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loe中国专柜能保养吗:江湖丛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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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装书库·社会科学总论:社会学、


人口学、管理学、人才学、
决策与智谋


(社会学)

江湖丛谈


02


编著:云游客



金点的点火簧

相面的先生,要想天天能挣钱,必须得懂得“水火簧”。什么叫“水火
簧”呢?江湖的金点人,管几句话能套人的穷富来,调侃儿叫“水火簧”。
做“金点”的人,若是不知人家是穷是富,怎能挣钱哪?他们可不是势利眼,
不瞧人的穿章。有些人家无恒产,连个职业都没有,你别管他是坑蒙拐骗,
到了什么时候,应时当令的穿什么,到了冬天亦能穿上细皮袄,水獭领的大
氅,水獭皮帽,由头上到脚下,真能值个一二百元。你要问他是干什么事的,
人家是耍人的。相面的先生,遇见了这种人,若说他是富贵人,不唯他不信
先生的相法,亦就不用挣他的钱了。到了乡下的土财主,别看他有几十顷地,
开着几个大烧锅,到了冬天,在家中就穿个蓝布棉袍,出来有事,应酬亲友,
亦就穿个灰布皮袄,由头上至脚,衣帽鞋袜都算上,亦值不了十几块钱。别
看他的穿章儿不阔,家里产业可有的是呀。相面的先生,遇见这种人,要说
他是个穷人,他如何能信?亦就不用挣他的钱了。亦有那有钱的人,好穿好
衣服的,亦有那穷的穿不齐全的。总而言之,相面的先生要瞧人的穷富,是
不能以衣帽取人的,我谈的这水火簧,是一见面儿和谁谈上几句话,就能够
知道谁是真穷真富,还能知道谁是先贫后富,先富后贫,穷了多少年,富了
多少年。我将这“水火簧”的用法写出来,阅者便知其详。譬如有人到了相
面的面前,说:“先生,你给我相相面。”这先生就问:“你今年多大年岁?
你媳妇多大年岁?”这人如说:“我今年三十二岁,我媳妇今年三十五岁。”
相面的先生听他所说他媳妇比他大三岁,就说:“你这人相貌,在幼年的时
候,运气很好。你的相貌,祖上根基不错,能够承受袒上的产业。”这人真
是幼年的时候运气好,家中有祖上的遗产。他听相面的这样说法,一定信服
他相得很对。阅者若问,他怎么知道这人是如此呢?我向阅者解释几句,阅
者便能了然水火簧的奥妙。他问这人多大年岁,这人告诉他三十二岁,亦没
什么关系。他间这人的媳妇多大年岁,这人告诉他三十五岁,就由他媳妇比
他大三岁,就能推测出穷富来了。我国的不良风俗就是早婚。有钱的人家,
是愿意子孙众多,人口昌盛;没钱的人家,是怕人口多了,无法生活。大凡
有钱人家,十有八九都是财旺人不旺的。有了男孩,不等孩子长大成人,到
了十三四岁,就给儿子娶媳妇,甚至于有十一二岁就娶媳妇的,最晚不过十
六七岁。可是孩子年龄小,娶个媳妇不能很小了,怎么亦得比少爷大个三四
岁。十三四岁的少爷,要个十七八岁的少奶奶。少爷岁数小不懂事务,少奶
奶十六八岁,女工针,做菜做饭,伺候公婆,样样都得能成。故此有钱人家
早娶儿媳妇,有两样好处:又能早抱孙子,又能有人料埋家务。可就忘了少
爷身体没长足壮,早娶媳妇,伤损身体了。早婚之害,是说不尽的。江湖的
人,不是尽骗财呀,人情事态、社会学都有深奥的研究啊!就以这早婚人家,
能推测贫富的水火簧说吧,准能够用的上,是百试百验的。故此,相面的先
生学会了水火簧儿,有人来谈相,先向人问:“你多大年岁了?令正夫人多
大年岁?”谈相的人哪能知道这些事,绝不知道他是要水火簧啊。若遇着有
钱的人,在他父母在世的时候,家道兴隆,都是早娶媳妇,告诉先生,他三
十二岁,媳妇三十五岁。他说出不觉悟,相面的先生可就明白了:他是“火
码子”(江湖人管有产业的阔人,调侃儿叫“火码子”)。譬如相面的先生
若遇个谈相的人,长得约有三十七八岁,穿的衣服阔绰。问他多大年岁,他
说三十七岁。问他令正夫人多大年岁,他说十九岁。相面的先生就能推测出


来,他少运家境不好,他父母没有力量给他娶媳妇,直到他自己学好了能为,
能在社会里做事,挣钱养家啦,才娶上媳妇。他女人家还不是冲家当给的,
是冲他有能力给的。有些人明白世故人情,养活姑娘,要说婆家,宁给姑爷
有能为的,亦不给有产业的。有产业的人家,有儿女都是溺爱,别看他家有
产业,还不定守得住哪。只要姑爷他有能为,比姑娘大几岁,都不在乎。姑
娘过了门,绝不能跟男人挨饿。凡是没钱的人家,有儿子亦不能早娶媳妇,
一者没钱娶,二者娶过来亦没钱养活。就是父母给儿子张罗说媳妇,他儿子
年岁小,又没学出什么能为,又瞧不出准有来历,说媳妇亦是没人给。所以
相面的先生遇见有人来谈相,如若问他是三十六岁,他媳妇才十九岁,准是
个“水码子”出身(江湖人管没有产业人与贫寒人,调侃儿叫“水码子”)。
说他少运不好,祖业不靠,自创自立,他准佩服先生的相法高明。说他将走
了二三年的好运,亦能对的。以他三十七岁,媳妇十九岁推测,他娶媳妇亦
就是二三年,绝不是六七年的。若是六七年前,他媳妇才十一二岁,哪能娶
呀?可是续弦填房者另说,不在此例。这是相面先生所用的江湖术中,金点
十三道簧里的水火簧。这种说法是在点头本身用的,还能往深了用哪。若问
他祖父多大年岁,问他祖母多大年岁,亦能知道他祖父祖母当初穷富。如若
点头说他祖父六十一岁,他祖母六十四岁,要是接着水火簧推测,他祖父是
十三四岁娶的媳妇,当年他家是有过家产的阔家呀。如若说他祖父八十一岁,
他祖母五十三岁,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祖父是个穷光蛋出身了。任他本人多
阔,他祖上亦是贫寒的人家。譬如“点头儿”说他父亲五十三岁,他母亲五
十六岁,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父亲少运亦是不错呀。若是他父亲六十岁,他
母亲五十岁,接着水火簧推测,他父亲少运不好,晚娶妻,亦是没有祖业,
自创自立的人物了。这是水火簧的深奥之法。能推出人三辈子穷富的。可是
这个时代,这样推测使用成了,若在大清庚子年前后,就不能这样使用了。
八旗的人家,家中虽没有恒产,少爷在十八九岁,在弓房学会了拉弓射箭,
赶上旗里出缺,挑缺的时候,一马三箭射中了,便能每日关几两银子的旗饷,
一年四季的领老米,就能有人冲他得钱粮,给他个媳妇。若按那时代,水火
簧的用法,遇见八旗的人,又不能按着现在类推测法使用了。彼一时,此一
时,江湖艺人金点的水火簧,亦是随着时代性变迁,随着时代能使用的。

江湖人对于世故人情,亦是按着国家的制度,社会的变迁研究的。他们
的研究法,是深入社会的,是深入农村的,绝不是闭户造车,关上门研究啊,
亦值得人钦佩。有这么一天,我到天桥儿溜个弯儿,走到了金鱼他的地方,
瞧见有一个人站在那儿,穿着一件大片油泥的灰布棉袍儿,头戴着破旧的豆
包儿软胎帽子,嘴里头直叨念着说:“可怜哪,可怜哪。”听他口音是南方
口吻,把“可怜”两字念成了“克恋”韵调。在他的眼前路上,放着一个白
手中包儿,叠得四四方方,在这包儿插上一根管帚苗儿,嘴里嘟嘟囔囔的。
行人瞧着他这种的神儿,都很奇怪,不知他是干什么的。不大的工夫,就被
人们簇聚的围了个大圈儿,都要听听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在这当儿,从人群
里挤进一人来,年纪就在五十岁,他的穿章儿好像是宅门里的厨子,可是脸
膛儿的颜色很显着憔悴,手里还拿着一很大旱烟袋哪。挤到这人的眼前边,
就向这人问着说:“你是干什么的?”这人经他一问,冲着他说:“我是作
买卖的呀。”他听见这话,当时也露出点奇怪的样儿,说:“你既是作买卖
的,卖的是什么呀?”这人当时说:“卖的是紫金山上的紫金树结的紫金果
儿。”说的话都是南方口吻的韵调。乍一听,简直捉摸不清楚。经这人听完


了,又给他重说一遍儿,围着的人才知道是卖紫金果。跟着他又向这人问着
说:“你既是卖紫金果的,东西在哪儿?”这人手指着眼前的手中包儿说:
“在这儿。”这时围着的人听见,都低头瞧地下的白手中包儿。他又指着这
人说:“你真废物,作买卖的哪有包着卖的呀?能够有人买也得叫人瞧瞧东
西呀!你打开包儿亮出东西来,叫人们瞧瞧。”这人在这时候哈下腰去,把
这包儿拿起打开了。一瞧,里面包着有黑紫色的小枣核儿似的,可是周身有
毛,有四五十个,它那样的颜色,就仿佛炒糊了的铁蚕豆似的。他在这个时
候用手拿过来一个,冲着这人说:“你卖的是紫金果呀?确有这么一种东西,
生在四川,是很贵重很缺少的一种药材。你从哪儿得来的呀?”这人说:“原
是同着人到那地方办事去,听说这种是很贵重的药材,所以顺便带回点儿,
送亲或是行个好儿。现在来在北平这地方找人,不想人生地疏,费了几天的
工夫才把地址找着了。不想人早走了,不知往哪儿去啦,找是不容易啦,想
回南边也是很难的了,所以就落魄在这儿了。手里的困苦那还能够说吗?求
亲无有,告友无门。忽然想起带着的紫金果儿,在北京是很缺少、很贵重的
东西,何不卖出他去先济急哪,所以包好了在这儿卖。”这问主听完了这一
席活,作出一种狰狞难看的面孔来说:“北平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有。北平
是藏龙卧虎的地方,有识货的,这种东西在前清的时候,内廷里是常见的,
外边人看见是不容易的。说起这东西来,用假的最容易骗人,因为乃是不常
见的东西。要说这紫金果呀,你是蒙不了我的,他还有个名儿叫‘川丁香’,
是不是?”这人微微的一点头儿。他跟着又说:“在从前,我在内监陆某家
里当厨子。陆内监谁不知道哇?那一年给他送礼的什么没有哇?尤其这东
西,我是司空见惯的。那时候他还给了我不少哪,到现下我家里多少还有点
儿呢。要瞧你这种东西个儿跟颜色,倒不像是假的,可是要掐开了,用舌头
试试它的味儿,就可以知道是真的是假的了。”他把话儿说到这儿,围着的
人都疑惑他是懂行的,直瞪着两眼睛,不转眼珠儿的瞧着他,侧耳的听他说。
卖紫金果的这个人,反倒被他说的咬音咋字儿听着。这时他说的紫金果招招
有谱儿,就拿着一个说,“竟说他的个儿跟颜色一样呢,里面的瓤儿是不是
也得瞧瞧哇。”他拿这果儿举在这人跟前说:“掐开一个叫诸位瞧瞧,行不
行啊?”这人说“行。”他在这时候就把这果儿掐开啦,分作两半儿,把那
瓤儿抠出来说:“瞧这瓤儿的成色,倒像是真的。可是我知道它那味道儿,
是能够分出酸甜苦辣咸五样味来,那才是真的哪!这宗东西吃下它去,能够
入人的五脏,专治妇人各样的病症,什么两胁发胀,筋骨麻木,胎前产后,
胸闷胀满,不思饮食,咳嗽痰喘,妇人的百病都可以治的。就是没有什么病
的人,吃了它也是有益无损的。这种果儿的出产,就是紫金山这一个地方有,
所以它的贵重就在这样的。”说着话儿就把这果儿往围着的人手内一递,说:
“诸位先生可以尝尝这瓤儿的味儿。”围着的人就有接过去送到嘴唇外边,
伸出舌头儿敌的,咋了咋那味儿,微微的点了点头儿,有说我吃的是酸的,
有说我吃的是辣的,有说我吃的是甜的,有说我吃的是苦的,有说我吃的是
咸的。这识货的人看见人都尝了尝,他也把那果儿舐了敌,点着头儿说:“不
错,这东西是地道的,实是紫金山上的紫金果儿。到眼下要搜寻这样儿地道
货呀,真是不容易了。”话说到这,又冲着卖果儿这人说:“你这东西让我
跟诸位先生一尝啊,的确是真的,怎么卖呀?说个价儿,教诸位先生好买呀。”
这卖东西的人在这时候才说:“谁要是买呀,一毛钱两个。”这识货的人听
了这话就接着说:“要按这时候一毛两个呀,真算便宜,要到药铺买去,一


毛钱买一个怕也不容易,并且它那成色跟味道还许跟不上这个好哪。话又说
回来啦,货到街头死,肉贱鼻子闻。在这儿就不能够跟人家药铺里比啦,贱
贱的先卖出去,弄个饭钱,要多弄几个盘费,你好回家呀。你要凑个盘费,
回了家,也比你困在这儿强得多呀。你忍了得啦,让诸位一毛钱买四个吧,
便宜买主儿。”说到这儿,他又冲着围着的人说:“哪一位先生要买先说话。
等到没有人买啦,剩多剩少,由我一个人包胡搂头啦,把它都买了,拿回家
里防个荒儿,行个方便;遇见有病的妇人给她吃去,行个好儿。”这时候,
围着的人听了他这一遍话,揣摸这意思就有些动心了。及至听见说一毛钱拿
四个去,天下间爱贪便宜的人有的是,都要买点儿。那卖紫金果的人脸上便
显出有点不乐意的样子,说:“一毛钱四个我不卖。”那识货的行家,瞧见
他不愿意贱卖,向他又说:“你这个人真死心眼,不便宜谁买你的。你别瞧
着烙饼挨饿,卖点盘费回家,比你为难强不强啊?”这卖东西人把脚往地上
一跺说:“得啦,我任什么话也不说了,谁叫我流落在这步天地哪?要不这
样着急,给多少钱我也不能够卖呀。”这时候围着的人听他说,狠了心要贱
卖啦,就争先恐后的,你也往前挤着递票儿抢着买,他也挤着买。一眨眼的
工夫,就卖出去多一半儿,所剩的就没有多少啦,那识货的人,就向卖东西
的人说:“得啦,收拾起来不用卖啦,剩下的我包胡芦头啦。走吧,跟我到
那边儿茶馆去取钱吧。”这时候,我瞧这东西卖的贱,有点儿眼馋,也想着
买他几毛钱的。当时还向那识货的行家说了不少好话,请他匀给我点儿。谁
想他听我说了这些好话,亦不好不匀给我点,他当时说:“朋友,这没有什
么,您要买这东西又算得了什么?我家里还存着有点哪,买不买都没关系。
不过,这东西是很贵重的,很缺少的,我要买下点儿也是为行好。您要买,
我就匀给您得啦,这又算得了什么?”他向卖东西的人说:“你(指卖东西
的)就把这点儿卖给这位先生吧。数一数还剩有多少个儿?”这卖东西的人
又把手中包打开了,数了数那紫金果,一共还剩有七十七个。我花了六毛钱,
买了二十七个,便宜了三个。我买完了紫金果儿,回家中高兴已极,和我们
街坊一说,我买了便宜东西。我们街坊说:“你上了当啦!”我还不相信,
与我们街坊抬起槓来。疑团难解,我想出个主意来:到药铺里去趟,教人家
真行家认认货,真假便能分明。我拿着紫金果儿,到了一家药铺,求人家给
看看。药铺的伙计,看完了紫金果问我:“你这多少钱买的?”我说:“六
毛钱买的。”他从药抽屉里抓出一把来,足有三十多个,与我的紫金果一般
不二,他说:“你要买我们这些个,一毛钱就卖。”我到了这时候,才知道
纯粹是上当了。我向药铺的伙计问道:“这紫金果儿,到你们药铺,管这宗
东西叫什么名字呢?”他说:“这宗药品,不叫紫金果儿,他们卖这东西的
骗人,瞎制的名儿叫‘紫金果儿’,我们管它叫‘细辛’。这宗药并不值钱,
可是不能多吃,遇见身体足壮的人,用麻黄不准过三钱,柴胡不准过四钱,
细辛不准过一钱。他们卖这东西的,骇人给个钱倒不怎样,倘若被骗的人,
吃多了这宗东西,与人命大有妨碍呀!”我听了人家这遍话,东西我亦不敢
要了,送给人家药铺,人家亦不要,我只好把它扔在溺尿窝内,自认倒霉罢
了。

事过两个月后,我到西城有事,走在新街口南,见马路边上有个人蹲在
地上,眼前放个手中包儿,包上插个草标,嘴里不住地喊嚷:“可怜哪!可
怜哪!”我忽然想起来了,这又是那骗人的那小子,我要瞧瞧他们如何骗人,
站在那里不走,要看个水落石出。果然和我那无所见的情形一般不二。最奇


怪的是围着的人都贪便宜,三毛五毛的买那东西。我等他们卖完了,我在后
边跟着他们,瞧他们到哪去,他们都进了一家茶馆之内,我亦沏了一壶茶喝。
我喝着茶的工夫,就见他们四五人在一处分钱,一共卖了两块七毛钱,每人
分了五六毛钱。喝着茶他们就走了,我见他们这种骗人的方法,只要换个地
方,还能照样骗人,总是那套话(还是那老词),骗了一处又换一处,骗人
的方法不改,还是用上就能骗钱。我又恨他们,我又佩服他们。

