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兴盛的转折点 知乎:浮生愿向书丛老,不惜将身化蠹鱼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6 09:35:32

沈津

浮生愿向书丛老,不惜将身化蠹鱼

 版次:GB20   版名:南方阅读 人物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1-06-05 作者:黄长怡  摘要:沈津,安徽合肥人,1945年生于天津。1966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在上海图书馆任职时,追随顾廷龙馆长研习目录版本之学。1986年至1987年作为访问学者,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做图书馆学研究。1990年任职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992年再次赴美,为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后任哈佛燕京图书馆善本室主任。2011年2月退休归国。现为广州中山大学图书馆特聘专家。著有《书城挹翠录》、《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中国珍稀古籍善本书录》、《翁方纲年谱》、《顾廷龙年谱》等。

    《书丛老蠹鱼》,中华书局2011年1月版,68.00元。

    《老蠹鱼读书随笔》,广西师大出版社2009年10月版,48.00元。

    《顾廷龙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版,90.00元。

    《书城挹翠录》,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年3月版,18.00元。

    沈津工作照,前面一摞书是他的著作。

    1995年沈津与恩师顾廷龙在顾的北京寓所合影。

    《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汇刊(共37册)》,沈津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2月版,21800.00元。

    《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书志(全6册)》,沈津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版,2168.00元。

    沈津

    安徽合肥人,1945年生于天津。1966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在上海图书馆任职时,追随顾廷龙馆长研习目录版本之学。1986年至1987年作为访问学者,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做图书馆学研究。1990年任职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992年再次赴美,为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后任哈佛燕京图书馆善本室主任。2011年2月退休归国。现为广州中山大学图书馆特聘专家。著有《书城挹翠录》、《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中国珍稀古籍善本书录》、《翁方纲年谱》、《顾廷龙年谱》等。

    沈津这个名字对普通读者来说陌生,但在版本目录学界鼎鼎大名———他是跟随著名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30年的弟子,后任职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善本室主任16年;他经眼超过两万种善本,已出版的专业著论达到800万字。中山大学图书馆馆长程焕文评论沈津道:“环顾海内外中文古籍界,能出其右者难以寻觅。”

    今年2月份,66岁的沈津从哈佛燕京图书馆任上退休,旋即归国。国内多家图书馆获知此消息,纷纷伸出橄榄枝,希望聘得这位名满学界的专家。沈津选中了中山大学图书馆,携夫人来到广州定居,任中大图书馆特聘专家。

    沈津的人生轨迹异乎常人地“幸运”,每每关键一步都踩对了鼓点:在“文革”前入行,跟上最好的老师,难得地有了师承:“文革”中没有中断事业,改革开放后成为最早一批赴美访问的人文学者,眼界从此开阔;在做了30年苦功夫、学问积累到相当厚度时,获得到哈佛燕京图书馆任职的机会,在十几年时间里迸发灿烂的学术光辉,完成多部重要学术著作。他一生与珍贵古籍打交道的不薄“书福”,更是让爱书人艳羡不已。

    沈津对自己的学问一直看得低,常把“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句话挂在嘴边。作为一个特别幸运、经眼珍贵古籍无数的人,沈津自认有责任把这些难得一见的古籍资料传递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利用:“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收藏的古籍是公器,学者运用这些古籍所获得的成果也是公器,都是资源共享。写书志、出图录是在对中国文化进行另一种诠释。这种诠释对很多人有用,何乐而不为呢?”这是他笔耕不辍的动力。

    除了专业著作,近几年沈津也热衷写博客。他的网名叫“书丛老蠹鱼”,取自张元济诗“我是书丛老蠹鱼,骆驼桥畔自欷歔.羡君食尽神仙字,守静含嘉愧不如。”沈津博客写的是专业话题,是几十年来他所见所闻的古籍版本相关人与事,写法活泼,写书、写人、写故事,或怀念故人、恩师,或普及知识,或指斥弊病,内容丰富,文笔轻松,即使对普通读者来说也不艰深,是古籍版本学界内人气颇高的专业博客,不仅读者众多,而且引来出版社争相出版。前段时间,沈津将博客文章“平分”给广西师大和中华书局两家出版社,分别出版《老蠹鱼读书随笔》和《书丛老蠹鱼》两部随笔集。同时,由他主编并担任主要撰写者的《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书志(全6册)》也在最近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

    南都记者日前在中山大学的教师宿舍如约见到沈津。这位学富五车的先生亲切和蔼、毫无架子。学校分给他的房子装修一新,陈设简洁。毕竟是新居,客厅的书架上只有寥寥几本书,不像“书丛老蠹鱼”的作风。从气候干爽的波士顿一下子来到炎热潮湿的广州,沈津说对“热”尚能适应,就是中大的蚊虫让他有点受不了。他更心疼广州这种气候下中大图书馆那些时时被虫蛀威胁的古籍。

    由于长年旅居海外,沈津极少接受国内媒体采访。此次,南都记者对沈津进行了长篇专访。

    1

    上海图书馆30年

    师从顾廷龙

    南方都市报:沈先生是天津人?

    沈津:我是安徽合肥人,生在天津。因为我的祖父沈曾迈那时候在天津教书,我们一家住在天津。祖父是在李鸿章的后裔家里教书,当私塾先生。李鸿章也是合肥人,和我们是老乡。我祖父是一个很有名的书法家,四十年代的时候在上海开过书法展览会,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迫害,不久就去世了。

    南都:是从小就对版本学感兴趣吗?

