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误小说txt:三宝太监西洋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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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回  爪哇国负固不宾   咬海干恃强出阵
      诗曰:
            翠微残角共钟鸣,阵势真如不夜城。郊垒忽惊荧惑堕,海门遥望烛龙行。中天日避千峰色,       列帐风传万柝声。罗斛只今传五火,天光飞度蔡州营。
      却说贼船四顾无门,自知不利,望海中间竟走,这宝船肯放他走?望前
  走,前营的宝船带了连环,一字儿摆着个长蛇阵;望右走,后营的宝船带了
  连环,一字儿摆着个长蛇阵;望左走,左营的宝船带了连环,一字儿摆着个
  长蛇阵。望后走,右营的宝船带了连环,一字儿摆着个长蛇阵。天师听知这
  一段消息,又笑了三声,说道:“果真的连环计在我船上,众将官好妙计哩!”
  却说宝船高大,连环将起来就是一座铁城相似,些些的贼兵走到那里去?天
  色又晚,宝船又围得紧,风又望崖上刮,崖上又是喊杀连声。贼船没奈何,
  只得傍崖儿慢慢的荡。只见宝船上三声炮响,后营里走出一只小船儿来,竟
  奔到贼船的帮里去。那小船上的人都是全装擐甲,拿枪的拿枪,拿刀的拿刀,
  舞棍的舞棍,舞把的舞把。贼船看定了他,等他来到百步之内,一齐火箭狠
  射将去,只见那些人浑身上是火。怎么浑身上是火?原来那船上的人却都是
  些假的,外面有盔甲,内囊子都是些火药、铅弹子,贼船上的火箭只可做他
  的引子。上风头起火,下风头是贼船,故此这等的一天大星火,一径飞上贼
  船上来。火又大,风又大,宝船上襄阳炮又大,把些贼船侥得就是个曲突徒
  薪②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也有烧死了的,也有跑下水的,也有跑上崖的。
      明日二位元帅高升宝帐,颁赏有差。请过天师、国师,特申谢敬。只见
  左右先锋解将夜来拿的番兵上帐记功,元帅道:“你们都是些甚么人?”番
  兵说道:“小的们都是谢文彬麾下的小卒。”元师道:“谢文彬在那里去了?”
  番兵道:“他下水去了。”元帅道:“可是淹死了么?”番兵道:“淹他不
  死。”元帅道:“怎么淹他不死?”番兵道:“他原是老爷南朝的甚么汀州
  人,为因贩盐下海,海上遭风,把他掀在水里。他本性善水,他就在水上飘
  了一七不曾死,竟飘到小的们罗斛国来。他兼通文武,善用机谋。我王爱他,
  官居美亚之职。他自逞其才,专能水战,每常带领小的们侵伐邻国,百战百
  胜。故此今日冒犯老爷,却是淹他不死。”元帅道:“他今日之事,还是他
  自己的主意,还是你国王的主意?”番兵道:“不干国王之事,都是他的奶
  妈教他的。”元帅道:“夫为妻纲,怎么妻能教其夫?”番兵道:“小的本
  国风俗,原是如此。大凡有事,夫决于妻。妇人智量,果胜男子。”元帅道:
  “今日这个智量,却不见高。”番兵道:“他夫少妻多,多则杂而乱,故此
  不高。”元帅道:“怎么他的妻多?”番兵道:“小的本国风俗,有妇人与
  中国人通奸者,盛酒筵待之,且赠以金宝。即与其大同饮食,同寝卧,其夫
  恬不为怪,反说道:‘我妻色美得中国人爱,藉以宠光矣。’谢文彬是中国
  人,故此他的妻多。”
      元帅道:“你们怎么不下水?”番兵道:“小的们不甚善水,故此从陆
  路奔归。”元帅道:“可有走过了的么?”番兵道:“并没有个走了的。”
  元帅道:“岂可就没有一个走了的?”番兵道:“小的们有些号头走不脱,
② 觳觫(húsù,音狐诉)——因恐惧而发抖。

  只是不敢告诉老爷。”元帅道:“是个甚么号头?说来我听着。”番兵道:
  “号头在不便之处,故此不好说得。”元帅道:“怎么在不便之处?只管说
  来不妨。”番兵道:“小的国俗,大凡男于二十余岁,则将茎物周围之皮,
  用细刀儿挑开,嵌入锡珠数十颗,用药封护。俟疮口好日,方才出门。就如
  赖葡萄的形状。富贵者金银,贫贱者铜锡。行路有声,故此夜来一个个被擒,
  就都是这些号头在不便之处。”
       元帅道:“谢文彬昨日责令你们要火药,可是真的?”番兵道:“于是
  真的。”元帅道:“可齐备么?”番兵道:“内中有不齐的,杖一百,割耳。”
  元帅道:“我这里有几个割耳的,不知可是你们夥子里么?”番兵道:“走
  回去的有,走上宝船的却无。”元帅叫取过那十二个人来。一会儿,取将十
  二个人跪在阶下。众番兵口里一片的吱吱■■,原来认得是同伙。元帅道:
  “你众人可认得这十二个人么?”番兵道:“这十二个人都是我们同伙,却
  不晓得他走上老爷的宝船来也。”元帅道:“你们今日内违王命,外犯天兵,
  于罪当死。”众人道:“三军行止,听令于将,非干小的们事,望乞老爷恕
  罪!”国师道:“杀人的事,贫憎不敢耳闻。贫憎先告退罢。”元帅道:“看
  我国师老爷的金面,饶了你们的狗命罢。”叫军政司:“船头上每人赏他一
  瓶酒,教他回去,多多拜上国王。”众番兵一涌而去。国师道:“元帅恩威
  兼济,畏爱并施。阿弥陀佛,好个元帅哩!”元帅道:“今日亏了天师的风。”
  天师道:“诸将多谋足智,就是诸葛赤壁之捷,不过如此。”大张筵宴,庆
  赏功劳。筵宴已毕,各自归营。
       宝船望西而进,波憩浪静,舵后生风,顺行之际,约有十昼夜。忽一日,
  国师坐在千叶莲台之上,只见一阵信风所过,国师也吃一惊,竟到中军宝帐。
  二位元帅不胜之喜,说道:“国师下顾,有何见谕?”国师道:“宝船上今
  夜三更上下,当主一惊,故此特来先报。”三宝老爷自从下海,耽了许多惧
  怕,心胆都有些碎裂;听知国师道要主一惊,他好不慌张也,连忙问道:“当
  主何惊?”国师道:“是我贫僧在打坐,猛然间一阵信风所过,贫憎放了风
  头,抓住风尾,嗅了一嗅,信风上当主一物:其形如犼①,其大如斗,其丝万
  缕,其足善走。主在三更时分,从中军大桅上吊下来。虽主一惊,却风过处
  还有些喜信,敢也只是个虚惊。”老爷道:“全仗佛力,逢凶化吉,不致大
  惊就好。”王爷道:“慎之则吉。”众人都晓得国师是个不打诳话的,一个
  个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守至三更时分,果然的一个物件自天而下,大又大、亮又亮,慢腾腾地
  从帅字船中桅上吊将下来。众人近前打一看,原来是南朝一个蜘蛛,却不止
  只是斗大。有诗为证:
            来往巡檐下惮劬,经营何异缉吾庐。晓风倒挂靖蜒尾,暮雨双粘蛱蝶须。屋角尽教长撩护,        杖头不用苦驱除。夜来露重春烟瞑,缀得累累万斛珠。
       三宝老爷听知是个蜘蛛,心上略定些,叫请过天师来,问这个蜘蛛怎么
  这等大。天师道:“天下之物,大以成大,小以成小。蜘蛛之大,风土不同,
  何必惊疑。”老爷道:“怎见得不必惊疑?”天师道:“是贫道袖占一课,
  课上惊中大喜。日后还有些喜事相临。”老爷道:“国师也说是风尾上带些
① 麾(huī,音灰)下——部下。

喜信。”天师道:“智谋之士,所见略同。”元帅一边吩咐旗牌官收养这个
蜘蛛,一边吩咐请过国师来。国师道:“虽主日后有喜,却这是个草虫,前
面这一国,必主些草妖、草怪、草神、草仙、草寇之类。”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前面到了一国。”元帅传令,照前兵分水陆
两营:五营大都督照旧移兵上崖,扎做一个大营。四咐副都督仍旧在船上,
扎做一个水寨。两个先锋仍旧分营左右。各游击总兵仍旧水陆策应。安营未
已,蓝旗官报道:“这一国已自先有军马在城外接应了。”元帅道:“叫夜
不收来。”只见五十名夜不收一字儿跪着。元帅道:“你们上崖去仔细体探
一番,回来重重有赏。”到了明日,夜不收回话。老爷道:“这是个甚么国?”
夜不收道:“这是个爪哇国。”王爷道:“若是爪哇国,却也是个有名的国。”
老爷道:“怎见得他有名?”王爷道:“这个国汉晋以前,不曾闻名,唐朝
始通中国,叫做个诃陵,宋朝叫做阇婆,元朝才叫做爪哇,佛书却又叫做鬼
子国。”老爷道:“怎么叫做鬼子国?”王爷道:“昔日有一个鬼子魔天,
与一罔象红头发、青面孔,相合于此地,生子百余,专一吸人血,啖人肉,
把这一国的人吃得将次净尽。忽一日雷声大震,震破了一块石头,那石头里
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个汉子。众人看见,吃了一惊,都说道:‘是个活佛爷
爷现世。’尊为国王。这国王果真有些作用;领了那吃不了的众人,驱逐罔
象,才除了这一害。却又渐渐的生,渐渐的长,致有今日。故此佛书上叫做
鬼子国。”夜不收道:“这如今土语还叫鬼国。”老爷道:“地方有多大哩?”
夜不收道:“国有四处:第一处叫做杜板,番名赌班。此处约有千余家,有
两个头目的为主,其间多有我南朝广东人及漳州人流落在此,居住成家。第
二处叫做新村,原系沙滩之地,因中国人来此居住,遂成村落。有一个头目,
民甚殷富,各国番船到此货卖。从二村往南,船行半日,却到苏鲁马益港口。
其港沙浅,止用小船。行二十多里,才是苏鲁马益,番名苏儿把牙,这是第
三处。大约有千余家,有一个头目,其港口有一大洲,林木森茂。有长尾猢
狲数万,中有一老雄为主,劫一老番妇随之。风俗,妇人求嗣者,备酒肉饼
果等物,祷于老猴。老猴喜则先食其物,众小猴随而分食之。随有雌雄二猴
前来交感为验。此妇归家,便即有孕,否则没有。且又能作祸,人多备食物
祭之。自苏儿把牙小船行八十里,到一个埠头,番名漳沽,登岸望西南,陆
行半日,到满者白夷,这是第四处。大约有二三百家,有七八个头目。”老
爷道:“国王位在那一处?”夜不收道:“王无定在,往来四处之间。”老
爷道:“国王叫做甚么名字?”夜不收道:“原有东、西二王,东王叫做孛
人之达哈,西王叫做都马板。这如今都马板强盛,并吞了孛人之达哈,止是
西王一人。”老爷道:“民风善恶何如?”夜不收道:“民俗最凶恶。大凡
生子一岁,便以匕首佩之,名曰‘不刺头’。国中无老少,无贫富,无贵贱,
俱有此刀。其刀俱是上等雪花镔铁打的,其柄或用金银,或用犀角,或用象
牙,雕刻人形鬼脸之状,至极精巧。国中无日不杀人,最凶之国也。”老爷
道:“这如今领兵拒我者是个甚么人?”夜不收道:“其人系赌班头目的,
名字叫做个鱼眼将军。”老爷道:“怎么叫做个鱼眼将军?”夜不收道:“他
的眼睛儿溜煞,专利于水,站在崖上,直看见水底下的水精、水怪、鱼虾之
类,不在话下,比着梁山泊浪里白跳张顺还高十分。他混名又叫做个咬海干。”
老爷道:“怎么又叫做个咬海干?”夜不收道:“因他手下有五百名水军,
名唤入海咬,善能伏水,就在水底下七日七夜可能不死。他领着这五百名军
士伏在水里,咬得牙齿一响,海水要干三分,故此混名号做咬海干。”老爷

道:“他的本领何如?”夜不收道:“他在海里,出入波涛,如履平地。他
在陆路上,骑一匹红鬃马;使一杆三股叉,还有三枝飞标,百步内取人首级,
百发百中。有千合死战之能,有万夫不当之勇。”老爷道:“他怎么晓得我
们来勒兵相待?”夜不收道:“就是罗斛国谢文彬败阵而逃,先前报一个军
信。”老爷道:“我和你来了有十昼夜多工程,他怎么得这等快?”夜不收
道:“是咬海干在苏吉丹国回来,路上相遇,故此快捷。”老爷道:“谢文
彬怎么道?”夜不收道:“谢文彬诳言我们宝船一千余号,战将一千余员,
大兵百十余万,沿途上贪人财货,利妻女,弱懦者十室九空,强硬者十存八
九,故此他的国王说道:‘南兵不仁不义,不可轻放过他。’又且昔日南朝
有一个天使,前往三佛齐国,被他要而杀之。近日南朝有一个天使,赍印赐
与东国王,又是他杀其从者一百七十余人。他怕的老爷们来,想也不是个好
相识,故此传令四处头目抵死相迎,却利害也。”老爷道:“谢文彬这如今
到那里去了。”夜不收道:“谢文彬做了个鹬蚌相持之计,他自家做渔翁去
了。”老爷道:“番兵现在何处?”夜不收道:“现在赌班第一处。”老爷
道:“你们还散杂在他四处,但有机密事,即便来报。回朝之日,重重有赏。”
这五十名夜不收一拥而去。
    老爷清过王爷、天师、国师来,把个夜不收的话,细说了一遍。天师道:
“兵难遥度,将贵知机,看他怎么来,我们怎么答应他去。若只是平手相交,
在诸将、效力。若有鬼怪妖魔,在贫道、国师两个身上。”老爷道:“但不
知诸将何如?”即时信炮一个,大吹打一番,掌起号笛。号笛已毕,诸将一
齐摆列帐前,禀道:“中军元帅老爷,有何吩咐?”老爷把夜不收说的始未
缘由,细说了一遍。众将官道:“兵行至此,有进无退。元帅不必深虑。”
老爷道:“非我深虑。但此国王敢于要杀我天使,又敢要杀我天使的从人,
却又并吞东王,合二为一,此亦倔强之甚者。我和你倘有疏失,何以复命回
朝?”
    道犹未了,只见诸将中有一员游击将军高声应道:“元帅太过了些。昔
日郅支、楼兰,汉诸夷中大国也,邀杀汉使,陈汤、傅介子犹击斩之。今日
爪哇蕞尔小蛮,敢望郅支、楼兰万一?我们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其视陈、
傅二子何如?岂肯任其横行猖獗,而莫之底止乎?仰仗朝廷爷洪福,二位元
帅虎威,天师、国师神算,诸将士效劳,管教个金鞭起处蛮烟静,不斩楼兰
誓不归。”二位元帅闻知这一席英勇的话儿,满心欢喜。三宝老爷抬头一看,
只见其人身长八尺,膀阔三停,圆眼竖眉,声如雷吼。就是夫子车前子路,
也须让却三分;任你梵王殿上金刚,他岂输于半着。问他现任何官,原来是
神机营的坐营,现任征西游击将军之职,姓马名如龙。这个马游击原也是个
回回出身,颇有些胆略,尽有些智量,故此说出几句话来,甚是中听。老爷
道:“千阵万阵,难买头阵。今日这一阵,就是马将军出去。”马将军道:
“大丈夫马革裹尸,正在今日,何惧于此?”应声就走,搭上一匹忽雷驳的
千里马,挎着一口合扇快如风的双刀,三通战鼓,领了一枝人马,竟上赌班
平阔处所,摆下一个行阵。
    早已有个巡哨的小番报上牛皮番帐,叫一声吹哩,只听得一声牛角喇叭
响,只见一员番将领着一枝番兵,蜂拥而来,直奔南军阵前。马将军勒住马,
当先大喝二声道:“来者何人?”这马将军本等眉眼儿生得存些不打当,声
气儿又来得凶,番将到也吃了一唬,半会儿答应道:“俺是爪哇国镇国都招
讨入海擒龙咬海干。”马将军起头看来,只见他:

        番卜算的蛮令,胡捣练的蛮形。遮身苏幕踏莎行,恁的是解三醒。油葫芦吹的胜,油核桃     敲的轻。晓角霜天咬海清,怎能勾四边静。
    番将道:“你是何人?”马将军道:“我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
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的便是。”番将抬头看来,只见他:
        黑萎萎下山虎,活泼泼混江龙。金鞭敲响玉笼葱,锣鼓令儿热哄。饥餐的六么令,渴饮的     满江红。直杀得他玉山颓倒风入松,唱凯声声慢送。
    咬海干说道:“你既是南朝,我是西土,我和你各守一方,各居一国,
你无故侵犯我的疆界,是何道理?”马将军道,“我无事不到你西洋夷地,
一则是我大明皇帝新登大宝,传示你们夷邦;二则是探问我南朝的传国玉玺,
有无消息;三则是你蕞尔小蛮,敢无故要杀我南朝的天使,又一次敢无故要
杀我南朝的随行从者百七个人。我今日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问
罪吊民,势如破竹。你快快的回去,和你番王计议,献上玉玺,如无玉玺,
填还我的人命,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我教你蝼蚁微命,断送在我这个
合扇双刀。”咬海干听知大怒,叫一声道:“好气杀我也!”道犹未了,左
手下闪出一员番将来,高叫道:“你说大话的好汉,敢来和我苏刺龙比个手
么?”道犹未了,右手下闪出,一员番将来,高叫道:“你说大话的好汉,
敢和我苏刺虎比个手么?”两员番将,两骑番马,两般番兵器,直奔过南阵
而来。南阵上马将军双刀匹马,急架相迎。一上一下,一往一来,三个人绞
纽做一团,三匹马嘈踏做一堆,三般兵器混杀做一处。好个马将军,抖擞精
神,施逞武艺,左来左战,右来右战,单来单战,双来双战,约有三四十合,
不分胜负。马将军眉头一蹙,计上心来,一边的舞刀厮杀;一边的偷空儿掣
过铜锤来,看得真,去得快,照着苏刺龙的头扑的一声响,苏刺龙躲闪不及,
早被这一锤打得就三魂飞上夭门外,七魄沉沦地府中。打死这个苏刺龙儿还
不至紧,却把那个苏刺虎儿吓得意乱心慌,手酥脚软,枪法乱了,支架不来,
只得拨回马便走。马将军看见他败阵而走,趁着他的势儿把马一夹,那忽雷
驳的千里马是甚么货儿,只走得一条线。就是苏刺虎拚命而走,那晓得马将
军就在背后照着一刀。那咬海干看见马将军的刀起,他急忙的飞跑将来,及
至他的三股钢叉举得起,这一刀已自把个苏刺虎儿连肩带背的卸将下来。
    咬海干看见伤了他两员番将,气满胸膛,咬牙啮齿,挺着那三股钢叉,
单战南将。马将军合扇双刀,急迎急架,一上手就是二三十合,不分胜负。
只见香阵上吹得牛角喇叭响,咬海干左手下闪出一员番将来,高叫道:“南
朝的好汉,你过来,我哈刺密和你见个高低。”道犹未了,只见南阵上鼓响
三通,马将军左手下也闪出,一员南将来。马将军举刀高叫道:“来将快回,
待我单战他两个番狗奴。”道犹来了,只见番阵上又吹得牛角喇叭一声响,
咬海干右手下闪出一员番将来,高叫道:“南朝的好汉,你过来,我哈刺婆
和你见个高低。”道犹未了,只见南阵上鼓响三通,马将军右手下也闪出一
员南将来。马将军高叫道:“来将快回,待我单战他三个番狗奴。”两员甫
将只得回还。
    那两员番将尽着他的本领,凭着他的气力,咬海干本等是只虎,加了这
两员番将,如虎生翼。好一个马将军,一人一骑,两口飞刀,单战他三员番

  将。直杀得盔顶上云气喷喷,甲缝里霞光闪闪;刀尖上雷声隐隐,箭壶内杀
  气腾腾。自古道:“好汉难敌双手。”马将军一以敌三,自从辰牌时分杀起,
  直杀到这早晚,已是申未西初,还不曾歇息,还不曾饮食。”从军之难如此,
  有一曲《从军行》为证,行曰:
            少年不晓事,服习随章句。运掌矜封侯,曳襦谈关吏。募牒昨夜下,睥睨①无当世。父母        泣难留,况乃子与妇。抽身鸣宝刀,持缨迈关路。厉志取圣贤,定策轻五饵。事业徒一心,时        运值乖阻。空名壮士籍,青幕竟谁顾。尤豹填孤衷,落脱窘天步。杀气连九边,白骨相撑拄。        归来见乡邑,哀哉泪如注。
       马将军自朝至暮,一人一骑,单战三将,心里想道:“将在谋而不在勇。
  只是这等歹杀,岂是个赢家?”心生一计,把个合扇双刀虚幌了一幌,咬海
  干就趁着个空里进来。马将军拨回马便走,咬海干便赶下阵来。马将军带住
  马又杀了两会,看见那两员番将去了,心里想道:“便饶了他走的。”拨转
  马又走,咬海干又赶来。马将军说道:“赶人不过百步,你忒赶过了些罢!”
  咬海干道:“你做好汉,一个杀三个,怎么只是走哩?”马将军口里讲话,
  手里却不讲话,轻轻的掣过那一柄铜锤来,飕地里一声响,照着咬海干的头
  就是一锤。那咬海干也是个眼快的,看见个锤来,把马望左边一夹,那锤却
  落在右边下来,他把个右手轻轻的接将去了。接将去了还不至紧,他覆手就
  是一锤。马将军却又熟滑,闪一个鹞子翻身的势,一手就顺带得他的三股钢
  叉过来。两军齐喝一声采。一个得了锤,一个得了叉;一个失了又,一个失
  了锤。两家子还拽一个直。
       天色已晚,各自收兵。南阵上二位元帅升帐记功,大喜。老爷说道:“斩
  将夺叉,全是得胜。失锤之小,不足言也。”到了明日早上,蓝旗官报道:
  “昨日的番将咬海干又来讨战。”马将军听知,即时绰刀上马。适逢得天师
  到中军帐来,看见马将军去得英勇,说道:“旗牌官快请将军回来。”马将
  军问道:“天师有何见谕?”天师道:“将军且让这一阵才好。”马将军道:
  “自古说得好:‘公子临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何让阵之有?”
  天师道:“将军差矣!为将之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抚剑疾视,匹夫之
  勇。岂将军所宜有乎?”马将军却才省悟,问道:“天师是何高见?”天师
  道:“尊讳如龙,贫道看见那番将的旗号上,写着是‘入海擒龙咬海干’,
  此本不利于将军。况且今日是个游龙失水的日神,此尤不利于将军。我和你
  这如今涉海渡洋,提师万里,一呼一吸,不可不慎。况此一阵,三军之死生,
  朝廷之威望,皆系于此,贫道不得不直言,唐突之罪,望将军照察!”马如
  龙再拜而谢。元帅道:“另选一员将官出去就是。”
       毕竟不知还是那一员将官出去,且听下回分解。  
① 蚓(shě,音审)——况且。
        n

                第三十五回  大将军连声三捷   咬海干连败而逃
       诗曰:
              潮头日挂扶桑树,渤海惊涛起烟雾。委输折木海风高,翻云掣地无朝暮。碣石谁临望北溟?        君候千载开精灵。气吞沆瀣三山碣,目撼朱崖万岛青。君不见,爰居近日东门翔,鲸鲵鼓鬣吴        天忙?看君早投饮飞剑,一啸长令波不扬。
       元帅道:“今番另选一员将官出去。”道犹未了,天师道:“莫若请唐
  状元出去罢。”唐状元听知天师推荐于他,他十分欢喜,即时披挂上马。你
  看他烂银盔,金锁甲,花玉带,剪绒裙,骑一匹照夜白的标致马,使一杆朱
  缨闪闪滚龙枪。鼓响三通,门旗一闪,推出一员将官来,喝声道:“你是何
  人?”番将道:“俺是爪哇国镇国都招讨入海擒龙咬海干。”唐状元起头一
  看,只是他兜 眼②,扫帚眉,高鼻子,卷毛须,骑一匹红鬃劣马,使一杆
  三股托天叉。唐状元心里想道:”这番将却不是个善主儿,须要用心与他相
  处。”那番将问道:“来将何人?”唐状元道:“我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
  差征西后营大都督武状元浪子唐英。”咬海干起头一看,只见唐状元清眉秀
  目,杏脸桃腮,三绺髭髯,一堂笑色。心里想道:“这分明是个文官,只好
  去金门献上平胡表,怎么做得个武将?铁甲将军夜度关,不免把两句话儿耍
  他一耍。”问说道:“唐状元,你白马紫金鞍,骑出万人看,问道谁家子?
  读书人做官,你敢是弃文就武而来么?”唐状无听知大怒,骂说道:“你这
  番蛮狗,焉敢小觑于吾!”挺出那一杆滚龙枪,直取番将。番将的托天叉劈
  面相架。一个一枪,一个一叉,这正是棋逢敌手,各逞机谋。一个是南山猛
  虎,一个是东海巨鳌;一个是飞天的蜈蚣一个是穿山的铁甲;一个是上山打
  虎敲牙将,一个是入海擒龙剥爪人。
       两家子战了三四十合,不分胜负。咬海干心里想道:“那里看人,谁晓
  得唐英枪法如此精妙,须用一个计策,才得取胜于他。”好个咬海干,拨转
  马来,败阵而走。唐状元明知其计,骂说道:“你这番狗奴,你诈败佯输,
  闪我下阵,我唐状元何惧于汝!我偏要赶你下去,一任你甚么拖刀计、反身
  枪、回手箭、侧肩锤,我。唐状元都受得你的起。”咬海干一边走,一边心
  里想道:“他说这等大话,我不免先幌他一幌,然后着实的才下手他。”咬
  海干扭转身子来,扑地的一个飞抓抓将来。唐状元看见,笑了一笑,喝声道:
  “好抓!”把个马望后一差,那飞抓可可的就落在他马前,大约只争分数之
  远:不多半分,不少半分。唐状元道:“好抓也!”道犹未了,咬海干连忙
  的飞过来枝紫金标来。唐状元嘎嘎的大笑,说道:“好标哩!”那枝标其实
  来得准,竟奔唐状元的面门。唐状元要卖弄一个俏,把个头望右边一侧,一
  盔就打得那枝标往左边一跌。咬海干大惊失色,连忙的又飞过一枝标来。唐
  状元把个头望左边一侧,一盔又打得那枝标往右边一跌。咬海干愈加慌了,
  说道:“唐状元,你来真有些手段哩!”唐状元又笑了一笑,说道:“我袖
  手而观,怎叫做手段。我还有个妙处,你没有看见。”咬海干说道:“我也
  没有了标,你也没有甚么妙处。”唐状元道:“一任你有,一任你无,我只
  是一个无惧为主。”道犹未了,咬海干又飞将一枝紫金标来。唐状元急忙的
② 蕞(zuì,音最)尔——形容小。

张开个大口,接了那一枝标,接出一个“飞雁投湖”的牌谱来。唐状元口里
带着标,还说道:“今番妙不妙?”咬海干慌了,拨马便走。唐状元放开马
赶去,高叫道:“番蛮狗往那里走!”咬海干心里想道:“似此状元,天下
有一无二,不敢比手。”只说道:“午后交兵,兵法所忌。今日天晚,各自
收兵,等待明日天早,再决雌雄。”唐状元也自腹中饥饿,不如将计就计,
说道:“今日饶你的残生,你明日早早送上首级来。”咬海干舍命而跑。
    唐状元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旋。二位元帅大喜,记功受赏,不在话下。
老爷请问天师,怎么晓得今番唐状元得胜?天师道:“那番将的名鱼眼将军,
状元讳英。鱼为鹰所食,此必胜之机也。”二位元帅叹服。王爷道:“明日
用那一员将官出阵?烦天师指教。”天师道:“明日番将不来,须是我们去
诱他的战。”王爷道:“明日赢在那家?”天师道:“还赢在我家。”王爷
道:“还是唐状元出阵么?”天师道:“若是唐状元出阵,他决不来,须得
一个诱敌之法。”王爷道:“用那一员将官是个诱敌之法?”天师道:“以
贫道愚见,须烦右营金部督走一遭。”王爷说道:“这个有理。番将看见他
矮,看见他不披挂,他便易视于他。这个诱敌之法最妙。”老爷道:“未审
胜负若何?”天师道:“必胜之机。但一件,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不免再
谨慎一番就是。”老爷道:“怎么谨慎?”天师道:“明日金都督出阵,左
壁厢埋伏下唐状元一枝兵,右壁厢埋伏下马游击一枝兵。以炮响为号,信炮
三声,两枝兵一齐杀出,他见了这两员旧将,他自然心虚,可不战而胜。此
必胜之道也。”老爷道,“足征高见。”到了明日,果真的番将不来。元帅
传下一道将令,着征西右营大都督金天雷出阵讨战。又传出一道将令,着唐
状元如此如此。又传出一道将令,着马游击如此如此。
    却说金天雷骑了一匹紫叱拨的追风马,带了一根神见哭的任君镋,三通
鼓后,拥出一枝军马去。早已有个小番报上牛皮番帐。咬海干问道:“可是
昨日的 唐状元么?”小番道:“不是。”咬海干听知不是唐状元,早有三分
喜色。问声道:“是个甚么样人?”小番道:“不认得他是个甚么人,只看
见他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咬海干道:“怎么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
鬼?”小番道:“好说他是个善财童子,他又多了些头发。好说他是个土地
菩萨,他又没有些髭髯。这却不是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咬海干听知
这个话,他越加放心,即时叫一声:“快吹哩!”只听得牛角喇叭一声响,
只见一员番将领着一枝番兵,蜂拥而出。抬头一看,只见南阵上这个将军身
不满三尺之长,却有二尺五寸阔的膀子。又不顶盔,又不穿甲,不过是些随
身的便服而已。手里一杆的兵器,又不在十八般武艺之内,老大的不闻名。
他心里想道:“都似前日的马游击,昨日的唐状元,到是有些费手。若只是
这等一个将军,我何惧于彼?”高叫道:“来将何人?”金都督道:“你不
认得我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右营大都督金天雷?”咬海干道:“右
营大都督,你和那个合着的?”金大雷大怒,骂说道:“番狗奴,焉敢言话
戏我!”举起那一根神见哭的任君镋,劈面打将去,把个咬海干打得东倒西
歪,安身不住。番阵上慌了”,左边闪出一个哈刺密来,高叫道:“南朝好
土地,怎么走到我们西番来也?”右边又闪出一个哈刺婆来,高叫道:“南
朝好土地,怎么走到我们西番来也?”金天雷也不言语,只是一任雪片的镋
镋将去。三个番将尽力相迎。哈刺婆一时支架不住,顶阳骨上吃了一镋,即
时间送却了残生命。哈刺密看见不好风头,抽身便走,脊梁心里吃了一镋,
即时间送却了命残生。咬海干也拨马便走,金天雷赶下阵去。咬海干扭转身

子,一个飞抓,那飞抓撞遇着任君镋,打得个铁查子满天散作雪花飞。咬海
干连忙的一枝紫金标,一镋一枝两段。咬海干连忙的又是一枝紫金标,一镜
一枝两段。咬海干连忙的又是一枝紫金标,一镋一枝两段。咬海干看见一连
折了三枝紫金标,没命的望下而跑。
    金天雷得了全胜,一任他去,勒马而回。正是: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
息。唐状元、马游击却又赶杀他一阵,各自收兵而回。见了元帅,记功受赏。
元帅大喜。天师道:“贫道之言可验么?”元帅道:“其验如神,但不知天
师何以能此神验?”天师道:“岂有他能,揆之一理而已。”元帅道:“怎
么一理?”天师道:“金都督替力绝伦,他的兵器有一百五十斤多重。又且
他行兵之时,不按部曲,不系刁斗,令人接应不及,虽欲取胜,道无繇也。”
元帅道:“似此取胜,可以长驱。”无师道:“一将之力有余,吾宁斗智不
斗力,则不敢许。”元帅道:“天师格言。”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咬
海干领了无限的海鳅船,顺风而下,声声讨战。”老爷道:“既如此,即时
传令。”即时传令水军大都督于老。大都督即时传令四哨。四哨即时会议请
计,都督道:“且移出水寨来,看他是个甚么阵势。”四哨得令,即时把个
水寨另移一湾,以便攻击。只见咬海干领了一班小船,飞上飞下,以示其威。
于都督看了,说道:“破此何难!”即时传下将令,每哨点齐一百名弓弩手
伺候,如遇贼船冲激,许各哨总兵官督率齐射,不得令,不许檀放火铳、鸟
铳、火箭之类。张柏道:“杀此小贼,正宜乘风纵火,都督反禁止之,此何
高见?”黄全彦说道,“都督一定有个妙用,我和你何必多疑。”
    道犹未了,正东上一阵海鳅船一拥而来,正冲着我们后哨。后哨上吴成
督率一百名弓弯手,一齐箭响。那海鳅船挡抵不住,反一拥而去。只见正南
上又是一班海鳅船一拥而来,正冲着我们左哨。左哨黄全彦督率一百名弓弩
手,一齐箭响。那海鳅船挡抵不住,反一拥而去。正北上又是一班海鳅船一
拥而来,正冲着右哨。右哨许以诚督率一百名弓弯手,一齐箭响。那海鳅船
挡抵不住,反一拥而去。正西上一班海鳅船一拥而来,正冲着我们前哨。前
哨张柏看见是个咬海干站在船上,他心里想道:“连日我们诸将虽然得胜,
却不曾拿住得咬海干。待我今日拿了他,却不抢他一个头功?”高叫道:“来
将何人?早留名姓!”咬海干说道:“厮杀了这两三日,你还不认俺是个入
海擒龙咬海干?”张柏道:“你就是个咬海干了?”咬海干道:“俺就是。
你是何人?”张柏道:“我乃狼牙棒张柏的便是。”咬海干道:“你的棒只
好在岸上去使,怎么也到水面上来歪事缠?”张柏道:“番狗奴,你敢欺我
不会射么?”咬海干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张柏道:“我射一个
你看。”咬海干道:“你射来。”张柏拈弓搭箭,紧照着番将的面门,扑通
的一箭去。好番官,袍袖一展,早已接了一枝。张柏又是一箭,番官又接了
一枝。张柏心里想道:“这番奴一连接了我两枝箭,今番还他一个辣手,他
才晓得。”又是扑通的一响去。番官只说又是照旧的腔儿,还把个袍袖一展,
那晓得袍袖儿里止展得一枝,早有一枝中在他的额脑上,其余的中在牛皮盔
上,中在牛皮甲上,不曾伤人的还不算数。这一射,射得个咬海干忍疼不过,
掀翻在船舱里面,滚上滚下。众番兵吓慌了,放开船望小河里只是一跑。
    原来狼牙棒张柏有张神弩,一发十矢齐中,故此咬海干吃了这一亏。于
都督锣响收兵。元帅大喜,记功受赏。元帅道:“番将虽然受此一亏,祸根
还在,将何计以御之?”于都督道:“海鳅船一节,只在明日,末将有一计,
可以破得他的。但番将之擒与否,末将不敢担当。”元帅道:“破了海鳅船,

也是一着。”于都督转到水寨里面,叫过五十名夏得海来,吩咐他如此如此。
又申一角公文到中军帐,关会如此如此。备办已毕,只等贼来动手。那晓得
一等就等了三日,不曾看见个动静。于都督心里想道:“敢是张狼牙射死了
也。”去问天师,天师道:“不曾死。”于都督道:“怎见得不曾死?”天
师道:“贼星未灭。”于都督知道天师不是打诳话的,愈加收拾。
    只见三日之外,擂鼓摇旗,杀声动地,传报官报道:“咬海干领了一班
海鳅,又来讨战。”于都督道:“果真不死。”即时传令四哨,各哨齐备火
铳、火炮及鸟铳之类,如遇竹筒响后,许一齐放上去。各哨仍备佛狼机顶大
者各五架,如遇喇叭响后,许一齐放去。传令已毕,只见那些海鳅船蜂拥而
来,左冲右突,前杀后攻,也个分个东西南北,也不认个前后左右,混杀做
一伙儿。虽有些火铳、火箭之类,我们的藤牌、团牌遮架得周周密密。又且
我船高大,急忙的还不得上来。于都督站在中军台上,看见他锐气少挫,人
心不齐,一声竹筒响,四哨上火铳、火炮、鸟铳、飞铳雨点的过去,那些小
的海鳅怎么上得这个大席面,只得扯转篷来,退后而走。及至海鳅转得身来,
一声喇叭响,四船上佛狼机一片打将去,打得那个石点心望外奔,就是狮子
滚绣球,你教那些小的海鳅怎么禁当得起?只得望着小河里面舍死而跑。
    进港未及一里远近,两边岸上鼓声震天,喊杀动地。咬海干抬头看来,
只见南岸上勒马扬鞭,是个唐状元,高叫道:“番狗奴那里走!早早投降,
敢说半个不字,我教你吃我一枪!只见北岸上勒马扬鞭,是个马游击,高叫
道:“番狗奴那里走!早早投降,敢说半个不字,我教你吃我一刀!”咬海
干慌了,心里想道:“我今日出口去不得,退后归不得,做了个羝羊触藩,
两无所据。只得且住着在这一段小河儿,看他怎么来,再作道理。”想犹未
了,只听得一声炮响连天,这一段小河儿水底下有无万的雷公,水面上是一
天的烟火,可怜这些海鳅船尽力灰烬。这一阵也不亚赤壁之惨,只是大小不
同。
    于都督收兵回寨。元帅大喜,记功散赏。四哨总兵官并唐状元、马游击,
各各有差。元帅道:“今日水底下怎么有火?”于都督道:“是末将差下五
十各夏得海,预先安在里面,以炮响为号。夏得海再用火药触动其机,这叫
做一念静中有动。”元帅道:“有此妙计,怎么先一日不行?”于都督道:
“先一日不晓得他的路径,遽用火药,惊吓了他,他反得以提防于我,故此
直至今日才下手他。这叫做审其实,捣其虚,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元帅
道:“却又关会于我要两员大将,何也?”于都督道:“火药尽头在彼处,
则用两员大将截其归路,这叫做立之标,示之准,令其尺寸不逾。”众将官
无不心服,却说道于都爷曲尽水战之妙。元帅道:“今日海鳅船有多少号数
哩?”于都督道:“总只有二十只船,每船上有二十五名水兵。”元帅道:
“这五百名水兵俱已火葬了。”天师道:“俱不曾死。”元帅道:“船已无
余,怎么水兵不死?”天师道:“这五百名水军俱善能伏水,号为入海咬,
他岂肯坐在船上受死。”元帅道:“番将存亡何如?”天师道:“番将愈加
不在心上。”元帅道:“怎么番将愈加不在心上?”天师道:“那番将的名
叫做鱼眼将军,他本等是水里的家数。”元帅道:“火从水底下上来,他怎
么下得水去?”天师道:“火性上,药性直,虽自下而起,却燎上遗下,怎
么下不得水?”
    道犹未了,只见国师到来,问说道:“二位总兵在上,连日交兵胜负若
何?”三宝老爷道:“连日小捷,只有番将未擒,祸根还在。”国师道:“连

日小胜,还不至紧。明日下午时三刻,我们的大小宝船,俱该沉于海底。”
只这一句话儿,把个二位元帅吓得魂飞魄散,志馁气消。众将官听知此话,
将欲不信,国师不是个打诳语的;将欲深信,一人之命尚且关天,何况千万
人之命。况且还有朝廷的洪福齐天,岂有个只轮不返之理。过了半会儿,老
爷却问道:“国师是何高见?”国师道:“是贫僧在千叶莲台之上打坐,却
又有一阵信风所过,是贫僧不敢怠慢,扯住了他。从头彻尾嗅他一嗅,只见
这信风上当主我们宝船一灾。其灾自下而上,钉钻之厄。”老爷道:“不知
这一灾可有所解?”国师道:“今番信风也是忧中带喜,祸有福根。”
    道犹未了,只见夜不收报上元帅机密军情事。元帅叫上帐来,问道:“你
们报甚么事?”夜不收说道:“连日番将输阵而回,哭诉番王,番王道:‘胜
负兵家之常,我这里不督过于尔。只是自今以后,还要用心破敌,与寡人分
忧,寡人自有重赏于尔。’番将道:‘臣有一计,禀过了我王,方才施行。’
番王道:‘既有妙计,任尔所行。’番将道:‘小臣部下原有五百名水军,
名字叫做入海咬,其性善能伏水,可以七日七夜不死。小臣一计,责令他们
各备锥钻一副,伏于南船之下,以牛角喇叭响为号,一齐动手,锥通了他的
船,其船一沉着底。’番王道:‘妙哉,妙哉!好个破釜沉船之计,快行就
是。’因此上这两日咬海干不来讨战,专一在牛皮帐里,责令备军锥钻。有
此一段军情,故此特来飞报。”老爷道:“他锥钻在几时完得?”夜不收道:
“只在一二日之间。”老爷道:“原来那些水军果然不曾烧死。”夜不收道:
“这些人平素以渔为业,以水为生。他前日连船失火,他们都躲在泥里,一
直火过了,却才起来。”老爷道:“番将咬海干何如?”夜不收道:“别人
到还是个泥鳅,他就是个猪婆龙儿,只在泥里面讨饭吃。”老爷道:“似此
说来,宝船一灾,果中了风信。”王爷道:“国师之言,夫岂偶然。”老爷
道:“当此灾厄,何以解之?”马公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风信
是国师说的,宝船一灾,也在国师身上。”国师道:“阿弥陀佛!贫僧有些
不好处得。”老爷道:“怎么不好处得?”国师道:“下不得无情手,解不
得眼前危,下得无情手来,又不像我出家人干的勾当,故此不好处得。”老
爷道:“欲加于已,不得已而应之,非我们立心要害人也。”国师道:“岂
不闻火烧藤甲军,诸葛武侯自知促寿?”老爷道:“今日之事,上为朝廷出
力,下救千百万生灵,正是无量功德,怎么说个不好处得的话?”国师道:
“阿弥陀佛!杀人的事,到底不是我出家人干的。”马公道:“此计莫非在
天师身上罢?”天师道:“贫道亦无奇计,不敢违误军情。”王尚书道:“学
生有一愚见,不知列位何如?”老爷道:“王老先儿一定有个高见,快请见
教。”王爷道:“可将我们带来的铁匠,精选三百名来,学生有个处置。”
    不知用这个铁匠是个甚么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咬海干邻国借兵   王神姑途中相遇
    诗曰:
        为拥貔貅百万兵,崎岖海峤凿空行。举头日与长安近,指掌图披左辅明。万叠芙蓉青入幕,     千行杨柳细成营。蛮烟净扫扫朝日,满眼山河带砺盟。
    却说王爷道:“要救宝船这一场灾厄,可将南朝带来的铁匠,精选三百
名来,学生做个处置罢。”元帅即时传令,点齐三百名铁匠,听候王爷发落。
王爷叫过铁匠来,画一个图样与他,说几句话。铁匠各人散去,星夜打造,
不敢有违。老爷道:“还有甚么见教?”王爷道:“到了明日再处。”到明
日早上,王爷传下将令:叫过每船上捕盗二名来,交付他夜来铁匠新制的许
多铁器,吩咐他要多少选锋,吩咐他用多少火药,用多少器械,俱听喇叭单
摆开为号,以三次为度。吩咐已毕。这正是:安排吊线防鱼至,准备窝弓打
大虫。
    却说咬海干安排了这个沉船之计,也自谓周瑜妙算高天下,决不做个陪
了夫人又折兵。你看他欢天喜地,高坐牛皮帐上,叫过那五百名入海咬来,
吩咐他各备锥钻,预先埋伏宝船之下,只听吹的牛角响为号头。却又安排水
陆两枝兵马,点齐番兵一千名在船上,各执短刀,预备南船沉底,倘有漂泊
的军将来,以便截杀。又点番兵三千名在岸上,各执番刀、番枪、番绳、番
索,预备南船沉底,倘有逃窜上崖的,以便擒拿。安排已毕,自家全装披挂,
手拿着一杆三股托天叉,叫一声开船,那些番兵番船一齐蜂涌而来。只见南
船上鸦俏不鸣,风吹不动。咬海干心里想道:“南船全然不曾儆觉,这莫非
是天助我成此一功?”连忙的叫一声:“快吹哩!”只听得一声牛角喇叭响,
那五百名入海咬一齐奔至南船之下。只见南船上喇叭吹上一声单摆开,南船
上的人蜂涌而出;喇叭吹上第二声单摆开,南船上的火药雨点的望水底下飞;
喇叭吹上第三声单摆开,只见水面上鲜红的腥血滚将起来。
    咬海干实指望凿通了船底,成一大功。那晓得画虎不成反类狗,一场快
活一场空。只见水面上通红。他心里就明白了,即时拨转番船就走。只听得
南船上鼓响三通,早已都是些火铳、火炮、鸟铳、飞铳之类,尽数的打将去。
咬海干打慌了,弃船就岸而走。只听得南船上信炮一声,左壁厢闪出一员大
将,身长八尺,膀阔三停,圆眼竖眉,声如雷吼,骑一匹忽雷驳的千里马,
使两口合扇双飞的偃月刀,原来是游击大将军马如龙。高叫道:“番狗奴那
里走!”两口飞刀直取番将。咬海干那里敢来荡阵,抱头鼠窜,只是一跑。
马游击吩咐左右不要赶他,把这些大小番兵一个个的捆将起来,解他到中军
帐上去。咬海干正走之间,右壁厢又闪出一员大将来,束发冠,兜罗袖,狮
蛮带,练光拖,骑一匹流金■千里马,使一杆丈八长的紫金枪,原来是应袭
公子王良。高叫道:“番狗奴那里走!”提起那杆枪来,直取番将。番将只
是跑,那里敢回转头来,那里敢开个口。王应袭吩咐左右不要赶他,把这些
大小番兵一个个的和我捆将起来,解上中军帐去。咬海干正在人困马乏之时,
拦头站着一员大将,老虎头,双环眼,卷毛鬓,络腮胡,骑一匹银鬃抓雪马,
使一张大杆豹头刀,原来是征西左先锋张计。高叫道:“番狗奴,今番死在
这里也!”把个咬海干吓得魂离魄散,一掀掀在马下,掀做一个倒栽葱。张
先锋叫左右的捆起他来。左右的只捆得一个三股托天叉,早已走了一个番将。

  张先锋起头之时,只见一簇番兵拥了一个番将,一道沙烟而去。张先锋道:
  “走了番将也罢,只把这些残卒收拾起来,去回元帅钧令。”
       只见二位元帅高坐中军,各官报功,各官纪录。三宝老爷说道:“王老
  先的大功,算无遗策,果真的文武全才。”王爷道:“此偶尔,何足为功。”
  老爷道:“铁匠打得是个甚么兵器?”王爷道:“名字叫做伏虎降龙八爪抓。”
  老爷道:“怎么叫做伏虎降龙八爪抓?”王爷道:“这个抓有八个爪,每一
  个爪有八个节,每一节有二寸长,能收能放,能屈能伸。抓着虎,虎遭殃;
  抓着龙,龙受害,故此叫做个伏虎降龙八爪抓。”老爷道:“适来安在那里?”
  王爷道:“是我传令每只船上,周周围围安了八九七十二个,按地煞之数。”
  老爷道:“那火药是甚么?”王爷道:“那火药,即是我和你南朝水老鼠的
  模佯,能在水底下左冲右突,周旋不舍。”老爷道:“用他下去做甚么?”
  王爷道:“抓虽设而彼不犯,没奈他何,全得这个水老鼠儿下去,才惊得他
  动。”老爷道:“假如他不动,则将如之何?”王爷道:”他都是前日烧怕
  了的,正叫做伤弓之鸟,见曲木以高飞,岂有不动之理。”老爷道:“怎么
  就死在水里?”王爷道:“是我传令每船用二十名选锋,各挎一口风快的腰
  刀伺候着。大凡抓起一个来。就在刚出水之时还他一刀。”老爷道:“不知
  于中也走了几个么?”王爷道,“抓多人少,半个不遗。五百个水军尽葬江
  鱼之腹。”
       道犹未了,只见马游击、王应袭、刘先锋三员大将、解上活捉的番兵来。
  老爷道:“共有多少名数?”旗牌官道:“共有三千名。”老爷道:“于中
  岂可不走透了两名?”旗牌官道;“原是三千名出阵,这如今还是三千名解
  上中军来。”老爷道。“却不是一网打尽。”王爷道:“虽是解开三面,岂
  容漏网之鱼!”老爷道:“只觉得太惨了些。”王爷道:“这爪哇国王敢于
  无故要杀我南朝天使,又敢于无故要杀我从者百七十人,此桀骜之甚,目中
  无中国。我和你今日若不重示之以威,则亵 天朝之闻望,动远人之觊觎③。
  伏望元帅详察!”三宝老爷沉思了半会,说道:“承教的极是。却这些人怎
  么处治于他?”王爷道:“切其头,剥其皮,剐其肉,烹而良之。”老爷应
  声道:“是。”即时传令旗牌官,将三千名番兵押赴辕门外尽行砍头,尽行
  剥皮,尽行剐肉。多支锅灶,尽行煮来。即时报完,即时报熟。三宝老爷吃
  了一双眼珠儿起,依次分其食肉。至今爪哇国传说南朝会吃人,就是这个缘
  故。这一日中军帐上大宴百官,中军内外大飨军士,鼓敲得胜,人唱凯歌。
  有诗为证,诗曰:
             高台天际界华夷,指点穹庐万马嘶。恶说和亲卑汉室,由来上策待明时,欢呼牛酒频相向,        歌舞龙荒了不疑。译得胡儿新誓语,愿因世世托藩篱①。
       却说咬海干逃命而归,朝见番王。番王道:“今日胜负若何?”咬海干
  道:“今日小臣大败,折了五百名鱼眼军,又折了三千名步军。”番王大惊
  失色,说道:“怎么就折了这些?不知往后去;还救转得几百名么?”咬海
  干道:“再不要说个‘救转’二字。”番王道:“岂可尽行投降于他?”咬
  海于仰天大哭,捶胸顿脚,两泪双流。番王道:“且不须啼哭,你说个缘故
③ 迓(yà,音亚)——迎接。 ① 罴(pí
       ,音皮)——棕熊。

与我听着。”咬海干道:“那五百名鱼眼军被他抓在水里,一人一刀,砍做
两做,只今是一千个了。”番王道,“若得他转世,到还是对合子利钱。”
咬海干说道:“这三千名步军被他砍了头,剥了皮,剐了肉,一锅儿煮吃了。”
番王听说道一锅儿煮吃了三千步军,就吓得他喉咙哽咽如砖砌,眼泪汪洋似
线拖,一毂碌跌翻在胡床之下。番官番吏一齐上前,救醒回来。过了半日,
还不会说话。
    咬海干说道:“我王保重,不消吃惊。小臣还有一条妙计,足可大破南
军,洗雪今日之耻。”番王道:“是个甚么妙计?”咬海干道:“小臣前往
各邻国去借取救兵,足破南朝人马。”番王道:“到那一个邻国去?”咬海
干道:“或是重迦罗国,或是吉地里闷国,或是苏吉丹国,或是渤淋国。不
论那一国,但借取的救兵,小臣即便回来。”番王道:“都是些小国,怎么
济事?除是渤淋国还略可些。”咬海干道:“小臣就到渤淋国去罢。”番王
道:“多因我和你平日不曾施德于人,只怕人不肯来相救。”咬海干道:“小
臣把个唇亡齿寒的话和他讲,他不得不来。”番王道:“卿言虽当,务要小
心。”
    好个咬海干,即时收拾出门,一人一骑,一片三寸不烂舌,一杆三股托
天叉,夜住晓行,饥飨渴饮,登山涉水,戴月披星。大约去了有三个多日子,
走过一所深山,山脚下一面石碑,碑上一行大字,写着“两狼山第一关”。
咬海干起头一看,只见:
        一山峙千仞,蔽日且嵯峨。紫盖阴云远,香炉烟气多。石梁高鸟道,瀑水近天河。欲知来     处路,别自有仙歌。
    咬海干心里想道:“这等一个重山复岭,若只是撞遇着强梁恶少,还不
至紧;若有甚么鬼怪妖精,就费周折。”想犹未了,只见山凹里面一声鼍皮
鼓响,两杆绣旗,绣旗开处,闪出一个山贼来,拦着去路,喝声道:“来者
何人?快通名姓。”咬海干心里想道:“我带着一肚子气,前去借取救兵,
又撞着这等一个不知事的乡里道官来拦我去路,也罢,不免拿他过来,还他
一叉,权且叹一叹我这一口气。”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个女将,喝声道:“杀
不尽的泼贱婢,你是甚么人?焉敢拦吾去路。”那女将道:“俺是通天达地,
有一无二,带管本山山寨头名寨主女将军。你是那国来的?好好的送下买路
钱,我这里好放你去。”咬海干道:“俺是爪叶国镇国都招讨入海擒龙咬海
干的便是。你怎么敢要我的买路钱?”女将军道:“莫说你只是爪哇国都招
讨,饶你就是爪哇国的国王,也要他三千两黄金买路。”咬海干说道:“你
可是当真么?”女将军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怎么不是真的?”咬海
干道:“你若是真的,我这里只有一杆三股托天叉,就教你吃我一苦。”举
起叉来,照头就是一戳,那女将军心里想道:“我本是一员女将,在此纠集
强徒落草为业,眼前虽好,日后却难。俺看此人一貌堂堂,双眸炯炯,俺若
得这等一个汉子,带绾同心,枝头连理,岂不为美?虽然此人他说是个总兵
都招讨,却不知他的本领何如?待我试他一试,就见明白。”喝声道:“你
说甚么三股托天叉,你可认得俺的日月双飞剑?”急忙的双剑相还。你一叉,
我一剑。你叉来,我剑去,两家子混杀在山凹之中。那些小喽啰摇旗呐喊,
大战二十余合,不分胜负。咬海干心里想道:“枉了我们做个男子汉大丈夫,
反不如这等一个女将,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有此一等精熟武艺,身如舞女,

剑似流星。”有歌为证,歌曰:
        昔有佳人落草荒,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无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     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朱袖今何在?令人千载传芬芳。
女将军心里想道:“此人人物出众,叉法甚精,果是西洋名将。且待我困住
他一番,再作道理。”好个女将军,把双剑幌了一幌,拨转马就走。咬海干
心忙意急,高叫道:“那落草的贱人那里走!”一人一骑,一径追下山来。
那女将扭转头来;看见他追赶的将近,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语,把个指头
儿指天,即时间天昏;把个指头几指地,即时间地黑。天昏地黑,日色无光。
咬海干伸手不见掌,起头不见人,那晓得个东西,那辨得个南北,勒住了马,
停住了叉,没奈何,只得束手听命而已。那女将军眼看得清,手来得重,喝
一声:“那里走!”早已把个咬海干掀下马来,咬海干也只得凭他掀下马来。
一会儿把个咬海干掀他在自家的马上,咬海干也只得凭他掀在马上。女将军
活活的捉得一个总兵官来,咬海干只剩得一骑空马回去,正是:猿臂生擒金
甲将,龙驹空带战鞍回。
    那女将军到了山寨之中,把个咬海干又是扑咚的掀在地上。众喽啰一涌
而来,把个咬海干一条索儿绑缚得定定儿的,解上牛皮宝帐。那女将看见解
了总兵官来,连忙的走下帐前,亲手解开了他的绳索,请升皮帐之上,深深
的拜上两三拜,说道:“适来不知好歹,冒犯虎威,望乞将军恕罪!”自古
道:“礼无不答”,况兼咬海干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也连忙的唱上两
三个喏,说道:“不才是个被掳之夫,敢劳女将军大礼?”女将军说道:“将
军请坐,敢问缘由。”咬海干道:“末将不才,委是爪哇国镇国都招讨入海
擒龙咬海干。”女将道:“将军既是上国一个总兵官,为何独行到此?”咬
海干道:“国家有难,不得不行。”女将道:“是个甚么难?”咬海干道:
“为因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遗两个大元帅,统领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
无故侵害俺国王的国土。”女将道:“将军既有大才,焉得不为国家出力?”
咬海干说道:“非干末将不肯出力,争奈出一阵输一阵,出两阵输两阵,一
连战了五七日,就一连输了五七阵。输了阵还不至紧,害了俺五百名鱼眼军,
俱是一刀两段;又害了俺三千名步卒,惧是一锅煮下了几般羹。”女将道:
“如此利害哩!”咬海干道:“为因这个利害,没有个分解。故此末将一人
一骑,投往邻国,借取救兵。全仗唇齿之邦,救此燃眉之急。”女将道:“原
来有此一段军情。贱妾何幸如之,得逢颜面。”
    咬海干道:“女将军高姓大名?在此贵干?”女将道:“妾身姓王,不
幸父母早丧。从小儿爱习武艺,流落军乡,曾遇异人传授我一班神术,飞腾
变化,出幽入冥,无不通晓,故此人人号我做个王神姑。”咬海干道:“女
将军既有这等神术,何故在此山凹之中招亡纳叛,落草为强?”王神姑道:
“妾身虽在此处落草为强,却不是贱妾终身之计。”咬海干道:“女将军终
身之计还要何如?”王神姑道:“须得一个天下英才,人物出众,武艺高强,
才是我的终身之什。”咬海干道:“邂逅相遇,感蒙不杀之恩。请女将军坐
上,容末将再拜稽首,辞谢而行。”女将道:“怎么说个行字?是我适来吩
咐小喽啰下山去备办筵席,顷刻就完。请将军宽坐一会。”咬海干道:“荷
蒙不杀,万感不尽,怎么又要俯赐筵席,这个决不敢领。”王神姑道:“贱
妾还有一事相禀。”咬海干道:“请教是个甚么事?”王神姑道:“将军英

  才出众,武艺高强,妾身属望在将军身上。将军倘不弃嫌妾身丑陋,得荐枕
  席之欢,妾愿足矣!不识将军心下何如?”咬海干心里想道:“本待借兵邻
  国,解脱灾危,怎么又撞遇着这等一个妇人,好歪事缠也。”这正叫做自家
  心里急,他人未知忙。沉思一会,不曾开口。
       王神姑说道:“将军不必沉思,我和你两个量材求配,不叫做匹配不均;
  我和你两个觌面①相逢,不叫做淫奔月下。若说是非媒不娶,岂不闻槐阴树老
  媒人之故事乎?”咬海干道:“非干这些闲话。只因国家有难,臣子不遑寝
  食之时,何敢贪恋女将军,在此耽阁?”王神姑道:“这如今我和你结为婚
  姻,凡事俱在贱妾身上。”咬海干道:“怎么凡事都在你身上?”王神姑道:
  “夫妻是我,邻国也是我,救兵也是我,这却不是个都在我身上?”咬海干
  道:“怎么邻国也是你,救兵也是你?”王神姑道:“你还小觑于我,只说
  我是个剪径的强徒?我的本领,非我!夸口所说,凭着我坐下的闪电追风马,
  凭着我手里的双飞日月刀,饶他就是西洋大海,我也要荡开他一条大路;饶
  他就是铁果银山,我也要戳透他一个通明。若只说甚么甫朝宝船千号,战将
  千员,雄兵百万,那里在我的心上。你就投奔邻国,借取救兵,未必那国就
  发下一员大将来;未必发来的大将,就有贱妾如此的本领。将军你细思一番,
  看是何如?”咬海干眼见他乌天黑地的术法,又听知他这一段英勇的话儿,
  心里想道:“似此女将军,果是退得南朝人马,厮强如投奔他国;就是投奔
  他国,尚且未卜何如,不如将计就计。”说道:“既承女将军错爱,未将怎
  敢有违。但只还朝,不知国王心下怎么。”王神姑道:“不过与国王分得忧,
  就是好的,国王有何话说?”咬海干唯唯诺诺,王神姑即时杀牛宰马,大设
  一席筵宴,大小喽啰都来磕一个头。只见:
              吹的是齐天乐,摆的是萃地铛。六么七煞贺新郎,水调歌头齐唱。我爱你销金帐,你爱我        桂枝香。看看月上海春棠,恁耍孩儿莽撞。
       咬海干终是要救国家大难,那里有个心肠贪恋着美少红妆,苦苦告辞。
  王神姑吩咐小喽啰放起火起,把个牛皮宝帐尽行烧了,把个山寨里所有的金
  银尽行散与众喽啰去了。一夫一妇,两人两骑,竟奔爪哇国而来。
       却说爪哇国国王自从咬海干出门之后,度日维艰。一会儿一个报,报说
  道:“南兵围了新村,旗幡蔽日,鼓角喧天,声声叫道要拿住国王,要把国
  王煮米吃哩!”一会儿又一个报,报说道:“南兵围了苏鲁马益,旗幡蔽日,
  鼓角喧天,声声叫道要拿住国王,要把国王煮来吃哩!”国王吓得魂不附体,
  魄不归身。今日望,明日望,只指望咬海干借得救兵来,解此一难。那晓得
  去了三日,到四日上,猛地里小番报道:“总兵官的红鬃劣马跑回来也!”
  番王道:”怎么只是马来?”叫左右的再看。左右的回复道:“止是一骑马,
  背上挂了那一杆三股托天叉,空跑回来,并不曾见有个总兵官在那里。”番
  王听罢,一心欲折,两泪双流,说道:“这个总兵官一定是蛇咬了,一定虎
  伤了。莫不是南兵截死了?莫不是邻国仇害了?总是天意亡我,致使我总兵
  官不见了。事至于此,无可奈何,只得挈家儿走下海去罢,免得受他的熬煎
  之苦。”左头目苏黎乞道:“我王不必如此惊恐,只消撰下一封降书降表,
  备办些进贡土物,亲自赍着去见他的元帅,诉一段苦情,说:‘前日的天使,
① 啜(chuō, 音绰)赚——蒙骗。