有一次,我遇见个江湖的朋友,和他讨论此事。据那位江湖人说,他们
这骗人的买卖,江湖人调侃儿叫做“老阚的”,又叫“挑生啃的”。那假装
南方人卖紫金果的,调侃说他是“掌穴的”。他未曾做这买卖之先,得先练
“浑碟子”(江湖人管他们学说南方的话语,调侃儿叫“浑碟子”),又得
练“发托卖象”(即是假装着急,假装怔头怔脑的,怯头怯脑的)。到了做
生意的时候,他把地势采好啦,他蹲在地上,冲那手中包儿一嚷,把年子圆
上,他们“敲托”的(江湖人管帮腔骗人贴靴的,调侃儿叫“敲托的”)就
挤在人群里,帮腔作势的骗人。那个识货的行家,调侃儿叫“扒包的”。卖
钱多少,骗得了人,骗不了人,全仗着他扒包的。他要有能为,贴靴的时候,
能够教人看不出破绽来(由他装懂行的,用话将布包儿打开,故叫“扒包
的”。)。挣下钱来,扒包的、掌穴的分头份钱,那嚷尝出酸的、苦的、辣
的人是“敲托”的,只分小份儿。做这种生意,是不能靠场地的,今天在东,
明天在西,亦是一种打走马穴的生意挡子。可是做这种生意都是四五个人,
一个人做的很少。据江湖人说,要是能一个人做这种生意,便算最有能为的
人。一个人做这生意,是圆年亦得自己,扒包亦得自己,敲托亦得自己。别
看一人班受的累多,挣下钱来亦都是自己的。像这做“老阚”的生意,一个
人能做,调侃儿叫“独角阈”。做独角阚的,是十年百不遇的才能见得着哪。
虽是骗人的行当,能做“独角阚”的生意人,可是很少啊。在前几天,敝人
撰稿完毕,觉着刷字匠的事儿,很为苦闷,同三五个友人去逛一趟隆福寺。
在那庙内,曾见卖耍货的摊上,有一种小孩的玩物,是小毛猴儿的茶馆,仔
细观瞧,那毛猴儿就是那紫金果做的。可见那宗东西,是不值钱的。做成小
孩的玩物,还能卖得多少钱哪?足见是宗最贱的药材了。


晃条的与扫条的

赌博之道,无论是麻雀摇摊,抽签押宝,男女老幼无有不好的。即或有
不好习的,亦是百里挑一。久赌无胜家,久赌必腥。好习耍钱的人,有了经
验是讲究能收、能放的。赌到气微的时候,要押宝少押钱,慢慢的养气。养
过气顺的时候,多押钱,匆匆的赢个三宝五宝的,赢了钱就走,这叫能收、
能放。有一种嗜赌如命的人,到了赌场里,有多少钱非得输个干净,他才不
来呢。赢了钱亦不走,非得把赢的钱再输回去,把原本亦饶上方才算完,那
叫“淫赌”,有多少家产输尽了算完。“久赌无胜家”,亦是一句赌钱场内
最有经验的话呀。“久赌则腥”,就是亲手足,天天在一处赌钱,要长了亦
要闹鬼儿,使个“腥活”。

我在天津河东住过,每天出来逛逛,大街小巷是卖吃食的买卖,都有个
签筒子,摇晃摇晃。有些个小孩子,他家长给他们几个大铜子,当做饽饽点
心钱,他们不买吃的,将钱都抽了签子,赢了多吃,输了不吃。山后的蝎子
饿着,那种习惯是养成了的。有些个卖吃食的小贩,他们成天价携着筐子,
蹲签子,干长了就要闹鬼儿。有一种签筒子,是双层底儿,在两层底的中间
有根线儿,能将签子的根底下用线挂上。竹筒又长,签子又短又细,有人抽
的时候,抽不着对大天,对大仁,对地么,对二板儿,抽十回不赢一回。他
们使的这种签筒子,叫做“锁线儿”。还有往签子底下灌铅条的,把三十二
根签子,天、地、人等签子,由根底下钻空了,把铅条儿装在里面,亦是签
子短,筒子长,有人要抽,亦是抽不着好的。管这灌铅的签子,他们叫“十
三大保”。卖吃食带签子,调侃叫“晃条的”。有些个卖茶壶茶碗的小贩们,
带着签子,专串娼察的,做那种买卖,实在不容易。

有一种“吃腥”的人,调侃儿叫“扫条子的”,他们闹鬼儿。管闹鬼儿,
调侃儿叫“托门”。就我知道的,他们有十三道托门。他们扫条的,把手底
下的活儿练习好了,三五成群的出来,找饭落儿。他们专会把点儿,要是瞧
着那个做小买卖的,精明强干,是不受他们欺的,他们亦不找麻烦。如若遇
见新上跳板的小贩,或是人再老实,立刻就给扫个一干二净的。如若遇见晃
条的使的签子是园头的,他先抽一大枚的,抽个几把,赢不赢得认命。每逢
抽出“大天”,“大人”,“地么”,假装摸点儿,背过手去,将那好赢的
“天”、“地”、“人”签子的园头上,用手指甲盖儿掐成小月牙的印儿。
管掐印的时候叫“上托”,管掐上月牙儿印儿叫“月牙顶”。把顶上好喽,
就抽一毛钱一把的,手法敏捷,专抽那有月牙的,三五把就能把一筐于的瓷
器扫空了,拿着走,再往外一挑(即是卖了),不到数小时的工夫,就能来
个两三元钱。有些个做买卖的小贩,知道他们扫条子的惯使月牙顶,他们为
防止月牙顶,使签子要用尖头儿的,签子要极细的,教他们扫条的挂不上托
儿。那扫条子的人们要精明,到了抽签的时候,手中藏着几个草节,又细又
短,抽出签子来,背着手假装摸点,把草节套在签子底下,亦叫“上托”,
把能赢的签子上好了托啦,三毛一把,五毛一把。抽起活来,右手抽的时候,
手指灵敏,眼睛要把“托”,瞧那根签子高出少许来抽那几根。左手得会“护
托”(“护托”,即是用左手遮挡那“晃条”的眼睛,签子抽出来的时候,
护住了签子根底下的草节儿,这种草节儿叫做“高脚腿”),用上“托”,
几把就能把瓷器筐子赢尽了。有些个做买卖的小贩,懂得扫条子的有月牙顶、
高脚腿,他们留神不教他“上托”。扫条子的遇见小贩,他们能使“碱托”。


他们预先用小棉花团儿沾碱水,把棉花团藏在手内,抽签的时候,把签子抽
出来,假装背过手去在身后摸点儿,把“大天”,“虎头”,“么六儿”三
根签子,用棉花团儿的碱水抹在签子上。那签子是竹子做的,用碱水一抹,
就变成黄颜色。用棉花碱水染签子,亦叫“上托”。他们把“托”上好喽,
三毛一把,五毛一把,抽出活来就是那上了“托”的三根签,几把就能把一
筐瓷器赢尽了。这些“托门”都是很受使的,学之亦易,使之亦易。

稍难者为“过托”。譬如,由筒子内抽出的三根签子,一根是“么五儿”,
一根是“地么”,一根是“么六儿”,论理说不能赢。唯有这三根签,到了
他们扫条子的人手内,他能闹个鬼儿,使个障眼法,赢了蹲签做小买卖的。
他使用“过托”之法,是攥住三根签,先教蹲签的人瞧那根“么五儿”,看
完交在右手。那左手还攥着“地么”、“么六儿”。他把“地么”用右手往
外一抽,令蹲签的人瞧着,说:“这是‘地么’。再来一个‘地么’,是五
个‘么’,可就赢。”他右手摸着签的上头,左手还攥着下头儿,猛使劲一
抽,把“么六儿”换了去,左手只攥那“地么”不撤手,把右手的两根签子,
装在了筒子里,向蹲签子人说:“就这根签子,要是‘地么’可赢吧?”蹲
签的人说:“要是‘地么’就赢的。”他把左手一张,教蹲签的人自己瞧。
蹲签的人,看是“地么”,随道“你赢了。”这就是“过托”的使用法。

比这过托还难的,就是晃托。那晃托得眼神好,手指灵敏,不往签子上
挂“托”,只用右手在他签子筒内溜签子,把那签子溜的上半截窜在筒外边,
两只眼睛就能看见签上的点儿,瞧出好的,能赢的就记注了。任他签子在筒
内乱蹦,他眼睛亦记住了应抽那几根。手眼相应抽出三根来,就配上点儿赢
东西。晃托儿是最难学的,是最难用的。

我在津埠之时,尝见有新出手扫条子的人,使活儿没弄利落,教晃条的
“把”出来,翻了脸“秋鞭”一通(“秋鞭”,即是狠狠的揍一顿)。凡是
扫条的人们,十有八九都是身体雄壮,到了“鼓盘”的时候(“鼓盘”,即
是翻脸),仗着有膂力好和“晃条的”“鞭托”(管打架斗殴,调侃儿叫“鞭
托”)。还有些个扫条子的人,同着丘八爷们在一处,调侃儿说叫“架海冷”
(“海冷”即是丘八)。在民国五六年间,天津的三不管、北开、西头等,
还有杂八地哪,晃条的、扫条的终日盘居这一带,吵闹不休。这些年地方当
局整顿市容,把这些个好打吵的营生,严加取缔。到如今在天津的街市上,
见不着抽签赌钱的啦。虽有蹲签的,亦都是卖吃食物的了。“奸情出人命,
赌博出贼情”,实是不假呀。对于戒赌的事儿,敝人极力赞成。


做小帖的生意

在民国元年的春天,敝人到山东烟台西望看朋友。走在烟台的西南河的
地方,见一家栈房的门前,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传单,嘴里说:“这
店里住着一位大夫,舍药治病。谁要有病,可以进去瞧瞧,白瞧病,不要钱。
谁要有病,白舍你药吃,就为行好。家里有病人,说出病原来,讨药回去,
亦是好事呀。”随着向过往行人的手内递纸条儿,说:“接张帖儿,有病进
去白瞧白看。”我见有些个人接他那传单,进店找舍药的善人看病。敝人好
奇心胜,亦接了一张帖儿,跟着人到店里,看看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
要向店里的伙计打听善人在哪屋。那想站在二门外,有个人专管指路,他见
了拿着小帖的人,就用手指着说:“你们是治病的,都到那三间北房去。”
我随着人们到了那三间北房,见那屋是一明两暗,那暗间放着棉帘子,当中
的明间,放着一张八仙桌子,两旁有几个条凳,椅子前边有个大洋炉子。屋
内很是暖和,有个人照料大众,说话很和气,是个听差的茶房。屋内来了十
几个看病的人,那听差的和这些人坐在一处,小声小语的和这些人聊着天儿。
忽听见里间屋有人问道:“治病的人来了多少呢?”那个听差的人赶紧站起
身,恭恭敬敬地说:“有十几个人了。”说完了他跑到门前,用手掀帘子,
就见从里间屋走出来一人。那时候,是在正月底,天气还冷哪,就见这人头
上带着一顶水獭帽子,身上穿着绮霞缎面的皮袄,带着金丝眼镜,精神百倍,
气派十足。这时候屋里坐着讨药治病的人,不由得全都起来,垂手侍立,亦
都恭敬这位先生。他往八仙桌旁边一站,向大家说:“你们全部坐下。”这
些人才敢落座。他坐在椅子上,用眼一看这些人,头一个就看见我啦,说:
“你这人不是给自己看病吧。”我说:“不错。我是给亲戚家的一位老太太
讨点药。”他问我:“你们亲戚得的是什么病呢?”我说:“年年到了春前
秋后犯咳嗽。”他说:“那病好治。我给你两丸子‘百效丹’,吃了就好。”
说着话他命那听差的人从里间屋内给我拿出两丸药来,把药交到我手内,他
向我说:“那药怎么吃,你回去一看那药的发票,上边都写着哪。”我说:
“多谢!多谢!”,我又坐在那里不走,想要看个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想人
家不愿意我在屋内,向听差的说:“把这个调角码子淤喽。”我听他说的这
句江湖侃语,我懂得,说“把这个调角码子淤了”,是指着敝人我说哪。说
我是“调角码子”(即说是个难惹的人),把我“淤”了是把我轰出去,我
当时就明白了,他们不是善人舍药治病,是挡子生意设局骗人的。我很佩服
他们“把点”的能为(他们管能瞧人是干什么的、能生财不能叫“把点儿”),
能够瞧出我是个不能生财的人来,有我在屋内碍眼,又碍事,把我先请出,
他们好生别人的财。我听了他那句行话,别惹人家不愿意,没等他们听差的
说话,我就告辞而去。他们用什么法子骗屋里人的银钱,是无法知道了。我
看望朋友去吧,在朋友家住了一宿。

次日,我从朋友家出来,走在那家栈房门前,见有好几个人和店里的伙
计争吵,招惹的过往行人围了个风雨不透。我亦挤在人群之内,要瞧瞧是什
么事。见人群里有人挑眉立目的,大嚷大闹,他说:“好啊,十几块钱冤了
去啦。今天搬了家,那不行!你们开店的,和他们伙同骗财,咱们打官司。”
我听他们这么一说,就知道这人是昨天被那撒小帖的生意骗了,今天醒悟过
来到这里找后帐,要往回退钱的。我当时犯了爱管闲事的瘾啦,我向这人劝
解了几句,告诉他这事与人家店里无干。开店的是有房子,谁爱住谁住,给


房钱便是好客人,至于客人干什么,人家开店的管不着,就把店拆了,亦找
不着那舍药的人了。这人被我劝的无法,自认倒霉。我把他让到了茶馆之内,
我二人喝着茶,我问他怎么被骗的,他说:“那个舍药治病的人,他教人在
店门口撒帖儿,说白舍药治病。我贪便宜进去教他们治病。随着我进去了十
几个人,他都白舍药打发走啦,就剩下我一个人,他用手给我诊了诊,他说
我这病有了好几年啦,得的是寒腿,我亦没告诉他,我这病是寒腿,他能够
诊脉诊出我的病是寒腿来,我很佩服他的能为,我求他给我治治,他说有个
妙方,一治就好。我求他开那药方,他就用笔开了个药方,写的是:麻黄、
川芎、木瓜、牛膝、杜仲、年健、入地风、洋红花、串地锦、麝香等等的药
品。他把那药方写完了,他问我:‘你知道这串地锦是什么药吗?’我说不
知道。他说:‘串地锦是一宗最贵重的药品,出在西藏,长有三四寸,是个
小虫儿,在地里乱躜。要是配在群药之内,凭它那药的力量,能够舒筋活血,
追风散寒。像你这寒腿,吃下去就好。这群药倒不贵,唯有那‘串地锦,一
味药,买得五十几元钱,还没准买着真的。’我说:‘只要能把病治好喽,
几十块钱算得了什么。’他说:‘你们亲戚朋友,有在药行里做事的没有?’
我说没有。他很透着为难的样子说:‘就怕你花钱很多买不着真正串地锦。’
我亦觉着不懂行,怕买不着真正东西。他那听差在旁说:‘咱们不是给张镇
守使配的那药,有‘串地锦’,亦是治寒腿的药吗?何妨匀给他呀。’那位
先生把眼一瞪,申斥他那听差的不该多说话。我就央求那位先生,你有那宗
好药,何不行好积德匀给我,该多少钱,我给多少钱。那先生情不可却了,
他说:‘我把药匀给你,你有五十多块钱吗?’我说:‘我有十几块钱,给
你留下,我回家再取那三十几元去。’他教我把钱取出来,我取来一共十四
元八角正,他把钱收下了,把那药交给我,告诉我怎么个使法。我还很感激
他们,真瞧我至重,还差三十多元,就敢把药给了我。我还说,明天一定给
他们送钱去。我拿着药高高兴兴地回了家,我以为该着除灾了。及至回到家
中,我向街坊邻居学说此事,有人说我上当啦,药材里向来没有‘串地锦’。
我被人说的有些觉悟,今天来到店内找他们问问,那想店里伙计告诉我,那
舍药治病的先生,昨天晚上就走啦。”我听明白了他受骗的情形,才知道其
中的把戏。我把那人戏解回去,我亦就给了茶钱,走出了茶馆,回归奇山所
啦。

后在山东盂兰会遇见了个姓王的朋友,因为他是江湖人,和我很不错,
我将那撒小帖的情形向他说了一遍,问他是怎么档子生意。据他说,做那种
生意的行当,总名叫做“小帖子”。在屋里装治病的先生,叫做“掌穴的”,
那装听差的人叫“敲家子”,那店门外撒传单的人叫做“撒幅子的”,在店
里指路的人叫做“把二门子的”。他们这种生意,没有五六个人做不了啊。
到处做生意,找个地方叫“安窑儿”,安下窑儿做下钱来就走,免得被欺骗
的人觉悟了向他找麻烦。小帖子那种生意,亦是流动性临时集合,打走马穴
的生意。到了如今,我国各省县市,地方当局立有医药的机关,行医得经官
家考取及格,发给行医的证书,才能行医。这个没证书不能行医,可把生意
人给治住了。骗人生意,受此限制,亦渐渐的无形消灭了。


江湖艺人的规律

江湖的艺人,对于社会里得百行通,无一行不懂,无事不明,才算够格。
社会里半开眼的人,管他叫生意也,又叫“老合”。吃张口饭的,他们自称
叫“搁念”。“念”是不成的侃儿,没吃叫“念啃”,没钱叫“念杵头儿”,
没有心眼的人叫“念攒子”,没有眼的瞎子叫“念招儿”。江湖艺人在早年
是全都“打走马穴儿”,向来不靠长地,愈走的地方多,愈走的道路远,愈
有人恭维,说他跑腿的跑的腿长。可是走那河路码头,村庄镇市,各大省城,
各大都会地方,不论天地间的什么事,全都懂得,那才能算分腿儿。如有事
不懂,便搁一事,一行不能,便搁一行,到了那个地方,事事不明,事事不
懂,便算“搁了念”啦。不用说发大财,火穴大转,就是早晚的“啃食”亦
休想混的上,就得“念啃的”,吃一辈子生意,由小学到老亦不敢说到家。
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做事的人,只能懂得他本行的事儿。唯有吃“搁念”
的人,是万行通的。俗说“隔行如隔山”,没开过果局子,没做过卖鲜货的
小买卖,任你多精明,要买鲜货,亦得由人家赚你的钱。买的没有卖的精,
买卖人有三不卖:不够本不卖,赔钱不卖,不赚钱不卖。到了吃“搁念”的
人,譬如他们没做过鲜货行的买卖,得懂鲜货行的事儿。别人遇事,不“搁”
便“念”,江湖人是“不搁不念”的。

有一天,我走到一家故衣铺前边,见有一位老合正买故衣,他要买人家
的一件皮袍。故衣行的人认识他是老合,没多要钱,要十五元钱。这位老合
他还要再少花一两元,明着说不大合式,都是熟人,他向卖故衣的人说:“砸
砸浆行吗?”我走在那里正听见此话,因为我懂得这句行话。故衣行人管着
少给钱,再落落价,说行话叫“砸浆”。我听他这句话,我站住了不走啦,
听他们个下回分解。那故衣行的人说:“先生要砸浆,只能砸摇个其,多了
不成”(故衣行的人,管一元钱调侃儿叫“摇个其”)。那位“老合”就给
人家
14元,把皮袍买走啦。我就知道这位“老合”够程度,他懂得故衣行的
事儿,“砸”了“摇个其”的“浆”,他少花了一元把皮袍买去。不用往大
事上说,就以他买皮袍的事说吧,他懂得故衣行的事儿。到了故衣铺买东西,
饶少花钱,他还买了东西,那就是懂的一行好处。诸如此类的推试,“老合”
们要是百行通,有莫大的好处,非我笔下所能尽述。