    沈津:也不敢这么说,只能说和家庭的熏陶有关系。家里毕竟有这个传统,祖父买过很多的字画,他喜欢这一套,他也要求小时的我就在描红簿上写字,还教我认字。但真正踏进版本学这个领域,也是进上海图书馆之后,那个时候顾廷龙先生就是我的导师。

    南都:你的父母呢?

    沈津:他们都是很普通的职员。沈家和我妈妈杨家在合肥都是大族,我妈妈叫杨振英,他们那一代是振字辈。我们弟兄多喜艺术,喜欢文史。我的弟弟在香港,他是画家,是香港水彩画研究会的会长,有自己的画室,也有自己的心源美术出版社,出了一百多种的书和画册,还在香港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的美术课外教程兼课。他生在当时的北平,叫沈平;我生在天津,叫沈津。另一个弟弟在日本东京,是篆刻家,得过日本文部省的大赏,现在则教学生绘画书法篆刻,每年他都要办几次画展的。

    南都:你是怎么成为顾廷龙先生的学生的?

    沈津:当时我在上海图书馆,恰好上海市委宣传部制定了一个计划,就是培养一批青年人,作为老一代戏曲界、图书馆界、博物馆界名家的接班人,防止他们的学问、技艺后继无人。当时上海博物馆馆长徐森玉,周恩来总理推崇他为“国宝”,徐森老带的学生就是汪庆正,后来汪庆正成为上海博物馆的副馆长。我有幸成为顾先生的学生,是我的福气和缘分。当年在上图善本组,有三位老师带我:除了顾先生之外,还有潘景郑先生,潘是章太炎、吴梅的学生,极低调的一位学者,学问非常好;另一位是瞿凤起先生,清代四大藏书家之一铁琴铜剑楼的后人,他家里的藏书有不少宋元本,后来都捐给北京图书馆了。这三位先生都是图书馆学界中对版本目录学研究响当当的人物。另外北京图书馆的赵万里、北大的王重民也是大家公认的大家。其他省市级公共图书馆像三位这么好的专家几乎没有。我以为在中国图书馆学界,这几十年中没有一个人像我这么幸运的,或许这也是前世修来的缘份。

    南都:当时三位老师就带你一个人?

    沈津:是的,一年半以后才有吴织从方法研究部调过来,也成为顾先生的学生,此后就再也没有了。

    版本学,就是要多看多记

    南都:你们从什么开始学?

    沈津:那就完全是实践啊。那时我在善本组,什么都做,比如管理书库,接待读者。读者有很多,有的是今天大家都知道的,比如黄裳。还有汤志钧,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的所长;胡道静,搞《梦溪笔谈》,古典文献方面的学者;夏承焘,著名词家。他们看的书,我都会翻一遍。另外还有最好的实践,就是编撰《上海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我做的是最普通的工作,就是根据卡片,从善本书库里把书拿出来,潘、瞿两位先生就根据书来校对卡片,看看原来的著录对不对,然后再用毛笔修正在卡片上。他们校对后的卡片我几乎全部也核对了一道,顾先生要求我,你要看原来的著录和现在的修正,尤其是版本项的认定,为什么要这么改正?所谓版本版本,就是多看而已,就像北京的琉璃厂、上海的旧书店,那些过去的小伙计,为什么会成为眼光不错的小老板?就是要多看多记。每个时期的刻本都有不同的特点,尤其是字体、纸张,你必须要记着它;什么书是很“冷”的、难得的,也就是以稀为贵。

    南都:你经常说,在上海图书馆的30年是在打基础,为什么这么说?

    沈津:因为30年里,我把馆藏的一万四千种善本基本上翻了一遍。不光是白天,有时候晚上也做。由于晚上住在图书馆宿舍里,所以还有时间,我翻书特快,关键的地方做个笔记,所以我的小笔记本特别多,就是那个时候所做的,今天来看都是有用的,因为你不可能再去翻那些书了。打下了基础,再独当一面地去做鉴定,也就不觉吃累了。你经历得多了,一眼能看出个大概,大致上的八九不离十吧。后来,我在中国香港、中国台北、美国看的善本书,积累起来总数在两万以上,也做了很多的记录。

    还有学写毛笔字,这是为鉴定打基础,当年我所受的训练是今天的人没有的。顾先生是有名的书法家,四十年代,叶恭绰等即为他制定润例。他要求我每天临池一小时,写大楷、小楷。所以我早年临过多种碑和帖,临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褚遂良、欧阳询。但有些碑帖顾先生不喜欢,如赵孟頫 、董其昌,说他们人品差,不要临。为什么要练字呢?在今天来看,这也是很多搞版本鉴定的人所缺乏的。写字,你会体会到,写一个字或是连写几个字,那是一气呵成的,不会停顿,尤其是行书、草书,脑子里想什么,马上就写出来;临摹出来的字是不灵活、死板的,显出的是呆滞。版本鉴定中,刻本造假,多是割裂挖改,以残充全,或染色或钤假印等,而抄本、稿本、校本不易看,所以过去旧书估们也怕看,就是因为真的看成假的,会懊恼不已,失去了发笔小财的机会;假的看成真的,搞不好会破财。你要看熟各个重要学者、藏书家等人的字,比如翁方纲的字,黄丕烈的字,看熟了他的用笔,来一个假的,总是有破绽,一下就辨别出来了。关键是多看,多比对,真的假的都要看,还要不断去总结。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远见或抱负,没想着说以后要怎么样,不一定想着成名成家,无非就是“革命青年又红又专”,就是要跟着老师,奋发向上,掌握这个技能。

    老师让我少走弯路

    南都:你对版本学一直都这么执着吗?