是旧港国杀的,驾祸于我,百七十从音,是东国王杀的,驾祸于我。’人来
投降,杀之不祥。彼必谅于我国。”国王道:“我亲自去见他,到不是羊走
入汤,自送其死?”右头目苏黎益说道:“我王不肯亲往,容小臣二人代赍
书表礼物,去见元帅,看他何如,再作区处。”
    道犹未了,只见小番报说道:“总兵官领了一个总兵奶奶,一同见驾,
未敢檀便,特在门外听宣。”番王听知道总兵官来了,如梦初醒,似醉初解,
连声道:“宣进来,宣进来!”宣进总兵官来,番王道:“你去借取救兵,
为何空马先回?险些儿吓死我也!”咬海干道:“小臣奏过我王,赦臣死罪,
臣方敢言。若不赦臣死罪,臣不敢言。”番王道:“赦卿死罪,从直说来。”
咬海干把个王神姑的始末缘由,数说了一遍。番王道:“这王神姑如今何在?”
咬侮干道:“现在门外。”番王道:“带他进来,与俺相见。”宣进王神姑
来。
    王神姑朝着番王拜了二十四拜,连呼万岁三声。番王道:“贤卿既有大
才,何故落草为寇?”王神姑道:“路逢剑客须逞剑,不是才人莫献诗。未
得其人,故此权且落草。”番王道:“今日配与总兵官,可谓得人。只是寡
人国中多难,卿家怎么和我分解?”王神姑道:“任有甚么天大的事,小臣
一力担当。”番王道:“现有南朝的人马无故相加,累战累败,没奈他何。”
王神姑道:“凭着小臣坐下一骑闪电追风马,凭着小臣手里一口双飞日月刀,
凭着小臣满腔子出幽入冥的本领,把这些南朝的人马手到擒来,取之如拾芥,
何难之有?”番王道:“前日谢文彬来说,这宝船上有一个道士,是个甚么
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能呼风唤雨,役鬼驱神。宝船上还有一个僧家,
叫做甚么金碧峰长老,能怀揣日月,袖囤乾坤。有此二人,故此才下得西洋,
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卿不可小觑于彼。”王神姑道:“我王差矣!自古
到今,文臣武将,拜相封侯,那里有个道士?那里有个和尚?料他出家之人,
摇唇鼓舌,寡嘴降人,岂真有个甚么实在本领?小臣出阵,若不生擒和尚,
活捉道士,火烧宝船,齑粉元帅,誓不回兵!”番王听知这一席强梁之话,
满心欢喜,说道:“但得功成之日,同享富贵,与国同休。”亲自递酒三杯,
以壮行色。王神姑领了三杯酒,同了咬海干同到教场之中,坐了牛皮番帐,
点齐了番兵,齐奔苏鲁马益而来,高叫道:“南将何人?敢来出马?”
    华竟不知南朝是那员名将出阵,胜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王神姑生擒护卫   张狼牙馘①斩神姑
      诗曰:
            客有新磨剑,玉锋堪截云。西洋王神女,意气自生春。朝嫌剑花净,暮嫌剑花冷。能持剑       向人,不解持照身。
      却说王神姑带领了一枝番兵,竟奔苏鲁马益而来。早已有个蓝旗官报上
  中军宝帐。三宝老爷道:“西番多有女将,亦是奇事。”王爷道:“未必个
  个出奇。”马公道:“若又是个姜金定,却不费尽了神思。”老爷道:“谁
  敢出马擒此夷女?”道犹未了,帐前闪出一员大将来。三宝老爷举目视之,
  只见其人:罗头神的头,千里眼的眼,李淳风的耳朵,显道人的文身;骑一
  匹虎刺五花吼,使一条画杆方天乾,原来是中军帐下亲兵头目左护卫,姓郑
  名堂,说道:“末将不才,愿擒夷女。”元帅老爷吩咐旗牌官拨出一枝军马,
  跟随郑护卫出阵成功。郑堂一涌而去。只见番阵上绣旗开处,闪出一员女将
  来,只见:
            直恁的蛮姑儿,有甚的念奴娇。倒不去风云际会遇秦楼,趁好姐姐年少。红绣鞋也跷跷,       点绛唇也渺渺。二郎假扮跨青驺,水底鱼儿厮斗。
  郑堂喝声道:“来者何将?快通姓名。”女将道:“吾乃爪哇国国王驾下总
  兵官咬海干长房夫人王神姑是也。”王神姑起头看来,只见南阵这员将军,
  是好一个将军:
            斗马郎先一着,江神子后二毛。香罗带束皂罗袍,十八临潼献宝。破齐阵偏刀趁,斗黑麻       越手高。直杀得三仙桥上恁腥臊,管泣颜回丧早。
  王神姑道:“来将何人?早通名姓。”南将道:“吾乃南朝大明国征西元帅
  中军帐下亲兵头目左护卫郑堂是也。”王神姑道:“你无故侵入国土,是何
  道理?”郑堂道:“你国王无道,无故要杀我南朝天使,又无故杀我从者百
  七十人。我们今日兴师问罪,岂是无名?”王神姑道:“你说‘兴师问罪’
  四个字,故把这等一个大题目降人么?”郑堂道:“你咬海干连连战败而走,
  仅免一死。五百名鱼眼军一刀两段,三千名步卒一煮一锅。量你这等一个泼
  妇人有多大的本领,要甚么大题目降你。”王神姑道:“你敢口出大言。唗!
  你看刀!”劈头就是一刀。郑堂道:“你看我乾!”劈头就还他一乾。战不
  上三合,郑堂抖擞精神,威风十倍。王神姑心里想道:“此人画乾颇精,不
  是容易,须要把个狠手与他。”即时念动真言,宣动密咒,只见王神姑头上
  一道黑烟冲天。那黑云里面有一位金甲天神,手执降魔钉杵,照着郑护卫的
  头上狠是还他一杵,把个郑护卫猛地里打下马来。番兵番将一齐上前,拿动
  番钩、番耙、番绳、番索,把个郑护卫捞翻去了。
      却说郑护卫披挂上马之后,三宝老爷说道:“郑堂勇有余而智不足,此  
① 伏希电詧(chá,音察)——敬请明察。

  行未必成功。”王爷道:“再差一员将官出去,提防他一个不虞②。”老爷道:
  “有理。”即时传下将令,取到中军帐下亲军头目右护卫铁楞。须臾之间,
  一员大将立于帐下,鼻钩鹰嘴,须戳钢锤,脚走流星,形驮鹤立,骑一匹栗
  色卷毛骢,使一件八十二楞方面锏,说道:“末将是中军帐下右护卫铁楞。
  禀上元帅;适承呼召,指使何方?”元帅道:“适来郑堂出阵,有勇无谋,
  恐有疏失。特命你前去策应于他,务在小心,不可卤莽!”铁楞应声而去,
  跑至阵前,郑堂早已败阵被擒去了。铁楞心里想道:“元帅神见,果有疏虞。
  我此行多应也有些不巧。”打起精神,狠着喝上一声道:“蛮泼狗!敢唐突
  我南将么?”王神姑起头一瞧,只见:
            一技花儿的脸,一剪梅儿的头。玉堆的蝴蝶舞轻腰,雁过沙头厮辏。刀起处银落索,刀落       处金叶焦。风云会处四元朝,太师引时非小。
  王神姑看见铁楞来意不善,更不通问名姓,一任的举刀厮杀。铁护卫心中吃
  怪,手底无情,那一方锏打得就是流星赶月,花蟒缠身。王神姑看见不是对
  头,连忙的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咒,立地时刻,头上一道黑云冲天。黑云
  之内早有一位金甲天神,手执降魔钉杵,照着铁护卫的头上狠是一杵,把个
  铁护卫打翻在马下。番兵番将一涌而来,举起番钩、番耙、番绳、番索,把
  个铁护卫又捞翻去了。
      王神姑一连两胜,活捉南朝二将,洋洋得志,笑口微开,同着咬海干进
  见番王。番王道:“神姑功展何如?”王神姑道:“仗青我王齐天的洪福,
  凭着贱妾的本领高强,连赢两阵,生擒南朝两员大将。”番王闻言大喜,说
  道:“南朝两员大将在那里?”王神姑道:“现在门外。”番王道:“带他
  进来。”即时间,一伙番兵簇着两员南将,蜂涌而入。南朝两将面见番王,
  立而不跪。番王大怒,说道:“尔乃败兵之将,焉得不跪于我?”二将高叫
  道:“上邦为父为祖,下邦为子为孙。吾乃上邦大将,怎肯屈膝于下邦之君!”
  番王道:“你今日见执于我,生杀惟我,焉敢出言无状?”二将高叫道:“大
  丈夫视死如归,要杀就杀,何惧之有!”番王大怒,即时叫过番兵,押赴宫
  们外斩取首级。说一声“斩取首级”,早已把两个南将推出去,一声“开刀”,
  一声“斩首”。王神姑说道:“臣启大王,杀此二将,未足为奇。待臣捉了
  道士,拿了和尚,一同取斩,一同献功,才见得全胜之道。”番王看见个王
  神姑立地取功,唯言是听,即时息怒回嗔,说道:“依卿所奏,权且寄监,
  俟大功成日,另行处斩。”
      此时天色已晚。王神姑陪着咬海干,乘得胜之威,盼不到天明,要来厮
  杀。刚刚的东方发白,领了一枝番兵,又来讨战。蓝旗官报上中军。三宝老
  爷道:“郑堂有勇无谋,理当取败。怎么铁楞也不仔细,同被牢宠?”即时
  传下将令:“谁敢领兵前去擒此夷女,洗雪前仇?”道犹未了,只见狼牙棒
  张柏应声而出,朝着帐上打了一个恭,说道:”末将不才,愿先出阵,擒此
  夷女。”王爷道:“须得张将军才有个赢手。”老爷道:“那女将善能役鬼
  驱神,你去不可造次。”张狠牙应声道:“理会得。”攀鞍上马而去。望见
  个番将,也不管他是男是女,也不管他姓张姓李,当先就狠着喝上一声道:
  “唗!你是甚么人?敢生擒我南将!”王神姑起头看来,只见这员南将有好
② 优容——宽待,宽容。

些怕人也。怎么有好些怕人?他面如黑铁,须似乌锥;又带一个铁幞头,红
抹额;又穿一领皂罗袍,牛角带;手里又不是个甚么兵器,一杆的铁钉头儿
呲牙露齿;骑的又不是个甚么好马,一块的柴炭坯儿七乌八黑。王神姑心上
先有几分惧怯,却抖起精神,问说道:“那来的黑贼?早早通名。”张狼牙
喝一声道:“唗!你没眼睛有耳朵,岂不闻我张狼牙棒张爷的大名?”王神
姑道:“好个张爷,只好自称罢!”说得张狼牙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双手举起那八十四斤重的狼牙钉,照青那神姑的顶阳骨上,分顶就是一钉。
王神姑连忙的举起日月双刀来相架。张狼牙的人又利害,气力又大,兵器又
重,两家子交手才只一合,不及两合,那王神姑杀得浑身是汗,力软筋酥,
自知道战不过了,口儿里才哼两哼,张狼牙早知其意,照头就是一钉。王神
姑还不曾哼得出嘴,张狼牙的钉先已打了头上。任你是个甚么天神,怎么就
会晓得?怎么就会下来?恰好的把个王神姑打得满口金牙摇碧落,脑浆裂出
片花飞。
    张狼牙取了首级,竟上中军,见了元帅,把个首级一丢,丢在帐前。元
帅道:“那是甚么?”张狼牙说道:“适来出马,仗着元帅虎威,立诛西洋
女将。这就是女将的首级,特来献上记功。”元帅大喜,一面吩咐记录司录
上军功,一面吩咐军政司将首级号令诸将,一面吩咐授飨所安排筵席。即时
间筵席排完。元帅道:“张狼牙先饮一杯作庆。”张狼牙朝着元帅打一个恭,
说道:“承元帅尊赐,末将不敢辞。告禀元帅,恕僭了!”刚刚的举起杯来,
酒还不曾到口,蓝旗官报道:“禀元帅爷得知,军前又是张狼牙打死的女将,
口口声声叫那黑贼出来比手。”激得那个张狼牙心如烈火,声若巨雷,喝声
道:“唗!死者不能复生,岂有死魂会来讨战之理!此是妄言祸福,煽惑军
情,乞元帅枭其首级,以安人心。”元帅道:“煽惑军心,军法处斩。”元
帅吩咐一声斩,只见群刀手簇拥而来,就是满阵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
羔。蓝旗官高叫道:“冤枉杀人,元帅可怜见。”王爷道:“怎见得冤枉杀
人?”蓝旗官道:“小的们职掌塘报,以探贼为主。有事不敢不报,无事不
敢乱言。番阵上明明白白就是那员女将,一则是他自己通名道姓,二则是面
貌一样无差,怎教我们隐而不报?”王爷道:“老元帅且宽他这一会儿,这
其中事有可疑。”老爷道:“怎见得事有可疑?”王爷道:“番阵上纵不是
那员女将,或者是他姐姐报仇,未可知也。或者是他妹妹报仇,未可知也。
蓝旗官怎么敢妄言祸福,煽惑军情,自取罪戾?”张狼牙又激将起来,说道:
“二位元帅宽坐片时,容末将再去出阵,不管他甚么姐姐,不管他甚么妹妹。
元帅这里要死的,教他就吃我一钉;元帅这里要活的,教他就受我一索。”
王爷道:“张将军果是天下英雄。”
    张将军一手抓过狼牙钉,一手抓过乌锥马,飞阵而出,仔细看来,番阵
上果真还是那一员女将。张将军大喝一声,说道:“唗!你这贱妖奴,怎敢
军前戏弄于我!”双手举起那杆狠牙钉来,分顶就打。王神姑看见张狼牙打
的来,拨转马只是一跑。张将军怎肯放手于他,一匹马竟自追下阵去。王神
姑听知张将军的马响,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语,只见他头上一道黑气冲天。
喜得张将军的马快,早已粘着王神姑的背后。张将军看见他的头上黑气冲天,
晓得是他弄巧,分顶就是一钉。这一钉打得王神姑的神不曾得上天去,天上
的天神不曾得下地来。只是一阵黑气不得自伸,化作一阵大风,飞沙走石,
拔木卷茅。飞沙走石,拨木卷茅不至紧,把个张狼牙的两只眼睛刮做了一只,
一只眼睛刮做了半只,半只眼睛刮做了全然没有。怎么全然没有?两只眼都

睁不开来,却不是个全然没有?张狼牙心里想道:“这分明是些妖术。”拿
定了元神,勒住了马,带定了狠牙钉,住会儿睁开了两只眼,只见坐下的马
一头儿撞在一棵大柳树上。张将军心里狠起来,就要把个狼牙钉还他一钉,
心里又想一想,说道:“树又大,兵器又重,我的力气又大,万一一钉钉在
树上,倘遇妖妇赶来,我的狠牙钉却又抽扯不出,岂不送却了我的残生性命。
却又一件来,若不下手于他,怎么得这棵树脱去。”又想了一想,说道:“总
莫若射他一箭,看是何如。”正是拈弓在手,搭箭当弦,要射他一箭,恰好
的飕地里响一声,早已不见了这一棵大柳树。原来王神姑善能腾云驾雾,善
能千变万化,他因为吃了狼牙棒,不曾遣得金甲天神,故此变做了这一棵柳
树,实指望狼牙棒打来,他就招吊了他儿个钉齿。谁想张将军的心又灵,计
又妙,不用棒打,只把箭来。这一箭不至紧,却不射着了王神姑的真身?王
神姑怎么得脱?故此地飕里响了一声,化作一道青烟而去。
    张将军笑了一笑,说道:“年成不好了,连杨树也会跑了。”风平尘静,
张狼牙仔细看来,只见王神姑就在前面。他就气满胸膛,怒从心起,喝一声
道:“贱泼妖那里走!快快过来,我和你定一个输赢。我今番若不生擒于你,
誓不回还!”一手扯出一枝箭来,折为两段,对天说道:“天!你在上,我
张柏今日若不生擒妖妇,罪与此箭同科!”王神姑看见张狼牙心如烈火,爆
跳如雷,他暗笑了一笑,心里说道:“此人是个一勇之夫,待我激他一激。”
即时举起刀来,高叫道:“那黑脸的贼,叫甚么天?你既是有些手段,你过
来,我和你大战三百回;不战三百回的,不为男子汉。”张狼牙道:“你若
走了,便是你输。”王神姑道:“走的不为好汉。”张狼牙喝上一声,破阵
而出。王神姑未及交手,把个双刀虚幌了一幌,败下阵来。就把张狼牙激得
爆跳如雷,叫声骂道:“好贱婢!你那口是个甚么做的?怎的这等不准?你
走到那里去也!”放马追下阵去。王神姑看见张柏追下阵来,连忙的把个舌
尖儿咬破,一口血水望西一喷,喝声道:“此时不到,等待何时!”道犹未
了,只见正西上一朵黑云,黑云所过,一阵怪风。怪风所过,一班狼虫虎豹,
猛毒恶蛇,卷毛青狮,张牙白象,豹全螭嘴,犀角牛头,有一班豺狼狗彘,
乌兔狐狸,貔貅大马,虮虱虻■,竟奔张狼牙。张狼牙低头一想,说道:“人
与鸟兽不同群。岂有这许多的恶兽助他出阵之理?莫非是些妖邪术法?我一
生不信鬼神,岂可今日临阵自怯!”横着肠儿,竖着胆略,一匹乌锥马,一
杆狼牙钉,左冲右撞,前挞后一鞭,不管甚么好与歹,大凡绊着的就是一钉。
尽着平生的膂力,大杀这一场。
    张将军大杀这一场还不至紧,可怜部下这些官军一个个提心挈胆,一个
个舍命挨生。你也说道:“你晦气,跟这等一个本官。他有乌锥马骑的,不
怕死;我没有乌锥马骑的,也不怕死么?”我也说道:“我晦气,跟这等一
个本官。”他有狼牙钉的,不怕死;我没有狼牙钉的,也不怕死么?”一个
说道:“我不去。”一个说道:“你不去,轻则割耳,重则四十钢鞭,你怕
不怕?”一个说道:“我去。”一个说道:“你去,狼虫虎豹、猛毒恶蛇,
你怕不怕?”一个说道:“到不如狼虫虎豹,一口一个,到得干净。”一个
说道:“只是一个狼虫虎豹会你,到也干净;只怕有两个狼虫虎豹都要会你,
反还不得干净。”大家商议了一会,没奈何,只得跟定了本官,东西南北,
尽力而施。
    张狼牙杀得气起,猛地里喝上一声,划喇喇就如平地一声雷。只见天清
气朗,雾散云收,满地飞的都是些纸人纸马,那里有个狼虫虎豹,猛毒恶蛇?

原来这些大虫怪物,都是王神姑撮弄来的。撮弄来的邪术止有一时三刻之功,
又且张狼牙按上方黑煞神临凡,诸邪不敢侵害,故此喝上一声,诸怪即时现
了本相。张狼牙看见这些怪物现了本相,胆子一发大了,喝一声:“泼贱婢
那里去了?我若还不生擒于你,万剑剐尸,我誓不回还!”王神姑骑在马上,
反笑了一笑,说道:“张将军,你千恨万恨,都是枉然。你莫若早早下马投
降于我,万事皆休!你若不信,现有两员南将活活的在我这里做样子。”张
狼牙见了王神姑,恨不得一口凉水吞他到肚子里来,喝一声道:“泼贱婢还
敢诳口。你再寻些狼虫虎豹、猛毒恶蛇来罢。”抡起狼牙钉,一马如飞,竟
取王神姑的首级。王神姑又笑一笑,说道:“惧怕于汝,不为好汉!”手中
日月双刀急架相迎。张将军抖起神威,施逞武艺,拿定了主意,要捉王神姑。
王神姑自知他力量不加,拨回马又走。张狼牙兜住了马,心里想道:“他又
来赚我下阵。我今番不赶他,看是何如?”张狼牙才带转了马,王神姑又来
骤马相追,高叫道:“黑脸贼那里走,何不下马投降于我?直待我一绳一索,
相牵于你。”激得个张柏性急如火,声吼如雷,骂道:“泼贱婢当场不展,
背后兴兵,恨得我也。”刚刚的恨上一声,早已一钉钉在王神姑的顶阳骨上,
打得扑冬一声响。仔细看来,那里是个王神姑,原来是一个上拄天、下拄地,
无长不长,无大不大一个天神。一时间天昏地黑、雾障去迷,对面不相识,
闻声不见人。那天神就会说话,说道:“张柏那里走!早早的留下首级在此,
免受他灾。”张狼牙的心偏雄,胆偏大,想一想说道:“打人先下手。我若
不下手于他,他必然下手于我。我岂肯反受他亏。”连忙的两只手举起那根
狼牙棒,照着那位天神的腰眼骨上,尽着两膀子的神力,喝声:“着!”狠
的是一钉。这一钉不至紧,假饶真是一个天神;也打得他一天霁色,万顷茫
然,莫说都是王神姑撮弄得邪术,怎么熬得张狼牙这一棒?恰好打得云收雾
卷,红日当天。
    原来那一位天神,是撮弄得那个佛寺里泥塑的金刚菩萨。这些术法,却
都被张狼牙打破了。张狼牙的胆子就有斗来多大,骂说道:“好贱婢,快快
的出来,受我一死。”只见王神姑远远而来,跨着一匹马,摆着两口刀,高
叫道:“黑脸贼,我今番不拿住你,不为好汉!”张狠牙高叫道:“泼贱婢,
我今番不拿你,不为好汉!”劈面就是一钉。王神姑心里想道:“我这些术
法,通不奈他何了。不如另起三间,耍他一耍。”好个王神姑,口里念动真
言,宣动密语,把个指头望南一指,正南上一员女将,自称王神姑,骑一匹
闪电追风马,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马受死!”
张狼牙看见,心里想道:“原来是一胞胎双生下来的,怎么模样儿这等厮像?”
方才举起狼牙棒来,只见正东上一员女将,自称王神姑,骑一匹闪电追风马,
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马受死!”张狼牙看见,
心里想道:“好一场怪事!似我南京城里一胞养一个是常事,一胞养两个是
双生,一胞养三个就要去禀府县。原来这三姊妹都是一般。”即时抖起精神,
去斗三员女将。只见正北上又是一员女将,自称王神姑,骑一匹闪电追风马,
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马受死!”张狼牙看见,
心上早已明白了七八分,晓得这些女将却都是王神姑撮弄之法。好个张狼牙,
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转战转添精采。只见正西上又是一员女将,自称王神
姑,骑一匹闪电追风马,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
马受死!”张狼牙看见,心上却有十分明白,拿定了主意,单展他的神威。
    五员女将,五口双刀,围定了张狼牙。张狼牙举起一杆狼牙钉,单战五

员女将,心里想道:“似我这等一条好汉,何惧怕于五个婆娘。莫说还有四
个是假的。假饶五个都是真的,也不在我张柏的心上。”一杆狼牙钉遮前挡
后,左架右拦,大战多时,张狼牙又杀得性起,猛地里喝上一声。这一声喝,
如天崩地塌一般。天崩地塌不至紧,把这些王神姑都吓得不见了。张柏起头
看来,满地上只见是些纸剪的人儿。原来那四个王神姑,果真是些邪妖鬼术,
仅可一时三刻功德。张狼牙大战多时,却不过了一时三刻,故此喝声响处,
邪术自消,只剩得一个王神姑,一骑马,自由自在,望本阵而走。张狼牙带
定了马,轻轻的斜拽而去,照着王神姑的后脑顶门针上,着实还他一钉。王
神姑躲闪不及,一钉钉下马来。
    张狼牙割了首级,奏凯而归,竟上中军,拜见元帅。元帅道:“连战功
展何如?”张柏道:“末将出马,遇着妖妇王神姑。这王神姑有十分的本领,
其实的利害。”元帅道:“怎见得他有十分的本领?十分的利害?”张柏把
个王神姑的始末缘由,细述了一遍。元帅道:“既如此,首级现在何处?”
张柏道:“现在帐前。”元帅道:“献上来验过,方才传示各营。”张柏连
忙的献上首级。元帅亲自验实。验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国师特来拜谒元
帅。”二位元帅不敢怠慢,以礼相迎,以礼相见,以礼叙坐。国师道:“连
日厮杀,胜负何如?”三宝老爷愁了个眉,嘬了个嘴,说道:“国师在上,
我和你离了南朝已经许时,功不成,宝不见,何日才得回朝?”国师道:“元
帅不必忧心,自有前定之数。且只说连日厮杀何如。”王爷道:“前日仰仗
国师佛力,大破番将咬海干。以后休息了十日半月,谁想近时咬海干有个甚
么妻室,叫做个王神姑,晓得甚么腾云驾雾,又能用术行邪。初战一阵,被
他妖木所迷,活捉了两员南将。连日幸得张千户泼天大战,昼夜不分,使尽
了千斤的勇力,用尽了一世的机谋,方才斩取得他的首级,在此记功。”国
师道:“阿弥善哉!那是甚么?”王爷道:“就是张千户斩取得妖妇的首级。”
国师道:“枉了张千户这等不分昼夜的辛勤。”王爷道:“请教国师,怎见
得枉了辛勤?”国师道:“那首级不是真的,却不是枉了这等几日辛勤?”
    毕竟不知怎么这个首级不是真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张天师活捉神姑   王神姑七十二变
    诗曰:
        净业初中日,浮生大小年。无人本无我,非后亦非前。箫鼓旁喧地,龙蛇直映天。法门摧     栋宇,觉海破舟船。书镇秦王饷,经文宋国传。声华周百亿,风烈破三千。出没青园寺,桑沧     紫陌田。不须高慧眼,自有一灯燃。
    却说国师看了首级,说道:“阿弥陀佛!这个首级不是真的。”王爷道:
“怎见得不是真的?”国师道:“要见他一个真假,有何难处!”叫过徒孙
云谷来:“将我的钵盂取上一杯儿的无根水,拿来与我。”云谷不敢怠慢,
接了钵盂,取了无根水,递与国师。国师接过水来,把个指甲挑了一指甲水,
弹在王神姑的首级上,只见那颗首级那里是个活人生成的?原来是棵杨木雕
成的。就是这二位元帅和那一干大小将官,吓得抖衣而战,话不出声。张千
户大惊,说道:“我一生再也不信鬼神,谁知道今日撞着这等一桩蜡事。分
分明明是我打他下马来,分分明明是我割他头来,还打得他血流满地,沾污
了我的皂罗袍。”王爷道:“你把个皂罗袍的血来看着。”只见张千户掀起
袍来,那里是血,原来都是阳沟里面烂臭的淤泥。张千户才死心塌地,说道:
“果真有些蜡事。”三宝老爷说道:“国师怎么就认得?”国师道:“阿弥
陀佛!贫僧也只是这等猜闲哩!”老爷道:“一定有个妙处。”云谷道:“我
师祖是慧眼所观,与众不同。”老爷道:“怎么是个慧眼?”云谷道:“三
教之内,各有不同。彼此玄门中有个神课,八个金钱,回文纤锦;袖占一课,
便知天地阴阳,吉凶祸福。儒门中有个马前神课,天干地支,遇物起数,便
知过去未来,吉凶祸福。我佛门中就只有这双慧眼。这慧眼一看,莫说只是
我和你,南朝两京十三省,就是万国九洲,都看见。莫说是万国九洲,就是
三千大千万千世界,都是看见。何况这些小妖魔之事,岂有难知之理!”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说:“王神姑又来讨战。”二位元帅深加叹服,说
道:“国师神见。”张千户说道:“天下有这等一个妖妇。死而不死,把个
甚么法儿去奈何他?”洪公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个妖妇就在
国师身上,求个妙计。”国师道:“阿弥陀佛!天下事退步自然宽。以贫僧
愚见,且抬着免战牌出去,挨他几日再作道理。”三宝老爷道:“挨了几日
之后,还求国师一个妙计,才得安宁。”国师道:“到了几日之后,贫僧自
有个道理。”国师一面归到莲台之上,元帅一面吩吩抬着免战牌出去。
    王神姑看见免战大牌,只得收拾回去,同着咬海干拜见番王。番王喜不
自胜,说道:“得此神通,何愁南朝人!寡人江山巩固,社稷坚牢,皆赖贤
夫妇二卿之力。”咬海干说道:“此乃我王洪福齐天,非小臣夫妇之力。”
番王即时吩咐安排筵宴,款待咬海干夫妇二人。番王道:“几时才得南朝人
马宁静?”王神姑道:“南朝连日败阵,抬将免战牌出来。宽容数日,小臣
自有设施,不愁不杀尽他也。”番王愈加欢喜,一连筵宴数日。王神姑带了
些酒兴,拜辞番王,说道:“今既数日矣,臣请出兵,和南朝大决胜负。若
不生擒道士,活捉和尚,火烧宝船,绳绑元帅,誓不回朝!”拜辞已毕,一
人一骑,统领着一哨番兵,杀奔南阵而来。
    南阵上早有个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三宝老爷说道:“前日多蒙国师允
诺,今日少不得还去求计国师。”国师道:“贫僧想了这数日,这个妇人乃

是些妖邪术法。张天师善能遣将驱神,不如去求天师,出马擒此妖妇,手到
功成,何必别求妙计。”老爷道:“国师所见甚明。”即时辞了国师,拜见
天师。天师道:“元帅不顾,有何议论?”元帅道:“今奉圣旨兵下西洋,
到此一国,叫做爪哇国。”天师说:“前日大败咬海干,王元帅之功,贫道
已得知其事。”元帅道:“谁料咬海干出一个甚么妻室,叫做王神姑,本领
高强,十分利害。初然一阵,被他妖术所迷,活捉我南朝两员大将。以后得
张狼牙施逞雄威,大战累日,刚才一刀斩了他的头,一会儿他又活了,又来
讨战。后来又是一狼牙钉打翻了他,割了他的头,一会几他又活了,又来讨
战。今日讨战不要他人,坐名只要大师老爷出马。故此我学生不识忌讳,冒
犯尊颜。未审天师意下何如?”天师闻言,微微而笑,说道:“元帅不必挂
心,似此死而复生,都是些妖邪术法,只好瞒过元帅,煽惑军心,焉能在小
道马有卖弄得去?容贫道出马,擒此妖妇,以成其功。”元帅大喜,即时转
过中军帐上,点齐精兵一枝,护持天师,以为羽翼。
    天师即时下了玉皇阁,收拾出马。左右列着两杆飞龙旗。左边二十四名
神乐观乐舞生,细吹细打;右边二十四名朝天宫道士,伏剑捧符。中间一面
皂纛皂纛之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一连三个信
炮,一齐呐喊三声,门旗开处,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天师,骑着一匹青鬃马,
仗着一口七星宝剑。王神姑起眼一瞧,只见南阵上一员大将,神清目秀,美
貌长须;戴九梁中,披云鹤氅。他心里想一想,说道:“久闻得南朝有个道
士,莫非就是他了?”再起眼一瞧,只见南阵上有一面皂纛,皂纛之上明明
的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他心里又想道:“原来
果真是那个张大师做道士的。他既是来者不善,我答者有余,不如先与他一
个下马威:吓他一吓。”即时喝一声道:“唗!来者何人?”张天师不慌不
忙,答应道:“吾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你是何方
女子?姓甚名谁?专一在此阵上鼓弄妖邪,戏弄我南朝大将,是何道理!”
王神姑道:“俺本爪哇国总兵官咬海干长房夫人王神姑是也。连日你南朝大
将,饶他有十尺之躯,饶他有千斤之力,尚然输阵而走,何况你一个尖头削
顶的道士,有何武艺高强,敢出阵来厮杀!”张天师大怒,骂说道:“你这
个泼贱婢,传得些妖邪小术,只好瞒得过那不晓事的,煽惑军情,焉敢在我
面前诗云子曰。”举起那七星宝剑劈面相加。王神姑说道:“你有宝剑,我
岂没有双刀?终不然你是个胳膊上好推车,脊梁上好走马,甚么好汉!”把
马一夹,刀来相架。两马相交,两股兵器齐举。天师心里想道:“若只是厮
杀,却不是我的所长。须索是拿出宝贝儿来,方才捞得他倒。”一面厮杀,
一面出神。出得好一个神,把个九龙神帕望上一丢。这神帕原是玄门中有名
的宝贝,他罩将下来,任你甚么天神天将,也等闲脱不得一个白。莫说是凡
胎俗骨,焉能做个漏网之鱼。姜金定曾经吃了一亏。今日却是这个王神姑被
他一罩,连人带马,跌在荒草坡前。
    天师传令,把个王神姑绳穿索捆,捆上中军帐来。蓝旗官报道:“禀元
帅老爷得知,今日张天师活捉的王神姑到于帐下。”元帅们听知这一场报,
一个个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脸上生。连忙的吩咐中军官,掌起金鼓,
竖起旗幡,迎接天师。天师已到,元帅道:“若非天师道力神威,焉能擒此
妖妇?”天师道:“一者朝廷洪福,二者元帅虎威,贫道何德何能,而有此
捷!”一面吩咐军政司摆酒。天师道:“酒倒不必赐,且把那妖妇解上来,
听元帅老爷发落。”王爷道:“天师见教的极是。”三通鼓响,一簇群刀手

把个王神姑一拥而来。二位元帅道:“这个妖妇情真罪当,死有余辜,推出
辕门外斩首回报,毋违。”这正是帐上一声斩,帐下万声欢。你看大鹏鸟从
天飞下,白额虎就地撮来,饶你有仪、秦口舌难分辨,饶你有孔、孟诗书不
济忙。即时间把个王神姑砍下一颗头,鲜血淋淋,献将上来。老爷叫旗牌官
即将首级揭于通衢,号令其国。张狼牙接着他的头,说道:“你今番也在这
里了。再似前番死而不死,我便说你是个好汉!”
    道犹未了,旗牌官慌慌张张报说道:“禀元帅老爷得知,适来小的提了
王神姑的头前去号令,紧行不过三五十步,早已撞遇着一个王神姑,一人一
骑,一手抢个头去了。这如今王神姑又在阵前讨战。”王爷道:“又是个甚
么王神姑讨战哩?”旗牌官道:“就是那一个王神姑。”原来砍的王神姑的
头都是假的。洪公道:“怪不得张狼牙说他死而不死。果真的有些蜡事。”
天师也大惊失色,说道:“今日可怪!”老爷道:“怎见可怪?”天师道:
“自来邪不能胜正,妖不能胜德。岂有个旁门小术,反在贫道阵前弄出喧去。”
老爷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为不可。”天师道:“今番贫道寻一个
对头与他,看他再走到那里去也!”老爷道:“怎么寻个对头与他?”天师
道:“贫道转到玉皇阁上,建立坛场,召请诸位天神天将,四面八方安排布
置,终不然这个妖妇会走上去罢?”
    果真的天师转到玉皇阁上,建立一坛: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
虎,当中一面七星皂旗,右边一个小道童执着羽扇,左边一个小道童捧着令
牌。天师披着发,仗着剑,捻着诀,念着咒、蹑着罡,步着斗,俯伏玄坛。
祷告已毕,时至三更。天师烧了几道飞符,取过令牌来,敲了三敲,喝声道:
“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天神天将赴坛。”令牌响处,只见四面八
方祥云霭霭,瑞气腾腾。只见无限的天神天将,降临玄坛。天师逐一细查,
原来是三十三天罡,七十二地煞,二十八宿,九曜星君,马、赵、温、关四
大元帅。齐齐的朝春天师打一恭,说道:“适承天师道令。呼唤小神一干,
不知天师何方使令,伏乞开言。”天师道:“劳烦列位神袛,贫道有一言相
告。”众神道:“悉凭天师道令。”天师道:“等因承奉大明国朱皇帝圣旨,
钦差领兵来下西洋,抚夷取宝。已经数载,事每依心。不料今日来到爪哇国,
本国出一女将,善行妖术,变化多端,一死十生,千空百脱,擒之不得,杀
之不能。似此迁延,讫无归日。故此劳烦列位天神天将,护持贫道,擒此妖
妇。明日归朝,特申虔谢,不敢私移功德。”众神道:“既承天师吩咐,明
日天师只请出马,小神一干自当效力。”天师道:“王神姑善能变化,变一
个,须烦诸神捉一个;变十个,须烦诸神捉十个;变百个,须烦诸神捉百个。
急如星火,不得有违。”众神得令,驾云而去。
    及至明日平旦之时,王神姑又来讨战。天师出阵。王神姑心里想道:“天
师昨日挨了一日,不出阵来,今日必定要和我赌一赌手段。其实的怎么奈得
我何!”把个日月双刀一摆,高叫道:“那牛鼻子,你又来也!”天师大怒,
举起个七星宝剑,指定王神姑大骂道:“我教你杀不尽的贱婢吃我一亏,你
焉敢阵前戏弄于我!”王神姑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何不也戏弄于
我,还我一个席儿?”天师道:“泼贱奴,你不要走!”急忙的取出九龙神
帕来,望空一撇。王神姑是个伤弓之鸟,漏网之鱼,早已看见。”天师的宝
贝出在手外,他即时张开口来,呵呵一口热气,只见一朵红云接天而起。高
叫道:“偏你会腾云,偏我不会腾云哩!”即时撇了青鬃马,跨上草龙,一
直赶上天去。赶来赶去,赶了半会。天师落下阵来,只见半空中呼呼的风响,

四马攒蹄,绑了一个人吊将下来。天师仔细定睛近前一看,原来就是杀不尽
的妖婢王神姑。天师大喜说道:“这不知是那一位天神之力?”天师正然收
拾回马,只见正东上一声响亮,吊下一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天师道:“好
奇怪哩,怎么吊下两个王神姑来?”道犹未了,正南上一声响亮,又吊下一
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正西上一声响亮,也吊下一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
正北上一声响亮,吊下一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四面八方,一片的吊下四
马攒蹄的王神姑来。天师见了,大惊失色,说道:“怎么有这许多的王神姑?
却又都是一般模样。”吩咐牵钩手数一数来,看是多少。牵钩手回复道:“数
也不多,只得七十二个。”天师道:“你们仔仔细细,尽行解上中军帐来。”
    蓝旗官先报道:“张天师一阵活捉了七十二个王神姑来。这如今尽行解
上中军,老爷验实。”这一报不至紧,把个中军帐上人人胆战,个个心惊。
二位元帅高升宝座。牵钩手把个王神姑两个一对,押上帐来。元帅老爷起头
一看,原来真个是三十六对,好怕人也。元帅道:“怎么一个人就有七十二
个?”王爷道:“这都是那杀不尽的妖妇撮弄撮弄,撮出这许多来。”老爷
道:“虽然撮弄:少不得有一个真的。”王爷道:“这个说得是,少不得有
一个真的在里面。”老爷道:“你们七十二个之中,是真的上前来讲话,其
余假的俱不许上前。”众人一齐答应道:“元帅差矣!人禀天地,命属阴阳。
父精母血:成其为人。怎么有个假的?”老爷道:“似此说来,你七十二个
俱是真的?”众人道:“俱是真的。”老爷道:“俱是真的,还是一伙合成
的,还是一胞生下的?”众人道:“我们原是一胞胎生下来的。”老爷道:
“怎么一胞胎生下你们七十二个,面貌都相同,年纪都相若,恰好就都是女
子,恰好就都是会厮杀的,会在一驮儿?”众人说道:“元帅有所不知,天
地间贞元会合,五百年一聚,五百年生出一代好人。彼此你中国五百年生出
七十二个贤人;我西洋不读书,不知道理;五百年就生出我们七十二个女将。
彼此你中国七十二贤人,聚在一人门下;我西洋七十二女将,出在一个胞胎。
彼此俱是一理,元帅老爷岂可不知?”元帅道:“你昨日厮杀,却只是一个?”
众人道:“可知只是一个。自古说得好:‘一个虚,百个虚,一个实,百个
实。’既晓得我们一个,就晓得我们七十二个。”王爷道:“那管他这些闲
话,叫旗牌官押出辕门之外,一个一刀,管他甚么真的假的。”天师道:“不
可。依贫道愚见,请国师出来,高张慧眼,真的是真,假的是假,就分别得
出来,庶无玉石俱焚之惨。”老爷道:“也罢,去请国师出来。”吩咐牵钩
子把这王神姑权押在帐外,令到施行。即时差官去请国师,国师正在打坐。
云谷道:“且慢,多拜上元帅老爷,待我师祖下座来,即当相拜。”差官回
了话,元帅道:“把这些王神姑俱押在帐外,少待一时就是。”
    却说七十二个王神姑押在帐外,这些大小军士,你也唧唧哝哝,我也唧
唧哝哝,有的说道:“都是假的。”有的说道:“都是真的。”内中有一个
军士是藩阳卫的长官,姓“伍余元卜”的卜字,其人眼似铜铃,心如悬镜,
能通货物好歹,善知价值高低,因此上人人都号他是个“卜识货”。他说道:
“列位都有所不知,这七十二十王神姑,连牵就有七十一个是假的,止得一
个是真的。”众人说道:“止得一个是真的,还是那二十是真的?”卜识货
把手一指,说道:“那第十六个是真的。”众人说道:“怎见他是真的?”
卜识货道:“你们不信,待我试一试,你们看着。”卜识货把个三股叉,照
着那第十六个王神的腿肚子上一戮。那王神姑扑地的一跳,跳起来,放声大
哭,说道:“疼杀我也!列位长官们,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俺得罪于元帅

台下,怎么列位私自用刑于我?”
    内中又有一个军士是龙骧卫的长官,姓“甄曲家封”的家字。其人一生
质直,百行端庄,一句就是一句,两句就是成双,因此上人人都号他是个“家
老实。”他说道:“七十二个王神姑,内中止有一个真的,这到说得是。只
一件,却不是第十六个。”众人道:“你说是那一个?”家老实把手一指,
说道:“那第三十二个是真的。”众人道:“怎见得他是真的?”家老实说
道:“你们不信,我也试一试)你们看着。”家老实把个方天戟,照着那第
三十二个王神姑的腿肚子上一戟,那王神姑也扑地的一跳,跳将起来:放声
大哭,说道:“疼杀我也!列位长官们,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归。
俺今日不幸在此,就没有一个慈悲的,反加害于我!”只见满腿上鲜血淋漓,
流一个不止。家老实说道:“这个血流漂杵,才是真的。”众人说道:“还
是家老实说的更真哩!”
    内中又有一个军士,是三宝老爷朝夕不离亲随的队伍。原是个回回出身,
本家开一爿古董铺儿,专一买卖古董货物,车渠玛瑙问无不知;宝贝金珠价
无不识,因此上人人都号他是个“别宝的回回”。走向前来看一看,把个头
儿摇了两摇。众人说道:“你把个头儿摇两摇,有何话说?”回回道:“卜
识货识的不真,家老实说的是假。”众人道:“你怎么说?”回回道:“这
七十二个王神姑,现今就有七十二副活心肠在肚子里,怎么叫做是假的。”
众人道:“怎见得有七十二副活心肠在肚子里?”回回道:“你们不信,待
我拎出来与你们看着。”众人道:“你拎来。”回回道:“你们都站开些,
不要吆喝。”众人只说是。回回把个手到他的肚子里拎将出来,那晓得个奸
回回,口里哝也哝,先哝说道:
        宝鸭香销烛影低,被翻波浪枕边歌。一团春色融怀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次二又哝也哝说道:
        脸脂腮粉暗交加,浓露于今识岁华。春透锦江红浪涌,流莺飞上小桃花。
次三又哝也哝说道:
        葡萄软软垫酥胸,但觉形销骨节熔。此乐不知何处是?起来携手向东风。
哝了这三首情诗儿不至紧,只见那七十二个王神姑,一个个一毂碌扒将起来,
舒开笑口,展起花容,大嗄嗄,小嗄嗄,都说道:“长官,长官!遇饮酒时
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你们南朝带得来的还有好情词儿,再舍福唱一个
与我听着,我们一时三刻死也甘心。”别宝的回回说道:“你看他称人心花
心动,兀的不是付活心肠也!”只因这一付活心肠,引得这些大小军士吆吆
喝喝;闹闹哄哄。你说道:“王神姑身死心不死。”我说道:“王神姑死也
做个鬼风流。”
    这一场吆喝,却早已惊动了帐上三宝老爷。原来二位元帅正才对着天师、
国师议论这桩异事,却只听得帐外军士笑的笑,叫的叫,跳的跳,嚷做了一
驮儿,老爷吩咐旗牌官拿过那些喧嚷的军士来。众军士只得把个前缘后故,
细说了一遍。老爷道:“押过那七十二个王神姑来,问他还是那个说的是。”

那七十二个众人一齐捆绑在帐下,老爷问他道:“卜识货说的可是?”众人
道:“不是。”老爷道:“他混名叫做个识货,怎么又说得不是?”众人道:
“他原是柴炭行的经纪,只识得粗货,不惯皮肉行的事情,故此不识货。”
老爷又问道:“家老实说的可是?”众人说道:“也不是。”老爷道:“他
混名叫做个老实,怎么也说的不是?”众人说道:“老实头儿鼻子偏虚,故
此叫做个假老实。”老爷又问道:“别宝的回回说的可是?”众人说道:“这
个说的是。”老爷道:“终不然你们是个宝。”众人道:“我们是个宝。”
老爷道:“是个甚么宝?”众人道:“是个献世宝。”老爷道:“你们不像
个献世宝。”众人说道:“若不是个献世宝,怎么一齐儿四马攒蹄的捆在帐。
下?”国师高张慧眼,说道:“你这个宝,却费过天师许多事了。”天师心
里想道:“国师说我费了许多事,其中必定拿住了一个真的。”答应道:“偶
尔成耳,何费事之有!”国师又说道:“费了天师许多心了。”天师心里又
想道:“国师又说我费了许多心,其中必定是成个功劳了。”又答应道:“分
所当然,何费心之有。”国师有要没紧的又说道:“天师,你事便费了这一
场,你心便费了这如许。莫怪贫僧所言,却是王神姑一只腿也不曾拿得来。”
这两句话儿不至紧,把个二位元帅吓得哑口无言,把个天师吓得浑身是汗。
三宝老爷说道:“国师,怎见得王神姑一只腿也不曾拿得来。”国师道:“口
说无凭,我取出来你看着。”
    毕竟不知国师取出一个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张天师连迷妖术   王神姑误挂数珠
    诗曰:
        三贤异七圣,青眼慕青莲。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上人飞锡杖,檀越施金钱。跌坐檐     前日,焚香竹下烟。寒空法云地,秋色净居天。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妖魔空费力,慧目     界三千。
    却说国师说道:“口说无凭,取出来你看便见。”老爷道:“怎么取来
便见?”国师叫过非幻禅师,取出钵盂,讨些无根的水来。即时间水到,国
师把个指甲儿盛了一指甲儿水,照着那七十二个王神姑弹了一弹。只见七十
二个王神姑扑地里一声响,扑地里化作满天飞。天师心里想道:“莫不是国
师还有些兴道灭僧的旧气,故意儿断送了我的功劳。”国师早已就知其情,
又把一指甲水,照着天上飞的一弹。只见轻轻的飞将下来,漫头扑面,却就
是那七十二个王神姑。二位元帅吩咐旗牌官起来一看,只见都是些甲马替身。
二位元帅心下才明白,只有天师心下十分不准信,横眉直眼填胸怒,目瞪痴
呆不作声。国师道:“天师,你不准信,即刻子那妖妇又要过来讨来。”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番将王神姑又来讨战。”元帅道:“这等一
个妇人,千变万化,就费了这许多的气力,下西洋的怎么是了!”国师道:
“元帅宽心,此妇不足为虑。”众将官心里不服,都说道:“这和尚又来说
个空头大话。只好天师有许大的法力,只好天神天将有许大的神通,尚然拿
他不住,怎么说得个不足为虑。”元帅道:“天师费了这许多心事,又成一
空。须得国师设一妙计,不知国师肯么?”国师道:“要擒西洋女将,除非
还是张天师去得。”天师道:“贫道请下了这许多天神天将,尚然擒他不住,
怎么贫道又去得?”国师道:“天师不必多谦,贫僧相赠一件宝贝,就可擒
拿得他。”天师道:“既蒙国师见教,贫道何敢推辞,明日情愿出马。”国
师道:“天师,你明日出阵,也不消大小官兵,也不消旗幡执事,也不消令
牌、草龙,只用贫僧相赠的宝贝,手到擒来,如探囊取物。”天师心上大喜,
暗想道:“佛力广无边,一定有个妙用在那里。”说道:“弟子既承尊教,
今日先请出宝贝来罢。”国师道:“我就交付与你。”口便说道:“我就交
付与你。”手却不慌不忙,慢腾腾地到那左边偏衫袖上,取过那一挂念珠来,
数一数,只有一百单八颗。原日海龙王送来之时,却有三百六十颗,佛门中
止用一百单八,故此只有一百单八颗。举起来递与天师。天师接了,心里想
道:“这和尚有好些不足之处。既是许下我一件宝贝擒取妖妇,怎么又只与
我一挂数珠儿?终不然对着那个妖妇去念佛也!”没奈何,只得直言相告,
说道:“国师见赐这挂数珠,还是何处所用?国师道:“这就是擒拿王神姑
的宝贝儿。”天师道:“这个宝贝只有恁长,只有恁大,怎么拿得王神姑的
泼妇住哩!”国师微微的笑了笑,说道:“你真是个痴人,你只管放心前去,
不必忧疑。”三宝老爷又说道:“天师只管放心,国师自有个妙用。”彼此
分别。
    只是天师回到玉皇阁,费了好一番寻思。怎么费了好一番的寻思?欲待
仍旧的带了官兵执事,带了符水草龙,却又违拗了国师体面,不好看相。欲
待果真的不带官兵执事,不带符水草龙,却又恐怕有些差错,于自家身上不
安详。寻思了半夜,看看天色已明,王神姑又来讨战。天师只得遵依国师的

指教,一人一骑,单刀出马。临行之时,国师却也在中军帐上,问天师道:
“贫僧与你的宝贝,带在那里?”天师道:”带在左边臂膊上。”国师道:
“阿弥善哉!你怎么挂他在臂膊之上?你也承受他不起。你也难为你的子
孙。”天师心里想道:“拿了几颗数珠儿,真才就当个宝贝。”没奈何,只
得上前去问一声道:“这宝贝还是带在那里才好?”国师道:“须带在颈项
上,方才消受得他起。”天师连忙的取出来,带在颈项之上。天师已然出阵,
国师又叫回来,叮嘱他说道:“天师此去,但见了王神姑,不可与他讲话,
竟自把个宝贝儿望空一撇,便就擒拿了他。”天师道:“虽是擒他,却不台
出阵之时,又叫我转了一转。”国师道:“转了一转,也只是费些周折。擒
拿的事,一准无移。”天师竟行而去。
    王神姑看见天师单人独骑前来,他心上就有些犯疑,暗想道:“他每日
领兵带将,他今日只身独自而来,想必是有个甚么宝贝儿来拿我也。”他一
心只在堤防天师,不想天师却又倒运,看见个王神姑眼睁睁的再不动手。王
神姑道:“你这牛鼻子道士,又来做甚么?敢是自送其死么?”天师道:“我
今番特来擒你的真身。再若饶你,誓不回兵!”王神姑心里一想:“此人若
没宝贝,焉敢说此大话。自古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好个王
神姑,把个双飞日月刀虚幌了一幌,竟拨转马就走。天师却才想起来,说道:
“国师吩咐我不可与他讲话,不想我惯了这张嘴,多讲了几句话,把个王神
姑惊走了。这如今没奈何,只得赶他下去。”王神姑看见天师赶下阵来,你
看他不慌不忙,口里念了几声,把个指头儿照着地上指了一指。指一指不至
紧,那块地上就变成了三丈四尺阔的一条大涧,他自家的马一跃而过。天师
大怒,骂说道:“泼贱婢,偏你的马就是马,难道我骑的就是驴几!”把个
青鬃马猛地里加上一鞭,实指望小秦王三跳涧。那晓得是个触藩羝羊,进退
两难,连人连马,都失在涧底下去了。那条涧却好又是个淤成的稀烂涅泥,
那个马陷得住住的,方才罩起前蹄来,后面两个蹄子又陷下去了;方才跳起
后蹄来,前面两个蹄子又陷下去了。天师大惊,说道:“此事怎么是好?陷
在这里不至紧,倘撞遇着那个妖婢一箭射来,吾命也难保。”正然吃惊,猛
听得划喇喇一声响,原来又不是条涧,却又是天连水,水连天,一望汪洋,
茫然万顷。天师愈加吃惊,心里想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明明的陷在
一条沟涧之中“却又落在海里,想应是个海笑么?”天师细看了一番,水面
虽是宽阔,却也不深。不深不至紧,左傍却还有些边岸,天师撇下马来,牵
着他沿岸而走。走一步,报怨一声,说道:“都是这个和尚害了我也。若有
个令牌、符水,却不遣下个天将,也得救助于我。”走两步,报怨两声,说
道:“这都是这个和尚害了我也。若有个草龙,却不骑上天去,这如今到了
好处。”一面走,一面报怨。正行之际,远远的望见一所高山,心里想道:
“巴着一个山,权且躲他一会,再作道理。”及至去到那个山身边,原来是
个一刀削成的山,四壁陡绝,饶你要上去,没有个路径。天师站了一会,只
见山顶上有一个樵夫,一手一条尖担,一手一把镰刀,口里高歌自得。歌说
道:
        巧厌多忙拙厌闲,善嫌懦弱恶嫌顽。富遭嫉妒贫遭辱,勤曰贪婪俭曰悭。触目不分皆笑蠢,     见机而作又言奸。不知那件投人好,自古为人处世难。
    天师听了,心里想道:“这个人原来是个避世君子,歌这一首叹世情的

诗儿,尽有些意思。这莫非是我命不该绝,就有这等一个救命王菩萨来也。”
天师高叫道:“山上走的君子救人哩!山上走的君子救人哩!”那人只做个
不听见的。一面口里歌,一面脚下走,天师又想道:“放过了这个,前面怎
么又能够有个人来搭救于我?”尽着气力,高声大叫道:“山上君子救人哩!”
只见那樵夫听见了,连忙的放了尖担,歇下镰刀,弓着背,低着头,望下面
瞧一瞧,问说道:“那海里走的是甚么人?”天师道:“吾乃南朝大明国朱
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的便是。”那樵夫又问道:“你可是下西洋取
宝的张天师么?”天师道:“不敢,便是。请问君子,今日为何海水连天?”
那樵夫道:“天师,你还不得知,今日是个海笑之日。”天师道:“海笑不
至紧,我大明国的宝船也不见在那里。”那樵夫道:“你这行道士好痴哩!
你把个海笑只当耍子。今日海笑,连我的爪哇国一国的城池,一国的百姓,
俱已沉没于海,何况你那几只宝船。”天师听了一忧,又还一喜。何为一忧?
眼见的这高山不能上去,救此残生,这不是一忧?何为又还一喜?若在宝船
之节,此时俱为海中之鱼鳖,这却不又是一喜?却又高叫道:“君子救人一
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我上山,恩当重报!”樵夫道:“这个山大约有四十
多丈高,四面壁陡,绝无路可寻,怎么能够救你上来?”天师又看了一看,
问说道:“君子,你那尖担上是甚么东西?”樵夫道:“尖担上都是些葛藤。”
天师道:“没奈何,你把那葛藤接起来,救我上山罢!救我上山,决不忘恩
负义。”
    那樵夫倒也有些意思,连忙的取出葛藤,细细的接起头来,一丈一丈,
放了三十九丈八尺五寸,止差得一尺五寸多长,却接不着个天师。天师道:
“君子,你放下尺来多长,就接着我了。”樵夫道:“你这行道士不知世事,
我千里只有一尺多长,都要放将下来与你,我却不是个两手摸空?我两手摸
空还不至紧,却反不送了你的性命?”天师道:“救人要紧,快不要说出这
等一个不利市的话来。”樵夫看了一会,反问天师道:“你腰里系的是个甚
么?”天师道:“我系的是一条黄丝绦儿。”樵夫道:“你把那个绦儿解下
来,接着在葛藤上,却不就够了?”天师道:“有理,有理!”连忙的把自
己的绦儿解将下来,接在樵夫的葛藤上。接上见接,一连打了四五个死纥 。
这也不是接樵夫的葛藤,这正叫做是接自家的救命索哩!那樵夫问道:“接
的可曾完么?”天师道:“接完了。”那樵夫道:“我今番拽你上山来,你
把个眼儿蔽了些,却不要害怕哩!”天师道:“我性命要紧,怎么说个害怕
哩?只望你快拽些就足矣!”
    那樵夫初然间连拽几拽,一丈十丈,尽着气力拽了二十余丈,到了半中
间,齐骨拙住了不动手,把个天师挂着在半山中间,不上不下。天师道:“君
子,相烦你高抬贵手,再拽上一番。”樵夫道:“我肚子里饿了,扯拽不来。”
天师道:“半途而废,可惜了前功!”樵夫道:“啐!为人在天地之间,三
父八母,有个同居继父,有个不同居继父。我和你邂逅相逢,你认得我甚么
前公?还喜的不曾拽上你来,若还拽你上山之时,你跑到我家里,认起我的
房下做个后母。一个前公,一个后母,我夫妇二个却不都被你冒认得去了罢。”
天师心里想道:“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樵夫明明的把个
语话来相左。”没奈何只得赔个小心,说道:“君子,你见差了!我前面的
功程俱废了,不是前公、后母的前公。”樵夫道:“你这个道士,原来肚里
读得有书哩!”天师道:“三教同流,岂有个不读书的。”那樵夫道:“你
既读书,我这里考你一考。”天师道:“但凭你说来。”那樵夫道:“也只

眼前光景而已。你就把你挂在藤上,打一个古人名来。”天师想了一会,说
道:“是我一时想不起来,望君了指教一番罢。”那樵夫笑了一笑,说道:
“你这等一个斯文之家,挂在藤上,却不是个古人名字,叫做滕文公。”天
师道:“有理,有理!”那樵夫道:“我还有一句书来考你一考。”天师道:
“君子,你索性拽我上山来再考罢。”樵夫道:“但考得好,我就拽你上山
来。”天师道:“既如此,就愿闻。”樵夫道:“且慢考你书,我先把个枣
儿你吃着,你张开口来,待我丢下来与你。”天师心里想道:“王质观棋,
也只是一个枣儿。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我今日不幸中之幸,也未可知。”
连忙的张开个大嘴来。那樵夫把个枣儿一丢,丢下来可可的中着天师的嘴。
天师把个嘴儿答一答,原来是个烂臭的涅泥团儿,连忙的低着头,张开嘴,
望下一吐。把个樵夫在山上笑一个不止,说道:“你这行道士,你既读书,
这就是两句书,你可猜得着么?”天师心上二十分不快,说道:“那里有这
等两句臭书。”樵夫又笑一笑道:“你方才张开嘴来接我的枣子,是个‘滕
文公张嘴上’。你方才张开嘴来望下去吐,是个‘滕文公张嘴下’。这却不
是两句书。”天师道:“既承尊教,你索性拽我上山来罢!”那樵夫道:“你
两番猜不着我的书谜儿,我不拽你上山来了。”天师道:“救人须救彻,杀
人须见血。怎么这等样儿?”那樵夫道:“宁可折本,不可饿损。我且家去
吃了饭来,再拽你罢。”那樵夫说了这几句话,扬长去了。
    天师又叫了几声,樵夫只是一个不理。天师说道:“到被这个樵夫闪得
我在半山腰里,上不上,下不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拾起头来望着上
面,只见陡绝的高山,又不得上去。低着头来望下面,只见海面上的潮头约
有四五丈高,风狂浪大,又不敢下来。一旦解下了藤,离地有二十多丈之远,
跌将下去,却不跌坏了,怎么是好?低着头再看了一会,只见那匹青鬃马,
已自淹死了在水里,满口都是些白沫,四只脚仰着,朝天滚在浪里,一浪掀
将过来,一浪掀将过去。天师心里想道:“虽说是那樵夫坑我,却又得樵夫
救我。不然,此时我和青鬃马一般相似了。”没奈何,只得挂着在藤上。正
然挂得没奈何,只见无万的土黄蜂一阵来,一阵去,你来一针,我去一针。
天师道:“这正是黄蜂尾上针。叵耐这小虫儿也如此无礼。”一只手拽着藤,
一只手扑上扑下。幸喜得一阵大风,乌天黑地面来,把些黄蜂一缴过儿吹将
去了。黄蜂便吹了不至紧,又把个天师吹得就是个打秋千的一般。这边晃到
那边去,那边晃到这边来。正叫做: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风过后才然平稳些,恰好的藤上又走下两个小老鼠儿来,一个白白如雪,
一个黑黑如铁。白的藤上磨一磨牙,黑的藤上刮一刮齿。天师骂声道:“你
敢咬断了我的藤,我明日遣下天神天将来,把你这些畜类,打做一锅儿熬了
你。”只见那两个小老鼠恰象省得人讲话的,你也咬一口,我也咬一口,把
个葛藤二股中咬断了一股。天师道:“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被打头风。
我已自不幸挂在藤上,谁想这个鼠耗又来相侵。我寻思起来,与其咬断了藤
跌将下去,莫若自己解开了纥 跳将下去,还有个分晓。”转过头来照下一
看,天师心里连声叫苦也,连声叫苦也。怎么连声叫苦?原来山脚下水面上
有三条大龙,一齐张开口来,一齐的毒气奔烟而出。两傍又有四条大蛇,也
是一齐张开口来,也是一齐的毒气奔烟而出。把个天师心里只是叫苦,却又
无如之奈何,只得自宽自解,吟诗一律。诗曰:
        藤摧堕海命难逃,蛇鼠龙攻手要牢。自己弥陀期早悟,三途苦趣。莫教遭。肥甘酒肉砒中