说起江湖艺人的规律,亦是很多的,他们守其规律,较比其他守规律都
好,亦值得人钦佩的。第一是生意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亦不拘在什么地方
见着,一见面儿就得道“辛苦。”如若烟台的老合离开了烟台,要往青岛去
做生意,搭轮前往。到了青岛,不能立刻做买卖,得先到各处拜会。其实,
在青岛的老合亦不是青岛人,亦都是别处人,他们不过早去些日子,先到青
岛的为主,后到青岛的为宾,行客拜坐客,宾拜主,是江湖人最重要的规律,
名曰:“拜相。”拜会同道的人,亦有许多的好处。譬如变戏法的人,由别
处到了青岛,要做生意,赶巧了各杂技场儿没有闲地,要做买卖没有地,焉
能挣钱?如若按江湖的规律,不做买卖,先拜会同道,与同道取了合啦,能
够有人让给他块地,让给他个场儿,教他们挣钱吃饭,还能把当地的风土人
情一一详告。到了挣钱的时候,能够又容易,又多挣。譬如要是到了青岛,
他自尊自贵,不按着江湖的规律拜会同道,若赶上杂技场儿没有空闲的场儿,
不唯没有人让给他场儿做买卖,要和谁打听当地的风土人情,亦休想有人告
诉他的。江湖艺人是最有义气的,拜会同道还有一种大好处,如若不愿意在


青岛做买卖,当地老合们能够给他凑盘费,教他另往别处去做生意。大家凑
路费的事儿,是司空见惯,并不出奇。江湖人若能守规律,亦有很多的便宜,
较比别人守规律的好处还大得多哪。

江湖人做生意,在各省市的杂技场撂地儿,亦有一定的规律。譬如一个
市场之内,有两档变戏法的,若是拉场儿做生意,不能挨着上地,必须两档
子戏法隔开了,离着三二个场子才能行哪。市场的地方很宽大,能容的开多
少档子玩艺,是那样的;如若市场地方狭窄,容纳不下那些档子玩艺,没法
子办了,亦许打把式卖艺的挨着打把式卖艺的,说书挨着说书的,卖药挨着
卖药的。可是挨着做买卖能成,最少亦要相离一丈地才成哪。江湖人管江湖
人,尊敬的称呼都称“××象法”。挨着做生意、亦得“象挨象,隔一丈。”
江湖人的玩艺,是各有专门,不论研究出什么玩艺,都能久看不烦,百听不
厌,还有兴隆地方,繁华市面的好处。

想当初,东安市场将开办的时候,并不是尽做买卖的商家。在那时候,
东安市场的杂技场儿,较比如今的天桥儿还齐全,还热闹哪。近年来,东安
市场成为了大商场啦,那东垮院的杂技场儿,还要保存哪。设若那个杂技场
儿取消了,那东垮院就能没有人去的。生意场儿有吸引观众的力量,亦非常
伟大的。到了乡间,不论是那个地方,要有人提倡在那里创立个集场,或是
那里要创个庙会,为首开办的人,得先邀生意档子吸引观众。兴隆方面,要
是没有生意档子参加,任他办理的多善,亦办不起来,亦吸不住人儿。关外
的岳州会,关里的鄚州会,可称得起最有名的庙会吧。那“海万”的“神凑
子”,亦以生意档为主体。各乡镇的会首,都和生意人联络。如若要开庙、
立会,都和生意人首领商议,请些生意档子,才能开庙开会哪。那么,生意
人的首领又是谁呢?据江湖人说,生意人的首领是卖梳篦的。那里有新开办
会,和他商议好了,他就能把各样的生意约来,他还得帮着会首们,指定文
武地来。什么叫文呢?那叫武呢?拉洋片的,变戏法的,耍狗熊的,打把式
卖艺的,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卖梳蓖的,卖刀剪的,卖药的,算卦的,
相面的,都是文买卖,文生意。文档子挨着文买卖,武买卖挨着武生意。譬
如有四档子文生意,当中间来档子武生意,锣鼓乱响,吵的那四档文生意说
话亦不得说,听什么亦不得听,那就不用干了。各庙会的文武地儿,亦有一
定的秩序。譬如某处有个庙会是四月初一吧,到了三月的月底,各样生意,
各样的玩艺就都来齐了。会首与卖梳篦的,事先把地均配好了。初一日清晨
早起,各种的生意,各样的玩艺,就都按着秩序的上地。各样的玩艺都上了
地啦,变戏法的不能开锣,打把式卖艺的不能张嘴儿,说书的不说,唱曲的
不唱,各样生意,都得等着会头。如若那卖梳篦的一张嘴,你瞧吧,各样的
生意,全部张嘴,打锣的,敲鼓的,喊嚷的,八仙过海,各献其能。谁有能
为谁挣钱,没能力的圆不上黏儿,跟海子里的鹿一样怔着。倘若会首们向生
意人故意的为难,或是故意刁难,勒索银钱,把钱要的离了范围,生意人们
商议好了,给他们“叩棚”,由卖梳蓖的把摊子一收,挑着担子,围着各玩
艺场儿一转悠,你瞧吧老乡,变戏法的不变了。唱大鼓的不唱了,文武两档
生意,全都收拾起来不干了,多咱把他所争的问题解决了,那梳蓖的一上地,
各样的玩艺才能上地。如若卖梳篦的挑着担儿,离开会场远走啦,是玩艺上
亦都一档子跟着一档子的,全都“开穴”。任他会首有多大的本领,亦留不
住一档子的。江湖人团体是这样团结的,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即是外乡
人难惹本地人)。”唯有江湖人是不怕的,可说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艺人传:评书门之群福庆

说评书分有袍带、短打。短打就是公案书。说公案书最有万儿的人,就
得属群福庆,其次的就是袁杰英。群福庆本姓吴,字叫光甫,排行在二。他
的大哥因为自幼失迷,始终没有踪影,他兄弟在后门外天汇大院开设“开明
轩”茶馆。群福庆在幼年时候,就学谆悸铺红炉上的手艺,在某斋学徒。他
的手艺学得很不错,因为他性情最好听评书,每到晚晌铺子里上了门后,人
家全都睡觉去啦,唯独他是耗夜油子,等人睡觉,蹓踿踿的跳墙出去,直勾
勾的就奔到书馆去听书。天天儿如是。可惜他那八年多的手艺,因为好听书,
就给耽误了。日久天长,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因听书把事都误啦,所以被人
把他辞了。他心里一赌气儿,干什么不吃饭哪?于是他就给白敬亭磕了头,
拜为老师,从这儿他就说起评书来。按白敬亭本是“文”字的支派,名叫白
文亮,跟双文兴(双厚坪)、海文泉是师兄弟。白敬亭说短打书,以说《施
公案》为最拿手,时常注清室各王公府里说家档子。因为他是瓦匠手艺出身,
每逢到灶王爷杜克雄耍大铁锹的时候,最为出色,别人是比不了的。他师兄
弟三人,眼下就剩海文泉了,他说《济公传》“永庆升平”为最好。群福庆
拜白敬亭为师,按着支派赐他的名叫福庆,他本姓吴,理应该叫吴福庆。因
为他迷信心重,“吴”“无”两个字是音同字异,吴福庆认为不大吉祥,忌
讳这个“无”字,所以就改名叫“群福庆”。他从先生在天桥各场“拉顺儿”
(即是撂地拉场儿),很有叫座儿的魔力。因为他的“夯头”好(即是好嗓
子),喷口字正,能够把那英雄的肝胆气概表现出来。我国人民对于侠义英
雄,素来都抱崇拜主义,所以群福庆是“挑帘红”,出门就转,就是因这缘
故成的名。他的“丑官”说得很不错(“丑官”是侃语,即是《施公案》)。
有个袁杰亭,系评书界名人王致廉的门婿,也说《施公案》。袁杰亭说《施
公案》,一些的言谈与动作,较比群福庆还有好的地方,可以说是有过无不
及。因这缘故,群福庆很受他的影响,后来便又学“混水子”(“混水子”
是侃语,即是《于公案》)。按《于公案》这书,是评书界名人牛瑞泉所编
纂的。那里面的结构跟穿插,都很精奇,能够引人入胜。可惜牛先生在北平
是庸庸碌碌,未能得志,又不肯把这心血编纂《于公案》抛弃,就把这书传
给刘竹桥。后来刘竹桥又把这书传授群福庆,群福庆从把这《于公案》学会
之后,每逢要与袁杰亭对垒的时候,群福庆就演《于公案》,不说《施公案》,
以表示让步之义。无奈他学的这《于公案》,不够说一转儿的(即是不够说
两个月)。他曾从马风云学过《盗马金枪传》。马凤云人品很清秀,说《明
英烈》最好,可是不变口,不比刀枪架,所以叫做“文口明英烈”。群福庆
每逢说《于公案》到了末尾,还亏了十天半个月的日期,他便用《盗马金枪》
补续着说。后来把《于公案》说开了,能够说六十天啦,就把《盗马金枪》
扔了。现在这《盗马金枪》便没人说啦,简直就要失传了,未免是很可惜呀。
群福庆的为人很机警,任何事很有见解,在艺人中极讲义气,很可称为达时
务的人。没几年的光景,袁杰亭患神经病,医治罔效,便与世长辞了。由这
个时候,说《施公案》的人就没有能够跟群福庆并驾齐驱的了。群福庆在评
书界里,由一出艺“挑帘红”,红了三十年之久。他那说“丑官”的魔力也
很可观的了,惜其为人不事生产,虽然红了这么些年,仍然是家徒四壁。到
了民国二十二年冬月竟因病而亡,身后是很萧条。他所收的徒弟是刘荣安、
刘荣云、傅荣庭、张荣久、陈荣启、许荣田、孔荣清等。傅荣庭虽给群福庆


“爬萨”,他向来没说过书,未入此道。孔荣清自从给群福庆“爬萨”(“爬
萨”是磕头认师父,又叫“叩瓢儿”),就没在北平,往奉天、黑龙江等地
献艺。东三省使“丑官”评书界演员,就属着孔荣清有万了。许荣田、张荣
久、陈荣启三人,现在北平。张荣久、许荣田因为体质多弱,未能大露头角。
陈荣启以“使丘山”见长(管说《精忠传》的调侃儿叫“使丘山的”),“丑
官”这部书常演(演《施公案》的演员,袁杰英说的最能叫座了),并且他
使的活儿“包袱”最多(逗笑儿叫“包袱”),有些个好听滑稽玩艺的书座
儿,格外的爱听。每日他在各书馆开了书的时候,“询局”的人们,总是上
满座儿。袁杰亭有知,亦当含笑于九泉了。


艺人传:鼓界之白云鹏

唱大鼓书的这行儿,江湖人调侃儿叫“柳海轰的”,“柳”是唱,“海
轰”是指着大鼓而言。在我国以前,柳海轰的人们,都是做明地,在市场内
支棚设帐拉场儿,所唱的玩艺都是“万子活”(整本大套的书叫“万子活儿”),
什么《呼延庆打擂》、《前后七国》、《杨家将》、《跨海征东》、《薛刚
反唐》等等的说部。一套书要唱好几月,说唱起来是没结没完。自从清末时
代,子弟玩艺兴开了,“唱片儿”普遍了(管一段一段的曲儿,调侃儿叫“唱
片”)。那时候唱的最有“万儿”就属着胡十、霍明亮。到民国以来,时代
所趋,把艺人身价抬高了,继胡、霍之后为张小轩,惜其身段不好,没有台
风,每逢演唱的时候,慌腔走板添虚字儿,实不警人。就以《活捉三郎》那
段曲儿说罢,一张嘴唱头一句是“天堂地狱两般虚”,他偏给添字儿,唱成
了“这天堂,那地狱,两般都是虚”,由七个字儿给成了十一个字。平、津、
沪、汉等地的“询局人”(听曲的人,调侃儿叫“询局的”)都评他四个字
儿:“穷凶极恶”。在刘宝全、白云鹏未露头角之先,平、津、沪、汉还能
有人听他的玩艺,刘宝全、白云鹏成了大名,“张小轩”三个字儿,几乎无
人知道了。

白云鹏字翼青,现年六十一岁,系河北省唐二里村人氏。自幼即嗜好歌
曲,在本县有名票陈某,曾传艺于彼,渐得其妙。自光绪十五六年,赴津献
艺未享大名,四五年后来平,在各市场庙会献艺,因是作艺人,无门户不能
作艺,随给鼓界名人史振林“叩瓢儿”。经名师指导,艺业乃进,又兼好学
不耻下问,精心研究,数十年之间,始造成鼓界名角,诚不易也。自在民初
间,尚以万子活儿见长。自袁项城执政时,始弃了万子活改柳唱片。在新世
界开办时,渐成大名,在平、津、沪、汉等地献艺,颇得各界“询局”的人
士赞美,能与刘宝全并驾齐驱,实是各有所长。刘则身体雄壮,多演武段,
如《华容道》、《战长沙》、《长板坡》、《宁武关、、《截江夺斗》等等
段儿;白则身小神足,文质彬彬,多演文段,如《宝玉探病》、《宝玉娶亲》、
《哭黛玉》、《探晴雯》、《太虚幻境》、《窦公训女》、《千金全德》、
《骂曹训子》等等段儿,一人各尽所长。刘每逢登台,吐痰,挽袖面;白每
逢登台,先鞠躬,后说话,言词谦恭,说些铺垫话儿,亦各有不同。白系鼓
界有四大门户:梅、清、胡、赵。梅家门支派中人,在天桥儿演柳海轰儿、
万子最海之田玉福、吴玉海皆其师兄弟也。白系童子礼儿,自幼入礼门,不
动烟酒,人情事态阅历最深,江猢人都说他的腿儿最长,可不是能跑(江湖
人管为人,河路码头、省市商埠去的地方最多的人,调侃儿叫“腿长”。若
受艺人敬重的人,调侃儿叫“是分腿儿”)。数十年来,治有恒产,家道小
康,惜以乏嗣,宗挑难继,过继一子,人品颇正,不想未能永寿,在前年已
然去世了。其女已三十许人,为其操弦之韩德全,乃白之乘龙佳婿也。敝人
曾与白云鹏请论,所唱之曲词,是江湖秘本为佳,还是票友们编纂的为佳?
据他所说,江湖的曲词,都是平俗粗劣,还是子弟票友们“擦弄”的活儿为
美(江湖人管编纂曲词,调侃儿叫“攥弄活儿”)。今日鼓界盛行的曲词,
以早年韩小窗攥弄为最佳,民初庄荫棠握弄的活儿亦颇可取。韩小窗先生“摸
弄的活儿”,当初有卖唱本的“百本张”售卖,自从“百本张”故去之后,
韩小窗的活儿已然无处去“肘了”(江湖人管买东西,调侃儿叫“肘”)。
现在若能有人重印“百本张”所售的曲儿,定能获利,惜已无人进行为憾。


挑青子生意之内幕

在从前逢集赶集,逢庙赶庙,有一种卖剃头刀子的生意,江湖人管他那
行调侃儿叫“挑青子的”。做那种生意,亦是一种“笨头”搁念(江湖人管
做买卖的资本,调侃儿叫“笨头”)。背着个包儿,有几把刀子,“打走马
穴儿”,“顶”个“湊子”就能挣钱(江湖人管赶集上市调侃叫“顶湊子”,
赶庙会调侃儿叫“顶神湊子”)。到了集上,找个过路口儿,将包儿一放,
左手拿着一缕儿“苗西子”(江湖人管人脑袋上的头发,调侃儿叫“苗西子”),
右手拿着一把剃头刀子,就能团黏子。他说我是刀剪铺子耍手艺的,从幼小
儿学了这分打刀子的手艺,总给人家耍手艺,挣不了多少钱。我要自己做个
买卖,因为本钱小,开不了铺子,耳挖勺里弄芝麻——小古道油儿。自己的
手艺在家里打了几十把刀子,来到了市上卖。他嘴里叨叨念念,瞧着围的人
们都围满啦,他说:“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咱们这刀子受使不受
使,咱们当面试验试验。”说着话,他把左手的那缕头发一攥,教人瞧着足
有四十多根儿,用剃头刀子的刃儿,对着那缕头发,用嘴一吹气,那缕儿头
发就全都断了。围着的人们瞧着他那刀刃,如同迎风斩草似的,谁不爱呀?
剃头的手艺人使用的刀子虽快,到了剃头的时候,还得用热水把头发洗好喽,
抹上洋胰子才能剃哪,他这剃头刀子,能把一缕干头发一吹就断,较比起来
剃头棚儿手艺人用刀子还好使哪,谁不买呀?他把刀子试验的人人都要买
啦,他又自言自语的说道:“这刀子能把头发割断,大概许是竟能动软的,
不能动硬的,咱们动回硬的,教众位看看。”说着话他一伸手,从包儿内取
出一根锈棍儿,有核桃粗细,他往那小凳上一坐,把铁棍用腿夹住了,拿着
那剃头刀儿往铁棍上怔刮,“哧哧”的直响,刮的往下掉铁末了。刮完了他
举着刀儿说:“众位瞧瞧。”围着的人们一看,那刀的刃并没受伤,他说:
“咱们刀是材料地道,手艺降人才能那样。众位要买这样刀子,到了刀剪铺
得卖你三毛钱一把,我这是头趟来赶咱们这集。张天师卖眼药舍手传名,名
不去利不来,小不去大不来,这趟我是不赚钱,只卖个本儿,把手工白饶上
卖两毛钱一把。那位说我全要了,都要我可不卖,我就卖十把刀子。过了十
把刀子之外,我还是三毛钱一把。”说到这里,把脚一跺道:“我今天豁出
赔去了,卖一毛钱一把,有要的伸手。”他说这里,便有人买。十把刀子,
眨眼卖净了,一块大洋到了手啦。赶一个集就卖这么三四回,几块大洋到了
手,除去本钱能挣一多半儿。从前,我看他们的东西好,当面试验,价钱便
宜,要买他一把哪。有江湖人对我说过,他们卖刀子是“里兴啃儿”(江湖
人管假东西叫“里兴啃儿”)。我说他那刀子能够吹毛就断,能刮铁棍,怎
么会是“里兴啃儿”哪?他说卖刀的能够吹毛断发,刮铁棍,那是他们练好
的托门,要是到了别人手内就不能刮铁棍了,一刮刀就毁坏了,断毛断发,
竟吹就不断了。他们把托门练好了,先说个大价钱,后来往下落价儿,由两
毛一直落到了一毛钱。调侃儿叫“海开减卖”,“催啃的包口儿”。做这种
生意分为三样儿:一种是顶凑子,使托门,海开减卖,挑的是里兴啃;一种
是用“尖局的啃儿”,走常穴的。什么叫“尖局的啃儿”哪?就是真正的地
道的好东西。要是摆个摊子,等主道候客,那可卖不动,赶个集走几十里路
亦就能卖三两把,不用说赚钱,就是本钱亦卖不出来。若是逢集便到,“挑
尖局”的东西,走常穴,卖出主顾来,细水长流,亦能获利,不过慢点,利
钱又薄,日子又长,那样做法亦百里挑一呀。还有一种假装剃头的手艺人,