    沈津:我年轻时也走过一些弯路,我打过乒乓球,打得还可以,已经混到了上海黄浦区队,但晚上时时要训练,要参加比赛。顾先生就和我讲了一番话,他说我觉得你不要去参加训练了,这种训练对你来说没什么意义,你打得再好,顶多进上海市队,但那是强手如林,你打不过人家,但是搞目录版本学的又有多少人?后来我就放弃了。60年代初,我喜欢看长篇小说,那时候的小说真多啊,《青春之歌》、《红日》、《苦菜花》各种各样的,我都看,看得也快。顾先生知道后,对我说,你不能这样,将来这些小说拍成电影,你只要花一个半小时就能看完,现在你把时间用在看小说上面,太浪费时间了。我一听,马上停。没有走那条路,及时刹车是对的。

    南都:你很听老师的话呀。

    沈津:确实这样。顾先生是我的恩师,有些事情都是他提出来,我才赶快纠正。我就觉得,有一位好的老师,就是教你不要走弯路、你必须集中精力奔向你的目的地。

    南都:所以你一直非常感激顾先生。

    沈津:是的。我写过一本《顾廷龙年谱》,这个年谱我自己觉得有点意思,是因为自从中国有图书馆这个名词开始,百多年来也出了不少出类拔萃的图书馆专才,他们为学术界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如广东的杜定友等人,但从来没有人为那些顶尖的图书馆专家写过一本传记,也没有人为他们树碑立传,尤其是年谱,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写出第一部图书馆学家的年谱。

    我跟顾先生整整三十年,和他对面坐,也坐了十多年。顾先生是上海图书馆馆长,上海市图书馆是省市级公共图书馆里面最大的。顾先生是苏州人,三十年代中期在燕京大学做古籍图书的采访,就是买书、写文章、做研究。他是顾颉刚的叔叔,但年纪比顾颉刚小,辈分要高,他俩关系很好。他们过去来往的信件我全部看了一遍,重要的都收进《顾廷龙年谱》去了,《年谱》有70多万字,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是顾先生百年诞辰系列纪念活动的一部分。这本书我从2002年开始写,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都是用业余时间,每天早上6点钟起床,做到8点钟停,洗脸、早饭,走路15分钟上班;下班回家晚饭后我再继续写,11点休息,天天如此,那时家务活都是我太太干的,我只负责洗碗。我做很多事情都要快,不喜欢拖拖拉拉。

    南都:这样可以坚持整整一年?没有别的个人生活了?

    沈津:是的,没有时间做别的,外面来约的稿子也都推了。顾先生的儿子顾诵芬是非常了不起的飞机设计专家、两院院士,他认为我作为顾先生的学生,最熟悉顾先生,所以他将家中所有有关顾先生的材料,全部复印并提供给了我。

    “文革”中上图没损失,还补充了两批珍贵古籍

    南都:你在上海图书馆的时候,上图的善本收藏在全国排名如何?

    沈津:第二。第一是北京图书馆,后来成为国家图书馆。当时上图善本有一万四千种,现在大约有一万七左右,因为经过“文化大革命”,补充了不少馆藏。

    南都:你在上海图书馆30年都是做刚才说的类似的事吗?

    沈津:“文化大革命”就不行了,中断了,有好多“大批判”、“大学习”要参加。虽然是中断了,但是书还是要看的,有些书还要参加整理,比如上海抄家的书在五百万册以上,当时有人估计是四百二十万册,所以上图就有一个“420图书整理组”。其实这个估计保守了。我看到被抄来的一部分特别珍贵的古籍善本。解放前有两个很重要的藏书家,一个是陈清华,他的书一部分在香港,一部分在上海,上海的从来没人见过。在香港的书后来回归大陆了,是周恩来特批的,由赵万里去港把书买回来,现在全在国家图书馆;在上海的这批书呢,在陈的女婿刘洁敖处保存,但在红卫兵抄家之前,上海图书馆的人去了,那是因为湖南路街道委员会受刘先生委托,向上海图书馆道报:可能红卫兵要动手,希望上海图书馆能去接受。所以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上图紧急派了一批人去,但懂点版本的只有我一个人,那时顾先生他们,都已经“靠边站”,很快要被“打倒”了。那批书就是我做的清单,整整一个通宵,如果是红卫兵全部拿走的话,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不是有没有什么清单的,那就全完了。“文革”后来算作捐献,给了一笔钱。

    还有一批是朱氏结一庐的藏书,他的书在清朝末年就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六十年代初,偶尔出现一部在旧书店里。谁都想不到,那些书还在。当时“文革”把一家人抄了,被抄的人叫张子美,是朱氏的后人,在黄浦区某房管所工作,平时很低调。谁都想不到他家有那么多书。当时房管所打电话来说,有一批书给你们上海图书馆保管,他们房管所也保存不了这么多书。当时我带了两个同事去,拉了一辆板车去装,拉回两个大樟木箱子。回来一打开,不得了,都是国宝,放在今天来说,价值上亿。所以当时上海图书馆在“文革”期间收到这两批重要的书,都是我经手的。这两批书,我曾请顾先生和潘、瞿三先生一起整理过,做出了一份复写纸复写的一二级藏品的介绍,其中的一份直至今日我还保存着。

    南都:“文革”中,上海图书馆的书有损失吗?