    蜜,恩爱夫妻笑里刀。奉劝世人须猛省,毋令今日又明朝。
    看看的日已平西,天师道:“这樵夫多应是不来了,要我吊在这里,怎
么有个结果?”正在愁苦处,只听得銮铃马响,鼍皮鼓敲,天师道:“今番
却有个过路的君子来也。既有马声,想必是个慈悲方寸,我的解手却在这一
番了。”道犹未了,只听见马响处,有个人声问说道:“山上吊的是甚么人?”
天师仔细听来,却是个王神姑的声口,心里想道:“我先前骑了青鬃马,挎
了七星刀,尚然被他耍了。何况如今吊在藤上,岂能奈何于他?吾命休矣!
不如闭着双眼,凭他怎么处罢了。”王神姑又问道:“山下吊的是个甚么人?”
天师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又说道:“吊的甚么人?你说个来历,我且救
你上山来。”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又说道:“你再不开言,我把
这条葛藤割断哩!”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把个双飞日月刀放在藤
上磨一磨,说道:“我今番割断哩!”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果真
的把个葛藤割上几刀,大约三股中去了两股半,那个藤吊的咭咭响的。天师
心里想道:“割断了藤,不过只是一个死。他虽有些妖术,不过一个女流之
辈。我虽暂时困屈,到底是个堂堂六尺,历代天师,岂可折节于他。”正叫
做跌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紧紧的闭了双眼,也只当一个不听见。
    王神姑看见天师左不听,右不听,无计可施,心里想道:“这天师名下
无虚,至死不变。强哉!矫哉!我岂敢加害于他。不免现出了这一段机关,
看他何如,再做后段。口里念念聒聒,念了一会,说道:“你这吊着的人,
我本待救你上山来,你再也不开口。我如今去了,看你几时上山来。”说一
声去,只听得銮铃马儿渐渐的响得远,鼍皮鼓儿渐渐的敲得轻。天师原来本
是闭了眼的,听知他去了,把个眼皮睁开来。原来一天凶险皆成梦,万斛忧
愁总属虚。那里有个山,那里有个海,那里有个藤,只是自己一条黄丝绦儿,
自己吊在一棵槐树上。天师心上好恼又好笑,说道:“怎么就胡说了这一场?
我自己便罢,怎么青鬃马也会胡说?明明白白的淹在水里。”只见起眼一瞧,
青鬃马自由自在在荒草坡前。天师连忙的解下绦来,牵过马来,飞身上马,
竟奔宝船而归。
    正行之际,早有一个人一骑马,一口飞刀拦住马头,高叫道:“那里走?
你这牛鼻子,早早下马投降,兔受刀兵之苦!”天师起头一瞧。只见是个王
神姑。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大叫一声道:“泼贱奴,你奈何得我够了。
这如今我和你狭路上相逢,不你便我。”把青鬃马一夹,把六星剑一撇,直
取王神姑。王神姑大怒,骂说道:“你这行牛鼻子好无礼。中生好席人难度,
宁度中生不度人。我方才到放了你,你如今就变脸无情。”连忙的举刀相架。
你一剑,我一刀,你一上,我一下,你一来,我一往,两家子大战了五六回。
天师虽然受了一日闷气,他那一股义勇英风,那里放个王神姑在心上!王神
姑看见天师十分英勇,剑法又精,心里想道:“此人道学兼全,文武俱足,
不是等闲之辈,我这里怎么奈得他何?况兼天色已晚,不是厮战之时,总莫
若再把那话儿来会他一会。”口里念了几声,指头儿照着地上一指。指了一
指不至紧,那块地上依旧的变成了三丈四尺阔的一条深涧,依旧的把个天师
连人带马,一毂碌掀翻在深涧里面。天师大笑了三声。怎么又大笑了三声?
天师说道:“我这如今是个唱曲儿的,唱到二犯江儿水了。”
    道犹未了,只见座下青鬃马口里就讲起话来,大叫道:“张天师,你不
如趁早些下马投降于我,我还有个好处到你。你若还说半个不字,我教你这

个淤泥之中直沉到底,永世不得翻身!”天师大怒,说道:“势败奴欺主,
时衰鬼弄人。那里有个马弄人之理!”也顾不得甚么青鬃马,举起七星宝剑
来,照着马头上扑地一声响,就是一剑,原来那里是个马讲话,就是王神姑
闪在马头上妆成的圈套,恰好的这一剑掀在王神姑的头上。本是沟又深,天
又黑,王神姑胆子又大,略不提防,可可的就吃了一亏,左边额角上去了一
块大皮,血流满面,不会开言。连天师也在黑处,只说是砍了马,及至王神
姑苏醒之时,口里骂道:“我把你这个牛鼻子,教你就捞了我这一刀。”天
师心里才明白,晓得伤了王神姑,懊悔道:“何不再还他几刀,断送这个祸
根,岂不为美。”
    却说王神姑心怀深恨,将欲下手天师,晓得天师是按天上的星宿,下手
不得。将欲彼此开交,这一刀的酸气又不得出,终是要出气的心多,狠狠说
道:“一不做,二不休。这个牛鼻子,我也不奈你何!我且把你的巾帽衣裳
选剥了你的,再作道理。”天师连人带马,陷在淤泥之中,凭他鬼弄。果真
的一撇,撇过一顶九梁巾去了。天师道:“你恁的无礼,我明日拿住你之时,
碎尸万段,剐骨熬油。我教你那时悔之晚矣!”王神姑道:“你还口硬哩!
我且把你的衣服剥了去,看你何如。”果真的一掀,掀起那领云鹤氅来。彼
时已自黄昏将尽,月色微明。掀起了这件云鹤氅来不至紧,只见天师颈膊上
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王神姑看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怪的这个牛鼻
子嘴硬,原来有这等一件宝贝在身上。却一件来,他既是有这等一件宝贝,
怎么这一日再不动手于我?事有可疑,不免拿他过来,或好或歹,教他举手
无门。”好个王神姑,一面想定了,一面双手就过来,把个天师颈膊子低下
一捞,一捞捞将过去。原来是一挂数珠儿,数一数只得一百零八颗。拿在手
里,只见他毫光紫气,爱杀人也。工神姑心里又想道:“这决定是件宝贝,
这决是个战胜攻取的家伙。待我且挂将起来,却不落得一个赢家常在乎?”
他看见天师挂在颈脖子底下,他也把个数珠儿挂在颈脖子底下。那晓那一挂
数珠儿是个活的,划喇一声响,一个个就长得斗来大,把个王神姑压倒在地
上,七孔流血,满口只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
    毕竟不知这个数珠儿怎么会长,又不知天师可曾救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金碧峰轻恕神姑   王神姑求援火母
    诗曰:
        灿烂金舆侧,玲珑玉殿隈。昆池明月满,合浦夜光回。彩逐灵蛇转,形随舞凤来。谁知百     零八,压倒泼裙钗。
    却说王神姑带了这一挂数珠儿,那珠儿即时间就长得有斗来大,把个王
神姑倒在地上,六孔流血,满口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天师起头看
来,那里有个深涧,那里有个淤泥,明明白白在草坡之中。原来先前的高山
大海,两次深涧,樵夫、葛藤、龙、蛇、蜂、鼠,俱是王神姑撮弄来的,今
番却被佛爷爷的宝贝拿住了。天师心里才明白,懊恨一个不了。怎么一个懊
恨不了?早知道这个宝贝有这等的妙用,不枉受了他一日的闷气。王神姑又
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天师道:“我救你,我还不得工夫哩!我欲
待杀了你,可惜死无对证。我欲待捆起你。怎奈手无绳索。我欲待先报中军,
又怕你挣挫去了。”一个天师看了,一个王神姑,恰正是个贼见笑。
    原来国师老爷早得了一阵信风,说道:“哎!谁想今日天师反受其亏。”
叫一气:“揭谛神那里?”只见金头揭谛神、银头揭谛神、波罗揭谛神、摩
诃揭谛神一齐到来,绕佛三匝,礼佛八拜,说道:“佛爷爷呼唤小神,不知
那厢使用?”佛爷道:“现有爪哇国女将王神姑带了我的宝贝,跌在荒草坡
前。你们前去擒住他的真身,不许他私自脱换,亦不许你们损坏其身。”四
个揭谛神得令而去。佛爷爷心里想道:“揭谛神只好拘住仙的真身,却不能
够解上中军来。张天师一人一骑,却也不能够解他上中军来。不免我自家去
见元帅一遭。”竟上中军,见了元帅,劈头就说一句:“恭喜!恭喜!”二
位元帅眉头不展,脸带忧容,说道:“这如今灯残烛尽,天师还不见回来,
不知国师有甚么恭喜见教?”国师道:“天师尽一日之力,擒了女将,成了
大功。因此上特来恭喜。”老爷道:“天师既是擒了女将,怎么此时还不见
回来?”国师道:“天师只是一人一骑,没奈他何,元帅这里还要发出几十
名军上,前去助他一臂之力,才然捆缚得他来。”元帅道:“夜晚间兵微将
寡,恐有疏虞。”即时传下将令,点齐一百名护卫亲军,仰各队长依次而行,
前去接应天师。
    这一百名亲军带了高照,竟投荒草坡前而去。只见一个王神姑跌翻在地
上,一个张天师手里拿着一根绦丝儿,说长又不长,说短又不短,左捆左不
是,右捆右不是。正在两难之处,只见一百名亲军一涌而至。天师大喜,说
道:“你们从何而来?”都说道:“国师老爷禀过元帅,差我们前来与天师
助力。”天师道:“国师神见,真我师也!你们快把这个妖婢捆将起来。”
王神姑说道:“天师老爷可怜见,轻捆些罢!”天师骂说道:“泼贱奴,说
甚么轻捆些?我今日拿你回去,若不碎尸万段,剐骨熬油,我誓不为人!”
    王神姑两泪双流,没奈何,只得凭着这一百名军士细捆细收,一径解上
中军宝帐。国师老爷除了他的数珠儿,数一数还是一百单八颗。国师道:“天
师,你怎么今日成功之难?敢是我的宝贝有些不灵验么?”大师朝着国师一
连唱了几个喏,一连打了几个恭,说道:“多承见爱!怎奈我自家有些不是
处,故此成功之难。”国师道:“怎么有些不是处?”天师却把个前缘后故,
细说了一遍。国师道:“既如此,多亏了天师。”二位元帅看见个王神姑和

前番七十二个都是一般模样,说道:“前日七十二个都是假的,今日这二个
可是真么?”国师却把个数珠儿和揭谛神的前来后往,细说了一道。二位元
帅说道:“既如此,又多亏了国师。”天师道:“这个妖婢无端诡计,百样
奸心,望乞元帅速正其罪,细剥他的皮,细剐他的肉,细拆他的骨头,细熬
他的油,尚然消不得我胸中之恨!”洪公道:“天师怎么恨得这等狠哩!”
天师道:“此恨为公,非为私也。”元帅道:“天师不必吃恼,我这里自有
个公处。”即时叫过刀斧年来:“你即将女将王神姑押出辕门之外,先斩其
首,末后剥皮、剐肉、拆骨、熬油,依次而行。”刀斧手一齐答应上一声“是”,
把个王神姑,就吓得浑身是汗,两腿筋酥,放声大哭,吆喝道:“列位老爷
饶命哩!就只砍头,饶了剥皮、剐骨、熬油也罢。就只剥皮,饶了剐骨、熬
油也罢。就只剐骨,饶了熬油也罢。”刀斧手喝声道:“唗!你既是砍了头
便罢,却又乞这些饶做甚么?”王神姑哭哭啼啼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只这一句话儿不至紧,早已打动了国师老爷的慈悲方寸。国师道:“禀
过元帅,看贫僧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这妖妇立心不良,我今日若
放于他,他明日又来反噬于我。这正是养虎自贻患,这个不敢奉命。”国师
道:“善哉,善哉!只一个女人有个甚么立心不良?有个甚么反噬于我?以
贫僧观之,擒此女人如探囊取物,手到功成。饶他再没有反背之处,贫僧自
有个道理。”天师看见国师苦苦的讨饶,诚恐轻放了这个妖妇,连忙的走近
前去,说道:“擒此妖妇,万分之难,就此妖妇,一时之易。虽是国师老爷
慈悲为本,也有个不当慈悲处。虽是国师老爷方便为门,也有个不当方便处。
譬如天地以生物为心,却也不废肃杀收藏之令。这妖妇都是一段假意虚情,
誓不可听。”国师道:“蝼蚁尚然贪生,为人岂不惜命!他今日虽然冒犯天
师,却不曾加以无礼,这也是他一段好处。天师怎么苦苦记怀?”王神姑又
在那边吆喝道:“饶命哩,饶命哩!”国师道:“元帅在上,没奈何看贫僧
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既蒙国师见教,敢不遵依。”即时传令,吩
咐刀斧手放他起来。
    国师叫过王神姑,跪在帐前,问他道:“你是本国女将么?”王神姑道:
“小的是本国女将。”国帅道:“我元帅承奉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钦差宝船千
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下西洋,抚夷取宝,到一国探问一国,有无我
天朝的传国玉玺。如无玉玺,不过取得一封降表降书,一张通关牒文,我元
帅又不占人城池,又不灭人社稷,你这蕞尔小国,有多大的军马,敢倔强无
礼?你这蠢尔女将,有多大的神通,敢卖弄妖邪?今日拿住你,是贫僧再三
央说元帅饶你回城,你可知道么?”王神姑磕了几个头,说道:“谢元帅不
斩之恩!谢国师救命之德!小的回到本国,见了番王,即时献上降书降表,
即时换上通关牒文,再不敢倔强无礼,抗拒大兵,自取罪戾不便!”国师道:
“万一放你回去,背却今日之言,那一次拿住你,碎尸万段、剐骨熬油的事,
却都是有你的。”王神姑说道:“小的知道了。”国师老爷吩咐军政司把他
的披挂鞍马,一应交还与他,还与他酒肴,示之以恩,放他回去。王神姑得
命,好似踹碎玉笼飞彩凤,透开金锁走蛟龙,出了辕门,照着本国抱头鼠窜
而去。
    却说王神姑已去,马公道:”夷人反覆不常,况兼一女流之辈,他那里
晓得个‘信行’二字。方才还是不该放他,放他还有后患。”国师道:“人
非草木,岂可今日饶了他的性命,他明日又有个反背之理!”马公道:“莫
说明日,这如今去叫他回来,你就有个推托。”国师道:“阿弥善哉!若是

这如今去叫他回来,他就有些推托、贫僧誓不为人!”马公道:“国师既不
准信,禀过元帅,或差下一员将,或差下一员官,或差下二名番兵,赶向前
去叫他一声,你看他回来不回来,便见明白。”国师道:“这如今夜半三更,
教他到那里去叫?”马公道:“叫人也没用,怎么夜战成功?”国师道:“既
如此,禀过元帅,差下一名番兵去,叫他回来罢。”元帅传下将令,即差蓝
旗官追转番将王神姑,许即时回话。
    蓝旗官得了将令,连忙的追向前去。高叫道:“王神姑且慢去!我奉国
师老爷法旨,叫我回来:还有话吩咐于你。”王神姑正行之际,猛听得后面
有人指名叫他,吃了一惊,带住马听了一听,只听得吆喝道:“我奉国师老
爷法旨,叫你回来,还有话吩咐于你。”他心里想道:“叫我回去,没有别
话,这一定是有个小人之言,说我反复,故此叫我回去,看我今日推却不推
却,可见后日反复不反复。我若不去之时,便中了小人之计。我偏做个堂上
一呼,阶下百诺,庶几他不疑我,我明日得以成功。”连忙的问道:“果是
国师老爷的法旨么?”蓝旗官道:“军中无戏言,岂有假传之理。”王神姑
即时勒马回来,拜于帐下,禀说道:“小的已蒙国师老爷开天地之恩;宏父
母之德,放转回城。适才又蒙法旨呼唤,不知有何吩咐?”国师道:“我适
才思想起来,你是西番一个女流之辈,我是上国一个国师。你明日回去吊领
人马,反复不常,有谁与你对证?故此叫你回来;当众人面前做下一个证明
功德,才是个道理。”王神姑道:“我要供下一纸状词,我又不通文墨。我
要发下一个誓愿,却又口说无凭。不如将披挂鞍马之类,但凭老爷留下那一
件,做个当头罢。”国师道:“不是留下当头的话,只要见你一点真心。”
王神姑道:“若要见我一点真心,不如当天发下一个誓愿罢!”国师道:“你
就发下一个誓愿罢。”王神姑转身对着天磕了几个头,说道:“小的是西洋
爪哇国女将军,今日败阵被擒,荷蒙国师老爷赦而不杀。言定归国之后,称
臣纳贡,不致反旆相攻。如有反复,教我上阵不得好死,万马踏我为泥。”
国师听知此誓,说道:“阿弥善哉!发这等一个誓愿够了。”王神姑又磕了
几个头而去。马公道:“这个妇人好机深谋重哩!”国师道:“他一叫便来,
你还说他的不是。”马公道:“这才是他的机深处。”国师道:“发下了这
等一个誓愿,还有个甚么机深处?”马公道:“近时的人都有二十四个养家
咒,你那里信得他的。”国师道:“倘若信不得,贫僧必然万马踏他为泥。”
国师回到本船,叫过咒神来,记了王神姑的咒语。
    二位元帅每日专听爪哇国的降表降书。那晓得王神姑回到本国,见了咬
海干,咬海干道:“你怎么被张天师所擒?既然擒去,怎么又得回来?”王
神姑故意说道:“我是虚情假意,探实他的军情。”见了番王,番王道:“你
怎么被张天师所擒?既然擒去,怎么又得回来?”王神姑也故意的答应道:
“我是虚情假意,探实他的军情。”番王道:“你既是探实了他的军情,你
何不大展神威,擒此僧道,与朕威镇诸邦,有何不可?”王神姑道:“南朝
的僧家金碧峰本领其实利害,一时难以擒拿。”番王道:“既是难擒,却怎
么样处置?”王神姑道:“小臣还有一个师父住在甲龙山飞龙洞,修行了有
千百多年,道行非常,成其正果。不食人间五谷,饥飧铁丸,渴饮铜汁.身
高三尺,颈项就长一尺有余。头有斗大,手似铁钳。因他颈项子长,人人叫
他做个鹅颈祖师。他头顶风扇,脚踏火车,左手提的是火枪、火箭,右手提
的是火鸦、火蛇。因他是一团火性,人又叫他是个火母禅师。”番王道:“他
既是修行之人,怎么又肯来与你厮杀?”王神姑道:“是个两截的人。”番

王道:“怎么是个两截的人?”王神姑道:“我师父他在修真养性之时,扫
地恐伤蝼蚁命;他若是火性爆烈之时,即时撞倒斗牛宫。”番王道:“怎么
得他火性爆烈?”王神姑道:“大王岂不闻激石乃有火,不激原无烟?”番
王道:“此去多少路程?只怕一时不及。”王神姑道:“小臣不惮辛苦,快
去快来,还赶得相及。”番王道:“既然如此,有功之日,重重加赏。”
    王神姑辞了番王,别了咬海干,驾起一步膝云。那膝云一计一夜,可行
千里,不消三日三夜,已到了甲龙山飞龙洞。王神姑落下云头,来到洞口,
只见一个小道童儿坐在门前。王神姑走向前去,打一个稽首,说道:“师兄
请了。”那道童还一个礼.看一看说道:“你是爪哇国的王师兄也。”王神
姑道:“便是。”道童说道:“来此何干?”王神姑说道:“有事拜谒师父。”
道童儿说道:“师父却不在家了。”王神姑道,“到那里去了?”道童儿说
道,“在大罗天上火堆宫里打火醮去了。”王神姑说道:“去了几日?”道
童儿说道:“才去了三七二十一日。”王神姑说道:“火蘸要打几时?”道
童儿说道:“要六七四十九日。”王神姑道:“我有些紧事,怎么等得他来
也!”道童说道:“天上的事由不得人。 王神姑道:“我如今不得见师父,
天下的事也由不得人。”王神姑要得师父紧,只得守着他。
    一日三,三日九,直守得过了四七二十八日,只见一朵红云自空而下。
王神姑早已知道是师父来了,双脚跪在洞门之外。火母落下云来,看见个旧
日徒弟,可惊可喜,说道:“王弟子,你从那里来的?”王神姑一劈头就把
两句狠话儿打动师父,一边做个要哭的声音,一边说道:“弟子今年运蹇对
乖,遭了一年的厄难,受了一年的困苦,这如今还不得脱身。没奈何,只得
远来拜求师父。”火母道:“是个甚么人?敢这等窘辱于你!”王神姑又哭
又说道:“是个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甚么元帅,统领了宝船千号,战将千
员,雄兵百万,下俺西洋,抚甚么夷,取甚么宝,经今在俺爪哇国搅扰了大
半多年。”火母道:“你怎么让着于他?”王神姑道:“先是总兵官咬海干
出战,被他砍了五百名鱼眼军,又被他煮吃了三千名步卒。”火母道:“天
下有这等的道理!纵有不是,不该把个人来煮吃。你与他交战何如?”王神
姑道:“弟子与他交战。本待不输。争奈他有个僧家,本领利害,弟子那七
十二张甲马替身,俱被他所破。又把弟子的真身拿上中军,若不是师父所传
的五囤三出,弟子也不得回来见师父。”火母道:“你没有告诉他,你是我
的徒弟?”王神姑就扯一个谎,说道:“一发不好说得。”火母道:“怎么
不好说得?”王神姑道:“不说师父倒还好,因为说了师父,他愈加又计较
我们。”火母道:“他要怎么样计较于你?”王神姑道:“他也要把我们来
煮吃哩!”火母大怒,说道:“天下那里有这等一个僧家!你不看经面也看
佛面,怎么要把我的徒弟来煮吃哩!徒弟,你先去,我随后就来,定要与你
伸这一口气,定要与你报这一场仇,教他认得我的本领哩!”
    王神姑万千之喜,归到本国。国王道:“怎么去了这些日子?”王神姑
道:“因为师父在大罗天上火堆宫里打火蘸去了,故此耽迟了这些日子。”
番王道:“师父何如?”王神姑道:“师父即时就到,小臣带领本部兵马先
去伺候。”番王道:“凯旋之日,一总酬功。”王神姑辞了番王,领了本部
军马,见了咬海干,问说道:“南兵连日何如?”咬海干道:“他连日等我
们降书降表。况兼天气酷热,前行不便,故此不曾来十分催攒。你师父在那
里?”王神姑道:“即到荒草坡前。”道犹未了,火母已是落下火云,先在
那里等着徒弟。王神姑双膝跪下,说道:“不知师父早临,有失迎候。”火

母道:“徒弟,我此来,一非为名,二非为利,只为你是我的徒弟,我特来
捉此僧家,与你伸这一口怨气。只一件来,你决不可泄漏我的天机。你先出
马,看南阵上那个将领来,待我好作道理。”
    王神姑出阵,早已有个五十名夜不收打探了实信,报与中军,说道:“王
神姑回去,拜请了他一个甚么师父,住在甚么甲龙山飞龙洞,修行了有千百
多年,饥飧铁丸,渴饮铜汁。身长三尺,颈脖子就有二尺多长,混名叫做鹅
颈祖师。他头顶风扇,脚踏火车;左手提着火枪、火箭,右手提着火鸦、火
蛇,故此又叫做火母禅师。这如今现在阵前,声声要捉僧家,口口要拿道士。”
三宝老爷道:”这都是佛门中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王爷道:“谁想这等
一个女人,这等反复!”马公道:“去请国师出马,万马踏他为泥。”老爷
道:“这如今说不得那个话,快请天师来出马;万一天师推托,就着去请国
师。”道犹未了,只见帐下诸将一齐禀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末将们
不才,愿先出马,擒此妖贼。万一不能成功,再请天师、国师未为晚也。”
元帅道:非我不遣诸将,只因此来的妖贼,都是些妖邪术法,小鬼旁门,非
兵家之正脉,故此不敢相劳。连天师的正一法门且不能奈何于彼,连国师的
佛力也不能奈何于彼。诸将当悉体此意,毋谓我为轻忽也。”诸将齐声道:
“怎么敢说元帅老爷轻忽?只说马革裹尸,大丈夫之事。末将们不才,愿出
一阵,看是何如。”王爷道:“既是诸将紧意要战,许先出一阵,止许先锋
及五营都督,四哨官防御宝船,不可擅动。仍要小心,不可轻视!”
    诸将得令,一涌而出。左右行锋分为西翼,五营大部督看营。前后左右
按东南西北四方上,各自扎住一个行阵。一声信炮,三通鼓响,南阵上拥出
六员将官。只见番阵上站着一员番将,身长三尺有余,脸如锅底,手似铁钳。
南阵上三通鼓响,正东上闪出一员大将,束发冠,兜罗袖,狮蛮带,练光拖,
骑一匹流金■千里马,使一杆丈八戳天枪,原来是前营大部督应袭王良;高
叫道:“你站的敢是王神姑的师父么?”那番将答应道一声“是”,把那一
张血光的口张开来,火光就迸出来有三五尺。王良道:“你敢就是火母么?”
他又答应一声“是”,又把那一张血光的口张开来,火光又迸出来有三五尺。
王良道:“我闻你的大名如雷灌耳,原来是这等一个长颈鬼头。你出阵来怎
么?你敢欺我南阵上无人么?”抡起那一杆丈八的神枪,照着火母身上直戳
将去。火母也不作声,火母也不动手,只是戮一枪,一道火光望外一爆。王
良左一枪,右一枪,杀得只见他浑身上火起,并不曾见他开口,并不曾见他
动手。
    王良未了,只见正西上闪出一员大将来,烂银盔,金锁甲,花玉带,剪
绒裙,骑一匹照夜白银鬃马,使一杆朱缨闪闪滚龙枪,原来是后营大都督武
状元唐英,高叫道:“王应袭你过来,待我奉承他几箭。”一连射了一壶箭
不中。中在头上,头上就是火出来;中在眼上,眼上就是火出来;中在鼻上,
鼻上就是火出来;中在口上,口里就是火出来;中在面上,面上就是火出来;
中在手上,手上就是火出来;中在脚上,脚上就是火出来。并不曾见他开口,
并不曾见他动手。
    唐英还要射,只见正南上闪出一员大将来,红扎巾,绿袍袖,黄金软带,
铁菱角包跟,骑一匹全叱拨纯红的马,使一条三丈八尺长的鬼见愁疾雷锤,
原来是左营大都督黄栋良,高叫道:“唐状元你过来,等我奉承他几锤。”
一连上手就是七八十锤,就打出七八十个火团儿来,并不曾见他开口,并不
曾见他动手。

    黄栋良还要打,只见正北上闪出,一员大将来,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五
寸,不戴盔,不穿甲,骑二匹紫叱拨腾云的马,使一件重一百五十斤的神见
哭任君镋,原来是右营大都督金天雷,高叫道:“黄都督你过来,待我也奉
承他几镋。”一上手也就是七八十镋,也只是打出七八十个火球来。金天雷
说道:“好奇也,我这一百镋还是打钟哩?还是炼铜哩?”道犹未了,只见
火母飕地里一道火光,把个金大雷一把扯住。金天雷慌了,说道:“师父,
师父,你放了我再去扯别人罢!”火母说道:“我现钟不打,又去炼铜?”
    金天雷还不曾开口,只见左右两个先锋:一个身长九尺,膀阔三停;一
个身长十尺,腰大十围。一个黑面卷髯,虎头环眼;一个回子鼻,铜铃眼。
一个一匹马,一个一张刀。一个是左先锋张计,一个是右先锋刘荫。一个高
叫道:“金都督你过来,仔细我的刀。”一个高叫道:“你两个不见了开路
神,没有这个几多长数的。”一个左一刀,一个右一刀。一会儿,左一刀的
不见了刀口,右一刀的不见了刀尖。不见了刀口的吓得哑口无言,不见了刀
尖的吓出一身尖头汗来。火母方才张开口来,大笑三声,说道:”多劳你们
了!我咋日在途路上,感冒了些风寒暑湿,多得你们这一场修养,我的感冒
好了一半。”六员大将都只是睁开眼来看他一看。火母又说道:“你们不要
看我,你们转去,叫你那牛鼻子道士来,叫你那葫芦头和尚来。”
    毕竟不知他单请天师、国师有何道术,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天师连阵胜火母   火母用计借火龙
    诗曰:
        甲龙山上飞蛮沙,甲龙山下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瀛海,     红云四塞道路赊。东方日出啼早鸦,城门人开扫落花。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飞龙火母家。
    却说六员大将回阵而来,元帅道:“今日胜负何如?”左先锋张计禀说
道:“其人浑身是火,任是刀砍,任是枪戳,任是箭射,任是锤擂,只见火
光迸裂,并不曾见他叫疼,并不曾见他回手。”元帅道:敢是个寄杖之法么?”
张先锋道:“饶他寄杖,那里寄得这许多的刀枪?”元帅道:“他是个甚么
样儿的人?”张先锋道:“其人止有三尺长的女身,却就有一尺多长的颈脖
子。远望你就象一只雁鹅,近看他就是一个小鬼。”元帅道:“怎么这等利
害?”张先锋道:“闻说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因此上却就有些不好相交
处。”元帅道:“西番多有异人,似此一个番将,何以处之?”张先锋道:
“他坐名要天师,他坐名要国师,今番却少不得惊烦这二位也。”元帅道:
“只得去请天师。”
    请到天师,天师道:“驱神遣将,斩妖缚邪,这是贫道的本等,怎敢辞
劳?”即时出马,左右摆着飞龙旗,飞龙旗下摆着乐舞生、道士,中央竖着
皂纛,皂纛之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皂纛之下,
隐隐坐着一个天师,提着七星宝剑,跨着青鬃骏马。一声炮响,擂鼓三通,
天师坐在马上,单请番将相见。只见番阵上站着一个人,三尺长的身材,一
尺多长的颈脖子;面如锅底,手似铁钳,黑萎萎的一个矮子。只是红口、红
眼、红鼻头、红耳朵、红头发,恰好似个烟里火。天师高叫道:“来者何人?
早通名姓。”番将道:“俺甲龙山火龙洞丙丁大罗刹火母元君的便是,你是
何人?”天师道:“我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的便是。”
火母道:“你昨日活活的捉住我的徒弟,怎么就要煮他来吃哩?”天师道:
“因不曾煮得他。至今犹有余恨!”火母道:“你今日。出阵,也要煮吃于
我么?”天师道:“你自家惹火烧身,那个要来煮你?”火母道:“遇矮人
说矮话,怎么敢说我惹火烧身?”照头就是一箭。哪一箭不至紧,一道烟火
直喷到天师的面上来。天师连忙把个七星宝剑照箭一撇,箭便撇得倒,那一
道烟火却撇不倒,缠绕在天师的身上,险些儿把个胡子部做了乌焦巴弓。
    天师心里想道:“他浑身是火,以火成功,火克金,我的七星剑怎么是
个赢手?土克水,水克火,须得一个水,才是他的对头。”低头一想,计上
心来,把个青鬃马带到坎位上站着,手里捻定了一个“壬癸诀”,口里念动
了一股“雪山咒”,说道:“你那小鬼头,再敢飞过一枝箭来。”火母道:
“你还烧不怕哩!”扑地里就是一箭来。天师收定了神。捻定了诀,把个口
儿轻轻的啐一声,把个剑头儿轻轻的指一下,那枝箭斜曳里插在地上,连火
连烟自消自灭。火母大怒,说道:“好牛鼻子道士,敢拦我的马头么?”飞
星又是一箭。天师仍旧的啐一阵,指一指,那枝箭仍旧的插在地上,那些烟
火仍旧的自消自灭。
    火母心里想道:“这道士尽通得哩!今番不要把箭去会他,看他怕不怕。”
高叫一声道:“天师照箭哩!”口里说的是箭,其实的是一杆火枪。天师的
眼又是快的,看见个势头不善,就晓得不是枝箭,着实一啐,着实一指,那

杆枪只当得一枝箭吊在地上。也不见响,烟消火灭,也不见烧人。火母看见
个火枪不灵验,心里老大的吃力,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连三杆枪飞
过来,如流星赶月之状,那一天的烟火,好不吓人也!天师越加心雄胆壮,
口儿里连啐几啐,剑头儿连指几指,那三杆枪也只当得一杆吊在地上。也不
见十分响,烟飞火散,也不见十分烧人。火母心里想道:“我这箭一箭射过
须弥山,我这枪一枪戳透昆仑顶,怎么今日一发不在家里?敢是我的运限行
得低,敢是今日的神有些不利?也罢,识时务者呼为俊杰。我今日权且收拾,
待明日再来下手于他。”高叫道:“今日天晚,且待明日我和你再决输赢。”
    到了明日,天师出马,高叫道:“那矮鬼头,你昨日把火箭、火枪射了
我,今日也轮该我来射你了。”火母道:“我何惧于你!你前日六贝大将,
六般兵器,射的射,戳的戳,打的打,捶的捶,只当替我修养一番。莫说我
这等一个牛鼻子道士,任你是甚么来,我只是还你一个不动手。”天师看见
他口说大话,更加打起
    精神来,口里着实念,手里着实捻。一手托着一个净水碗,一手提着一
口七星宝
    剑。一会儿,净水碗里走下一个小鬼来,也是三尺多长的女身,也有一
尺多长的颈脖子,一手拿着一张弹弓,一手捻着一把弹子。天师喝声道:“照!”
只见小鬼扯起弹弓来,就是一弹子过去。那一弹子不至紧,径中在火母的头
上,扑的一响,扑的爆出几个火星儿来。火母只当不知道。天师又喝声:“照!”
那小鬼又是一弹子。这一弹子却又中得巧,正中在火母的眼上,只见眼里又
爆出几个火星儿来,火母也只当不知道。天师连忙的左喝声:“照!”右喝
声:“照!”那小鬼连忙的也左一弹子,右一弹子,打得个人母只是扑冬扑
冬的一片响,火星儿也一片的爆出来。只是火母还当一个不知。
    天师心里想道:“这个矮鬼头只当一个不知道,敢是弹子小了些。”口
里又念也念,手里又捻也捻。一会儿,那个小鬼一手挎着一张弓,一手提着
一壶箭。天师喝声:“照!”那小鬼拽开弓来,就是一箭。一箭就中在人母
身上。只看见些火星儿爆出来,那时看见他有些怕怯?天师又喝声:“照!”
那小鬼又是一箭。一箭又中在他身上,又只是些火星儿爆出来,他那里有些
怕怯?天师连喝:“照!”递喝:“照!”小鬼拽满了弓,搭定了箭,连射
递射,那一壶箭连中递中,连出火递出火,他也只当不知。
    天师心里想道:“箭也小了些。”口里又念几念,手里又捻几捻。一会
儿。那个小鬼手里换了一杆枪。天师喝声:“照!”那小鬼飕地里就过去一
枪。天师又一声:“照!”小鬼又一枪。天师一连的喝声道:“照!照!照!”
小鬼也连的飞过去,都是些枪、枪、枪。前番的弹子,前番的箭,倒还有些
火星出来,今番的枪,连火星儿也没有了,且莫说他有个惧怕。天师心上老
大吃惊,想一想说道:“我祖代天师之家,见了多少天神天将,拿了多少鬼
怪妖魔,并不曾看见这等一个矮鬼。这都是我自家走了雷,无法可治!”
    只见火母张开口来,叫一声“牛鼻子道士”,那口里就有三五尺长的火
光飞爆而出。天师道:“你叫甚么?”火母道:“你弹弓也打了,箭也射了,
枪也戳了,你的事了了。今番却也轮流到我么?”天师又想道:“若是轮流
于他,我这里好难支架也!莫若退他,到明日再作道理。”高叫道:“矮鬼,
你听着,昨日是你,今日是我,明日才轮流到你。”火母道:“既是明日才
轮流到我,今日且散罢。”天师将计就计,说道:“今日且散罢。”两家子
散了。

      到了明日,天师晓得这个火母有些利害,老大的堤防于他,仍旧的站着
  坎位上,仍旧的“壬癸诀”,仍旧的“雪山咒”。火母一头子跑出阵来,就
  叫道:“你那”牛鼻子道士,昨日好狠手也!今日也轮流于我,我叫你上天
  无路,入地无门,你才晓得我的本领哩!”天师笑了一笑,说道:“入地便
  不敢奉承。上天是我的家里,岂可无路?”火母道:“你还嘴硬哩!”扑地
  一响,就是一箭。天师依旧的碎,仍旧的指,一箭又过了。扑地的一枪,天
  师又一啐,又一指,一枪又过了。火母心里想道:“他今番不堤防于我,却
  好下手于他。”猛地里一块火老鸦飞将过来,把个天师的九梁巾儿一抓,抓
  将过去。天师心上只在堤防他的箭,堤防他的枪,那晓得有个飞鸦,会抓得
  他的巾子动哩。只见抓了巾去,天师老大吃力。喜得到底是个天师,早先都
  有个预备,接过净水碗来,把个竹枝儿蘸了些水,望空一洒,恰好的一个雪
  白的鹞鹰③腾空而起,赶在半天,抢过一顶九梁巾来。火母看见个鹞鹰来抢巾
  子,他就放出许多的火鸦,一个十,十个百,百个千,千个万。无万的火鸦
  不至紧,那一天的火,四面八方,通红直上,就象天做了一个火罩,罩住天
  下的人,天师拿定了主意只当不知,那火却也烧不到天师的身上,只是两边
  的乐舞生和那些道士,一个个诚惶诚恐,稽首顿首。天师口里又念,手里又
  捻,只见那个鹞鹰飞下飞下,和那些火鸦相斗,恰如红炉上一点雪,好不爱
  人也!天师恩道:“鹞鹰虽是爱人,终是寡不足以敌众,必须怎么结绝了他
  的火鸦才好。”即时间,运起掌心的雷,“啐”一声,把个掌心雷一放。只
  是轰天裂地,划喇喇一声响,就把那些千百万的火鸦打得:
           无形无影一场空,火灭烟消没点红。有意桃花随水去,无情流水枉归东。
  火母看见个火鸦之计不行,却又心生一计,飕地里一条火蛇绕身而出,也是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即时间,无万的火蛇塞满了地上,就是
  放野火的景象一般。一条自东来,一条自西而来,一条自南而来,一条自北
  而来,都奔着天师脚下。天师念念聒聒,接过净水碗来,把个净水洒了一洒,
  也一会儿,一条八尺长的雪白的蜈蚣飞将下地,竟赶着那些火蛇。自古道“蛇
  见了蜈蚣”,一会儿,把些蛇赶得东逃西窜,上跌下爬。火母看见个势头又
  不好得来了,连忙的张开那一个血光口,狠着是一喷,那火焰就有几十丈长;
  又一喷,又是几十丈长。他又碾动了火车,连走几走,口里连喷几喷,那火
  焰连长几长,烛天烛地。本是一地的火蛇,却又添了这一天的火焰,天连火,
  火连天,也不论个上下四方,也不论个东西南北,都只是一片的火光。天师
  却也吃了些慌,把个净水碗尽数的望天上一浇,只一天的见大雨倾盆倒钵而
  来,午牌时分下起,直下到申未西初才略小些。
      原来天师的净水碗,不亚于长老的钵盂,俱有吞江吸海之量,故此一碗
  水倒了,就下了这半日的大雨,还流不住哩。莫说是火焰早已消灭了,莫说
  是火蛇早已不见了,连火母也淋得没处安身,抽身竟回本国,叫上一声:“徒
  弟在那里?”王神姑连忙的答应道:“弟子在这里。”起头一看,吃了一惊;
  说道:“师父,你是个积年的火马,如何变做个冒雨的寒鸡?”火母道:“依
  你说起来,火马就不把水去泼人罢!”王神姑道:“水便是水,只是忒多了
  些。”火母道:“原来这个牛鼻子道士,却有好大的本钱哩!”王神姑道:
③  (huī,音恢)——指挥。

  “师父吃他的亏了。”火母道:“也不曾吃他的亏。”王神姑道:“你不吃
  他的亏,怎么晓得他的本钱大哩?”火母道:“你胡说。只说是今日输阵而
  来,连你国王也有些不好听相。”王神姑道:“师父,你另设一个计较罢。”
  火母道:“徒弟,你把个牛皮帐子帐起我来,四外俱不许人声嘈杂。你也要
  在百步之外伺候。大凡帐子角上、帐子脚下,有些烟起,你就来掀开帐子见
  我。”吩咐已毕,火母坐在帐子里面。王神姑伺候在帐子外面,鸦鹊不鸣,
  风吹不动。
      却说张天师归到中军,二位元帅说道:“连日多亏天师道力,胜此妖怪。”
  天师道:“莫说个胜字,只是扯得平过就是好了。”二位元帅道:“这妖怪
  怎么得他降服?”天师道:“多了他只是一个不怕射,不怕戳,不怕打,故
  此就无法可治。”元帅道:“须烦天师广施道力,成其大功,归朝之日,自
  有天恩。”天师道:“好歹只看明日这一阵,不是他便是我。我决不肯轻放
  于他!”
      天师磨牙擦齿,要赢火母。那晓得一上手,就有三日不见个矮鬼头的面。
  天师说道:“这个矮鬼头三日不见,多应又去请动甚么师父来也。”道犹未
  了,只见蓝旗官报道:“祸事来了!”天师喝声道:“唗!甚么祸事来了?”
  蓝旗官道:“宝船上的祸事。”天师道:“怎么是个宝船上的祸事?”蓝旗
  官道:“每船的坐桅上,都是一条红通通的大蛇,盘绕在上面。头上有一双
  红角,项下有一道红鳞,背上有髻一路红■④枪,后面有一条红尾巴。”天师
  道:“似此说来,是一条火龙了。怎么有个火龙会缠在桅上?不消说,这一
  定是那个矮鬼头弄的玄虚。你们去报元帅知道。”元帅叫问国师,国师道:
  “只问天师就知道了。”
      天师吩咐众军人把个箭去射他。只见一箭射上去,一条火喷将出来,连
  箭杆都烧乌了。元帅吩咐道:“住了,不许射。”天师又叫众人把个枪去戳
  他。只见一枪上去。一条火喷下来,连船篷都险些儿烧了。天师也叫:“快
  住了,不要戳他。”元帅道:“这个火龙如此凶恶,怕船上有些差池,怎么
  是好?”天师吩咐每船桅下置一口大缸,每口缸里注一缸满水,每缸水里俱
  有一条三五尺长的蜈蚣,隐隐约约如奋击之状。天师却又传下将令,昼则鸣
  锣击鼓,夜则多置灯笼,宽待他几日,看是何如。”一连宽待了六七日,并
  不曾见他动静,天师道:“我晓得了。他原是个撮弄成的。没有真气,故此
  不知利害。”好个天师,即时间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早已有个天将吊下来
  了,原来就是个龙虎玄坛赵元帅。天师大喜,说道:“我宝船上有一等怪物
  收成火龙,缠绕在桅上,相烦大将与我打他一鞭。”赵元帅得了法旨,飞身
  而上,照着那些火龙一个一鞭,打得他一会儿露了本相。你说本相是些甚么?
  原来都是些草根树皮捏合成的。天师谢了天将,回复了元帅。元帅道:“此
  一功尤见奇绝,但不知此后又有些甚么怪来?”天师道:“一来趁早,二来
  趁饱。趁比一个机会,待贫道出阵,擒此妖魔。”即时出去,两边乐舞生和
  那些道士,中间皂纛之下马走如飞。
      原来火母神君坐在牛皮帐里撮撮弄弄,实指望这些火龙之火延烧了宝
  船,那晓得赵元帅这一鞭!这一鞭不至紧,打得个牛皮番帐满地滚烟。王神
  姑走向前去,掀起帐来,只见火母神君口里连声叫:“苦也!苦也!”王神
  姑道:“师父怎么这等叫苦?”火母道:“我好一个火龙之计,却被那牛鼻
④ 不腆——不丰厚,谦词。

子道士请下赵元帅来,一个一鞭,打得我的都露了本相。”王神姑道:“师
父却怎么处?”火母道:“我当初也差来了。”只见张天师飞马而来,要捉
火母。火母吃了一惊,连忙的取出一件宝贝来,望空一撇。天师早已看见他
的手动,晓得是个甚么不良之物,即时跨上草龙腾空而起。只可怜这一班乐
舞生和那些道士,受他一亏。是个甚么宝贝,就受他一亏?原来是个九天玄
女自小儿烘衣服的烘篮儿。九天玄女和那混世魔王大战于磨朅山上,七日七
夜不分胜负。魔王千变万化、玄女没奈他何,拿了这个篮儿把个魔王一罩,
罩住了。此时节火母神君还在玄女家里做个煽鼎的火头,因见他有灵有神,
能大能小,就被他偷将来了。年深日久,灵验无穷。念动了真言;一下子放
他开会,遮天遮地,凭你是个甚么天神天将,都要捞翻过来。宣动密语,一
下子放他合来,重于九鼎,凭你是个甚么天神天将,都也不得放过。没有名
字,火母神君就安他做个九天玄女罩。天师跨上草龙,腾空而起。这些乐舞
生和那此道士,都是个凡胎俗骨,故此受他一亏。
    火母只说天师也罩在里面,叫声:“徒弟在那里?”王神姑说道:“我
在这里。师父呼唤,有何指挥?”火母道:“天师今番罩住了在九天玄女的
罩里。我越发替你做个卖疥疮药的,一扫光罢。”王神姑道:“师父怎么叫
做个一扫光?”火母道:“我有六般宝贝,放下海去,海水焦枯。我如今趁
天师不在,我去把个海来煎干了他,致使他的宝船不能回去。凡有走上崖的;
你和咬海干各领一枝人马,杀的杀,拿的拿,教他只轮不返,片甲不还,却
不是个卖疥疮药的一扫光?”
    早有五十名夜不收打探得这一段精由,禀知元帅。元帅还不曾看见天师,
只说是天师果真在罩里,连忙的求救国师。国师道:“元帅尊重,贫僧自有
主张。”元帅升帐。国师即时遣下金头揭谛、银头揭谛、波罗揭谛、摩诃揭
谛,守住了九天玄女罩,不许毁坏诸人。又即时发下一道牒文,通知四海龙
王。当有龙树王菩萨接住了燃灯古佛的牒文,即时关会四海龙王,放开水宫
雪殿,取出一应冷龙千百条,各头把守水面,堤防火母煎海情由。又即时差
下护法伽蓝韦驮尊天,今夜三更时分,云头伺候发落。
    却说火母夜至三更,吩咐王神姑领一枝人马,守住旱寨,不许南兵救应
水寨;吩咐咬海干领一枝人马,守住水寨,不许南兵跑入旱寨。自家驾起一
道红云,来至海上,连忙的把个火箭、火枪、火轮、火马、火蛇、火鸦望半
空中一撇,实指望吊下海来,即时要煎干了海水。等了一会,只见个海水:
        贝阙寒流彻,冰轮秋浪清。图云锦色净,写月练花明。
    火母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每常间我的宝贝丢下水去,水就滚将起来。
今日越是宝贝下去,越是澄清,这却有些古怪哩!”那晓得半空中有个护法
伽蓝韦驮尊天,轻轻的接将宝贝去了,况兼海水面上,又有冷龙千百条把守
得定定儿的,故此越加宝贝下去,越加海水澄清。火母大怒,说道:“不得
于此,则得于彼。也罢,且去杀了天师,杀了那一干道士,权且消我这一口
气。”及至回来,莫说是天师不在,连那一干道士也不在了;莫说是一干道
士不在,连那个九天玄女罩也不在了。把个人母气了半夜,等至天明,那些
火箭、火枪、火轮、火马、火蛇、火鸦,依旧在牛皮帐里。火母见之,愈加
性起,即时头顶风扇,脚踏火车,竟奔南阵而来,声声讨战,说道:“我晓
得牛鼻子道士坐在罩里,还不得我的罩来。这都是个葫芦头的和尚偷盗我的

宝贝,叫他一步一拜,送来还我,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我一口火吹上
船来。教你千号宝船尽力灰烬!”
    二位元帅听见他说道“一口火吹上船来”,心下有些吃紧,来见国师。
天师道:“这是贫道身上的事,夜来多亏国师起了他的罩,救了这一干道士,
已自不可胜当,今日怎么又惊烦国师。待贫道自家出马去,和他决一个雌雄。”
国师道:“天师,你也且慢。自古道:‘柔能胜刚,弱能胜强。’火母因为
火性不除,故此不能结成正果。你怎么也是这等火性也!”天师道:“既承
吩咐,贫道敢不遵依。只是怎么得这个妖怪退阵?”国师道:“他因失了那
一件讨饭的家火,故此吃力。这如今差下一员将官,送得个九天玄女罩还他
便了。”元帅即时传令:“诸将中谁敢送将九天玄女罩出阵去,还火母老妖?”
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将官,面如黑铁,声似巨钟,应声道:“未将不才,
愿将这宝贝送还火母。”元帅起头看来,原来是个狼牙棒张柏。天师道:“张
将军委是去得。”
    张柏接了宝贝,揣在怀里,离了中军,跨鞍上马,竟出阵前,口里不作
声,手里舞着狼牙棒。火舟那里晓得是送宝贝的,心里想道:“可恨这个葫
芦头倒不送宝贝来还我,倒反差下个将官来和我厮杀。待我吓他一吓,他才
认得我哩!”即时间把个火箭、火枪、火蛇、火鸦四件宝贝一齐的掀将起来,
只见半空中黑烟万道,平地里红焰千层。满耳朵都是呼呼的响,满眼睛都是
通通的红。天上地下都烧成了一块,那里有个东西南北,那里有个上下高低。
张狼牙浑身是火。自古道:“水火无情。”那里认你是一员大将。喜得张狼
牙还是胆大心雄,勒转马一辔头,径跑到中军帐下。虽然是不曾受伤,却也
苦了些眉毛胡子。元帅道:“这宝贝还是国师自家送去。”把个宝贝交还国
师。国师笑一笑,说道:“亏了贫僧取他的起来,教你们送一送也还不会,
还要我自家去走一遭。”把个宝贝也揣在怀里。张狼牙说道:“国师老爷,
你把个宝贝拿在手里好。”国师道:“怎么拿在手里好?”张狼牙道:“拿
在手里他好看见,他便不放出火来。”国师道:“揣在怀里何、如?”张狼
牙说道:“未将适才揣在怀里,受他一苦。”国师笑一笑,说道:“各有不
同。”一手钵盂,一手禅杖,大摇大摆而去。火母神君看见一个长老步行而
来,他心里想道:“这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又想道:“金碧峰是
个护国国师,岂可步行而出?”心上有些猜疑,叫声:“徒弟在那里?”王
神姑应声道:“弟子在这里。”火母道:“那步行的可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
    毕竟不知这步行的是金碧峰不是金碧峰,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金碧峰神运钵盂   金钵盂困住火母
       诗曰:
            峦天北望接妖氛,欢笑临戎见使君。徼①外旧题司马檄①,日南新驻伏波军。釜鱼生计须臾        得,草木风声远近闻。不独全师能奏凯,还看盟府勒高勋。
       火母同道:“前面步行的可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王神姑仔细看了一
  看,说道:“正是金碧峰。”火母道:“这个葫芦头有些利害,我也不可轻
  易于他。”即时收起那三昧中间的一股真火,喷将出来。通天彻地,万里齐
  明。国师道:“这妖怪他把个真火来会贫僧,贫僧也不可轻易于他。”也收
  起那丹鼎之中一股真气,微开佛口,吹了一吹。只见那一天的火,不过半会
  儿,都不见了。火母看见,心上吃了一惊,说道:“这个葫芦头,果真是个
  出众的。我这三昧真火,等闲人还认不得,他就认得,他就把个真气相迎。
  料应是个僧家,神通不小。待我叫他一声,看是何如。”高叫道:“来者何
  人?莫非是个南朝金碧峰长老么?”国师轻轻的应声道:“贫僧便是。”火
  母道:“你是释门。我是玄教。我和你各行其志,各事其事,你夜来怎么私
  自掀起我的九天玄女罩了?”国师把个手儿起一起,打个问讯,说道:“这
  是贫僧不是了。”火母道:“你掀我的宝贝,明明是欺我玄门。”国师道:
  “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只救取那一干道士,怎么
  说个欺你玄门的话?”火母道:“你既不是欺我玄门,你把个宝贝还我不还
  我?”国师道:“阿弥善哉!我佛门中人,自来不妄取一物,岂有要你宝贝
  的道理。”火母道:“既是还我宝贝,这如今宝贝在那里?”国师轻轻的取
  由宝贝来,拿在手里,说道:“宝贝在这里奉还。只是相烦老母回见国王,
  劝解他一番,教他收拾兵戈,递上一封降书降表,倒换一张通关牒文,免得
  终日厮杀,糜烂民肉,花费钱粮,岂不为美!”火母未及开口,国师就把个
  九天玄女罩望空一丢,丢在半空中。火母一见了自家宝贝,连忙的把手一招,
  招将下来,接在手里。
       火母得了他的宝贝,来取你的首级。说一声:“不要走!”就把个九天
  玄女罩一撇,撇在半天之上。火母也把个国师当做天师,一下罩住他在地上。
  那晓得佛爷爷的妙用有好些不同处,你看他不慌不忙,把个偏衫的袖口张开
  来,照上一迎,那个九天玄女的罩,一竟落在他的偏衫的袖儿而去了。火母
  反又说是佛门中欺负他,他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个火箭、火枪、
  火蛇、火鸦四件宝贝,一齐的掀将起来,也指望烧狼牙棒张柏一般的模样。
  虽则是黑烟万道,红焰千层;虽则是上天下地,火烧一片,这只好烧着凡夫
  俗子,怎奈何得佛爷爷。国师老爷不慌不忙,张开口来,一口唾沫,朝着正
  北上一喷。只见四面八方阴云密布,大雨倾盆,把那一天的火都浇得灰飞烟
  灭。火母看见不奈国师何,心中大怒,即时撇过那把降魔剑来,照着国师的
  脸上就劈一剑。国师道:“善哉,善哉!我出家人怎禁得这一剑哩!”不慌
  不忙,把个手里托的钵孟望空中一撇,撇上去,即时一个觔斗翻将下来。火
  母却又心大意大,不甚堤防,早已把个火母的捞翻在底下。火母见在钵盂底
① 曲突徙薪——把烟囱弯曲,把柴火搬开以防火灾。这里当为反意,谓贼船无防备。 ① 犼(hǒ,音吼)——兽名,似犬,食人。
        u

下不得出来,心上慌了,高叫道:“金碧峰饶我罢!”叫了一会没人答应,
又叫道:“金碧峰老爷,你是个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饶了我这一
次罢!”国师老爷听知,心下十分不忍;说道:“这拘禁人的事,本不是我
出家人于的。只是我见此人还有一百日灾难未满,不如趁这一个机会,要他
坐一坐,才好灭他的火性,才好收他的野心。”国师竟自转过中军帐来。火
母罩在钵盂之下,左吆喝,右吆喝,左吆喝也不得出来,右吆喝也不得出来,
把一双手左支右支,左支也不得出来,右支也不得出来。把两个肩头左扛右
扛,右扛也不得出来,左扛也不得出来。
    却说王神姑不见了个师父,四下里去找,再也找不着。只听见一个声音,
却象他师父一般,听一会象有,听一会又象没有。仔细听了一大会,却听见
说道:“金碧峰老爷饶我罢!”王神姑道:“分明是我的师父讨饶、却不见
在那里?”没奈何,把个草地下里排头儿寻一交,只看见一个黄铜打的盆儿
盖着在地下里,里面恰象有个人哼也哼的在哭哩。王神姑走近前来听上一听,
只见果真有个人在里头,一会儿哼哼的哭,一会儿又不哭,一会儿骨弄的响,
一会儿又不响。王神姑说道:“终不然我的师父坐在这个里面?”只说得“师
父”两个字出声,那里面一听听见了,连忙的吆道:“徒弟哩,徒弟哩!”
王神姑连忙的答应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火母道:“你快来教我。”
王神姑道:“你怎么在这个里面?”火母道:“吃了那金碧峰和尚的亏哩!”
王神姑道:“这是个甚么东西,会罩住你在里面?”火母道:“我在里面黑
通通的,不看见是个甚么。你外面亮处看一看。”王神姑仔仔细细打一看,
原来是个黄铜打成的一个小小钵盂儿。说道:“师父不打紧哩!”火母道:
“怎么晓得不打紧哩?”王神姑道:“是个和尚家化饭吃的钵盂哩!”火母
道:“若只是个钵盂,果真的不打甚么紧。”王神姑道:“你在里面发起性
来,把个头一顶,就顶他过一边,你却不就走出来也?”火母果真的把个头
来顶一顶,一顶,只当不知;又一顶,也只当不知;再一顶,也只当不知。
连顶递顶,越发只当不知。
    火母道:“徒弟,我头上就象座泰山一般,顶不动哩!”王神姑道:“师
父不干顶不动事,想是你的颈脖子软哩。”火母道:“怎么我的颈脖子软哩?”
王神姑道:“我看见来。”火母道:“你看见甚么来?”王神姑道:“我看
见你的颈脖子长便有一尺多,却四季是个软叮 的:“火母道:“你只叫我
顶,你也动下手么。”王神姑道:“你是个师父,我做徒弟的等闲不敢动手
哩!”火母说道:“我在里面要性命,教你还在那里科牙磕齿的。”王神姑
道:“你要怎么样儿?”火母道:“你把个钵盂抬起来就是。”王神姑道:
“晓得了。”即时把只手去抬,一些儿也抬不动。把两只手一抬,也抬不动。
王神姑狠起来,尽着平生的气力,两只手一抬,也抬不动。王神姑说道:“师
父,我两只手用尽了气力,却抬不动哩!”火母道:“你多叫些人来。”王
神姑道:“晓得了。”即时间叫过些番兵番将,一个抬,抬不动;两个抬,
抬不动;三个抬,抬不动;四个抬,抬不动。王神姑道:“抬不动哩!”火
母道:“可多着些人抬。”王神姑道:“已自是四个人,也抬不动哩!”火
母道:“四个人抬不动,你添做八个人就抬得动。”王神姑道:“只是这等
一个小钵盂儿,有处安人,却没有处安手。”火母道:“你们外面着力的抬,
我在里面着力的顶,内外夹攻,看他还是怎么。”王神姑道:“师父言之有
理“你在里面顶着,我们在外面抬着。”只见里面顶的顶得浑身是汗,外面
抬的抬得遍体生津,那个钵盂却不曾动一动儿。火母道:“你外面没有抬么?