预备一块磨刀市,一个刷子,几把刀子在各集市上摆摊出卖。有些人疑惑他
那刀子一定好使,看他那样子一定是剃头的手艺人,要卖了家伙改行似的,
就有人买他那刀子。可是他将那刀子故意弄成了旧的才能成哪。

在早年社会的风气不开,都不讲求卫生,剃头刮脸都是找个剃头棚儿,
那剃头棚儿都是破烂不堪。社会里的人士,不尚奢华,都是克勤克俭,花个
几吊钱买把剃头刀子,又刮脸又剃头,亦是很经济的办法。那时候“挑青子”
的生意,各大都市、各大商埠都有做那买卖的。到了如今,无论穷富都讲究
修饰外表,剃头匠改为理发师(教给我念书的老师,也改为教员了),剃头
棚改为理发馆。社会的人士,都日趋浮华,谁还花钱买把剃头刀儿,自己剃
头刮脸哪?卖刀子的生意可就不在都市省城、商埠码头卖了,都改了路子到
乡间去了。如今挑青子的买卖,都做“科怔”去了(江湖人管农人、老乡们
调侃叫“科怔”)。再过些年,挑青子的生意,恐怕就要天然的淘汰了。


磨杵的生意

江湖人管到乡下串村庄镇去做生意,调侃儿叫“磨杵”。磨杵的买卖亦
有好几十样,先由那些手摇串铃卖药的说吧,他们都有个皮包,内里装些个
瓶子罐子,装着丸散膏丹,有旧式治外科疮症刀剪家具,是扎针的针包儿,
把这些个东西装全了,说行话叫“啃包”。左手提着啃包,右手拿着“虎撑”
(他们管摇的那串铃,调侃儿叫“虎撑”),走进了乡村的胡同里,“哗啷
哗啷”摇起串铃。这声儿教乡间男妇老幼们听见,就知道是治病的先生来了。
有那人家,家里有病人,把他请进去。他一入“窑儿”(管进到病人的家内,
叫“入窑儿”),得先“把簧儿”。他们把簧亦是按着那大方脉的医生“入
嘿”一样(江湖人管请大夫治病叫“搬黑”,管大夫得到病人家叫“入嘿”),
使那望、闻、问、切的诀窍。譬如一进屋,见六月天气正在暑期时,病人穿
着棉套裤,不用问他是什么病,一望而知是得了寒腿的病了。若是病人的脸
上涂着黄土泥,一望而知是得了偏头疼、牙疼的病啦。若是病人爬在炕上不
住的哼哼,手捂着肚子,一望而知是得了肚腹疼的病啦。他们到了病人的屋
内,用眼把簧,把病人所得的病猜出个八九成啦,落座之后是先“粘弦儿”
(管给病人诊脉,调侃儿叫“粘弦”)。最教人佩服的是他们一“粘弦”,
准能把病人所得的病是怎样得的,得的是什么病,全都说得分毫不差,教病
人得信服他的脉气好。据他们江湖人说,给病人评脉的时候,能诊出得的什
么病来,要说对了那种方法,叫“年啃条子”,有了病,调侃儿叫“有年啃”。
他们拿着串铃卖药的,拜师入门,头行儿就学年啃儿。是男子有十几样条子,
女人有十几样条子,老年人有十几样条子,小孩有十几样条子。那条子是分
为咳嗽条子、痨病条子、筋骨麻木的条子,血分不调的条子,合计起来,总
有百十多个吧。他要是诊脉的时候,把病人的病原说对了,先不给治病,先
要“水火簧儿”。譬如他问:“你们这病,请医生治过没有?”病人说:“咳,
先生,我都治腻了。”他就知道这家是有钱的,要没钱,那能成天价请大夫
吃药呢?请个大夫出诊费连抓药,没有个两三元钱不成。他要是治腻了,几
十元钱就花出去了。别看他治腻了,还能挣他的大钱。社会里存两句牢不可
破的话:“穷不离卦摊,富不离药锅。”人有钱身体就娇贵了,人要穷了,
不用说花钱请大夫抓药治病,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哪。有了病啊,那算是认了
命啦,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譬如问那病人:“你这病治过没有?”病
人说:“我疼了半个多月啦,还没治过一回哪。”那卖药的先生听着就凉啦,
这人但分有钱绝不能半个多月不治病,这个买卖撑死了亦就挣上两毛洋。凡
是做这种生意的,一给病粘弦,就得先要水火簧儿。若是真穷,亦就不用多
挣了。若是有钱的人家,不多挣钱,又挣谁哪?那病人虽说他治腻了,卖药
的先生便会说:“弹打无命鸟,病治有缘人。该着一百天的灾难,九十九天
亦好不了。能是该着你消灾,该着我露脸,一治就好。”病人听他说的这几
句话,觉着很为有理,就教他治治吧。

他们磨杵的先生,亦有几道样色。譬如病人得的是肚腹疼痛,他就先使
“插磨”。他们管扎针,调侃儿叫做“使插磨”。用针往病人身上一扎,从
包内取出个罐子来,他把针拔下来,用火纸点着了,往罐内一扔,把罐子往
那针眼上一扣,他向病人说:“扎针是按着穴道,有四阴针,四阳针,四大
总针,八法神针,九转还阳针,马丹阳十二针,鬼门十三针。何谓四大总针
哪?《针灸大成》的书上说的是:‘肚腹童流,腰背委中求,头项刺列缺,


面口合谷收。’针针针不着半毫分。能用十付药,都不动一分针。扎一针胜
似吃十付药。扎针拔罐子,病好一半子。”他说这些话,病人听着亦是爱听。
少时间,他用手把罐子起下来,猛一翻个儿,教罐子口儿冲上,他教病人瞧
那罐子,病人往罐里一看,只见里头又黑又紫,黏黏糊糊的,有半罐子脓似
的。他向病人说:“这一针扎在了病上,把你病拔出一多半来。今天晚上再
吃付药,回头我再给你贴贴膏药,明天就好啦。”不用说病人听着高兴,台
家老幼听着都是痛快的。他教本家把那罐子里的东西,倒在院内用土埋了。
本家是当面瞧他把病治出来,焉能不佩服他呀?他由包内取出一贴膏药,贴
在针眼上,又取出一包面子药来,说:“你们今天晚上教病人把这包面子药
吃下去,夜里拉出几泡尿来就好啦。”病人说:“先生,我要好喽,忘不了
先生的好处。给先生多少钱哪?”这先生说:“若是按规矩,扎针就得一块
钱,这贴膏药一元二,面子药是八毛钱,一共三元钱。得啦,扎针白扎了,
药钱我取个本吧,你们给一块五毛钱就行啦。”本家的人见针是扎了,膏药
亦贴上了,好好的给人家块半大洋吧。先生治上“柳丁中的拘迷把”(“柳
丁中拘迷把”是块半钱),收拾包儿就走了。到了晚上把药教病人吃下,本
家的人都要瞧病人拉出来的是什么。谁想吃下这包面子药,病人肚子里咕噜
咕噜直响,整整的响了一宵,一泡屎亦没拉。直到第二天早晨肚子里还是直
响,合家老少都纳闷儿,不知是怎么回事,你一言,我一语,齐说不一。到
了吃完早饭的时候,就听见门外哗啷啷串铃响,卖药的先生又来了。本家赶
紧就请这位先生,向他问问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卖药的先生,头天
挣了一元五毛,那是头道杵,第二天他又来挣二道杵来了。他还是有把柄,
能料着本家准得请他的,二道杵如同在手里攥着一样。他用罐子从针眼拔出
来的那东西,是和戏法一样,原在那罐子里就有那东西,这东西是粉子和颜
色弄的,调侃儿管这道样色叫“大卯子”。病人吃的那包面子药,到肚子里
咕噜咕噜直响,他们那面子药是×巴皮子做的,不拘是谁吃下去,肚子里竟
响,他们管那法子调侃叫“张手雷”。

第二天他提喽着啃包,摇着他那虎撑儿,又到这病人的门前。本家出来
人,赶紧把他请到屋内,向他问道:“先生,不是吃了你的面子药,能把病
打下来吗?怎么吃下这药去尽响,没把病打下来呢?”先生说:“哎呀,这
病人的病太重了,凭我那药的力量,才将把病问动,实在够瞧的,还得来付
双加料的吃吃。”病人就说:“我来付双加料的吃吧。”先生说:“这双加
料的药,得两元多哪。”本家好说歹说给了两元钱,他给了一包丸药,说:
“吃下这付药,准把病打下来。如若打不下病,我把钱还能退给你们。”拿
着两元钱走了,“月丁拘迷把”(即是两无饯)到了手。他给下那包丸药,
调侃儿叫“串子”,说是吃下去准能好了。原来他们江湖卖药的,有几样好
药,能治一样病,吃下去准能治病。据我所知道的共有四样:一叫“顶汗”,
二叫“抗汗”,三叫“戳汗”,四叫“串子”。如若病人咳嗽,吃下他那“顶
汗”,就能顶住病,不咳嗽了,如若病人筋骨疼痛,吃下他们的“抗汗”,
就能筋骨不疼了;如若病人心口疼,吃下他们的“戳汗”,立刻心口不疼了;
如若是存了食水,肚腹发疼,两脚发胀,吃下那“串子”去,就能把食水打
下来,准能好得了病。据我同他们探讨,那四样药,是经过多少名人研究出
来的,大方脉的医生是向来胆小,不敢用的。他们江湖人,做这磨件的生意,
降得住人,挣得了钱,就是仗着那“顶、抗、戳、串”四佯药品。最难学的
是他们的针法,不论什么病,一扎立能见效。不过,近来这磨杵的生意,渐


渐的消灭了,再过些年,这磨杵的买卖,就无人做了。


挑土宝、海宝的生意

有一年我在营口去逛洼坑甸。那个地方,是最热闹的杂技场,各样的玩
艺都有,和天津的三不管,安东的七道沟,北平的天桥一样。我走在一个场
上,见有一人,三十多岁,穿章打扮,像个种庄稼的人,他在地上铺了一块
白布,从腰里掏出几十张小四方的纸来,往地下一蹲,他嚷道:“快来看咱
们的宝贝,快来看咱们的宝贝。”我随着一些个人们观瞧他有什么宝贝,就
见他从腰取出一个绸子包儿,内里凸着,包的是什么,虽然看不见,那个大
小和“三炮儿”的烟筒儿差不了多少。他指那个包儿说:“这个宝贝,是我
在海边上捡的,大有用处,我打开大众瞧瞧。”说着话他打开了,一看,是
一块又圆又高的石头,那石头上面长着十几个小蛤螟。大众瞧着这个东西,
很奇怪,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候就听他说:“我捡了这个东西,亦不
知道是什么东西,经过多少人瞧才知道这宗东西有什么用处。它专能治病,
可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就是能治眼睛上的毛病。不论是气矇眼,火矇眼,暴
发火眼,见风流泪,努肉盘睛,红丝血线,一上就好。我可不是卖药的,我
亦不是行医的大夫,我把这宗东西送给众位一点,行个方便,结个人缘。”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瞧大众有害眼病的人没有。是时系在春天,害眼病的
人很多,他指着一个人道:“这位的眼睛竟是红丝,我给上点试试,我可不
要钱,我也不卖。”那人就蹲在了地上,他又从腰内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儿,
瓶里有水,又掏一把小刀,一个骨头簪,他用小刀在那海宝贝上,现往下削
未儿,骨头簪沾凉水,又沾那削下来的未儿,往这人的左边眼睛上点。这人
工夫不大,就说:“劳你驾,再把这右眼上点儿吧。”他又给往右眼上抹了
点儿,这人直嚷:“舒服多了。”有些人都瞧着便宜,工夫不大,蹲下好几
个人,这眼睛上点,那个眼睛抹点,亦真奇怪,是上了他药的人都说:“这
药很好。”看热闹的人,有一个人向他说:“先生,你这海里的宝贝,能治
眼睛上气火矇吗?”他说:“能治,当时就好。”这人说:“我去把病人搀
来,你给治治吧。”说完了话,这人就走了。去了不大工夫,就搀了一个病
人来。和瞎子一样,教这人蹲下,求他给上点眼药试试。这人就把眼药给他
点上,这人闭着眼睛不动了。那些个先上药的人们,全都把眼睛睁开,个个
都觉很好受似的,全都瞧他给那人治气火矇。足有一顿饭的工夫,他说:“你
们众位瞧吧,这人的眼睛好啦。”他又从腰中掏出一把小镊子,用手指头将
那人的眼皮拨开,用骨簪儿往下拨,那人眼睛上的那层矇就渐渐的活动,等
到用镊子往下一夹,就把它取出眼来,他举那块叫大众观瞧,足有人的手指
甲盖儿大小,厚薄亦有手指甲那么薄厚。大众站着的人,蹲着的人,见他这
药当时就能把眼睛治好,都夸好药。害眼疾的人说:”嗳呀,我可看见什么
了,这些年把我闷坏了,尽药钱我就花的没了数啦!任什么亦干不了,少挣
多花一千块钱没有啦!”说到这里,向他问道:“先生,你给我治好一只眼
啦,我给多少钱呢?”他说:“我不要钱,我不是治病先生,白瞧白看。”
那人说:“我才好了一只眼,这只眼还没好哪!我再教你白治,我良心有愧。
干多块钱都没治好,你给治好喽,我亦不能教你自治,你卖给我点药。”他
说:“我不是卖药的,我这东西不卖,谁要买亦成,一千块钱,谁要谁拿去。”
这人说,“一千块大洋买不起,你匀给我点吧。”他摇头道:“不匀,不匀。”
当时这些人都直央求他,好容易他才点头,匀给那人两块钱的。两元钱才买
了一小包儿,他匀给这人了,可就不成了,这个说:“你匀给他啦,亦得匀


给我点。”于是这个三毛,那个五毛,这个一块,那个半块,不到一个钟头,
就匀去五六元大洋的货去。他愈说下卖,愈有人买。他说:“以后不卖了,
收拾收拾就走啦。”我亦买了他三毛钱的,回到家中,以为有亲友们害眼疾
的,给谁上点,谁的眼睛就好,可是有个五六年的病人,眼睛起了矇了,上
了点药就不管事,那矇亦下不来,却还很纳闷。他给人家治下矇来,我亲眼
得见,怎么我买到家内就治不下矇来呀?要说上了当啦,害眼疾的人,真治
好了好几个,这个事真是教人纳闷儿。

有一年,在大连的西岗子露天市场,又瞧见一个用海宝贝治眼的,亦是
说“不是治病的医生,不是卖药的,谁要买得花钱匀他的。后来我有个久闯
江湖的朋友,我和他打听这海宝贝的事,和他探讨。据他说,这种生意亦是
“挑招汗的”买卖(江湖人管卖眼药的买卖,调侃儿叫“挑招汗的”),他
那海里的宝贝是瞎话。那宗东西是自“攥弄”的(自己做的,调侃儿叫“自
己摸弄的”)。做那个东西“笨头”得十几元钱哪(本钱儿叫“笨头)。那
东西的“底啃”(物质的原料,调侃儿叫“底啃”)是芦甘石、冰片两味药
材做的。据《雷公炮制药性赋》与各种医书所言,芦甘石、冰片,乃治眼疾
之圣药也。他们“海宝”上的药末子,当眼药上是很好的。只是做买卖,摆
在地上要卖钱,实是不易。货到街头死,肉贱鼻子闻。不论是什么买卖,一
落到土地上就算完了。可是江湖人们想出来这个方法,搁到地上就能卖钱。
他给那害眼疾的人当时上好了药,就能把眼里的陵治下来,那亦是一种样色,
和变戏法一样。他们用鸡眼先做成了那块假矇皮。到了卖药的时候,有他们
两个“敲托的”(即是“贴靴的”),一个装害眼疾的闭着眼睛,一个搀着
假害眼疾的人,到了他那摊上,假装不认识,教他给治眼病。他将那鸡眼做
的假矇皮,藏在了手内,在给他“敲托的”上眼药的时候,暗中就放在眼内,
不多时,再由眼内取出来,教别人瞧着他那药是真有效验。江湖人管他们使
的这个方法,调侃儿叫做“呼的样色”,他们使这道样色,是卖钱的唯一不
二之法。还有那假装在土里挖出来的宝贝是用冰片、芦甘石做的,就是没有
那小蛤蟆。另做上几条龙儿,做上宝的生意,亦和做海宝儿一样,只在那宝
贝的样式上不同罢了。现在做这土宝、海宝的生意,不能在各省市、各都城
里售卖,都往乡村里赶集赶庙去了。这种生意,亦是日见稀少。将来再过些
年,就怕无形消灭了。


柳海轰的生意

江湖人管唱大鼓的行儿,调侃儿叫“柳海轰的”。据他们说,大鼓的起
源是很早的,大约有几千年了。在尧舜的时代,朝堂里设立谏鼓,虽是以下
谏上,亦是一种教化的意义。敝人向他们鼓界的人探讨,他们为什么都供周
庄王呢?是不是周书列书了?他们说:“周庄王曾在古时击鼓化民,他们唱
大鼓亦是正风化俗,劝化人民的。本着周庄王击鼓化民的意思,就以周庄王
当做祖师了。”北平的各杂耍馆子,各坤书馆儿,后台都有一张神桌儿,桌
上设着个牌位,上边写着“周庄王之神位”。他们的大鼓,若按规矩,是应
当有一百个铜钉。其中的意义是仿着文王百子图的。大鼓的鼓架子是六根竹
子做的,据江湖人说,那鼓架子是穷家门的东西,他们是借着使用的,到了
鼓界里把那架子的尺寸就失迷了,唱大鼓的人身量高些,那鼓架子亦高点;
身量矮点,那鼓架子亦矮点。那板是分力木板儿,亦有一定的准尺寸,如今
亦都不按着规矩做了,尺寸大小随个人的心意啦。