    沈津:没有。上海图书馆一本书都不能烧。

    南都:为什么能保护得这么好?

    沈津:这主要是当时上海图书馆党支部的功劳。他们认识到,如果上海图书馆烧掉一本书,社会舆论就不得了。当时部分红卫兵在上图大门口有辩论:上图封资修的书是应该全部烧掉,还是应该保留一部分?最后的结果是一本都没有烧。“文革”期间,各地很多图书馆损失惨重,有些地方新华书店甚至是成吨的书送住造纸厂的。

    2

    美国访问20个月

    在美国畅游善本书库

    南都:到了上世纪80年代,你开始往外走了。

    沈津:对。1986年2月,我去了美国当访问学者,待了20个月,到一些美国的东亚图书馆访书。当时我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做访问学者最舒服了,不必上班,很自由,可以到处跑。而且可以通过关系去看私人的藏书,如翁万戈先生,常熟翁同龢的五世孙,我就是在纽约翁宅里看了他藏的清翁方纲的手稿本《复初斋诗集》。我还去了芝加哥,探望钱存训先生,钱先生是欧美地区东亚馆最大的“腕儿”,今年100岁了,只是耳朵不太好。当时他请我到芝大图书馆一个星期,只是让我做个演讲,其他时间都是自己安排,善本书库是对我开放的,可以在里面随便看书。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也是这样的,这是美国国家图书馆,最大的馆,我去看善本书时,就被锁在类似铁笼子的书库内,库里非常大,我每天9点进去,12点放出来,中午吃一个汉堡包,下午1点进去,4点钟出来。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馆,也是在善本书库里游戈。

    南都:为什么待遇这么好?

    沈津:我当时的身份是上海图书馆的特藏部副主任,同行知道我,我和他们的关系也处得比较好。不过后来美国国会图书馆也不能随便让人进去了,现在比以前管得严多了。

    南都:美国的这些东亚图书馆,主管的都是中国人吗?

    沈津:大多数都是中国人,沟通起来比较方便。由于他们对国内图书馆界的情况不太了解,他们希望我做的无非是一个演讲,这很容易,比如我去普林斯顿大学的葛思德东方图书馆,那是欧美地区很重要的一个馆,他们请我给他们的馆员做讲座,当然他们也任我看他们藏的善本书,随便看,尽情做笔记就好了。所以美国东亚图书馆情况我比较了解。80年代中后期,出国访问的中国学者以理工科为主,人文类的学者比较少,像我这样呆了20个月的几乎没有。我要看的是,1949年前,从中国大陆弄过去的善本书,在那边的情况如何。王重民先生以前做过这个工作,但只是看了美国国会馆及普林斯顿葛思德两个馆,其他的书怎么样呢?很少有渠道去了解,毕竟当时中美两国断交那么多年。所以,我觉得我有责任借这个难得的机会搞清楚。

    除了看王重民先生没看到过的书,我还看在美国国会馆善本书库角落里的东西,也是放了几十年的未编目书,比如太平天国刻本。太平天国为了宣传自己的思想,专门成立了一个出版机构,叫“删书衙”,销毁中国传统的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宣传天父天王的“革命”主张。据记载当时共出了29种书,而国内的收藏少得很,据我所知,南京太平天国纪念馆、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中国社科院近史所等全部相加,不到8种,但我在国会图书馆一下子就看到了13种。我在纽约公共图书馆看书时,看到一部西式装帧的精装本,外部看不出是什么书,但和中国的古籍放在一起。我拿出来一看———哇,23种太平天国刻本。这个真不得了,放在那里多少年都没有人知道。那个东西保存得不好,一翻书,下面的碎片会掉下来,我都不敢翻了。

    那一次访问我就知道,美国好多大图书馆里有不少中国的古籍,包括善本书,都是很少被揭示的。可惜,中国好多一流的学者,都很难进入它的书库。一般来说,书库都是不对外开放的,除非你知道有这本书,他才给你拿。所以,只有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才能看到真正的好东西,一般的学者很难有这个条件。

    南都:所以你写那么多文章,就是让大家知道有这些书在?

    沈津:我的工作是搞图书馆的,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我必须把知道的信息写出来让大家了解,不然捂着就没意思了。我们写《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善本书志》也是本着这样的宗旨,让大家可以不用去那里也知道有哪些书。

    归国后,却做不成事情

    南都:这20个月的访问让你对美国的东亚图书馆有了很好的了解,是不是也让你找到差距后很想学着做点事情?

