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电话下载:四种视角下的徐志摩(上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8 15:55:34

四种视角下的徐志摩(上篇)

魏建宽 

天上的一轮月亮有阴晴圆缺之分,月相的圆是相对于缺而言的,由圆即可判断缺,这是客观的事实。

徐志摩不是月亮,不是自然现象,他是人,显然评价徐志摩不能采用非此即彼的方式。徐志摩又是怎样一个人呢?如果依照我们早已界定了的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革命家、思想家的这一正面标准来评价,那么徐志摩就是一个反面角色,反动作家、国民党御用文人、资产阶级的帮闲文人。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评判思维,建国以后徐志摩的作品被冷拒于中学语文教科书之外,直至近十年才被选入全国统编的中学语文教材。

反之,选入中学高中语文课本,同样也不能证明徐志摩就是革命家。如果本着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我们又会从一个泥坑掉入另一个泥坑。徐志摩作品入选中学教材,只能说明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兼容意识更强了,只能说明教材编选人既注重文学作品的思想性,也没有忽视其艺术性。

评述一个人是困难的,尤其是徐志摩这一类人。当代作家、山西省作协副主席韩石山说:“评价不是施舍,不是拿你的东西给别人,是把人家的东西还给人家,你仍可以不给,那是你的无知和霸道。但你不能说这就是对的。”同时,韩石山又认为“把徐志摩定位为一个浪漫文人是一种偏差。把他的成就局限在文艺创作上,也是一种明显的亏欠”。他进而一语中的地指出:“在当今的中国,不能说没有宽容,只是没有统一的尺度。”

“没有统一的尺度”是客观事实。不过,我想评价一个人,在任何一个国度任何一个时期都不可能有一个统一的尺度,更不用说施之于徐志摩的尺度了。既然如此,我不妨尝试这样一种方式,还原历史的现场,列出与徐志摩相关的四类人,借你四个视角去解读徐志摩,你看怎样?

 

一、尔本超然,岂期邂逅罡风

 

常说“知子莫如父”,在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的眼中,徐志摩是怎样的一个儿子呢?

1931年11月19日早上八点,徐志摩乘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飞机从南京机场飞往北京。飞至济南附近党家庄上空时遇上大雾,飞机失控误触开山坠毁,诗人惨死。

徐申如悲不自胜,撰有一副挽联:

考史诗所载,沉湘捉月,文人横死,各有伤心,尔本超然,岂期邂逅罡风,亦遭惨劫;

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母今逝矣,忍使凄凉老父,重赋招魂。

 

“沉湘”的典故与屈原相关,李贺《相和歌辞·箜篌引》即有“屈平沉湘不足慕,徐衍入海诚为愚”的诗句;“捉月”典自李白,《唐才子传》称“白晚节好黄老,度牛渚矶,乘酒捉月,沉水中”。徐申如认为古代诗人非正常死亡各自都是因为抑郁不得志而死,自己的儿子徐志摩性情那么超然豁达,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意外地遭遇这样的劫难,死得如此惨不忍睹。

史册上横死的文人不胜枚举,徐申如却独独选择了屈原、李白与自己的儿子对比,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他自信儿子足可以与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两位诗人比肩而立,故以此来肯定徐志摩的文学才华。“尔本超然”四字更是高度概括了徐志摩性情率真、襟怀坦荡的品质。

下联写出了一位六十岁老人悲伤欲绝的心境。老妻四月份刚刚亡故,家门又祸不单行,继丧独生儿子,人生无常如此,能不凄凉?

