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家的书房:传销十一天见闻录(七)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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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销十一天见闻录(七)那些人 / 揽尘

2010-01-16 

在离开传销组织的时候,我曾经跟那儿的主管提过一个要求,让他允许我把从株洲带过来的一件礼物送给我的朋友,被拒;我就退一步再请求他帮我把礼物转交给我的朋友,再被拒。他的理由是:你有你自己的选择,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既然你选择了离开,就不要影响团队里的其他人了。

于是乎,我的另一个求情干脆提也不提了,我原来想,能在走的时候跟这儿的朋友们打个招呼,道个别。

直到我离开的时候,团队里面只有那个“照顾”我生活的谷同学知道我要离开组织,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最终选择,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选择,而是认为我被转移到别的团队。

十一天的朝夕相处,我打心眼里舍不得这群刚认识的朋友。也许,如果换个地点,换一种环境,我们会成为终身的良友。在错误的环境里相识,相识也就成了深沉的遗憾。

我还记得那个姓陈的哥们,家在湖北黄冈,在武汉念的大学。刚进组织第一天,就是他拿枕头砸了我一下,我指着他的鼻子威胁他说:你打了我一下,我记住了!然而没过两天,他就把我当做他多年的好友一般,跟我讲述他那堪称“传奇”的恋情史。据说这个哥们曾经有三任女友,十个妹妹,以及其他若干关系不清的女人。

他最大的烦恼就是跟这些女人的关系纠缠不清,甚至第一任和第二任女友为了他大打出手。他的梦想就是开一家餐馆(他在大学的时候就和朋友在学校边上开过餐馆),然后搞餐馆连锁店。说到未来,他憧憬着“我有一所房子”,第二层楼要弄成一个私人桌球场,每天和朋友们一起打桌球。——他的最大业余爱好就是打桌球,据说他在大学的时候曾经不务正业,背着桌球杆到各大学校附近“以球会友”。

还有那个来自河北的女生,学的是中西医结合专业,来传销组织之前,是贵州的一个志愿者,为贵州人民的计划生育事业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她帮当地女性做结扎。她是一个单纯而开朗的女生,跟团队里的每个男生女生都打得火热。当知道我会下围棋之后,她就缠着我要教她下围棋,我说没有棋盘也没有棋子,她就自己动手画了一个棋盘,又央求另一个女生为她折小星星当棋子。我离开的时候,棋盘已经画好了,棋子也已经做了一百多个。她说:这副围棋我要珍藏一辈子,走到哪儿我都要带着。

有一个来自湖南郴州的哥们,有两句口头禅可以作为他的招牌,一句是“多大事啊”,当他自己或别人碰到什么事的时候,他总是来这么一句,好像说了这句话,所有的事情都不值一提,都能立马解决;另一句口头禅是“哥们,你太坏了”,那是在跟人开玩笑或做游戏的时候,他经常冒出来的话。这两句话被他用当地方言演绎出来,极具韵味,听得人忍俊不禁、心情舒畅。在团队里,他也是性格最为豪爽的一个,我和他也甚为相投。

我离开那儿的前两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总是问我:“哥们,我们什么时候吃饺子啊?”(每有新成员加入,团队中人就要“吃饺子”庆祝,并称新加入成员为“寿星”)问得我心里暖烘烘的,甚至有一种就此加入行业的冲动。然而他的带有蛊惑性的问话是没有恶意的,在他看来,我加入行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他也就多了一个朋友。就在我决定(而且被允许)第二天早上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依旧喋喋不休地问我:“哥们,我们什么时候吃你的饺子啊?”我不能直接跟他说我要离开了(团队的负责人告诫我不要说),只能含糊地说:“哥们我还有些事情放不下。”他怅然地说了一句:“多大事啊。”让我颇有些心酸。