    沈津:结束访问后,我回到国内,很想做些事情,但根本做不起来。为什么呢?没有那种经济力量的支持,大环境及气候都不对,而且事情也太多了。我当时想做点口述历史的工作,因为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时候,看了唐德刚做的胡适、李宗仁这些人的口述历史,我也想做。唐德刚是大做,我是小做。怎么小做呢?无非是我向馆领导要求,找个助手,批一点钱,买一套录音设备,我来录顾廷龙、潘景郑先生的回忆。当时瞿凤起先生已经过世了。我想录下他们过去怎么收书、鉴定、办图书馆,和旧时的老辈接触的故事以及他们的经验,就是老人们的回忆。但是领导不批啊,做不起来。

    当时我也想,通过美国的关系可以在国内做点事情。比如我想策划组织图书馆的几位领导到香港去参观图书馆,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回事。而这个钱也不需要上海图书馆出,我已经和美国犹他家谱学会沟通好了,他们在上海图书馆拍摄家谱数据支付的钱,有一部分拟作为上图人员到香港参观的经费。但是领导们不想做、不敢做。我还想做很多图录、很多书。因为我在美国期间看到很多台湾方面的图录,受到启迪。我就想,我们的资源比台湾方面好,为什么我们不能做?各种各样的我都可以做啊,但是我限于条件,做不起来。

    南都:就是说你既想让图书馆的同行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想让外面看看我们有什么东西。

    沈津:是啊,都想做,那时我还想打开台北的窗口,这在当时领导也不能接受,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一回到国内,各种各样的事情多得很,都是应酬、接待外宾,还要管理下面70多个人,不要说评职称这种事了,就算是夫妇吵架都要你管,什么都来,所以什么事情都难做。

    南都:应该说去美国20个月对你触发很大,所以你在原来的环境呆不下去了。

    沈津:是有一点。这些是1988到1990年的事情。所以到1990年4月份我离开上海到香港去了。去香港是因为我岳母居住在香港需要我太太去照顾,夫妻两地分居,所以我提出到香港定居。由于我的身份和工作,事情有点麻烦,一时走不了,最后在有关部门的协调同意下,我才离开上海,并在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和中国文化研究所工作。我写了一部分中文大学图书馆的善本书志,后来选了一些收入我的《书城挹翠录》(1996)里了。

    3

    哈佛燕京18年

    用两年写出182万字善本书志

    南都:在香港两年后你去了美国。

    沈津:是啊,什么事情都讲机缘,这也是缘分。在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时,有一天,我见到当时哈佛燕京图书馆的馆长吴文津。当时他一推门进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沈津,你怎么在这里?”他非常惊讶。我说我定居香港了。他第二句话就说:“那我们请你就方便了。”当天晚上再相见时,他就说,要请我去美国两年,写《哈佛燕京图书馆善本书志》(宋元明卷)。1992年4月28日夜里,我们全家到了波士顿,第三天我就开始写作了。这本书写得非常辛苦,所以我说,我一生都是劳碌命。一年是365天,但有公众假期,比如美国独立日、感恩节、圣诞节等,这些时候图书馆不开放。其他时候,我天天写。每天写三篇书志,3000字左右,整整写了两年、500多天。那时候没有电脑,全部手写。每天到图书馆一坐下,书、稿纸在面前一放,就开始写,也没有什么草稿。写出来这么一本,152万字。

    南都:那时候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哈佛的?

    沈津:访问学者。当时香港中文大学已经答应给我一个永久职位。所以我对吴馆长的邀请有点犹豫。不过吴馆长也有一个许诺,就是说如果哈佛燕京图书馆善本部原来的主任退休的话,就由我顶上。美国没有60岁退休这种制度,那位老主任已经70多岁,身体不太好。有这个承诺,当时我们全家,我和太太、女儿就一起去了美国。两年后我结束访问学者的身份,正式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工作。身份的改变,是由哈佛的国际事务办公室向美国劳工部提出申请,并由7位教授学者分别写推荐信,包括吴文津馆长,哈佛燕京学社社长韩南教授,哈佛杜维明教授,最重要的是著名汉学家普林斯顿大学牟复礼教授为我写的推荐信。他在信中说,美国非常需要这种人才云云。后来吴文津告诉我,牟复礼先生的推荐信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由于是“第一优先”,属于美国急需的人才,所以,半个月后,我们全家就都拿到了绿卡。

    南都: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当善本部主任的时间,你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沈津:工作很简单,一个是接待读者。我的读者都是哈佛的教授、访问学者、博士研究生。他们有任何的咨询都要回答、帮助。另一个是对善本的保管、保护。还有一个就是继续写善本书志。这几样工作对我来说都不困难。不过后来发现还是有好多事情要做的。您知道国内几乎所有大的图书馆,都有一些待整理之书,如北京大学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都有需要整理编目上架的旧书,过去没做,是因为人力、物力、时间不足,来不及去清点整理。我在哈佛燕京的时候,有一批书1800部是从日本过来的,是1945年后日本作为战败国,经济困难,很多人家里的东西流出来。当时哈佛燕京第一任馆长裘开明想办法收了一批书运回来,但那之后就从来没有人碰它,后来的馆长要我主持整理,才从上海复旦大学图书馆请了两位专家一起来做。两年后,编目工作才完成。

    哈佛燕京图书馆的选书标准

    南都:哈佛燕京图书馆总共收有多少书?

    沈津:总共120万册,没有复本。哈佛燕京图书馆买书,每种书一本,因为毕竟是在美国,研究、借阅的人不多。但所有的书都是精装。收到平装书,送到外面去重新装帧,这样保存起来就好很多。哈佛燕京藏有许多新地方志,国内自改革开放后,经济发展起来了,各地、各行业都在修志。县志、市志、各种各样的专业志多极了,什么纺织志、工商志、治安志、监狱志、沟洫志、卫生志等等,比如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师下面有团,团下面有卫生院,卫生院都有志。国内收新方志最多的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但比起哈佛燕京图书馆来,还是不能望其项背。哈佛燕京收新方志的规模全世界第一。北京国家图书馆享受国家优惠政策。哪个出版社新出一本书,必须缴送给国家馆,是“缴送制”,如果不送来,是不会主动出击去找书的。哈佛燕京不一样,是主动出击的,有一些“卧底”专门找书提供的。

    南都:什么样的“卧底”?

