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增杰的妻子叫什么名:文革中新闻一则:工人阶级口诛笔伐打豺狼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07:06:22

搬家,收拾旧物,发现一篇妙文,是我在沈阳工厂时写的一篇新闻报道稿,刊登在多年以前的厂报上。心中立刻百感交集,堵得慌,也闹得慌。

那是1970年代,我在沈阳鼓风机厂宣传部当干事,主要就是编辑出厂报。这一篇稿子以“本报讯”的形式放在头版头条,地位算是很显赫了。但最显赫的还不是它,是高高在上的,位于报耳的毛主席语录。那时全国的报纸不分大小,一律在报耳刊登毛主席语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间断。

什么叫“报耳”,顾名思义,就是报头旁边,那块非同小可的关键地方。古代订盟约,盟主执牛耳。现代办报纸,主席执报耳。全国那么多报纸,主席哪里执得过来?编辑人员只好不请自来,根据版面内容,代为选用一条语录。这样做,既能保证主席威力的覆盖面,又能使他先前说过的老话一经接触新闻新事,马上产生神奇的、令人敬畏的预见力、指导力和其他种种力。以我们厂报为例,假如表扬工人改进了刀具,就用“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假如是八一建军节,就用“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这其中,有一条语录最适合企业:“抓革命,促生产”,因此被厂报频频使用,有时一连几期不撤换,什么版面用它都行。当然,报耳总用这一条也显得太死板,显得咱们好像脑子不好,记事不多,对不起主席的渊博。领导就说,换一条吧。就换一条。登我稿子那天,就没用它,用的是:“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

接着说我的稿子,几百字,篇幅不大,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谁知今天一看,竟像某种陈年液体一样,有了一股特殊的味道。我不会说像陈年的酒,我说的是液体。由此,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把稿子照录在这里,并做一些注解,推陈出新,综合利用,也不枉我当年写它一回。

大打批林批孔的人民战争

向林彪和孔老二猛烈开火

这两行是标题。批林批孔?批香烟批酱油?不对,这个“批”指的不是批发,是批判,在当时是很重的词,跟枪毙差不多,所以又说向他俩“猛烈开火”。

这个标题看起来很大,别说放到我们厂报上,就是放到市报、省报、中央报上,尺码也不会嫌小。事实上,这标题就是我从一家省报上直接抄下来的,借用今天的网络术语说,是直接下载,直接“荡”下来的。当时厂宣传部订了十多种报纸,我“荡”的时候,比较谨慎,总是挑外地的“荡”,比如《解放日报》。其他部门没有这些报纸,别人就不容易发现我是在抄袭。

今天看来,我当时有点儿过虑了。对于这两行绝对革命的大标题,你就说你是抄来的又能怎样?你不原样照搬,难道还想篡改不成?譬如“人民战争”,人家是“大打”,你“小打”一个试试?马上把你也给“打”进去,一锅烩了。

以下是正文:

本报讯彻底砸烂孔家店,挖掉林彪路线的祖坟。连日来,我厂大打批林批孔的人民战争,广大职工紧紧抓住林彪和孔老二妄图开历史倒车的要害问题,向这对黑师徒猛烈开火。

工人阶级是批林批孔的主力军。在斗争中,我厂职工认真学习毛主席、党中央关于批林批孔的指示,学习《人民日报》社论《把批林批孔的斗争进行到底》,掌握批修武器。他们有的访贫问苦,有的用自己在旧社会的苦难遭遇,联系孔丘要复礼,林彪用复辟的谬论和罪行,狠批孔孟之道,狠批林彪路线的极右实质,深挖修正主义路线的老根。到七日为止,短短的几天内,我厂就出现了大批判组五十三个;召开各种类型的批判会八百七十次;写出批判稿三千一百余篇;举办批林批孔展览会七个;有二千七百余人写了大字报;一千七百余人参加了骨干训练。运动来势之猛,规模之大,发展之快,都证明了毛主席最新战略部署已经深入人心。运动中,群情激愤,斗志昂扬,争笔,争墨,争写,争批。有的同志在作大手术前,有的在产假中,有的因公出差前,都坚决要求上战场,口诛笔伐打豺狼。类似这样的情况,在我厂层出不穷。

