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银行盐市口支行:老乡亲——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8:09:40
   夏元瑜

  话说民国六十一年某一黄道吉日——历本上一定写著“宜交友”——我在联合报副刊上看见一篇长文,题为“吃在北平”。内容虽全是旧事,可是写得极为新颖。普通写吃的文章常描述些摊贩,小店而已。这篇大文可上起自极豪华的餐厅,下至著名的摊贩。其中不少都是我所知道的,所以知道这一扁文章的正确性。对这位著者的所知之广,实在佩服之至。并且从这篇文章内也看得出著者至少年逾六旬,出身簪缨世家,可能是位前朝贵胄的后裔,于是我写了封信,托副刊转给他——唐鲁孙先生。

  不久唐先生的回信从屏东寄来了,那时我已改行煮字了(煮字者,以字换米而煮之意,说好听的,叫做作家。),他说看过我写的,少不得说了些称赞我的话。

  从此我俩便成了笔友,书信来往比情人还要密。

  从信中我知道他来台之初当公卖局的松山烟厂的厂长,以后调了到屏东去。退休后懒得搬家,我力劝他搬到台北来,他的儿女也为他买好了房子,这才使唐先生和我有了相见的机会。但是我们因为住处相距太远,见面不易,电话可每日一通,能天天闲谈上半小时以上,谈的内容复杂之极,不但彼此交换了知识,也常彼此幽上一默。可惜我们的通信或电话全无记录,否则真够出不少本散文。因为有些事情说起时想到,说完时就忘了。

  鲁孙在官场中浮沉了一世,所以他写文章时顾虑太多。他只说吃说古以自隐,不愿说及时事,以免自找麻烦。正和高阳许兄相反,许先生是专门说古论今的,因之也找来过大麻烦。总而言之,在鲁孙兄的文章内很少能发现他个人的感想,全是记事。有人间我说“他所知如此丰富,从何处找来的资料?”关于这点我确知道,我告他:“这些杂事从没人写过,他写的就是将来供后人参考的第一手资料。”

  读者别以为唐先生只知道吃,他在吃以外的知识和学问渊博得很,古典文学也很有造诣。更写得一笔好字,篆书楷书全漂亮非凡。他写的信全是蝇头小楷,横看成排,直看成行。他写的英文也工细美观,国人中少有。

  鲁孙兄的伯祖名志锐,号仲鲁,清庭的兵部侍郎(等于国防部次长),他虽是满人,但很同情于康梁的维新政策,戊戌的六君子常在他家集会,后被正太后风闻,把他改派到新疆去当伊犁将军。革命时遇弑。光绪的珍瑾二妃是鲁孙兄的祖姑母辈。民国初年,鲁孙才七八岁,春节时进官向瑾太妃拜年,封为一品官职。所以他写的宫中轶事并非出于传闻。

  友谊的厚薄并不在乎认识的久暂。志趣相同,互相钦佩的,虽相识恨晚,也会情同莫逆。他和我每人每年至少出一本文集。有一段时候时报副刊上辟了一个“古往今来”的专栏,由八十岁的庄严,七十六的鲍揖庭,七十的白中铮和郭立诚,六十的丁秉鐩和孙家骥,最年轻的是苏同炳(庄练),还有鲁孙和我。没想到不到十年之後,只剩了郭立诚和我—一时尚没有长行的打算。

  鲁孙兄夫妇伉俪情深,每出游必相携而行。鲁孙兄去世之若干到两年,夫人也随之而去。长子光焘任教美国大学次子光熹任职士银,女儿光君光照一在泰、一在台。他们全很有成就,更难的都很孝顺。所以鲁孙兄有个极和谐快乐的家庭。可惜天不永年!现在活到七十八岁并不算春至期颐,真是可叹!

  中国的烹调驰名于世,但是关于“吃”的记载却少之又少,只有到了近年才一窝蜂的出了不少食谱。但是真正吃过中国传统的佳肴名馔的人并不多,能写出来的除了唐兄之外更是旷古绝今。这是事实,决非我故意捧他,读者先生您也可以想想,除了唐先生之外,还有谁能把口舌的味觉用笔墨形容出来?

  他和我说过,凭著记忆,他还能写出几本书来,可惜他患了尿毒症,走了。若干他所记得的事情也就永不会公诸于世了。

  我常怕他的遗著因绝版而散失,幸而大地出版社为著保存传统文化设想,把鲁孙兄的遗著十二册的版权搜集齐全,出了这一套全集,不但唐先生的后裔和亲友会感谢大地,也亏他保全了近代文坛的一朵奇葩。

  忆唐鲁孙先生  高  阳

  民国以来,谈掌故的巨擘,当推徐氏凌霄、一士昆仲;但专记燕京的遗闻轶事,风土人情者则必以震钧的“天咫偶闻”为之冠。震钩是满洲人,姓瓜尔佳氏,字在廷,号涉江道人,生于清末,殁于民初,以他的其他著作,如“两汉三国学案”“洛阳伽篮记钩沉”等书来看,他不仅是“八旗才子”,实为“八旗学人”。

  去世三年的唐鲁孙先生,跟震钧一样,出身于满洲的“八大贵族”。姓他他拉氏,隶属镶红旗。他家跟汉人的渊源甚深,曾祖长善,字乐初,曾官广州将军。两子一名志锐,字伯愚,一名志钧,字仲鲁。由“鲁孙”之名,可以想见他是志钧的文孙。

  长善风雅好文,性喜奖掖後进,服官广州时,招文廷式,梁鼎芬与其两子共读,后来都成了翰林,而且都是翁同龢的门生。长善之弟长叙,官至刑部侍郎,其两女并选入宫,即为瑾妃、珍妃;为鲁孙的祖姑。鲁孙早年,常随亲长入官“会亲”,所以他记胜国遗闻,非道听涂说者可比。