    沈津:有些人以卖书给图书馆为生财之道啊。不管厚还是薄,只要哈佛燕京图书馆收了,就是80美金一册,包括油印本、征求意见的本子,有些甚至是从废品回收站等处觅得到的。所以供书的那些书商,都富了。

    南都:写善本书志是你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的重要工作吗?

    沈津:是的。我除了写善本书志,还做了一个《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善本汇刊》,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的,令人高兴的是获得了2003年中国国家图书出版奖。那是我花了半年时间做的,包括写每种书的提要。编这套书有两个原则:一个是大陆800多个图书馆没有,日本、台北都没有;另一个是有学术价值。印这套书的目的是“化身千百”,如果龟缩在哈佛燕京,这些书很少有人知道、看到。这套书总共67种、37大册,全部影印出来。这67种书是通过北京的专家反复筛选的:我先列一个单子,明代的有188种是中国大陆没有收藏的,或无著录或无此种版本,最后挑出这67种,谨慎极了。

    南都:哈佛燕京图书馆删选善本的原则和大陆的原则有什么不同吗?

    沈津:我们这种筛选原则和现在大陆的原则不太一样。举个例子:北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前身)印了一套《北京图书馆藏善本丛书》,里面的《乐律全书》,是明代嘉靖刻本,你说难得吗?一点都不难得,目前至少有10部以上存世。北图资源那么多,你说印这个干什么?我的原则是,我有别人没有我才印。你有、我有、他有,至少十个图书馆有,印来干什么?你要做得好、超过前人,才好。我说的前人,是1940年代那些老人所做的,你要能超过他们才做啊。但你拿来一比,1940年的和1990年比,现在的是不能比的。现在做建筑的有那么多豆腐渣工程,古籍出版也有,打着“国家”的名号,但做出来的东西,绝对不如日本、台湾,太难为情了。

    前段时间传媒报道,广州购书中心要卖一批书,有一个目录,其中有一部《十三经注疏》,说是“孤本”,明嘉靖刻本。去到那里,搬出一个破旧的纸板箱,胶带封口,还给了我一双白手套,让我看。这样的版本,不算海外的,国内至少五部。什么是“孤本”?就是只有一本,珍贵罕见之至。我在写《哈佛燕京图书馆善本书志》时,三千多种书,有些极难得的,我都不敢用“孤本”这个词。为什么呢?你可以查到国内有没有,但你没办法证明欧洲的小修道院里有没有、日本的寺庙有没有。要是你贸然自称了“孤本”,人家出来说我这里有一本,你不是自己难为情吗?

    善本不能一刀切

    南都:我看到资料,哈佛燕京的善本是有自己的标准?

    沈津:国家有国家的标准,我们有我们的标准,每一个图书馆的标准都不一样,但都可以互相参考。比如私人藏书家,他收的,可能有他祖先的东西,觉得是传家之宝,要把它保留下来。但是别人可能说,我也不认得这个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就像家谱一样,你家的家谱,视若枕秘,别人也不觉得怎样。哈佛燕京藏的中国善本原则上截止到乾隆60年(1795),以后就要看难得不难得了,还有一个人的问题,就是很多学者有批校题跋,你觉得这个学者很重要,书的质量也好,又是真迹,也可以列入善本。

    南都:你书里写到,朱德签名的《红军长征记》也都列入善本。

    沈津:那是新善本,因为那毕竟是朱德啊,他是总司令,家喻户晓的人物,这部书就是我们所说的红色文献。我刚到哈佛燕京的时候,朱德的书就放在架子上,还有一个牛皮纸口袋,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我当时也是到处乱翻,打开一看,都是延安时代的文献。根据地的出版物,当然难得。因为,根据地毕竟是被国民党封锁的一个地方,你要靠自己自力更生,才能搞印刷。印刷用的纸张,都是我们说的土纸,不是正规的道林纸。这种东西难得不难得,印的量多不多?不会多的啊。所以这些东西都会变成我们今天所说的红色文献。

    南都:也就是说,善本标准是不能一刀切的?

    沈津:不能一刀切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朱德的书,你一看就知道是难得,不光是签名本,书的本身也是难得。后来我才了解到,中国国内有,但是残的,不全的,哈佛燕京那部是全的,上下两册。当时是丁玲编的,还是战争年代,留下来多不容易,当年写回忆长征的人几乎都走了,据说还有一个童小鹏,周恩来总理办公室主任,如果他也不在了,那所有写回忆录的人都没了。这个书在当年可能印了一两百本,今天来看,那是在战争年代,哪有那么容易保存下来。

    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那些材料也都在那个包里面,都是教材,歌曲,油印的,很少。油印的东西只会发给学员班的人。这些人解放后都在文化部门工作,都是领导人,他们当年还会带着战争年代的讲义吗?现在,居然能在哈佛燕京看到,那多好啊!很多东西都是中国革命博物馆的藏品,尤其难得是传单、标语,写标语很容易啊,一贴就完了,但是谁会把它揭下来呢?当时就是美国友人斯诺把它收集起来的。

    南都:都是斯诺收的?