怎么再顶不动哩?”王神姑道:“你里面没有顶么?怎么抬不动哩?”
    火母道:“既是抬不动,我还有一个妙计。”王神姑道:“是个怎么妙
计?”火母道:“你去多叫些番兵来,多带些锹锄来,穿他一个地洞儿,我
却不就出来罢?”王神姑说道:“师父还穿个龙门,还穿个狗洞?”火母道:
“穿个狗洞才好。”王神姑道:“怎么狗侗好?”火母道:“你岂不闻临难
母狗免?”王神姑道:“晓得了。”即时叫过些番兵来;带了锹锄,没有锹
锄的,就是枪,就是刀;就是槟榔木削成的标子,一声响,你来挖一趟,我
来挖一趟。一会儿,你也丢了去,我也丢了去。火母在里面守得急性,叫声:
“徒弟,你外面还没有穿洞哩?”王神姑道:“穿不通也。”火母道:“怎
么穿下通?”王神姑道:“这个钵盂,有好些古怪。”火母道:“怎么古怪?”
王神姑道:“自钵盂三尺之外,一挖一个窟,自钵盂三尺之内,一挖一肚气。”
火母道:“怎么一挖一肚气?”王神姑道:“自钵盂三尺之内,就是一块铁
板,千挖万挖,没有些屹 ;千穿万穿,没有些相干。这却不是一肚子气?”
火母道:“终不然你就闷杀我在里面罢?”王神姑道:“终不然我做徒弟的
进来替你罢。”火母道:“我原日为着那个来的?”王神姑道:“我如今也
无不为师父。”火母道:“你既是为我,也到那里去求个神,也到那里去问
个卜,也到那里去修个福,也到那里去许个愿。”王神姑道:“我做徒弟的
没有到那里去处,但凭师父叫我到那里去罢。”
    火母道:“打虎不过亲兄弟,上阵无如父子兵。你既是肯去,你不如去
请下我的师父来罢。”王神姑道:“终不然师父还有个师父?”火母道:“木
本水源,岂可就没有个师父?”王神姑道:“那师父是甚么人?”火母道:
“说起我的师父来,话儿又长哩。”王神姑道:“但说来我听着。”火母道:
“当初不曾有天地,不曾有日月,不曾有阴阳,先有我这一位师父。我这一
位师父生下盘古来;却才分天地,分日月,分阴阳,故此他的职分老大的,
就是掌教释伽佛,也要和他唱个喏;就是玉皇大天尊,也要和他打恭。”王
神姑道:“他叫做甚么名字?”火母道:“当初还没有文字,没有名姓。因
他生下盘古来,却就叫他做个老母。因他住在骊山上,却又叫做骊山老母,
又叫做治世天尊。”王神姑道:“他如今住在那里?”火母道:“他如今还
住在骊山。”王神姑道:“从这里到骊山去,有多少路程?”火母道:“从
此去到骊山,大约有一百二十游巡之路。”王神姑道:“一游巡是几里?”
火母道:“一游巡是一千二百里。”王神姑道:“算起来却不有十四万里路
还多些?”火母道:“是有这些路。”王神姑道:“弟子一驾膝云,一日只
打得一千里。这十四万里路,却不过了半年?去半年,来半年,共是一周年,
师父在里面会守得哩?”火母道:“徒弟,我已经算在心里,还有一个捷径
的法儿。”王神姑道:“是个甚么捷径的法儿?”火母道:“你先到甲龙山
飞龙洞,进到我打坐的内殿上。那殿上供养的,就是骊山老祖师的神主牌儿。
供案上就有一卷超凡脱体的真经,你可跪着祖师的面前,取过经来,朗诵七
遍,诵了之后,把经化了,面朝着西,口里叫着祖师大号,拜二十四拜,取
过无根水一钟,连经连水,一毂碌吞他到肚子里去。吞了经后,可以权借仙
体,驾起祥云,不消一日工夫,就到得骊山之上。这却不是个捷径的法儿?”
王神姑道:“既有此法,弟子敢惮劬劳?即时就去。”火母道:“你可怜见
我埋在地下,只是不曾死了。”王神姑道:“师父,你且宽心,我弟子有此
捷法,不日就回。师父,我去哩!”
    好个王神姑,说得一声“去”,早已驾起膝云,早已到了飞龙侗;早已

  吞了真经,早已借了仙体,早已到了骊山。只见这个山无高不高,无大不大。
  借问山下居民,都说道这是有名的万里骊山。大约穿心有万里之远,直上有
  千里之高,中国四夷有一无二。有一篇《山赋》为证,赋曰:
              天孙日观,终南太乙。蓬莱九气,昆仑五色。天台赤城,龙门积石。访至道于崆峒,识神        人于姑射。江郎之一子还家,林虑之双童不食。节彼南山,始于一拳。度悬之祭,配林是先。        故梁为晋望,而岷实江源。耸香炉之秀出,抗射的之高悬。至若触石吐云,含泽布气。鸣陈仓        之宝鸡,翔淳于之白雉。既合情于度木,亦游心于覆箦①。登宛委而得书,出器车而表瑞。黄帝        之游具茨,夏王之登会稽。尔其探禹穴,纪秦功。或形标九子,或礼视三公。著屐尝闻于灵运,        朽壤曾询于伯宗。又若汶为天井,岐为地乳。维应桐柏,毕连鸟鼠。嘉元恤之临代,美仲尼之        小鲁。或形类冠帻,或状同桴鼓。感叱驭之忠臣,识捣衣之玉女。悬圃①尝留于穆满,疏属①曾        拘于贰负①。则有石帆孤出,砥柱分流。巨灵之擘太华,共工之触不周。秦望则金简玉书,灵秘        之所潜隐;罗浮则璇房琼室,神仙之所嬉游,又闻瀛政曾驱,愚公欲徙。觌修羊于华阴,见王        乔于缑氏。指阙远属于牛头,积甲遥齐于熊耳。至有群玉册府,昆仑下都,洞童灊霍①,员峤方        壶。触百神者帝台,迎四皓者高车。及夫瞻挂鹤之悠扬,望盘龙之宛转,闻苏门之清啸,访酉        阳之逸典。咏于言之饮宿,纪云亭之封禅。亦有兰岩唳鹤,金华叱羊。五台三袭,夕阴朝阳;        桂阳话石,吴宫采看。凛冽而风门击吹,晶荧而火井扬光。尔其戴石为砠,多草为岵。摘天柱        之仙桃,朱华容之云母。寻谢敷之紫石,访桓温之白苎。骇娲言之台榭,识仇池之楼槽。亦有        乌龙白骑,紫盖青泥;羊肠鸟朝,马鞍牛脾;猿山耸拔,雁塞透迤;仙翁种玉,烈女磨弄;言        听蔡,诞,约信安期。见祝融之降崇,闻        ① 之鸣岐。复闻马援壶头,羊公岘首。挹少室之石        膏,饮洞庭之美酒。又若望朝霞于赤岸,祝黄石于谷城。虽阳岐之能买,岂北邙之可平。陈音        以之而立号,张嵊因之而得名。云气或成于宫阙,风雨曾避于崤陵①。与夫少室登仙之台,句曲        华阳之洞。燕然勒铭,祁连作家。或功伐攸彰,或灵仙所重。卓哉骊山,称雄禹贡。宁若过之        而身热,经之而头痛。徒为患于蛮貊①,而无资于财用。
       王神姑看不尽的景致,贪看了一会,猛然间想起来:“我为着师父救命
  而来,岂是杜甫游春的故事?”即时手持一住信香,口念祖师尊号,三步一
  拜,拜上山去。日出的时候拜起,拜到日西,还不曾看见一些下落。日西的
  时候又拜起,拜到明日个天亮;还不曾看见些动静。一连拜了两日两夜,还
  饶着是个仙体。你说这个山高也不高?直到第三日天早,却才看见一所红门
  儿。王神姑心里想道:“这却是个仙家的气象了。”起头一看,民见门上直
  竖春一个小小的牌匾儿,匾上写着“碧云洞”三个字,王神姑却晓得是个天
  上无双府,山中第一家,跌倒个头只是拜。脚儿跪着,口几叫着,头儿磕着,
  一上手就磕了有千百个头。
       只听见一个小娃子走得响,口里说道:“是那里一阵生人的气哩?”王
① 眸睨(bìnì
            ,音避逆)——斜着看,形容高傲的样子。 ① 兜 (kō,音抠)眼——眼球突出。
          u ① 觊觎(jìyú,音季鱼)——意欲得到(不应得到的东西)。 ① 藩篱——屏障。 ① 觌(dí
       ,音敌)面——见面,当面。 ① 馘(guó,音国)——古时战争中割掉敌人的左耳计数献功。 ① 不虞——意料不到的事。 ① 鹞(yào,音要)鹰——一种猛禽,比鹰小。

神姑听见有个人讲话,不胜之喜,抬起头来一瞧,只见是一个穿青的小道童
儿。王神姑站起来,朝着他行一个礼,说道:“弟子借问一声。”道童道:
“借问甚么?”王神姑说道;“宝山可是个万里骊山么?”道童说道:“我
这个山天下有一无二便是骊山。”王神姑道:“洞里可是个治世的祖师么?”
道童道:“自从盘古以后,那里又有两个治世祖师?此中便是。你问我的祖
师怎么?”王神姑道:“弟子是甲龙山飞龙洞火母元君差下来的。”道童道:
“来此何干?”王神姑道:“特请你们祖师下山去走一走。”道童道:“他
有个甚么事,请我祖师下山去走一走?”王神姑道:“他如今受了覆盆之难,
特请祖师去救拔他一番。”道童道:“他是我祖师甚么人?敢请我祖师去救。”
王神姑道:“他是你祖师位下班头,掌教的第一位大徒弟。”道童道:“你
这话讲差了。我祖师只有两位徒弟,大的叫做金莲道长,小的叫做白莲道长。
并不曾晓得有个甚么徒弟叫做火母,住在甚么甲龙山飞尤洞。你这个话却不
讲差了?”王神姑道:“弟子甲龙山来到宝山,有十四五万里的路,岂有个
借来之理!”道童道:“你虽不错来,我祖师位下却没有这等的徒弟。”王
神姑道:“有。”道童道:“没有。”
    道犹未了,只见又走出一个穿红的道童来,王神姑连忙的朝着他行个礼。
那道童还个礼,说道:“尊处何来?”王神姑道:“弟子是甲龙山飞龙侗火
母元君差下来的。”穿青的道童说道:“此一位尊处说他火母是我们祖师的
大徒弟。凭你说,可有这个徒弟么?”穿红的道:“我和你那里晓得他。”
穿青的道:“岂可就不晓得些儿?”穿红的道:“我和你来到这里,不过七
八百年,那晓得他的前缘后故。”王神姑道:“这如今只求二位进去通报一
声就是。”穿青的道:“我们不晓得你的来历,你怎么和他调牙确齿,惹他
站在这里。倘或他的身上有些不洁净处,明日祖师晓得,却归罪于谁?”穿
青的道童恼起来,把个两只手叉住王神姑,连说道:“你去罢,你会罢!不
要在这里歪事缠。”王神姑不肯去。穿红的道:“我们这里有个规矩,彼此
是我的祖师的班辈,往来具一个柬帖。下一辈的往来,具一个禀贴。再下一
辈的,不敢具贴,当面口禀。你今日又不是具贴,又不是口禀,叫我们怎么
通报?你不如再会问个详细来。”王神姑心里想道:“饶我借了一个仙体,
还来了这儿日,教我再去,却到几时再来?却不坑死我师父也!”一会儿心
上恼将起来。不觉的放声大哭。
    这一哭不至紧,早已惊动了里面祖师。祖师叫过金莲道长来,吩咐他到
洞门外看是个甚么人哭。金莲道长走出洞门外来,问了王神姑一个详细,回
复祖师。祖师把个头来点了两点。金莲道长禀说道:“火母原是师父几时的
徒弟?”祖师道:“是我原日炉锤天地的时候,他在我这里扇炉,叫做个火
童儿。为因他偷吃了我一粒仙丹,是我责罚于他,他便逃走了,后来有个道
长看见他在甲龙山火龙洞里修真炼性,不知今日怎么样儿惹下这等一个空头
祸来,”金莲道长道:“是弟子复他的话,打发他回去罢。”祖师道:“不
可。他这许远的路来寻我,也指望我和他做一个主张。况兼他原日也在我门
下有千百年之久,他如今虽不成甚么大仙,却也是个超凡入圣,有了中八洞
的体段,怎么就着一个和尚的钵孟盖住了?待我算了一算,看他何如。”算
了一算,连师祖也吃了一吓。金莲道长说道:“师父为何惊骇?”祖师道:
“原来这个和尚是三千诸佛的班头,万代禅师的领袖,燃灯古佛转世。他怎
么惹着这等一个大对头也?”金莲道长道:“既是这等一个对头,师父也不
要管他的闲事。”祖师道:“也是他寻我一次,待我吩咐他几句言话儿,解

了他的冤业罢。”金莲道长道:“既如此,弟子叫他进来。”祖师道:“叫
他进来,他是个凡人,又恐他身上不洁净,不如我自家出去,分付他几声罢。”
好个祖师,说了一声“自家出去”,果真的:
        瑶草迷行径,丹台近赤城。山川遥在望,鸡犬不闻声。谷静桃花落,桥横漳水鸣。移来只     鹤影,只听紫云笙。
王神姑看见个祖师老爷来到洞门口,他连忙的跪下去,磕上几个头。祖师道:
“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王神姑道:“弟子是西牛贺洲爪哇国总兵官
咬海干的妻室王神姑是也。”祖师道:“那火母怎么差下?”王神姑道:“弟
子曾受业于火母门下,火母是弟子一个师父,故此差下弟子来。”祖师道:
“你师父怎么和南朝的和尚争斗哩?”王神姑道:“南朝一个和尚叫做甚么
金碧峰,领了百万雄兵,特来抄没爪哇国。是我师父不忍这一国人民无故遭
难,就和他比手。不想他一个小小的钵盂儿,就把我师父罩着。我师父命在
须臾,无计可施,特差弟子拜求老祖师下山去走一次。一则是救度我师父性
命,二则是超拔我一国生灵。望祖师老爷大发慈悲,广施方便,也是祖师老
爷的无量功德。”祖师老爷道:“你那远来的弟子站起来,我吩咐你几句话
儿回去罢。”
    不知还是吩咐他几句甚么话儿,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火母求骊山老母   老母求太华陈抟
    诗曰:
        骊山一老母,头戴蓬花巾。霓衣不湿雨,特异阳台云。足下远游履,凌波生素尘。倦游向     南岳,应见魏夫人。
    老母说道:“你那远来的弟子,我吩咐你几句话儿回去罢。”王神姑道:
“愿闻祖师老爷吩咐。”老母道:“你回去对着你的师父说:你既是一个出
家人,已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倒不在山中修心炼性,反去管人间甚么闲
事。自古圣人道得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他自取
其罪,与别人不相干的。”王神姑道:“可怜见俺师父命在须臾,望乞祖师
老爷救他一救。”老母道:“是我适才与他算一算来,他命里有一百日之灾,
灾星过限,他自然脱离钵盂。况兼那个僧人我也算他算来,他也不是个等闲
的僧人,决不害他的性命。”王神姑看见祖师是个不肯下山去的意思,心里
想道:“遣将不如激将。待我把几句话儿来激他一激,看他何如。”说道:
“祖师老爷不肯下山去不至紧,却就中了那和尚的机谋。”老母道:“怎么
就中了那和尚的机谋?”王神姑道:“是我师父罩在那钵盂底下,央浼那个
和尚放他,那和尚不肯。我师父说,‘你不放我,我明日请下我受业的祖师
来,一总和你算帐。’和尚说:‘你受业祖师是那个?’我师父说:‘实不
相瞒,骊山上治世的祖师是我师父。’那和尚听见说了祖师,他反嗄嗄的大
笑三声,说道:‘你那个治世祖师也还要让我释门为首。饶你请下他来,我
就和他比一个手。你看他敢来不敢来?他决然不敢来惹我也!’这如今祖师
老爷不下山去,却不中了他的机谋。”老母听知此言,心中大怒;说道:“有
了吾党,才有天地世界。有天地世界,才有他释门。他怎么敢把言话来欺我
也!”王氏弟子,你先行,我随后就到。若不生擒和尚,誓不回山!”这正
是一言而兴邦,一言而丧邦。只因这几句言话之间,就把个治世的祖师都激
动了。王神姑不胜之喜,磕了几个头,驾起一朵祥云,下山而去。
    老母即时叫过金莲道长,白莲道长,又带过独角金精兽,又带过一干仙
兵仙将,离了洞府,驾起祥云,竟奔爪哇国,要与燃灯古佛赌胜。看看的来
了一半路程,祖师坐在云里,只见一阵冷风劈面而过。祖师道:“这如今还
是夏月天,怎么这等一阵冷风也?”金莲道长禀道:“非干冷风之事。此处
是个寒冰岭积雪崖,冷气侵人,就象个冷风刮面。”禅师道:“且住。”说
声“且住”,即时按落云头,住下寒冰岭积雪崖。祖师起眼一看,只见个寒
冰岭上:
        天入鸿蒙银笋出,山摇鳞甲玉龙高。台前暖日今何在?冷气侵入快似刀。
又只见积雪崖下:
        凹处平来凸处高,凭谁堆积恁坚牢。横拖粉笔侵双鬓,暗领寒稀削布袍。
    祖师老爷站了一会,说道:“好透心凉也!”金莲道长:是个会讲话的,
趁着这个机会儿。说道:“适来师父火性,弟子不敢饶舌。这如今师父透心

凉,弟子有一句话儿相禀。”祖师道:“你有句甚么话来禀我?”金莲道长
道:“师父此行,听了那王弟子的诳言,不免要伤你三教中体面。”祖师道:
“徒弟,你所言有理。但只一件来,火童是我的徒弟,不可不救。况兼我已
当面许下了王弟子,他虽诳话,我岂可自食其言?这如今只得往前面去。”
金莲道长道:”依弟子所见,且把这些天兵屯在这里,只是我师徒们亲自前
去,看那钵盂是个甚么神通。若是好掀,我们先掀起他来;若是不好掀,还
请他自己掀起,庶几两家子体面俱不失了。倘若他有言话,再作道理还不为
迟。”祖师道:“你所言亦是,且把这一干神将俱寄在这里,待我有旨来方
许他前进,无旨不许擅动。”只带了一个独角金精兽,两个大小徒弟,一驾
祥云,径落下爪哇国。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老母在云头里面就叫上一声:“火童儿在那里?”
火母在钵盂底下听见是个师父的声气,满心欢喜,连忙答应道:“弟子在这
里。”老母落下来打一看,只见一个小小黄铜钵盂盖在地上。老母道:“这
是个甚么东西?这等利害!”金莲道长道:“待弟子掀起他来。”老母道:
“你掀。”金莲道长还看得容易,把只手抓着就要掀。那晓得这个钵盂有好
些古怪处,一掀只当没有;两只手又一掀,又只当没有;添了白莲道长,两
个人四只手着实一掀,又只当没有。火母在里面吆喝道:“你们外面掀着,
我在里面顶着。两下里一齐出力,便就掀得起来。”外面答应一声“是”。
外面两个,里面一个,三个人一齐着力,又是一掀,又只当没有。老母道:
“这是佛门中的宝贝,岂可轻视!”金莲道长道:“钵盂不过是佛门中的主
贝,师父乃是玄门中的祖师,何不大显神通,掀他起来,以救火童之难?”
者母道:“徒弟,你所言有理。”连忙的走近前来,把个两只手插在泥里,
抠着他的子口儿,口里又念上一会,喝声道:“大力鬼王,你可助我一臂之
力!”那大力鬼王两臂有十万八千斤气力,听见祖师呼唤,敢不奉承,随着
老母尽力一掀,那晓得那个钵盂也只当没有。
    老母心中大怒,叫声:“独角兽何在?”这独角兽原是须弥山上一只獬,
其形似羊,却有十丈多高,有三大多长,一双眼金幌幌的就是一对红纱灯笼,
一只角生在额头上,就象一股托天叉,专一要吃虎、豹、狮、象、白泽、麒
麟,若只是獐、麂、兔、鹿,都只当得他一飧点心。曾一日发起威来,把个
须弥山就戳崩了一半。治世老母生下了盘古,分天、分地、分人,诚恐弛吃
光了世界,特自走到须弥山上,收他下来。他跟了祖师,年深日久;收了狼
子野心,拆了皮袋架子,就象一个不长不矮的汉子,就成了一个朝元正果。
只是那个角还在,只不象当初的长。那气力还在,只是不象当初卤莽。祖师
叫他做独角金精兽。跟定了祖师,有急事,他就来挡头阵;有患难,他就来
相扶持。故此祖师大怒,叫声:“独角兽何在?”独角兽答应一声“有!”
祖师道:“你与我把这个钵盂掀将起来。”独角兽道:“老爷何须发怒生嗔,
凭着小神的气力,饶他须弥山,我也要戳翻他一半,何况这些小钵盂!”连
忙的走近前来,喝声道:“唗!你是个甚么神通?敢如此撤赖!”照着钵盂
上掂一巴掌,只指望一巴掌打翻了他。那晓得个钵盂这一下直打得金光万道,
火焰千条,把独角金精兽的手就是火烧了,就是汤烫了,动也动不得。这叫
做蜻蜒撼石柱,越撼越坚牢。
    弄了这一夜,恰好大天亮了。王神姑走将来,磕头如捣蒜,口口称谢。
老母道:“我只为着你的师父,故此不远而来。那晓得这个钵盂这等利害!”
王神姑道:“是俺番王设一个计较,说道:‘多取些杉条,搭起一个鹰架,

安上一个天秤,多用绳索,多用官兵,秤他起来。’不知祖师意下何如?”
老母道:“我们是个仙家,那晓得你这尘世上的事故,悉凭你行就是。”王
神姑果真的取了杉条儿,找了鹰架,安了天秤。只是拿了绳索,没去用处:
拿了撬棍,没去使处。怎么没去用处,没去使处?你想一想,只是一个滑钵
盂,到那里去用绳索,到那里去使撬棍?空费了这许多杉条儿。只见火母在
里面吆喝道:“趁着这些杉条儿,我有一个妙计。”王神姑道:“你是个甚
么妙计?”火母道:“我本是个火神。你外面把杉条儿打碎了。用凡火烧进;
我里面把三昧真火放出来烧出,里外夹攻。这钵盂名虽紫金,其实是个铜的,
却不一下子烧化了他?”王神姑一心要救师父,就依师父所言,也不请教老
母,径自把个杉条几打碎,又用上些琉璜焰硝引人之物,引起外面的火来,
烧将进去。火母在里面把自己的十万八千毫毛孔窍,尽数放出三昧真火,烧
将出来,只指望烧化了钵盂。那晓得烧了一会,火母在里面吆喝起来,王神
姑说道:“师父,你吆喝甚么?敢烧化了钵盂么?”火母道:“钵盂还不曾
化,只是我的四大,渐渐的要化了。”王神姑道:“怎么处他?”火母道:
“你快把火息了罢!”王神姑连忙的把这些杉条儿的火散开了。火母又在里
头吆喝。王神姑道:“你又吆喝甚么?”火母道:“这钵盂烧发了火性,我
里面一刻也难安身。你还求我师父救我哩!”王神姑又朝着老每只是磕头。
    老母没奈何,一驾祥云而起,竟到东海之中水晶宫里,叫过龙神来,告
诉他说道:“只因燃灯古佛把个钵盂罩住了我的徒弟,我徒孙孟浪,把个人
来烧化体盂。这如今钵盂不曾烧得化,到反烧得里面安身不住。是我特来问
你借四条冷龙,退去钵盂的火性,救我徒弟之命。”龙王沉吟了一会,心里
想道:“放出冷龙,治世佛爷见怪;不放出冷龙,治世祖师见怪,事在两难,
不好处得。”老母早知其意,大喝一声道:“唗!你若说半个不字,我教你
这水晶宫里都住不成,我就打落你到阴山背后,教你永世不得翻身!”龙王
没奈何,只得开了冷宫,放出四条冷龙,奉承了治世的老母。
    老母一驾洋云,来到钵盂之处,吩咐冷龙如此如此。四条冷龙衔头衔尾,
把个钵盂围得定定的,围了这等两三个时辰,却才退了钵盂的那些火性。老
母道:“徒弟,你里面坐得住么?火母道:“多谢师父,坐得住了。只是还
有一件。”老母道:“那一件?”火母道:“师父,你就趁着这个冷龙,不
要放他回去。师父,你先借下一阵狂风骤雨,大个子雷公,助了冷龙之势,
却教冷龙发起威来,把个钵盂一爪抓起他来,抓到半空里面,弟子却不走将
出来?”老母道:“也是。”即时吩咐了冷龙,即时借下乌风骤雨,即时借
下雷公。那四条冷龙不晓得佛爷爷的妙用,借了雷公的势儿,趁了一天的威
风,你看他张牙弄爪,各显神通,都要来把个钵盂抓起。那晓得半空中现出
一位护法韦驮尊天来,喝声道:“孽畜,焉敢无礼!你敢把佛爷爷的宝贝坏
了罢?”那四条冷龙见了个降魔蓝杵,吓得个战战兢兢,就是四条曲鳝一般。
各自下海去了。
    老母看见个冷龙去了,也只得收了风头,住了雨势,歇了雷公,好没趣
也。却怒上心来,气冲顶出,叫一声:“金碧峰,你不是把个钵孟奈何我的
徒弟,你明明的夸张你的佛门,欺灭我玄教。”却吩咐火童:“你耐烦在里
头再坐一会,料然我救得你出来。”道犹未了,一驾祥云,当有金莲道长拦
住云头,问说道:“师父你何往?”老母道:“我转寒冰岭上,取动天兵天
将来,一定要与他见个好歹。”金莲道长道:“师父差矣!你又不曾见金碧
峰的面,金碧峰又不曾见你的面,怎么叫做欺灭我们玄教?依弟于愚见,先

把一道信风报知金碧峰,看他怎么处置。若是他见了祖师,掀了钵盂,放了
火童,两家子一团和气。若是不肯放手之时,再去取兵,和他赌胜,也还不
迟。”老母道:“就依你讲,再看何如。即时传出一道信风,报知金碧峰长
老。
    却说金碧峰坐在千叶莲台之上,只见一道信风所过,早知其意。长老道:
“一个治世的祖师,反受了凡夫所激。我本待不把个体盂揭起来,又恐怕伤
了老平杀戒之心。不如竟自前去,取他一个和罢。”此时已是初更天气。好
个金碧峰,把他四大色身离了宝船,一道祥光,早已站在钵盂身畔。只见骊
山老母现出了丈八真身,左边站着一个金莲道长,右边站着一个白莲道长,
后面站着一个独角金精神兽。长老心里想道:“他既是现了真身,我怎么好
把个假相和他厮见。”即时间,一手掀吊了圆帽,一手把个顶心上摸两摸,
只见万道金光一进而出,现出了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难,右有释伽,后有护
法韦驮尊天。一个祖师,一个古佛,两家相见,两家叙一个礼。祖师道:“小
徒火童儿得罪在佛爷爷台下,望乞推念三教分上,饶他这一次罢!”佛爷道:
“阿弥陀佛!是贫僧得罪令徒,万望祖师恕罪!”祖师道:“小徒是个火性
的,故此不知进退。“爷道:“只因令徒把个九天玄女罩罩住了张天师,是
贫僧揭了他的罩,他就嗔恨贫僧。贫僧没奈何,亲自送上个罩与他,陪他一
个小心,他反把个罩来罩着贫僧。贫僧却才收了他的罩,把个钵盂盖了他。
却不知道事至于此,惊烦祖师。”祖师道:“总望佛爷爷慈悲方寸,揭起了
钵盂罢!”佛爷道:“既承尊谕,敢有推辞?只是令徒出来,还望祖师吩咐
儿声,叫他劝解番五,早早献上玉玺,免致争战,彼此无益。”祖师道:这
个一定奉承。”
    佛爷爷走近前去,把个体盂儿弹一弹。祖师心里想道:“我们费了这许
多力气,还不曾掀得起来,且看他还是怎么?”只见佛爷爷不慌不忙,弹了
一弹,把个个指头儿一拨,那个钵盂儿轻轻的仰在佛爷爷的手上。那火母是
个闷久了盼人,一肚子气正没去出处,揭开了钵盂”他又只说是师父救出他
来,不晓得是个佛爷爷郊天大赦。他一毂碌砾将起来,就张开那一个血光的
口,就吹出那十丈长的火来,高叫道:“贼秃奴!你把个钵盂奈何得我够了!”
佛爷爷因是祖师在面前,不好回他话,又不好乘得头,只得转身而去。他又
赶上前来,喝声道:“那里走!”劈头就是一剑砍将来。佛爷爷扭转身子来,
不慌不忙,一手拂开了剑,一手掀起钵盂来,一声响,一下子又把个人母罩
在底下,佛爷爷一驾祥云,径归宝船而去。祖师连叫道:“佛爷爷你来,我
赔你个不是罢!”佛爷爷只作不听见的,一径去了。
    老母心上有些吃力。金莲道长道:“师父休要吃恼,这都是火童儿的不
是。”老母道:“虽然是他不是,其实的连我面上没有光辉。”金莲道长道:
“这如今没奈何得。解铃须用系铃人,不免还去求金碧峰揭了钵盂罢!”老
母未及答应,白莲道长抢着说道:“师兄,你全然没些志气。”金莲道长道:
“怎见得我全然没些志气?”白莲道长道:“再去求他,把我‘玄门’两个
字放在那里?你有志气,说出这等的话来!”金莲道长道,“你有志气的怎
么处就是?”白莲道长道:“依我愚见,决不输这口气与他,千方百计,偏
要揭起他的来。”老母道:“你这个话,其实讲的是。只一件来,这如今没
有个良策。”白莲道长道:“依弟子愚见,我也顾不得个甚么百姓黎民。四
大部洲有个水母,不免借过水母来,着他大显神通,连这个国的地土俱撞崩
了他的,看他钵盂安在那里。安不得钵盂,却不救了火童之难?”老母道:

  “水母在南膳部洲泗州地界。徒弟,就烦你去走一道来。”白莲道长道:“水
  母是个有罪的神祗,须烦师父亲自去走一遭才好。”老母道:“徒弟,你说
  的是。”
       一驾祥云,竟到南膳部洲凤阳府泗州地界上。泗州大圣相见了祖师。祖
  师道:“水母在那里?”大圣道:“他是个有罪之神,锁在龟山脚下。”祖
  师竟到龟山,只见龟山西南上,上有峭壁,下有重渊,山脚下有一条铁索头
  儿。祖师晓得这个便是,伸起手来,把个铁索望上连拽儿拽。忽然山凹里面
  走出一个牧童来,高叫道:“不要拽哩!”原来牧童是个凡体,故此不认得,
  只说是个甚么人错拽了这条铁索。祖师心里想道:“他既是吆喝于我,我且
  问他一声。”问说道:“大哥,怎么不要拽哩?”牧童道:“那里面是我泗
  州大圣锁着一个精怪在那里。”祖师反做个不知道的,说道:“你怎么晓得
  是个精怪?”牧童道:“我家有一位尊长,尝说龟山脚下铁索头儿锁得是一
  个精怪。唐朝永泰年间有个现任本州的李太爷,不信鬼神,吩咐一百头水牛
  拽起索来,拽了三日,只见铁索稍上,一个不黑不白、没头没脑、十丈多长
  一个大东西,呼的一响,反跳下去。连这一百头水牛都带得淹死了。”祖师
  道:“这是个甚么处所?”牧童道:“这个山叫做龟山,这个寺叫做上龟山
  寺,这个桥叫做洪泽桥,这个井叫做圣母井。”祖师道:“有何为证?”牧
  童道:“有宋朝周知微一首诗为证。”祖师道:“怎么说?”牧童道:“诗
  云:
              潮回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迢迢绿树江天晓,        霭霭红霞海日晴。遥望四山云接水,碧峰千点数帆轻。”
  祖师心里想道:“这个果是水母也。”借过一片浮云来,遮住了牧童的俗眼,
  捻一个诀,喝上一声,说道:“孽畜在那里?”只见水里头扑地一声响,跳
  将上个青萎萎的神道出来,约有十丈多高,神头鬼脸,撑眉露眼。祖师道:
  你可认得我骊山治世祖师么?”水母看见是个祖师,吓得战战兢兢的说道:
  “祖师老爷呼唤,有何使令?”祖师道:“我劳你到西洋海里去走一遭。”
  水母道:“小的是个带罪之神,怎么私离得此地?”祖师道:“我已有个头
  行牌,关会了玉帝,玉帝无不钦依。”水母道:“我琵琶骨上的铁索不得离
  身。”祖师道:“暂且请他下来,限一七之后再锁。”道犹未了,一条铁索
  已自落在石头上。祖师一驾祥云,竟转西洋大海。水母跟定了祖师。你看枪
  恁般施展?他原是个水里的大虫,专一要兴妖作怪,只因大圣收服了他,一
  向困住在深潭里面,叫做是老骥伏枥①,志在千里。今日一旦承祖师的号令,
  他就顷刻间施逞手段,卖弄威风,把个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的水,一涨涨起
  来,白浪滔天,红潮浸日。
       却说国师老爷坐在千叶莲台之上,一阵信风所过,早已知道祖师遣动水
  母的情由。连忙的差下值日奏事功曹,赍上一道牒文,前往灵山胜地雷音宝
  刹掌教释伽牟尼佛位下投递。牟尼佛看见了牒文,即时发出阿难山一座,落
  下爪哇国,听候佛爷爷指挥。
       却说爪哇国水势漫天,南军各寨屯扎不住,一齐移上宝船。二位元帅亲
  进莲台,说道:“似此大水,何以处之?”国师道:“怎见得大水?”三宝
① ■(jì,音纪)。

老爷说道:“国师,你还有所不知,只是这一会儿:
        海发蛮夷涨,山添雨雪流。大风吹地紧,高浪跋天浮。鱼鳖为人得,蚊龙不自谋。轻帆归     去便,吾道付沧洲。
国师道:“水虽大,幸喜得海口上那一座山还高,其实的抵挡得住。元帅但
自宽心,高坐中军帐上。”二位元帅心里想道:“海口上并不曾看见个山,
国师怎么说出这一句话来?”欲待抢白他,又恐他见怪,没奈何,只得败兴
而转。转到中军船上,恰好的蓝旗官报道:“海口上立地时刻长出一座山来,
高有千百丈,长有千百里,任是海水滔天,一点也不能透入。”二位元帅虽
不晓得个来历,也想得是国师的妙用,就念了有千万声“阿弥陀佛”。
    却说骊山老母看见个海水不奈佛爷爷何,心中烦恼。白莲道长又来进上
一策,说道:“我和你玄门中还有一位仙长,足可揭得钵盂。”老母道:“是
那一位仙长?”白莲道长说道:“发梦颠撞倒了少华山那一位仙长,何愁一
个钵盂?”老母道:“那是陈传老租的事,他怎么肯来?”白莲道长道:“师
父亲自去请他,他怎么不来?倘或他坚执不来,师父把几句言话儿骗他一骗,
岂有骗他不动?”老母道:“徒弟,你所言有理,须是我自家去,也还要你
同去走一遭。”
    一驾祥云,师徒两个竟到南膳部洲雍州之域。先到一个山上,白蓬道长
道:“ 师父,这个山好像我们的山,只是大小不同些。”老母道,“徒弟,
你也尽好眼色。这个山原是我们的山嘴儿飞将来的,故此也叫做骊山。”白
莲道长道:“师父,你怎么晓得?”老母道:“我曾在这个山上度化一个徒
弟,名唤达观子。至今这个山上有我一所祠堂。因我笔衣扶杖,人人也叫我
做个骊山老母。你若不信,我和你去看一看来。”白莲道长道:“钵盂的事
紧,且去寻着陈传老祖来。”老母道:“也是。”即时踏动云头,来到一所
大山。只见这个山,一山如画,四壁削成,上面有许多的景致仙迹。
    毕竟不知这个山是个甚么山,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老母求国师讲和   元帅用奇计取胜
    诗曰:
        西岳峻嶒辣处尊,中峰罗列似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柱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地无归路,     箭括通天有一门。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白莲道长道:“这是个甚么山?”老母道:“这就是个西岳华山。”白
莲道长,道:“怎么叫做华山?”老母道:“因是西方太阴用事,万物生华,
故此叫做个华山。”白莲道长道:“陈传老祖还在那里?”老母道:“就在
这里:我和你且行儿步。”走过芙蓉峰、明月峰、玉女峰、苍龙岭、黑龙潭、
白莲池、日月崖、仙掌石、得月洞、总仙洞,白莲道长道:“怎么还不见个
老祖?”老母道:“前面就是。”转一湾,抹一角,进了一个小小的庵堂。
白莲道长道:“这是那里?”老母道:“这叫做希夷庵。”庵里不见,又转
到一个香喷喷的石洞里面。白莲道长道:“这是那里?f 老母道:“这是陈
希夷睡洞。”只见陈传老祖睡在一张石床上,鼻子里头一片的鼾响。老母叫
声道:“希夷先生好睡哩!”希夷先生过了半晌,才转个身,才叹口气,才
撑开眼来。却只见是个治世老母,连忙岭爬起来,整衣肃冠,两家相见。希
夷道:“不知老祖师大驾降临,有失迎候。”老母道:“轻造仙山一特因小
徒受些厄难。”希夷道:“是那一位令徒?有甚么厄难?”祖师道:“是我
起首的小徒,叫做火童儿。在于西洋爪哇国,初被佛爷爷一个钵盂盖着在地
上,特请老祖师高抬贵手,揭起钵盂来,救他一命。”希夷道:“贫道已超
三界外,怎么又好去混扰凡间。”老母道:“租师是个不肯去的意思。”希
夷道:“非不肯去,只因有些不便处。”老母道:“祖师,你莫怪我说,当
初那里有这等的世界,那里有这等的名山?亏了我治世之功。你今日既不肯
去,我把天下的山都收了他,看你睡在那里。”陈希夷看见个老母发性,只
得勉强依从,说道:“老租师不须急性,贫道就去。”老母道:“即如此,
请行。”希夷道:“请先行,贫道就到。”白莲道长道:“请同行罢。”希
夷道:“此一位是谁?”老母道:“也是小徒。也只为了他的师兄,同行到
此。”希夷道:“既如此,同行罢。”
    两个祖师,一个徒弟,一驾祥云,竟到西洋爪哇国。陈传老祖把个钵盂
看了一看,说道:“量此些小的钵盂,有何难处?”老母说道:“这个钵盂
虽小,其实难揭。”陈传老祖把个手去摩一摩,只见钵盂上有千千条瑞气,
有万万道祥光。陈传心里想道:“这个钵盂果真是个宝贝。我也不管他揭得
起,揭不起,尽我的心塞个责就是。”连忙的伸起手来,左一揭,揭不动;
右一揭,他不开。陈传老祖也不作辞,一驾祥云而去。骊山老母看见个陈传
老祖不辞而去,心上愈加吃力,高叫一声道:“燃灯佛金碧峰,你今日把这
等一个钵盂和我赌胜,我若不能奈何于你,誓不回山!”一驾祥云,竟到寒
冰岭积雪崖,取过三千诸圣,四位天仙,一干天兵天将,誓与金碧峰赌胜。
    却说碧峰长老坐在千叶莲台之上,一阵信风所过,已知其意,心里想道:
“骊山老母动杀戒之心,他明日来时,岂不惊了我们宝船上耳目。”即时一
道牒文,关会雷音寺掌教释迦牟尼佛,借取佛兵一枝。又一道牒文,关会东
天门火云宫元始大天尊,借取仙兵一枝。关会已毕,天色渐明。二位元帅亲
自来见国师,说道:“火母又请下一位师父,口称是个甚么治世无当老母,

又来挑战,坐名要国师老爷出马,故此特来报知。”国师心里想道:“你们
只晓得他来讨战,却还不晓得我和他赌过多少胜了。”慢慢的说道:“元帅
不必费心,贫僧自有个区处。”
    好国师,一行说有处,一行就走。走下船来,起头一看,只见在西上一
朵祥云,拥护着骊山老母,现了丈人真身,左有金莲道长,有有白莲道长,
后有独角金精兽,手执七星皇旗。国师也连忙的现出丈六的紫金身,左有阿
难,右有释伽,后有护法韦驮尊天,手执降魔蓝杵。老母道:“燃灯佛金碧
峰,你抵死的卖弄钵盂,今番看吾手段也!”国师道!“阿弥陀佛!说个甚
么手段?”道犹未了,半空中划喇一声响,早已现出一座削壁的高山,悬着
半空中,渐渐的往下来座,连天也不知怎么高,连四面八方也不知怎么大,
连日且三光也不知怎么形影,连四大部洲也不知怎么着落,黑雾双垂;阴云
四合。国师也吃了一惊,说道:“这三座山虽然不曾落地,却也离地不远,
倘或他再往下一座,却不坑坏了我万国九州的军民百姓。”佛爷爷是个慈悲
方寸,连忙的问道:“那一位神祗和我劈开这个山来?”只见一位神将,身
高三丈八尺,手执开天大斧,脚踏九扇风车,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说道:
“小将是灵山位下四大部洲都元帅句龙神是也。领了牟尼佛爷的慈旨,特来
听宣。”只见左手下又有一位神将,身长三丈四尺,左手一座黄金宝塔,右
手一杆火尖神枪,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说道:“小神托塔李天王是也,领
了牟尼佛爷慈旨,特来听宣。”只见右手下又有一位神将,身长三丈六尺,
三个头,六只手,六只眼,六股兵器,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说道:“小神
是哪吒三太子是也。领了牟尼佛爷慈旨,特来听宣。”佛爷道:“这三座山
是骊山老母吊下来的。既有三位神将在此,你与我劈开来。”三位神将齐齐
的答应一声“是”,一涌而去。
    这三位神将一则是仗了佛爷爷劲佛力,二则要施展他平日的神威,分头
儿一人一座山,只指望劈破莲蓬寻子路,双龙出海笑颜回。那晓得这三座山
就却是生铁铸成的,却又是吸铁石儿长成的。怎见得是铁铸成的?句龙神的
斧子都砍缺了;李天王塔顶都磨穿了,火枪都戳卷了;三太子的六般兵器都
使尽了,并不曾看见有半点班痕,并不曾看见有半毫凹凸。这却不是个生铁
铸成的!怎见得是吸铁石儿长成的?句龙神的斧子拔不出;李天王的宝塔移
不动,火枪取不来;三太子的六般兵器撇不开,一件件像生了根一般。这却
不是个吸铁石儿长成的!三位神将不得成功,回见佛爷爷,说道:“这三座
山好利害哩!”
    佛爷爷辞别了三位神将,又说道:“那一位神仙和我劈开这个山来?”
道犹未了,只见一阵信风吹下八位神仙来,齐齐的朝着佛爷爷行一个礼,第
一位汉钟离,第二位吕洞宾,第三位李铁拐,第四位风僧寿,第五位蓝彩和,
第六位玄壶子,第七位曹国舅,第八位韩湘子。佛爷爷道:“这三座山是骊
山老母吊下来的。既有列位大仙在此,何不与我劈开他来?”八位神仙齐齐
的答应一声“是”,一涌而去。这八仙各人用一番仙力,各人设一番仙术,
各人搬出一班仙家宝贝只指望一战成功。那晓得劳而无用。内中有一位神仙
高叫道:“列位都不济事,不如各人散了罢。待我来设出一个妙计,撞倒他
的三座高山。”众人起头一看,原来是个吕纯阳洞宾先生。他说了这一句大
话,即时间取下背上的葫芦,把海里的水灌满了,一直姑着山头上浇将下来,
就像五六月的淫雨一般。倾盆倒钵,昼夜不停。好个吕纯阳,却又借将海里
的水,望上长起来,若是等闲呛山,一撞便倒。老母这个山其实的有些利害

哩!任你这等的大雨,山顶上的石子儿也不能冲动了半个,任你这等的大水,
山脚下的柴儿草儿也不能冲动了半毫。吕纯阳也没奈何,只得回复了佛爷爷。
    佛爷爷心下十分吃恼,猛然间左手下闪出一个阿难来,朝着佛爷爷打个
问讯,说道:“若要奈何这个山,还是佛门中才得他倒。”佛爷道:“佛门
中只有我大,我也不能够破得这个山,终不然还有大似我的?”阿难道:“佛
爷岂不知弥勒佛、释迦佛赌胜的事?”佛爷道:“是那一次赌胜的事?”阿
难道:“是那一次释迎佛偷了弥勒佛的铁树花,要掌管世界,弥勒佛就把个
世界上的中生好人,都装在乾坤又袋里面。这乾坤叉袋,却不是个赢手,”
佛爷道;“只伯这个叉袋也不济事。”阿难道:“世界上万国九洲,其中的
好人该多少哩?装在叉袋里面还不够一个角儿,何况此三座恶山。”佛爷道:
“也说得是。”一耸金光,竟到三十三天之外雁摩天上弥勒宫中,见了弥勒
佛,把个下西洋的事故,借又装的缘由,都细说了一遍。弥勒佛不敢怠慢,
一竟取出乾坤叉袋来,把叉袋里的好人都抖在偏衫袖子里,却把个空叉袋递
与佛爷爷。这一抖叉袋不至紧,方才偏衫袖子里面走出些好人来,到如今世
界上才有好人,只是少些。不然却都是些乱臣贼子,不忠不孝,愈加不成个
世界。
    却说燃灯佛接了叉袋,一耸金光,转到西洋爪哇国,递与阿难。阿难驾
起祥云,把个乾坤叉袋望下一撇,扑地一声响,早已不见了三座高山,晴天
朗朗,红日当空。阿难收起了叉袋来,只见叉袋是个空的,没有甚么山。怎
么没有了山?原来这三座山就是骊山老母法身变的,他恐怕装在叉袋里不得
出来,故此扑地一声响,山就不见了。佛爷起头一看,只见正西上一驾洋云,
端坐着一个骊山老母,带领了许多天神天将,半空中高叫道:“燃灯佛金碧
峰,我今日教你认得我来!”道犹未了,手里的金枪望空一撇、撇将下来。
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就有万道金枪往佛爷顶阳骨上齐戳将下
来。佛爷见了金枪,连忙的现出千叶莲花,千朵的蓬花,瓣瓣托住了老母的
万道金枪。按此一回,佛爷受金枪之难。佛爷即时传出一阵难香,惊动了灵
霄宝殿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叫过千里眼、顺凤耳来,吩咐他打听下方何人,
现受何难。二位菩萨竟出南天门外打听一番,早知其意,回复道:“是燃灯
古佛与骊山治山的老母赌胜,佛爷爷受了金枪之难,故此一阵难香上闻。”
玉皇大帝吃了一惊,说道:“佛受金枪之难,吾当解释。”即时一驾祥云,
先到普陀落伽山,会了紫竹林中观世音菩萨,同往西洋,见了佛爷爷。佛爷
道:“贫僧因奉大明国朱皇帝钦差来此西洋,抚夷取宝,不料骊山老母无故
把万道金枪加害于我,不知是何道理?”二位说道:“佛爷宽心,不须发怒,
大家讲和了罢。”二位去见骊山老母,老母道:“燃灯佛自逞其能,把个体
盂盖了我徒弟一百多日,不肯掀开,此何道理?”二位道:“你先收了金枪,
容我二人去劝佛爷爷掀起钵盂,救你徒弟。”老母道:“既承二位尊命,敢
不依从。”即时收了金枪。二位又见佛爷爷,说道:“老母收了金枪,望佛
爷爷掀起钵盂,放了火童,免得伤了释、道二家的体面。”佛爷道:“非于
贫僧执拗,只是这个老母轻易动了杀戒之心,不像有这些年纪的。”二位道:
“自是老母理缺,佛爷爷于人何所不容。”佛爷道:“既承二位大教,容贫
僧现了四大假相,揭了钵盂,放了他的徒弟就是。”一个玉皇大帝,一个观
世音菩萨,解释了释、道二家之争,一驾祥云而去。佛爷爷收了千叶莲花,
现了四大假相。老母也自吊下云头来。
    却说宝船上二位元帅、一位天师、一干将官,只见国师出马,一会儿天

昏地黑,一会儿天清气爽,一会儿天上吊下山来,一会儿海里涌起水来。又
不见个国师在那里,又不见个番兵番将在那里,宝船上好优闷也!不觉的过
了一七,猛然间一个国师站在地上,后面站着一个云谷徒孙;对面站着一个
骊山老母,众人无限欢喜。老母道:“我已收了金枪、佛爷爷你须把个钵盂
揭起。”佛爷道:“既和气讲理,我怎么不揭起钵盂。”道犹未了,只见佛
爷的偏衫袖儿动了一动,即时跳出一个一尺二寸长的小和尚来,朝着佛爷爷
打个问讯,说道:“呼唤弟子何方使用?”佛爷道:“你把那地上的钵盂揭
起来与我。”小和尚得了号令,不慌不忙走近前去,把个体盂的底轻轻的敲
了一敲,那个钵盂一个筋斗,就翻在他的手上,一手接着,双手递与国师。
骊山老母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我费了许多心事;差了许多诸无诸圣,都
不能够掀动他半分,谁想这等一个小小的和尚,倒反不费些力掀将起来,可
见得佛力广无边。”老大的心里叹服。连火母今番出来,不敢乱开半个口了。
老母道:“你拜谢了佛爷爷,赔个不是。”佛爷道:“那里要赔不是。你只
劝解国王,教他早早的献上我的传国玉玺来,万事全美。”老母道:“我带
得我的徒弟回去,那管他甚么闲事。”一驾祥云而起。
    王神姑看见个师父离了钵盂,师公口里哝哝唧唧,只说他是个赢家;看
见国师老爷只身独自,又且嘿嘿无言,只说是个输家。骤马而来,要见师父,
不想师父跟着老母去了。他心里想道:“师父虽然去了,量这等一个和尚,
岂可不奈他何!”放开马,就要生擒和尚。国师却又将计就计,竟望宝船上
跑。王神姑径自赶到宝船边来。原来国师是个古佛临凡,不比等闲之辈,故
此王神姑饶他勒马加鞭,赶他不上。他早已见了元帅,定了计策,一声信炮,
左角上闪出左先锋张计,右角上闪出右先锋刘荫,前营里闪出应袭王良,后
营里闪出武状元唐英,左营里闪出疾雷锤黄栋良,行营里闪出任君镜金天雷,
前哨闪出狼牙棒张柏,后哨闪出黑都司吴成,左哨闪出宣花斧黄全彦,右哨
闪出长枪许以诚,一齐围住了王神姑,一片吆喝道:“泼贱婢!今番那里走!”
你一剑,我一刀;你一枪,我一棒;你一镜,我一锤。王神姑打做个冒雨寒
鸡,獐头鹿耳。分明要念咒,喉咙里又哝不出个声气来;分明要出去,顶阳
骨上又没些烟火。扑地的一声响,掀在斗下。也不知道是那个下手的,一会
儿浑身鲜血,满面通红。你也要抢功,我也要抢功。你也要抓王神姑,抓不
起来,我也要抓王神姑,抓不起来。人又多,马又众,正叫做人头簇簇,马
首相挨。可怜一个王神姑,就在马脚底下踏做了一块肉泥。众将官看见踏做
了一块肉泥,却才住了手。一声锣响,各自收兵,没有甚么回复元帅,只得
抬过了这一块肉泥来,做个证明功德。元帅问国师:“这个肉泥可是真的?”
国师道:“他原日有誓在先,今日怎么假得?”元帅道:“终不然一个誓愿
这等准信。”国师道:“彼时节贫僧就叫过咒神来,记了他咒语。”元帅道:
“今日临阵之时,怎么就有个咒神在这里?”国师道:“适才又是贫僧叫过
咒神来,还了他这个愿信。”元帅嘎嘎的大笑起来,说道:“怪得你进门之
时,口儿里哝也哝的。”国师道:“放得去,须还收得来,不然养虎贻患之
罪,贫僧怎么当得起哩!”元帅道:“这个泼贱婢,多谢国师佛力,再得除
了咬海干就好。总求一个妙计,国师何如?”国师道:“这个不在贫僧,贫
僧告辞了。”长揖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好个三宝老爷,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即时叫过五十名
夜不收,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叫过右先锋张计,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
叫过右先锋刘荫,耳根头告诉他好此如此。叫过左哨黄全彦,耳根头告诉他

如此如此。叫过右峭许以诚,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道犹未了,蓝旗官报
道:“王神姑又来了。”三宝老爷吃了一惊,说道:“在那里?”蓝旗官道:
“适才又在营外,一人一骑,掠阵而去。”老爷道“你可看得真哩?”蓝旗
官道:“小的看得真,一字不差。”老爷道:“既在营外掠阵而去,快差左
右先锋领兵追他下去,再差左右两哨领兵,一并追他下去。”吩咐已毕,叹
一口气,说道:“有些蜡事,怎么处他?”王爷道:”一个人踏做了一块肉
泥,怎么又有个再活之理!”老爷道:“虽没有这个理,却有这个事。你教
我怎么处治于他?”马公道:“当初都是国师老爷放他回去,少不得还在国
师身上。”一会儿,请过天师、国师来,告诉他这一番的蜡事。天师道:“贫
道适来袖占一课,占得是个贼星入墓,怎么又有个再活的事?”老爷道:“既
不再活,怎么又在这里掠阵而去?”你争我争,国师只是一个不开口。老爷
道:“请教国师,还是何如?”国师道:“这个事贫僧有所不知。”马公道:
“当初是国师老爷放了他,如今还求老爷做个长处。”国师道:“元帅已经
调兵遣将,自有成功,不必多虑。”马公道:“似此说来,老爷的咒神也不
灵了。”国师道“到底是个灵的。”马公道:“既是咒神会灵,王神姑不宜
又活。”国师只是低了头,闭了眼,再不作声。
    却说左右先锋、左右两哨得了将令,各领一枝军马,追赶王神姑。只见
王神姑先是一人二骑,次后遇着咬海干,两人两骑,更不打话,只是往前直
跑。赶到一个处所,地名革儿,拿住一个头目,叫做个那刺打,原系我南朝
广东人。见了二位先锋,带领了一村人,也有唐人,也有土人,磕头如捣蒜,
都说道:“小的们再无二心,番凭先锋老爷使令。”张先锋说道:“也没有
甚么使令,只要你们纳贡称臣,不反背我天朝就是。”众人一齐说道:“从
今以后,年年纳贡,岁岁称臣,再不敢反背天朝。”张先锋领了一枝军马,
扎了一个行营,守住这个革儿地方。
    右先锋同了两哨副都督,跟定了王神姑、咬海干,又到一个处所,地名
苏儿把牙,拿住两个头目,叫做苏班麻、苏刺麻。两个头目见了天兵,带领
着一干西番胡人,磕头礼拜,都说道:“不干小的们事,望乞老爷饶生!”
刘先锋说道:“我这里饶你们的残生,只是你们都要纳贡称臣,不可反背我
们中国。”众人一齐说道:“从今以后,年年纳贡,岁岁称臣,誓不敢反背
中国。”刘先锋领了一枝军马,扎了一个行营,把守了这个苏儿把牙地方。
    左右两哨跟定了王神姑、咬海干,又到一个处所,地名满者白夷。这正
是番王居止的去所。王神姑看见追兵来得紧,他就同了咬海干,竟进到番王
殴上,拜见番王,番王还不曾开口,外面两员副都督也自赶进殿来。番王慌
了,闪进宫里面去,王神姑撇下咬海干,也一竟定进宫里面去。长枪许副都
也一竟走进宫里面去。番王慌了,走上百已高楼第九层顶上,王神姑也走到
百尺高楼第九层顶上。长枪许副都也赶到百尺高楼第九层顶上。王神姑高叫
道:“我王不要慌张,小臣在此保驾!”番王道:“南兵来得紧,怎么处他?”
王神姑道:“小臣会腾云驾雾,怕他怎么!番王道:“多谢爱卿之力,异日
犬马不忘。”道犹未了,一条索把个番王捆将起来。番王道:“怎么反捆起
我来?”王神姑道:“捆得紧才好腾云。?捆到殿上,只见咬海干也是一条
索捆在那里。此时正是鸡叫的时候,虽有些灯火,人多口多,也看不真了。
咬海干说道:“女将军,我和你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怎么下得这等个毒手?”
王神姑说道:“不是下甚么毒手,捆起来大家好腾云的。”番王道:“既是
腾云,我和你去罢!”王神姑一手一个,一揿两掀,都掀在马上。又说道:

“你们都闭了眼,这如今连马都在腾云哩!”却又催上一鞭,马走如飞,哄
得那两个紧紧的闭了四只眼,心里想道:“这等腾云,不知天亮腾到那里也?”
及至天亮。王神姑一手掀翻他们下来,喝声道:“齐开眼来,已自腾你到了
九梁星星,只怕你们没法坐处。”两个人睁开了眼,只见是个中军宝帐,上
面坐着两位元帅、一位僧家、一位道家。番王看见,就心如刀割,肺似猫抓,
放声大哭,骂说道:“卖国贼!你今番误我也。”元帅道:“你骂那个?”
番王道:“骂那卖国的王神姑。”元帅吩咐解了他两个的绳索,叫刽子手过
来,把一根铁索锁在他的琵琶骨上。一个人琵琶骨上一刀,一个人锁上一根
铁索,跪着在阶下。元帅道:“那个是都马板?”番王道,“我是都马板。”
元帅道:“你是个甚么番王,敢无故要杀我天使,敢无故要杀我从者百七十
人,又敢无故并吞东王,合二为一。”叫刀斧手来:“把这番王细细剥他的
皮,剐了他的肉,拆了他的骨头,叫他做鬼也认得我南朝大将。”
    不知果真的是剥皮、剐肉、拆骨头也还是不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元帅重治爪哇国   元帅厚遇浡①淋王
       诗曰:
             北风吹落羽书前,酋首高从大纛悬。瀚海此时堪洗甲,泸江当日亦投鞭。鬼方何用三年克,         镐宴齐歌六月旋。自昔武侯擒纵后,功名复为使君传。
       却说元帅吩咐把番王剥皮、剐肉、拆骨头。国师道:“阿弥陀佛!看贫
  憎的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既是国师吩咐,不得不遵。也罢,捉翻
  他打上四十大藤棍,问他今番敢也不敢。”道犹未了,只见左右先锋、左右
  两哨副都督解上许多的人来。第一宗是左护卫郑堂、右护卫铁楞。元帅道:
  “临阵失机,军法从事,”国师道:“这是王神姑的妖术所迷,理当轻恕。”
  元帅道:“虽然妖术所迷,也不免辱国之罪,各人重责二十棍。”各人领了
  二十,谢罪而去。第二宗是那刺打等一干头目,共有十三名。元帅道:“这
  些头目都是助桀为虐的,一人剐他一千刀。”即时间,刀斧手把十三名头目
  一个剐上一千刀。剐一刀,叫番王看一看。番王跪在那壁厢,到狠似过寒山
  的。第三宗是左头目苏黎乞、右头目苏黎益。元帅道:“这两个头目曾经劝
  解番王,早上降书降表,番王不从,却是知事的。”叫军政司每人簪他一枝
  花,挂他一段红。两个头目不肯簪花,不肯挂红。元帅道:“你敢嫌我的赏
  赐轻么?”两个头目说道:“小的怎么敢嫌轻?只是主忧臣辱,理不当受。”
  元帅道:“还是知事。”叫军政司备人赏他一副纱帽、圆领角带、皂靴,以
  表他夷狄之有臣。
       第四宗是番王宫殿里左右近侍、后妃、媵 妾,共有五百名。元帅道:“家
                                                       ②
  人”犯法,罪坐家主。”与他们不相干,放他回去,不得加害于他。”那五
  百口男男妇妇齐齐的磕上一个头,一涌而去。国师道:“且慢去。”蓝旗官
  即时拦住,叫:“你们且慢去。”却又一齐转来,一齐跪着。元帅道:“国
  师叫转来,有甚么话儿吩咐?”国师道:“这五百口人都是假的。”元帅吃
  了一惊,说道:“终不然又有王神姑的事故?”国师道:“王神姑还是撮弄
  的邪术,这些人却原不是人。”元帅道:“是个甚么?”国师道:“你看就
  是。哪时叫过徒孙云谷,取过钵盂水来,轻轻的吸了一口,照着这五百个人
  头面上一噀。只见五百个人就变了四百九十九个猴子,止有一个老妈妈儿,
  却是番王的母亲,到还不曾变。国师道:“这一个却是人。”天师剑头上烧
  了一道飞符,早已有个天将把这些猴子一个一刀,四百九十九个,就砍做了
  九百九十八个。又是一场大蜡事。元帅叫过那个妈妈儿来,赏他一对青布,
  教他觅路而回。
       第五宗到了咬海干。元帅道:“这畜牲是个祸之根,罪之首,也剐他一
  千刀。”番王道:“望元帅老爷饶他一命,姑容小的们这一次罢,小的即时
  回国献上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贡上礼物,再加土仪,以赎前罪,万望
  元帅老爷宽恩!”元帅道:“我堂堂天朝,明明天子,希罕你甚么降书降表。
  我天兵西下,拉朽摧枯,希罕你甚么通关牒文。我中国有圣人,万方作贡,
  希罕你甚么礼物土仪。你这釜底游鱼,幸宽一时之死足矣,何敢多言!”
① 徼(Jiào,音叫)——边界。 ② 檄(xí
       ,音习)——即檄文,声讨敌人或叛逆。

      第六宗就该到王神姑身上。元帅道:“取过金花二对、银花二对、彩缎
  二表里,赏与王神姑。”大小各官心上都有些不服,都想道:“元帅一日精
  灵,这一会儿就糊涂来了,怎么一个王神姑反受赏?”只见王神姑受了金花、
  银花、彩缎表里,拜谢而去。番王高叫道:“泼贱婢,你把我卖得好哩!我
  教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咬海干高叫道:“王神姑,我和你也做夫妻一
  场,你怎么就闪我到这个田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马公道:“元帅差
  矣!这等一个泼妇人,费了我们多少的事,今日反要赏他。前日国师已误,
  元帅今日岂容再误。”元帅问王爷:“这个还是该赏不该赏?”王爷道:“不
  该赏。”又问天师道:“ 这个该赏不该赏?”天师道:“于理本不该赏。只
  怕赏的不是王神姑。”又问国师道:“这个该赏不该赏?”国师只是闭了眼,
  还你一个不开言。元帅吩咐叫过王神姑来,王神姑摇摇摆摆而来,众人恨不
  得吃了他的肉。元帅道:“你把那副披挂除了。”即时除下了那付披挂,那
  里是个王神估。原来三宝老爷叫过夜不收来。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正是
  教他假扮个王神姑。扮成了王神姑,却才赚得咬海干住。有咬海干做了一对,
  人再不疑。却才一村到一村,都是这个啜赚之法。左右先锋、左右两哨,老
  爷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都是教他故意的追赶王神姑。到一村捉一村头目,
  一直赶到殿上,捉住番王,却才住手,都是这个前后相牵之法。马公公看见
  王神姑是个夜不收扮的,却才心上明白,说道:“好妙计!我说一个王神姑
  反又受赏。”天知道:“我说只怕赏的不是王神姑。”国师也睁开眼来,说
  道:“亏你们好猜也。一个王神姑已自踏做了一块肉泥,怎么又会转世?”
  那一个不说道:“此计妙哉!”那一个不说道:“真好元帅,运筹帷幄之中,
  决胜千里之外。”三宝老爷说道:“众人之功,亦不可诬。”叫军政司过来,
  论功颁赏有差。大设一席筵宴,着都马板传酒。酒罢,吩咐开船。
      道犹未了,只见两人两骑飞奔而来,高叫道:“宝船慢开哩!”塘报①
  道:“来者何人?快通名姓。”来将道:“我们爪哇国国王亲随护卫官左右
  头日苏黎乞、苏黎益是也。”塘报道:“来此何干?”二头目道:“特赍降
  书降表、土仪礼物,赎取国王。相烦长官通报一声。”塘报官通报元帅。元
  帅吩咐道:“不受韦表,不受礼物,左右头目不许相见。”左右头目跑在沙
  滩之上,再三哀告。王爷道:“既是来意殷勤,且叫他上船来;看是怎么。”
  老爷却才许他上船。递上降表,老爷不受。递上降书,老爷不受。递上物单,
  老爷不受。王爷接过单来看一看,只见单上计开:
            温凉床一张,金花帐一付,龙鳞席一床,凤毛褥一付,玉髓香二箱,琼膏乳二瓶频伽鸟一       架,红鹦鹉四架,白鹦鹉四架,白鹿脯四瓮,白猿脂四瓮;极榔二匣,蚕吉补十盘,虾蝶酒十       坛,桄榔酒十坛,柳花酒十坛。
  老爷道:“礼物也不受。”左右头目再三哀告。老爷道:“非干我们不受,
  只因你这国王恶极罪大,不容于死。我这如今杻械了他,送到我天朝,明正
  其罪,教他死而无怨。”王爷道:“国王之罪虽重,左右头目之情可哀。元
  帅做个活处罢!”老爷道:“难以活处。这等的恶人,当即时枭首。但杀之
  似涉于专,故此械送他到京师。那时节生杀凭在咱万岁爷处。”王爷道:“械
  送到底是个威劫,不如得一段心眼,才是个长策。”老爷道:“若论心服,
① 覆篑——谓事业的开端。

就要他亲自到我天朝谢罪,书表礼物,悉凭在他。”左右头目道:“小的们
情愿护送国王亲自朝贡,不致疏慢。”王爷道:“有何所凭?”左右头目道:
“小的们供下一纸眼状在元帅处,倘有虚情,甘当受罪!”王爷道:“这个
也通得。”左右头目即时见了番王,细说前事。番王道:“我情愿供招,又
敢再违拗?”一会儿,供上一纸眼状来。元帅读之,说道:
        供状人爪哇国国王都马板,同左头目苏黎乞、右头目苏黎益,供为朝贡事:某僻处一隅,     罔识天高地厚;懵生半百,不知日照月临。一不合无故要杀南朝天使一人,二不合无故要杀南     朝从者百七十人,三不合恃强吞灭东国国王,并二为一,四不合天兵压境,负固不宾,提师抗     拒。有此罪恶,积累如山。荷蒙元帅宽忍,开示愚顽生路。自今以往,舍旧从新;献岁以来,     改恶为善。单于之颈,愿系阙门;可汗之头,不难太白。敢有疏慢,立受天诛。所供是实。
元帅接了供状,叫过番王来,说道:“你今番却不知死么?”番王道:“小
的知死。”元帅道:“饶你一命,你年年纳贡,岁多称臣,还不在话下。你
须即时收拾,亲自朝贡天朝,我朱皇帝赦你死罪,你才得生。你自今以后,
敢有半点差池,我教你碎尸万段,剐骨熬油,你才认得我元帅哩!”番王吓
得只是抖战,连声答应道:“小的晓得了,小的晓得了。”又叫过左右头目
来,吩咐他道:“你们既做个头目,须要教你番王为善,自古到今,有中国
才有夷狄。中国为君为父,夷狄为臣为子。冠虽敝不置于足,履虽鲜不加于
首。你自今以后,敢有故违,我拿你这些番狗奴,如泰山压累卵,你晓得么?”
左右头目就磕上一千个头,说道:“晓得了。”又叫过咬海干来,吩咐地道:
“你这番狗奴,只晓得持又仗剑,扰乱四邻。你今日也把我天朝大将当个甚
么人看承?敢如此倔强无礼!你这个祸很苗,就剐一万”刀也还是少的,叫
刀斧手来,拿他到船头上去,一刀两段,祭了海神,我们开船。”番王和左
右头目自家讨饶且不及,再敢与他乞烧?只得抱头鼠窜而去。咬海干拿到船
头上,一刀两段,尸首丢在海里去了。
    宝船齐开,一路前行,经过一个地方,叫做重迦罗。这个重迦罗也当不
得一国,只当得个村落。四面高山,离奇耸绝。其中有一个石洞,前后三门.石
洞中间可容二三万人,颇称奇绝。有一个华高有德的老者,头上一个头发髻
儿,身上穿一件单布长衫,下身围一条稍布手中,接着宝船,送上:
        羚羊十只,鹦鹉一对,木绵百斤,椰子百个,秫酒十尊,海盐十担。
老爷见他风俗淳厚,人物驯良,又且来意殷勤,吩咐军政司收下他的礼物。
却又取出一顶摺巾、一件海青、一付鞋袜,回敬于他。老者拜谢而去。
    宝船又行,一行数日,经过许多处所:一处叫做孙陀罗,一处叫做琵琶
拖,一处叫做丹里,一处叫做圆峤,一处叫做彭里。这些处所看见宝船经过,
走出无万的番人来。一个个蓬头跣足,丑陋不可言。都来献上礼物,却是些
豹皮、熊皮、鹿皮、羚羊角、玳瑁、烧珠、五色绢、印花布等项,老爷道:
“你这礼物都从何处得来的?”众人道:“实不相瞒天使老爷说,小的们不
幸生于夷狄之国,无田地可耕种,朝不聊生,只得掳掠些来往商货,权且度
日。今日幸见天使,如拨云雾而睹青大,故此聊备些薄礼,少申进贡,伏乞
天使老爷海涵。”元帅道:“智士不饮盗泉之水,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你这
不义之物,我怎么受你的?只你们这一念归附之诚,却也是好处。我这里总

