会接受降级,据说他并无家底,亦无积蓄,不得不继续留作。”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
  “这两句好熟,在什么地方读过,是《红楼梦》吗?”大家深深吁一口气,
  “由谁继任周专?”
  “女将军黎芷君。”
  “没听说过,立即去查探此女底细。”
  朱太太轻轻走进来,“周专下个月赴布鲁塞尔,该处风景优美,历史悠久,是欧洲名都之一,便宜了他。  大君(三十全文完)  “真的,看他会不会做人。”
  有人笑,“什么都可以慢慢学。”
  “周专这一走,表示大君案或有转机。”
  大家面面相觑,不再发表意见,分头工作。
  朱云叫妙丽进办公室,低声问:“可有诸辰消息?”
  妙丽微笑,象是很放心的样子,“有友人的友人在纽约见过她,说象是变了个人,胖得象气球,反应迟钝,不认得朋友。”
  朱云点头,“你消息灵通。”
  “受伤后,她好似没有完全复元。”
  “她心身受伤,恐怕还要捱一段日子,不过你放心,时间会治疗一切创伤。”
  妙丽终于说:“我有一张她的近照。”
  “可以给我看看吗?”
  妙丽出去一会,回来时手里有一张生活照。
  “咦,这是纽约洛克菲勒广场。”
  在金色普罗米修士塑像下有三个吃冰淇淋的中年妇女。
  朱云问:“她们是谁?”
  “你不认得?最左那个是诸辰。”
  朱云霍一声站起来,“不可能。”
  最老最黑最胖那个是前《领先报》之花诸辰?
  朱夫人吓得怔怔地,“照片从何得来?”
  “我友人的友人是诸辰阿姨的女儿,照片自她处影印得来。”
  “这真是诸辰。”妙丽低下头,她也为之恻然。
  朱太太问:“她不再读书进修,也不打算再回《领先报》?”
  妙丽叹口气。
  朱太太呵地一声,落下泪来。  第三个求婚
  妙丽说:“她有一个要好男朋友,他最近找到一份新工作,打算到加国极北地区那奴域参与开发钻石矿,不知诸辰可会与他同行。”
  朱太太如万箭穿心:“爱斯基摩人还不够用?你给我订一张飞机票,我即时去看她。”
  “朱太太。”妙丽按住她的手。
  朱云摇头,“要不,她已完全放弃,要不,她已抵达拈花微笑境界。”
  妙丽答:“我想她已不再留恋旧日种种。”
  这是十分折中的一个说法。
  《领先报》一日廿四小时,忙个不休,朱云哪里走得开,他们都为名利劳役。
  或者,可以讲得好听些,说他们喜爱热闹。
  那一日,灯塔主人招呼一班小学生参观灯塔设施。
  小学教师循循善诱:“为什么设有灯塔?它是苦海明灯,导航救船,大西洋近墨西哥湾有巨型海洋暖流,碰上北极寒流,形成飓风,本省气候无常,就是这个道理。
  学习结束,她向诸辰道谢。
  访客离去之后,何豪帮她收拾,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诸辰想起,这已是第三个向她求婚的男性,真是殊荣。
  至少,他们对她有这点尊重。
  诸辰微笑,“你只知我姓张。”
  “有些人,知得更少,象只知对方家居富有。”
  何豪笑笑,“我俩知心。”
  “从此刻开始,你应先了解我。”
  “婚礼后才慢慢倾诉好了。”
  “为什么心急?”
  “钻域公司建议我签署两年合约,如有家眷,可获额外房屋医疗津贴。”
  “钻域公司,他们在青空成功采到钻石,你想到黄刀市去?”
  “我跟他们到那奴域去找新矿,我擅长控制巨型挖掘机械。”
  “那奴域。”诸辰喃喃说:“那在北极圈之内。”
  “工作时间每日十二小时,每做两星期,休假两星期,请你与我一起。”
  “我家人在多市。”
  “你已成年,迟早要离开父母。”
  “那是冰天雪地英纽族居住之处。”
  “闲余你可以跟长老学习雕刻,彼处人心善良,夜不闭户。”
  诸辰点头,何豪了妥尊重她的意愿。
  世界真大真够宽恕,诸辰可以一起退避,直到没有人记得她为止。
  她缓缓说:“我从未结过婚。”
  何豪笑,“那多好,我们一起去打探手续。”
  “先得见一见双方家长吧。”
  何豪说:“我是孤儿。”
  “我尚有寡母。”
  他俩忽然笑起来,紧紧拥抱。
  诸太太得到消息,这样说:“只要女儿高兴。”
  一个女子,一生中开心时刻真是寥寥可数。
  注册后,何豪随时可以携眷出发。
  他们到市中心采购物资。
  诸辰如常留恋书店,她留下听一个讲座。
  何豪在不远喝咖啡。
  他坐下没多久,有人坐在他对面,这时的何豪忽然沉着精明判若两人,与对方轻轻交换暗号。
  对方是一个时髦年轻人,与时下所有穿北心戴银链的滑板族并无不同,但他一开口便低声说:“大君祝福你们。”
  大君!
  何豪却镇定地点点头。  意外的结局
  “大君说,他亏欠诸小姐,希望你善待诸小姐,作为补偿。”
  “我明白。”
  “大君又尊重你的意思!他与你从此没有瓜葛,终止雇主员工关系。”
  何豪放下心头大石。
  “对于这个意外结局,大君十分欢喜,他护照被有关当局扣留,不能外出旅游,否则,他说他会到新苏格兰一游。”
  “有什么事,你可以亲自联络他,他会尽力。”
  “替我多谢他,他的案件,进展如何?”
  “胶着状态,一件件罪证上诉,再上诉,官司打到枢密院,每堂律师费近百万元,子洋集团日渐萎缩,已不成气候。”
  “他的敌人目的已经达到。”
  “敌人又找到新对象,连场恶斗,大君说他隔江观火,甚觉刺激。”
  何豪不禁微笑,大君还有这样兴致,可见老兵不死。
  这时年轻人的手提电话响起。
  他一听,立刻必恭必敬地说:“是,大君,他在这里。”
  马上把电话交给何豪。
  何豪听了一会,只是回答:“是,是。”
  然后他轻轻说:“许多事,她不大记得,象个孩子般,吃饱睡足已经很开心,”
  声音中充满怜惜,“仍然爱看书。”
  然后,他说了几声明白,随即把电话交还年轻人。
  年轻人站起来:“再见。”
  何豪又再点头。
  年轻人混在人群中,一下子失去影踪。
  何豪低头感喟。
  咖啡已经凉了。
  一件案子,改变了四个年轻人的命运,一死一伤一流亡,最终得益的,只有他何豪一人。
  这时听得那边讲座主持人高声这样说:“莫信未来好,过去任埋葬,努力有生时,心诚祈上苍。”
  何豪细细咀嚼,只觉每字如橄榄,其味无穷。
  稍后诸辰捧着书本过来。
  何豪爱惜地说:“已经带了十多箱书。”
  诸辰笑,“我不懂其他,衣食住行,由你负责,我只管琴棋书画。”
  何豪一口答应。
  他俩拎着书袋离开书店。
  “不如去吃海鲜甘宝汤。”
  “爱斯基摩人吃什么?”
  “熊掌、海豹肉、鱼干。”
  “蔬菜呢,如何吸收维他命丙?”
  “你同我放心,钻石矿所到之处,一切还不跟着来:夜总会、名厨、法国名牌……”他们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