批林批孔是一场内容极其广泛、深刻的政治大革命。内容决定形式,形式表现内容。广大工人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创造新形式,适应新形势。他们创造了漫画、顺口溜、幻灯、歌曲等多种批林批孔新形式。通风机车间加工段的工人,怀着对林彪和孔老二的刻骨仇恨,仅用一宿时间,就画出了四十多幅批林批孔漫画。这些漫画形象易懂,鲜明生动,尖锐泼辣,一针见血,深受群众欢迎。事实充分证明,工人阶级批林批孔最内行。

我厂各级领导努力提高对这场严重阶级斗争重大意义的认识,放手发动群众,带头学习,带头批判,在斗争中做出榜样。厂党委领导×××同志外出开会后,迅速赶回厂内,参加全厂批林批孔大会。他用自己在旧社会“四口之家,一年之内仅剩一人”的悲惨经历,愤怒声讨和批判了林彪梦想倒转历史车轮的滔天罪行,有力地批驳了林彪鼓吹“克己复礼”的极右实质。

重读感受一:我们那时不容易!我才二十一二岁,胆子本来就不大,下晚班走夜道心跳都加速,偏赶上那么个年代,看看那都是什么气氛?又是挖祖坟,又是打豺狼,战场,砸烂,要害,激愤,刻骨仇恨,滔天罪行……真有点儿毛骨悚然,瘆得慌。若把今天的孩子冷不丁放到那时的环境里,不加过渡,一下子就放进去,十有八九都得吓得哇哇哭,晚上还得做噩梦。我们那时都在做噩梦。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哪一个都不好惹,稍不留神就可能卷进去,成为革命的对立面。那时总是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训练大家不要可怜别人,你卷进去就是卷进去了,我们脸色一变,立刻把你从同志变成敌人,再踏上千万只脚,哪儿疼往哪儿踩。

从稿子来看,我厂领导和群众争批争写,表现似乎挺踊跃,其实心里差不多都有害怕的成分,担心人家说自己不积极,进而深挖根源,上挂下连,弄出问题来。在这种情况下,言不由衷,说假话,走过场,做表面文章,诸如此类的做法,就不能避免了。当然有些人说假话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另外一些原因,比如私欲,比如阴谋,那就另当别论。

重读感受二:这稿子是我写的吗?有没有弄错?我现在生活的年代,我和千百万读者一样,喜欢真实、生动、亲切、风趣的好文章,同时对那些惨不忍睹的破稿子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谁知我从前也写过这些东西,人云亦云,听风是雨,大言不惭,装腔作势,套话连篇,荒诞不经,观点可疑,事例虚假……比如这两句:“工人阶级批林批孔最内行”,“狠批林彪路线的极右实质”。什么叫“最内行”?不久前,车间里的师傅根据上面口径,刚刚会说,林彪路线的实质是“极左”,睡一宿觉醒来,又让改“极右”了。师傅特老实,让改就改。难怪有些领导总爱赞叹说“我们的人民太好了”。

还有,那时一开批判会,就说林彪是想复辟资本主义。这也是笑话一句,中国那么大一个农业国,哪有资本主义让他复辟?

再比如稿子里举的那些数字———“短短的几天内,我厂就出现了大批判组五十三个;召开各种类型的批判会八百七十次;写出批判稿三千一百余篇;举办批林批孔展览会七个;有二千七百余人写了大字报;一千七百余人参加了骨干训练。”这些数字都是从各车间层层报到宣传部的,当时我给啥记啥,胡乱加减乘除一番,就罗列到文章中。其实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会看出问题,我们厂当时只有三千五百多名职工,花里胡哨一下子出了这么多数字,怎么可能呢?然而,我就是不往深里想一想。我为什么不往深里想一想呢?

重读感受三:惭愧,自责,心情沉重,不好意思用轻佻的语气调侃。同时,对这篇荒诞的稿子竟产生了某种珍惜的心情。为了永远不再写这种东西,我要经常读一读它。
 发布者:凡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