    沈津:是的。斯诺后来带到了美国,给了费正清研究中心,费正清研究中心又把它送给了哈佛,这些东西就保存了下来。这些东西,无论在哪个图书馆,都是难得的,都可以入新善本。

    哈佛燕京图书馆好在哪里?

    南都:我们也想了解,哈佛燕京图书馆对比中国的一些图书馆,好在哪里?

    沈津:也不能说什么都好。我就说“限制”这方面吧,国内的图书馆,你要去看善本书,肯定是要受限制的,或者要介绍信,或者你想复制、拍照要限量付酬,说得好听一点,就是一个手续。在哈佛的图书馆,也要手续,你只要出示你的证件ID,就可以了,你跟他说你现在需要这部善本书,告诉他号码,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把书送到你的桌子上。你可以随意抄录、拍照。我的想法就是,你到哈佛燕京来做访问学者不容易,哪怕有三个月、半年的时间,也是有限的,你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达成你的目标,作为图书馆就应该全力配合你。你所做的研究、完成的论文,将来印出来,大家可以共享。这就是我们说的“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不仅是哈佛燕京图书馆所有收藏的书及文献是公器,你将来形成自己的成果也是公器。

    藏在哈佛燕京的这些善本书,你要让它们回归中国,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毕竟是当年买来的,不是抢来的。我以为这些书留在哈佛燕京,没有什么坏处。它享受着空调和恒温,保存得非常之好。广州是一个很潮湿的地方,很多书你看了都心疼。是因为什么呢?虫子蛀了。当年真的没有办法,现在中大图书馆成立了古籍文献修复基地,聘有修复专家,培养修复人才,这是好事。美国的这个情况就比较好,哈佛燕京学社是1928年成立的,三四十年代从中国大陆大批买书,当时买的书,到现在没有虫蛀,都有函套,打开干干净净的,有灰尘那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让它回归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想办法实现另外一种形式的回归。一种方法是把它珍藏的稀见文献、珍贵善本印出来,化身千百,大家都可以用。任何研究东亚,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人都可以通过新印出来的汇刊来使用它;第二种方法就是扫描,做成电子文档。现在哈佛燕京图书馆跟中国国家图书馆合作,中国国家图书馆提供几百万美金,按照六年的计划,把哈佛燕京收藏的所有善本书,大约三千一百种,全部扫描回归。以后电子版的你都可以下载和使用。这是好事情。当然也证明国家有钱了,可以做这些事。

    哈佛燕京出《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汇刊》,是跟广西师大合作的,《汇刊》共67种37大册,哈佛燕京只要你的复制费,没有资料费、手续费,复制一种两百块钱美金,不管大小,不管多少,十册也是一种,就是200块。200块钱,是给了哈佛的复制部门。

    南都:为了写书志,你把哈佛燕京图书馆所藏三千一百种善本书都翻过吗?

    沈津:基本上是这样。这部书(《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书志》)是四百万字,我大概写了三百万字。写作是一个非常愉快的事情,因为你的宗旨非常明确。你做的事又创立了一种模式,并且你把书的内涵揭示出来了。这个“哈佛模式”其实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不断地完善并形成定式的。我的那些助手,都是哈佛燕京的访问学者,有北京的,上海的,浙江的,都是经过十年、二十年的专业训练。他来后,我没有时间去指导他,来之前,一定要读我出的《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上海辞书出版社版),要看清楚,这些个段落怎么分的,看熟了,再来写。所以他们来哈佛的第二天,就开始动笔了。如果不对,他得赶快改过来,必须按照这个模式来写。所以那四位访问学者,每人一年工作两百天,写二百篇善本书志,二十万字。他们现在回忆在哈佛燕京的日子,觉得非常的充实。对于训练一个古籍版本方面的专业人才,这也是必经的道路之一。即一部善本书放在你手上,你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揭示它?尤其是它的版本认定,你不能马虎,不能误导读者,你必须去查各种各样的工具书、参考书,对于我来说,这是“赶鸭子上架”,他们每一个人最后都成功了。

    这套书四百万字,我们作者没有拿一分钱稿费。我想得很简单,我们都是用工作时间做的,我拿的是哈佛的薪水,我们做的东西是大家都可以享受的。我是这套书的主编和主要作者,出版社送我一套书,我就很开心,我的一套是毛边本,是我请出版社保留的,当时总印量是两千套,毛边本却只印了两套。很多网友在博客上看了我这个毛边本,有眼尖的人留言,问我能不能割爱啊?当然不可能,这就两部嘛。

    南都:很多人都说你好有“书福”,一直都在和书、和善本打交道。

    沈津:真的是这样,我也觉得是幸运,所以我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一个是我导师的指导,另一个就是能够在哈佛待下来。哈佛本身是一个大殿堂,燕京图书馆是里面的一个小麻雀,五脏俱全,但是你能抓住这个机会,做出事情来,这就很不容易。在美国和在国内不一样,国内有很多干扰,这种干扰就是应酬。在美国应酬很少,我又怕开会,也不喜欢管人家的闲事。工作时间完成自己工作,晚上可以做自己的事情,所以在美国的十八年,写了八百万字,这是出版的,没出版的还有四十万字。我在家里,一周写一篇博客,写出来之后,有出版社说愿意帮你出版,那就最好了,我也拿到了稿费。过去出版的书,我从没拿过稿费,像《书城挹翠录》、《翁方纲年谱》、《翁方纲题跋手札集录》、《顾廷龙年谱》、《顾廷龙书题留影》等,只要给我印出来,我就很感谢了,不要一分钱稿费,送我几十本样本就行了。至于出版社赔和赚,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打听。