唱大鼓的支派,黄河往南,山东、河南等地是孙、方、蒋、张四大门。
此外还有孙、赵门儿。黄河北是梅、清、胡、赵四大门。他们收徒弟的时候
在某处,敝人曾见过一次“是由收徒弟之人,先下帖将本门中老中少三辈人
全部请来,屋中亦设摆神桌,供上周庄王的牌位,将弦子鼓、醒木亦都摆在
神桌之上,临往桌上放弦子之时,嘴里还得祝上一套词,赞曰:“丝与竹来
乃八音,三皇治世他为尊。师旷留下十六个字,五音六律定君臣。位按那宫
商角落,后有文武弦两根。祖师留下文武艺,弟子学艺入了门。老祖留下为
有宝,虽然应手又趁心。四海朋友把弦供,如要有艺论古今。”供鼓的时候,
供醒木的时候,亦有一套词儿。到了把字(即门生帖儿)写好喽,大众给祖
师爷磕头完了,新入门的徒弟跪倒磕头,嘴里得说:“盘古壁地与开天,优
羲有八卦传。坎水离火神为地,震雷巽风良为山。兑泽中央戊己土,八卦西
北乾为天。白黑碧绿黄赤紫,行藏至引圣神仙。宝顶呈祥结采,香烟燎绕半
空悬。庄王祖师上边坐,弟子进香到面前。”徒弟入门得给师父效几年力,
先学弹弦后学唱。鼓界的老人都是会弹会唱,到了如今可不然了,有会唱不
会弹弦的,有会弹弦不会唱的。

“海轰”的板儿,向来是分为铁板、木板。腔调儿大不相同,有“鑗铧
调儿”,有“靠山调儿”,有“梅花调儿”,有“西河调儿”,有“京调儿”,
有“奉天调儿”,有“乐亭调儿”,有“怯调儿”。“鑗铧调儿”以山东人
唱的最佳,唱那调儿的,吃的很宽。江南北几处倒都是以“鸳鸯挡子”为多
(男妇两个人,唱对口儿大鼓,江湖人调侃儿叫“鸳鸯档子”)。“靠山调
儿”是天津的天产,非天津人唱着不美,还是在天津唱着好听。“梅花调儿”,
是费力气不讨好,以北平人唱之最为相宜。其余“奉天调儿”,“乐亭调儿”,
亦是各兴地道。刘宝全、白云鹏唱的是“怯口大鼓”,美其名叫“京音大鼓”。
架冬瓜、老倭瓜、大南瓜、大茄子等所唱的为滑稽大鼓。按早年海轰儿没有
这宗玩艺,唱滑稽大鼓的人,以老倭瓜最早,社会的人士都以为是他兴的。
这宗滑稽曲儿,据敝人所知,“柳”的最早就是老倭瓜,响了万就是老倭瓜,
跑的“穴眼儿”最多也是老倭瓜,攥弄那种活儿可不是老倭瓜。老倭瓜姓崔,
叫崔子明,京北三旗营的人,原是玉器行人。他自幼好习大鼓,亦先票后海
者也。京北三旗营有张云舫者,系故都仓中人,当差有年,多才多艺,心灵
性敏,攥弄滑稽曲词,编歌曲是个高手,唯有他不善于歌唱。老倭瓜羡慕张


云航之歌词,与他交友,竟得其妙。恰在清末民初,鼓界盛兴时期,老倭瓜
近逢登台演唱,有张云肪之绝妙好词,他又能形容,发托卖像,使人望而解
颐,能够“咧瓢”(“咧瓢”是笑),老倭瓜渐渐成名,大受社会人士欢迎。
因为他是票友,没有门户,在前门外演唱,被本行人所“携”(被有门户人
将他家伙拿走,调侃儿叫“被携”)。老倭瓜已然看出红来,焉能改行?由
白云鹏介绍。给史振林叩瓢,乃脱离票友,实行下海。白云鹏亦史之弟子,
二人既然系师兄弟,“排琴”的关系(师兄弟调侃叫“排琴”),受白提携,
献艺平、津、沪、汉,“老倭瓜”三个字。无人不知了。大南瓜、大茄子、
架冬瓜接踵而起,海轰这行里,又兴出相声化的大鼓子。滑稽大鼓的曲词,
乃张云航所编,闯荡开了为老倭瓜,可惜张没获利,崔已家成业就,时也,
运也,命也,信不诬也。如今张云舫所编之滑稽曲词“拴娃娃”、“劝五迷”、
“蓝桥会”、“妓女过节”、“家败归天”、“蒋干盗书”、“丑女出阁”、
“海三姐逛市场”、“阔四姐推牌九”、“劝国民”,那些段儿盛行了一阵。
惜张最美之“胭脂判”、“战宛城”等

段,未能授人。现张已五十许人也,若无人学习,“胭脂判”、“战宛
城”恐将失传了。

有王×延者,为人记忆最佳,脑力很好。无论何种曲词,不拘长短段儿,
只要教他听见,便能一字不少,全然记住。张云航搜索枯肠,精心之著品,
不肯轻授于人。若有王×延在座,张则避席,或不一语。有人问他为何如此,
张则笑而不言,盖王×延“荣活”的本领(管偷学曲词调侃叫“荣活”)素
有大名,不由张不生畏也。望柳海轰的人们,留心张之曲词。倘若无人学习,
“胭脂判”、“战宛城”等段,必被张携之入地了。


海轰之十三道大辙

唱大鼓不论什么调儿,都离不开十三道大辙。十三道辙:一,中东辙;
二,人辰辙;三,江阳辙;四,发花辙;五,梭波辙;六,灰堆辙;七,衣
齐辙;八,怀来辙;九,由求辙;十,苗条辙;十一,言前辙;十二,姑苏
辙;十三,迭雪辙。如“少爷的大运未通,犹如蛟龙因在浅水中”,即是“中
东辙”。如“一日离家一日深,好似孤雁宿寒林”,即是“人辰辙”。如“小
少爷休要慌忙,细听我说个端详”,即是“江阳辙”。如“听他说了这几句
话,教我心中似刀扎”,即是“发花辙”。如“不由人珠泪双落,尊贤弟细
听我说”,即是“梭波辙”。如“我本是书香门弟,出门来寻找妻”,即是
“衣齐辙”。如“听他言来泪满腮,叫声我妻细听开怀”即“怀来辙”。如
“教人听了伤心落泪,实是我痛伤悲”,即是“灰堆辙”。如“吹洋鼓来打
洋号,教人听听这一套”,即是“苗条辙”。如“他二人好比龙虎斗,不知
何时方罢休”,即是“由求辙”。如“要等我儿站门前,好不教人望穿”,
即是“言前辙”。如“卖国求荣不顾主,背主求官把官图”,即是“姑苏辙”。
如“来清去白慷慨节,说明就此拜君别”,即是“迭雪辙”。鼓界所难学的
为“万子活”,整本大套的书,没个半年工夫说不了。“万子活”教法都是
口传心授,即或有册子,笔录的亦都是“棵子”(江湖人管秘本的笔记书里
中的单构穿插,调侃叫“棵子”),外人瞧着亦是不懂。唱段的鼓儿词,有
一种河南齐家本儿,是老合全都能会,惜其词句不雅,仅能合辙,子弟曲儿,
都是清时票家韩小窗,民初庄荫棠、全月如几个人擦弄的。这些年齐家的本
儿,渐渐的消灭了。韩庄全的曲儿,颇受社会“询局”的欢迎,总算盛行一
时了。


江湖自嘲之暗语

江湖人管调侃用的行话叫做“春点”,老江湖使用这春点,是为了做买
卖挣钱,离开了做买卖之外,皆恶“团春”调侃。有些个新上跳板的江湖人,
学了几句春点,到处就调侃儿,江湖的老前辈很为不满。一日,江湖的老前
辈向新上跳板的说道:“当初有两个生意人,一个是算卦的,一个是卖药的,
两个人走在外县域内,住了店啦。围完晚饭之后,算卦的到后院解手。他撒
完了尿,忽然抬头一看,阴云四布,并无星斗,大概是天要下雨。他一进屋,
向那卖艺的伙计调侃儿说:‘碴了棚儿啦,要摆金吧。’他那个伙计,懂得
‘春点’,听他说‘碴了棚儿啦’,就知道是阴了天了,‘要摆金吧’,他
就知道是要下雨了。他们两个人调起侃来,恰巧被店里的伙计听见,那伙计
不懂江湖的‘春点’,他听见这两个人所说的话,他不懂的,心中暗道:‘这
两个客人,不是好东西,大概许是做贼的。’谁想事有凑巧,当日夜内,店
里丢了一匹驴,掌柜先生、伙计们聚在了一处,讨论这驴教谁偷去了。伙计
忽然想起那算卦卖药的两位客人,他说,‘这驴教六号的客人偷去啦。’掌
柜的问道:‘你怎么知道呢?’伙计说:‘昨天夜内,我听见他们两个人说
贼话来的,一定是他们偷去了。’掌柜的就把这算卦卖药的告下来了,说驴
教他们两个人偷去了。这位县官是位老江湖出身。他改了行,走了一步好运,
得了县官知事。这天他升了大堂,衙役三班,喊喝堂威。店里掌柜的,算卦
的,卖药的,三个人跪在了堂上。县官问道:‘你们三个人,因为什么事打
官司呀?’店里掌柜说:‘老爷,他们两个人住在我的店内,把我们柜上的
驴给偷去啦,求老爷作主。’县官问道:‘你们两个人是干什么的?’这个
说:‘老爷,我是算卦的。’那个说:‘老爷,我是卖药的。’县官问道: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务正,偷他的驴呢?’这两个人说:‘老爷,我们
没偷他的东西,他们诬赖好人,求老爷作主。’县官向店里掌柜的问道:‘你
怎么知道那驴是他们两个人偷了去呢?’店里掌柜的说:‘老爷,他们两个
人昨天在我店里说贼诸来着,教我们伙计听见了,我们料着他们把驴偷去
啦。’县官向他两个人问道:‘你们两个人怎么说贼话呀?’那个算卦说:
‘老爷,我们没说贼话。我们是江湖人,因为昨天夜内阴了天啦,要下雨,
我们两个说行话来着,我说‘碴了棚了’,是阴了天了。他说‘要摆金’,
是要下雨。这是我们江湖人的‘春点’,不是贼话。”县官这才明白。他虽
做了县官,因为他是老江湖,什么样的春点他都懂的。他亦是最恨新上跳板
的人,是不是的就调侃,动不动就调侃儿。立刻命皂班,打算卦的七十板,
打卖药六十板。打完了这两个人,县官就和他们二人调起侃来,用手指着他
二人说道:‘我亦不管你是‘金’(指算卦的金点而言),我亦不管你是‘批’
(指卖药的而言),绝不该当着‘空子’乱‘团春’(管不懂江湖事的人叫
‘空子’)。一个打你‘申句’,一个打你‘行句’(‘申句’是六十板子,
‘行句’是七十板子)。若不是‘冷子攥儿亮’(管他自己县官叫‘冷子’,
‘攥儿亮’即是明白江湖事儿),把你‘月顶码儿’(‘还得鞭个申行长爱
句’(‘月顶码子’是两个人,‘还得鞭个申行长爱句’是还应当打你个六
七八十板子),‘梁上去找金福柳’,‘扯活了吧’,从此可别乱‘团春’
(‘梁上去找金福柳’,是往大道上去找驴,‘扯活了吧’,是你们跑了吧,
‘从此可别乱团春’,是教他们不可在各处乱调侃儿,防备有人拿你们当贼
办了)。县官冲他们调的侃儿,店里的掌柜的不懂的,亦不知他们说的是什


么,然后就见知县冲他二人说:“你们两个人,赶紧往大道上追贼,把驴给
人家找回来。’两个人叩头下堂去了。”

那位老江湖把这段故事,说给新上跳板的江湖人,这两个新上跳板的人
受了他这番训教,可不敢没有事儿乱团春,胡调侃了。这是江湖人自嘲的小
故事,写出来在《江湖丛谈》里,添上点材料,亦可以使诸君明白,这调侃
儿虽会了不能乱说的。


老月的骗局内幕

“老月”是耍腥赌的,他们若要设赌吃人,一个人可耍不了腥儿,至少
亦得两个人。老月们的组织亦是不同的,或三或五,或十数人是没有一定的,
可是他们的局面大的能骗人几万几干的,局面小的仅能骗几百几十,“水了
穴”的“老月”(“水了穴”,是混穷了),亦就骗人个几元几毛。他们同
是吃“空子”,方法各有不同。最有能为的老月,吃完了秧子,能够教秧子
醒不了腔,他还能和秧子在一处儿吃喝玩乐。有那没有本领的老月,设的局
儿不完善,教秧子醒了腔儿,轻了是断了交情面子,谁不理准;重了不是“朝
了翅子”(管打官司,调侃儿叫“朝翅子”)就是“拆鞠”(即是挨打)。
有一种最高的老月,家里住的宅子,亦是几十间房子,电灯电话,热天电扇,
冬天暖气管子,洋炉予,屋中的摆式,桌椅床帐,古玩瓷器,名人字画,教
谁瞧着亦值个几万元。厨子、老妈、听差的、门房、打杂、开汽车、男女仆
人,亦是十数个。本家的主人,男子都是衣服阔绰,人物漂亮,谈吐大雅。
妇人都得长的姿容秀丽。年老的得像太夫人,中年的得大方不拘,年少的得
像大家闺秀。这个样局式,若把秧子弄到他家,那秧子绝想不到这家是老月。
他们还都善于交际,每日在公园、饭店、市场娱乐处所,出入挥霍,教人看
不透他是干嘛的。他们往家里带人,调侃儿叫“往窑里跨点儿”。第一得把
“出点头儿”“水火簧”来(即是瞧出“秧子”是穷“秧子”还是阔“秧子”),
投其所好,施用手段。如若秧子好近女色,就把秧子弄到窑内,用女子骗他
的金钱。如若秧子不近女色,就用男子使腥儿骗他的金钱。譬如遇见个少爷,
他家里有几十万的财产,为人精明强干,对于社会里蒙人攥人的事儿,他懂
得些个,若是约他耍钱他不干,用女人拢络他才上套儿。老月们就用贴身靠
儿的手段,和他交朋友,在交际中一切吃喝花费不教他给,教他白吃白喝,
施以小惠。他爱贪小便宜,就如同用金钩钓鲤鱼一样,和他联络些日子,使
他不疑了,然后把他带到家中,教他看热闹瞧耍钱的人们,输赢钱三大,使
他动心,以便上套。

曾记在民初五六年间,有北平某世家子名叫阿林太者,他家广有恒产,
为人机警,颇喜交往官扬中人。一日在某戏院观剧,得识一陆某,二人交为
至友。据陆某所言,为江南人,位于同乡某司令宅中。一日陆某同阿林太至
某司令宅中,见客厅中有十数人,呼卢喝雉,大肆赌博。阿林太与陆某围观
胜负,见一少年,人物俊雅,衣服阔绰,每赌必输,三小时之间,竟输去万
元有余。阿林太触目惊心,见此巨赌,不敢问津。每三二日陆某便约其观赌,
常见该少年输负巨款,少则数千,多则数万。阿林太问陆某:“少年为准?
何有巨款?常输不惧?”陆某说:“此吾同乡唐绅之子,其家资产约有数千
万。似此赌博,并不为多,每年挥霍数十万。与其赌博者,皆为老月。他不
明腥赌之弊,故每赌必输。”阿林太问陆某:“你为何不吃他一水泥?”陆
某皱眉道:“惜我无款。我与少年同乡,彼常命我引他赌钱。我若有本钱数
万之款,早到囊中了。”阿林太道:“吾若筹出本钱,你能赢他吗?”陆某
说:“那极容易。你明日若能携来巨款,我便能赢他。如若得款,你七我三,
三七分之。”阿林太说:“万儿八千款我能筹出,但是你有何法,可以赢钱
呢?”陆某说:“有个主意。明日赌时,你可用单凤火柴盒,当作宝盒。以
四张牌九:地么、二板、长三、大四,分为么二三四。你做宝我叫唐少爷押。
你如往火柴盒内,装张地么,可将火柴盒的风头冲我。我劝他押四。你如装


张二板,把凤尾冲我。我劝他押么。你如装张长三,可将火柴头反用,将单
字冲我。我叫他押四。你如装张大四,可将凤字冲我。我叫他押么。如若那
样,两日的工夫,就能赢几万。”阿林太喜悦非常。二人商议妥当,照计而
行。次日他将万元巨钞,装入提包,带牌九四张,火柴盒一个,至某宅寻陆
某。先将巨款教陆某瞧看,然后等那唐少爷。掌灯后唐少爷果至,由陆某介
绍阿林太,然后布置赌案。阿林太就将地么装入火柴盒内,将风头冲外,陆
某劝唐少爷押四,唐押数百元。开盒视之,系地么一张,百元钞票,为阿所
得。如是赌至十数次,千数元巨钞已为阿林太所得。他这次将长三装入盒内,
放在案中,将单凤的“单”字冲外,陆某知系长三,劝唐少爷押四,唐少爷
押了万元孤了。结果万元巨钞,不足付清负款,由陆某做保,改日付足,唐
少爷携款而去。阿林太目瞪痴呆,陆某向他瞒怨不已:“你别犯死心眼呀,
连赢十数宝,还不变个法儿?”阿林太既不醒攒,死怨自己财运不佳。归家
之后,不愿再付赌债,闭门不出,且嘱其家人,如有人找,说我已赴天津。
阿林大输了万元之款,反倒不敢出门。老月的骗局可怕,老月的手段亦够辣
的。后来阿林太久后不见有人索债,渐渐出游,偶至某宅,见门紧闭,粘有
红纸帖,上写“空房一所,共三十一间,自来水、电灯,无不齐备,有愿租
者,门内有人领看。”阿林太始觉受骗。后遇友人谈及此事,有人明白老月
的事的,告诉他老月做点,使用的门子,有反有正,你抛了万元,就是教他
们使了歹门了啦。江猢的老合尝言,他们不受骗的秘诀,是“不贪便宜”四
个字。按阿林太受骗的事,亦是贪便宜才上了当,不贪便宜的下联是“不能
受害”啊。