  受你一匹布。古语有云:‘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你们今日朝不聊生,
  还是我们德泽之未布。”众人惊服,号泣而去。
      宝船又行,一行数日,却又经过一个小国,名字叫做吉里地闷国,夜不
  收道:“此国田肥谷盛,气候朝热暮寒。男女断发,穿短衫,夜卧不盖其体。
  凡遇番船往来停泊于此,多系妇人上船交易,被其淫污者十死八九。”老爷
  道:“如此恶俗,叫过酋长来,杖五条。”吩咐他道:“男女有别,人之大
  伦。你做个酋长,怎么纵容妇女上船交易,淫污人?我这里杖你五条,你今
  后要晓得人之大伦有五,不可纵他为非。”酋长磕了几个头,说道:“小的
  今番晓得了。”这都是三宝老爷用夏变夷处。
      宝船又行,一行又是数日,却到了一国,这个国是大国。宝船收入沟口,
  水味淡。老爷甚喜,吩咐石匠立一座石碑,刻“淡沟”二字于其上。至今名
  字叫做淡沟。夜不收回复说道:“这一个国水多地少,除了国王,止是将领
  在岸上有房屋。其余的庶民俱在水簰上盖屋而居,任其移徙,不劳财力。”
  老爷道:“叫做甚么国?”夜不收道:“番名浡②淋国,华言旧港国。”老爷
  道:“土地肥瘠何如?”夜不收道:“田土甚肥,倍于他壤。欲语有云:‘一
  季种谷,三季收金。’这是说米谷丰盛,生出金子来。”老爷道:“民风善
  恶何如?”夜不收道:“国人都是南朝广东潮川人,惯习水战,侵掠为生。”
  道犹未了,只见港里闪出一只小船来。船头上坐着一员番将:
            脸玄明粉的白,手肉苁蓉的红。倒拖巴戟麦门冬,虎骨威灵三弄。怕甚白豆蔻狠。怯甚赤       巨蔻凶。杀得他大门不见夜防风,蒮乱淫羊何用。
      塘报官远远的吆喝道:“小船不得近前,先通名姓。”番将道,“小的
  原籍广东潮州府人,姓施名进卿,全家移徙在这里。今日幸遇天兵,特来迎
  接,并没有半点异心。敢烦长官和我通报。”塘报官道:“你小船稍远些,
  待我和你通报。”施进卿道:“我这里止是一主一仆,井无外人。长官,你
  不必多虑。”唐报官传言,蓝旗官报进中军帐上,元帅吩咐叫他上船来。施
  进卿见了元帅,行了礼,说道:“小的原籍是广东潮州府人,姓施名进卿。
  洪武年间,遭遇海贼剽掠,全家徙移在这里。回首神京,不胜瞻府!今日幸
  遇天兵下降,三生有幸,特来奉迎。”老爷道:“你敢是个阳顺阴逆么?”
  施进卿道:“小的只身独自,内无片甲,外无寸兵,纵欲阴逆,其道无繇。”
  老爷道:“你虽不是阳顺阴逆,也决定是个公报私仇。”施进卿吃了一惊,
  连忙的磕一个头,说道:“老爷神见!”老爷道:“是个甚么事?”施进卿
  道:“只因小的有一个同乡人,姓陈名祖义,为因私通外国事发之后,逃在
  这里来。年深日久,充为头目,豪横不可言。专一劫掠客商财物,国王也禁
  他不得。有此一段情由,故此先来报上。”王爷道:“这还是个公恶,比公
  报私仇的还不同些。”老爷道:“这个国叫做甚么国?”施进卿道:“华言
  旧港国,番名浡淋国。”老爷道:“国王叫甚么名字?”施进卿道:“叫做
  麻那者巫里。”老爷道:“前日朝廷赐予他一颗印,你可知道么?”施行卿
  道:“小的知道。洪武爷朝里,国王但麻沙那三次进贡,三次得我们南朝大
  统历,得我们南朝文字市帛。”老爷道:“是了,你且回避。陈祖义即时就
  来,我这里有处。”施进卿去了。老爷叫过左护卫郑堂来,传出虎头牌一面,
② 悬圃——山名,亦称仙境。

  前往浡淋国招安,敢有半个抗违,大兵攻之,掘地三尺。
      郑堂领了这面牌,径到浡淋国,传示国王及诸将领。国王同各将领接着
  这面虎头牌,牌上说道:
            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郑,为抚夷取宝事:照得天朝历代帝王传国玉玺,       从秦汉以来,遂相授受,历年千百,未之有改,却被元顺帝白象驮入西番。盛德既膺③天眷,宗       器岂容久虚。为此,我今上皇帝钦差我等统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乓百万,前下西洋,安       抚夷荒,鞠问玉玺等因。奉此牌,仰各国卧王及诸将领、如遇宝船到日,许从实呈禀玉玺有无       消息,此外别无事端。不许各国因缘为奸,另生议论,致起争端。敢有抗违,动干天宪,一体       征剿不恕,须至牌者。
  国王读了虎头牌、说道:“我父子受禾皇帝大恩,久不能报。今日天使降临,
  快差那一员将领前去迎接。我随后写下降书降表,备办进贡礼物,亲自拜见
  元帅,留住他在这里久住些时候,款待他一番,才是个道理。”道犹未了,
  早有一个将领,伟貌长身,全装擐甲,应声道:“未将不才,愿先去迎接天
  使。国王起头看来,只见是个南朝人,姓陈名祖义,现任左标沙胡大头目之
  职。国王道:“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正好你去。”
      陈祖义辞了番王,驾一叶小舟,同郑护卫前来迎接。见了元帅,行了礼。
  元帅道:“你是甚么人?”陈祖义道:“未将不才,原籍广东人氏,姓陈名
  祖义,现任浡淋国国王位下左标沙胡大头目之职。”他看见元帅颜色有些不
  善,他又奉承两句,说道:“元帅不必见疑,适才本国国王还有些二三其志,
  是未将细细的劝解他一番,他才不开口,故此末将先来迎接,正所以坚我国
  王之心。”元帅道:“左右在那里?你和我把这个坚心的捆将起来。”陈祖
  义慌了,高叫道,尸人来投降,杀之不祥。怎么反捆起小的来?”元帅道:
  “你在我中国私通外国,依律当斩。你在这外国劫夺营生,强盗得财,依律
  当斩。你有两个头也还是该死,莫说只是一个头。”陈租义说道:“元帅,
  你屈了我这一片好心肠也。”元帅道:“你来接我,还是个公报私仇,有个
  甚么好心肠哩?”吓得陈祖义哑口无言,心里想道:“我南朝有这等一个通
  神的元帅,把我心肝尖儿上的事都扦实了。”元帅吩咐带过一边,待等国王
  相见之后,取来枭首。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浡淋国国王见。”元帅吩咐请进来。相见已
  毕,国王递上降表一封。元帅受下,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降书一封,元
  帅受下,拆封读之。书曰:
            浡淋国国王麻那者巫里谨再拜,奉韦于大明国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中夏外夷,       分悬冠履。内尊外攘,筹属褰④帷。矧我浡淋,每沾眷注。大统有历,文币生荣,在先皇已衔恩       于九地;印篆授辉,舆马增重,在卑未益借庇于二天。捧日月之光,寒移雪海;沐灵雨之泽,       春入花门,幸接台光,不胜雀跃!用伸尺素,伏乞海涵!某元任激切惶惧之至。年月日,某再       拜谨书。
  元帅读完了书,说道:“书中之言,足征贤王不背本国。”王又递上一张进
③ 疏属——山名。 ④ 贰负——古代神话人名。

贡的草单来。元帅受下,开来一看,只见草单上计开:
        神鹿一对(大如巨猪,高三尺许)前半截甚黑,后半截白花,毛纯短可爱,止食草木,不     食荤腥),鹤顶鸟一对(大如鸭,毛黑颈长嘴尖,其脑骨厚寸余,外红色,内娇黄可爱,堪作     腰带),火鸡一对(顶有钦红冠,如红绢二片,浑身如羊毛,青色,其爪甚利,伤人致死,好     食火炭,故名,虽棍棒不能致死),琉璃瓶一对,珊瑚树一对,昆仑奴一对(能踏曲为乐),     血结二匣(治伤妙药),蔷薇水二坛,金银香二箱(其色如银匠钑花银器黑胶相似,中有一白     块,好者白多,低者黑多,气味甚冽,能触人鼻),腽肭脐五十(其形如狐,走如飞,取其肾     以浸油,名腽肭脐香)。
    元帅看了草单,说道:“多谢厚礼。本不当受,但蒙国王真心实意,不
敢不恭。”一面吩咐内贮官照单收拾礼物,一面吩咐安摆筵宴。国王又递上
一个礼单,说道:“外有不腆之仪,奉充军饷。”元帅道:“公礼之外,一
毫不受。”国王再四再三哀告不已。元帅接过草单来看,见单上有白米一百
担,受此白米足矣。吩咐军政司收了他一百担米。白米之外,一毫不曾受。
即时筵宴齐备。大宴国王,国王不用一毫看品。元帅道:“贤王怎么不用肴
馔,有何高见?”国王道:“卑未不火食。大凡火食,则本国大荒。”元帅
道:“岂有此理!”国王道:“元帅既不准信,还有一件事,也是个大禁。”
元帅道:“还有个甚么大禁”国王道:“卑未又不水浴。大凡水浴,则本国
大潦。”元帅道:“既如此,贤王终不然不食、不浴?”国王道:“食的止
是沙糊,浴的止是蔷薇露。”天师在座上把头点了两点。元帅吩咐军政司取
出带来的袍笏、鞍马各一付,回敬国王。国王拜谢。元帅吩咐带过陈祖义来。
国王看见锁械了陈祖义,心上吃了一惊,又不敢动问。
    不知元帅取过陈租义来,怎么处置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元帅亲进女儿国   南军误饮子母水
    诗曰:
        征南大将出皇朝,巡海而西去路遥。旗鼓坦行无狗盗,蛮烟尽扫有童谣。剑挥白雪除妖兽,     箭射青空下皂雕。怪底孽余陈祖义,敢撑蛇臀漫相招。0371.TXT/PGN>
    却说元帅吩咐带过陈祖义来,国王心下吃了一惊,不知是个甚么事故。
元帅道:“这陈祖义原在我中朝,私通外国,事露而逃。今日在你浡淋国劫
夺为生,贻祸不小,恶极罪大。贤王,你可知道么?”国王道:“卑未失之
于初,这如今有好些不奈他何处。”元帅道:“我这里明正其罪,与你国中
除了这一害罢。叫刀斧手来,把陈祖义押出辕门外,枭首示众。陈祖义吆喝
道:“可怜见小的没有甚么罪哩!”元帅只是不听。一会儿开刀,一会儿献
上首级。国王欠身道:“多谢元帅虎威,除此一害。只是卑未国中还有一害,
敢求元帅何如?”元帅道:“是个甚么害?”国王道:“卑未国中有一土穴,
每一年一次,奔出生牛数万头来,撞遇他的一戳两段;吃了他的,十死八九,
甚是为害国中。望乞元帅和我做个处置。”元帅道:“此事须得天师。”天
师即时取出飞符一道,递与国王,说道:“你拿我的符去,到明日子时三刻,
用火烧在土穴之上,其牛自息。”国王拜谢。元帅又叫过施进卿来,取一付
冠带赏他,着他替陈祖义为头目。吩咐他道:“殷鉴不远,你在这里务要用
心,做个好人哩!”国王、施进卿一齐辞谢而去。
    宝船前行,王爷道:“施进卿告诉之时,元帅还不曾看见陈祖义的面,
怎晓得他就来?”元帅道:“这等假公济私的人,巴不得寻着我们,做个名
目,故此我牌上说道‘此外别无异情’,他越加放心大胆,这却不是他就来
的机括?”众人道:“元帅神见。”元帅道:“咱这个不打紧,只不知昨日
天师看见番王不火食、不水浴,他低着头点了两点,这是怎么?”即时去问
天师。天师道:“贫道点头,是我算他一算。”元帅道:“算得他是个甚么?”
天师道:“算得他是个龙精。”元帅道。“龙性畏火,故此见火则旱。龙性
又喜水,故此见水则涝。”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道:“浡淋国国王差人
送上柴草、蔬菜之类,现有十只小船在这里伺候。”元帅道:“备事收他一
半,其余的还他。”蓝旗官又道:“本国新升头目施进卿,差人送上猪、羊、
鸡、鸭、酒、米之类,现有四只小船在这里伺候。”元帅道:“一毫不可受
他的。”蓝旗官传上来人口说道:“施进卿的礼物,都是国人情愿献上的,
为因得了天师的飞符,今日子时三刻,烧在穴上,纸灰尚未冷,只见穴上一
声响,早已撑出无限的竹木来,把个穴口堆塞得死死的。国人欢呼,故此各
率所有,借施进卿的名字送上来,以表他各人的诚意。”元帅道:“既如此,
各受一品,见意就是。”小船各自回去。
    行了数日”此时正是三月天,回首京师,正在游赏之处。有诗为证:
        仙子宜春令去游,风光犹胜小梁州。黄莺儿唱今朝事,香柳娘牵旧日愁。三棒鼓催花下酒,     一江风送渡头舟。嗟予沉醉东风里,笑剔银 0372.TXT/PGN>灯上小楼。
    蓝旗官报道:“前面又是一个处所,想是一国。”中军传下将令,落篷
下锚稍船。稍船已毕,仍旧水陆两营。元帅吩咐夜不收上崖体探。体探了一

番,齐来回话。老爷道:“这是个甚么关?”夜不收道:“这个关有好些异
样处。”老爷道:“怎见得异样?”夜不收道:“这去处的人,一个个生得
眉儿清,目儿秀,汪汪秋水,淡淡春山。”老爷道:”这是各处风土不同。”
夜不收道:“这去处的人,一个个生得鬓儿黑,脸儿白、轻匀腻粉,细挽油
云。”老爷道:”这是各人打扮不同。”夜不收道:“这去处的人,一个个
光着嘴没有须,朱唇劈破,皓齿森疏。”老爷道:“这是各人生相不同。”
夜不收道:“这去处的人,一个个小便时蹲着撒,涧边泉一线,堤上草双垂。”
老爷沉思了半会,说道:“终不然都是个女人家?”夜不收道:“小的也不
认得是女人不是女人,只见他:
        汗湿红妆花带露,云堆绿鬓柳拖烟。恍如天上飞琼侣,疑是蟾宫谪降仙。
    王爷道:“似此讲来,是个女儿国。”老爷道:“女儿国就都是女人,
没有男子哩。”王爷道:“没有男子。”老爷道:“既都是女人,可有个部
落么?”夜不收道。“照旧有国王,照旧有文官,照旧有武将,照旧有百姓。”
老爷道:“既如此,也要他一纸降表,才是个道理。”马公道:“男女授受
不亲,我和你径过去罢!”老爷道:“无敌于天下者,天使也。岂可轻自径
过去,把后来人做个口实,说道,‘当时某人下西洋,连个女人国也下曾征
服得。”王爷道:“虽不可径自过去,也不可造次征他。须得一个舌辩之士,
晓谕他一番,令其递上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庶为两便。老爷想了一想,
说道:“咱学生去走一遭如何?”王爷道:“老元帅亲自前去,虽然是好,
只一件来,主帅离营,恐有疏失。”老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身先
士卒,古之名将皆然。又且一切军务,有王老先儿你在这里。”王爷道:“既
是元帅要行,学生不敢十分阻当。”好个三宝老爷,沉思了一会,收拾了一
趟。王爷道:“元帅此行,有个甚么良策?”老爷道:“兵不厌诈。咱进关
之时,扮作一个番将,见女王之时,却才露出本行。”王爷道:“怎么进失
时,要假做番得?怎么相见时,反露本行?”老爷道:“进关时,恐怕他阻
当,下情不得上陈;故此要假扮番将。相见时,咱自有言话到他。他见我是
个南朝大将,他敢不遵奉?故此反露本行。”王爷道:“妙计、妙计!”
    老爷头上挽个头发丫髻,上身穿的短布衫儿,下身围着花布手中,脚下
精着两个膝儿骨。一人一骑,行了数里,只见果真的有一座关。关上有几个
敲鼍皮鼓的,关下有几个拖摈榔枪的,都生得面如傅粉,唇似抹朱,尽有一
段娇娆处。老爷心里想道:“世间有此等异事!一国女人终生不知匹配,这
个苦和我阉割的一般。”想犹未了,只见一个拖摈榔枪的吆喝道:“来者何
人?”原来三宝老爷是个回回出身,晓得八十三种蛮统她的声口,即时间调
转个番舌头,说出几句番话,说道:“我是白头国差来的,有事要见你昔仪
马哈刺。我有六年不曾到你这个国来,你快与我通报一声。”小番只说是真
的,即时通报。原来女人国也有个总兵官。总兵官叫做个王莲英,听了这小
番一报,说道:“白头国果是六年不相通问。”吩咐看关的放他进来。
    老爷进了关,见了总兵王莲英,仍旧假说了几句番话。王莲英仍旧说道:
“我和你六年不相通间。”老爷心里想道:“还是我大明皇帝洪福齐天,咱
信口说个谎,也说得针穿纸过的。”总兵官领了老爷,同到国王朝门外。总
兵官先时朝里去,禀说道:“今有白头国差下一员将官,手里拿着一封国书,
要见我王,有事面奏,小臣未敢擅便,谨此奏闻。”女王道:“既是白头国

差来的,你着他进来。”那总兵官翻身走到朝门之外,恰好不见了那个番官。
怎么不见了那个番官?官便有一个,却不是起先的西番打扮,头上戴一顶嵌
金三山帽,身上穿一领簇锦蟒龙袍,腰里系一条玲珑白玉带,脚下穿一双文
武皂朝靴。总兵官左看右看,吃了一惊。老爷道:“你不要吃惊,适才相浼
的就是我哩!”总兵官道:“你是甚么人?”老爷道:“我实告诉你罢,我
不是白头国差来的番官。”总兵官道:“既不是白头国,你是那里差来的?”
老爷道:“我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姓郑名和,
领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下西洋,抚夷取宝。今日经过你的
大国,我不忍提兵遣将,残害你的国中。故此亲自面见你的番王,取一封降
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前往他国,庶几两便。”总兵官道:“原来你这个
人老大的不忠厚。你一来就说你是南朝人,我便好对国王说你是南朝人,你
何故又假说你是西番人?我已自对国王说你是西番人,这如今怎么又好再
奏?”老爷道:“你如今不得不再奏。”总兵官道:“怎么不得不再奏?”
老爷道:“你这如今番官在那里?却不得个欺君之罪,莫若再奏,倒还是些
实情。”总兵官想一想:“宁可再奏,怎敢欺君。”连忙的进朝去,复奏道:
“我王赦臣死罪,臣有事奏闻。”女王道:“卿有何罪?有事直奏不妨。”
总兵官道:“适才所奏的番官,原来是个假意妆成的。”女王道:“他本是
个甚么人?”总兵官道:“他本是甚么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统兵
大元帅,姓郑名和,领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下西洋,取甚
么宝。这如今到了我国,要甚么降书降表,通关牒文。望乞我王赦臣先前妄
奏之罪!”女王听了这一席话,笑添额角,喜上盾峰,说道:“这是来将虚
饲,于卿何罪?他既是上邦天使,请他进来。”
    总兵官请到老爷。老爷径自进去,见了女王。女王大喜,心里想道:“我
职掌一国之山河,受用不尽。只是孤枕无眠,这些不足。今日何幸,天假良
缘,得见南侧这等一个元帅。我若与他做一日夫妻,就死在九泉之下,此心
无怨!”连忙问道:“先生仙乡何处?高姓大名?现居何职?”老爷道:”
学生是南朝大明国人氏,姓郑名和,现居征西大允帅之职。”女王道:“先
生既是上邦元帅,何事得到寡人这个西番?”老爷道:“饮奉咱万岁爷的差
遣,领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你西洋,探问传国玉玺。”女
王道:“小国离了南朝有几万里之遥,又且隔了软小洋、吸铣岭,先生怎么
能够到此?”老爷道:“咱宝船上有一个道士,能驱神谴将,斩妖缚邪。又
有一个僧家,能袖囤乾坤,怀揣日月,故此过软洋、渡铁岭,如履平地。”
女王道:“小国俱是些女流之辈,不事诗书,怎么敢劳先生大驾?”老爷道:
“因为你这一国都是些女身,恐怕不习战斗,故此不曾遣将,不曾调兵,只
是我学生只身独自,但求一封降书降表,一张通关牒文,便就罢了。此外再
无他意,”女王道:“姑容明日一一奉上,不敢有违。”老爷看见他满口应
承,不胜之喜,起身告辞。
    女王看见老爷人物清秀,语言俊朗,举止端祥,惹动了他那一点淫心,
恨不得一碗凉水,一口一毂碌吞他到肚子里去,连忙留住老爷,说道:“有
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日幸遇先生,聊备一杯薄酌,少叙衷情,
幸勿推却。”一会儿筵席齐备,一会儿酒过数巡。两边侍立的都是些番嫔番
嫱,两边鼓舞的都是些番腔番调。老爷坐了一会,心里想道:“这些女人似
有些知觉,怎么不结媾邻国的男人?不免问他一声,看是怎么?”问说道:
“国王在上,大国都是女身。原是个甚么出处?”女王道:“这如今也不得

知当初是个甚么出处。只是我们西洋各国的男人,再沾不得身。若有一毫苟
且,男女两个即时都生毒疮,三日内肉烂身死。故此我女人国一清如水。”
老爷道:“饮不得酒了,告辞罢。”女王举起杯来,劝了一杯,又劝一杯。
老爷道:“学生无量,饮不得。”女王道:“饮个成双作对的的杯,怎么推
却?”老爷是个至诚的,那晓得他的意思,老老实实的就饮了两大杯。女王
又举起一对大金杯来,形如女鞋儿的式样,满斟了两杯酒,奉到老爷。老爷
道:“饮不得了。”女王道:“这是个同偕酒、我陪你一杯。”老爷不解其
意,老老实实的又饮了他一鞋杯。女王又举起一对金宝镶成的莲花杯来,满
斟了两杯酒,奉到老爷,老爷道:“委实饮不得了。”女王道:“这是个并
头莲酒,我陪你一杯。”老爷还不解其意,老老实实的又饮了一莲杯。女王
又举起一对八宝镶嵌的彩鸾杯来,满斟了两杯酒,奉到老爷。老爷道:“今
番却饮不得了。”女王道:“这又是个颠鸾杯,我还陪你。”老爷因他先前
说了沾不得身的话,故此再不疑惑,只是老实就饮,又饮了他一鸾杯。女王
又举起一对八宝镶嵌的金凤杯来,满斟了两杯酒,奉到老爷。老爷委是饮不
得,坚执不肯接他的杯。女王道:“这是个倒凤杯,我陪你只饮这一杯罢,
再不奉了。”老爷不好却得,又饮了一凤杯。老爷却一园春色,两朵桃花,
其实的醉了。
    那女王就趁着他醉,做个慢橹摇船捉醉鱼。吩咐左右拿蜡烛的蜡烛,香
炉的香炉,把个老爷推的推,捺的捺,径送到五弯六曲番宫之中,七腥八膻
胡床之上。老爷心里才明白,才晓得这一日的殷勤,原来是个淫欲之事,心
里虽明,却也作做无法可治,只得凭他怎么样儿。女王叫散了左右,亲自到
床上扶起老爷,说道:“先生,你岂不闻洞房花烛夜,胜如金榜挂名时?先
生,你是天朝的文章魁首,我是西洋的士女班头,一双两好,你何为不从?”
老爷道:“你说你女人国一清如水,沾不得人身哩!”女王道:“那是我两
洋各国的人,若是你南朝的人物,正好做夫妻。”老爷道:“自古到今,岂
可就没有一个我南朝人来?”女王道:“并没有一个人来。纵有一个两个,
我这里分俵不匀,你抓一把,我抓一把,你扯快,我扯一块,碎碎的分做香
片儿,挂在香袋里面,能够得做夫妻么?”老爷道:“既如此,明日不扯在
我身上来也?”女王道:“正是难得你的人多才好哩。你做元帅的配了我国
王。你船上的将官,配我国中的百官。你船上的兵卒,配我国中的百姓庶民。
一个雄的配个雌的,一个公的配个母的,再有甚么不匀么?”老爷心里想道:
“这是韭菜包点心,好长限哩!把我的钦差放在那里么?”那女王原先是个
邪的,再讲上了这半日的邪话,邪人越动了,也顾不得怎么礼义廉耻,一把
把个老爷搂得定定的。老爷倒吃了一慌,说道:“你还错认了我,我是一个
宦官。”女王不省得宦官是个甚么,只说老爷是谦词,说宦官官小,连忙说
道:“我和你做夫妻,论个甚么官大官小。”也不由老爷分说,一把抱住老
爷。老爷把个脸儿朝着里首,只做一个不得知。把老爷的三山帽儿去了,也
只做不知。又把老爷的鞋脱了,也只作不知。又把老爷的上身衣服脱了,也
只作不知。又把老爷小衣服褪了;也只作不知。又把个被来盖着老爷,也只
作不知。你看他欢天喜地除了首饰,去了衣裳,扒到胡床之上,掀起个被角
儿瞧一瞧,只见老爷的肌肤白如雪,润如玉。女王心下好不快活也。想一想,
说道:“我今日得这等一个标致的丈夫,也是我前世烧得香好哩!”惹动了
那一点淫心,一把搂着老爷,叫上一声“亲亲”,做上一个蜜蜜甜甜的嘴,
恨不得一时间就偎红倚翠,云雨阳台。即只是不得老爷动手,他自己就把个

手来摸上一摸,只是庭前难觅擎天柱,门外番成乳鸭池。那女王吃了一惊,
一毂碌扒将起来,说道:“郑元帅,你是个阳人?你是个阴人?”老爷道:
“我们是个体阳而用阴的。”女王道:“怎叫做体阳用阴?”老爷道:“我
原初是个男子汉大丈大,这不是个体阳?到后面阉割了,没有那话,做不得
那话,这却不是个用阴?”女王听着没有那话,做不得那话,高叫一声道:
“气杀我也。”心里想道:“陪了这些羞脸,弄出这场丑来。也罢,断送了
他,免得出丑。”叫左右来:“押出这个南官到朝门外去,枭了他的首级!”
老爷道:“我南朝战将千员,雄兵百方,你杀了我,你即时祸事临门。“女
王也怕,一面押出老爷去,一百叫寄监,老爷叫做:盘根凿节偏坚志,为国
忘家不惮劳。只得依从了他,再作区处。女王一面差人去打探南船上消息。
    却说南船上王爷升帐,聚集大小将官,说道:“元帅老爷一去了两日,
杳无音信。帐下诸将,谁敢领兵前去体探一番?”道犹未了,只见右先锋刘
荫拱着一个回子鼻,睁着一双铜铃眼,说道:“未将不才,愿领兵前去体探。”
王爷道:“点齐五十名选锋,跟青刘先锋前去。”刘先锋拖一杆雁领刀,骑
一匹五明马,飞身而去。正行之间,远远望见一座大桥:
        隐愿长虹驾碧天,不云不雨弄晴烟。两边细列相如柱,把笔含情又几年。
    及至行到桥上,果是好一座大桥。西边栏杆上 都是细磨的耍孩儿。刘先
锋勒住了马,看了一会。众军士也看了一会。却又桥底下有一泓清水:
        一带萦回一色新,碧琉璃滑净无尘。个中请彻无穷趣,孺子应歌用濯人。
    刘先锋望桥下看一看,众军士也望桥下看一看。刚刚看得一看,众军士
一齐吆喝起来。你也吆喝道:“肚里痛。”我也吆喝道:“绞肠痧。”吆喝
了一会,众军士一声响,都跌舍在桥上,你又滚上,我又滚下。众人滚了一
会还不至紧,连刘先锋也肚里疼起来,也滚下马来,挣挫了一会,说道:“ 我
晓得了,这是西番瘴气,故此利害,这桥下的水好,一则是清,二则是长流
的。”内中有个军士说道:“水又怕有毒。”刘先锋说道:“你各人取出柳
瓢来,有毒就看见。”众人说道:“是。”一齐儿步打步的捱下桥去。各人
吃了一瓢水,却又捱上桥来,也论不得个尊卑,也叙不得个首从,大家坐在
地上。坐了一会,只指望肚子里止了疼,前去打探消息。那晓得坐一会,肚
子大一会;坐一刻,肚子大一刻。初然间还是个砂锅儿,渐渐的就有巴斗来
大,纵要走也走不动了。
    正在没奈何处,只听得鼓响叮通,人声嘈杂。刘先锋连一干军士,都只
说是女人国有个甚么将官来了,走上桥来,恰好是自家的军士。原来王爷是
个细密,先前差下了刘先锋,即时又差下张狼牙棒,前后接应。故此走上 桥
来,恰好是自家军士。张狼牙看见这等一个模样,吃了一惊,刘先锋却把个
前缘后故,细说了一遍。张狼牙看见不是头势,只得搀的搀,架的架,大家
顾弄得转来。王爷听见,说道:“这是他自不小心,种了毒在肚子里。”叫
过夜不收来,吩咐他去把桥上桥下的事故,细问土民一番,限即时回话。
    夜不收去了好一会不来。张狼牙急性起来,一人一骑,跑走如飞,早已
撞遇着一个挑野菜的女百姓。他伸起手来一抓,回马就到中军帐下。那女百
姓看见个王 爷,吓得抖衣而战。王爷说道:“你不要惊恐,我这里有事问你。

你那路头上的大侨,叫做甚么桥?”女百姓道:“叫做影身桥。”王爷道:
“怎么叫做影身桥?”女百姓道:“我这国中都是女身,不能生长。每年到
八月十五日,上自天子,下至庶人,都到这个桥上来照。依尊卑大小,站在
桥上,照着桥下的影儿,就都有娠。故此叫做影身桥。”王爷道:“那桥底
下的河,叫做甚么河?”女百姓道:叫做子母河。”王爷道:“甚么叫做子
母河?”女百姓道:“我这国中凡有娠孕的,子不得离母,就到这桥下来,
吃一瓢水,不出旬日之间,子母两分。故此叫做子母河。”刘光锋听见这等
的话,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我今番却是个将男作女了。”众军士听见这
等的话,也都吃了一惊,都说道:“我们今番不怕我铁铸的韸韸了。王爷又
问那女百姓,说道:“这水可有毒么?”女百姓道:“并没有毒,只是会催
生。”王爷道:“可曾有人错吃了的?”女百姓道:“似孕非孕,就诺吃了
他。”王爷道:“错吃了他,把甚么去解?”女百姓道:“此去百里之外,
有一座山,叫做骷髅山。 山上有一个洞,叫做顶阳洞。洞里有一口井,叫做
圣母泉。错吃了水的,吃下圣母泉,就解了。”王爷道:“这圣母泉可容易
取得么?”女百姓道:“是我本国之人,无有取不得的。只怕你远方人氏,
还有些难。”王爷道:“怎么有些难?”女百姓道:“这如今洞里有三个宫
主娘娘化在里面,第一个是金头宫主,第二个是银头宫主,第三个是铜头宫
主。你们又是远方,又是男子,只怕他不肯放你进去,故此句些难。”女百
姓受了重赏而去。
    王爷传下将令:“那一员将官敢领兵前去,取将圣母泉来?”道犹未了,
只见马公公说道:“郑元帅尚且亲人虎穴,咱学生不才,愿领一技人马前去,
取将圣母泉来。”王爷道:“既然老公公愿上,众军人有幸。须还得一员将
官护卫着老公公前去。那一员将官肯去?”道犹未了,只见武状元唐英说道:
“马公公前去,未将不才,愿倾兵护卫。”王爷道:“那洞里有三个宫主,
须再得一员将官通同护卫,才为稳便。”
    不知是那一员将官肯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马太监征顶阳洞   唐状元配黄凤仙
    诗曰:
        王母丁年跨鹤去,山鸡昼鸣宫中树。圣泉泱泱出宫流,宫使年年“修玉搂。番兵去尽无射     猪,日西糜鹿登城头。天马西下水子母,愿借勺馀解救苦。
    却说王爷道:”那洞里有三个宫主,须再得一员将官同去护卫,才为稳
便。道犹未了,只见游击都司胡应风说道:“未将不才,并不曾有寸功报主。
今日马公公前去,未将愿领兵协同唐状元护卫。”即时间,两员将官、一位
公公前去骷髅山顶阳洞,虽说有百里之遥。其实女人国脚步儿狭窄,只当得
中国的三五十里,一会儿就到了。到了不至紧,早已有个巡洞的女兵报进洞
里去。宫主问道:“来是男身,还是女身?”女乓道:“摇旗擂鼓,耀武杨
威,都是个男身。”宫主道:“不知是那里人?”女兵道:“不象我们西洋
的人物。”宫主道:“敢是南朝来的女兵道:“人物出众,盔甲鲜明,想是
南朝来的。”宫主道:“为首的是几个?”女道:“是三个。”宫主道:“你
看得真么?”女兵道:“看得真。”三个宫主嘎嘎的大笑起来,说道:“若
只是一个,一赢两饮,少不得碾酸。就是两个,也还有一个落空,不免要听
些梆响。可可的我们是三个女身。来的就是三个汉子,这却不是天缘凑巧?”
连忙的披挂起来,一齐上马。金头宫主居中,紧迎着马太监。银头宫主居左,
迎着唐狄元。铜头宫主居右,迎着胡都司。
    马太监自不曾上过阵,看见金头宫主人又来得凶,马又来得快,劈头一
刀,他就措手不及,恰好的被他捞翻去了。唐状元看见去了马太监,心上吃
慌,丢了银头宫主,来攒金头宫主。那晓得银头宫主闪在脑背后,把个九股
红锦的套索儿,一下子套倒个唐状元。三个南将同来,一上手倒去了两个,
止剩得胡都司一人一骑。好个胡都司,抖擞精神,单战铜头宫主。铜头宫主
武艺且是熟娴,都司心生一计,拨转马就走,铜头宫主赶下阵来。胡都司想
道:“他今番遭我手也。”带住马往后一抓,实指望这一抓,一天雷电旌旗
冈,万里云霄日月高。那晓得是个海底寻针针不见,水中捉月月难捞。原来
铜头宫主是个能征惯战的,看见抓来,他连忙的使个镫里藏身,躲过去了。
那一抓却不空空的抓在马鞍鞒上!他又将计就计,带转马望洞里飞跑。胡都
司只说是抓住了宫主,放心大胆追下阵去。铜头宫主听得胡都司的鸾铃,看
看近着他,扑地里兜转马来,一头拳正撞着胡都司的脸。胡都司吃了一惊,
连忙的挺上一枪,不想这一枪又被他一掣,掣到二十五里之外,连胡都司早
已被他夹在马上,进洞而去。
    只听见金头宫主洞里鼓乐喧天,歌声彻地。原来他抢了马太监,不胜之
喜,安排筵宴,叫过些歌姬舞女来,浅斟低唱,逸兴颠狂,把个马太监劝到
小半酣,他自家已是大半醉。你看他两只手搂住了马太监,做上一个嘴,叫
上一声“嫡嫡亲亲的心肝肉”,就要软肉衬香腮,云雨会巫峡。那马太监嘎
嘎的大笑起来。宫主道:“你笑怎么?”马公道:“我笑你错上了坟哩!”
宫主道:“怎叫做错上了坟?马公道:“我虽然是个男于汉,却没有男子汉
的本钱。”宫主道:“你怎么又没有本钱?”马公道:“我已经割了的,故
此没有本钱。”宫主心上还有些不准信,把只手去摸一摸,果真是个猜枚的
吊谎,两手都脱空。金头宫主吃了一慌,问说道:“那两员将官可有本钱?”

马公心里想道:“这个妇人不是好相交的,待我骗他一骗。”说道:“若讲
起他两个来,我就要哭哩!”宫主道:“怎么你就要哭?”马公道:“都是
阎罗王注得不匀,他两个忒有余,我一个忒不足。”宫主道:“怎么有余不
足?”马公道:“我们没有半毫本钱,他两个一个人有两三付本钱。”宫主
听说道有两三付本钱,心里就是猫抓一般,一下子撇了马公,竟自跑到银头
宫主洞里去。
    只见银头宫主对着唐状元,一人一杯,正在吃个合卺之酒。他起眼一瞧,
果是唐状元唇红齿良,不比马太监的橘皮脸儿。他心里又想道:“这人象个
有两三付本钱的。”高叫一声道:“你们好快活也!”银头宫主道:“你们
又不快活哩?”金头宫主道:“我的对子已经阉割过了,没有本钱,那里去
讨个快活?”银头宫主就狠将起来,说道:“你只好怨你的命罢!你告诉那
个?”金头宫主越发狠起来,说道:“你这个恶人,岂不记得当初的誓愿:
有官同做,有马同骑?今日之下,你有孤老,叫我就怨命罢!”银头宫主道:
“你不怨命,我把孤老分开一半来与你罢!”金头宫主说道:“你还讲个分
开一半的话。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先尽了我,剩下的才到你。”道犹未了,
一只手把个唐状元就抢将过去。银头宫主道:“我到口的衣食,你劈口夺下
我的。砍了头,也只有碗口大的疤罢了。”两只手把个唐状元又抢将过来。
抢得金头官主性如烈火,胆似斗粗,就照着银头宫主的脸上狠是一拳。银头
宫主来急了,就狠是还他一剑。这一剑不至紧,早已把个金头宫主连肩带背
的卸将下来。铜头宫主听见两个姐姐争风,说道:“一人一个就够了,怎么
又要吃个双分哩?”自家跑过第二个洞里来,只指望劝解他们一番。那晓得
大的姐姐已是连肩带背的砍翻在地上。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说
道:“好贱人!你就只认孤老,就不认得个姊妹么?”也是一刀,即也就送
了二姐姐的残生性命。这张刀是个戒手刀,若不长大,若不利害,怎么会送
了人的残生性命?原来二姐姐正扯着唐状元上床,通身上下脱得赤条条的,
没有寸丝,故此一时躲闪不及,却就一命还应填一命,冤冤相报不争差。
    铜头宫主杀了二姐姐,掀起被来,看见个唐状元浑身上白白净净,嫩如
玉,细如脂,双眉斗巧,十指夸纤,好标致也。早已惹动了他那一点淫欲之
心,拽下了二姐姐的尸首,叫声左右的拖出去。他就捱上唐状元的床,搂住
唐状元的腰,亲着唐状元的嘴,叫一声“乖乖”。唐状元心里也罢了。只见
宫主腰眼骨上扑地一声响,一股鲜血冒将出来。唐状元只说是红官人到任,
安排叫他起来净一净。落后仔细看时,只见腰眼骨上一个大窟窿。唐状元吃
了一惊,一毂碌扒将起来,披了衣服,出了洞门,却只见马太监手里提着一
张钢刀,笑嘻嘻的说道:“唐状元,你看好刀哩!”唐状元故意的看了一看,
说道:“原来是张刀,我只说是劈风月的斧子。”只见胡都司跑将来,说道:
“原来是张刀,我只说是个劈风月的斧子,险些儿吊落了陷人坑。”唐状元
问道:“这是那个杀的?”马公道:“是咱行见他姊妹们争风厮杀,趁着这
个机会,结果了他。”唐状元道:“你怎么晓得到这个洞里来?”马公道:
“是咱看见他女郎儿打扫尸首,咱问他一声,他告诉咱这等一段缘故,咱就
闯将进来。”胡都司说道:“闲话少叙罢,营里等着圣母泉哩!”
    三个人取了泉,跨上马,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声,见了
王爷,王爷万分之喜。把圣母泉送与刘先锋,给散五十名军士。圣母泉果是
有灵,不出三日之内,旧病齐愈。王爷道:“刘先锋的病体幸而痊可,只是
郑元帅还不见个信音。这如今帐下那一员将官敢领一枝军马,前去打听一

遭?”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将官,戴一顶二十四气的太岁盔、穿一领密
鱼鳞的油浑甲,系一条玲珑剔透的花金带,使一杆单边锋快的抹云枪,骑一
匹凤苑天花的奔电赤,朝着帐上打一个恭,说道:“末将不才,愿领兵前去,
少效微劳。”王爷抬头视之,原来是征西游击将军黄彪。王爷道:“此处虽
是个女人国.其实的女柄男权。黄将军,你不可看得他存易。”黄彪打一个
恭,说道:“谨依遵命,不敢有违。”辞了元帅,跨上征鞍,须了军马,径
投女人国而去。行到白云关下,早有个女总兵领了一枝女兵女卒,骑一匹胭
脂马,挎一口绣鸾刀,你看他:
        脸不搽钟乳粉,鬓不让何首乌。不披鳖甲不玄胡,赛过常山贝母。细辛的杜仲女,羌活的     何仙姑。金铃琥珀漫相呼,单斗车前子路。
女总兵抬起头来,只见南阵上的将军,也不是个等闲的:
        地下的大腹子,天上的镇南星。威风震泽泻猪苓,神曲将军厮称。小瓜萎谁桔梗,浮瞿麦     敢川荆。神枪皂角挂三棱,栀子连翘得胜。
女总兵心上也有半分儿惧怯,提起胆来高叫道:“来将何人?早通名姓。”
黄将军道:“俺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是也。你是
何人?敢来和我比手?”女总兵道:“俺两个贺洲女人国国王驾下护国总兵
官王莲英是也。你还不晓得我老娘的手段,你敢在这里诳嘴么?”说得个黄
将军一时怒发,劈头就是一枪。王莲英也尽惯熟,复手就是一刀。一往一来。
一上一下,大战二十余合,不分胜负。王莲英心生诡计,拨转马跑回阵去。
黄将军杀得怒发冲冠,大喝一声道:“杀不尽的贱人,那里走!”刚刚的赶
上三五十步,主莲英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铁桶儿,念了几句,只见铁桶里一
道黑气冲天,那黑气吊将下来,就缠在黄将军的身上,左缠右缠,那里是个
黑气,原来是个蚕口里抽出来的细丝,把个黄将军就象缠弓弦的一般缠将起
来。饶你就是勇赛关、张,也只好是束手听命。一伙女兵抬得黄将军去了。
    南阵上的军士报上王爷。王爷道:“帐下那一员将官敢领兵再去?”道
犹未了,闪出狼牙棒张柏来,钢须乱戳,虎眼圆睁,应声道:“末将愿顿兵
再女。”王爷道:“务在小心,免致疏失。”张柏道:“末将敢不小心!”
带过乌锥马来,飞身而上,跑出阵去,迎着王莲英,只是一荡狼牙棒,连捣
儿捣。王莲英看见张将军就是烟熏的太岁,火燎的金刚,好不怕人也。又是
他的狼牙棒重又重,快又快,雨点的一般下来。他自家晓得支架不住,连忙
的拨转马,连忙的取出铁桶儿来,连忙的念动咒语,连忙的缠着张狼牙。张
狼牙大怒,脱又个得脱,急又急不得,高叫道:“泼贱人!你怎么这等歪事
缠我?”又是一伙女兵把个张狼牙抬将去了。
    王莲英一连拿了南朝两员大将,心下要留一员做个佳偶,却又想一想说
    道:“南朝的人物第一标致,若只是这两官却不怎的。一个脸如锅底,
一个面似姜黄,却不中我的意,不如且送上国王,表我的功绩,看后面何如,
再作道理。”送上国王,国王也不中意,吩咐寄监。
    王莲英再来讨战,蓝旗官报上中军。王爷道:“似这等一个女人国,一
日输一阵,两日输两阵;一阵输一员将,两阵输两员将,却怎么还征得大国?
却怎么还取得国宝?好恼人也!”唐状元看见王爷吃恼,打一个恭,说道:

“末将愿领乓出阵,擒此女总兵。”王爷道:“已经输了两阵,全在这一阵
成功,你却不可造次。”唐状元道:“仰仗元帅虎威,一战必克。”道犹未
了,擂鼓三通,一声信炮,唐状元绰枪上马,直奔王莲英。王莲英看见个唐
状元清眉秀目,杏脸桃腮,三绺髭须,一堂笑色,心里想道:“这个将军才
是我的对子。”问说道:“来将高姓大名?愿求见教!”唐状元道:“你这
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不识时务的泼贱货,那里认得我武状元浪子唐英。”
王莲英听见说道:“状元”二字,愈加满心欢喜,想道:“五百名中第一先,
花如罗绮柳如烟。绿袍着处君恩重,黄榜开时御墨鲜。世上只有状元是个第
一等的人,我今日拿住了他,尽晚上和他驾交凤友。到了明日早上起来,找
就是状元奶奶,好快活也!”心里只在想着快活,也不晓得手里的刀怎么在
舞,也不晓得座下的马怎么在跑。猛然间收转神来,只见唐状元的枪漫头劈
面,雨点般凶。好个王莲英,连忙的下阵而走。唐状元心里想道:“这个女
人又不曾厮杀,怎么会败阵而走?莫非是个诈败佯输,赚我下去。只一件来,
我若是不敢赶他,使羞了我状元二字。狠着一鞭,赶将下去。眼见王莲英手
动,眼见王莲英手里出烟,唐状元晓得是个术法,照着黑烟头上戳他一枪,
试他是个甚么出处。那晓得那个烟都是扯不断的,反把个枪带将上去。唐状
元去了枪,连忙的补上一箭,箭还不曾离弦,弓还不曾拽满,两只手恰好是
缠做一只,一个人恰好是缠做个半个。怎么一个人缠做了半个?原来有手动
不得,有脚走不得,有本领使不得,这却个是半个?又是一伙女兵抬将去了。
    王莲英得了唐状元,心中大喜,吩咐女兵“径送到我自己府中来。”众
女兵抬进了府门,放在堂下。王莲英亲自下来,解了绳索,请升上座,拜了
两三拜,说道:“适来不知进退,冒犯了将军虎威,望乞恕罪!”唐状元道:
“杀便杀,砍便砍,有个甚么冒犯不冒犯!”王莲英道:“状元差矣!二世
人身万结难。死者不能复生,你何轻生如此?”唐状元道:“杀身成仁,舍
生取义。你这贱人晓得甚么!”王莲英又陪个笑脸,说道:“有缘千里来相
会,千里姻缘似线牵。贱妾不才,愿奉将军枕席,将军意下何如?”唐状元
道:“休要胡说!吾乃大朝上将,怎么和你俛邦夷女私婚?”王莲英道:”
状元,你休小觑我夷邦。你若是和我结为姻眷,头顶的是画栋雕梁,脚踏的
是金阶玉砌;思衣而有绫绢千箱,思食而有珍馐百味;堂上一呼,阶下百诺。
不但只止于此,你若是有心对我,朝中还有甚么人?你就做得女儿国的皇帝,
我就做得正宫皇后娘娘。”唐状元听知他说道甚么穿衣吃饭,己是有九分不
快;却又听见他说到朝中还有甚么人,他心里就有十分吃恼,想道:“这个
女人是个无父无君之贼。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
心。”站起来照面啐上他一口吐沫,喝一声:“唗!你这大胆的泼贱奴,敢
胡言乱道如此!乌鲁与我不同群,你快杀我!你不杀我,我便杀你!”这一
席唐突,把个王莲英羞得满脸通红,浑身是汗。自己不好转得弯,叫左右的
推他出去枭取首级。把个唐状元即时推在阶下。
    早又有一个女将,原日也曾中过状元,只因御酒三杯,吊了金钟儿在地
上。女王大怒,说他慢君,把探花王莲英升做状元,把他贬做司狱司一个大
狱官,姓黄名凤仙。黄凤仙虽是女流之辈,文武兼全,才识具足。他看见唐
状元人物齐整,语言秀爽,心里想道:“此人器宇不凡,终有大位。俺不免
设一小计,救他出来,这段姻缘在我身上,也不见得。”连忙的跪着禀道:
“来将理虽当斩,但南朝船上有个道土,名唤引化真人;有个和尚,名唤护
国国师。我们却不知他的本领,不知日后的输赢。依小将愚见,留下此人,

同前番两个一齐监候。倘或南船上大胜,有此一干人是个解手。若是南船上
大输,拿了道士、和尚,一齐处斩,未为迟也。”黄凤仙这一席话,有头有
尾,有收有放,怕甚么人不听?王莲英即时依允,说道:“你带去监候着,
只是不可轻放于他。”黄凤仙说道:“人情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即是炉。
怎么敢轻放于他。”迳自领了唐状元,送在司狱司监里。
    唐状元见了张狼牙、黄游击,各人际说了一番,都说道:“那妖精不知
是个甚么东西,沾在身上如胶似漆一般,吃他这许多亏苫。”唐状元又问道:
“郑元帅在那里?”张狼牙道:“说在甚么南监里。”道犹未了,黄凤仙进
监来陪话。三位叙一番话,奉一杯茶。唐状元道;“适蒙救命之恩,谢不能
尽;又蒙茶惠,此何敢当?”黄凤仙道:“说那里话。就是我总兵官,也原
是好意。只因语话不投,故此恩将仇报。”张狼牙道:“也未必他是真心。”
黄凤仙道:“男有室,女有家,人之大欲,岂有个不真心的?”张狼牙道:
“假如尊处偏不愿有家哩?”黄凤仙道:“非媒不嫁耳,那有个不愿有家之
心?”张狠牙的口快,就说道:“既是尊处愿有家,我学生做个媒也可得否?”
黄凤仙道:“只要量材求配。”张狼牙道:“尊处也曾中状元,就配我唐状
元这个,岂不是量材求配?”黄凤仙道:“只怕唐状元弃嫌我是个夷女,羞
与为婚。”唐状元低了头不讲话。黄凤仙道:“唐状元,你不要弃嫌贱妾。
若是贱妾配合于你,我总兵官之法,立地可破。”唐状元心里想道:“若是
依从于他、得个私婚夷女之罪。若不依从于他,他又说道会破总兵官术法。
也罢,元帅在此不远,莫若请出他来,凭他尊栽,有何不可?”却说道:“既
承尊爱,非不遵依,你只请出我郑元帅来,我自有处。”黄凤仙即时开了南
监,取过郑元帅来。三位将官草率相见,大家告诉一番。元帅道:“这如今
都陷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日?”张狼牙道:“可恨那总兵官的妖邪术法,不
知所破。”元帅道:“那里去寻个破头阵来?”张狼牙说道:“此一位狱官,
姓黄,双名凤仙,他晓得那个破阵之法。只是他要配合唐状元,方才肯说。”
元帅道:“既如此,公私两利,有何不可?我这里主婚。”张狼牙道:“有
了元帅主婚,愈加妙了。唐状元,你可拿出聘礼来。”唐状元道:“我腰里
有条玉带,解下来权为聘礼。”即时间两家相见,两家结纳。元帅道:“你
二人还转私衙里去,恐怕监里别有耳目。”二人应声:“是。”黄凤仙领了
唐状元,归到私衙里面。此时已是三更天气,两个归到洞房:
        水月精神冰雪肤,连城美璧夜光珠。玉颜偏是书中有,国色应言世上无。翡军衾深春窈窕,     芙蓉褥隐绣模糊。何当唤起王摩诘,写作和鸣鸾凤图。
    到了明日早上,唐状元依旧进监。黄凤仙正然梳洗,只见总兵官一个飞
票:“仰狱官黄凤仙火速赴府毋违。”黄凤仙接了飞票,吓得魂不附体,只
恐怕泄漏了昨夜的机关。这正是:为人莫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黄凤
仙跑到总兵官府里,跑在丹墀里也还战战兢兢。只见总兵官说道:“恨小非
君子,无毒不丈夫。你与我备办下三百担干柴,灌上些硫磺焰硝引火之物,
到东门外搭起一个柴篷来,把南朝三个将官和前日那一个太监一齐捆缚了,
丢在篷上烧化了他,才泄得我心中之恨。你用心前去,不可有违。”黄凤仙
道:“敢不钦遵!”出了总兵官府,来到监中,把个干柴烈火的事说了一遍。
一个元帅,三位将官,都吃了一惊,都说道:“事至于此,都在黄凤仙身上。”
黄凤仙说道:“但有吩咐,我无不奉承。只是仓卒之间、你们众人商议一个

良策。”唐状元道:“捆缚之时,都用个活扣儿,我们好一扯一个脱。”黄
凤仙道:“就是个活扣儿。”张狼牙道:“扯脱了扣儿,走到那里去?”唐
状元道:“黄夫人,你就当先开路。”黄凤仙道:“就是开路。”张狼牙道:
“赤手空拳,走也没用。须得付鞍马。须得付披挂,须得付兵器。”唐状元
道:“这些事都是一套的,只用一个计较。”张狼牙道:“甚么计较?”唐
状元道:“黄夫人,你见总兵官,只说我南朝人不怕死,只是不肯遗下这些
披挂、鞍马、兵器在这里。若是一齐烧了他的,他使死心塌地。若是留下了
他的,他就做个魍魉之鬼,吵得你昼夜不宁。总兵官问你怎么烧,你就说道
各人的物件,摆在各人面前,省得他明日死后,又来鬼吵。”黄凤仙道:“此
计大妙。”即时去见总兵,报道。“柴篷俱已齐备,请元帅钧令,取出南朝
将官来,以便行事。”总兵官发下军令。“取过南朝郑太监、黄游击、张将
军、唐状元一干将帅,严加捆绑,押赴东门外,不得疏虞,取罪未便。”
    毕竟不知押赴东门怎么结束,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天师擒住王莲英   女王差下长公主
    诗曰:
        西洋那识绮罗香,未拟良媒自主张。为爱风流高格调,最堪尘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纤巧,     不把双眉斗画长。此日状元遭厄难,殷勤全仗硬担当。
    总兵百军令已出,黄凤仙把个南人不怕死的话,南人不肯遗下披挂、兵
器、鞍马的话,魍魉鬼作吵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总兵官大惊,说道:“喜
得你来禀我,不然我一家大小个得安宁。几事悉依你处就是。”黄风仙大喜,
心里想道:“果中我唐状元之计。”三通鼓响,黄凤仙押出南朝四员将帅,
径出东门,出在东门之外柴篷左侧。张狼牙把个眼瞧一瞧,果然是四付披挂,
四付兵器,四付鞍马。他忍不往心头大怒,大喝一声,把个浑身的绳索,逐
寸逐分的断了。那三员将帅都寻着活扣儿,一扯一个空。各人得了各人的披
挂,各人拿了各人的兵器,各人跨上各人的鞍马,一涌而来,竞奔宝船之上。
    却说总兵官王莲英听知道这一场凶报,他就咬牙切齿,怒目圆睁,骂说
道:“好贱婢!你有多大的本领,焉敢卖国求荣!”即时点起精兵一枝,取
出披挂,跨鞍上马,开了东门,一径赶将来,高叫道:“卖国求荣的泼贱婢
那里走?”唐状元听见有人吆喝,说道:“黄夫人,倘或有人赶来,我和你
怎么处?”黄凤仙道:“一手不敌两掌,我和你四个人,倒反怕他一个人么?”
唐状元道:“只因他的术法有些不好处得。”黄凤仙道:“他的手法在我手
里,你住会儿看我破来。”道犹未了,王莲英一人一骑,当头一枝女兵随后,
竟直赶近身来。唐状元叫黄游击护卫元帅先走。他这三个勒转马来,一字儿
摆着:黄凤仙在中,唐状元在左,张狼牙在右。只见王莲英摆开阵来,高叫
道:“狗烂肉,我费心拿的人把你受用,你还把我的江山都卖了来。”黄凤
仙道:“你还不羞哩!你把你父母生来两块皮,哀求了一日还没有人要,还
说是你拿的人我受用。”起手就是一刀。王莲英急忙的还一刀。你一刀,我
一刀,两个番将,两骑番马,两张番刀,砍做一驮儿。王莲英恨不得一口凉
水把个黄凤仙一口吞在肚子里,抖擞精神,越战越英勇。唐状元又恐怕黄凤
仙不得胜,一骑马,一杆枪,斜曳而来。王莲英看见唐状元帮杀,他心上越
发碾酸,提起张刀,单战唐状元。战了三五合,王莲英又拨转马走。唐状元
要在黄凤仙面前卖弄他的手段,竟赶他下去。黄凤仙晓得他总兵的毛病,也
只得跟他下去。可可的王莲英捧出铁桶来,飞出黑烟来。看看的黑烟又要往
下吊,只见黄凤仙袖儿里面飞出一个乌鸦,那乌鸦一飞,飞在天上,一个鹞
子翻身,却又落将下来,紧紧的落在王莲英的头上,那一股黑烟都不见了。
王莲英看见破了术法,没兴而去。
    这三位回马不用鞭,径到宝船上。唐状元道:“你总兵官那一股黑烟,
是个甚么术法?”黄凤仙道:“叫做蜘蛛罗网法。铁桶儿里面是个蜘蛛,掀
开了桶盖,那蜘蛛就飞上去。飞上去复飞下来,抽出的丝就把个人捆缚得定
定的,故此叫做蜘蛛罗网法。”唐状元道:“黄夫人,你袖儿里飞出来的是
个甚么法?”黄凤仙道:“是个乌鸡法。蛔蛛看见了乌鸡,自身难保;还肯
吐丝哩!故此就破得他的。”唐状元道:“妙计,妙计!”到了宝船上,拜
见元帅。元帅甚喜,颁赏有差。相见大会小将官,大小将官甚喜,那个不说
道:“天姿国色,盖世无双。”那个不说道:“唐状元是个才子,黄凤仙是

个佳人,才子佳人信有之。”唐状元道:“今日无事,休息一番。”黄凤仙
道:“我那王总兵昨日败阵而去,不知怎么气满胸膛。一会儿就好来厮杀也。”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王总兵在阵前讨战,坐名要黄凤仙。”元帅道:
“选下精兵一枝,跟着黄凤仙出马。”马公道:“新降的女将,未知他心腹
何如,恐有里应外合之变。”元帅道:“黄凤仙忠良谨厚,不必过疑。又且
疑人莫用,用人莫疑。”马公道:“元帅之言,见的最大。”即时差下黄凤
仙出阵。
    黄凤仙出在阵前,看见个王莲英,自古道:“恩人相见,分外眼清;仇
人相见,分外眼红。”王莲英高叫道:“你那败坏我夷邦风俗,辱国的贱人,
早早下马受我一刀,免得费我手脚。”黄凤仙大笑,说道:“我把你这个贱
婢,你死在头上,还不省得。”拍马舞刀,直取王莲英的首级。王莲英大怒:
说道:“你是何等的人?敢来犯我上辈!”急架相迎。两家子杀在一处。黄
凤仙心生巧计,兜转马走回来。王莲英杀得气起,竟自赶下来。黄凤仙扭转
身子,扑地一响。王莲英眼快,看见是枝箭飞过来,连忙的撇他一刀。撇他
一刀不至紧,把枝箭撇做了两段,每一段中间就爆出十枝小箭来,都射着王
莲英的身上。早已一枝中了他的左腿,一时间忍不过疼,败阵而去。原来这
个箭总是一枝大箭,箭里面藏着二十枝小箭,不用弓,不用弦,只在袖儿里
递将出去。对敌的看见箭来,少不得把个兵器来革。革断了那枝大箭,却不
爆出那些小箭来?又多又快,少不得会伤人。名字叫做个子母箭。这是黄凤
仙遇着神师所授,百发百中,故此王莲英受了他这一亏。
    黄凤仙借了这些赢势儿,赶他下去。王莲英又古怪,径跑到海边上。黄
凤仙也赶到海边上。一赶赶急了他,王莲英连人带马,一毂碌跳进海里去了。
黄凤仙骂道:“泼贱人,我晓得你的死在头上,只是便饶了你得个囫囵尸骸。”
掌起得胜鼓,径回宝船。元帅大喜,赏赐甚厚。黄凤仙领了赏赐回来,唐状
元道:“只怕你总兵官是个诈死。”黄凤仙道:“诈死除非是个水囤之法。
我平生不曾看见他有这个法儿。”
    到了明日,蓝旗官报道:“昨日女将王莲英又来讨战。”唐状元道:“我
说是个诈死。”连元帅也吃了一惊,说道:“可看得真么?”蓝旗官道:“一
则形象无差,二则他自家称名道姓,岂有个不真的?”马公道:“夷人心术
不端,即此一事,就看得他破了。”王爷道:“假捏军功,依津该斩。”元
帅叫过黄凤仙来,吩咐道:“你昨日这一功,却有些不实哩!”黄凤仙道:
“非末将敢欺元帅冒认大功,委果是他跳下海去,众军士所共见的。”元帅
道:“你是夷人,不知我南朝法度,假捏军功,依律处斩,你可晓得么?”
黄凤仙道:“晓得了。容末将再去阵前,将功赎罪罢。”元帅道:“这个也
通。”唐状元看见元帅说个“也通”两个字,他就晓得元帅心上还有些疑惑,
朝着上打一恭,说道:“末将愿同黄凤仙出阵,一则监军,二则助他一臂之
力。”元帅依允。
    两个人即时披挂上马。王莲英迎着就叫道:“烂狗肉,你可晓得我的利
害么?”黄凤仙道:“饶你利害,我要活捉你来。”二人大战,战到二十余
合,不分胜负。王莲英手里又在撮撮弄弄,撮弄出二个小小的葫芦,不过三
寸来长,正在朝着太阳来晃也晃。唐状元先前就看见了,带过马来,照着他
的葫芦就是一枪。一枪不至紧,戳得个葫芦有千万道的金光一并而出。唐状
元的两只眼,如同两道闪电一般,一只眼一道闪电,又还开得个眼?不觉的
扑地一声响,吊下马来。王莲英伸起刀就要动手,吓得个黄凤仙魂不附体,

