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招生办:权利 [刘齐]

    在饭店门口告别朋友，我们上了那辆奥迪车。(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大雪坐司机座，我坐副驾驶座，两人犹沉迷于晚餐的愉快气氛中不能自拔。北京的秋夜既凉爽又温暖，你很难找到比这更体贴人的气候了。(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车子斜穿马路，准备进入另一侧的行驶路线。车座柔软，我的脊背和臀部很舒服，突然就不舒服了，像被谁狠狠晃了一下，耳朵也不舒服，有尖利的响声往里边攮。

    这时车已经停下来，有人在外面哇哇喊叫。

    我降下贴膜车窗，发现是一名警察，奥迪险些撞上他开的吉普车。两辆车僵在那里，构成一个可怕的锐角。

    我一阵紧张，没来由地想起美国电影中，警察对其“猎物”的例行说词：“你有权保持沉默……”又想起友人曾经说过的玩笑话：“你有权保持不沉默，但我们会很快让你沉默。”

    此时，这句话一点引不出我的笑意。吉普车上的警察探出头，瞪了我们一眼，厉声训起来。

    同样情况下，中国的警察们爱用三个经典性的疑问句：

    一、找死啊？

    二、长没长眼睛？

    三、会不会开车？

    根据愤怒程度，大家任选其一。

    训我们的警察不愿意选择，他把这三句全用上了。用完后，可能想起自己并非一般的司机，就跳下吉普来，看我们的车牌。

    我们理亏，车牌又不是大机关的号码———是大机关的也不该嚣张———于是就一迭声地说对不起。

    警察却不满意，绕到大雪一侧，喝令他下车，他不下；让他掏驾照，也不掏。我有些发慌。大雪别是无证开车呀，那样麻烦就更大了。

    我钻出车门，试图用温顺的人情味软化警察。

    警察正硬得起劲，哪里肯软化，甚至不肯理我。只听他嚷一声“把火灭了！”右手顺势去拔车钥匙，动作果敢、迅猛。不料大雪更迅猛，竟抢先拔了钥匙，攥着不放。警察手里没抓到什么，空着也是空着，就薅住大雪的衣领往外拽人。大雪定力极佳，稳如磐石，他当过多年测绘兵，总在山里转悠。

    “把你的本儿拿出来！”警察凶凶地命令。

    “你消消气，我们已经道过歉了。”大雪和言悦色，但仍回避驾照问题。

    我的底气更加不足，预感事态将进一步恶化。又一个警察出现了，也是从吉普车上下来的，块头比刚才那个更大，腰里鼓囊囊的，似乎还别着什么，但愿只是手机。众多路人围过来，这种事大家总会迅速赶到。

    第一个警察还揪着大雪不放。

    “你嘴里怎么有酒味？”大雪突然说“酒后开车可不行。”

    警察没否认喝酒，但否认自己是司机。

    “师傅，你是从驾驶席这边下来的。”我委婉地提醒他。

    他终于注意到了有我这么个人，用力一推“你是干吗的？”

    我打了个晃儿，稳一稳说我是证人。

    他冷笑一下，又推了我一把。

    我不乐意了，我历来讨厌推推搡搡，认为是一种不甚磊落的撩拨行为，既不算揍你，又不算尊敬你，同时暗含着待机而动的企图。从电影里看，够级别的警探好像不这么做，侠客也不这么做———要么开打，要么拉倒，黑白分明，没有灰色过渡。

    我的血开始往上涌，我再不济也是一个人，可以通过语言来交流，用眼神和手势也成，为啥单出此下策？是啊，亲爱的警察，你喝酒了，你大脑前额叶区的控制机制不好使了。你还年轻，面颊嫩嫩的，长着青春的粉刺，你在酒桌上可能很豪爽，吃完饭抢着付款，对街坊四邻也够意思，见老头儿叫大爷，见老妪叫大妈。假如我们是朋友，你一定会亲热地说声“是你小子呀？”就没事了，八成还会递我一根烟。可你对待生人，为何就如此吝啬礼貌？

    “你还推？”我开始质问，“大家看看，他推我三个趔趄了。”众笑。听得出，感觉得出，这笑声的价值取向。

    我受到鼓舞，进一步指责，“你这是违犯……”

    我想说出个法律条文，最好是管警察的条文，无奈这方面根底太浅，平素又不注重学习，情急中竟脱口说“你这是违反公安六条！”

    说完，才意识到，我用了一个陈年老词。“文革”中，天下大乱，公检法都“黄”了，可人民还在，不能不管，上面就临时定了个公安六条，主要讲阶级和镇压。那时我还小，记忆力奇好，逮啥记啥。

    警察显然是第一次听说，中国有这样的规定，一愣，似乎感到了某种威慑力，站在那里不动弹了。嘴上却不服：“公安六条怎么了？警察管管你就不行？”

    大雪怕我吃亏，这时主动下车，对他说，“你是警察不假，但你也是当事人，我们都是当事人，只有值勤的交警才有资格处理。”他说得比我贴切，有真正的法律力量，但我好像也没白说，因为有好几个围观者向我点头致意。

    那个大块头警察开始劝同伴，同伴硬撅撅的不听劝，大块头警察就冲我们怒吼：“还愣着干嘛，快把车开走！想继续阻碍交通不是？”

    围观群众也撵我们：“快走！快走！”

    我们不是迟钝人，哪能听不出好赖话。赶紧上车，启动。

    边镜中看到，那辆吉普，有醉酒警察驾驶的吉普，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大雪“你是不是没带驾照？”

    大雪说带了，但不能交，车钥匙也不能交，万一那警察拿去，一走了之，就够你喝一壶了。

    停一会他又说，“老百姓也是有权利的人，要敢于给自己做主，不要把权利轻易交出去。”

    这话挺有深度。我问，“这是谁说的？”

    大雪故作困惑地看了看我，“这车上也没旁人哪。”

    (题签：吴瑾)

    ◎刘齐，作家，著有《刘齐幽默散文丛书》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