徐志摩的文学才情能否与屈李争胜,不能由徐申如说了算。不过,这位老父亲评价儿子“尔本超然”四字,并非虚言,“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也是事实。

徐申如是浙江海宁硖石镇的实业家。海宁县的第一座火力发电厂是他出资修建的,第一家电灯公司是他独资创办的,第一家电话公司是他创办的,使沪杭铁路改线经过硖石也是他争取的,硖石商会会长也是由他出任的。徐申如是富甲一方的大实业家,既精明而又有远见,当时就有人称他为“浙江的张謇”。

徐申如对独生儿子的期望是很高的,他让徐志摩进杭州中学,入北大。在徐志摩身上他是有他的规划的,其中最得意的恐怕要数这二笔:一是为徐志摩定下了与张幼仪的婚配,这等于结交了张君劢、张公权这样的社会权贵;二是以大洋一千元为见面礼让徐志摩拜梁启超为师,使徐志摩一步入社会就因为有梁启超的提携而一路坦途。

梁启超是何许人,用不着费笔墨,张君劢、张公权则需介绍一番。张君劢是张幼仪的二兄,日本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专业毕业,宪法学家,《中华民国宪法》的主要起草者,曾任中国民主社会党主席。1913年徐志摩与张幼仪订婚时,张君劢已迎接梁启超回国,正创办《少年中国》杂志,痛数袁世凯的十大罪状,是政坛上的一颗耀眼的新星。张公权为张幼仪的四兄,著名的金融家,后官至国民党政府中国银行总经理。1913年的张公权经梁启超举荐,就已出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副总经理,那时候的张公权才24岁啊。这样的社会背景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徐志摩的前途是一条铺满鲜花的路!

纵然才华横溢,如果没有这样的家庭与社会背景,徐志摩要想名满天下,恐怕是不可能的。徐志摩终能成就大名,功劳簿上不得不首先记上徐申如的名字。

遗憾的是徐志摩并没有完全按照徐申如给他规划的人生轨迹行走,这也正是徐申如“尔本超然”四字中的应有之义。

1918年8月,徐志摩乘南京号轮船从上海赴美留学,同行赴美求学的有汪精卫、朱家骅等人。徐申如是希望徐志摩学习经济,归国后和他一样投身经济界成为一流的实业家或金融大亨。徐志摩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诗集是《猛虎集》(1931年出版),他于序言中这样写道:“在24岁以前我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我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在24岁以前,诗,不论新旧,于我是完全没有相干。我这样一个人如果真会成为一个诗人——那还有什么话说?”汉密尔顿是谁?他是美国开国元勋之一,1787年美国宪法的主要起草人——国父级的人物。怀抱这样的雄心,徐志摩入克拉克大学并没有学习金融系,而是进了历史系,学习异常刻苦,一年半就取得了学士学位,半年时间后又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系的硕士学位,时为1920年。

不能成为富商,如能成为一位政治家,倒也不会让徐申如失望。但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系毕业之后,徐志摩因仰慕英国剑桥大学的哲学家、思想家罗素的大名,竟离开了美国,横渡大西洋投入了剑桥的怀抱。

历史就是这样富有戏剧性,徐申如的家门是否一定能产生一位名垂青史的金融家,我们不敢断言,但剑桥大学那康河的柔波却让一度醉心于“政治家梦”的徐志摩,从此又与缪斯女神结下了不解之缘。

徐志摩于人生志向上所表现出的不执着一物,随时而变,又何尝不是他父亲的四字评语“尔本超然”的一解呢?

 

 

二、你仍要保存那真!

 

爱一个人是幸福的,被人爱着也是幸福的,徐志摩与林徽因的情感故事是一段现代文学史的佳话。徐志摩的猝死对林徽因的打击是巨大的,她先后写下了《悼志摩》《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等散文寄托悲情。文章不但肯定了徐志摩诗歌上的成就,而且极力为徐志摩的人格辩护。除了这些散文外,另有一篇诗歌也特别值得一提,那就是《别丢掉》:

 

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那真!

一样的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是人不见/梦似的挂起/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有那回音!