后来几天,从其他的团队里转过来一个成员,跟我同姓,同样家在安庆,毕业于海南大学国贸专业。他嗓音不错,唱歌的时候表情尤其生动。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只要上台就滔滔不绝,而且颇有文采。他家境困窘,父母都在外打工,过年的时候他一般都是不回家的,因为家里在过年的时候也没什么人。一天晚上我们躺下后夜聊,从文学说到哲学,从哲学说到歌剧,从歌剧说到诗歌,其文学艺术方面的素养,让我这个学中文的都有些汗颜。夜聊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他跟我说:“我在大学里也写过诗,有机会拿给你看看。”我当时已经决意要走,就跟他说:“你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有空我们好好交流交流。”他没再说话,估计猜到了我话里面隐藏的某些信息。

过来搞“运作”当主讲的有一个广东人,毕业于深圳大学,大学毕业后考取了新加坡国立大学,但是因为家里拿不出二十万学费和生活费,他不得不放弃了。如今他的理想是到美国斯坦福大学读书。我跟他聊天的时间不长,听组织里别的人说他极其聪明,看书很多,学习很好,连游戏都玩得特别棒。说来惭愧,我跟他交流的时候,我们说的最多的是网络小说,说到“黑皮系列”小说和“红皮系列”小说的时候,臭味相投的我们不禁眉飞色舞。(知道这两种小说的人可以意会)他在网上也写过小说,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叫《江山如此多萧》,我以前浏览起点的小说的时候看过这个名字。就在我们热烈地交流“武藤某”、“小泽某某某”等等的时候,我被叫了出去,真有些遗憾。

团队里最漂亮的一个女生来自河北唐山,毕业于陕西科技大学,样貌可人,性情娴静。“运作”的时候她讲述自己高考结束后陪母亲在医院做手术的情形,很让人感动。她的母亲在她高考前三个月知道自己得了子宫瘤,为了不让女儿担心,一直拖着没做手术,直到她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她的母亲才去医院做手术,那时候,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在大学里,她属于那种典型的好学生,学习非常刻苦,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学习报答她的母亲。毕业后她在福建泉州找了一份工作,然后辗转“流落”到东莞的传销组织。

还有一个女生姓刘,好像也是来自河北,常穿一身类似于职业装的衣服,看起来像个职业女性,说话精到干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这个女生属于那种“女强人”性格的,生性要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在团队里,如果有谁做得不对(比如违反家规),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指出来,不大会考虑到人家的面子。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女生太“刚”,像个刺猬,不好相处。几天之后,我发现自己观察人的本事实在太差,团队里面最“疯”的人非此女莫属。她应该是属于那种对不熟悉的人冷漠如冰、对熟悉的人则热情如火的类型。和我相熟之后,她每每拿我开玩笑,一会儿说中文系的男生太柔,像个女生,一会儿就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发笑,仿佛又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可笑之处,总之是打趣不断,笑声不断。如此一番下来,团队里的几个女生当中,我倒觉得跟她相处最是愉快。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仿佛还能看到她指着我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四川人在我的心目中都有一些“鬼气”和“灵气”,那个地方的人好像都有些古灵精怪的感觉。团队里面的一个四川人仿佛更确认了我这个印象。他身材矮小,偏瘦,一般时候都是沉默着,也不笑,可以说是面无表情吧。但是他一旦开口,往往就跟旁人不一样,或者独出机杼,或者一语道破根底,或者突出怪招。有一次大家坐在一起闲聊,他说我来给大家说个故事:森林里面举办大会,规定只有体重在一百斤以上的才能参加。一只小猪也想参加大会,但是检测体重的时候,它只有99.999斤,按规定不能参加,就很郁闷地往回走。这时它碰到一只蚊子,蚊子见它不高兴的样子,就问它怎么回事。听完小猪的讲述,蚊子说我有办法帮你,就让小猪再去测体重。这次测体重的时候,蚊子停在小猪的耳朵里,小猪的体重加上蚊子的体重,正好达到了一百斤。负责测量的动物很奇怪,为什么刚才没到一百斤,转个身回来就达标了呢?这时,它看到蚊子站在小猪的耳朵里,就问蚊子:“你在这里干什么?”蚊子灵机一动,回答说:“我在给小猪讲故事呢。”