诸葛数灯下数带子金

在民国二十四年夏天,敝人有事出外至大连,寓于浪速町某客栈中。一
日独自闲游,闻大连西岗子为露天市场,与津市之三不管、奉天之小西关、
保定之马号还格外热闹。信步而行,不到一个钟头即至。锣鼓喧天,嚣嚣振
耳,各种杂技场、戏法、相声、鼓书、槓子、竹板书、评书、洋片,无不齐
全,热闹可观。各处巡礼,赏心悦目,精神奋发,游兴颇浓。行至某油坊大
墙角下,见有数十人围绕,面向里观瞧,亦不敲锣,又不击鼓,不知是何玩
艺。好奇心驱使我挤进人群,见有一张桌子,上铺白色毯子一幅,毯子上有
毛笔一支,砚墨一份,石板一块,粉笔一支,桌上有四个纸袋。袋长四寸,
宽约二寸,有三个袋子上都写着“奇门遁甲”的字样,那一个袋上没有“奇
门遁甲”的字儿,写“○○○年○○○岁○○省○○县人○○月○○○日○
时生报花”,这是两行小字。在两行小字的右边,还有“父母○○兄弟○○
妻妾○○子女○○”格式表儿。我看这摊上设摆的东西,就知道是个算卦的
摊。抬起头来一看,在桌后靠墙立着个人,生的又黑又高,一脸的麻子,约
有四十多岁。他手里拿着个小竹筒儿,筒内有三根小棍儿,不住的用手摇晃
那竹筒儿,嘴里还说:“咱们这卦,与众不同。按着人的生辰八字、五官相
貌命相合参,能够知道人的年岁多大,家乡位处,父母妨不妨,兄弟几位,
妻妾有无,子女多少,士农工商那界人,一辈子衣禄食禄,富贵贫贱,穷通
寿夭,我这卦摊多了不算,每一天就算四卦,这叫‘奇门遁甲’。”说至此
处,他用手一指桌上的四个纸袋,说:“我这卦是先算得了等人。应当有谁
的卦,袋内有张纸,纸上写好啦。问卦之人姓什么,叫什么,那省那县人,
父母妻妾兄弟儿女,写好了应有应妨,一世终身,应做什么事,有多大的财
源,那年好那年坏,得谁的好处,受谁的害处。那位要算咱们全都写的好了,
一字不差,你再给钱;算差了一字,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愿意算算,
那位言语。”说到此处,有一个人说:“先生我算算,算对了我给钱,算不
对了分文不给。”敝人瞧这说话之人,长得就是个“朗不正”的样子(江湖
人管社会里讨人嫌,又嘎又劣的人,调侃儿叫“朗不正”)。那个算卦的先
生,看他那样子,就说:“我这卦,不能是人都算,有谁的卦,咱们才算呢,
如若没有谁的卦,你给钱我亦不算。”说到这里,他又说:“怎么知道有谁
的卦,没谁的卦,用我手中这个竹筒可以问的出来,说筒里这三根小棍儿,
我摇出一根来,才有卦呢,摇不出来可就没卦。”说着,他就摇手中的小竹
筒儿。那三根小棍,哗啷啷直响。摇晃了会儿,那三根棍儿,一个亦没摇出
来。他向那朗不正的人说:“没有你的卦。”那个人没法,堵气子走啦。我
一时好奇心胜,说:“先生,你算算有我的卦没有?”他把竹筒儿摇动起来,
工夫不大,吧嗒一声,就摇出一根棍来,他说:“有你的卦。”我说:“有
我的卦,你准算的对吧?”他说:“算不对分文不取,毫厘不要。”我就说:
“你给算算吧。”他将桌上纸袋儿,拿起一个来,说:“这里头就有你的卦,
你一辈子的事,全都写好啦,在袋里搁着呢。”我说:“取出来看吧,看对
了我给钱。”他说:“等等,先别动,咱们说好喽,你再取来观瞧。”我说:
“还有什么商量的?”他说:“我那条写的对不对没法子证明,我这里有块
石板,你用粉笔,将你的姓名年数,哪省哪县人,父母妨没妨,兄弟几位,
妻妾有无,子女多少,全写在石板上,然后再将纸袋里的卦单取出来,你看
这单上的字样,与石板上写的一样了。我再把你的终身事读念了,该多少钱


的卦礼,你给多少钱。”我说:“这个办法很好,心明眼亮,我不亏心,你
不冤人。”他就把石板递给我。我接过石板来,用粉笔就写。写的是:“荣
式毅,年二十四岁,北京人,父母双全,弟兄两位,妻有妾无,子三女一。”
写完了将石板放在桌上。他用手指着石板上的字,念了一遍,教围着青热闹
的听听。大家都听明白了。他伸手拿起笔来,从毡子底下取出一打纸条来,
宽有二寸多,长有四寸多。他说:“我这里有谁的卦,得有号头儿。我记上
号头儿。”说到这里,他就拿着纸条儿,用黑笔写了号头,写的时候不叫大
众看见,举着手写。他身后是墙,亦没人看见。他写完了,冲我说:“你把
那纸袋给我吧。”我把纸袋交给他,他将纸袋儿,往号头的纸上一放,忽然
说:“我写的号头还没教你瞧见哪。”说着就将纸袋纸条拿起来,又放下,
我看那条上写的是“第一千五百十六号。”他说着就将纸袋打开,从里边将
卦单取出来放在桌上。我看那卦单写着:“荣式毅,年二十四岁,北京人。
父母双全,妻有妾无,兄弟两位,子三女一。为人性柔怀刚,心高志大,喜
于交际,志在四方。六亲冷淡,祖业不靠,自创自立,衣食无缺。少运受父
母栽培,早入孔孟之乡,学业有成。做事最早,劳碌早,出外早,乃三早之
命。发达晚,立业晚,享福晚,三晚之分。早年做事多难成,难展才志,财
运虽有,来多去广,有财无库。中运先难后易,渐渐发达,有贵人提拔财喜
并进。受人器重,家道日隆,晚运有大名,有大利,人口昌盛,福寿绵永,
晚年蔗境颇堪羡也。”敝人看完了他这卦单,与我个人的命中所经过的事,
以及家境均皆相符,毫厘不差,心中很为佩服他的术学,有灵有验。那卦单
末尾上写着“中等上级官界官,礼金四元八角。”我看完吓了一跳,嚢中只
有大洋一元,向他好言央求,总算通过实行。在他那瓢底下,给我记上袋了。
我自从占了这卦以后,逢人便说此事,如遇大的神仙。不意在海参威那年,
有朋友王君,我向他道及此事,王君说:“你遇见‘带子金’了。”我说:
“什么叫‘带子金’子?”他说:“给你算卦的那诸葛神术,调侃儿叫‘带
子金’。”我说:“奇怪,那么灵的卦亦是生意吗?”王君说:“除测字、
周易、奇门,那是一种数学的尖局的(江湖人管真正的好东西,调侃儿叫“尖
局的”),余者有一多半是生意。”我说:“生意,怎么他能先知道我姓什
么,家里都有几口人哪?他那卦单上是先写得了的。”王君说:“你还是没
明白过来。那算卦的若要先知道你这些事,那不是活神仙吗?我告诉你吧,
他那‘门子’(管闹鬼使障眼法叫‘门子’),你看他桌上放着四个纸袋吧,
那四个袋是真的,在他那身上还藏着个假的,名叫‘彩袋’。那‘彩袋’上
有个填写的格式,毛病都在那儿哪。‘彩袋’里装着那卦单,卦单上的字全
都是先写得了的。唯有那姓名、年岁、籍贯、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那是临
时现写的。”我说:“就是他有个彩袋,彩袋里有先写成的卦单,父母兄弟
妻子儿女都是临时写的,我没见他写字呀?”王君笑道:“他教你用粉笔写
在石板上,把这些事都写好啦,他从身上取出一打纸条,他把那个彩袋就放
在了纸条底下,他假说,写个号头儿,拿起那纸条的时候,不是往纸条上写
号头,是往那彩袋里填写你的姓名、年岁、籍贯、父母双亲,要不然,他这
行当怎么又叫‘袖儿吞巾’哪。‘戮朶’是他们的能为(写字调侃叫“戮朶”)
工夫小,写的字又快又多。”我说:“那不对,我手里拿着那有卦单纸袋,
他那彩袋,与我这手里纸袋,在什么时候换的过哪?”王君说:“那叫‘翻
天印’。”我说:“什么叫‘翻天印’呢?”王君说:“他把那彩袋藏在那
纸条底下,和你要过手里攥着的纸袋,放在纸条上,那上边的袋没毛病,纸


条底下的彩袋有毛病。看号头儿,一翻个儿,就把彩袋翻上来,那个纸条翻
在底下,和变戏法一样。江湖人管这个法子叫‘翻天印’。”我说:”虽然
上了当,我亦佩服他们。”王君说:“你佩服他什么?”我说:“他使‘门
子’闹鬼,我不佩服,我佩服他就在假装写号头的工夫,就姓名、年岁、籍
贯、父母六亲都写完了。”王君说:“人家吃香东西就凭写那笔字。”我说:
“什么算六交卦、奇门卦、测字相面的,到处都有,遍地皆是,怎么算诸葛
神木,‘带子金’的,平常不能多见呢?”王君说:“那是‘调扰买卖’(江
湖管是非行当调侃叫“调扰买卖”),江湖人真有本领的不干那行,是有学
问的人,被生计所迫,摆卦摊吃饭,亦不愿学他那是非营生。是算卦相面的
人,都恨那‘带子金。’”


江湖的海青腿儿

江湖的艺人,“金”、“皮”、“彩”、“挂”,各行各业,都是有师
父有徒弟的。在早年要有外行人挑出个剃头的挑子,没有师父,不懂得扫苗
擦尖的问答话,被同行的人盘起道来,问短了,能把剃头挑子给留下。修脚
的若是没有门户,不论是摆摊子,串街巷,被同行的人遇见了,盘起道来,
问短了,能把刀包子给留下。诸如此类,江湖人的门户,是很有秩序的。早
年吃生意的老合,没有师父是吃不开的,有一种生意人,他做上买卖,亦会
团黏子馈件头儿。若是盘道讲究江湖的规律,亦都懂得就是他没有门户,没
拜过师父,江湖人管这种人,调侃儿说他没有老师,即是没有师父,叫他“海
青腿儿”。据江湖中的老前辈说,越是海青腿儿的人,越有能为,人情世态,
社会的阅历越深,此话诚然不假。就以说评书的这行儿说吧,北平这个地方,
是他们发源之地,论道中的规律,较比外码头实在严的多。不论是谁,若想
入这行儿,都得先找个人介绍,拜个说书的为师,先下帖请人,在饭庄内定
下酒席磕头拜师父,递门生帖,得将同行有门户的先生们请了来,先磕头吃
饭,大家亦受了他的头啦,亦吃了他的酒菜啦,同行的先进之人,才承认这
行里有他这么个人。然后学好了能为,不论是上书馆献艺,或往市场搁明地,
拉场子说书,才没人拦挡。

在清末民初的时候,有位松先生,长得人样很好,亦有嗓子,唇齿伶俐,
学问很好。他就没认师父,没拜门户,到馆子说书,颇有叫座的魔力,一般
听众无不赞成,他要是干长了这行,可坐头把交椅。不料同行的人说他没有
门户,没有师父,警告开书馆的掌柜,如若用他,全体的人员都不进这书馆。
“年薄”们就不敢得罪大众(管开书茶馆的人,调侃儿叫“年薄”),居然
没人敢用。那位先生亦有志气,弃了这行不干了,另谋他业了。

在打破封建制度的时候,因为同行人中,不愿没门户的人,侧身挤人,
还把他排挤出去。若在封建制度的时候,不用排挤,去个同行的人,能够一
瞪眼就不叫他吃这碗饭。若以这些推论,评书界就应当没有海青腿儿吧。不
料在光绪年间,还真有一位海青腿儿。这说书的海青腿名叫范友德,有人说
叫范有德的,那可错了。据我知道,他是“朋友”的“友”字的,不是“有
无”的“有”字。“说《西游记》的门户,是永、有、道、义四个字儿。恒
永通说《西游》的,是永字辈的;庆有轩(即“老云里飞”)是有字辈的。
如若范有德,是这个“有”字,他就不算“海青”了,那就算“老云里飞”
的兄弟了。范友德是“朋友”的“友”,为什么评书界人能容范友德这个“海
青”哪?说起来亦有一种原因:范友德会说《安良传》。评书界的人,曾携
过他的家伙,叫他念了门,拜了老师,再干这个。范友德亦愿意拜个师父,
只是评书界里没有人。在那时候找不出八十多岁的老说书的。若有收他做徒
弟,晚辈人亦有五十多岁的,平空跑出个年岁相仿的师叔谁也不干。后来评
书界的人们,因为他入门的事儿,不大好办。大家商议好了,不用叫他入门
了,算是海青腿吧。故此评书界里,才有范友德这个“海青”。可是江湖的
老合,许有海青腿,可不准海青腿收徒弟。他既没有师父,没有门户,传了
徒弟算哪门的人哪?谁花钱请客拜师父,亦是为有门户好吃的开,出来做艺
没有拦挡,谁给海青腿磕头啊?唯有范友德这个海青腿儿,他就收了徒弟,
名叫陈纪义,并且评书界人还承人了。陈纪义算是评书界的人,范友德徒弟
在海青腿里,亦是特殊的人物了。如今打破了封建的制度,江湖乱道,艺人


的规律,渐渐的都不重视了。没有规律,怎能有同行的义气?艺人亦应重视
规律才好啊。我说的这话不知江湖的先生们以为然否?

各戏园子都有些个把守戏馆子门的人,江湖人管他们调侃叫“坎子”。
吃这碗饭亦颇不易,必须个个长的身体雄壮,虎头虎脑的镇得住人才成哪。
小戏园子三四人,大戏园子七八个人,人多了都有个头。到了开戏的时候,
锣鼓一响,他们的头儿,带着伙计,往门内或坐或立。来了听戏的人,有官
有私,他们招里会把簧儿,来的人应当买票不买票,一望而知。如若遇见冒
充官人的,与假充字号的人,不买票他们就能拦住,说碴了,个个都会打架。
如今社会的人士文明多了,听蹭戏的人,较比早年少多了,坎子门鞭托的事,
见不着啦,戏园子的坎子也好干了。跑马戏的班子里男女角色无不齐备,可
就是没有坎子。他们马戏班子,不论开到那个地方亦得先找本地的坎子,和
他将手续商议好啦,然后才能租赁地皮,支搭棚床,竖立高杆。鸣锣响鼓的
开棚,马戏棚的外掌柜的,往门里一坐。游逛的人来看马戏,是进门买票。
如不买票,那坎子们得认识才成哪。如若把出簧来,不买票的人,是官界的
人,或是本地的人物字号,或是本地的泥腿光棍,点头打点招呼就进去了。
江湖的生意人,要看马戏,是不用花钱的。到了门上得向坎子们,调个侃儿,
虽不认识,亦能不拦挡,放进去白瞧白看。据我调查得来的情形,有江湖人
要看马戏,与坎子们不认识,走到门上,冲他们先说“辛苦”,就能进去白
瞧。倘若遇见好说话的坎子成了。如若遇见难说话的坎子们,净说“辛苦”
是不成的,孙须得按着规矩——江湖人普遍的礼节。如若拉洋片,敲打锣鼓,
唱了一大套曲儿,围了许多的人。他往凳上让座,赶巧了都僵住了,没有一
个人坐的时候,他必说:“人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千人走路,一人领头。
哪位做个人中的首领,将中的魁元?”他嘴说着,手指着,让谁谁摇头,让
不下瞧主,没法子啦,向附近的江湖人调侃儿说:“我的口儿说‘搬了’(管
说完了挣不下钱来调侃儿叫‘搬了’),你来给敲一托吧。”那附近的江湖
人,接着江湖的义气,就得假装看洋片的,到了洋片箱子的前边凳上一坐,
给他“敲托”的(即是“贴靴”的意思)。社会里的事儿亦真奇怪,只要有
一个人看,都坐下来看。如若没有给他敲这一托,真就没有人看。故此老合
们,对于敲一托,是欢迎的。马戏棚买卖,虽用不着敲托的,老合们要向他
们说:“辛苦了,‘敲一托’。”亦是欢迎的。各省市各镇埠码头的坎子,
都是本地的人们,才干这行哪。如若马戏班子,不肯牺牲这种利益,本班自
带坎子人,人生地生,本地人物字号、泥腿光棍、当地官人,全都不对盘儿,
净打架争吵,就不用挣钱了。外来的人,任你有多大的本领,亦是干不了这
行的。俗谈:“强龙不压地头蛇。”细考查起来,那句话诚然不假,并不是
瞎说的。“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本乡本土的人,要想唬本地的乡亲,亦是
不成啊。如若遇见了外乡人,长的再有个人样,穿的再阔绰,真能唬得住人。
可是外来的坎子,要唬事是不成的。我说这话诸君不信,可往各马戏棚去看。
坎子上的人,准是本地人。还有那戏头棚(江湖人管玩猴、大蟒、大象的走
兽棚,调侃儿叫“戏头棚”)、腥棚(江湖人管弄那三条腿的大狼、六条腿
的牛,调侃儿叫“腥棚”),到了各省市商埠码头,亦都得用当地的坎子,
给他们把门。那种情形,与马戏棚相同,不用费言。只是那二八成均杵,仍
是一样的(管二八下帐分钱,调侃儿叫“均杵”)。“靠河的吃水,靠山的
打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湖事儿,亦是如此呀。