连忙的驾住,救起了唐状元。王莲英又寻着黄风仙,单单厮杀。杀了一回,
也拿出个葫芦,朝着太阳晃一晃,就爆出十万道的金光来。黄凤仙看见笑了
一笑,说道:“这是我老娘多年不用的,你敢抄这旧文章来哄我么?”轻轻
的张开口,对着西北上叹一口气,早已不见了那个万道金光。王莲英看见一
法不中,二法不成,连忙的飞过一口剑来,砍着黄凤仙的顶阳骨上。黄凤仙
又笑了一笑,把个手指头儿一指,那日剑轻轻的插在地上。王莲英看见不能
取胜,心上有些慌张。只见黄凤仙手里又拿出箭来,王莲英越加慌了,说道:
“今日天色已晚,你不要把那个暗箭伤人。明日来,我和你明明白白决一个
胜负。”黄凤仙道:“你今番晓得我老娘利害么?”各自散阵。黄凤仙同着
唐状元得胜归来,元帅大喜,又行赏赐。
    明日两家又是这等对阵。王莲英说道:“贱人,今日若不斩你首级,誓
不回兵!”黄凤仙道:“我今日不斩你的驴头,也不住手。”两个人一行说
着话,一行就翻过脸来,提刀大战。又战了二三十合,王莲英诈败佯输,走
下阵去。黄凤仙明知其计,偏不怕他,偏要赶他下去。原来王莲英是个拖刀
之计,两马相近,扭转身子来、劈头就是一口绣鸾刀。黄凤仙的马跑发了收
不住,那一刀可可的照着他的顶阳骨上下来。唐状元看见,吓得浑身抖战,
急忙的架起枪来,大喝一声道:“畜生那里走!”原来圣天子有百神相助,
大将军有八面威风。唐状元这一声喝,喝得个黄凤仙的马倒退了三五步,那
一刀紧紧的吊在他的马面前。王莲英收起了刀,叫做个单丝不线,孤掌难鸣。
一个人怎禁得他两个?没奈何又走到海边上,又跳在海里去了。唐状元道:
“这是个脱身之法,我和你把军马扎住在这里,看他几时上来。”一日守到
日西,杳无踪迹,方才收兵罢战,报与元帅得知。元帅重赏。
    到了明日早上,蓝旗官又来报道:“番将讨战。”元帅心上有些吃恼,
说道:“西洋地面,专一出这等一个女人,倒有些费嘴。”洪公公道:“这
女人都是些邪术,何下去请天师来作一区处?”去问天师,天师道:“还是
国师。”又问国师,国师道:“要贫僧擒此女人,先要选下一员好汉,听贫
僧的号令。”元帅道;“要个甚么好汉?”国师道:“要个不怕天地、不怕
鬼神、水里水去、火里火去,这等一个好汉才去得。”元帅道:“帐下诸将
那个去得?”道犹未了,只见狼牙棒张柏大叫道:““末将不才,其实去得。”
元帅道:“怎见是你去得?”张柏道:“末将不怕天地、不怕鬼神、水里水
去、火里火去,故此士得。”国师道:”这个女总兵善能入水,他每番诈败
佯输,跳到海里去。你明日和他交手之时,他在前面跳下海,你在后面也要
跳下海。又要在海里面和他大杀一场,且要拿得他上来,才算你去得。”张
狼牙想一想说道:“跳下海去不至紧,却不淹死了我?我做个魍魉之鬼,怎
么能够再来斩将立功?怎么能够再得生还大明国?这个事成不得。”心里不
肯去,口里不作声。国师早已知其意,笑一笑说道:“你这个人有勇无谋,
成不得甚么大事。再有那个好汉去得?”道犹未了,黄凤仙跪着禀道:”末
将不才,勉强去得。”国师道:“那女将下海,你也要下海,须是不怕死,
才去得哩!”黄凤仙道:“既然有心为国,一死何辞?”国师看见他英雄慷
慨,心里老大的服他,即时间袖儿里取出一件宝贝来,交与黄凤仙。黄凤仙
接在乎里看一看,只见是个滴溜圆圆眼大的一颗珠儿。黄凤仙道:“国师老
爷在上,敢问这个宝贝叫做甚么名字?”国师道:“叫做个碧水分鱼。”黄
凤仙道:“甚么叫做个碧水分鱼?”国师道:“拿他在手里,跳下水时,水
分两开,中间让出一条大路。凡是蚊龙鱼鳖,无所不见,故此叫做个碧水分

鱼。我南朝算命的先生,都写他做个抬牌,正取他这一段好处。”黄凤仙道:
“我那个女总兵还会驾雾腾云哩!”国师道:“我别有调度,你只管放心前
去。”黄凤仙拜谢国师。拿了宝贝儿去。张狼牙说道:“我的胆子略小了些
些儿,那里晓得有这等的宝贝。”这叫做是个当场不展,背后兴兵。国师又
请过天师来“相见,浼他驾起草龙,专等海里的妖精腾云上来,擒拿着他,
不可轻放。
    安排已毕,到了明日早晨,王莲英又来讨战。黄凤仙单刀出马,两个人
杀做一驮儿。杀了一会,王莲英还是昨日的旧谱子,照着个海边上只是一跑。
黄凤仙大笑了三声,说道:“你今番再走到那里去也!”王莲英连人带马跳
下海里去了。黄凤仙道:“泼贱人,你会下海,偏我不会下海么?”连人带
马,也跑下海去。王莲英心里想道:“这个贱人,今日自送其死。”勒转马
来,两家子在海里面,又大战了二十多合。王莲英看见海里水每每的分开去,
不淹着个黄凤仙。黄凤仙在水里越战越精爽,他心里就晓得有些不停当,念
动真言,宣动密语,连人带马,一驾黑云,腾空而起。黄凤仙大怒,说道:
“体会腾云,偏我不会腾云哩!”也是一驾黑云,腾空而起。王莲英在头里,
张天师看见他起来,一个九龙神帕扑的一声响,罩将下来。黄凤仙听见扑的
一声响,怕有个甚么疏失,急忙的落下云来,先在地上。只见王莲英一罩罩
着,吊将下米,刚刚的吊将下来。黄凤仙走近前去。照头一刀,砍下了一颗
首级。天师落下了草龙来,黄凤仙已是提着个鲜血淋漓的一颗首级。黄凤仙
道:“不知天师在上,小将僭了。”天师收了宝贝,说道:“斩将摹旗,怎
么论得一个僭字。”见了元帅,献上首级。元帅大喜,重颁赏赐,大设筵宴。
元帅道:“今番女人国再没有这等一个对头了。”众将官道:“眼观旌旗捷,
耳听好消息。”
    那晓得那个女王,听知道总兵官砍了头,倒吓得兢兢业业,吩咐女学士
撰下降书降表,吩咐女尚书备办进贡礼物,吩咐女百姓安排香炉花瓶,迎接
天使。猛然间,东宫里闪出一个红莲宫主来,朝着女王行了一个礼,说道:
“父王有何事烦恼?何不说与孩儿得知。”女王却把个南朝宝船,黄凤仙投
降,总兵官被杀各项的事情,细说了一遍。红莲宫主道:“些小之事,何足
挂怀!”女王道:“你怎么看得这等容易?”宫主道:“不是孩儿夸口所说,
仗着父王的洪福,凭着孩儿的本领,拿过黄凤仙来,砍他万段,抓过他宝船
来,碎为齑粉,此有何难?”女王道:“他船上还有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
人,能呼风唤雨,役鬼驱神。他船上还有一个僧家,拜为护国国师,能怀揣
日月,袖囤乾坤。你还在那里做梦哩!”宫主道:“不要说个做梦,我把那
个道士,杀得他九梁星卫不见了冠儿;我把那个僧家,杀得他南无阿弥不见
了圆帽。”女王道:“你生长闺门,深居庭院,怎晓得个厮杀的事?”宫主
道:“孩儿不省,自幼儿幽闲无事,精通六韬三略;长大时曾遇天仙,传授
我一干兵法。正是幼而学,壮而行,今番却是该我施展的日子。”女王道:
“孩儿,你若武艺不精,不可自送其死。”宫主道:“蝼蚁尚且贪生,岂可
孩儿不忖量,自送一个死?”女王道:“既如此,全仗你这一功。”
    红莲宫主辞了父王,点齐一枝兵马,竟出白云关而来。蓝旗官报上中军。
元帅道:“怎么又有一个甚么女将?”蓝旗官道:“他自称红莲宫主,口出
不逊之言。”王爷道:“既是口出不逊之言,一定是有些本须。”老爷道:
“叫过黄凤仙来,问他一个端的,就见明白。”问到黄凤仙,他说道:“有
便有一个红莲宫主,并不曾晓得他有甚么本领。”元帅道:“帐下那一员将

官敢领兵出阵?”道犹未了,左先锋张计应声道:“末将不才,愿领兵出阵,
擒此夷女。”元帅道:“这又是一个新来的女将,你不可易视于他,恐失威
望。”张先锋道:“谨依将令,不敢疏虞。”提起一张大杆豹头刀,骑一匹
银鬃抓雪马,领了一枝铁甲夜寒兵,飞阵而去,摆一摆虎头,睁一睁环眼,
只见番阵上站着一个女将军:
        巧样佳人鬓挽云,金装掼甲越精神。眉分柳叶一弯翠,脸带桃花两朵春。勒马自知心上事,     迎风谁是意中人?西洋绝域偏孤零,云雨巫山认未真。
    张先锋高叫道:“来者何人?敢拦我的去路?”那女将道:“吾乃西洋
女儿国国王位下东宫恃御红莲宫主是也。你是何人?”张先锋道:“我乃南
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前部左先锋张计是也。”宫主道:“你既是南
朝大明国钦差官,也该晓得三分道理,怎么苦苦的上门欺负人?”张先锋道:
“你这蕞尔小国,偏敢抗拒天兵,怎么说个欺负二字?”宫主道:“怎见得
是个抗拒?”张先锋道:“你不抗拒,怎不早早的递上降书降表,倒换通关
牒文,献上传国玉玺?”红莲宫主大怒,说道:“你无故侵犯我的国土,还
讲甚么降书降表!”道犹未了,照头就是一刀。张先锋就还他一刀。自古道:
“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一往来,一上一下,大战三五十合,不分胜
负。红莲宫主心生巧汁,故意的把个刀虚晃几晃,败阵而走,张先锋看见他
的刀法错乱,只说他是真,放心大胆,赶他下去。只见宫主怀里取出一件东
西来,口里说道:“佛爷爷!佛爷爷!你便把个宝贝儿与我,不知他灵也下
灵?”连忙的举起来,望空一撇。那宝贝就现出万道金光,千层瑞气,呼一
声响,正照着张先锋的头上吊将下来,把个张先锋打的东歪西倒,支架不往,
滚在地上。番阵上一声梆响,一群女将拥走了一个张先锋。到了明日,红莲
宫主又来讨战。元帅道:“陷了左先锋,老大的没趣。”只见右先锋刘荫朝
着元帅打个恭,说道:“未将不才,愿领兵出阵,报复左先锋之仇。”元帅
道:“这女将军都是些术法,你们出阵的最要提防他。”右先锋道:“未将
知道。”拽起一杆雁翎刀,跨着一匹五明马,领了一枝新选锋,飞跑串阵,
喝声道:“泼贱婢,你可认得我刘爷么?”抡起那一口刀,就象舞流星的一
般,呼呼的只听见响。红莲宫主挡不得手,不上两三回,撇一下刀,败阵而
走。刘先锋道:“这又是个赚法,我只是一个不赶他,看他把我怎么。”红
莲宫主一径而去了,渐渐的去得远,渐渐的进了关。刘先锋道:“我也且回
船再来。”停鞭缓辔,迤逦而行。那晓得红莲宫主悄悄的在后面赶将来,拿
起个宝贝,吹了一口,手里一撇。那一吹不至紧,就象轰天划地的一个响雷
公,那一撇不至紧,早已万道金光,千条瑞气。一个响雷公就吊在刘先锋的
头上,任你就是个孔夫子,也迅雷风烈必变,番阵上一声梆响,又拥走了一
个刘先锋。
    到了明日,红莲宫主又来讨战。元帅还不曾开口,只见狼牙棒张柏高叫
道:“蛙虫小辈,何足道哉!饶他就是爪哇国的王神姑,也不过如此!”把
个铁幞头往下捺一捺,把个牛角带往上掐一掐,把个狼牙棒手里摆一摆,说
道:“元帅少坐片时,容未将擒此妖婢。”攀鞍上马,跑出阵前,劈头就扯
开喉咙来,大喝一声:“唗!”就象半天中一声霹雳。喝声未绝,雨点的狼
牙钉捣将去。那张千户人又黑,马又乌,力又大,势又凶,狼牙钉又重,捣
得个红莲宫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个倒栽葱,翻在马鞍轿下。只听见他

口里叫道:“菩萨!菩萨!你这个可灵验么?”张狼牙只说是捣得他慌了,
口里叫“菩萨”,那晓得他手里还在鬼弄。张狼牙看见他滚在地上,提起刀
来取他的首级。只见豁喇一声响,爆出万道金光,千条紫雾,一座泰山压在
张狼牙头上。番阵上一声梆响,又拥走了一个张狼牙。解上女王,女王道:
“权且寄监。”红莲宫主怕他监里作吵,吩咐道:“杀了罢。”刚刚的拿出
刀来,张狼牙照像前番火烧的故事,尽着气力吆喝一声。吆喝这一声不至紧,
浑身上的绳索,又是逐寸逐分的断了。掣过狼牙钉来,左冲右突,前滚后掀,
恰象个搜山的罗喉,那一个敢近他的身罢。抓住了乌锥马,只是一走如飞。
见了元帅,把这些厮杀的事说了一遍。元帅道:“你还卤莽了些。”张狼牙
道:“那时节若得两个帮手,也不遭他的毒害:”元帅道:“今番多差几员
大将去。”
    到了明日,红莲宫主又来。南阵上三通鼓响,拥出两员大将:左边是征
西游击大将军黄彪,右边征西前营大部督公子王良。高叫道:“你是甚么样
的泼贱婢?有多大的本领,敢生擒我上邦的大将么?”两员将,两骑马,两
般兵器,杀得他天花乱落如红雨,海水翻腾作雪飞。只见红莲宫主白白嫩嫩,
面如出水荷花;袅袅婷婷,身似风中细柳。坐在那马上,虽然有一种风情,
肚子里包藏,都是些杀人的肝胆。他看见南阵上来得凶,晓得不是个好相识,
那里敢交手?拨转马只是望本阵而逃。这两个将军杀得性起,也不记得他有
甚么妖术,跑着马赶向前去,一心只是要拿住他。
    毕竟不知这一赶还是输,还是赢,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天师大战女官主   国师亲见观世音
    诗曰:
        阴风猎猎满旌竿,白草飕飕剑戟攒。九姓羌浑随汉节,六州番落从戎鞍。霜中入塞雕弓响,     月下翻营玉帐寒。底事戎衣着红粉,敢夸大将独登坛。
    却说黄游击、王应袭碾着红莲宫主,只指望活捉他。那晓得他扭转身子
来,一声响,就有万道金光,千条紫气,一个人照头一下。也不知是个山崩
将下来,也不知地塌将下来。番阵上一声梆响,早已断送了两个将军。红莲
宫主得胜而去,不胜之喜。蓝旗官报上中军,元帅大怒,说道:“无端泼妇,
敢生擒我四将,成个甚么体面!”王爷道:“斩妖缚邪,天师还是专门的。”
元帅去请天师,天师即时出马。红莲宫主看见南阵上擂鼓三通,一声信炮,
跑出一枝军马来。前后左右,旌旗闪闪,杀气腾腾,中间一杆皂纛,皂纛之
下坐着一员将官,眉清目秀,美貌修髯,头上戴着一顶九梁冠,身上披着一
领云鹤氅,提一口七星宝剑,跨一匹青鬃骏骑,心里想道:“来者莫非就是
甚么引化真人张天师?待我叫他一声,看他怎么?”高叫道:“来者莫非是
个道士么?”天师喝声道:“唗!我乃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
师,你敢说甚么道士?”宫主道:“我把你这个诛斩贼,你又没有三个头,
你又没有四个臂,何敢领兵侵犯我国?”照头就是一刀。好天师,就还他一
剑。你一刀,我一剑,战到三五合,天师剑头上喷出一道火来。宫主道:“天
师,你手段不加,空激得剑头上出火。”道犹未了,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
天师日里喝上一声:“到!”只见正南上吊下一个天神,脸如赤炭,发似朱
砂,浑身上下,恰如火燎的一样,睁眉怒眼,手执金鞭,朝着天师打个恭,
说道:“天师呼唤小神,何方使令?”!天师起眼一看,原来是个赤胆忠良
王元帅。天师道:“这女儿国出一个甚么红莲宫主,无限的妖邪,拿了我南
朝四员大将,阻我的去路。相烦天神替我擒他过来,才可以过得这一国。”
王元帅得了道令,一驾祥云,腾空而起,落下云来,把个红莲宫主照头一鞭。
打得红莲宫主万道金光,千条紫焰,反把王灵官一双眼如烟掐一般,如火燎
一般,如针刺一般。王元帅不得他到手,驾云而去。
    天师道:“有此泼妇。”连忙的一连烧了几道飞符,天上一连吊下了一
干天将。天师抬头一瞧,原来是庞、刘、苟、毕四位元帅,齐齐的打一恭,
说道:“天师·呼唤小神们,那里使用?”天师道:“相烦四位天神,擒此
夷女。”四员得了道令,落下云来,擒拿宫主。只见宫主身上迸出万道金光,
四边厢都是些腾腾紫雾,那宫主就脚踏着金光而起。金光一丈,宫主高一丈;
金光十丈,宫主高十丈;金光百丈;宫主高百丈;金光千丈,宫主高千丈;
金光万丈,宫主高万丈。一高就高在半天之上。四位天神回复道:“此女人
已成仙体。小神们未易擒拿。”四位天神驾云而起。
    天师道:“这等一个女人,会成甚么仙体?却也是个异闻。”道犹未了,
那宫主的宝贝望空一撇,万道金光,千条紫雾,豁喇喇的响将来。天师也役
奈何,跨上草龙而起。转到中军,浑身是汗,气喘做一堆。元帅大惊,说道:
“天师为何这等模样?”天师却把个始末缘因告诉了一遍。元帅道:“天师
尚然如此,何况这些将官!”马公公道:“似此难征,不如收拾转去罢!”
王爷道:”兵至于此,有进无退,怎么说个转去的话?纵有甚么妖邪,还有

国师在那里,偏你会愁些。”元帅只得去请国师。国师道:“贫僧也只好去
劝解他一番。”
    到了明日,蓝旗官报红莲宫主讨战,国师戴一顶旧旧的毗卢帽,着件旧
旧的烂袈裟,一手钵盂,一手锡杖,一个儿逐步的摇也摇,摇近前去。红莲
宫主晓得南朝的长老有若大的神通,他也不敢怠慢,问说道:“来者莫非是
金碧峰长老?长老,你既是一个出家人,岂不知佛门中三规五戒?怎么今日
跟随着这些造孽中生,堕落这多孽瘴?”国师道:“宫主在上,非是贫僧出
家人肯堕孽瘴。只因我万岁爷要跟寻玉玺,故此奉命而来。”宫主道:“玉
玺不在小国,你何故苦苦加兵?”国师道:“既是玉玺不在,须得一封降书
降表,倒换一张通关牒文,日后才好回话。”宫主就有些不快活,说道:“长
老差矣!小国自来不曾通往你大国,怎么逼勒我要降书降表?你莫怪我说,
有我在一日,你这些船难过一日。”国师道:“阿弥善哉!我这宝船上有战
将千员,雄兵百万,岂可就不得过去。”红莲宫主说道:“你也把这大话来
谎我。我连日出阵,我连日生擒你大将,只走得一个黑脸贼。虽然走了这一
次,终久是个瓮里鳖,船里针,走到那里去?”国师道:“阿弥陀佛!我南
朝的大将,倒也有些难拿哩!”红莲宫主大怒,喝声道:“唗!莫说是你大
将难拿,就要拿你这个和尚,何难之有!”国师道:“也有些难处!”红莲
宫主把马一夹,提起刀来,就要照头一下。国师不慌不忙,把个九环锡杖到
地上一画。只见宫主的马,望后就退走了几十丈之远,打死也不上前来。
    宫主心里想道:“这和尚是有些本领,连我的马也怕他。”却又取出那
九斤四两重的铜锤来,照国师头上一锤。这一锤正中在老爷的顶阳骨上,早
已打得金光直上,紫雾斜飞。那金光直上,就结成一朵千叶的宝莲,把个铜
锤托起在半天云里,动也不动。宫主道:“好利害也!”连忙的取出一日丧
门剑来,望空一撇,直取老爷的首级。老爷不慌不忙,把个手指头儿一指,
那口剑就化做一个红红绿绿的蝴蝶儿,迎风飞了。宫主道:“这和尚好利害,
连我的兵器都去了,我肯与他干休!”取过一壶百发百中的九枝箭来,一齐
照着国师的身上,豁喇喇一响,都中在国师身上。国师把个袈裟儿抖一抖,
那九枝箭都吊将下来,宫主道:“那些烂袈裟有个射不穿之理,好利害!”
连忙的取出宝贝来,望空一撇,只见金光万道,紫雾千条。国师慢慢的把个
钵盂也一撇,只指望收他的宝贝来。原来他的宝贝也利害,就把个钵盂托在
半天之上。国师收下钵盂来,宫主收下宝贝去。国师心里想道:“这是个甚
么宝贝?却不晓得他的根苗,怎么好处?”一声念佛,计上心来:“且把个
四大色身闪他一闪,闪他家去坐下,待我细细的查他一番,看是怎么?”想
犹未了,那宫主又把个宝贝飞来。国师闪他一个空,应声而倒,三魂渺渺归
阴府,七魄茫茫入九泉。那宫主看见个打死了国师,欢天喜地,只是不敢过
来取他首级,跃马而归。归见国王,告诉道:“杀败了南朝道士还不至紧,
今日又打死了南朝僧家,得了全胜。不日之间,扫尽了那些宝船,拿尽了那
些将帅,我国家苞桑磐石,永保无虞。”女王道:“多亏了孩儿这一番保国
之功。”安排筵宴,大赏三军。一连就是三五日。
    却说国师闪了宫主回去,慢慢的又收拾起四大色身,归到宝船之上,见
了元帅,告诉元帅这一段利害。元帅道:“怎么处他?”国师道:“容贫僧
去查他一查,再作区处。”元帅道:“他明日又来讨战,教那个挡他?”国
师道:“是我闪了他一闪,他一连有三五日不来。”元帅道:“既如此,就
是有缘。”国师老爷归到千叶莲台之上,叫过非幻禅师来,问他道:“你如

今五囤之中,还是那一囤快些?”非幻道:“还是水囤快些。”老爷道:“你
今夜囤进女儿国红莲宫主的宫里,看他身上是个甚么宝贝?看他宝贝放在那
里?得下手处,就下手他一番;不得下手,你径自回来。”非幻道:“徒弟
就去。”非幻禅师盘着双膝,坐在禅床上。老爷吩咐取过一碗净水来,放在
禅床之下。
    非幻禅师早已过了白云关,进了女儿国,满宫殿里面耍了一周,却来到
红莲宫主的宫里。只见红莲宫主怀里金光紫气,五色成文,却不看见是个甚
么。非幻心里想道:“这个宝贝,除非到晚上睡时,才得他的到手。”到了
日西,到了黄昏时候,到了一更多天,红莲宫主净了手,烧了香,脱下了衣
服,去上眠床。非幻伺伺候候,只见胸脯前一个紫锦袋儿。非幻道:”这个
袋儿却是他了。只见他又不取下来,带着在眠床之上,怎么好?”又想道:
“除非是他睡着了,才下手得他。”看看的到了三更上下,仔细听上一听,
那宫主睡得着,只听见一片呼呼的鼾响。非幻道:“正是这时候了。”轻轻
的伸起手来,把个袋儿摸一摸,只见那红莲宫主扑地一声响。现出三个头,
六个臂,脸如泼血,发似朱砂,一根降魔杵拿定在手里,摆也摆的。吓得非
幻禅师魂不附体,一个觔斗翻将过来。原来那锦袋儿里面,却是个佛门中头
一件的宝贝,常有护法诸天守着,故此惊动了他,就有三头六臂,狠将起来。
非幻禅师吃了一吓,归到千叶莲台之上,见了国师。国师道:“是个甚么宝
贝儿?”非幻禅师却把个锦袋儿的始末缘故,细说了一遍。国师道:“似此
说来,是我佛门中宝贝。”
    即时间入了定,吩咐徒弟闭上了门,掌上了灯,丢下四大假相,一道金
光,竟到灵山会上,见了释迦牟尼佛,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
利害,敢是甚么精怪,偷了我佛门中宝贝?烦你查一查。”牟尼佛看见燃灯
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佛门中宝贝一件不少。老祖又离了灵山,一
道金光,径到了东天门火云宫里,见了三清祖师,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
宫主,本领利害,敢是甚么精怪。偷了祖师门下甚么宝贝?相烦查一查。”
三清祖师看见是个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玄门中的宝贝一种不
少。老祖又离了火云宫,一道金光,径到南天门灵霄殿上,见了玉皇大天尊,
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利害,敢是甚么妖精,偷了天曹中甚么
宝贝?相烦查一查。”玉皇看见是个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天
曹中一件宝贝不少。佛爷道:“除了这三处,有个甚么宝贝?不如再转去亲
自看他一看。”
    一道金光,转到千叶莲台之上。恰好的元帅差人相请。见了元帅.元帅
道:“这女将数日不曾来,今日又来讨战,口出不讳之言。”国师道:“他
甚么不讳?敢说是打死了贫僧么?”元帅道:“果有此话。”国师笑了一笑,
起身而去。去到路上想了一想,叫声:“揭谛神何在?”只见正西上吊下一
个金头揭谛神来,跪着说道:“佛爷呼唤小神,何处使用?”佛爷叫他起来,
轻轻的对他说道:“如此如些,不可泄漏天机。”金头揭谛神应声而去。国
师老爷慢慢的大摇大摆,还是那个毗卢帽,还那个袈裟,还是那个钵盂,还
是那个锡杖。红莲宫主远远的望见,吃了一惊,说道:“原来这个和尚还不
曾死哩!咳,一向锗认了他。”也等不得他到身边,劈头就是一响,一个宝
贝落将下来,把个国师又打翻了,跌在地上。宫主道:“前番放了他,故此
他还不死。今番绑他回去也。”一声梆响,一群女兵拥将国师去了。宫主道:”
这个和尚光头光脑,有些弄嘴,不要留他。”吩咐刀斧手即时处斩。一会儿,

把个国师斩了。一会儿,把个国师的首级悬挂起来,挂在城楼之上,号令诸
色人等。女王说道:“孩儿成此大功。”宫主道:“都是父王洪福,孩儿才
有此大功。”那晓得打的是个揭谛神,绑的也是个揭谛神,斩的也是个揭谛
神,老爷的真性,已自先在红莲宫主的宫里。宫主满心欢喜,转回本营,径
进佛堂里面。原来这个宫主好善,另有一所佛堂,堂上供养的是南无救苦救
难观世音菩萨。宫主进了佛堂,烧了一枝香,拜了四拜,说道:“多谢菩萨
的宝贝,今日才能够斩得和尚,明日才退得南朝的兵马。”又拜了两拜,却
解下了紫锦袋儿,成在菩萨的桌子上,取出宝贝来抹了两抹,又烧一炷香,
又拜两拜,却才收拾起来,带在胸脯骨上,转进卧房之中去了。国师张开个
慧眼,看得真真的。你说这个宝贝岂是等闲的?原来是观世音菩萨的杨柳净
瓶儿。国师道:“有此宝贝,怎么不利害!”
    连忙的走出宫来,一道金光,竟到南海补陀落伽山上潮音洞里,见了观
世音,问说道:“菩萨,你们不见了宝贝,也不寻哩!”菩萨道:“没有甚
么宝贝不见。”佛爷道:“你的净瓶儿往那里去了?”菩萨看见是个燃灯古
佛,不敢隐瞒,说道:“净瓶儿有些缘故,不是不见了。”佛爷道:“是甚
么缘故?”菩萨道:“因是西洋女儿国国王生下一头胎宫主,他心心是佛,
口口是经,甚是敬奉于我。我的意思要转度他到中华佛国,故此把个净瓶儿
与他,以防夷人侵侮,岂是不见了宝贝儿?”佛爷道:“多谢你转度他到我
中华佛国。这如今我中华佛国已经受了他许多的亏苦!”菩萨是个救苦救难
的,听见说是受了许多亏苦,他就放下脸来,说道:“原来这个弟子不中度
化的。”佛爷道:“不但只是受他的亏苦,他阻住了我们去路,你教我们几
时得回朝也。”菩萨道:“佛爷饶罪,容弟子明日差下龙女,去取他的回来。”
    佛爷谢了菩萨,径转莲台会见元帅。元帅吃了一惊,说道:“国师老爷,
你是人么,你是鬼么?你是天上吊下来么?你是地下长出来么?”国师道:
“阿弥陀佛!元帅,你怎么讲这等的话?”元帅道:“你昨日已自败阵在宫
主处,怎么今日又会生还?”国师道:“昨日砍头的另是一个,不是贫僧。”
两个元帅,大小将官,都不准信。元帅道:“国师老爷,你在那里去来?”
国师道:“是贫僧去女儿国,看那四员大将来。”元帅道:“他们受人监禁,
你怎么看得他来?”国师道:“你不信,贫僧一会儿取他回来。”元帅道:”
也难讲就取得回来。”国师转上莲台,叫过非幻禅师来,吩咐道:“你再去
女儿国司狱司监里,取出我们四员大将回来。出门之时,你把个净水滴他三
点,要他得知。”非幻禅师依命而去,去到司狱司,见了四员大将。四将都
吃一惊,都说道:“老禅师,你在那里来?”非幻道:“我承师父的佛旨,
特来取你们回船。”都说道:“我们监在牢狱之中,怎么容易得脱?”非幻
道:“你们都跟着我走,只要紧紧的闭了眼,不许擅自睁开,直等我喉咙里
咳嗽的响,你们才方睁开眼来。”四员大将一齐闭着眼,跟定了个禅师。禅
师领在头里,口里念念聒聒,把个净水碗里的水淌了他三点。一会儿咳嗽一
声,四员将官一齐睁开眼来,一齐站着在元帅的帐上。元帅大惊,说道:“国
师有此神术,何愁那一个甚么宫主!”国帅道:“元帅,你今番准信贫僧么?”
元帅道:“岂有个不准信之理!”国师道:“贫僧一会儿又要请过宫主来。”
元帅道:“国师早肯见爱,免得受了这些熬煎。”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
“红莲宫主在阵前讨战,激得只是爆跳如雷。”怎么爆跳如雷?原来非幻禅
师滴了三点净水,那监里就平地水深三尺。那狱官吃了好一惊。及至水退之
后,又不见了南朝四员大将,报上宫主。宫主叫取过那僧家的头来看一看,

只见桶儿里面又不是一个人头,是个光光的葫芦头。红莲宫主大怒,取过一
枝令箭、折为两段,对天发下誓愿,说是若不生擒和尚,活捉南将,与此箭
同罪。故此跑出阵来,激得只是爆跳。
    国师慢慢的摇将出去。红莲宫主恨不得一口一毂碌吞了他到肚子里,高
叫道:“好和尚,焉敢如此戏弄于我!我今日若不拿住了你,砍你做两段,
誓不为人!”国师道:“阿弥善战!怎么就砍做两段?”宫主恨了一声,更
不拿动兵器,一只手就把个宝贝儿望空一撇。国师又骗他骗儿.把个钵盂也
望空一撇。过了半会,国师接了钵盂,宫主眼盼盼的那里去寻个宝贝。那晓
得善才、龙女在半空中接着他的,归到潮音洞去了。他只说是国师接了他的,
把个马狠着一鞭,一手飞过一张长刀来,一手掣过一柄锤,这叫做是双敲不
怕能单吊。那晓得国师的妙用,一着争差百着空,老爷轻轻的把个钵盂摆一
摆,一下子就盖着红莲宫主在地上。
    国师转来,不瞅不睬。元帅看见,反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入门休问
荣枯事,观有容颜使得知。今日国师的脸嘴,象个输了阵来的,却又不好问
得。”国师却又半日半日不开言。只有马公公的口快,说道:“今日国师眉
头不展,脸带忧容,为着甚么?”国帅道:“贫僧为着红莲宫主坐在钵盂底
下,好闷人也!”这个钵盂盖着火母,是个有名神遁,老爷只是这等略略的
提破些。二位元帅,大小将官,那一个不欢喜,那一个口里不打啧啧。元帅
道:“虽然是好,却又不得钵盂起来。”国师道:“三日之后,他自然起来。”
元帅道:“既是红莲宫主被擒,这女儿国再没有第二个。那一员将官敢领兵
前去,取下降书降表来?”国师道:“不必我们将官,三日之后.还要红莲
宫主自家去取得来。”洪公公道:“国师老爷,你不记得王神姑之事乎?若
还再有一个火童,再有一个老母,这西洋就要下到头白哩!”国师道:“今
番贫僧另有一个调度。”众人也还有些不准信。
    过了三日,去问国师。国师道:“教小徒去掀起来罢!”叫过非幻禅师
来,递一条两指阔的帖儿与他,吩咐道:“你先把这个帖儿放在钵盂上转三
转,却才掀起他来。”非幻道:“假如他手里还有兵器,却怎么处他?”国
师摇一摇头,说道:“兵器是没有。你只叫他快取降书降表来,迟了就有罪。”
国师说便说得这等容易,连非幻禅师心上有些疑虑,连众人心上却有些疑虑。
国师又说声道:“你快去快来。”非幻禅帅应声而去,照依师父口里的话语,
拿着帖儿转了三转,伸手掀起钵盂来。那红莲宫主正是闷着不得过的时候,
一下子开了钵盂,就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任所为。你看他两只脚平
白地跳将起来,刚跳得一下,流水的口里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非
幻禅师喝声道:“唗!快去取过降书降表来,迟了半刻工夫,就砍你做万段。”
宫主连声答应道:“晓得了。”自家一个儿嘴歪鼻倒而归。
    走在路上,心里想道:“我乘兴而来,怎么今日没兴而返?不免说个谎,
瞒过一了父王,再作道理。”走进宫门,女王接着道:“我儿连日在那里去
来?”宫主扯起谎来,说道:“我连日大战大捷。”刚哝得“大战大捷”这
一句,口里流水的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不知道甚么缘故,吃
了一慌,问道:“这做甚么?”他又不作声,过了一会,女王又问道:“你
今番拿住了那个?”宫主又扯个谎,说道:“拿住了和尚。”刚哝得“拿住
了和尚”这一句,口里又流水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大惊道:
“这孩儿不知是神收了?不知是鬼迷了?口里只是发念语,他自家又不作
声。”过了一会,女王又问道:“今番还要厮杀么?”宫主又诳嘴说道:“还

去厮杀。”刚哝了“还去厮杀”这一句,口里流水的又吆喝道:“饶命罢!
饶命罢!”女王沉思了半晌,不晓得他是个甚么缘故。
    宫主转进自家宫里佛堂之上,指望去央浼菩萨。那晓得供养的圣像都不
见了,铺设的香炉、花瓶、经卷之类,也都不见了。宫主看见失了菩萨,如
鸟失巢,如婴儿失母,跌在地上,号天大哭。哭了一会,听见天上一个人说
道:“不要哭!不要哭!你如今万事足。明年八月,中天堂里飨福。”宫主
听了这话,又哭了一会。女王晓得,跑进来问说道:“孩儿,你不要哭,你
有甚么事,不如从直告诉我罢。”宫主看见事已不谐,却把个宝贝的事,钵
盂的事,细说了一遍。逐句儿有头有绪,并不曾吆喝。女王道:“你方才吆
喝着‘饶命罢’,那是个甚么缘故?”官主道:“为人莫作亏心事,半夜敲
门心不惊。我只因吊谎,就有此显应。”女王道:“显应可有个甚形影来?”
宫主道:“刚开口哝将一句,就有一个蓝面鬼手里拿着一根降魔杵,照头就
打将来。不说谎,他就不来,你说谎,他就来。”这正是暗室亏心,神目如
电;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世上人说谎的,多只因不曾看见这个蓝面鬼。女
王道:“这如今怎么处?”宫主道:“孩儿今番不敢说谎了。”女王道:“你
便直说来罢。”宫主道:“这如今要降书降表,进贡礼物,他才退兵。”
    不知这女王可肯降书降表,可肯进贡礼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女儿国力尽投降   满刺伽诚心接待
        诗曰:
             西洋女儿十六七,颜如红花眼似漆。兰香满路马如飞,窄袖短鞭 0400.TXT/PGN>妖滴滴。         春风淡荡挽春心,金戈铁甲草堂深。绣裳不暖锦鸳梦,紫云红雾天沉沉。芳华谁识去如水,月         战星征倦梳洗。夜来法雨润天街,困杀杨花飞不起。
        却说宫主道:“如今要降书降表,进贡礼物,他才退兵。”女王道:“事
  至于此,怎敢有违。”即时备办。备办已毕,女王道:“孩儿,你去么?”
  宫主道:“我不去罢。”刚哝得我不去”一句,口里流水,又吆喝道:“饶
  命罢!饶命罢!”女王道:“又是那话儿来了。”宫主道:“正然开口,他
  就打将来。”女王道:一你还去哩!”宫主道:“我去,我去。”女王领着
  宫主,同来宝船之上,拜见元帅。元帅道:“中国届内以制外,夷狄居外以
  事内。自古到今,都是如此。你这等一个女人,焉敢如此无礼么?”女王磕
  两个头,说道:“都是俺孩儿不知进退,冒犯天威,望乞恕罪!”双手递上
  一封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好。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
  书曰:
             女儿国国王茶罗沙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明王大一         统,率土无二臣。蚓兹巾帼之微,僻处海隅之陋。职惟贞顺,分敢倔强。缘以总兵官王蓬英,         杪忽蜂腰,虚见辱于齐斧;复以女孩儿红莲宫主,突梯鼠首,滥欲寄于旄⑤头。致冒天诛,平填         蚁穴。兹用投戈顿颡①,面缚乞身;伏乞借色霁②威,海恩纳细。某无任战栗恐惧之至。某年某         月某日再拜谨书。
        元帅读罢,说道:“好女学士,书颇成文。”女王又跪着,递上一个进
  贡的草单。元帅道:“你这女人国比他国不同,你但晓得有我天朝,不敢违
  拗便罢,一毫进贡不受。我堂堂天朝,岂少这些宝贝?”女王禀告再三,元
  帅再三不受。女王又递上一张礼单,犒赏军士。元帅道:“迸贡的礼物尚且
  不受,何况于此!”反叫军政司回敬他女冠、女带、女袍、女笏、女鞋之类。
  吩咐他道:“夷狄奉承中国,礼惭当然,不为屈己。你今番再不可抗拒我天
  兵。”女王磕头礼谢。元帅又道:“红莲宫主,你亲为不善,积恶不悛,于
  律该斩。”叫刀斧手过来,押出这个宫主到辕门外去,枭首示众。一群刀斧
  手蜂拥而来,把个红莲宫主即时押出辕门外。宫主满日吆喝道:“饶命罢!”
  女王又磕头道:“饶了小孩儿罢!”元帅不许。只有国师是个慈悲方寸,就
  听不过这趟讨饶,说道:“元帅在上,看贫僧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
  “这个女人太过分了,难以恕饶。”国师道:“饶他罢!他明年八月中秋之
  日,就到我南朝。”元帅道:”这个也难准信。”国师道:“你不准信,你
  可把坐龙金印印一颗放在他背上,回朝之时,便见明白。”元帅虽不准信,
  却不敢违拗,国师果真的印了一颗印文放在他的背上,饶了他的死,磕头而
⑤ 灊(qián,音前)霍——山名,亦称天柱山、霍山。 ① 鸑鷟(yuèzhuó,音月卓)——古书上说的一种水鸟。 ② 崤(xiáo,音淆)陵——即崤山,周文王曾避风雨于此。

去。
    元帅吩咐颁赏,吩咐排筵,择日开船。锚尚未起,只见前哨官报道:“前
面去不得了。”元帅道:“怎么去不得?”前哨道:“是我们前去打听,去
此不过百里多远,就不是我和你这等的世界。”元帅道:“是个甚么世界?”
前哨道:“也没有天地,也没有日月,也没有东西,也没有南北,只是白茫
茫一片的水。那水又有些古怪,旋成三五里的一个大涡,如天崩地塌一般的
响,不知是个甚么出处。”王爷道:“那里委系不是人世上。”元帅道:“王
老先儿,你怎么晓得?”王爷道:“这都载在书上。”元帅道:“既是载夜
书上,是个甚么去处?”王爷道:”是个海眼泄水之处,名字叫尾闾。”元
帅道:“似此去不得,却怎么处?”洪公公道:“就在这里转去罢!”王爷
道:“不是去不得,宝船往东来了些,这如今转身往西走就去得。”元帅道:
“假如又惜走了,却怎么好?”王爷道:“日上不要走,只到晚上走就好哩!”
元帅道:“饶是日早还走错了路头,怎么又说个晚上?”王爷道:“晚上照
着无灯所行,万无一失。”元帅道:“这个有理。”
    到了晚上,果真的有灯,果真的行船。每到日上就歇,每到晚上就行,
船行无事。元帅相见国帅,元帅问道:“前日爪哇国一个女将,昨日女人国
一个女将,同是一般放他回去,怎么那一个反去请了师父来?这一个就取了
降书降表?”国师道:“那一个不曾提防得他,这一个是贫僧提防得他紧,
故此不同。”元帅道:“怎么提防?”国师道:“这个红莲宫主,是贫僧着
发一个韦驮尊无跟着她走,他说一个谎,就打他一杵;他说一个不来,也就
打他一杵,故此他不敢不来。”元帅又问道:“国师,你说那宫主明年八月
中秋之日,到我南朝,这是怎么说?”国师道:“这个女人生来好善,供养
一个观世音菩萨,前日赢阵的宝贝,就是菩萨与他的净瓶儿,是贫僧央浼菩
萨,菩萨收了他的去。菩萨又说道:‘辜负了他这一片好心。’却度化他到
我中华佛国,限定了是明年八月中秋之日。故此贫僧与他讨饶。”元帅道:
“有此奇事,多亏国师。”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前哨副都督张爷拿住百十号小船,千数强盗。”
元帅叫过张柏来,问道:“这些船,这些人,都是那里来的?”张柏道:“船
是贼船,人足强盗,专一在这个地方上掳掠为生。他把我们宝船也当是番船,
一拥而来。是末将都拿了他,特来禀知元帅。”元帅道:”这是甚么地方?”
张柏道:“末将借问土民,土民说是龙牙山。因这两山相对如龙牙之状,故
得此名。”元帅道:“这都是个要害之地,须要与他肃清一番。”张柏道:
“禀过元帅,把这些强盗一人刀,令远人怕惧,今后不敢为非。”元帅道:
“张将军,你有所不知,与其劫之以威,不若怀之以德。你解上那些人来,
我这里有处。”即时间,张狼牙解上强贼来,约有千百多个。元帅道:“你
们都是那里人?”人多口多,也有说是本处人的,也有说是东西竺人的,也
有说是彭坑人的,也有说是麻逸冻人的。元帅道:“你们都在这里做甚么?”
众人道:“不敢相瞒天爷爷说,在这里掳掠是真。”元帅道:“你们把这掳
掠做场生业么?”众人道:“也不敢把做生业。”元帅道:“你说这掳掠还
是好,还是不好?”众人道:“还是不好。”元帅道:“既是晓得不好,怎
么又把他营生?”众人道:”小的们生长蛮夷地面,无田可耕,难以度日,
故此不得己而为之。”元帅道:“你们该甚么罪?”众人道:“小的们该死
了。”元帅道:“强盗得财者斩。你们今日都该砍头。”众人道:“总望天
爷爷超生。”元帅道:“我这里饶你死,只是你们今后不可为此。”众人道:

  “既蒙天爷爷饶命,今后再不敢胡为。”
       元帅吩咐军政司取过好酒十坛,去到龙牙门上流头,泼在水面上。吩咐
  这些强贼到龙牙门下流头水面上去饮。一会儿军政司依令而行。众人依令而
  饮,饮酒已毕,众人又来磕头。元帅道:“这酒浇在水土可清么?”众人道:
  “其实清。”元帅道:“你们饮了可饱么?”众人道:“其实不曾饱。”元
  帅道:“你们可晓得?”众人道:“还不晓得。”元帅道:“我叫你们自今
  以后,只可清饥,不可浊饱。”众人感谢,号泣而去。元帅赏赐张柏,又吩
  咐道:“这些人目下必不为非,但不能恃之久远。你带几个石工去,到龙牙
  门山上觅块方正石头,凿成一道石碑,勒四句在上面,使后人见之,改行从
  善。”张狼牙带了石匠,凿成石碑,请元帅四句。元帅递一个柬儿与他,张
  狼牙展开读之,原来只有十六个字,说道:
              维天之西,维海之湄。墨二子亏,道不拾遗。
       一会儿报完,王爷道:“元帅与人为善之心,天地同大。”元帅吩咐开
  船。蓝旗官道:“开不得船。”元帅道:“怎么开不得船?”蓝旗官道:“海
  中波浪大作,涛声汹涌,且在这里停泊几日。”元帅请同王爷、天师、国师、
  大小将官出船一望,果只见天波岛树,渺无涯际,好凶险也。有宋务光一律
  《海上作》为证,诗曰:
              旷哉潮汐地,大矣乾坤力。浩浩去无际,茫茫深不测。崩腾歙③众流,泱漭①环中国。鳞介        错殊品,氛霞饶诡色。天波混莫分,岛树遥相识。汉主探灵怪,秦皇恣游陟。搜奇大壑东,竦        望成山北。方术徙相误,蓬莱安可得。吾君略仙道,至化孚淳默。惊浪按穷滨,飞航通绝域。        马韩①底厥贡,龙伯修其职,粤我遘①休明,匪躬期正直。敢输鹰隼鸷,以问豺狼忒。海路行已        殚,      ① 轩未遑息。劳君玄月暮,旅涕沧浪极。魏阙渺云端,驰心负归翼。
       元帅道:“宝船停泊在此,着游击将军到附近处,看是些甚么地方?”
  各游击得令而去。
       过了几日,只见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领了十数个番人,到帐下磕头。断
  发披布,略似人形而已。磕了头、献上些椰子酒、木棉布、蕉心簟、槟榔、
  胡椒。元帅道:“你是那里人?”番人道:“小的地名叫做东西竺。海洋中
  间两山对立,一个东,一个西,就象天竺山形,故此叫做东西竺。”元帅道:
  “你地方上出些甚么?”番人道:“田上跷薄,不宜耕种。这些土仪就是地
  方上出的。”元帅道;“你们干办甚么事业?”番人道:“煮海为盐,捕鱼
  度日而已。”元帅吩咐受下他的礼物,每人赏他熟米一担。众番人谢赏而去。
       番人才去,只见征西游击大将军胡应风领了十数个番人,到帐下磕头。
  椎髻单裙,呲牙咧齿。磕了头,献上些黄熟香、沉香片、脑香、降香、五色
  绢、碎花布、铜器、铁器、鼓板之类。元帅道:“你是那里人?”番人道:
③ 貊(mò,音墨)——我国古代称东北方的民族。 ① 枥(lí,音历)——马槽。 ① 浡(bó,音勃)。 ① 媵(yíng,音映)——陪嫁的人。 ① 塘报——紧急军事情报,这里代指负责通报的人。

  “小的地名彭坑,住在海洋南岸,周围都是石头,崎岖险峻,外高而内低。
  原有一个姓彭的做头目,故此叫做彭坑。”元帅道:“你地方上出些甚么?”
  番人道:“田地肥盛,五谷丰登。小的们都是农业。”元帅道:“风俗何如?”
  番人道:”风俗尚怪,刻香木为人,杀人取血祭之。求福攘灾,无不立应。”
  元帅道:“天地以生物为心,故此一个人命关三十三天,杀人的事怎么做得?
  我这里受你的礼物,你们只是自今以后,不可杀人。”番人道:“只为祸福
  有些吓人。”元帅道:“这个不打紧,我央浼天师与你一道符去。”即时求
  请天师。天师立书一道,用了印,敕了符,赏与众人,吩咐他贴在木头人上,
  他就只是降福,再不生灾,不用人祭。番人磕头而去。至今彭坑的菩萨灵验。
  相传后来有一个不省事的,用人血祭他,祭了后一家人死无瞧类。自是再没
  人敢祭。
       彭坑人去后,又有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尤领了两干番人,帐下磕头。头
  一干番人,头上椎髻,上身穿短衫,下身围一段花布。磕了头,献上些鹤顶、
  沉香、速香、降香、黄蜡、蜂蜜、砂糖、青花布、白花布、青花磁器、白花
  磁器。元帅道:“你是那里人?”番人道:“小的地名叫做龙牙迦释,住在
  海洋东岸。父老相传,说是当原日有个释迦佛留下一个牙齿,如龙牙之状,
  故此地名龙牙迦释。”元帅道:“你地方上出些甚么?”番人道:“小的地
  方上气候常热,田禾勤熟。又且煮海为盐,酿秫为酒。”元帅道:“风俗何
  如?”番人道:”风俗淳厚,敬的是亲戚尊长,假如一日不见,则携酒肴问
  安。”元帅大喜,说道:“夷狄中有此风俗,可谓厚矣!”吩咐受他的礼物,
  赏赐他巾帽、衣裳、鞋袜之类。番人磕头而去。第二干番人,头上也椎髻,
  上身穿长衫,下身围一段花布。磕了头,献上些玳瑁、黄蜡、槟榔、花布、
  铜鼎、铁块、蔗酒。元帅道:“你是那里人?”番人道:“小的地名麻逸冻。
  父老相传,说是当原日麻衣先生到这里卖卜,番人不晓得甚么,卦卖不得,
  衣不供身,食不供口,冻得慌,故此地名叫做麻逸冻。”元帅道:“你地方
  上出些甚么?”番人道:“田地膏腴①,五谷倍收于他国。又且煮海为盐,酿
  蔗为酒。”元帅道:“风俗何如?”番人道:“俗尚节义,夫死,妇人削发
  ■面,七日不食,与死夫同寝,多有同死者。七日不死,亲戚劝化饮食。俟
  丈夫焚化之日,又多有赴火死者。万一不死,终身不嫁。”元帅听了这一篇,
  嘎嘎的大笑了三声,说道:“夷人有此节义,奇哉,奇哉!”吩咐受下他的
  礼物,赏赐他巾帽、衣服、鞋袜。又取过女冠、女衫、女裾之类,给与他地
  方上节妇。又赏他一面纸牌,牌上写着“节义之乡”四个大字,教他镌刻在
  石上,立在冲繁市中。又叫回龙牙伽释的番人来。两干头目一齐簪花、挂红,
  吹打鼓乐,送他回去,见得天朝嘉奖之意。两干番人拜舞而去。元帅又吩咐
  赏赉①三员游击,又吩咐马游击倍加赏赉。三员游击谢赏,众将宫无不心服。
  王爷道:“这劝惩之道,一毫不差,用夏变夷,天生成这一员元帅。”是日
  安排筵宴,大亨士卒。
       到了晚上,风恬浪静,开船而行。行了二三日,望见一个处所,五个大
  山,奇峰并秀。蓝旗官报道:“前面又是一国。”元帅道“既有一国,着先
  锋领兵前去体探一番,看是怎么。”王爷道:“元帅在上,学生有一事告禀。”
  元帅道:“愿闻。”《爷道:“无故加人以兵,未有不骇愕者。以学生愚见,
① 浡(b6,音脖)。 ① 膺(ying,音英)——承受,承当。

须先着一员游击官,传下虎头牌去,昭示各国,令其自服。倘有不服者,发
兵围之,则我有辞于彼,彼亦心屈。不识元帅以为何如?”元帅道:“此见
甚高。”即时差下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传下虎头牌,先去昭示。马游击
领了虎头牌,带了三五个夜不收前路而去。
    果到了一国。只见这个国东南是海,西北是岸,中有五个大山,国有城
池。马游击进了城,夜不收借问土人。土人道:“我这里上名满刺伽,地方
窄小,也不叫做国。”马游击又行了一会,只见城里有一个大溪,溪上架一
座大木桥,桥上 有一二十个木亭子,一伙番人都在那里做买卖。马游击径去
拜见番王。只见番王住的房屋,都是些楼阁重重,上面又不铺板,只用椰子
木劈成片条儿,稀稀的摆着,黄藤缚着,就象个羊棚一般。一层又一层,直
到上面。大凡客来,连床就榻,盘膝而坐。饮食卧起,俱在上面。就是厨灶
厕屋,也在上面。马游击站在楼下,早有一个小番报上番王。番王道:“问
他是那里来的?来此何干?”马游击递上一面虎头牌。番王读之,牌上说道:
        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郑为抚夷取宝事;照得天朝历代帝王传国玉玺,自     古到今,递相受授,百千万年,未之有改。窃被元顺帝驮入西番。我大明皇帝盛德既膺天眷,     宗器岂容久虚?为此钦差我等统兵前来,安抚夷荒,探问玉玺消息等。因奉此牌,仰各国国王     及诸将领,如遇宝船到日,许从实呈揭玉玺有无,此外别无事端,不许恃顽争斗。敢有故违,     一体征剿不贷。须至牌者。
    番王读了牌,连忙的请上马游击,宾主相见,说道:“我三年前曾具些
薄礼进贡,将军你可知道么?”马游击道:“为因受你厚礼,我大明皇帝钦
差我等前来,赍着五花官诏、双台银印、乌纱帽、大红袍、犀角带、皂朝靴,
敕封你为王。又有一道御制牌,又敕封你国叫做满刺伽国,你做满刺伽国王。”
番王闻之,有万千之喜,连忙的叫过小番来,备办中、羊、鸡、鸭、熟黄米、
茭蔁酒、野荔枝、波罗蜜、芭蕉子、小菜、葱、姜、蒜、芥之类,权作下程
之礼,迎接宝船。
    宝船一到,马游击先回了话。小番进上下程。元帅道:“这都是王爷所
赐。”王爷道:“朝廷洪福,元帅虎威,我学生何力!”道犹未了,只见一
个番王头上缠一幅白布,身上穿一件细花布,就象个道袍儿,脚下穿一双皮
鞋,鞳鞳靸靸,抬着轿,跟着小番,径上宝船,参见元帅。宾主相待,元帅
道:“我等钦奉大明皇帝差遣,赉着诏书、银印,敕封上国做满刺伽国,敕
封大王做满刺伽王。”番王道:“多蒙圣恩,不胜感戴!复辱元帅虎帐,何
以克当!”元帅道:“大王请回,明日午时,备办接诏。”番王道:“容卑
末自来罢。”元帅道:“天威咫尺,敢不亲赍。”番王唯唯诺诺而去。
    到了明日,天开城门,满城挂彩,满城香花,伺候迎接。二位元帅抬了
八人轿,前呼后拥,如在中国的仪仗一般。更有五百名护卫亲兵,弓上弦,
刀出鞘。左头目郑堂押左班,右头目铁楞押右班。人人精勇,个个雄威。那
满城的小番,那个不张开双眼,那个不吐出舌头,都说道:“这却是一干天
神天将。那里世上有这等的人么?”番王迎接,叩头谢恩,安奉了诏书,领
受了银印,冠带如仪。大徘筵宴,二位元帅尽欢而归。明日番王冠带乘轿,
参见元帅,双手递上一封谢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番王又双手递
上一封谢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满剌伽国国王西利八儿速剌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以封疆阻        阔,= 止无阶;道义流闻,瞻言有素。使旃①及国,彩鹢临城;逮以诏书,申之印篆。俾黑子
              ①         之地,列夷封之尊;进椎髻之夫,与冠裳之盛。虽天王之眷存即厚,而元帅之左右实深。永为        国土之珍,愧乏琼瑶之报。肃此鸣谢,幸尔宽恩。冀顺节宣,深绥福履。某无任激切屏营之至。        某年某月某日某谨再拜。
       元帅读罢了书,国王又递上一张进贡的礼单。元帅接过单来,只见单上
  计开:
             珍珠十颗(径寸),叆叇②十枚(状如眼镜,观书可以助明,价值百金),黄速香十箱,        花锡一百担(本国有一大溪,溪中淘沙煎之成锡,铸成斗样,名曰斗锡,每块重一斤八两,每        十块用藤缚为小把,四十块为大把,通市交易),黑熊二对,黑猿二对,白鹿十只,白麂十只,        红猴二对,火鸡二十只(其色紫赤,其子壳厚,重一钱有余,或斑或自,可为饮盏,能食火吐        气,故名,与浡淋国不同),波罗蜜二匣(果名,实生,干,形如冬瓜,皮似栗子多刺,刺内        有肉层迭,味最佳),做打麻二坛(树脂结成者,夜点有光,涂之船上,水不能入),茭蔁簟③        十床(茭蔁,草名,叶如刀茅,织之成簟),茭蔁酒十坛(茭蔁子如荔枝,酿之成酒)。
  元帅看完了单,吩咐内贮官收拾。番王又递上一张礼单,都是些牛、羊、柴、
  米、蔬、果之类。元帅道:“尽行受下,要见他的来意。”大排筵宴,国王
  尽欢而饮。
       正在绸缪之处,旗牌官报道:“抬礼物来的番卒,活活的咬吃了我南朝
  一名水兵,止剩得一个头在。”元帅着一惊,说道:“焉有此事?”番王即
  时离了席面,跪着讨饶,说道:“卑末不知,伏乞恕罪!”王爷道:“大王
  请起,这都是个怪物,岂有番卒吃人之理!”番王起来,再三赔个不是。王
  爷吩咐旗牌官:“你出去只作不知,不要说来禀我。”一会儿,叫进抬礼物
  的来领赏。一干番卒蜂拥而来。王爷吩咐来人,都要一字儿摆着中军帐下。
  摆列已毕,王爷请国师慧眼观一观。国师不敢怠慢,抱个禅杖一指,只见番
  卒中间,跳出两只老虎:一只色黄,一只色赤,俱有花纹,只是比中国的略
  矮小些。你看他张牙露爪,一个跳,一个叫:
             张牙露爪下荒山,汗血淋漓尚未干。小小身材心胆壮,斑斑毛尾肚量宽。未曾行处山先动,        不作威风草自寒。倘若进前三两步,管教群兽骨头酸。
       两只虎不至紧,把一席的宾主都吃了一慌。元帅道:“这个畜生有些惫
  懒。还得国师收了他罢。”国师道:“请天师收他。”天师不敢怠慢,剑头
  上烧了一道飞符,即时天上就吊下一个黑脸的天将来。众人抬头一看,只凡
  是个龙虎玄坛赵元帅,朝着天师打一恭,说道:“天师呼唤小神,那里使用?”
  天师道:“此中有两只小虎,恐怕惊了我们坐客,相烦天将擒下他来。”赵
  元帅睁开圆眼,喝声道:“孽畜那里走!”一个一鞭,打得这两个老虎滚做
① 褰(qīā,音谦)——撩起;揭起。
         n ① 旄(máo,音矛)——古时在旗杆头上用牦牛尾做装饰的旗子。 ② 顿颡——即稽颡,屈膝下拜。 ③ 色霁——怒气消散。

一团儿。赵元帅又提将起来,一手扯开了他的皮,一手撒碎了他的肉,递到
席上来,说道:“诸公下酒。”
    不知下酒不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张先锋计擒苏干   苏门答首服南兵
       赞曰:
              猛兽野心,反噬非久;出柙①遗害,咎归典守。上林清风,啬夫①缄口②:破樊脱槛,率圹③        以走。斗生弃野,猛虎饲之;匪虎饲之,惟神赐之。为鬼为魁,又曷使之;妖不胜德,正直耻        之。
       却说番王看见国师一杖就指出两只虎,天师一道飞符就吊下一个天神,
  心上好怕人;吓得只是抖战,又敢把来下酒!元帅道:“来人中焉得有虎?
  大是怪事。”国王道:“列位有所不知,这是我本国西山上生长的。”元帅
  道:“怎么又是一个人?”国王道:“他在山里坐着是只虎,他到地上来走
  着就变做一个人。”
       洪公公口又快,接着说道:“这个虎我们本国极多。”马公公道:“在
  那里?”洪公公道:“你还说在那里!满南京城里,倒少了座山虎?倒少了
  布虎?”马公公道:“名色虽是如此,也还不十分这等狠么。”洪公公道:
  “那吃人不见血的,只怕还狠些。”
       国王道:“小国海边上还有一等龟龙,约有三四尺高、两个獠牙、四只
  脚、满身鳞甲,甲缝里又生出刺来,不时出没;大凡国人遇合他的,便遭他
  一口,甚是为害。”元帅道:“也求天师。”天师道:“军中无以进酒,请
  以斩龙为令可乎?”二位元帅道:“此令极佳。”天师道:“请列位同出船
  外,见条龙,奉列位一杯酒。”众位道:“领命。”
       天师书了一道符,用了印,咒了神,丢下水去。只见一会儿,一条龙口
  里衔着一道符,伸着个头在水面上,如引颈受刀之状。天师指一指,那条龙
  分为两段,一股鲜红的血水冒将上来。天师道:“列位请酒。”众位各领一
  杯。一会儿,又一条龙口里衔着一道符,伸着个头在水面中。天师指他一指,
  即时两段,一股鲜红血水冒将上来。天师道:“列位又该一杯酒。”众位又
  饮一杯。一会儿,又一条龙口里衔着一道符,伸着个头在水面上。天师指一
  指,即时两段,一股鲜血冒将上来。天师道:“列位又该一杯酒。”众位又
  饮一杯。国王道:“海里的龙多,卑未的量少,请别出一令罢。”天师道:
  “既是酒量不佳,贫道不敢相强,只请看斩龙罢。”一会儿,一条龙衔着道
  符上来,一会儿,一指两段。一会儿,一条龙衔着道符上来,一会儿,一指
  两段。站着就有百十条过手。
       国师老爷看得不过意,说道:“大师在上,看贫僧薄面皮,饶他两条罢。”
  天师道:“但凭国师老爷尊意。”国师把个钵盂楞一摆,就摆上三五条龙在
  里面。国师道:“列位请登席,贫僧也劝一杯。”众位道:“领命。”国师
  道:“照着贫僧的钵盂有一条龙,列位奉一杯酒。”众位道:“就是。”只
  见国师一手托定了钵盂,一手一条龙,一条飞上天。说道:“列位请酒。”
  众位领了一杯酒。国师又一手一条龙,一条飞上天,说道:“列位请酒。”
① 歙(xī,音希)——吸气。403 ① 泱漭——宽阔无边。 ② 马韩——古国名。 ③ 遘(gòu,音够)——相遇。