    南都:你对稿费不在乎,那感觉是哈佛的薪水比较高,生活无忧。

    沈津:可以养家糊口吧。在美国,只要你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又肯吃苦、努力,那就可以圆你自己的梦,房子贵,车子便宜,买车也就几万美金。我每天到哈佛燕京图书馆上班,走路只要十五分钟,太方便了。我家后院里就开辟了一片地,每年蔬菜都是自己种,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有十来个品种。在这里,我太太有时会抱怨,因为不知道什么菜里会掺“混合物”。

    4

    回国与未来

    选中大的理由

    南都:退休后你为何选择回国?国内多家图书馆争相邀请你,选择中山大学是什么原因?

    沈津:我是今年退休的,今年2月28日是我在哈佛的最后一天。毕竟在哈佛这座殿堂里待了18年了,写作的任务已经达成,所以想“归根”了。另一个原因是我母亲在上海,八十八岁了,我岳母九十四,我太太是家里的大女儿,我又是长子,且在海外那么多年,只有一个妹妹在上海,总觉得亏欠她们太多。所以我们就回来了,也方便照顾两地老人。我岳母长住香港,所以,我们选择在广州中山大学,这样到香港也方便,去上海也不难。

    南都:在中大是特聘专家的身份?

    沈津:中大图书馆的想法很明确,他们的特藏部有九位博士、硕士,都很优秀,基础也好,所以希望我在工作中做他们的参谋,出出主意,起个推手的作用。我曾给特藏部专门讲过一次美国东亚图书馆的藏书情况,后来,广东省图书馆学会又请我去讲一场,我就专门讲了哈佛燕京图书馆。美国的东亚图书馆其实是收集东亚地区的包括中国、韩国、日本的各种出版物,也收藏西方学者用外文来研究东亚、研究中国的著作、论文。讲这些,对图书馆的专业人员有启迪,可以了解美国图书馆的动态,也可以知道有没有差距。

    南都:就你了解,中大图书馆的善本收藏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况?

    沈津:中大图书馆现在的善本有四千种,有一些很不错的收藏,馆方已经考虑在适当的时候,把它变成一个大家都可共同享有的资源,如善本书目。将来还会将之通过写作善本书志的方式揭示出来。每个图书馆都是从小到大,几代人的努力积累起来的,顾颉刚先生当年在中大做教授的时候,就拟定了一个《国立广州中山大学购求图书计划书》,许多东西都在收集的范围,当时的通俗文学啊,家谱啊,契约、碑帖等等。现在这些东西都在,非常好。现在中大馆的工作人员也做了很多工作,逐步在把家底摸清,很多基础工作做得很扎实。中大图书馆在全国来看,是很不错的一个馆,这跟领导者有很大关系,中大馆程焕文馆长是一位开明的、有想法且有个性的人,他敢说敢做有担当,虽然他没告诉我,但我知道他想和他的同事一起把中大馆打造成一个中国一流的馆,他在朝这个方面努力。

    继续写博客、写书

    南都:对之后的工作你有什么计划?

    沈津:我在2005年的时候患病,结果是开刀住院,由此对美国的医疗有深刻的体会。那时在家里休息了整整半年,想得比较多,也想开了。我想,如果我还能活下来,我就要做几件事情。其一就是把我从业这么多年,所经历的人和事中选一些有意思的写出来。这可能就是搞目录学、版本学的一些学者,他们所没有经历过的,书本上没有提到的。后来我就在新浪博客上陆续刊出,居然,广西师大出版社及中华书局要,出版了《老蠹鱼读书随笔》和《书丛老蠹鱼》,现在博客仍在写。

    退休后,还有两本书需要继续写,一是想将日本所翻印的中国传统古籍选数百种写成一部书志。我在哈佛燕京见到3600部日本刻本,还不包括大正、昭和所刻,这些书包括中国的一些文集、医书、兵书、艺术、科技、类书,当然也有四书五经等经学著作,在日本流传较多,但在国内不多。其中有些书在中国已经失传,不见著录,那这些书有多少,内容是什么?日本人为什么要翻刻?搞清楚比较有意思,所以我选了六百部涉及中国的书,把它们写出来,可能要写八十万字吧。我已把哈佛燕京的有用资料都拍了下来,如扉页、首页、序、跋等,和出版社的合同已经签了,是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

    还有一本,是想写《新书林清话》。《书林清话》是叶德辉的重要著作,那是所有研究文献学、目录学、版本学的人所必读的。我写《新书林清话》,就写他没看到、没写到的。我想用自己的实践和第一手资料去诠释版本,比如说,线装书,刻板一定是木板刷印,这个木板是用什么材料呢?枣木?梨木?还是什么木?单面刻还是双面刻?这种雕板,在乾隆年间是多少价钱?是官府的,还是家刻、坊间的?那么多木板,怎么没流传到今天?怎么没了呢?是禁毁了?还是战争烧掉了?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需要探索。这本书只写了二十万字,大约还有一半吧。我不愿意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我必须另外走出一条路来。

    采写:南都记者 黄长怡 实习生赵大伟

    图片由沈津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