  鲁孙有二分之一的汉人血统。他的母亲为曾任河南巡抚、河道总督、闽浙总督的李鹤年之女;李鹤年字子和,奉天义州人,道光二十五年翰林,服官颇有政声,且精于风鉴,识拔宋庆、张曜;在恬不知耻的后期“淮军”之外,允称名将。

  因此,唐鲁孙先生能有以燕京种种切切为主的,这一套十二册的全集,与震钧的“天咫偶闻”后先媲美,真可谓由来有自。鲁孙赋性开朗,虚衷服善,平生足迹遍海内,交游极广,且经历过多种事业;以他的博闻强记、善体物情,晚年追叙其一生多彩多姿的阅历及生活趣味,言人所未曾言,道人所不能道,十年之间,成就非凡;尤其是这份成就,出于退休的余年,文名成于古稀以后,可谓异数,鲁孙亦足以自豪了。

  由於我在八旗制度上下过工夫,亦嗜口腹之欲,鲁孙生前许我为可与言者之一。订交以来,数共邀宴,每每接座,把杯倾谈,不觉醺然,此乐何可再得?鲁孙全集共十二册,其中许多篇曾在“联副”刊载;我常到“联副”写稿,近水楼台,每先快睹;如今重读,亦如“黄公酒炉”,不胜“视此虽近,邈若山河”之感。

  何以遣有生之涯
  我是民国六十二年二月退休的,时光弹指老马伏枥,一眨眼已经退了十年多啦。

  在没有退休之前,有几位退休的朋友跟我聊天,他们告诉我,刚一退休时光,每天早晨看见交通车一到,同事们一个个衣冠楚楚夹著公事包挤交通车,而自己乍还初服海阔天空,真有说不出自由自在劲儿,甭提心里有多么舒坦啦。可是再过年把,人家没退休的同仁,加薪的加薪,晋级的晋级,薪俸袋里的大钞,越来越厚,可是再摸摸自己的曰袋,越来越瘪,退休优利存款更是日渐萎缩,当年豪气一扫而光,反而天夭要研究要怎样收紧挎腰带才能应付这开门七件大事矣。

  生老病死是人人难免的,到了七老八十,红份子虽然未见减少,可是白份子则日渐增多,自然每月跑殡仪馆的次数,就更勤快啦,在殡仪馆吊客中,当然有若干是退休的老朋友,有的数十年未见,虽然庞眉皓发,可是冲襟宏度不减当年,也有些半年不见,形材畏琐,闇钝愚騃,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我看了这样情形之后,深自警悟,一种人是有生之涯有所寄托,一种人是浑浑噩噩,忧闷不快,精神未获舒泄。

  我在退休前两年想过,整天忙东忙西的人,骤然闲下来必定感觉手足无措,如何自我排遣,倒要好好考虑一番呢!写字画画是修心养性的好消遣,可惜担任公职期间,因工作关系,右拇指主筋受伤,握管著力即痛楚不堪。想养点花草培植几座盆栽,蜗居坐南朝北,楼栏除了感暑偶露晴光外,一年之内难得有几小时得到日照,这个计划又难实现。

  思来想去早年也会舞文弄墨,只有走爬格子一途,可以不受时空限制。抗战期间,又会脱离过公职,闷来时也是写点文稿来打发岁月,不过一恢复公职我就立刻停止写作,一方面公务人员,不可以随便月旦人物时事,同时整天忙碌,抽不出空余时间,也就鼓不起闲情逸致来写作了。

  自从重操笔墨生涯,自己规定一个原则,就是只谈饮食游乐,不及其他,良以宦海浮沉了半世纪,如果臧否时事人物,惹些不必要的噜嗦,岂不自找麻烦。

  寡人有疾,自命好啖,别人也称我馋人,所以把以往吃过的旨海名肴写点出来也就足够自娱娱人的了。

  先是在南北各大报章写稿,承蒙各大主编不弃,很少打回票,稿费所入,足敷买薪之资,知友盖仙夏元瑜道长,有一天灵机一动,忽然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开辟了一个九老专栏,特请古物专家庄严,画家白中铮,民俗收藏家孙家骥,国剧名家丁秉燧,历史专家苏同炳,民俗文艺专家郭立诚,动物学家盖仙夏元瑜,还有笔者幸附骥尾,也在里头穷搅和,每周各写一篇,日积月累我居然爬了近二十万字。

  当时人间主编高信疆,他的夫人柯元馨正主持景象出版社,撺掇我整理之后,把那些小品分类出版,在民国六十五年我的处女作“中国吃”、“南北看”终于出乖露丑跟读者见面啦。紧接著皇冠出版了“天下味”,时报出版公司出版了“故园情”。人家写文章都是找资料,看参考书,还要看灵感在家不在家;我写稿是兴到为主,有时一口气写上五六千字,有时东摸摸西看看十天半月不著一字,可是文章积少成多,六十九年十一月出版“老古董”,七十年八月出版了“大杂烩”、“酸甜苦辣咸”,七十一年出版了“什锦拼盘”,七十二年出版了“说东道西”,以上几部书都是委托大地出版社发行,想不到从六十五年到七十二年八月之间,居然东拉西扯写了都百万馀言,自己也想不到脑子里会经装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拙作百分之七十是谈吃,百分之三十是掌故,打算出到第十本就暂时搁笔。朋友们接近退休年龄的日渐增多,如果有兴趣的话,不妨写点不伤脾胃的小品文,倒也是打发岁月的好途径呢!凡我同志,盖兴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