故事讲完之后,我们大家才反应过来:这厮在暗骂我们大家是小猪呢!于是一阵笑骂。

最后说一下谷同学,他好像是来自江西,属于那种努力有余而能力不足的人。他在哪一方面都想表现得很好,但是在哪方面的表现都不如人意。比如说他的普通话奇差,每次有发言的机会,他都会抢着发言,可是说话又磕磕巴巴,我站在他身边都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有时候我们在一起聊天,或者一起做游戏,他也总想表现得洒脱一些、风趣一些,但是由于某种天赋及教育的不足,显现在我们眼前的却是拘谨和可笑,说得不好听一点,有些像小丑。——当然团队里面没有人就此讽刺、嘲笑或打击他,反而是对他抱着最大的宽容和善意。他的可悲之处,大概就在于认不清自己的劣势和优势吧。我跟他并不对脾气,很多时候说话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但是我尊重他的努力,尊重他的为了挣脱自己的天赋、弥补自己的不足而做的种种挣扎。

当然团队里面还有其他人,比如把我骗过去的那个朋友,有一次他背着组织负责人私自找我私聊,指责我不该心里恨着他表面上却对他嘻嘻哈哈,告诉我他的内心承受着多大的误解和痛苦。只是没等我们再说什么,组织里的负责人就把他叫出去了——估计是怕我这颗未被完全洗脑的脑袋影响了他那颗已被洗脑的脑袋吧。还有团队里的小头目,一个陕西人,一面跟我作知心朋友式的交谈,一面把所有的交谈内容汇报给上级;还有那个学法律的女主任,一遍遍地跟我探讨关于“家庭责任”的话题,最终我们谁都没有折服谁;还有那个刚加入组织的胖胖的湖北佬,有些憨态可掬的样子……

在组织里,我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么些人,他们也许平凡,也许出色;也许在某方面有所特长,也许在每方面都很平庸。他们平静地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之中,快乐着,高兴着,期望着,梦想着。他们中绝大部分的人都是真诚的,甚至可以说是怀着赤子之心的,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过着一种简单、规律而又充实的生活。

传销是可恶的,是邪恶的,然而这些邪恶、这些罪孽,却是建立在这么一群真诚、单纯乃至天真的人身上。从这群人的身上,我真的找不到一丝邪恶的影子,也找不到过多可以苛责的地方,或者说,从某种程度上,我竟不忍心苛责他们,他们比我,比这个社会上大多数的人,都要善良,都要单纯得多。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象,想象几年之后,当所有的谎言都被戳破,当所有的许诺都变成镜花水月,当他们回首自己走过的这一段路,当他们回想自己的这段经历,当他们觉察到自己的作为给自己和朋友带来的伤害,他们的心里,该会涌现出怎样的酸甜苦辣咸?他们的表情,该是哭,该是笑,该是愤怒,该是悔恨,该是什么?等他们幡然悔悟过来的时候,背负着传销这段生活经历,又会怎样选择接下来的人生道路?那个时候,他们身上那份最可贵的真诚、单纯、热情,会不会也随着梦幻的破灭而一并消失,换来满心的疲惫,换来对社会、对他人的冷漠与仇恨?

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如果说单个人的梦想、热情、纯真等等内心最圣洁的部分被撕碎了,还能用“悲剧”这个词来言说;那么,如果被撕碎了心灵圣洁之地的人,不止一个,而是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还能说这是“悲剧”吗?我恐怕“悲剧”一词承担不了如此沉厚的重量。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灾难,绝望,还是一片荒芜?

行文至此,我的脑海中只浮现出海子的一句诗——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