 

《别丢掉》写于徐志摩遇难后的次年夏天,请允许我揣摩林徽因的内心世界做一番解读。

“别丢掉”的潜台词是什么?那就是“想丢掉”!为什么想丢掉?因为那“一把过往的热情”,时时萦绕我心,怀念的悲伤成了生活的重压!多想丢掉那“一段过往的热情”啊,但又无法丢掉,这与苏轼《江城子》中所传达的“不思量,自难忘”的诗境何其相似啊。

往事虽然并不如烟,但现实呢?那为我倾注了热情的人呢?已是与我阴阳相隔,他已长眠于清幽凄冷的黄泉之下。黑夜吞噬了一切,陪伴那一颗诗魂的惟有一坡短松冈和不绝的松涛。这怎能不让人联想到苏轼的“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面对人生的祸福无常,怎能不叹息?可又只能剩下一声叹息!人已逝,连背影也消逝了,我的叹息你听得见吗?当然听不见,于是我的叹息又显得多么的渺茫。不,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你诉说:在那个世界你一定要保存那一份真,那一份纯!

我的世界,月亮依然升起,依然皎洁。人间依然万家灯火,一位诗人的逝去,并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生活节奏,生活依然在继续。星星依然眨着她的不眠的眼睛,为仰望她的人引路,为信仰她的人送去温暖与希冀。

不过,风景依旧人非昨,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往事真的仍如昨,但前尘又的确如梦。既然如此,我的叹息、我的倾诉、我的忧伤,又何尝不全都是枉然?那就让我向主宰那冥府的死神追讨回我刚刚说的那句话——“你仍要保存那真”吧!

可是,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新的徒劳?毕竟“如此良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终宵”呢?除非,那长眠于山谷中的亡魂能听得见我的倾诉与叹息。否则,即使死神答应,那已经付出的情与爱又怎能追讨得回来?

既然山谷中的诗魂没有回响,我的思念也就注定是永远的。

我总觉得林徽因的《别丢掉》,是对徐志摩写于1931年4月1日的诗歌《山中》的回应。1931年2月20日,徐志摩离开上海,离开夫人陆小曼,只身赴北京大学任教,寄住在胡适家中。此时,林徽因也因肺病辞去了东北大学的教职,在北平西山养病。抵达北京的第二天他就去看望了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而且过往十分频繁。从徐志摩1931年3月7日给上海陆小曼的回信可以看出,连陆小曼对徐志摩过分频繁地探访林徽因都产生了戒备心理。对妻子徐志摩是这样解释的:

 

    此次相见与上次迥不相同,半亦因外有浮言,格外谨慎,相见不过三次,绝无愉快可言。如今徽因偕母挈子,远在香山,音信隔绝,至多等天好时与老金、奚若等去看她一次。(她每天有两个钟头可见客)我不会伺候病,无此能干,亦无此心思:你是知道的,何必再来说笑。”

 

但事实上,向陆小曼解释归解释,徐志摩仍然深爱着林徽因,他1931年4月1日(至北京已一个多月)的诗作《山中》就是明证:

 

    庭院是一片静/听市谣围抱/织成一片松影——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是何等光景/想也有月,有松/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化一阵清风/吹醒群松春醉/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掉在你窗前/轻柔如同叹息——不惊你安眠!

 

细心的读者读到这,难道还没有发现林徽因《别丢掉》的主要意象“松林”、“月明”、“叹息”全出自徐志摩的《山中》吗?《山中》暗示的事、抒写的情与当时徐林两人的境遇又是多么的契合!

因此,说徐志摩如落花,那是事实;林徽因是流水,则背离了历史。徐志摩对林徽因是付出了真心与真爱的,林徽因也并非冰冷无情的流水。他们尽管最终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徐志摩的真纯,及给林徽因留下了终生值得收藏的美好回忆则是无须否定的。

说到这里,我们有必要追述徐志摩与林徽因是怎样结下的一段尘缘:

1920年,24岁的徐志摩为留学英国剑桥大学来到了伦敦。此刻,16岁的林徽因随父赴英并游历欧洲大陆。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1913年为中华民国众议院秘书长,1917年任北洋政府司法部长。1919年3月国际联盟同志会成立,林长民被推为理事,1920年携爱女林徽因赴英。徐志摩于英国结识林长民之后,就与林长民成了忘年交。不久,徐志摩即为林徽因的才学品貌所倾倒,于是向林徽因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林长民知道此事后,曾致信徐志摩,信中这样写道:“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误解了。”由林长民回信的措词可以看出,徐志摩追求林徽因的狂热不禁让十六岁的少女林徽因感到惶恐,令林长民也感到害怕。惶恐的原因当然很多,一个世俗的问题也在其中,要知道此时的徐志摩已经与张幼仪完婚,张幼仪也准备前往英国与徐志摩共同生活。但故事仍在戏剧性地发展下去,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了,林徽因回国后与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订婚了。1922年12月,徐志摩从英国剑桥大学学成归国,仍热烈地追求着林徽因。此刻的林徽因却已是徐志摩的恩师——梁启超的未过门的儿媳妇。当梁启超得知徐志摩抛弃了张幼仪,现在又在苦恋着他的儿媳妇时,他写了一封信忠告徐志摩。一是认为徐志摩抛妻弃子将“终身受良心上之重罚无以自宁”;二是劝告徐志摩虽然“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最乐道”,但恋爱并非“唯一之神圣”之事,“天下神圣之事亦多矣”;三是警告徐志摩“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

徐志摩据理力争,回信针锋相对。他认为自己的离婚是“甘冒世之不韪”,是追求“良心之安顿”,是“求人格之确立”,是“求灵魂之救度”,是不畏难险的“突围而出”。他认为真正的爱人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正因为她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他“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1924年泰戈尔访华,徐志摩担任全程翻译,林徽因协助徐志摩做泰戈尔北京访问期间的翻译。5月20日,泰戈尔离开北京去太原,林徽因为了准备下一个月与梁思成赴美留学的事情,没有去太原。泰戈尔离开太原时,到车站送行的人很多,林徽因也在里面。车快开动了,徐志摩仍在车上给林徽因写信,准备交给车下的林徽因。想到林徽因下个月就将赴美,徐志摩百感交集。他的信中这样写道:“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林徽因还是去了美国,并于美国与梁思成举行了婚礼,学成归国之后任教于辽宁的东北大学。林徽因赴美之后,徐志摩追求林徽因彻底失望,转而追求陆小曼,并于1926年成婚。当然,这又是一个变奏。还是重新回归对徐志摩与林徽因情感的评述吧。徐志摩用情就是那样真、那样纯、那样烈!读到这里,你总该明白林徽因的那一句“你仍要保存那真”中所包含的情蕴吧?如若不信,就再读一读林徽因的《悼志摩》中一段文字吧:

 

志摩的最动人的特点,是他那不可信的纯净的天真,对他的理想的愚诚,对艺术欣赏的认真,体会情感的切实,全是难能可贵到极点。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会的大不韪争他的恋爱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车到乡间去拜哈岱,他抛弃博士一类的引诱卷了书包到英国,只为要拜罗素做老师,他为了一种特异的境遇,一时特异的感动,从此在生命途中冒险,从此抛弃所有的旧业,只是尝试写几行新诗——这几年新诗尝试的运命并不太令人踊跃,冷嘲热骂只是家常便饭——他常能走几里路去采几茎花,费许多周折去看一个朋友说两句话;这些,还有许多,都不是我们寻常能够轻易了解的神秘。我说神秘,其实竟许是傻,是痴!事实上他只是比我们认真,虔诚到傻气,到痴!他愉快起来他的快乐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忧伤起来,他的悲戚是深得没有底。寻常评价的衡量在他手里失了效用,利害轻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纯是艺术的情感的脱离寻常的原则,所以往常人常听到朋友们说到他总爱带着嗟叹的口吻说:“那是志摩,你又有什么法子!”他真的是个怪人么?朋友们,不,一点都不是,他只是比我们近情,比我们热诚,比我们天真,比我们对万物都更有信仰,对神,对人,对灵,对自然,对艺术!

 

林徽因将徐志摩的“真”作了泛化的解读,这没有错。“他甘冒社会的大不韪争他的恋爱自由”当然只是他的“真”的一部分,我之所以要借林徽因的那一双眼品评徐志摩,也就是要读者读到一位真性情的徐志摩!一位有真信仰的徐志摩!一位对神、对人、对灵、对自然、对艺术真诚到了痴傻颠狂状态的徐志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