江湖之点挂子

在各市场庙会,有练把式卖艺的。江湖人调侃儿,叫他们为“挂子行”。
有一种练武术的人,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要搁场子卖艺。虽是“人穷了
当街卖艺,虎瘦了拦路伤人”,这种人要到了玩艺场,练把式的,脸上还带
着一种羞惨的样子,练的时候,还是真卖力气。练的时候,真有人看。练完
了要钱,看主都走啦。这叫“净练不说傻把式”,看起来平地抠饼,素手求
财,是不容易呀。以上那种情形,阅者在这生计艰难的时候,是时常看见的。
敝人曾经调查,凡人要是于这打把式卖艺的营生,按着江湖的规律,得拜个
老师,受老师的“夹磨”(受训练,调侃儿叫“受夹磨”)。等到夹磨成了,
才能馈的下杵来哪(即是能挣钱哪)。凡是夹磨的挂子,若是到了各省县市、
商埠码头,一到市场上打地,得打的出地来。按各省市的杂技场,都有一种
摆地之人。他们先将地皮租好,做些桌凳。若有江湖艺人,要撂地做生意,
得先找摆地的,和他商议好喽,每天在他的场子做生意,要用多少桌凳。江
湖人管找这种摆地之人,叫“打地”。将地打好,每日做生意所挣的钱,是
和摆地之人“二八下帐”。譬如,挣一元钱,得给他摆地的二毛钱。这种摆
地的人,吃这碗饭亦不容易。他得懂得江湖的规律。生意人谁有挣钱的能力,
谁的能为软弱不能挣钱,素日得有个耳闻。要不明白这些事,有几个场子,
都打给没能为的了。虽然二八下帐,亦下不了多少钱哪。吃江湖饭的老合,
第一的能为,是先学打地。如若打着好地,圆年子亦容易,挣钱亦容易。若
是打不着好地,挣钱亦难,圆年亦不容易。江湖人常说:“生意不得地,当
时就受气。”无论多大的能为,如若不得地,亦是枉然。可是生意人,要到
了打地的时候,眼睛得管事,瞧的出地势如何,才能成哪。吃“挂子行儿”,
江湖管他叫“武生意”,得离得没有锣鼓的文生意远些,才能做买卖哪。傻
练把式的,连这种情形都不懂得,哪能平地抠出饼来呀?挂子行的人,将地
打好喽,到了游人最多的时候,师徒们扛着刀枪靶子,到了地内,将刀枪架
子支好喽,不能净说不练。得先大嚷大闹的,招人来看,调侃儿叫“诈年子”。
等到有人围着瞧啦,才能练点小套子活儿,把人吸住了。四面围的里三层外
三层,才算年子圆好啦。圆好了年子,就得使拴马桩儿,用话将围着瞧的人
们全都扣住了,没有走之人啦,才能练可看的把式呢!什么空手夺枪啊,单
刀破花枪,拐子破棍。练完了要钱,才有人往场内扔钱哪!他们嘴里有把式,
身上有把式,才能挣钱哪。身上有把式,是挣钱的真功夫;嘴里有把式,是
能说会道,好圆年子,使栓马桩儿,往下“馈杵”。他们的嘴把式,调侃儿
叫“钢口”。他的钢口差不多都是那套老词,作者录下套来,供观阅者参考,
录之如下:“净说不练那叫嘴把式,净练不说那叫傻把式。若要是连说带练,
练到了,说明了,好叫人爱看,我们可不敢说。练的好,是才学乍练。练的
好,练不好,各位包涵着瞧。我们爷几个是才来此地,实在眼拙,不知道哪
位是子弟师父。如若知道子弟老师们住在哪里,必然登门拜望。今天我们两
人,要练一套单刀破花枪,各位看他那条枪怎么扎,我怎么冒险进招。常言
说的好,大枪为百般兵刃之祖,花枪是百般军刃之鬼。大刀为帅,棍棒为王。
救命的枪,又好赢人,又好防身;舍命的刀,练的时候,我得舍出命去,练
的叫各位瞧着得拍巴掌叫好。叫好完了怎样,得跟各位要几个钱,住店要店
钱,吃饭要饭钱,上有天棚下有板凳,官私两面的花销。我们练完了,各位
大把的往场里掷钱,你明理我沾光,我们不恼别的(要使“拴马桩”了),


就恼一种人,他早也不走,晚也不走,到了我们练完了,一腔子力气卖在这
里,他转身一定,饶不给我们钱,还将花钱的挤走啦。这种人好有一比。”
说到这里,他那伙计必问:“比作什么?”他接着说:“就比做我们弄熟了
一锅饭,眼瞧着饭到口啦,他走如同往那锅里绘我们扔一把沙土,简直的缺
了德啦!我们也不说什么,挑刺碍好肉,说他们叫好人难受。我们可不是都
要钱,也不恼人白瞧白看,家有万贯,有一时不便,赶巧碰着没带钱,你只
管放心,脚底下留德,给我们多站一会儿,给我们站脚助威。我们要多看你
一眼,如同看我们的家堂佛,瞧他祖宗哪!话我们是交待完了,再托付托付,
我们练完了,大把住里扔钱的,我作个揖;我们练完了,没带着钱,给我们
站脚助威的先生们,我给作个揖;那早不走,晚不走,我们要钱他才走,脚
底下不留德的人”,说到这里,怔一怔,用眼睛往四处看一过儿,说:“我
亦给他作个揖,我亦不说什么,教他养儿养女往上长。”话是说完了,拿起
来就练,两个人练的工夫娴熟,这套工夫,能够人人叫好。练完了按着规矩,
将刀枪往场内一横,说:“我们要钱了。”这时候便有些看热闹的人,纷纷
往场内扔钱,他们挣钱多寡,那可就看他们“杵门子”如何了(他们江湖人,
管练玩艺的人练完了要钱,调侃儿叫“杵门子”)。这挣钱的艺人,可说他
杵门子硬;不能挣钱的,说他杵门子软。杵门子硬,胜似好工夫;工夫虽好,
杵门子软,亦是白卖力气。他们管头一回有些看热闹的人给钱,调侃儿叫“头
道杵”,要完了头道杵,又叫小孩拿着小筐箩或是拿着小茶碗围着场子向观
众要钱,调侃儿叫“托边杵”。阅者常见他们把式场内有个小孩子,卖艺的
人,用一根木棍儿,往小孩的脖子后边一横,把小孩的胳膊腿儿往棍上一别,
别好了之后,卖艺的人用脚踏着小孩,那种状态,使人看了怪可怜的。卖艺
的踏着小孩,乘着人可怜小孩的时候要钱。这回的要钱,调侃儿叫“绝户杵”。
要完了这回钱,看的人全都走啦,再要钱也没有人啦。他们卖艺的人要钱的
时候,嘴里直说:“我们要钱啦,还有哪位?”江湖人管他们不住的要钱,
调侃儿叫“逼杵”。最有能为的人,逼杵的时候,能够说几句话,就有人往
下扔钱,调侃儿叫“使钢口”。钢口亦有软硬之分,与杵门子软硬相同也。
卖艺的使小孩子,做出一种可怜样子,是要钱的门子,不知者都替小孩难过。
其实那小孩子并不难过,那孩子故意做出可怜样子,教人看着可怜,好往他
们场内扔钱。那个小孩在家中时,受了“夹磨”的(受过训练的意思),卖
艺也有练过“尖桂子”的(管真把式叫“尖挂子”),不过是少有,还是“腥
挂子”(假把式叫“腥挂子”)居多。有些个成了名的江湖艺人被我调查得
来。凡是成了名的卖艺之人,论把式全是“尖”“腥”两样都会,所以老江
湖人常说:“‘腥’加‘尖’,赛神仙。”那话是不假的。不仅于卖艺的是
“腥”加“尖”,许多的生意行当都是有真有假。社会里的事儿,也未尝不
是真真假假呀!


江湖彩门之腥棚

江湖人的侃儿,不拘对什么事儿,凡是真的,调侃儿叫“尖的”,凡是
假的,调侃就叫“腥的”。在各省县市,各商埠码头,前几年,兴过一种玩
艺,有人头讲话,六条腿的牛,三条腿的大姑娘,人头蜘蛛。江湖上管以上
这些玩艺,调侃儿都叫“腥棚”,足见他们的玩艺全是假的。在前几些年,
这几样玩艺还盛行一时。这种玩艺,也都赚钱,原是这样,向来社会风俗,
专好谈奇说怪。阅者如不信,你买包茶叶,到茶馆沏壶茶喝,管保你喝不完
茶,就能听见些个奇奇怪怪的事儿,何况三条腿的大姑娘,六条腿的牛,花
两个铜子就能看一看,谁不饱饱眼福呀?我看过多少“腥棚”的玩艺,也看
出他们的毛病。有一年,我云游到沙河子,那个地方名又叫安东县,是我国
木行的大聚处。每年到了夏天,各省木行的人都携带资本,到那里买货。安
东县最热闹的地方,是三不管儿。那三不管的地方,较比天津三不管,有过
无不及。在那三不管儿,就有个腥棚,亦有三条腿的大姑娘,我看了几次。
事有凑巧,有天他们那腥棚的坎子们,因为向人要“迎门杵”(即是门票钱),
和人打起架来,经我给他们说合了。那个腥棚的老板,和我交了朋友。我向
他说:“你教我把合把合门子成不成啊?”(即是看看他们的毛病在哪儿)
他和我很要好的,不好意思说不成。他说:“等到推了棚的时候,叫你把合
把合得啦。”我听了非常高兴,连地方亦不动,竟等天黑了,瞧个明白。到
了天晚啦,游人俱都散去,他叫我进去看看。到了里面一看,那三条腿的姑
娘,将站起来,她站起来亦是两条腿。那地上还掉着一条腿。我看见那条腿
还直动颤,真是叫人纳闷。忽见那地上的板儿一起,从地的坑内窜出来一个
人。我看到此时,方才明白:这个三条腿的大姑娘,是两个人凑的。在她坐
着的底下,挖了个坑,内里藏着一人,藏起一条腿,由坑内伸出一条腿,凑
成了三条腿。我将他们的腥门子看破了,才知道江湖的腥棚,是一腥到底的
玩艺(江湖玩艺,有许多的真的,调侃儿叫“半腥半尖”。惟有净假的没有
一点真的,调侃叫“腥到底”)。江湖人管那种玩艺,叫做“腥棚”,是名
副其实了。


骗术门之骗法

在清末时代,人人都是蓄发留辫,“扫苗”的行当(剃头的行当),还
不似如今呢。有些个剃头匠,每日挑着剃头的担儿,手持唤头,去串胡同。
有人剃头打辫,都将他们唤至屋内做活。到了春天暖化了,有些人在街巷内
墙根底下剃头打辫。有个剃头的师傅,挑着担子,走在个三岔路口。有个人
将他叫住,说:“你给我刮刮脸哪。”剃头匠将挑儿放下。这人坐在挑上。
剃头匠用手巾将他的脖项一围,又将前边的热水,倒在了铜锅之内。这个人
站起来,到前边哈着腰,叫剃头匠给他洗脸。正在这个时候,剃头匠忽见由
拐角走过一人,冲他摆手儿,伸手端起那座儿(即剃头挑的后头)往拐角一
退。剃头匠还以为拿凳的人和刮脸的人是朋友,他们闹着玩哪。他将凳儿拿
走,刮脸的人,往后一坐来个屁骨堆。这时候他亦不好说破,将脸洗完了,
刮脸的人往后一坐,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这人可就急了,爬起来冲剃头匠
一瞪眼道:“你怎么摔我?”剃头匠说,“我没摔你。方才有个人将凳儿给
拿了走啦。这人说:“没人和我玩笑。你快追吧,他许是将凳子拿跑啦!”
剃头匠似有觉悟,往拐角那边一看,拿凳子的人连影儿都没有。他才着急,
料着那人走不了多远,撒腿就追。追出多远,亦没追着。急的他无法,往回
走吧。及至到了拐角儿,再看那刮脸的人呢,亦没有啦,连前边带铜锅的挑
儿亦没有啦。他到了这时候,方才明白,那两个人是骗子手,两个人各骗一
头儿。一份剃头挑子,算是被人骗了走啦。在这个年头,骗子手们,要骗剃
头挑子,就用那个方法。直到被骗的人上了当的多了,一传十,十传百,才
轰嚷动了。骗子手们再想用这个法子,吃扫苗儿的,可就不成了。

在清室鼎盛时代,骡马市大街,尽是骡马店。由口外贩来骡马的客,贩
来了骡马,都在店内寄卖。他们开的店,与牵手们搭着,卖出骡马去,明着
有成儿,暗中有扣头。有一天,鞍鞯铺的伙计,见有一个人穿章阔绰,来买
鞍鞯。他挑选了一付很好的鞍鞯,言定了价钱,是十五两银子。他叫伙计扛
着鞍鞯,跟着他往马上试试,试好了就留下使用,叫伙计将银子拿回。伙计
扛着鞍鞯,往西而来,到了一家骡马店,这人叫店伙牵出一匹马来,向鞍鞯
铺的伙计说:“你将鞍鞯备上试试。”伙计将鞍鞯往马上备好。这人向他说
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试试就回来。”鞍鞯铺的伙计觉得这匹马就能值个
几百银子。骡马店都叫他骑了来,一定是熟客人,没有错的。他就点头道:
“好吧。”那骡马店的人,还以为给他扛着鞍鞯的人,是那骑马的家人哪。
他虽然将马骑走,有他的仆人在这里等着,一定没有错儿。他们彼此误会之
际,那骗子手骑了马飞也似的去了。鞍鞯铺的伙计等着工夫大了,不见骑马
的人回来,他等急了,向骡马店问道:“这位骑马的怎么还不回来?”骡马
店的人说:“那不是你的主人吗?”鞍鞯铺的伙计说:“不是,那是买鞍鞯
的客人,他还没给我们鞍鞯钱呢!”骡马店的人才知已然受骗了。受骗之后,
两下里还遭了场官司,方才完事。骗子的流星赶月的方法,也真巧妙。在清
末时代,有骗子赵老三者,一日往大栅栏某园观剧。他穿的衣服阔绰,被“老
荣”(即小绺)看见,以为他是阔少,同他进了戏园子,坐在一条凳上,并
肩听戏。是时台上正演张黑之大卖艺。台帘一起,张黑从台帘后跑出来,离
着台柱近了,将身一转,肩背在柱上,两足悬起,这手工夫叫“粘糖人”。
赵老三看着入神之际,老荣乘他不防,将他的二两一张银票“荣”了去啦(即
是偷了去啦)。到了查票的时候,赵老三伸手掏他的银票,可就怔了。—张


银票,不翼而飞,他料着必是教老荣偷了去啦,赌气子戏不听了,回到家中,
将这事说给他哥哥赵老二。那赵老二是有名的骗子,听他兄弟被小绺偷了,
不肯甘心。他要想去骗小绺,以偿损失。他将身收拾好喽,手持银包,走到
珠宝市一带,往各银号兑换金条。有某小绺,在银号外窥其金条,有意偷他。
赵老二由银号出来,拿着金条,往大栅栏听戏,小绺亦随他入戏园,在池内
并肩而坐,要想偷他的金条。赵老二见那小绺亦很漂亮,人物俊俏。头带海
龙皮帽,披着狐皮斗篷,看那斗篷亦值数十两银子。赵老二故意将金条放于
桌上,假装看戏看得入神。那小绺乘其入神,将金条窃到手中。赵老二暗将
小绺的斗篷角儿坐在屁股底下,小绺起身要走,见他的斗篷被人坐在屁股底
下,他合计着所偷的金子,能值很多,一个斗篷,算了什么。他要给丢主一
个迷糊招儿,爽兴将斗篷一甩,交给赵老二说:“我去小便,劳驾你给看会。”
赵老二微一点头,小绺便匆匆走去。他拿金条出了戏园子,要想合计金条的
数目,到了一个银号,要兑换金条。银号的伙计看了看他的东西,说:“你
这金子是假的。”小绺方才觉悟,自知被骗,叫人家使了抽梁换柱,将斗篷
骗去。找到戏园之内,那个赵老二旱拿着皮斗篷走啦,小绺无法,自认倒霉
而已。这是“狼吃狼,冷不防。”骗子的手段,亦是可怕呀。


评书界“请支”之源流

喝茶愈喝口味愈高,卖茶叶的钱数,亦渐渐增加。听戏愈听戏瘾越大,
愈听好戏,卖价愈贵。惟有听评书,是不论好歹,都一样花钱,无分贵贱。
说评书的艺人,挣钱多寡,是由上座多少而论。好说书的艺人,多叫“书座”,
收入便多。艺业平庸的,没有叫座的魔力,每逢开书的时候,座客稀少,收
入亦多不了啊。故开书茶馆的主人,都争着请有叫座能力的演员。凡是能叫
座的说书的艺人,都争着约请,有一人为数家所约的。据我调查得来,每一
个评书演员,在一个书馆只说两个月,名为“一转”。有一种书馆,只能白
天撂书,按着两个月一转算计,应请六个演员,演说六转儿,才能够一年的
全年转儿。开书馆的主人,按着规矩,每年应当请六位演员。在未曾请人之
先,得找“请事家”(即代邀名角),由请事家替书馆人下帖,请六个评书
演员,在饭庄定酒席一桌,定日聚餐,名为“请支”。请的演员,角色优劣,
须视请事家的邀角能力如何。如果六个演员俱有叫座魔力,开书馆的主人,
都有一个请事家,为他奔走,四出约角。有些个地势好的书馆,请事家都巴
结书馆的主人,为其邀角。有些个书馆地势不好,评书演员都不愿进他的书
馆,书馆主人便巴结请事家为其邀角。评书界的请事家,与开书馆的主人亦
是店大欺客,客大欺店。据评书界中的老人所言,在早年北平这个地方,演
评书的演员,都是上“明地”(即是街头、庙会拉场子露天讲演),并没有
开书馆。至清末同治年间,书茶馆儿才发芽儿,开书馆的主人请支系光绪年
间所兴的。首倡此举的,是宣外大街路西“胜友轩”(今该馆已更他名,另
换主人,亦不撂书了)。主人刘某,是开书馆请支的第一人,据评书界人所
谈,他请的演员,是潘诚立《精忠》、陈士和《聊斋》、袁节亭《施公案》、
王节魁《包公案》、金节华《小五义》、群福庆《于公案》、阎伯涛《清烈
传》。在那时候,这些演员还是二等角儿。头路角儿:双厚坪、田岚云、王
致廉、胡连城等。这头路角儿,皆在如云轩演讲。如云轩在菜市口北路西,
胜友轩在宣外大街路西。两个书馆相隔不到百步。南头书馆,以头路角儿号
召书座,北边书馆以二路角色后起之秀与如云打擂台。在那时,胜友、如云,
每日均上满座,盛极一时。自从胜友轩的主人刘某提倡请支之后,各书馆主
人亦都纷纷请支。北平的书馆请支,在春秋雨季为多。大教的饭庄天寿堂、
同兴堂,清真教的饭庄饭馆元兴堂、两益轩,每年都做些请支的酒席。自从
近二三年来,社会的经济状况不好,书馆主人,请支的事儿亦是寥寥了。


江湖艺人万人迷

戏台上的丑角,是将听戏的逗乐了,他自己不乐为是。电影上的陆克、
贾波林的笑片教人看着能笑个前仰后合的。那陆克、贾波林,总是板着面孔,
毫无笑容,那才是他的艺术高超哪!说相声的艺人,按着规矩亦是应当将听
主逗乐了,他们不能笑的。如若听主也笑,他们也笑,那就算坏规矩,说行
话叫做“笑场”。说相声为艺人不笑场的,就是万人迷。他姓李,名叫德扬,
按着说相声的支派,是德子辈的。焦德海、刘德治,就是他同辈的师兄弟。
他父亲叫“老万人迷”。提起“万人迷”三个字来,平津一带几乎妇孺皆知。
其魔力之大,更可想见。相声有“双春”,是两个人说的。一个正角逗哏,
一个配角捧活,使出活来容易将人逗笑了。“单春”难说,一个人相声,要
把人逗乐了,实在是不容易了。说单春成名的,已故的是万人迷,现在的是
张寿臣。万系北平的人,自幼就学相声,他总算是门里出身。凡是好听相声
的人,都知道他口才最好,能言善辩,江湖人都说“夯头正”(嗓子好),
“喷口好”(字音真),使上活儿,发托卖像,最能拢神。他是个单双口的
相声里手,明春、暗春都成的。不唯会的段子多,并且他能“攥弄活儿”(管
自己会编相声,调侃儿叫“攥弄活儿”),能够俗套子不说,临时现来,当
场抓哏。单春的活儿,是荤的多,素的最少,万能以素包袱“叫响儿”(管
将人逗笑了,调侃叫“包袱”,有荤素之别)。盖素包袱的段子,都不大火
炽。说相声的艺人,都愿意说荤的,谁也不愿意说素的。他们说相声的艺人,
如若说了一段,没将听主逗乐,说行话叫使“闷子活”啦。同行人知道了皆
耻之,故此素包袱是不轻动的。万专以素包袱叫座,妇女可听,雅俗共赏。
在他未成大名之先,与张麻子在平津等地也上场子,搁明地。自入民国以来,
他响了万啦(成了大名)才进馆。那些年是使双春,他逗哏,张麻子捧活,
人都以为张不如他,其实张麻子捧活最严,素为同业人钦佩,实在不弱于万
也。在张麻子故去之后,马德禄给他捧过活儿,周蛤蟆给他捧过活儿,皆不
如张麻子捧的好,故万时常的表演单春。在他“火穴大转”的时候(即是大
红大紫的时候),他只要一人上台,往椅子上一坐,板起面孔,冲大家怔着,
全场的听主,就能够都笑了。这点特殊的技能,是别人难会的。他自早年就
“啃海草儿”(管抽大烟调侃儿叫“啃海草儿”),染成不良的嗜好,时常
的“朝翅子”(打官司调侃叫“朝翅子”)。皆赖有口材,能将“翅子逗的
咧了瓢儿”(能把官长逗笑了),释放出来。万又嗜赌如命,在民国八九年
间,天津某馆主人,交给他千元大洋,往北平邀角。时至除夕,腊月三十的
白天,千元尽皆输去。当万见有人顶牛儿,每次以二毛钱为数,他又顶了一
宵牛儿。天津的开馆子的,都说他“好銮把”(管赌钱调侃叫“銮把”),
此话诚然不虚。在某将军得意之时,每至津门,必召万做长夜之谈,颇为喜
爱。一日,某将军在某小班推牌九,连连败北。忽见万人,命他看牌。两张
牛牌到了,万视之:一张大天,一张大四。逢此天杠,吃了个通儿,百元的
筹码,十数根,尽赐与万人迷。万在“库果窟”认识某“库果”(管娼窟调
侃叫“库果窟”,管妓女叫“库果”)。得此巨资,接某妓从良,深感某将
军之德,至死不忘。未过二年,某巨头做寿,邀其出关。不料滑稽大王竟瘾
死在途中。当局恐有别情,已然验尸。万之生前,快乐有余,何其死后之不
幸若此,良可叹也!万人迷“土点”之后(管死了,调侃叫“土点”),继
其头把交椅,为焦德海之大弟子张寿臣,至今在津献艺,颇受该地人士欢迎。


盖张亦给万捧过活儿,颇得其妙,故能承其衣钵,而响大名。江湖人尝云:
“艺不错转。”张寿臣亦有警人的能为呀!


江湖骗术之闯啃法

余友马君,乃津埠巨商子也。一日行至租界下关码头小巷中,见有一十
一二岁幼童,手持信封一个,长约七寸,宽有四寸。这幼童拿着那信,似有
惊奇的样子。马君走到他面前,他向马君道:“你看我拿的是什么东西?”
马君接过他的信封,见上边写的字,是极好的行书,写的是“寄至天津河东
小集街德成银号张经理查收。”左边粘有邮票两角八分,盖有邮局之戳记。
马君拆开了,取出信笺观瞧。只见笺上的言语,系上海李君,接到张经理之
信,欲求他在沪购最上等人参。今已由沪永康参君购妥人参四枚,随邮寄到,
共计大洋二十四元整,信笺的背面粘有名片一张,上边印的是:上海英界万
隆洋行副经理李德明,广东南海人。又有发票一张,上为人参四枚,分量计
重××,计洋二十四元整。上边有永康参局的图章××年×月×日,粘有印
花票。信封内有红棉纸一张,内包人参四枚。余友马君,家道殷实,尝购此
物,亦能识此物,向幼童问道:“此信可是你在这里捡的?”幼童说:“是
我在这里捡的。”马君欲得此物,向幼童说:“此信是吾友人张某之信,你
拿了去亦无用,我给你两毛洋,快快去吧!”幼童说:“我不干,我还拿回
去教我爹看看去哪!”马君说:“教你爹看亦没用,我给四毛钱快去吧!”
幼童说:“四毛钱不成,非八元不可。”马君心爱此物,争持好久,直增到
了四元,才说好啦。马君付幼童大洋四元,幼童走去。马君持物归柜,得此
便宜,焉有不向人夸示之理?有司帐人王先生听他所说,取过信封内人参,
熟视良久,笑向马君道:“你上了当啦,教人骗了。”马君似有觉悟,拿着
人参,跑至药店里,向店伙计说:“劳驾,给我看看此货成色如何?”店伙
看了笑道:“这是什么呀?”马君说:“人参哪!”店伙笑道:“那不是人
参,这是香菜根。”马君始知受骗,连呼“倒霉”不止。后马君向敝人言说

此事,我向他说:“这是江湖骗木门的行当。
‘科子’(管小孩调侃叫

科子’)出来,做这骗人事,能教人不疑,故此他们都夹磨‘科子’,出


来骗人。”马君问道:“这行儿叫什么?”我说:“江湖人管这行调侃叫‘闯
啃的’。”马君说:“我这么机灵的人,亦会上当。”我说:“世上事,不
贪便宜,没有当上。”


丢包碰瓷

余友李君,年二十余岁,在商界服务,为人诚实。一日在柜上请假,归
家有事。行至三岔路口,见一身穿制服之军人,手执药瓶两个,行走甚急,
竟与李君相撞,碰在一处。“拍喳”声响,两个药瓶,摔得粉碎。该军人抓
住李君说:“你将药瓶碰碎,好好赔我,这是我们团长的。”当时李君说:
“我没碰你,你碰我呀,我焉能赔你?”该军人说:“你不赔我不成,须跟
我去见张团长。”李君听说去见他们团长,似有所惧,有意赔偿,问他道:
“你这东西是多少钱买的?”该军人取出药房发票一张,上写××药水,洋
八元四毛,并有××药房图章贴印花。李君无法,说:“你跟我回家取钱成
否?”该军人点头应允。李君同他到家取钱。是日敝人恰巧正在他家,军人
在门前候等。李君到家言说此事,向其父索大洋八元四毛,欲赔偿该军人。
我说:“这是碰瓷的。他不是真正军人。你可以向他...说,分文不赔,
便可无事。”李君点头而出。该军人间道:“你有钱吗?”李君说:“我家
无钱。你跟我往吾叔父处去取。”该军人又同李君而行,在途中向李君道:
“你叔父在哪里做事呢?”李君说:“在探访局当队长。他那里有钱。”该
军人行未数步,就溜之乎也。后李君问我:“该军人为何自己溜了呢?”我
说,他是理腥的“海冷”(假军人,调侃儿叫“理腥海冷”),干“丢包”
“碰瓷”的,干的是犯法营业。我教你所说的话,是给他“扣瓜”(威吓他,
调侃儿叫“扣瓜”)。他溜之乎也,逃之夭夭,是顶了瓜了(害怕,调侃儿
叫“顶瓜”)。骗匪“扣瓜”,亦是“簧点不清”(见事则迷,调侃儿叫“簧
点不清”)。丢包的、碰瓷的,在如今还是常有,社会的人士勿受其骗。如
遇时,以吾上谈之法治之,定能无事的。


江湖之“撇年子”把戏

修脚的人,是一种手艺行当,亦属江湖也。生意人调侃。管他们这种行
当,叫“撇年子”。这修脚的艺人,出来挣钱分为三路:最没能力的,专奔
澡堂子。他们这行人到澡堂内,只能按着规矩,给人修脚,以手艺优劣定高
低,不能敲诈客人,说行话叫“做平活”。昔日在澡堂子内做活,每逢给人
修脚一次,柜上将全部修脚费收去,只给他制钱一文,名为“工钱”。他每
日两餐是吃柜上的,其最大之收入,每日分一大份零钱也。至今改为修脚一
次,工钱一大枚,亦币制改革而增加;“撇年子”的艺人,稍有能力的,不
往澡堂子耍手艺,专去“磨杵”(管串街巷儿揽生意,调侃儿叫“磨杵”)。
腰掖刀包子,手持竹板,行于街市,不住敲打竹板,“梆..”之声不止。
有商家住户,如若修脚,可以将其唤入。其修脚之工资不多,仅二三十枚。
如果他看客人是“点”(即是能受敲诈的),彼必敲诈,说行话叫作“挖点”。
不是说“有脚瘾”,便说“有脚鸡眼”。彼素知足部之筋骨穴道,何处一按
即痛。如欲挖时,便按痛处。如客人呼痛,他就说:“有足疾,须除治。否
则定成大患,恐难行步。”客人若愿除治,他就看风行船,瞧事行事。应挖
多少钱,斟酌情形,是用步步紧的法子挖杵儿。最奇怪是好好儿的脚,他亦
能修下许多鸡眼,说行话叫作“出托”。其出托之法,是由脚皮粗厚之处,
用手术能由该处修成鸡眼。江湖人管他们这种手术,调侃叫“出样色”。其
出样色之奥妙,真有令人不可思议也。撇年子这行人,最有能力的,是“顶
神凑子”(到名山之香火会也),或“顶凑子”(即是赶集场),或“搁明
地”(即是在各市场摆设浮摊)。如若没主道上门,他有个“点张子”(即
一布折,长七八寸,宽五六寸。上边层层画有患各种脚疾的图样。江湖人管
这宗东西,调侃儿叫“点张子”)。他将点张子打开,乘游人最多的时候,
用棍指着各种脚病的图样,向人演讲各种脚疾的病源。什么猴子、瘤子、脚
鸡眼、脚塾、脚痔、脚漏、脚气,说得原原本本,亦能招一群人围着,听其
演讲。将年子圆上,往下“叫点”(即是硬往下拉拢买卖)。其第一次,按
着耍手艺的挣钱,行话叫“头道杵”;第二次挣钱,行话叫“二道杵”;其
余为“三道杵”、“四道杵”。最末次所挣之钱,行话叫作“绝户杵”。其
所售能治各种足病的药品,说行话叫“枪里加鞭,代挑汉儿”。撇年子的艺
人,“靠地”的,绝不“挖点”。在各市场,各街巷,成年的不定,天天必
摆的修脚摊子,江湖人管这种做法叫“靠地”。既靠长地,就以挣熟主顾的
银钱为是。如若施其敲诈手段,焉能有长久照顾的主儿哪?今天他在东明天
在西,或往河路码头,或往集场庙会。江湖人说,他是做“走马穴”的买卖。
凡是做走马穴的撇年子,遇见点儿,不挖白不挖。和耍光棍的,遇见了秧子,
不吃白不吃一样。撇年子的人,专挣劳动人的银钱。盖劳动的人,终日奔走,
以两条腿奔驰生活,最怕双足有病,不能动转。如若要有足疾时,不惜金钱,
治好了两只脚,好像神行太保似的,奔走求生也。至于“火码子”(管有钱
的人,调侃儿叫“火码子”)每逢行动,不是汽车、马车,便是包车,两只
“曲勒”(管脚,调佩儿叫“曲勒”)有代步之物,不生足疾,焉能用得着
“撇年子”呀?故此我说:“‘撇年子’,是挣水码子‘杵头’的行当。”
(即是挣劳动界的金钱)如今有些个女子修脚的艺人,专能在脚指甲上,修
各种花卉、羽毛、山水、人物。阔公子、小姐们,修饰足的美,每次约二三
十元。社会里的事,还是挣“火码子”的金钱,容易得很哪,唉!


挑汉册子的生意

在民国二三年间,敝人曾在天津东马路偶步闲游,见有一人,长得很清
秀,约有三十多岁。他不支棚设帐,亦不摆设浮摊,用块大白布,在地上写
字,写的是“万事不求人”。我看着很是奇怪,不知他是干什么的,站在他
那里,要看个水落石出。只见有十几个人,围着观瞧。这个人写完了那几个
字,他直起腰来,向观众说道:“我写的这‘万事不求人’,可不是书铺里
卖的那本《万事不求人》。我觉着天下的事,天下人办,各人有各人的长处,
各人有各人的短处。一个人的知识原有限,天下事理本无穷,任你有多大的
知识,一个人亦不能事事都知道,事事都懂得。当初行医的大夫,最有名望
的,有个叶天士。他有起死回生之能,上至朝中文武,下至庶民,都知道他
叶天士的。有年夏天,六月中旬,天气暑热。叶天士正在屋中坐着,忽听院
内有小孩啼哭之声。他到了院中一看,见是他家小孩哭喊不止。他向小孩间
是为什么哭啊?有个小孩说,是狗蝇钻在他鼻孔之内,痛得哭起来。叶天士
听说是狗蝇钻在小孩鼻孔里,他虽有起死回生之能,一时之间,竟无主张,
干着急想不出治法来。他熟读古今医书,什么奇怪的病症,都有治法,唯有
这狗蝇钻在鼻里,他就没有办法。叫人用镊子往外夹,夹亦没夹出来,狗蝇
直往里钻,急得他顺脑袋往下流汗。正在着急,忽听门外哗啷啷..,有摇
串铃的声音(在早年有些个串巷卖药治病的,都是提着药包,摇着铁串铃,
往各街各巷兜揽生意,以摇串铃叫主顾,俗称‘卖野药的’)。叶天士是个
名医,他哪瞧得起卖野药的?他叫家人将卖野药的先生叫进来,教他治治这
临时的急病。家人到了外边,将卖野药的叫进来。卖药的先生向天士问道:
‘你有什么病呢?’叶天士说:‘我倒没病,我问问你吧,若是狗蝇钻在小
孩鼻孔内,你有法子治吗?’卖药的先生说:‘有法子治。’叶天士说:‘怎
么治呢?’卖药的说:‘用熟狗毛一撮儿,塞在鼻孔之内。那狗毛见了热气
一犯味,狗蝇就钻进狗毛之内。然后将狗毛一揪,狗蝇亦就随着而出。’叶
天士认为有理,命家人如法而治。家人就揪下一撮狗毛,塞在小孩鼻孔之内。
工夫不大,将狗毛拔出来一看,果然狗蝇随着而出。叶天士惊喜非常,他给
了卖药的不少钱,卖药的去了。叶天士说:‘我从此不敢轻视人了。’一个
人知识原有限,天下事理本无穷。”他说到这里,又向观众说:“众位先生,
偏方能治大病,草药气死名医,那话是不假的。当初我老人家,在前清太医
院当差,有遗留下妙方,专治各种奇怪病症。如若小孩被开水烫了,或有牙
疼的,或有长黄水疮的,或是有耳内生脓的,或是有暴发火眼的,或是有蝎
子螫着的,蚂蜂螫着的,蚰蜒钻进耳内,或是蜈蚣咬着的,都能一治就好。
这些个病,虽不要紧,当时可没法子治的。当初我家配过这些药,家里施舍,
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如今家中的事由不好,施舍不起了,我将这六十几样
绝方印了一千本,这叫半济阴功半济财,舍药舍不起,舍偏方亦舍不起。哪
位愿意要一本,拿到家中,行个方便,结个人缘。我亦不赚钱,我花多少钱
印的,你多少钱买。”说着话,他从怀中取出个布包,内里包着几十本儿。
那本儿样式如同唱本大小,上边印着那几个字:“万事不求人”。他说:“我
这本儿是一毛钱一本,今天我为传名,不要一毛钱,咱二十枚一本。都要一
本,我可不卖,就买十本。除了十本之外,我还是卖一毛钱。哪位要哪位伸
手,接着亦不用喜欢,接不着亦不用恼。”说到这里,他就让主顾。有好些
人,都抢着买,二十个大铜子,买六十几个绝方,本来不贵,谁都愿意要。


我亦给他二十枚,买了一本,拿回家去。

吃完了饭,闲着没事,打开他那本《万事不求人》,慢慢地观瞧,只见
那本子上印的是:“小儿夜啼,用鸡粪涂儿脐中,男用雌鸡粪,女用雄鸡粪,
便能止儿夜啼。疯犬吠伤,用真纹党二钱、羌活三钱、独活三钱、柴胡三钱、
枳壳二钱、桔梗二钱、茯苓二钱、甘草三钱、川芎二钱、生地榆一两、生姜
三钱、柴竹根一大握。凡被疯狗咬者,遇风畏缩,欲知是否疯狗咬伤,先以
蒲扇向病人扇之。如病人畏惧,即是中毒,即用此方浓煎大剂服之。如牙关
紧闭者,敲去门牙灌之。如欲试服药后毒气尽否,七日后用嘴嚼生黄豆试之。
如嚼黄豆欲呕者,是毒已尽,否则毒气未尽,仍须再服一剂,可保无虞。治
癣痛流血:用龙眼肉核,剥净光皮,将核研为细末,糁于疮口,即可定痛止
血。忌食粥,少饮水。治箭链及针刺入肉不出方:用蝼蛄脑子捣烂如泥,涂
患处,换三五次即出,或用磁石亦可,即吸铁石也。救吞鸦片烟法:用硼砂
一两,葛花三钱,青黛三钱,共为细末,以鸡蛋清调服,即吐毒水,毒重再
连灌之四次,能将毒物吐尽,乃奇方也。接骨丹方:用独活二钱,川鸟三钱,
草乌二钱,共研细末,用白糖蒸极融化,另用杉木炭为细末和蒸药,匀摊纸
上,乘热贴患处,无论骨破指断,数日可愈。忌食生冷。治虫入耳方:用猫
尿灌之即出。治脚气方:用荸荠煎汤洗之,可愈。治黄水疮方:用蜂窝白矾
焚化,香油调擦即愈。这几个偏方是敝人试验有效的,披露出来,诸君用之,
积德行好。至于未经试验与无效者数十种,恕不披露。”敝人曾以卖印偏方
本的行当,向江湖人讨论是否生意。江湖人说,这行儿,调侃叫“挑汉册”
的,亦以圆年子,说“包口”(说完了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侃叫说“包
口”)挣钱。敝人问何以所售之偏方秘本能有效验,江湖人云,“腥”加“尖”,
赛神仙。噫!欲使人相信自己,亦用“腥”加“尖”的手段。社会里的事,
亦是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