众位又饮一杯。国师又一手一条龙,一条飞上天。说道:“列位请酒。”众
位又饮一杯,番王领了二杯,不敢多饮,国师道:“贫僧也不多劝了。”把
个钵盂望上一拱,还有十数多条,一齐飞天上去了。
    番王辞谢而去,到了朝门,见了许多的头目,都问道:“南朝人物何如?”
番王道:“再不要提起他来!”众人道:“怎么不要提起他来?”番王道:
“且莫讲他人与物出众、本领高强,只讲他眼见的两三件儿:他把天神天将,
只当个小郎,堂上一呼,阶下百诺。把我们西山黑虎只当个猫儿,呼之即来,
杀之即死,把我们海‘里的龟龙,只当个曲鳝,要他死他不敢生。要他生不
敢死。”吓得那些人都摇一摇头,摆一摆脑,都说道:“本然中朝是个佛国,
我们明日同他的宝船,去朝贡他一番,也不在了为人在世上。”’
    进了宫门,见了许多的妃子,都问道:“南朝人物如何?”番王又把个
天将、黑虎、龟龙三件事,又说了一遍。妃子道:“本然中朝佛国,岂是偶
然。我们明日同他的宝船,亲自去朝贡上番,也是为人在世上。”番王道:
“你们言之有理。”
    过了两日,番王又来参见元师,禀说道:“卑末愿同元帅的宝船,亲自
去朝贡你大明皇帝,你心下何如?”元帅道:“此举甚好。只是我们还要进
西洋里面去,一时不得回朝。”番王道:“卑末等候就是。”元帅要行,番
王又道:“进西洋里、面,还有许多的路程,还有许多的凶险。这如今船上
的现在宝贝、现在货物,岂可复置之危地?依卑未愚见,莫若权且屯塌在小
国,后同再来取齐回京。”王爷道:“此言似亦有理。”元帅即时传令,仰
征西中营大都督王党统领本营兵卒,就于满刺伽国竖立棑栅城垣,仍旧有四
门,仍旧有钟楼,仍旧有鼓楼,里面又立一重棑栅小城,盖造库藏仓廒。一
应宝货钱粮,顿放在内。昼则番直提防,夜则提铃巡警。
    安顿已毕,宝船前行。行了四昼夜,游击将军马如龙传送虎头牌,传到
一个国,叫做哑鲁国,地方偏小,民以耕渔为业。国王看见虎头牌,不胜之
喜,说道:“二十年前我们曾来进贡,荷蒙天恩,感激无尽!今日何幸,又
得见大元帅军容!”宝船一到,马游击回话,国王带领两员头目,亲自迎接,
参见元帅,递上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
拆封读之,书曰:
        哑鲁国国王麻黑若赖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乒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下之义,     当混为一;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有伐用彰,无远弗届。蠢兹哑鲁,蕞尔遐荒,已幸当年,肃     聆文教;讵期今日,载见武动。六师传雷电之威,八面寒穹庐之胆。敬伸短牍,用表微忱;未     敢自专,伏侯进止。
    元帅看书已毕,番王又递上一张进贡草单,元帅道:“国小民贫,此不
必受。”又递上一张犒赏士卒的礼单,元帅道:“公礼且不受,何况私礼乎!
一例不受。”各人赏赐他一番,使之归国。
    船行一日,经过一个九州山,异香扑鼻,一阵一阵的随风飘荡,清味爱
人。马游击带领些兵番上山去采香,就得了六株长香,径有八九尺,长有六
七丈,黑花细纹,嫩如脂腻。进上元帅。元帅大喜,重赏马游击。
    又行了一日,马游击又领了一个番王,迎接无帅。元帅道:“你是那一
国?”番王道:“小国叫做阿鲁国。适来看见元帅老爷的头行牌,才晓得宝
船从此经过,故此特来迎接。”元帅与他相见,他也递上一封降表。元帅接

  着,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阿鲁国国王速刺苏刺麻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讨有        罪,兵义者王;夷必宾华,理屈斯罚。维兹阿鲁国,敢外钧陶④。仰中国之圣人,夙有依归之愿;        瞻元戎之大纛,钦承节制之尊。敬以丹诚,寓之相简;获依巨庇,不尽颙延①。
  元帅甚喜。番王又有进贡,元帅不受,又有礼物,愈加不受,反厚赏赐与他,
  番王感谢而去。元帅道:“这虎头牌的功绩,都是王老先儿的。”王爷道:
  “但愿前去都、是如此,舟行无阻,彼此有功。”
       又行了四五日夜,马游击回话说道:“前面是我朝敕封的苏门答刺国。
  只是这如今国王有难,正在危急之时,听知道元帅提兵而来,不胜之喜。”
  二位元帅道:“是个甚么事故?”马游击道:“此国先前的国王,名字叫做
  行勒和孤儿国花面王厮杀,中药箭身死。子幼不能复仇,其妻出下一道榜文,
  招贤纳士,说道:“有能为我报复夫仇,得全国土,情愿以身事之、以国与
  之。”只见三日之后,有一个撒网的渔翁揭了招贤榜文,高叫道:“我能为
  国报仇,全复国土!”国王之妻给与他鞍马、披挂、兵器等项,又与他一枝
  军马。果然的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声,一刀就杀了个花面王。国王的妻不
  负前约,就与他配合,尊敬他做个老王;家宝地赋,悉凭他掌管。后来年深
  日久,前面国王的儿子,名字叫做宰奴里阿必了,长大成人,心里有些不忿
  得这个渔翁,尝背后说道:“此我父之仇。”一日,带了些部曲,把个渔父
  也是一刀,复了自家的位,管了自家的国,尊母为老,母老不管事。渔翁的
  儿子,名字叫做苏干刺,如今统了军马,赍了粮食,在这个国中,要和父王
  报仇,每日间厮杀不了!。”元帅道:“两家胜负何如?”马游击道:“敌
  兵常胜,本国的兵常输。”元帅道:“济弱扶危,在此一举!差左右先锋前
  去接应他,宝船不日就到。”
       左右先锋得了将令,各领一枝人马,乘小舸而去,去到苏门答刺国,只
  见两家子正在厮杀,左先锋道:“此时日尚未西,我和你借着他的因头儿,
  就杀他一阵。”右先锋道:“言之有理。他们正在人困马乏之时,怎禁得加
  这一楔。”三通鼓响,呐喊一声,南阵上涌出两员大将,左一边将官,老虎
  头、双环眼、卷毛鬓、络腮胡,骑一匹银鬃马,使一杆豹头刀,高叫道:“那
  个是苏干刺?早早下马受降!”右一边将官,长丈身、大胳膊、回子鼻、铜
  铃眼,骑一匹五明马,使一杆鹰翎刀,高叫道:“那个是苏干刺?早早下马
  受降!”苏干刺心里吃了一惊,想道:“这两员将官又不是本国,又不是我
  西洋,是那里来的生主儿!怎么就叫我的名字?”连宰奴里阿必丁一时也不
  觉的,问左右道:“这两员大将是那里来的?和我助阵哩!”左右道:“就
  是南朝元帅差来的。”国王道:“何如此神速?盖天助我也!”越加打起精
  神来厮杀。自古道:“寡不敌众,弱不敌强。”三个人杀一个,够甚么杀?
  况南朝两员先锋,俱有万夫不当之勇,怎么叫苏干刺不败?这一阵就一败涂
  地,弃甲曳兵;直退到二五十里之外,方才收拾些残兵败卒,归了旧营。
       国王得左右先锋之力,大胜这一阵,感谢不尽。即时安排筵宴,酬劳二
  位先苏门答首服南兵锋。张先锋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还昼夜赶去。”
④ 輶(qiū,音秋)——指驾辕的马。 ① 膏腴(yú,音鱼)——肥沃。

  刘先锋道:“兵法又云‘穷寇莫追。’这是怎么说?”张先锋道:“苏干刺
  不为穷寇。他每日得胜,其气甚骄,虽有此败,彼必然说道:“这是偶然耳!”
  岂又防备我们追他?正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刘先锋道:“既如此,愿
  闻尊教。”张先锋道:“只是路径儿还不熟些。”国王道:“小国路径极是
  好认。怎么好认?西北两边都是海,东南两边都是山。适才苏干刺的窠巢,
  却在正南上。正南上前去,又有两条路:一条靠溪,溪润屈曲,难以走马;
  一条靠山,山路抄直,到了罗诃岭,两边都是陡岸,止容一人一骑。”张先
  锋道:“此狭处有多少路程?”国王道:“有三五里之远。”张先锋对着刘
  先锋细细的说道:“如此如此。”刘先锋先去。国王道:“没有饮得酒。”
  刘先锋道:“明日再来领受。”张先锋又叫过一个年长的队长来,对他细细
  的说道:“如此如此。”
      到了一更之后,衔枚勒马,逐阵而行。行了半夜,才到牛皮帐边。一声
  炮响,呐喊连天。张先锋领了头,后面都是些雄兵健卒。马壮人强,一齐杀
  进牛皮帐里去,吓得个苏干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奈何,懵着头望前跑,
  跑了一会,苏干刺说道:“找溪边的大路而走,好上船去。”起头一望,只
  见溪边上有许多的灯火,原来是张先锋差下的队长,埋伏在那里,虚张灯火,
  吓他不敢走那条路。左右说道:“溪边先有追兵,去不得哩!”苏干刺就奔
  山路而行。
      行到罗诃岭下,苏干刺勒住了马,左右说道:“事在危急存亡之顷,还
  勒住个马,有何高见?”苏干刺道:“这个岭两边都是陡崖,中间止容得一
  人一骑,万一有变,吾即死也!”左右道:“将军今日何故自怯?宰奴儿敢
  有这等的大胆!当那两个生主儿,岂可就晓得这个路径?走一步,得一步,
  只管走哩!”道犹未了,后面喊杀连天,鼓声震地。
      苏干刺没奈何,抱着个头只是走,刚刚的过了大半,心里道:“到了这
  里,想也没事。”那晓得一声炮响,前面的人铳、火炮、火箭、火枪,雨点
  一般来。又有一样襄阳大炮,就是震天雷、搜地虎,也不过如此。当头一员
  大将,横刀立马,高叫道:“苏干刺那里走?”早早下马投降,免得受我刀
  兵之苦。”原来刘先锋已自拦住了路口,火器一切齐备,再走到那里去罢?
  将欲退后,后面又是一员大将,横刀立马,高叫道:“苏干刺那里走?早早
  下马投降,免受我刀兵之苦。”这正是张先锋的兵马迫赶将来。前不得,后
  不得,正在两难之处,一声梆响,两崖上一齐的铁钩、铁抓飞将下来,把个
  苏干刺任是威风无处使,假饶双翅不能飞!活活的捉将过来。到了天亮,国
  王接着元帅,说道:“多劳二位先锋夜来大战。”道犹未下,先锋已自解上
  苏干刺来。元帅吩咐国王,把苏干刺监侯在这里,俟宝船回日,再行定夺。
  国王畦唯奉承,递上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降书,元帅
  定夺。国王畦唯奉承,递上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降书,
  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苏门答刺国国王宰奴阿里必丁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闻大       国,天之所设;天子,天子所生。德风翔乎河源,武节幨乎月崛;率宁人之有指,先元戎之启       行;用广威光,克严讨罚。维兹小国,夙②荷洪恩。彩币兼全,焕斗文之璀璨;银章紫诰,俨天       语之叮咛。顾惟何人,幸叨宠渥!矧于戎幕,复荷生全。拜赐俯偻,流汗交并;仰瞻行在,统  ② 赏赉(lài,音睐)——赏赐。

    誓指挥。
降书已毕,又献上进贡草单。元帅展开来一看,只见单上计开:
        金麦三十斛,银米三十斛,水珠一双(行军乏水,置土中,水自出),螺子黛十颗(宝也,     每颗价千金),琉璃瓶十对,象牙十枝(长八九尺),鸟卵一双(其大如瓮),■鹊一双(形     高七尺,能解人语),活褥蛇十条(状类鼠,色正青,能入穴取鼠无遗),名马十匹(马与龙     交,所生者俱龙种也),胡羊五十只(尾大如扇,春月剖腹,取其膏数十斤,以药线缝合之,     羊如故,不割即死),竹鸡二百只(略煮即烂,味美),五色番锦百端,红丝千斤,驼毛褥五     十床,花簟五十床,锦襈百幅,金饰寿带五十条,钿带五十条,连环譬臂= 五十副,蔷薇水五     十瓶(用洒之衣,香气经岁不散),栋香、白龙脑、白砂糖、白越诺、乳香、无名异、腽肭脐、     龙涎香(龙斗则涎出,国人计取之,香极奇)、乳香,各数十石,寻枝瓜(极大,十人方可共     啖一杖)、偏桃(其形偏,如石子,味佳)、千年枣、石榴(重六七斤一个)、臭果(其长八     九寸,开之甚臭,内有大酥白肉十四五片,甜美可食)、酸子(大如梨,其味香冽)、葡萄(大     如鸡子,味极美)、美菜(异种所生,长六七尺)以上果品各百担。
元帅吩咐内贮官收拾进贡礼物。国王又献上礼物,犒赏三军,元帅接单视之,
自蔬果柴米之外,一毫不受。国玉款待元帅,元帅赴宴,只见国王宫殿甚是
齐整。怎见得宫殿齐整?
    玛瑙做柱科,绿甘做四壁,水晶做瓦,碌石做砖,活石做灰。虽是惟幕
之类,都是百花烂锦,五色辉煌。两边列着左右丞相,太尉太保,门下又摆
着骁分兵卒,壮健军丁。二位元帅尽欢而饮,住了数日。
    又有各国来降:
    邻国有故临国,人黑如漆,善战斗,好为寇盗,国王闻宝船在苏门答刺,
进上:
        骇鸡犀一对(即通天犀,用以盛米喂鸡,鸡啄之,至辄惊去),龙脑香二箱(状类云母,     色如冰雪,香可闻十里)。
有默伽国,其先是个旷野之地,因为大食国有个祖师叫做蒲罗哞,徒居其地,
取妻生一子,名字叫做司麻烟,生下地来,呱呱的哭了两三日,就把只脚照
地上一顿。一顿不至紧,就涌出一股清泉来,日日长流,流成一个大井。并
又有些灵验,甚么灵验、但凡飘洋的舟船遇着大风,耙这个井水略洒几点!
其风即止。国王闻中国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金钢指环一对,摩勒金环一对。
    有孤儿国,即花面王国,地方不广,人民止千余家。田少不出稻米,多
以渔为业,风俗淳厚。男子俱从小时用墨刺面为花兽之状,猱头,赤着身子,
止用单布围腰。妇女围花布、披手中、椎髻脑后。却不盗不骄,颇知礼义。
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稍割牛一头(角长四尺,十日一割,不割则死;人饮其血,寿五百岁,牛寿如之),龙脑

        香一箱。
        其属国有勿斯里国,其地多旱,经八九十年,才几大雨一次。国中有一
  江神,最灵验。怎么灵验?每二三年,有一老者,头鬓尽白,从江中间挺然
  独立,国中人都来拜问他吉凶祸福。老者笑,则年岁丰捻,百事称意;老者
  愁,则年岁饥疫,百事不如意。国中有一个塔,又灵验。怎见得灵验?塔顶
  有一面神镜,无论远近,但有刀兵之祸,先前照见。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
  门答刺,进上:
              火蚕绵一百斤(絮衣一袭,止用一两,稍过度,则炎蒸之气,人不可当。
        有勿斯离国,国最小,民以捕渔为业。有天生树,其果名曰蒲芦;采食
  之,次年复生,名曰“麻茶泽”:三年再生,名曰“没石子”。国人多以为
  食。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奄摩勒十盘(其味香醚,佳甚),波罗蜜五盘(大如斗,味佳)。0415.TXT/PGN>
        有吉慈尼国,其地极寒春雪不消。产雪蛆,状如瓠子,其味甚美。人有
  热疾者,啖之即愈,如神。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龙涎香五十斤。
        有麻离板国,其国地小富足。贵人用金线挑花的锦帕缠头,贫民亦用花
  帕。妇人耳坠手镯,有中国风。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兜罗锦十匹(阔四五尺,厚五分,背面毳①绒,番名蓦黑蓦勒),杂花番锦十匹,细布五         十匹(长者五六丈,阔四尺多,中五六样,贵贱不同)。
        有黎伐国,其国亦小,国民仅二三千家,自推一人做头目。曾附苏门答
  刺进贡中国。闻宝船在此,进上:
              白砂糖五担,吉贝一箱,宾铁十担。
        有白达国,国虽小,多出珍宝。人食酥酷饼肉,多以白布缠头。最犷悍,
  号强兵,四邻不敢侵犯。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金钱二千,银钱五千(俱无孔,面凿弥勒佛于其上,背凿国王之名),五色玉各五端(青         黄亦白黑俱有),夜光壁五片(可照二十余丈),白光琉璃鞍一副(放在暗室中,可照十余丈)。
  二位元帅见了这些小国都来进贡,万千之喜!国王殷勤留住。元帅分遣左右
  先锋,前往西洋,经略各国。约有十日多些,右先锋刘荫领了南浡里国国王,
  亲来迎接,献上降表,文献上降书,书曰:
① = (gō,音遘)——革制袖套,射箭或操作时用之。
        u

               南浡里国国王卜失陀纳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启圣明,神        资良弼②,必有惩讨,以致升平。卜僻处夷荒,敢行悖乱?顿颖雷霆之下,潜身化育之中。氛诊        尽消,仰太阳之普照;鲸鲵不作,见大海之无波。瞻恋之深,千百斯福。忭③跃乏至,倍万恒情!
  降书已毕,又献上:
               狻猊④00200250_416_4 一只(生七日未开目取之,则易调习,稍长则难矣)。
  进贡中国,元帅受之,不胜之喜。赏宴国王,极其欢洽。酒犹未散,只见左
  先锋张计有一千亲随左右,披头撒发,忙忙的禀元帅道:“祸事临门,怎生
  是好?”
       不知是个甚么祸事临门,且听下回分解。  
② 旃(zhā,音毡)——同毡。
        n ③ 叆叇(àidài,音爱戴)。

                第五十二回  先锋出阵吊了魂   王明取得隐身草
       诗曰:
              上将秉神略,至兵无猛威。三军当严冬,一抚胜重衣。霜剑夺众景,夜星失长辉。苍鹰独         立时,恶鸟不敢飞。武牢锁无关,河桥纽地机。大军奚以安?守此称者稀。贫士少颜色,贵门         多轻肥①。试登山岳高,方见草木微。山岳恩既广,草木心皆归。
       却说先锋的左右,忙忙的报道:“祸事临门,此来不小。”二位元帅吃
  了一惊,问道:“怎么祸事临门,此来不小?”左右的跑慌了,说不出口来,
  只是把个胸脯前捶了几下。元帅道:“你将军吃了苦么?”左右的点两下头,
  元帅道:“是个甚么国?”左右的还说不出来,把个头发打散着,摆了几下,
  元帅道:“敢是散发国么?”左右的又点两下头。王爷道:“你们且去坐定
  了,再来回话。”左右的定了神,息了喘,却来回话。
       元帅道:“是个甚么国?”左右的道:“叫做甚么撒发国。”元帅道:
  “你将军怎么吃了苦?”左右道:“俺将军活活的被番官捉将去了!”元帅
  道:“怎么失机?”左右道:“非俺将军失机,只是撞得对头不巧。”元帅
  道:“怎么不巧?”左右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番官,叫做甚么圆眼帖木儿,
  并不曾交马,并不曾举刀,只是手里敲个甚么东西,恰象铜铃儿的声气;响
  了三下,俺将军就是一个倒栽葱,掀下马来,被他活活的捉了去。”王爷道:
  “这又是个邪术。”三宝老爷道:“撒发国离此多少路程?”左右道:“去
  了有七八日。才得到那里。”王爷道:“也不论他路程多远,就要整兵前去,
  不可迟疑。”
       开了宝船,也行了七八日,果是一个国。那个国,边海处有一个关,叫
  做凤磐关。关里有一座城池,城里城外都是些居民百姓,浑身黑炭,头发血
  红。老爷道:“这也不是人类,怎么走到这里来?”王爷道:“这如今只得
  将错就错,说得个不来的话?”元帅道:“人不是个人,鬼不是个鬼,战又
  不是个战,你教怎么样儿处他?”王爷道:“虽然如此,也要杀他一阵,看
  是何如。”元帅传令,着诸将领兵出马。一连三日,一连输了三员大将。先
  一日,征西游击将军黄怀德出马,只听得番将马上敲了三下,黄将军落马被
  擒。第二日,右先锋刘荫出马,也又听得番将马上敲了三下,刘先锋落马被
  擒。第三日,狼牙棒张柏出马,也又听得番将马上敲的响,张狼牙晓得他的
  毛病,刚刚的敲得一下,已自跑马而回,饶他跑的快,也吊了一顶盔。
       元帅十分忧闷。王爷道:“这桩事少不得去求国师。”老爷道:“且求
  天师,看他怎么。”王爷道:“连输了几阵,事在眉毛上,还着要国师出来。”
       二位元帅专请国师,国师道:“善哉,善哉!这是推不吊的事体。”心
  里想道:”“夜来仰观乾象,却是               ② 头大扫星出现,这宝船上又该添出一
  个好汉来,成功受赏,才应得这个星去。却不知道是那个?”沉思了一会,
  不曾开口。二位元帅只说国师是这等养神息气,那晓得他心上老大的费寻思,
  却又催促国师妙计。
       国师道:“元帅请出一枝令箭来,借贫憎一用。”元帅不敢怠慢,即时
① 柙(xiá,音侠)——关野兽的笼子。 ② 啬夫——田夫。

取过一枝令箭来,奉与国师。国师接了,叫过蓝旗官,把个令箭交与他,叫
他传示军营里面,有能识得百鸟声音的,带箭来回话;
    去了不多一会,只见一个军士手里拿着一枝令箭,帐下磕头。国师道:
“你姓甚么?名字叫做甚么?现当得是那一卫的军?”那军士说道:“小的
姓王,名字叫做王明。原是南京龙江左卫巡逻的小军。”国师道:“你现在
那个部下?”王明道:“现在前营大都督王应袭部下。”
    国师抬起头来看一看,只见王明生得燕项虎须,身长九尺,面如满月,
眼似流星。国师心下想道:“此人果好一个汉子。”高张慧眼,果真此人是
个 头大扫星下界,心上有老大的欢喜。过了一会,又问道:”你可认得百
鸟的声音么?”王明道:“小的认得。不是小的在列位老爷面前夸口,自古
到今,识鸟音的,只有两个。”元帅道:“是那两个?”王明道:“古时节
孔夫子门下公冶长一个;这如今元帅麾下,小的一个。”
    元帅道:“怎么公冶长也识鸟音?”王明道:“公冶长善识鸟音,他有
一场识鸟音的事故。是个甚么事故?一日,公冶长和南宫适两姨夫,坐着闲
磕牙儿说话,只听得一个鸟儿嘴里吱吱喳喳,公冶长说道:‘姨夫,你坐着,
我去取过羊来,下些羊肉面,你吃了去。’果真的,一会儿拖了一只肥羊,
一会儿下出羊肉面,两姨夫自由自在吃了一餐。姨夫道:“公姐夫,你这羊
是那里来的?”公冶长道:“是方才那个鸟儿叫我拖来的。’姨夫道,‘怎
么是鸟儿叫你拖来的?’公冶长道:‘那个鸟儿口里吱吱喳喳,叫说是:公
冶长,公冶长,南山脚下一只羊,你吃肉,我吃肠。这却不是鸟儿叫我拖来
的?’姨夫道:‘有此奇事。原来你善识鸟音。’两家子又讲了一会儿话才
去。只是那个鸟儿不曾讨得肠吃,怀恨在心。有一日,又来叫道:‘公冶长,
公冶长,北山脚下一只羊,你吃肉,我吃肠。’公冶长前日甜惯了的嘴,连
忙的跑到北山之下,左看右看,那里有个羊,只见一个人被人杀死了在那里。
公冶长转过身来,地方上人说是公冶长杀死人命,告到官司,把公冶长坐了
三年多牢。故此孔夫子说道:“公冶长虽在缧绁之中,飞其罪。’孔夫子说
个‘飞’字,说是鸟儿耍他,是天上飞下来的罪。这公冶长的事故,却不是
识鸟音的?”
    元帅道:“你比公冶长何如?”王明道:“小的识鸟音,只在公冶长之
上,不在公冶长之下。”元帅道:“怎见得你在他上?”王明道:“小的一
生吃肉,并不曾受罪。到如今只是谈他公冶,却不做个‘宗政哭羊’。”王
爷道:“你说便说得好,只是字义上有些不明。”王明道:“字义虽不明,
声音却辨得。”
    国师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你既是善识鸟音,我这里要凤凰生
下来的两个卵,又要一个雄,一个雌。你若是认得真,取得快,我这里重重
的赏你。”王明心里想道:“风凰是个百鸟之王,己自是个难寻的,怎么又
要寻他的卵?凤凰的卵已自是个难寻的,怎么又要一个雄,一个雌?”心里
想,便是难,口里只得说着易,说道:“凤凰是小的认得。只是凤凰的卵,
怕一时难寻些,望老爷宽限儿日。”国师道:“我要这卵在紧急之处,怎么
宽限得些?”王明道:“只怕这个国不出凤凰。”国师道:“你不看见那个
关叫做凤磐关?既是不出凤凰,焉得有此名字?”王明道:“只怕一时间寻
不出来,误了老爷的大事。”国师道:“还有一件,若是凤凰的卵寻不出来,
就是老鹳窝里的罢。”
    王明心里想道:“若只是老鹳的卵还不打紧。”应一声“是”,连忙的

拜辞而去,掂开臂膊,迈开大步。掂臂似蛟龙出来,迈步似猛虎归山。
    相行数里,远远望见一座高山,走近前去,只见山脚下有一石碑,碑上
刻着“凤凰山”三个大字。王明就喜之不尽,心里想道:“朝廷洪福,国师
妙用。这山叫做凤凰山,必定是出凤凰的。”抬头一望,果好一座山,有诗
为证:“凤去空山岁月深,偶来春色趁登临。孤根天造分南北,绝壁潮生自
古今。便欲振衣凌蜃阁,将困搔首借鳌簪。他乡愁见天连水,不尽苍茫故国
心。
    王明看了一会,只见山顶上有一颗树,生得就有些古译。怎么古怪?围
有三五尺,高有几十丈,身子挺挺的直上,就象一杆枪。顶上婆娑的许多枝
叶,就象一把雨盖当空。也不偏,也不邪,端端正正就有一个窝巢做在上面。
王明又看一会,说道:“这颗树生得这等奇异,这个窝巢做得这等方正,想
必是个凤凰窠了。若是凤凰窠,无宝不成窝。又不但只是有卵,还该有个宝
贝。我晓得此行不当小可,一则是国师的口灵,二则是我王明的时运来了。
待我扒上去看一看来,就打作不是,也再作道理。”连忙的找起罩甲,脱下
了 鞋,搂定了树颗,尽青平生的膂力,一竟扒上树去。扒到树梢上,窠巢
便是有一个,却没有个甚么鸟雀在那 里,不知是凤凰窠也不是。却又没有个
卵在那里,空费了这一番心。
    王明扒了这一会,扒得手酸脚软,权且坐在树枝上歇息一番。这一番歇
息不至紧、只见那个窠里有些甚么闪闪的亮一般,看来又不见在那里。王明
想说:“敢是一个宝贝儿发亮么?待我把个窠儿拆了他的,看是何如。”左
一理,右一理;左拆一根,右拆一根;左丢一根下去,右丢一根下去。理来
理去,理出一根灯草来,只有二尺少些长,却是亮净得可爱。王明拿在手里
看一看,转看转爱人,把个手去扯一扯,转扯转结实。王明说道:“倒象我
南京的牛筋草,倒好把来拴头盔上的缨子。”又放在头上去拴一拴。王明只
说是根草,拿在手里颠之倒之。
    那晓得树下一个樵夫在那里砍柴,猛然间抬起头来看一看,只见树上坐
着一个人,一会儿看见,一会儿又不看见。樵夫低头一想,说道:“这颗树
光溜溜的,怎么一个人上去得?既是个人在上面,怎么一会儿看见,一会儿
又不看见?我晓得了,凤凰山原是神仙出没之所。今日是我的缘分满了,这
决是那一位真人下界,有此机会,肯放过他?”那樵夫放下镰刀,低着头只
是拜。拜了四拜,磕了四个头,口里叫道:“树上是那一位大仙,望乞指教
弟子一个明白。”
    王明看见个樵夫磕头礼拜,只说是个疯子。落后听见他说道是那一位大
仙,却才晓得樵夫错认了我是个神仙,手里拿着个灯心草儿,指他指说道:
“我不是甚么仙人。”那樵夫就不看见个王明,又吆喝道:“大仙,你怎么
就不见了?敢是弟子缘分薄么?”王明放下了灯心草儿。那樵夫又磕个头,
说道:“大仙,你又出来了,还是弟子有缘。”
    王明也低了头想一想,说道:“我拿起草来,他就吆喝我不见了:放下
了草,他就吆喝我又出来了。却不是这根草有些作怪,待我再试他一试,看
是怎么?却又拿起草来,那樵夫又不看见;放下了草,樵夫又看见。王明心
里明白,晓得这根草是个宝贝,却没有个名字,心里又想道:“这本是一根
草,却能藏隐我的身子,不如就叫做隐身草罢。”道犹未了,树下的樵关又
叫说道:“你是那一位大仙?指教弟子一个明白罢。”
    王明心生巧汁,就认做个神仙,冲他一下高叫道:“你那中生吆喝甚么?”

樵夫道:“我不认得你是那一位神仙。”王明道:“你有所不知,我是兜罗
天上大乐天仙。今日有些小事,才得封你的名山。”樵夫道:“你做神仙的
人,又有甚么事哩?”王明越加将计就计,说道:“我为因要取两个凤凰蛋,
献上玉皇,前赴蟠桃大宴,故此来此山中。”樵夫却文有些凑巧,说道:“我
这个山叫做凤凰山,我这个山上就是凤凰的窟窦。若说凤凰的蛋,要一就有
十,要十就有百,要百就有。千,要千就有万!何难之有?”
    王明大喜,说道:“今日之行,一举两得。”扑冬一声响,一跳跳将下
来。那樵夫只说真是一个神仙,连忙的磕头,连忙的礼拜。王明道:“你起
来罢。你今日撞遇着我,也是你的缘分。”樵夫听知说他有缘分,喜之不尽,
说道:“大仙老爷在上,弟子去取过凤凰蛋来奉献,聊表微忱。”王明道:
“既如此,我和你同行。”樵夫领路,王明跟定了他。
    原来这个凤凰不在树上,又不在草里。王明走了一会,不见个着落,问
道:“那中生你不要吊谎哩?”樵夫道:“弟子今日幸遇大仙,怎么又敢吊
个谎,招大仙的怪?”王明道:“还在那里?”樵夫道:“就在这里。这又
叫做个月穴峰,这个梧桐树下就是。”王明道:“你去取来。”樵夫满口应
承,伸起两只手,去到个大石头的缝儿里面,左掏右掏,掏了半日,掏出一
个来。又掏了半日,又掏出一个来。
    王明接着看一看,只见那两个蛋,五色花纹,霞光闪闪,爱杀人也!心
里想道:“凤凰蛋便有了,只是这个人磕了这许多的头,费了这许多的力,
得了他这一双蛋,怎么白白的打发他去?”低头一想,计上心来,说道:“那
中生你过来,我和你讲话。”樵大又跪着,说道:“大仙有何吩咐?”王明
道:“你今日缘分是有了,只是福分还少些。”樵夫道:“怎见得弟子的福
分还少些?”王明道:“我今日为了这凤凰蛋,来得仓卒,不曾带得我仙家
的宝贝、果品之类在身傍。没有甚么谢你,故此说你福分还少些。”
    樵夫低头一想:“说是千难万难。遇着一个神仙,怎么就叫我空空的回
去?”起眼一瞧,只见满山上有的是七大八小的乱石头,他就尽着平生的蛮
气力,掮起一块,倒有八九十斤多重的青萎萎的石头,放在王明的面前,说
道:“大仙,我也不要你甚么谢礼,我闻得你做神仙的,专一会点石为金。
你只把这块石头点做一块金子,送了我罢。再不然,就点做七八成的淡金子
也罢。”
    王明心上倒吃了一惊,莫说是这等一块大石头,就是一厘一毫也是难的,
此事怎么是好?也只因他福至心灵,随口就扯出一个谎来,说道:“那中生,
你还有所不知,当原先的神仙都肯干这等的勾当,近日的神仙都收了心,不
干这等的勾当。”樵夫道:“怎么近日的神仙又不同些?”王明道:“不是
不同。只因洞宾老祖在岳阳楼上吃酒,少下了许多酒钱,看见地上一块青石
头,他就到葫芦里面取出绿豆大的一粒金丹,点在青石之上。一会儿,点成
一块黄澄澄的金子,还了酒钱,却是三醉岳阳人不识,朗然飞过洞庭湖。飞
在湖中间,洞庭君主邀他吃茶。君主问道:‘适来祖师的金子,日后可变么?’
老祖道:‘五百年后还是一块石头。’君主道:‘祖师也祖师,你只图眼前
的富贵,岂不误了五百年以后的众生?’洞宾老祖听了误了众生的话,就吃
了一惊,说道:‘多承指教。’就在洞庭湖上,凭了洞庭君主做个证明功德,
发了一个大大的誓愿,说道:‘今后再不点石为金。’君主道:‘老祖不要
学近日的神仙养家咒哩!’老祖道:‘近日的神仙是我的孙儿,再有那个点
石为金,教他即时坠落尘缘,永世不得迁转。’因是洞宾老祖发大了誓愿,

故此以后的神仙都不干这等个勾当。”
    樵夫道:“大仙,你不点石为金,也须念弟子是相逢一次。”王明又扯
个谎,说道:“你明日还到这里来,我却带下一粒长生不老丹来送你罢!”
樵夫只说是真,心里想道:“金子是个死宝,假饶他点成了送我,我若是分
浅缘悭,到日后也还消受他不起。莫若还是一粒仙丹,吃在肚里,转老还童,
发白转黑,千年不死,万年无休。岂不美哉!”满心欢喜,说道:“既蒙慨
赐金丹,愈加是好。只是大仙不要失信于弟子。”王明又故意的说道:“大
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说我们上界天仙。岂可失信于你。你岂不知黄
石公圯桥之故事乎?只是你要早些来,不要耍我年等你。”樵夫那晓得他是
个脱身之法,欢天喜地,口里唱着山歌儿,一径回去。
    王明脱了樵夫,得了宝贝,取了凤凰蛋,愈加不胜之喜,心里只在想,
说道:“拿了这蛋回复国师,国师怎么重赏,我们怎么受用。拿了这个隐身
草去斩将立功,功成之日,怎么做官,怎么维持,怎么封父母,怎么荫妻子。”
满心都是快活。那里晓得天是多早晚,日影是多少高;那晓得脚是怎么动,
路是怎么行。起一下头来,只见日色无光,阴云四起。王明慌了,站着看一
会儿。天又晚得来了,四下先锋出阵吊了魂王明取得隐身草里又没个安宿路
头,只得往前再挨两步。挨了几步,却看见远远的有一头店房,王明说道:
“喜得还有个宿处在这里。”不免趱行几步。
    又行了一会,睁开限来,原来那里是个店房,两脚牌房,前厅后堂,周
围侧屋?恰是一所庙宇。庙门前挂着一面牌,牌上横写着“义勇武安王”五
个大字。庙堂上坐着一个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须似长杨的关圣贤。
王明道:“关老爷,你好显应也,就是西洋夷狄,也晓得祀奉你也。真个是
眼观十万里,日赴九千坛。我今日不免在老爷的庙里借宿一宵罢。”连忙的
双膝跪下,磕上几个头,说道:“小人是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钦差征西大元帅
麾下一个小军,名字叫做王明。为因国师差遣来此山中取凤凰的蛋,不觉得
天色已晚,前去无门,只得到老爷庙里来借一夜宿。恐有番兵番将夜来到此,
小人独力难撑,望乞老爷大显威灵,保护一二。”祷告已毕,把块大石板撑
了庙门,跌倒个身子,就睡在庙里。
    睡了之后,一更无事,二更悄然,三更时候,王明正在睡梦中间,只见
关圣贤喝声道:“是那个在这里秽污我的庙堂?”周仓回复道:“是个 头
大扫星在这里。”关爷道:“他为何到此?”周仓道:“他为了取凤凰的蛋,
才到得此。”关爷道:“他身上是个甚么东西发亮哩?”周仓道:“是个隐
身草。”关爷道:“既是有此宝贝,西洋的事,功大半在他身上。只是他出
身微贱,膂力不加,刀法不熟。周仓,你过来。”周仓道:“有!老爷有何
吩咐?”关爷道:“你把那两臂之力,借与他去。”你把我的刀法,传与他
去。周仓应声道:“理会得。”即时牵起王明来,把他两边膀子上,一边捶
了他三拳,喝声道:“照刀!”把个关老爷的刀递在他手里,扶着他的手抡
了几回。抡到末后,照头一刀,把个王明砍得往地下一跌,恰好在神案上一
毂碌往地下里一跌。跌醒之时,原来是南柯一梦。睁开眼来,已自东方发白。
    王明说道:“怎么说个 头大扫星?这个梦尽有些古怪。”扒起来看一
看,只见关老爷左边架上有一张钢铁打的刀,就依着原日的青龙偃月刀之样,
刀上又凿着“八十四斤重”五个字。王明说道:“关老爷把力气借我,我且
把这个刀试一试。”走近前去,一手就绰将起来,王明道:“这等一张刀,
不是神力,怎么拿得他起来?既是拿得动,把梦里的刀法演一演儿。”扭转

身子,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撒花盖顶、枯树盘根、绕腰穿顶,使了一会,
就比梦里的舞的半点不差。王明晓得是关老爷超度他,连忙的放下刀来,双
膝跪下,说道:“小人蒙圣贤老爷错爱,借我力气,教我刀法。往后倘得前
进,子子孙孙,永侍香火。”
    收了隐身草,拿了凤凰蛋,径奔宝船上来,见了元帅。元帅道:“你怎
么去了两日?”王明道:“为因一时寻不见,故此稽迟。”元帅道:“可曾
取得凤凰蛋来?”王明道:“取得来了。”元帅道:“你去交付国师!”国
师吩咐军政司收了,说道:“取这一国的功劳,都在这个卵上。”马太监说
道:“既是功劳在这一个卵上,也是王明离乡背井,抛父母,别妻子,下西
洋一场。”叫军政司与他记在功劳薄上。
    军政司不敢怠慢,展开功劳簿来,墨磨得浓,笔 得饱,写了南京龙江
左卫巡逻军士王明,写到个“卵”字上不好写得,跑去禀明元帅,说道:“小
的军政司职掌纪录功劳。比如某将取某国,或取某关,或斩某人首级,小的
一一记簿。今日王明只取得两个卵,小的不好下笔,故此来禀过元帅老爷。”
老爷道:“这厮没用,就写着某日取凤凰卵两个就是。”军政司得了元帅军
令,才来下笔。
    王明又走向前一把扯住,说道:“且慢些落笔。”他来禀明元帅,说道:
“小的王明多蒙列位老爷抬爱,这个功劳不消记簿罢!”老爷道:“怎么不
消记簿?”王明道:“久后得了一官半职,回京之时,不好讲话。”老爷道:
“怎么不好讲话?”王明道:“南京人的口不好,假如小的们在街上走,他
就在廊底下骂,说道:‘好日的货,你下西洋一个卵功。’就传到小人的子
子孙孙,人还骂道:‘好日的货,你祖宗下西洋,倒有一个卵功。’那知事
的,还晓得是个取凤凰的卵,那不知事的,听得人说是一个卵功,只说是没
有些功。这个官却不是冒认得的?以此不好讲话,故此不消记簿也罢。”王
爷笑一笑,说道:“你这蠢侪!岂不闻二卵弃干城之将,留名青史,竹简腾
辉,怎么有个不好记簿的?”王明不敢违拗。军政司记了簿书。
    国师叫声王明道:“你记簿的事还小。你过来,我问你。”王明道:“国
师老爷有何吩咐?”国师道:“这个卵在那里取来的?”王明道:“凤凰是
个羽虫之长,百鸟之灵,王者之瑞,出在月穴山上;非梧桐不栖,非竹叶不
食。小的在月穴山上梧桐之下,青石缝里取将来的。”国师道:“你怎么晓
得?”王明只说国师也是寻常的僧家,他就扯个谎,说道:“初然没去寻处,
后来听见两个麻鹊儿嘴里喳喳的说道:‘凤哥哥,凤哥哥,你的石头缝里好
做窝。两个卵,笑呵呵。’小的得了这个消息,却才我到那里,取得卵来。”
国师道:“你还撞遇个甚么人没有?”王明道:“只是小人只身独自,并不
曾撞遇着甚么人。”国师道:“你还看见个甚么窠巢没有。”王明道:“小
的晓得凤凰不在树上,故此不曾去找寻别的窠巢。”国师道:“你还取得有
甚么宝贝没有?”王明道:“路远心忙,那里又有闲工夫去寻宝贝。”国师
把头点了两点。
    毕竟不知点了两点头,有个甚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王明计进番总府   王明计取番天书
       诗曰:
              何处名僧到水西,乘舟弄月宿泾溪。平明别我上山去,手携金策踏云梯。腾身转觉三天近、        举足回看万国低。谑浪肯居支遁③下,风流还与远公④齐。笑杀王明无远见,迷邦怀宝不堪提。
       却说国师老爷点两点头,心里想道:“中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中生莫度
  人。王明这厮上山不打紧,骗了樵夫,得了宝贝,见了关圣贤,借了力气,
  学了刀法,他只是说谎,不肯承招。不免得问他几声,看他怎么?”又问道:
  “王明,你昨夜在那里安歇来?”王明道:“不觉的天色昏黑,就在草地上
  权歇一宵。”国师道:“你睡着草里做的好梦么?”王明看见国师问得有些
  古怪,半会儿不敢开言。国师又赶他一句,说道:“你今日早上舞的好刀么?”
       王明只见扦实了他,连忙的跪着磕上两个头,才不敢说谎,把昨日一日
  的实事,昨夜一夜的实事,细说了一遍。国师道:“你的草在那里?”王明
  双手递上。来。国师看了一看,说道:“你好意收了,这是你防身的室贝。
  我告诉你罢,你成家立业,显祖荣宗,封妻荫子,改换门闾,一条金带,都
  在这根草上。”王明听见国师许他一条金带,他心中暗喜,说道:“若只是
  条蒙金带,是副千户,吃他三石八斗米;正千户,吃他四石二斗米。若还是
  条光金带,就是指挥佥事,吃他五石八斗米;转一个指挥同知,就吃他六石
  二斗米。若是天地可怜见,挣了一条起花金带在腰里,就是指挥使,就吃他
  八石四斗米。若还该我的时运到了,指挥有功,就升一个游击;游击有功,
  就升一个参将;参将有功,就升一个副总兵;副总兵有功,就升一个挂印的
  正总兵。到了正总兵,上去就易了。若是福分双齐,一转就是都督;都督一
  转,就做伯;伯一转,就做侯;侯一转,就做国公。做了国公,摆开头踏来,
  撑起大伞来,抬起四人轿来,好不维持也!”心下正在欢喜。
       国师老爷又叫军政司取过酒来,赏王明三杯酒。还不曾到手,只见蓝旗
  官报道:“番将讨战。”国师道:“王明,你敢去出阵立功么?”王明道:
  “小的去得,只有一件不敢去。”国师道:“怎么去得,又有一件不敢去?”
  王明道:“小人的本领是去得,只因没有披挂,这一件不敢去。”国师请元
  帅给与他披挂。元帅道:“披挂是将官的威风,怎么少得?”连忙的取一副
  披挂与他。王明顶盔掼甲,披简悬鞭。自古道:“人是衣装,佛是金装。”
  王明装束起来,出一马,就是九里山前楚霸王,喝一声,就是灞陵桥上张翼
  德,那个不说道好一员将官!
       国师道:“王明,你还饮过了那三杯酒。”王明举起杯来,想了一想,
  说道:“小人去不得了。”元帅道:“军中无戏言,怎么一会说去得,一会
  又说去不得?”王明道:“无帅在上,岂不闻单丝不线,独木不林?小的一
  个人怎么去得?”元帅道:“我这里少不得与你一枝人马,放三个大炮,呐
  喊三声,助你的威风,要你象个指挥把总行事。”王明道:“二位元帅老爷
  固是抬爱小的,只是这一干军士,都是小人的班辈,他岂肯听小人调遣?万
  一威令不行,乱了军法,连小人的性命也难保了,反不失了元帅的大机!”
③ 缄口——闭口不说话。 ④ 圹(kuàng,音矿)——原野。

老爷心里想道:“此人虽是一名小军,倒有几分机见,不可小觑于他。”说
道:“王明,我这里欲待筑坛拜你为将,没有工夫,欲待实授你一个官衔,
犹恐人心不服。”连忙的把一口宝剑响一声,抽出鞘来。真好一口剑:昆吾
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
色如箱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匣吐莲花,错搂金环生明月。
    老爷提起个剑来,说道:“这口剑是万岁爷亲赐我先斩后奏的。我如今
权时交付与你,倘有一名军士不听你调遣者,一剑就撇下他的脑盖骨来。”
自古道朝中天子三宣,阃外将军一令。但得一朝权在手,等闲便把令来行。
    王明得了宝剑,领了一枝人马,一声信炮,呐喊三声,一直杀将前去。
番官看见南阵上涌出一彪人马,门旗下坐着一员将官,就高叫道:“来将留
名!”王明心里倒好笑:“只是这‘来将留名’四个字,就羞杀我也,怎么
好?”自古道:“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金钟撒碎声。”王明一会儿福至心
灵,应声道:“吾乃大朋国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郑爷麾盖下大将王明。”说
了这一声不至紧,连众人都服了他,都说道:“莫错认了王克新,尽好拆拽
哩!都督也是大将,元帅也是大将,都司、参将也是大将,这如今长官也是
大将,王克新却不是好拆拽哩!”王明高叫道:“你是何人?”番将道:“吾
乃撤发国国王驾下总兵官圆眼帖木儿的便是。”王明道:“生擒我南朝三员
大将可是你么?”帖木儿道:“然者,就是。”王明大怒,骂说道:“番狗
奴!敢如此无礼!”举起刀来。分顶就砍,帖木几手里一张大斧,急架相迎。
两家大战,杀做一堆,砍做一处。
    南阵上车士那一个不说道:“王克新果好一段本领。”那一个不说道:
“王克新不是国师荐他,却不埋没了英雄豪杰!”帖木儿也看见王克新刀法
利害,无心恋战,虚幌了一斧子,竟败阵而走,王明连忙的赶下阵去。左右
都说道:“此人专。用妖邪术法,我们不要赶他。赶他不至紧,怕吃了他亏。”
王明一者是个初生兔,儿不识虎,二者是个乘胜长驱不用鞭。不听左右劝解,
一任的赶他下去。可可的帖木儿又拿出一个甚么宝贝来,敲了三下。王明顶
阳骨上一会儿就走了真魂,翻下马来。番阵上一声梆响,一伙番兵番卒蜂涌
而来。王明看见不是头势,拿出隐身草,就不见了王明。帖木儿说道:“可
怪,可怪!一行看见吊下人来,怎么一行就没去寻处?”
    南朝军士看见王明落乌,看见番兵番卒蜂涌而来,只说是拿得王明去了,
都来报上元帅。元帅道:“原就不该赶他。”洪公公道:“王明倒不至紧,
只是去了元帅的宝剑。”王爷道:“王明还有些妙处,决然拿不住他。”众
军士道:“小的们看得仔细,分明是拿了他去。”道犹未了,王明走上帐前,
说道:“你众人还不曾看得十分仔细,你众人还不曾看得十分分明。”这两
句请儿虽是说得轻,就把这些车士吓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
    王爷道:“我说王明还有些妙处。”元帅道:“你果是落下马来么?”
王明道:“非干小的武艺不精,不能取胜;只因他手里拿着一个甚么宝贝,
敲了一响,小的顶阳骨上就走了真魂,就吊下马来。”元帅道:“既是吊下
马来,怎么又不曾捉得去?”王明道:“不敢相瞒二位元帅老爷说,小的身
上也有一个宝贝,故此他捉小的不住。”元帅道:“你的宝贝也敲一下,也
吊下他的魂,也教他落下马来,却不是好。”王明道:“各人的不同。小的
宝贝只可防得自身,不能勾要他人落马。”元帅道:“可恨这一班邪木,把
我三员将官坑陷得在他国中,不知吉凶祸福,还是怎么?”王明道:“小的
明日还要出阵,和他厮杀。”元帅道:“你只听见他敲得响,你就早早的抽

身而回。”王明道:“禀过元帅,小的明日要他拿得去,才好就中取事,只
是众军人败阵面回,元帅老爷不要吃他惊吓。”元帅道:“你也须要小心,
不可误事。”王明道:“不是小的夸口所说,料他粘一粘小的也不能勾。”
    到了明日,圆眼帖木儿又来吆喝,王明道:“一客不犯二主。”飞身上
马而去。一声炮响,南朝人马一字儿排开。帖木儿看见门旗下,还是昨日的
王明,心中大怒。骂说道:“我把你这个贼,你是何邪术,敢来煽惑军心?”
王明道:“你那番狗奴,一团邪术,还敢开大口说别人。”帖木儿更不打话,
取出那个宝贝就敲。王明勒住了马,凭他敲。敲了三下,王明又是冲下马来。
番兵来拿,又不见了个王明在那里。帖木儿说道:“这个贼多半不是人,是
个甚么精灵鬼怪。”竟自领兵回去。
    王明说道:“这等一个宝贝,敲三下,拿住我一个将官;敲三十下,却
不拿住我十员将官?敲三百下,却不拿住我百员将官?宝船上去了一百员将
官,那里还有来?趁我十年运,有病早来医。我也趁着这个宝贝,跟他进城,
看他是个甚么动静。好下手时须下手,得欺人处且欺人。”
    却说圆眼帖木儿回到教场里,坐着牛皮帐上,吩咐大小番官说道:“南
朝今番出一个鬼将,叫做王明,再也拿他不住。你们大小官员却要谨守城池,
盘诸奸细,怕他蓦进城来,或有不测。你们另拨五十名军士,到我府中看守
我的宝贝。”众人说道:“晓得了。”吩咐已毕,帖木儿回进府中。
    帖木儿也只好这等仔细。那晓得王明就跟定了在他身边,一句句的听得
明明白白,说道:“有了五十名军士,就是我的路头。”只见那五十名番兵
都到总兵官府里来,进头门,王明也跟进头门;进二门,王明也跟进二门;
进第三门,王明也跟进第三门。到了宝藏库前,却有一个番官坐在那里查瞧
花名手本,把两扇库门关着一扇,掩着一扇,只捱得一个人进去。点一个,
放一个;点两个,放两个。你捱我、我捱你,鱼贯而入,没有一个空儿进得
身子。王明站着在侧边,眼睁睁没奈何!一会儿,就点到四十八名上,王明
心里想道:“再点了这两名,却不枉费了这一番心!”可可的天假良缘,人
逢其巧。第四十九名番军是个儿子替老子,年貌不同,番官和他剥嘴,不肯
放他进去。捱了一会,却不是个空缺,王明早已闪将进去。进到里面,四下
里搜寻一番,不见个甚么宝贝。只见那五十名番兵走将进来,周周围围看着
一池子清水。
    王明心上有些不明,到了定更时分,却假装一个番兵的声嗓,叹一口气
说道:“这等一池的水,怎么要个人来看他?”内中就有个口快的说道:“这
一池的水,终不然要你看他!老爷的宝贝在里头。”王明却晓得是个宝贝在
水里。虽然晓得是个宝贝,怎奈这五十名番兵眼也不泚,盹也不打,怎么下
得手哩!低头一想,计上心来。又假装一个番兵的声嗓,说道:“一夜筵赶
不得一夜眠,我们坐得这一夜过哩!”内中又有一个说道:“宝贝儿要紧,
怕你坐不过么?”王明又故意的说道:“我们众人也好呆哩!五十名军士分
做西班,二十五名看上半夜,二十五名看下半夜,岂不省些辛苦,两利俱存。”
内中就有一班要睡的番兵,都说道:“言之有理。我们分做两班,那一班不
要睡的,坐在池边;那一班要睡的,就走到东边房檐底下去,放倒头就是一
觉。”
    王明说道:“中了我的机关。”看一看,只见二十五名都在南柯梦里,
他就平添中夜恨,顿起杀人心,把那二十五名睡着的番兵,一个一刀,就象
砍瓜切菜一样。王明道:“杀得我好快活也!”却又来杀那二十五个坐的,

只见那叫更的说道:“噫!这如今已是二更半了,你们睡的,好起来替我们
也。”王明就充一个睡的,朦朦胧胧说道:“我们起来了,你们睡去罢。”
那些人只说是这二十五名军士起来了,都一个个的走到了西边房檐底下去,
放倒头也是一觉。王明道:“斩草不除根,不如不动手。”看一看,只见这
二十五名也是南柯梦里,王明也是一个一刀,又结果了这二十五个。却不干
净了五十名看宝贝的番兵。
    王明自由自在,掀过一池水来看着,只见水底下有一个池窖,池窖里面
却有两件宝贝。那两件宝贝?原来一件有三寸围圆的一个钟儿,一件有一尺
围圆的一个磐儿。王明拿起他的来,到灯光底下打一看,只见一件宝贝上有
一行字:钟儿上凿着“吸魂钟”三个字,磐儿上凿着“追魂磐”三个字。王
明看了,吃了一惊,说道:“原来这两件宝贝取了人的真魂,怎叫我南朝将
官不受他生擒活捉!也罢,我明日拿他的宝贝,也还他一个席儿。”心里又
想道:“这西番的人最是奸巧。这两件宝贝果是真的,便就好哩。万一是个
假的,又没奈他何,反惹得元帅见怪。也罢,那里去寻个人来试验一试验。”
起眼又不见个人,渐渐的东方发白。王明走出库门外来,只见库门外又有一
班外巡在那里。王明拿出宝贝来,敲了三敲,那一班外巡一个一毂碌都跌翻
在地上。王明说道:“这个是真的了。”竟归宝船上来。
    元帅道:“王明,你昨日出马,今日方回,这一夜在那里安身哩?”王
明道:“元帅爷在上,是小的走进撒发国总兵官府里面,找寻他的宝贝来。”
元帅道:“可曾找寻着他的没有?”王明道:“是小的找寻着了。”元帅道:
“是个甚么宝贝?”王明道:“原来他有两件宝贝,一个叫做吸魂钟,一个
叫做追魂馨。敲了三下,就把人的真魂取将去了。伯你是甚么泼天关的本领,
摇地府的神通,也要吊下马来。”元帅道:“怪不得那三员大将都吃了他亏。”
马公公又没鞳靸,说道:“既是这等宝贝,不得赢他,不如回转南京去罢,
后来再作道理。”
    王明道:“宝贝虽是利害,却被小的骗得他的来了?”二位元帅大喜,
说道:“妙哉!妙哉!有些宝贝,又何愁于他!你拿出来,我们看一看。”
王明拿出宝贝来。元帅老爷接着,都看了一看,都说道:“这等一件东西,
怎么这等利害?”又问王明:“这两件宝贝,怎么敲哩?”王明道:“眼看
着那个,就敲着那个。”马公公道:“王明,你敲一个我们看。”王明也是
弄鼻子的,就看着马公公敲了三下。马公公是个忠厚的,那里晓得把他试验,
不知不觉的掀他一交。又好吃恼,又不好认真,爬将起来,说道:“二位元
帅在上,好利害宝贝哩!”元帅道:“王明,也是你费了这一场心机。你明
日拿出阵去,擒下番将,见你的功劳。”
    那番将看见杀了他五十名军士,偷了他的宝贝,恼了一日,不曾出门。
到了第二日,恨得牙齿■叮■叮的响,跑出阵来,高叫道:“王明,你这个
贼!你杀了我五十名军士还自可,你怎么偷得我的宝贝来!你好好的顶在头
上,送来还我。你若说半个‘不’字,我教你这些大小官军,一个个都死在
我这海里。”王明禀过元帅,竟自出马。又叮嘱左右道:“你们多带些钩耙
绳索来。”
    却说帖木儿看见个王明,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高叫道:“你这个
贼!你怎么杀了我五十名军士?你怎么又偷了我的宝贝?你敢来生擒我
么?”王明再不开口,衣袖里就溜出一个吸魂钟来,敲上一下。一下也还不
曾响得住,帖木几手里把个扇于摇一摇,就把王明身边的宝贝,一阵响风都

招过去了。王明看见去了宝贝,只气得眼瞪瞪的,不晓得怎么个缘故?帖木
儿得了自家宝贝,连敲三下,把王明又掀将下来,叫声:“小卒绑了他!”
却又不见了形影。帖木儿虽然不曾拿得王明,却得了宝贝,跃马而去。王明
心里想道:“番官又不曾拿得,宝贝又去了,怎么好回复元帅老爷?也罢,
一不做,二不休!我不如跟他进城,看他招宝贝的又是个甚么?待我一缴过
儿结果了他,岂不为美!”连忙的一手拿了隐身草,一手提了一张刀,跟定
了番官回去。
    却说番官到了府门,下了马,卸了盔甲,敲了三下云板,竟进内房里面,
王明早已跟到内房里面。只见四个丫头,一个夫人远远的迎接,接着问道:
“连日厮杀,胜负何如?”帖木儿说道:“夫人,不好告诉你的。”夫人道:
“胜败兵家之常,怎么不好告诉我的?”帖本儿道:“南朝出一个甚么王明
来,那个贼,尽有些利害。”王明站在背后,只好笑哩!心里想说:“这个
番官真惫懒,千贼万贼的骂人哩!”夫人道:“怎么一个王明利害?”帖木
儿道:“若论他本领,还不打紧些,只是一行吊下马来,一行就寻他不着。”
夫人道:“既是寻他不着,得放手时须放手罢。”帖木儿道:“他却又不放
我。”夫人道:“怎么不放你?”帖木儿道:“他前日个晚上,蓦进了我的
宝藏库来,杀了我五十名军士,偷了我的宝贝,并不曾有人看见。若不是我
的宝贝儿多,今日我的性命,却不送在此人之手?”夫人道:“偷了你甚么
宝贝?”帖木儿道:“偷了我吸魂钟、追魂磐两件宝贝。”夫人道:“你今
日又是个甚么宝贝招他回来?”帖木儿道:“是个宝母儿。”夫人道:“怎
叫做个宝母儿。”帖木儿道:“凡是宝贝见了他,一招就来,故此叫做个宝
母儿。”夫人道:“是个甚么样子?”帖木儿道:“就是一把扇儿。”
    王明站在背后,心里想说:“原来是一把扇儿。这个不打紧,也好偷他
的。”
    夫人道:“我每常看见你这把扇儿,也只说是个寻常之扇,那晓得有这
许多的妙用。只是还有一件来。是那一件?这等的宝贝不可造次,万一有失,
连那两件宝贝也不能保,也日悔之,噬脐无及。”帖木儿道:“我也还不惧
他。我还有一卷天书,还有些妙处,念动了那些真言,宣动了那些密咒,凭
你宝贝在那里,都要招将你的来!莫说只是我西牛贺洲,假饶就是东胜神洲、
南赡部洲、北俱芦洲,一霎时就都归了我的手。”
    王明站在背后,吃了一惊,心里想说是:“这番官好利害也!原来还有
个甚么天书。却不晓得他的天书放在那里?就有隐身草,没处会他的来。”
    只见夫人道:“相公,那天书放在那里?”帖木儿道:“放在小花园之
内书房里面。”夫人道:“那里却谨慎,这三件宝贝也送到那里去罢。”帖
木儿叫过小童们来,把这三件宝贝送到后面书房里去。夫人道:“相公差矣!
这等几件宝贝岂可假手于人?我陪你自家送将进去罢。”帖木儿道:“多谢
夫人厚爱。”
    一个前,一个后,竟往后面书房里跑。王明十分之喜,心里想说是:“多
得夫人领路。”悄悄的跟定了他。只见左一湾,右一角;左一穿,右一抹,
一直到后面,却一个小小的书房儿。夫人道:“天书在那里?”帖木儿道:
“就在这个朱红匣儿里面。”夫人道:“你开来看他一看,怕有甚么疏虞。”
帖木儿开了锁,取出来看了一回。
    王明也站在侧边些,看了一回,只是不认得是个甚么字。帖木儿拿起了
天书,放上那三件宝贝。夫人道:“天书怎么又不放在里面?”帖木儿道:

“王明那个贼,我恨入骨髓。我明日不用这三件宝贝,单把这个天书去拿他。
故些不放在里面。”夫人道:“天书只好招宝贝,终不然也会拿人哩。”帖
木儿道:“夫人,你还有所不知,这天书我念动他的真言,讽动他的密咒,
把一条捆妖绳望空一撇,莫说只是一个王明,就是十分王明,也走不脱半个。”
    王明也在背后,心里想说是:“你这伤公道的,明日厮杀,今日苦苦的
算计于我!你那里晓得我也算计你么?”
    帖木儿把个宝贝袖着。夫人安排酒来,对歌对酌,酒至半酣,卸了衣服,
丢在一边。吃一会酒,耍一路拳;吃一会酒,又舞一会刀;吃上会酒,又使
一会枪。
    王明看见他衣服丢在一边,早已到袖儿里面捞将来了,竟到宝船。元帅
道:“你今日又跌下马来,宝贝往那里去了?”王明道:“小人出马,指望
拿住个番官。那晓得吸魂钟儿还不曾敲得一下,那番官又有个甚么宝母扇儿,
拿在手里招一招,就把那两件宝贝都招将去了!”元帅道:“可惜去了那两
件宝贝!”王明道:“小人不得已,却又跟他进城,指望偷他的扇来。那晓
得他还有一本天书,念动他的真言,宣动他的密咒,那三件宝贝,一霎眼却
就在面前。”二位元帅又吃一惊,说道:“此等的天书,怎么得他的到手?”
王明道:“元帅老爷宽怀,小的自有处置。”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五十四回  王明砍番阵总兵   天师战金毛道长
    诗曰:
        五月涛声走白沙,沙边石气尽云霞。峰阴寒积何年雪?瘴雨香生古树花。独立南荒成绝域,     每凭北斗问京华。王明不尽英雄胆,万古争传汉使槎。
    却说二位元帅道:“王明,你有个甚么处置?”王明跪着禀说道:“不
瞒二位元帅老爷,这个天书小的已是偷得他的来了。”三宝老爷是个内官性
儿,一听见说道偷得来了,扑起已掌来,哈哈的大笑,叫声:“王明我儿,
你就是取西洋的头一功了!这如今在那里?拿来我众人看看。”王明双手递
上个天书。
    二位元帅,你也看,我也看,看便看了一会,只是不认得上面是个甚么
字迹,是个甚么书句?老爷道:“这个书不认得他,怎么是好?”王爷道:
“去请天师或是国师,毕竟有个认得的。”道犹未了,可可的国师走过船来。
老爷迎着,就讲天书这一段缘故。国师道:“在那里?见教贫憎一看。”老
爷又双手递上去。
    国师从头彻尾看了一遍,说道:“阿弥善哉!王明,你好不当家哩!”
老爷道:“怎么王明好不当家哩?”国师道:“拿了这书,好不当人子,你
要他何用?你怎么于得这等不公不法的事!依贫僧所言,快些儿送还他去
罢!”王明道:“老爷在上,小的挨虎穴、闯龙门,万死一生,才能勾取得
他这一本书来,小的又肯轻轻的送还他去?”国师道:“书上都是些伤公道
的话儿。”王明故意的说道:“小的夜来也听着那番官在念哩,也不见甚么
苦苦的伤公遣。”国师道:“你不信,待贫僧念来你听着。”展开书来,从
头儿念了一遍。
    念犹未了,只见半空中呼一阵响风来,把那吸魂的钟、追魂的磬、宝母
儿扇三件宝贝,一齐的刮将来,一齐的吊在中军帐下。就喜得二位元帅,杏
脸桃腮。大小将官,那个不喝声采?
    马公公道:“王明我儿,你是取西洋的头一功。咱要你在咱门下做一个
干儿子,你意下何如?”王明道:“好便好,只是老公公的尊姓,姓得有些
不秀气,不敢奉承。”马公公道:“你怕人骂你做马日的么?假如那个驾驴
日的不过,假如那个骂骡子日的不过。”侯公公道:“你在咱们下做个干儿
子罢。”王明道:“老公公的尊姓,声音有些不好,不敢奉承。”侯公公道:
“你怕人骂你做山猴子日的么?”洪公公道:“你在咱门下做个于儿子罢。”
王明道:“不敢奉承。”洪公公道:“你怎么不肯?又是咱的姓,姓得有些
不好么?”王明道:“非干姓事。只是公公无子,教我一个单丝不线、孤掌
难鸣。”王公公道:“王明,咱和你同是一姓,你在咱门下做个干儿子罢。”
王明道:“也不敢奉承。”王公公道:“你怎么又不肯?敢又是咱没有儿子?
有七个儿子,咱有七个儿,数到你是第八。”王明道:“干儿子好做,只是
王八难当!”
    道犹未了,只见圆眼帖木儿不见了天书,又招了他三件宝贝,却怒从心
上起,恶向胆边生。披挂整齐,攀鞍上马,高叫道:“王明,你这个贼!你
敢偷我的天书,你敢招我的宝贝!”王明道:“便是我,你敢怎么样儿于我?”
帖木儿更不打话,一手掀开了顶上的番盔,一手掀散了头上的卷毛头发,口

  儿里念上两声,一口吐沫望西一喷,喝一声:“疾!”又喝声:“快!”只
  见正西上狂风大作,走石飞沙。那石子儿,沙子儿,都望我南阵上刮将来。
  乱刮将来还不至紧,番阵上又走出二三百只惫懒象来。那些象身如火炭,口
  似血盆,鼻似卷帘,牙如钢剑,好利害也!有赋为证。赋曰:
             南方之美者,南山之犀象焉。周澄上言,可洗之而疗疾;苍舒有智,亦秤之而刻船。刚有        束刃于鼻,系燧①于尾。虽质大于牛,而目不边稀。初一乳而三年,卒焚身而以齿。若乃放于荆        山之阳,养之皋泽之中,虽禀精于瑶光,终见制于越台。至若出伊水之长洲,生于陀之异域。        胆随月转,鼻为口役;遇狮子而必奔,顾脱牙而尚惜;见皮而泣,争鼻而食;临刑既闻于泣血,        丧雌亦至于涟洏。出九真于日南,耕苍梧及会稽。入彼梦思,既见灾于能茂;俾之率舞,亦归        功于贺齐。
  那一群象趁着这一阵风,竟奔过南阵上来,把我南阵上的人马,一鼻子卷一
  个,两鼻子卷一双!
       王明看见不是料,一口衔了隐身草,两只手掮着一张刀,照着个象只是
  砍。千砍万砍,那象只当不知。王明看见砍他不动,没奈何,又拿起刀来,
  把他的门牙乱打。这一打却打得有些功劳。怎么有些功劳?原来象的牙长根
  浅,禁不得十分锤敲,一会儿把些牙齿都敲得吊将下来。象本性是个爱惜门
  牙的,却又敲得他疼,他就满地上乱跑乱卷。幸喜得天上转了一阵东风,王
  明叫众军士上风头放起火炮、火铳、火箭之类。风又大,火又大,那些象那
  里又敢向前来?倒在本阵上跑。这一跑不至紧,把自己的番兵都跑倒了一大
  半!帖木儿羸羸然②如丧家之狗,干干的如漏网之鱼,大败去了。
       王明吩咐众军士拾起那些象牙来,竟到宝船之上。元帅见他有功,心中
  大喜,说道:“番官今日又是甚么宝贝来?”王明道:“番官真乃利害,没
  有宝贝,赤手空拳,就呼出一阵无大不大的风来,又赶出一群二三百只的象
  来,那些象尽是惫懒,把我南阵的人马,一鼻子卷一个,两鼻子卷一双,看
  看的卷了我人马一大半。”元帅道:“你怎么处他?”王明道:“是小的没
  奈何,拿起刀来砍他,却又砍他不透。又没奈何,把他的牙齿来敲,才敲了
  他许多牙齿。上风头又是火炮、火铳、火箭之类,各样的生法,却才赢得他
  来。”元帅道:“可拾得有象牙来么?”王明道:“有。”即时献上象牙。
  侯公公走向前去数了一数,说道:“亏了王明,打坏了八十多只象哩!”元
  帅道:“怎么就晓得是八十多只?”侯公公道:“这象牙是一面六十根。一
  只象两根牙,却不打坏了八十多只。”元帅道:“也有一象四根牙的,也有
  全然没齿的。”侯公公道:“那没齿的全不象了。学生的数,也只是大略而
  已。”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番总兵又来讨战。”
       原来番官大败而归,先前说硬了话,不好去见番王,竟自归到府院里面,
  低头不语,默默无言。番王又着人来相请,番官愈加不是个心事。夫人道:
  “相公,你做将官的人,何故这等吃恼?”番官道:“谁想南朝出下王明这
  一个贼,就是我的冤家。前日的宝贝被他骗了,今日的象阵被他破了,你教
  我何计可施?”夫人道:“相公差矣!你胸中有的是真材实料,何惧于他。
  你何不拿出那迷魂阵、定身法来,怕他甚么王明拿他不住!”
① 钧陶——造就,教化。 ② 颙(yóng,音拥〈阳平〉)延——仰望。

    这正是一言而兴邦,一言而丧邦。这两句言话儿不至紧,把个帖木儿就
提得醒醒的,满心欢喜。顿起精神,即时点齐人马,杀出凤磐关来。高叫道:
“王明的贼!我今番不拿住了你碎尸万段,誓不回兵!”
    王明听知蓝旗官报道“番官讨战”,即时跪着禀元帅道:“小的今番不
用旗鼓,不用人马,只身独自,要去砍下番将的头来,献上中军宝帐。”元
帅应声道:“好!此去立马成功!”王明起身去上马。侯公公又把他肩背上
拍一下,说道:“好!你就是征西洋的第一功。”这两句话,就不知长了王
明多少威风!两列将官你也说道你有一条金带在腰里,到不如一个小军;我
也说道我有一条金带在腰里,倒不如一个小军。
    王明跑出阵去,心生一计,说道:“打人先下手,后下手遭殃!我与他
比甚么手,排甚么阵!不如闪在他背后,取了他的首级,万事皆休!”一手
拿春隐身草,一手提着一口刀,悄俏的跑到帖木儿的背后。
    帖木儿在那里气满胸膛,高声大叫,左也王明的贼,右也王明的贼;左
也若不拿住王明,誓不回阵!右也若不拿住王明碎尸万段,誓不为人!那晓
得王明已自站在他背后,双手举起刀来,尽着力气,还他一刀。可怜明枪易
躲,暗箭难防!这一刀就把个圆眼帖木儿,立地时刻劈做了四架。把些番兵
番卒吓得一个个的獐头鹿耳,鼠窜狼嘶!都说道:“又不曾看见个人在那里
提刀来,又不曾看见个刀在那里砍下来,怎么就会劈做了四块?”道犹未了,
只见你头上一刀,我头上一刀。一行走路,一行就砍了头;一行说话,一行
就削了嘴。可怜这一班番兵番卒,叫苦连天,都说:“是天杀我也!天杀我
也!”抱着头的,缩着颈的,各自逃生。也有奔到皇城里去的,王明也跟进
皇城里去。也有奔到午门里去的,王明也跟进午门里去。
    王明进了午门之内,就提起那一片杀人心来,就要把个番王来唵哆。番
王那里晓得其中的就里,只管问道:“总兵官怎么会做四块?”那些番兵番
卒,又不晓得个下落,一个说道:“自己杀的。”一个说道:“天杀的。”
番王道:“都胡说!岂有个天就杀人的?岂有个人就肯自杀的?”王明眼睁
睁的要下手,只是不得一些空隙。
    只见殿东首闪出一个道士来:庞眉皓发鬓如丝,遣兴相忘一局棋。松柏
满林春不老,高风干载忖君知。
    那道士朝着金阶五拜三叩头,扬尖舞蹈。番王道:“阶下见朝的是谁?”
道士道:“小臣乃亲王驾下护国军师金毛道长的便是。”番王道:“道长有
何事见朝?”道长道:“现今朝堂之上,有一个南朝刺客在这里,要伤我王,
故此冒死来奏。”
    番王大笑三声,说道:“先生差矣!既有刺客在我朝堂之上,我岂不看
见?我一个不看见罢,这等满朝的文武,岂可都不看见?”道长道:“此人
只是贫道看见。”番王道:“先生须要着他出来,与寡人看见才好。”道长
道:“要我王看见不难。”这几句话不至紧,把个王明吓得毛骨竦然,心里
想道:“怎么这个道士认得我哩?敢是这个草今日不灵么?我不如趁早些走
了罢!又想一想:“千难万难,来到这里,且看他怎么样儿?又怕他是骗我,
也未可知。”
    只见那道士站将起来,站着金阶之上,怀里取出一个红罗袋儿来,袋里
取出一个小小的镜儿来。番王道:“先生,那是个甚拿镜儿?”道长道:“世
上有三面镜儿出名:第一面叫做轩辕镜,第二面叫做炼魔镜,第三面叫做照
妖镜。”番王道:“要他何用?”道长道:“取他出来,就照见南朝刺客是

个甚么样子?是个甚么人?”番王道:“好!好!好!”叫声:“站阶的力
士在那里?”两个力上走近前来,答应一声:“有”,双手接着个镜儿,放
在丹墀里面。文武百官仔细定睛,果是南朝一个军士,头戴的碗子盔,身披
的黄罩甲,腰系的皮挺带,脚穿的绑腿 鞋,左手一根草,右手一张刀。王
明终是个小军,尽着他的一宠性儿,偏说是照妖镜,他偏然不怕照,偏然不
肯走!偏百官都认得他是个南人,他偏藏了隐身草,偏认做自家是个南人。
    一声梆响,一干番兵一齐涌将上来,绳穿索绑,把个王明拿住了!来见
番王,他直挺挺站着。番王道:“你为何不跪?”王明道:“砍头就砍头,
割颈就割颈,甚么人跪你!”番王大怒,骂说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贼,
你累累的犯我边疆,杀我军卒,偷我宝贝,害我总兵官。你今日焉敢又来擅
入我朝堂,我想着拿你,就是攒冰凌取水,押沙子要油一般,谁想你自送其
死!你这却不是自作孽,不可活,叫过刀斧手来,枭了他的首级。”
    王明想一想:“一个人的头既割了,怎么又会长出来?不免要做一个脱
身之法。”他那里一边拿出刀来,我这里一边慢慢地里说道:“杀便杀了我,
还有许多杀不尽的在那里,他明日一总儿和你算帐哩!”番王听见说道:“还
有许多杀不尽的在那里”,连忙的叫放他转来,说道:“你一身做事一身当,
杀了你就是,甚么又还有杀不尽的在那里?”王明又慢慢的说道:“我为人
还有几分忠厚,我船上还有一干没脊骨的,还有好些的话来和你讲哩。”番
王道:“有些甚么没脊骨的?”王明故意的道:“我有一班同年、同月、同
日、同时、同乡、同里、同师、同门、同手段、同术法,同一样会杀人、同
一样捉不住,共是七七四十九名。你今日只杀得我一个,我那四十八个肯与
你干休!”番王道:“你这个人还是有几分忠厚。你既是这等忠厚,你索性
说穿了头罢。”王明又故意的道:“我把那四十八个的真名真姓都说来与你,
你今后好堤防他。”番王道:“我取纸笔来,你写着罢。”王明分明是要骗
他写字,好解绳索,偏故意的说道:“我只口说罢。”番王道:“你说的快,
我这里那里记得这些?”王明又骗他一骗,说道:“狗奴!没有些见识,你
叫四十八个人过来,一个人记一个名字,却就记得去了。”番王只说是真情,
说道它“这个人果是有几分忠厚。你还把个笔砚儿来写着罢。”即时间取过
文房四宝来,放在丹墀里。
    王明心里想道:“是腔了。”你想自古以来,可有个绑着写字的?连忙
的放开了王明手。一个番官挨墨,一个番官拂纸,一个番官奉笔。王明伸出
手来,又把个左手去接笔。番官道:“原来你是个左撇子。”王明道:“我
是左右手。”一边左手抹笔,一边右手取出隐身草来。一下子取出隐身草来,
只是一溜烟,再那里去寻个王明。番王叹了两口气,说道:“南朝人说老实,
还不老实。”番官道:“喜得是老实还会走,若是不老实还会飞哩!”
    金毛道长奏道:“我王不必忧心,贫道看此等人如同蜻蜓蝼蚁,草芥粪
土,何足挂齿!贫道不才,愿借番兵一枝,出阵前去,若不生擒王明,剐骨
万段,誓不为人!”番王道:“先生此言,只好说得中听,权时解朕之忧。
你不要小觑了王明,一行拿住他,一行就不见他。就是通天达地的游神,出
幽入冥的活鬼,也不过如此。他曾斩死了我五十名军士,他曾陷害了我一员
总兵官。这等一个人,岂是容易拿得的?”道长道:“且莫说这一个王明,
就连他那些宝船上一干的性命,都要提在我手里。”番王道:“先生这句话
又讲差了。总兵官曾奏过寡人来,说他船上有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
呼凤唤雨,役鬼驱神。又有一个僧家,官封护国国师,能怀揣日月,袖藏乾

  坤。你看得他们忒容易了些。”金毛道长道:“我王好差,专一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贫道出马,若不生擒道士,活捉和尚,贫道情愿把自己的六阳
  首缀,献上我王面前。”番王看见他威风凛凛,锐气凌凌,心上倒也有老大
  的惧怯他,连忙的陪他一个情,说道:“全仗真人大展奇才,救寡人社稷!
  奏凯回来,奉酬鹤驾不浅。”却又递酒三杯,壮他行色。
       金毛道长竟到教场里面,点齐了一枝番兵,竟往风磐关来。心里想道:
  “适才我王说是南朝道士会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我也是个道士,我岂可不
  会腾云?既要如此,似这等一班头踏,怎么腾云?似这等一个脚力,怎么腾
  云?”
       想了一会,就有个道理,即时拿起个斩妖剑来,照着正东上搅了几搅,
  口里念了几声,喝声“照!”只见正东之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的神道,光头
  光脑,蓝面蓝嘴,朝着道长行个礼,说道:“法师呼唤小神,有些甚么事故?”
  道长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按甲乙寅卯木,是个青龙神。”道
  长道:“你既是青龙神,你、据着东方青陵九炁旗,与我打着头踏。”应了
  一声:“是!”
       又拿起个斩妖剑来,照着正南上搅了几搅,口里念了几声,喝声:“照!”
  只见正南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长的神道,红头红脑、尖面尖嘴,朝着道长行
  个礼,说道:“法师呼唤小神,有何使令?”道长道:“你是何神?”其神
  道:“小神按丙丁已午火,是个朱雀神。”道长道:“你既是朱雀神,你据
  着南方丹陵三炁①旗,与我打着头踏。”应了一声:“是!”
       又拿起个斩妖剑来,照着正西上搅了几搅,口里念了几声,喝声:“照!”
  只见正西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长的神道,毛头毛脑、白面白嘴,朝着道长行
  个礼,说道:“法师呼唤小神,何方使令?”道长道:“你是何神?”其神
  道:“小神按庚辛申西金,是个白虎神。”道长道:“你既是白虎神,你据
  着西方皎陵五炁旗,与我打着头踏。”应了一声:“是!”
       又拿起个斩妖剑来,照着正北上搅了几搅,口里念了几声,喝声:“照!”
  只见正北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长的神道,长头长脑、皂脸皂嘴,朝着道长行
  个礼,说道:“法师呼唤小神,何方使令?”道长道:“你是何神?”其神
  道;“小神按壬癸子丑水,是个玄武神。”道长道:“你既是玄武神,你据
  着北方玄陵七炁旗,与我打着头踏。应了一声:“是!”
       又拿个斩妖剑,照着山上搅了几搅,口里念了几声,只见山上跑出两个
  三丈八尺长的狐狸精来,毛手毛脚,凹嘴凹鼻,见了法师,双膝跪着。道长
  道:“孽畜,你过来一个,掮着一面豹尾旗。孽畜,你可知道么?兵法曰:
  “无天于上,无地于下。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只此旗之谓,你可知道
  么?”两个狐狸精磕个头,应声:“是!”
       又把个斩妖剑望海里搅了几搅,口里念了几声,只见水底下走出一个三
  丈八尺长的一个碧水鱼来,红鳞红甲、大头大尾,见了法师,双膝跪着。道
  长道:“鱼儿、你过来,我骑你出阵,你可晓得么?”上天下地,驾雾腾云,
  都在你身上。”碧水鱼磕个头,应声:“是!”
       一个金毛道长领了一枝人马,前面有许多凶神恶煞,摆了头踏,坐一个
  碧水神鱼做了脚力。这个道士也是少有,一路里摆出凤磐关。
       却说王明得了总兵官的首级,献上中军。元帅大喜,重赏王明。元帅问
① 夙(sù,音索)——历来,早就。

道:“你杀了总兵官,怎么又跟进城去?”王明道:“是我闪进番王的殿上,
要唵哆番王的首级。”元帅道:“可曾取得他的首级么?”王明道:“一桩
事儿做得好好的,就吃亏了一个甚么金毛道长看破了。若不是小人本领多端,
险些儿就矮了一尺。”元帅道:“怎么就矮了一尺?”王明道:“连盔带头
只有一尺,砍了头,却不矮了一尺。”元帅道:“既如此,叫军政司取过一
瓶酒来,与王明压惊。”
    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道:“番王又差下一个道士,领了一枝人马,
前面尽是些凶神恶鬼打头踏,座下又有一个长长大大的神鱼做脚力。自称金
毛道长,坐名要战天师、国师。”王明道:“小人还愿出马,擒此妖道。”
元帅道:“骄兵者败,欺敌者亡。你还不可去。他既坐名要战天师、国师,
且待他两个出一阵,看是何如?”王公公道:“来的是个道士,天师是个真
人,两个道士出马,岂不为美!不如去请天师。”请到天师,无不奉命。
    即时三道鼓响,呐喊三声,涌出一枝人马去。金毛道长起眼一瞧,原来
南阵上两边列着都是些道士、道童。中间一杆皂纛,皂纛之上,写着“江西
龙虎山引比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皂纛之下,坐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将官:
九梁中云鹤氅笔、七星剑、青鬃马。心里想道:“来者就是我国王说的腾云
驾雾、役鬼驱神的主儿。且待我叫他一声,看他怎么答应?”高叫道:“来
青莫非南朝天师乎?”天师道:“吾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
人张天师的便是。你是何人?”金毛道长笑了笑,道:“天师,你不要小觑
于我,我乃撤发国国王御前官封护国真人金毛道长的便是。”天师道:“天
下的真人惟有我家,是自汉以来祖代传流的。麒麟殿上无双士,龙虎山中第
一家!你这金毛道长却不闻名。”金毛道长大怒,骂说道:“我把你这个生
事扰民的贼,焉敢无故侵犯我的国土,纵容无名的末将,陷害我的总兵官。
今番教你吃我苦也!”照头就是一剑来。天师看一看,想一想,说道:“若
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此人就是正一玄门。若论他那两个狐狸精,一
个碧水鱼,此人是个妖道拆拽来的。怎敢这等无礼?我祖代天师的人,肯放
松了他?”起手就还他一剑。你一剑,我一剑,你一来,我一往,你一上,
我一下,杀做一堆,砍做一处。天师想说道:“我们出家人怎么在刀头上讨
胜,何不坐地成功?”连忙的收过剑来,照着日光摆了三摆,剑头上呼一声
响,爆出一块火来,烧了一道飞符。金毛道长还不晓得天师的妙用,说道:
“天师,你剑头上出火,不知你心下怎么样儿火烧哩!”天师道:“你可晓
得除却心头火,点起佛前灯。”道犹未了,只见剑头上跳出一个青脸獠牙的
鬼来。
    毕竟不知这个鬼是甚么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金碧峰劝化道长   金碧峰遍查天宫
       诗曰:
            将军辟辕门,耿介当风立。请将欲言事,逡巡不敢入。剑气射云天,鼓声振原隰①。黄尘        塞路起,走马追兵急。弯弓从此去,飞箭如雨集。截围一百种,斩首五千级。番马流血死,番        人抱鞍泣。古来养甲兵,万里当时袭。乘此庙堂算,坐使干戈戢。伫看献凯归,天师何翕习②。
  却说天师剑头上跳出一个青萎萎的毛头鬼来,天师起手一指,那毛头鬼飕地
  里一声响,把个青龙神一扯两半边。一会儿一道飞符,一会儿一个红通通的
  毛头鬼,把个朱雀神一扯两半边。一会儿一道飞符,一会儿一个白漫漫的毛
  头鬼,把个白虎神一扯两半边。一会儿一道飞符,一会儿一个黑刺刺的毛头
  鬼,把个玄武神一扯两半边。金毛道长慌了,左一剑,右一剑;左一剑也杀
  鬼不退,右一剑也不奈鬼何!一会儿去了四个打头踏的正神。天师心里道:
  “只剩得个狐狸精,却就好处。”飕地里一声响,就飞过一张七星剑去,把
  两个狐狸精就砍做了四个。怎么就砍做了四个?一个两段,却不是四个?金
  毛道长愈加慌了,取出一个宝贝来,望空一撇,撇将起去;复身下来。照天
  师头上一下。天师看见他来的不善,闪在一边,劈脸就还他一个掌心雷,也
  照着他的头上一下。两家子同时锣响,同时收兵。
       到了明日,金毛道长又来。天师道:“棋差一着便为输,今番再不可与
  他衍文。”望见金毛道长来,就是一个雷。金毛道长措手不及,只得转身而
  去。一连三日,一连三个雷公。天师又想:“此人尽有些本领哩!这等的雷
  公再打他不着,只是虚延岁月,却不是个结果。”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明日,金毛道长又来,天师早早的烧下了四道飞符,遣下了四位天将。
  金毛道长睁开眼来,看见四面八方都是些天神天将,他不晓得是天师的道令,
  说道:“这些神将敢是看见我来,递个甚么脚色手本么?待我叫他一声,看
  是何如。”叫声道:“四圣莫非是马、赵、温、关么?”四位天神大怒,说
  道:“我这马、赵、温、关四个字,有好些难称哩!除非是玉皇大帝,才敢
  这等称呼!这厮是那个?也敢叫我马,赵、温、关四个字?”马元帅就一砖,
  赵元帅就一鞭,温元帅就一棒,关元帅就一刀。把个金毛道长吓了一吓,说
  道:“怎么今日天神天将都变过脸来?”连忙的取出宝贝来,望空一撇,撇
  在半空里面,一个天将照头一下子。恰好四大元帅张开眼仔细一瞧,都说道:
  “原来是那话儿!”马元帅收了砖,赵元帅收了鞭,温元帅收了棒,关元帅
  收了刀,叫一声:“天师,小神们顾不得你了。”一驾祥云而去。张天师看
  见四位天神不奈他何,心里着实吃力,眼瞪瞪的不得个好妙计,正在踌躇之
  间,那晓得金毛道长一下宝贝打将来。张天师也措手不及,只得撇了青鬃马,
  跨上草龙而归。
       元帅道:“连日多劳天师。”天师道:“劳而无功,不胜汗颜之至!”
  元帅道:“西洋地面,原来如此难征难服!”天师道:“多了,他都是甚么
  妖魔鬼怪?没名没姓,手里都拿个甚么宝贝;没头没绪,急忙的不好下手他。”
  侯公公道:“此后怎么处治他?”天师道:“且去请教国师,看他怎处?”
① 毳(cuì
        ,音脆)——乌鲁的细毛。 ② 弼(bì
       ,音毕)一辅助。

    一位元帅去请国师,告诉他,自到撒发国以来,就吃苦了他甚么总兵官,
幸而王明一刀劈了他做四块。不期今日又出个甚么道士,自称金毛道长,又
拿了一个甚么宝贝,一撇撇在半天里,一会儿吊将下来,就会打人。这都是
个没头绪的事,教人怎么好处他?国师道:“西洋夷虏之地,不比我们中国
是这等一个样儿。”元帅道:“天师尊意要请国师出马,不知国师意下何如?”
国师道:“善哉!善哉!贫僧是个出家人,佛门中弟子,怎么说得个出马杀
人的话。”元帅道:“国师不肯见爱,这桩事儿就有些毛巴子样哩!”国师
道:“且待贫僧去劝一番,看是何如。”元帅道:“但凭国师尊意,劝解得
一个和,也是好的。”
    你看国师把圆帽旋一旋,把解染衣抖一抖,把僧鞋泼一泼,把胡须抹一
抹,一手钵盂,一手禅杖,大摇大摆而去。金毛道长看见说道:“我西洋地
面没有和尚,来者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待我叫他一声,看他怎么?”大叫
一声道:“来者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道长这一声,就如轰雷灌耳。
国师却低低的答应一声,说道:“贫僧便是。”金毛道长又高叫道:“金碧
峰,我只说你是个活天神、生地鬼;横推八马,倒拽九牛。原来你也只是一
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你怎么敢领兵来下西洋,侵我的疆界?你今番认得我
么?你不要走,教你好好的吃我一刀。”照头就是一刀。国师道:“善哉!
善哉!贫僧一个光葫芦头,怎禁得这一刀,却不分做了两个瓢哩!口便是这
等说,心里又想:“把个禅杖去招架他的,又恐,怕犯了杀戒,又恐怕动了
嗔心;不把禅杖去招架他的,又禁不得这一刀?”只得把个禅杖望草地下一
划,这一划不至紧,就吓得那个碧水神鱼倒退了三五十步,那一刀却不失了
一个空?金毛道长道:“我这脚力,怎么看见他来,反倒走了几步?我晓得
了,敢是他的禅杖上有个甚么响声,惊吓了他。”却又把个碧水鱼来夹两夹,
又是一剑来。国师又把个禅杖一划,那个鱼又倒退了三五十步。金毛道长大
怒,说道:“好和尚,你敢唬吓我的脚力么?”连忙的念动真言,宣动咒语,
喝声未绝,只见正北上狂风大作,走石飞沙。那石子儿雨点相似,初然间还
是个麻鹊儿卵,住会子就是鸡卵:就是鸭卵、就是鹅卵、就是天鹅卵,雨点
的打到国师身上来。国师看见,笑了一笑,说道:“这个石头儿好来得利害,
若是个凡夫俗子,却不打做了一块肉泥。”不慌不忙,除了圆帽,露出个光
头来。过了一时三刻,四面八方堆了无数的乱石头儿。
    那道长只说是打死了金碧峰,看了一会,恰好老爷的头皮儿也不曾红一
红。金毛道长吃了大惊,说道:“这个和尚果真有些本事,比那道士老大的
不同。”连忙的手里烧了一道符,口里念了一会咒,喝声未绝,只见正西上
闪出无万的天神、地鬼、土庶、星宗、石魍、山魈、花神、木魅一干的魍魉,
又骑着无万的龙、蛇、虎、豹、犀、象、狮、彪一干的孽畜,一齐的攒着国
师身上来。
    国师看见,笑了一笑,说道:“只夸口所说自认仙家,原来尽是一干邪
术,这成个甚么勾当?”不慌不忙,取出一粒黄豆来,放在口里,咬做个查
查儿,望正南上一喷。南方火德星君看见佛爷爷号令,不敢怠慢,即时发下
火鸦、火马、火龙、火蛇、火枪、火箭一涌而来,把那一干魍魉,一干孽畜,
一个个烧得披衣落角,露出本相来。是个甚么本相?原来魍魉都是些纸的,
孽畜都是些草的。金毛道长看见破了他的术法,心中大怒,说道:“好和尚,
你破了我的法,我就饶你罢?”连忙的念念有词,一口法水,望正东上一喷。
顷刻间,乌云四塞,黑雾漫天,伸手不见掌,起眼不见人。老爷看见,又笑

了一笑,说道:“你这个掩日法,只好去降外央儿,怎么来吓我当家的?”
不慌不忙,袖儿里面取出铜钱大的一块红纸来,望西边一吹,用手一指,喝
声道:“浮云不散,等待何时?”即时间,浮云尽扫,一轮红日斜西。
    金毛道长看见自家术法节节不通,大惊失色,将欲收兵回阵,又在番王
面前说大了话;将欲不收兵回阵,急忙里又没个甚么大赢手。心里正在寻思,
老爷早知其意,说道:“午后不交兵,你且回去,明日再来罢。”金毛道长
趁着这个空儿,说道:“今日饶你,明日再来,叫你认得我哩!”
    明日又来,只望见国师,更不打话,连忙的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
宝剑望海里头一搅。即时间,海水上流,平白地就有几百丈水,一浪掀一浪,
一潮赶一潮。老爷看着,又笑了一笑,说道:“偏你会倒海,偏我就不会移
山?”不慌不忙,一道信香,竟到灵山会上掌教释伽牟尼佛处,借过阿难山
一座来,镇在海边上。自古道:土克水,水来土掩。何况又是佛门中一座名
山,愁个甚么水再会上流哩?
    国师心里想道:“这个道士铺设了他许多的手段,卖弄了他许大的神通。
贫僧岂可只是这等袖手旁观!怎么得这一国过去。”又想一想说道:“我出
家人,第一难做,狠起心去算他,就动了嗔嫌;伸起手去拿他,就犯了五戒。”
没奈何,叫一声:“韦驮何在?”韦驮应声:“有!”老爷道:“这个金毛
道长,不知他真假何如?你可闪在半天之上,把个降魔杵落将下来,他若果
是一个甚么祖师真人,他自有神通,自然招架得你的杵住。他若是一个甚么
妖邪鬼怪,见了你这个降魔杵打下来,不怕他不现出本相,不怕他不远走高
飞!”韦驮道:“若是个凡夫肉体,却不打做了一堆肉泥?又伤了佛爷爷杀
戒之心。”老爷道:“此人有老大的神通,决不是个凡夫肉体,你放心去了
来。”
    韦驮尊天得了佛旨,一驾祥云而起。拨开云头,往下一看,只见那个道
士顶阳骨上一道金光,直冲着北天门。韦驮想道:“这个真人不是凡夫肉体,
也还不是鬼怪妖魔。却一件来,佛爷有令,不敢有违。”即时提起那十万八
千斤的降魔杵来,照着金毛道长顶阳骨上,狠着实一递打将下来。金毛道长
的眼有神,早已就看见了,心里说道:“韦驮尊天今日也变了脸哩!”连忙
的怀里取出一件宝贝来,一撇撇上半天里去。韦驮的降魔杵望下来,金毛道
长的宝贝望上去,一上一下,狭路上相逢,只听见撞得轰天划地一声响。这
一响不至紧,金光万道,紫雾千条,连韦驮尊天站在云里也幌了七八十幌,
还幌不住哩!
    韦驮回了佛爷爷的话:“那根杵还像老君炉里旋烧出来的,挨也挨不得。”
老爷心上也吃一惊。此时天色已晚,明日又来。
    老爷心里想道:“这个道士除非是借下天兵,才擒得他住。”不慌不忙,
除了圆帽,顶阳骨上露出一道金光,直透南天门里。玉皇大旁接了信香,即
时聚神鼓响,会集大小天神,左辅右弼,左天蓬、右黑煞,左班三十六天罡,
右班七十二地煞,还有二十八宿,九曜星君,还有马、赵、温、关、邓、辛、
张、陶、庞、刘、苛、毕,还有风雷电雨,森罗万象,还有诸天诸圣,清净
弥摩,一齐都到。玉帝吩咐道:“今有燃灯佛爷领了大明国宝船人马征取西
洋,现今阻住撒发国,才有一道信香来借天兵一枝,要擒住甚么金毛道长。
你们那一个敢挂领兵元帅印?”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天神,身长三丈
四尺,一手黄金塔,一手火尖枪,躬身俯伏,奏道:“小神不才,愿挂领兵
元帅的印。”玉帝看见是个托塔李天王,吩咐交印与他。又问道:“那一个

敢挂先锋印么?”道犹未已,班部中闪出一位天神来,身高三丈六尺,三个
头六个臂,面如蓝靛,发似朱砂,一只手里一般兵器,躬身伏奏道:“小神
不才,愿挂先锋印。”玉帝看见是个哪吒三太子,心中大喜,说道:“上阵
无如父子兵。今日必然拿住妖道,快交印与他。”
    一个正印,一个先锋,一枝天兵,出了南天门。金光闪闪,紫雾腾腾,
到了半空中,神风大作,搅海翻江。金毛道长看见四面八方都是天神天将,
天兵天卒,密密层层,老大的慌张,心里想道:“这个和尚尽认得我天上好
两个人哩!”又想道:“若不是这一行宝贝,今番却就妆了村!”连忙的取
出宝贝来,望空一撇。那个宝贝金光万道,紫雾千条,一变十,十变百,百
变千,千变万,轰天划地的打将来。打得个李天王也顾不得塔,哪吒三太子
也不见了三个头,一干天兵天卒,走得无影无踪!枉费了这一日的功劳,全
然不曾得用,各自散了。
    到了晚上,老爷说道:“只一个道士,怎么这等利害?不如我自家出去
看他看来。”怎么要自家去看?原来人有三等好看:若是仙家,顶阳骨上有
一道白气升空;若是妖怪,顶阳骨上有一道黑气升空;若只是凡夫身体,顶
阳骨上只有三尺火光。故此老爷要自家去看一看。老爷撇了色身,现了真体,
一道金光,耸在半天之上。高张慧眼,只见这个金毛道长顶阳骨上有一道白
气,正冲着北天门。那白气之内,却又照出一道金光;那金光之内,却又现
出一个真体。怎么样的真体?原来有三丈四尺多高,圆眼紫髯,身穿皂袍,
腰系玉带,发似广胶一般粘住在一处。戴一顶小小的束发金冠。
    老爷道:“此人不是凡夫,不消说了。却又不是妖魔,却又不是甚么仙
家,却又不是甚么祖师,仔细看着,还是那一位护法的天神?这等一个天神,
怎么千难万难,拿他不住?我想当年间,大鹏金翅鸟发下了一个狠誓,说道:
‘要吃尽了中生的脑盖骨。’这等凶神也不曾出得我的扣子,怎么今日反不
奈一个小神何?”
    到了明日,金毛道长又来,国师老爷又去。金毛道长也不管甚么三七念
一,就把宝贝掀在半空中,照着老爷的顶阳骨上打将下来。老爷看见说道:
“阿弥陀佛!善战!善哉!”只念得一声佛,头顶上就现出一朵千叶莲花来。
那千叶莲花笔聿的直上,照着宝贝,就托在半天云里。那莲花瓣儿看看的要
收拾起来,金毛道长恐怕收了他的宝贝,划喇一声响,收回去了。金毛道长
说道:“这和尚是有些来历。怎么一个光头,就长出一朵千叶莲花来?不如
再奉承他一下。”那宝贝一声响,又望着老爷的顶阳骨上打将下来。老爷又
看见,又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又只念得一声佛,袖儿里就跑
出一个白盈盈的象来。那象一长,就长在半天云里,便撑着个宝贝。撑了一
会,象鼻儿渐渐的卷起宝贝来。金毛道长生怕收了他的宝贝,划喇一声响,
却又收回去了。金毛道长说道:“这个和尚越发古怪,怎么袖儿里就走出一
只象来?不如再奉承他一下,看是何如?”那宝贝一声响,又望着老爷的顶
阳骨上打将下来。老爷又看见,又说道:“阿弥陀佛!善战!善哉!”又只
念得这一声佛,脚底下就走出一个青萎萎的狮子来。那狮子一长,也长在半
天云里,便撑着个宝贝,撑了一会,狮子又渐渐的长将起来。金毛道长怕带
了他的宝贝去,划喇一声响,却又收回去了。老爷道:“只是这等搬斗,却
也不是个长法。况兼此人不知止足。不如也是闪他一个空,闪他家去坐两日。
待我自由自在,细细的查他一番。”怎么闪他一个空?原来把个色身以生作
死,闪他一个空快活。果然的金毛道长不知止足,那宝贝一声响,又望着老

爷的顶阳骨上打将下来。老爷照水一指,水囤而去。
    金毛道长只说是打坏了老爷,不胜之喜,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声,回
见番王,铺展他这一段大功。番王安摆素宴,款待道长。一连两三日,还不
出门。
    那晓得国师水囤而归,见了元帅,把前项的宝贝,细说了一遍。元帅道:
“多劳国师。怎么得他停帖?”国师道:“元帅可标下几条封条,把贫僧的
佛堂封起来,许明日辰时三刻开封。贫僧还有个处治。”元帅一面奉承。
    老爷走进佛堂里面入定坐下,外面贴了封皮。一道金光,竟到灵山会上,
见了释伽牟尼佛,说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自称金毛道长,约长三丈
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罗袍,腰横玉带,头戴束发小金冠。不知佛门中走
了那一位护法天神?”牟尼佛唯唯诺诺,细查了一番,佛门中并不曾走了一
个甚么护法天神。一道金光,竟到东天门火云宫里,见三清老祖,说道:“撒
发国出下一个真人,自称金毛道长,约长三丈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袍,
腰横玉带,头带束发小金冠。不知玄门中走了那一位护法天神?”三清老祖
唯唯诺诺,细查了一番,玄门中并不曾走了一个甚么护法天神。一道金光,
竟到南天门灵霄殿上,见了玉皇大大尊,说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自
称金毛道长,约长三丈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横玉带,头戴束发小
金冠。不知天门中走了那一个护法天神?”玉皇大帝唯唯诺诺,细查了一番,
天门中并不曾走了一个甚么护法天神。
    这三处中间,怎见得就都没有走了一个?原来佛爷认定了身材、面貌、
服饰,彼此身材相同的,面貌不相同;面貌相同的,身材不相同;身材、面
貌同的,却又有服饰不相同;服饰相同的,却又有身材、面貌不相同。故此
三处中间,都晓得没有走了一个。
    佛爷想道:“敢是一个甚么恶鬼么?”一道金光,竟到幽冥地府森罗殿
上,见了十帝阎君,说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自称金毛道长,约长三
丈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横玉带,头戴束发小金冠。不知是你地府
中走了一个甚么恶鬼?”十帝阎君唯唯诺诺,细查了一番,地府中并不曾有
个甚么恶鬼临凡。佛爷道:“敢是甚么水神么?”一道金光,竟到四海龙宫
海藏里面,见了四海龙王敖家一干兄弟,说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自
称金毛道长,约有三丈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横玉带,头戴束发小
金冠。不知是你海藏中走了一个甚么水神?”四海龙王唯唯诺诺,细查了一
番,海藏中并不曾有个甚么水神思凡。龙王道:“依了佛爷爷的话语,还像
个天神,不是我们地下里的。”佛爷道:“还是个甚么天神?”想了一想,
一道金光,竟到大罗天上八景宫中,见了三官大帝,说道:“撒发国出下一
个真人,自称金毛道长,约长三丈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横玉带,
头戴束发小金冠。不知是你大罗天上走了一个甚么天神?”三官大帝唯唯诺
诺,细查了一番,大罗天上并没有个甚么天神思凡。
    佛爷道:“岂可一个天神,就没处查他!”只见三官老爷供桌下面,一
个小小神祗说道:“既是天神,愁寻他不着?”佛爷道:“那供桌之下,说
话的是个甚么神祗?”三官大帝说道:“是小神护法的神奶儿。”佛爷道:
“叫他出来我看着。”
    神奶儿听见叫他,不敢怠慢,爬将出来,绕佛三匝,礼佛八拜。佛爷看
见神奶儿,初然间只是核桃儿大,次二就长得有桃子大,次三就长得有癞葡
萄大,再长一长,就有黄瓜大,再长一大,就有菜瓜大,再长一长,就只有

菜瓜大,不满一尺之大。佛爷道:“你这些小神祗,怎么也来饶舌?”神奶
儿道:“佛爷在上,不是小神夸口所说,小神终不然生下地来就是这等矮小。
只因水府老爷收拾得这等矮小。若论当原先的时节,夜来不敢长伸脚,恐怕
蹬翻忉利天!”佛爷道:“原来你也有几分利害哩!”神奶儿道:“小神出
身还有许多的话。”佛爷道:“是个甚么话说?”神奶儿道:“小神的父是
天上一条龙,小神的母是山下一只虎,相交,却生下小神来。故此小神这如
今还是龙的头,虎的身子,龙的鬓,虎的爪。三分像龙,其实又不像龙;七
分像虎,其实又不像虎。父亲看见小神有三分像他,和小神取个名字,叫做
混江郎。母亲看见小神有七分像他,和小神取个名字,叫做下山子。父母两
下里相争起来,把小神丢在一条无深不深的沟涧里面,一个归天去了,一个
归山去了。小神坐在深涧里,身上又寒,肚里又饥,自小儿就不学好,专一
的拦住路上要吃人,把个来往经商老少客旅,就吃得他一不了,二不休。渐
渐儿路绝人稀,骼髅骨堆里有山般大,又有个甚么人敢来么?没得吃,把地
下的走兽也吃个干净。又把天上的飞禽,也吃将起来。过一个,吃一个;过
两个,吃一双。连天上飞的鹞鹰,身上没有肉,也要拔他几根毛。故此这个
涧,就号做鹰愁涧,又号做骷髅潭。这叫做是个老虎不吃人,坏了名色在那
里。有些甚么咬嚼罢?忽一日,有一个老者来此经过,须鬓雪白,皓齿童颜,
分明是个好老者。小神饿得慌,那里管他甚么好?扯着他就要吃他,原来那
老者有个五囤三出之法,一下子土囤去了。”
    毕竟不知这个老者是个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护法神奶儿扬威   和合二仙童发圣
       诗曰:
              濯缨③歌咏绝纤尘,渭水泱泱认未真。万古乾坤盈尺地,一竿风月满怀春。寒波不动鱼纶        旧,秋雪宁添鹤发新。自是飞熊惊梦④底,磐彝奠鼎①识周臣。
       “却说那老者土囤而去,到了明日,老者又来。小神还不认得他,还要
  吃他。那老者就狠是一声喝,早已喝下一位马元帅来,把块金砖丢在鹰愁涧
  里。你说这老者是那个?原来渭河里钓鱼、飞熊入梦、八十岁遇文王、开周
  家八百年天下的万神之祖姜子牙是也。那一块金砖即时间煎干了涧水,小神
  没处安身,只得随着姜子牙走上天去。去了一向,他又不封小神一个官爵,
  小神不得已,却又走下天曹来,还寻我的旧窠巢,依然是水。这一水不至紧,
  却就遇着水府老爷,收了小神,做个护法尊神,名字叫做神奶儿。”
       佛爷道:“你说道既是天神,不愁寻他不着。你晓得有些下落么?”神
  奶儿道:“依小神所见,只在北大门上去查,就见明白。”佛爷已经看见他
  的白气径冲北大门上,可可的神奶儿又说北大门上去查。
       佛爷心里有了主意,一道金光,径转北天门上。只见北天门上主将离了
  天门,其余的副将都是懒懒散散的,佛爷就不曾开口。佛爷心里想道:“挖
  树寻根。”一道金光,又转到南天门上灵霄宝殿,相见玉皇大天尊,说道:
  “贫僧查遍了天宫地府,并不曾查着金毛道长,都说道还是天神,以此贫僧
  又来相烦。敢烦天尊,把东西南北四门上把门的天将,查点一番。”玉皇大
  天尊不敢怠慢,即时查点四门天将,独是北门上的四个天将来得迟。
       佛爷仔细一看,只见着底下跪着一个,恰是身长三丈四尺,圆眼紫须;
  恰是身穿皂袍,腰横玉带,头戴金冠。佛爷看得真,说道:“那班后面跪着
  的,却不是下界的金毛道长么?”这正叫是:“做贼的胆下虚”,他只听见
  佛爷叫声“金毛道长”,他就一朵祥云,一齐儿竟转北无门上去了。
       佛爷竟赶到北大门上,问说道:“走回来是甚么天神?”当有值年、值
  月、值日、值时四位功曹回奏道:“走回来的是玄帝位下守把北无门的水火
  四神。”佛爷道:“那穿皂袍的是那个?”功曹奏道:“是玄帝位下捧剑的
  治世无当大无帅。”佛爷道:“擒此小神,何足为虑!”一道金光,径射进
  北天门里。
       无当大元帅倒有些慌张,众人都说道:“我和你如今骑在老虎背上。怎
  么骑在老虎背上?不顺佛门,本然有罪。就是顺了佛门,也是有罪。不如兴
  起玄门,灭了佛教,也得闻名天上。”计议已定,各显神通,只一声响,把
  个北天门就撞倒了大半。佛爷道:“阿弥善哉!好四圣,却就动了杀戒之心。
  只有一件,我在这里拿他,觉得是个上门欺负人。明日玄帝回来,不好借问。
  不如还到撒发国去拿他。”收转金光,早已到了宝船之上。去时节已自黄昏
  戌时,回来时才交子时一刻,天堂地府都走了一周。这正叫做“洞中方七日,
  世上几千年”。这都是佛爷爷的妙用。
③ 忭(biàn,音变)——欢喜,快乐。 ④ 狻猊(suānní
               ,音酸尼)——传说中的一种猛兽。 ① 轻肥——肥马轻裘或肥马轻车。

      到了辰时三刻,金毛道长又来。佛爷想一想,说道:“我是个佛,他是
  个神,若是威逼住他,却损了我佛门中德行。也罢,不如把我丈六紫金身现
  将出来,看他归顺何如?若不归顺,又作道理。”正往前行,金毛道长就高
  声叫道:“和尚,你不曾死么?你虽不曾死,却也烂了一身皮。你可晓得我
  利害么?何不早早的退了宝船,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我教你只在
  眼目下,就要丧了残生。”国师老爷慢慢的说道:“阿弥善哉!仙家,我岂
  不知你的根脚,你也须趁早些返本还原,求归正果。若只是这等迷了真心,
  只怕你堕落尘凡,空到玄门中走这一次。”金毛道长大怒,骂说道:“贼秃
  奴,焉敢在我面前诗云子曰。”连忙的取出宝贝来,照国师顶阳骨上就是一
  下。这一下就打得佛爷爷金光万丈,现出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难,右有释迦,
  前有揭谛,后有韦驮。金毛道长看见是个古佛现身,心上慌了,即时传一道
  信香,上冲北阙。只见半空中雷声霹雳,紫电辉煌,一时间吊一位神祗,身
  长三十六丈,浑身上鳞甲崚嶒,高叫道:“佛菩萨不得无礼!你岂不认得我
  丹陵圣火大元帅么?”道犹未了,一时间又吊下一位神祗,身长一十二丈,
  浑身上九宫八卦,高叫道:“佛菩萨不得欺人!你岂不认得我皎陵圣水大元
  帅么?”三个天神各显神通,把个佛爷爷围在中央,围得定定的。佛爷看见
  他们动了杀戒之心,只得收转金光。只见后面又吊下一位天神来,身长三十
  四丈,面如黑漆,眼似明星,怒发冲冠,咬牙嚼齿,高叫道:“佛爷,你不
  认得我黑脸兜须大元帅?你莫走,且待我换了世界罢!”怎么一个世界会换
  得?原来玄天上帝的七星旗有好些利害:磨一磨,神将落马;磨两磨,佛爷
  爷也要坠云;磨二磨,连乾坤日月都要化成黄水。
      国师老爷是个慈悲方寸,听见说道:“要换世界”,他就生怕坑陷了四
  大部洲的众生,一道金光而起。金毛道长又是一宝贝打将来。国师就落下金
  光来,主意落到宝船上,不知不觉就落在西洋大海中去了。圣火大元帅一直
  子就赶到海里来,口口声声说道:“煎干了海罢!”海里面大小水神都吃他
  一吓,闹吵了一场。早已惊动了水官老爷供桌底下的护法神奶儿,只见水里
  划喇一声响,就如天崩地塌一般。佛爷道:“莫不是那里倒了半边天么?不
  然怎么这等响哩!”起眼一瞧,原来是个神奶儿在那西洋大海现出原身来。
  现出浑身来,就把个西洋海塞一个满;现出脊梁骨来,就比个凤凰山差不多
  高。佛爷看见,心上也吃一惊,说道:“怪得他开大口,讲大话,原来有这
  等大哩!”自古道:“云从龙,风从虎。”他原是龙虎所生,只见他现了本
  身,立地时刻,海里面狂风大作,白浪翻天,好一阵大风也:
           无形无影亦无面,冷冷飕飕天地变。钻窗透户损雕梁,揭瓦掀砖抛格扇。卷帘放出燕飞双,       入树吹残花落片。沙迷彭泽柳当门,浪滚河阳红满县。大树倒栽葱,小树针穿线。九江八河彻       底浑,五湖四海琼珠溅。南山鸟断北山飞,东湖水向西湖漩。稍子拍手叫皇天,商人许下猪羊       献。渔翁不敢开船头,活鱼煮酒生难咽。下方刮倒水晶宫,上方刮倒灵霄殿。二郎不见灌州城,       王母难赴蟠桃宴。镇天真武不见了龟和蛇,龙虎天师不见了雷刮电。老君推倒了炼丹炉,梓童①       失却了文昌院。一刮刮倒了普陀岩,直见观音菩萨在磨面。鹦哥儿哭着紫竹林,龙女儿愁着黄       金钏。一刮刮倒了地狱门,直看见阎王菩萨在劝善。宿娼饮酒的打阴山,吃斋把素的一匹绢。       一刮刮倒了南天门,直看见玉皇大帝在进膳。三十六天罡永无踪,七十二地煞寻不见。正是:       汉将曾分铜柱标,唐臣早定天山箭。从来日月也藏神,大抵乾坤都是颤。  ①  (yào,音药)——狂狗。

风过处,神奶儿张牙露爪,弄火撮烟,手里提着一件兵器,是一个杓的流星
锤。原来是银锭笋做成的,上秤称不起,曾经找起鹰架来,称上天车,约有
八万四千二百六十五斤四两三钱重。他喊一声,就象雷公菩萨一叫。
    那流星锤雨点一般打将去,那捧剑的无当大元帅高叫道,“你是何神?
敢来擦阵。”神奶儿道:“吾乃水官大帝位下护法神奶儿是也!奉佛爷牒文,
特来擒汝。”原来这水火四圣都晓得水官大帝的神奶儿有些利害,未敢擅便,
急忙里背上闪出一位圣火大元帅来。原是真武老爷面前的赤炼花蛇,后来受
封为将。长有三十六丈,浑身上鳞甲崚嶒,高叫道:“哥怕甚么神奶儿?吾
神在此。”道犹未了,背后又闪出一位圣水大元帅来。原来是真武老爷面前
的花脚乌龟,后来受封为将。长有一十二丈,浑身上九宫八卦,高叫道:“哥
怕甚么神奶儿?吾神在此。”一边是一个斗三个,一边是三个斗一个,直杀
得天昏地惨,日色无光,鬼哭神号,水族都吓得抖抖的战。一个的越杀越精
神。
    三个的倒差不多儿要败下去。只见斜曳里又闪出一位黑脸兜须大元帅
来,身长三十四丈,面如黑漆,眼似流星,抗着一面七星旗,高叫道:“你
们杀得好哩!我也不管你三七念一,我只是磨旗换了世界就罢。”道犹未了,
拿起个六星旗就要磨着。佛爷道:“我做了一世的佛,到今日反把个德行来
坏。”微开善口,说道:“阿弥陀佛!神奶儿,你回去罢。”神奶儿领了佛
旨,不敢怠慢,只得收拾回来。回便回来,心上有老大的不眼,扭转头去,
大喝声道:“你们一伙乌龟,不是我怕你,只因佛爷爷有旨,不敢有违。你
今番再来也!”佛爷道:“这桩事不好处得,不如再去央浼玉皇大天尊。”
    一道金光,直到灵霄玉殿。天尊道:“佛爷爷一连下顾了三次,遭番不
得久谈。”佛爷道:“为因撒发国那个金毛道长,原来是玄天上帝的捧剑天
神。这如今水火四圣结成一帮,适才神奶儿也擒也不住。相烦天尊,和贫僧
做个处置罢!”天尊道:“是我适来查究他们来,原来偷了玄天上帝三件宝
贝,一时擒他不住。”
    佛爷爷即时起身,只见玉阶底下有两个小小的仙童,一般样儿长,一般
样儿大,一般样儿头发披肩,一般样儿嘻嘻的笑。佛爷道:“这两个仙童叫
做甚么名字?”天尊道:“一个姓千名和,一个姓万名合。”佛爷道:“他
两人怎么这等笑得好?”天尊道:“他两人是这等笑惯了的。”佛爷道:“言
笑各有其时,怎么笑得惯哩?”天尊道:“你两个过来,参见佛爷爷。”两
位仙童看见是个佛爷爷,不敢怠慢,双双的走近前来,绕佛三匝,礼拜八拜。
一边拜,一边还抿着个嘴儿笑不住哩!
    佛爷道:“你两人这等好笑,你告诉我一个缘故。” 两个仙童双双的跪
着,说道:“小童兄弟二人,自小儿走江湖上做些卖卖,一本十利。别人折
本,我兄弟二人转钱。一转十,十转百,百转干,千转万。但凭着意思买些
甚么,就是转钱的。是我兄弟二人商议道:‘今番偏要做个折本生意,看是
何如。’却一遭子,六月三伏天买了一船帽套,走到那个地头,可可的邹衍
系狱,六月降霜,一个人要一个帽套。六月间那有第二家卖帽套的,拿定了
班卖,却不是一本十利。又一遭子,腊月数九天买了一船青阳扇儿,走到那
个地头,可可儿弥勒爷治世,腊月回阳,就热了一个多月,一个人要一把扇
子。腊月间那有第二家卖扇子的,也拿定了班卖,却也是一本十利。又一遭
子,在船上遇着一个朋友,他的船来,我的船去。是我叫他声问道:‘你来

处有个甚么货卖得快哩?’船走得忙,他答应不及,只是伸起一只手来,做
个样儿。原来伸起手来的意思,却是取笑我们,说是世上只有手快。我弟兄
二人错认了,说一只手是五个指头,敢是五倍子快。连忙的买了一船五倍子,
到那地头。可可的朝廷有布缕之征,排家排户都要青布解京,正缺了五倍子。
我们拿定了班,却又是一本十利。又有一遭子,我兄弟二人骑在马上,我们
的马去,又有一伙骑马的来。只听见那边马上的人说道:‘糙茱茱!糙茱茱!’
原来那些人是取笑我们兄弟二人做小伙儿。我兄弟二人又错认了,只说是这
里茱茱卖得快。后来买得一船茱茱,来到了地头。只见加之以师旅,因之以
饥馑,绝没有粮食卖。我们拿定了班,却又是一本十利。不瞒佛爷爷说,每
番是这等做买卖,每番是这等转钱,每番是这等笑。却笑惯了,望乞佛爷爷
恕罪!”
    佛爷道:“你两个人倒是个手到功成的。可有些神通么?”二仙道:“不
瞒佛爷爷讲,我两个也有些神通。”佛爷道:“假如玄天上帝门下的水火四
圣,你可斗得他过么?”二仙道:“放他在心上?”佛爷道:“他有多大的
神通,你不可小觑于他。”二仙道:“他莫过是偷了玄帝三个宝,便就放胆
维持。不敢欺嘴说,我兄弟二人一手招他一个,两手招他一双,三手就招三
个。招回了他的宝贝,教他花子死了蛇——没甚么弄得。”佛爷爷把个头点
了一点,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一场功劳,却
在这两个仙童身上。”又叮嘱道:“明日早来。”玉皇大天尊说道:“佛爷
放心,明日就着他早来。”一道金光,竟转到宝船之上。
    到了明日,金毛道长抖抖的威风,看见国师,就高叫道:“那和尚,你
还不晓得我的本领利害么?”国师道:”阿弥善哉!你也少说些罢。”金毛
道长把个宝贝照上就是一撇,撇在半天里,实指望吊下来,就打碎了国师的
顶阳骨。那晓得和、合二圣笑倒了,在云里起手一招,把个宝贝招在手里,
一驾祥云,落将下来,递与佛爷爷。佛爷爷接过手来看一看,吃了一惊,说
道:“原来是这个宝贝。诸神焉得不回避!”是个甚么宝贝?却是玄天上帝
镇天的金印。印到如同亲临,故此诸神都要回避。却说金毛道长看见头一个
宝贝不下来,连忙的把第二个宝贝又是一掀,掀在半天里,实指望吊将下来,
要打碎了国师的顶阳骨。那晓得和、合二圣笑倒了,在云里起手一招,把个
宝贝招在手里,一驾祥云,落将下来,递与佛爷爷。佛爷爷接过手来看一看,
又吃了一惊,说道:“原来又是这个宝贝。怎么叫诸神做他的对头?”这又
是个甚么宝贝?却又是玄天上帝斩妖缚邪的神剑。此剑一挥,百神退位,故
此诸神做不得他的对头。
    金毛道长看见去了两件宝贝,连忙的一道信香所过,早已吊下那个黑脸
兜须的大元帅来,高叫道:“去了那宝贝,何足为虑!只待我换了他的世界,
我就罢。”道犹未了,就要磨旗。刚刚的拿着个七星旗还不曾磨动,恰好的
和、合二圣就在半天云里把手招。这一招,招早了些,旗到不曾招得上去,
却被磨旗的看见了,说道:“哎!我说是怎么宝贝儿会不下来,原来是你两
个小逢精躲在云里招我的。”一驾祥云,竟自赶上去,就要拿他。和、合二
圣看见不是对头,抽身就走。这二圣年纪儿小,人物儿剔巧,驾得云快。磨
旗的有一把年纪,人儿又生得痴夯,驾得云慢。
    快的去了,慢的只得转回来。叫做:桑树上射箭,谷树上出脓。不奈和、
合二圣何,只得寻思国师老爷,高叫道:“好和尚,你又请下和、合二圣来
招我的宝贝。我也不替你理论,只是换了你的世界,看你怎么!”佛爷爷慈

  悲方寸,生怕坑陷了大千世界的众生,只得收转金光,回到宝船来了。
       二位元帅道:“国师连日多劳了。”国师道:“说甚么多功劳。只是这
  个金毛道长不好处治他。”元帅道:“怎么不好处治他?”国师道:“他原
  身是玄天上帝面前一个捧剑的治世无当大无帅,因为玄帝思凡。他就偷了他
  的宝贝下来作吵。”元帅道:“是个甚么宝贝?”国师道:“一者是颗金印,
  二者是把神剑,三者是杆七星旗。”元帅道:“这都是玄天上帝常用之物,
  怎叫做宝贝?”国师道:“元帅有所不知,那颗印是镇北天门的把本儿,印
  到如同玄帝亲临,诸神都要回避。天上有几颗这等的印?却不是个宝贝儿!”
  元帅道:“这个也还可处。”国师道:“那把剑是个斩妖缚邪的神剑。此剑
  一挥,百神退位三舍。天上有几把这等的剑?却不是个宝贝儿!”元帅道:
  “这个也还可处。”国师道:“那七星旗越发不好说得。磨一磨,大凡神将
  都要落马;磨两磨,饶你是佛爷爷也要坠云;若磨三磨,连天地、日月、山
  川、社稷,都要化成黄水。重新又要生出一个盘占来,分天、分地、分阴、
  分阳,才有世界。”只这几句话,就吓得二位元帅一个也不开口,就吓得众
  将官一个个伸出舌头来。
       元帅道:“若是这等利害,这个撒发国终久是走不过去的。国师道:“也
  难说走不过去。这如今就是上梯子的法儿,十层梯子上了九层,也只有一层
  不曾上得。”元帅道:“怎么只有一层不曾上得?”国师道:“三件宝贝已
  经得了他两件,只剩得一件在他处。却不是只有一层梯子不曾上得?”元帅
  道:“剩得那一件不是七星旗么?”国师道:“就是七星旗。”元帅道:“若
  是七星旗,却还是九层梯子不曾上得,只好上得一层罢了。”国师道:“不
  是贫僧打谎语,贫僧有一个计较在这里。”元帅道:“只是一杆七星旗,何
  不叫黄凤仙去偷了他的罢。”国师道:“元帅,你看得世事这等轻哩!这一
  杆旗不打紧,有许多的天兵天卒守护着他,等闲就把你偷了?”元帅道:“偷
  不得他,却没有甚么良策。”国师道:“还求元帅的封条,把贫僧的佛堂门
  封起来,却要到一七之后,才许人开。只一件来,若是开早了一日,你们的
  阳寿都有些损折。”元帅道:“国师一言之下,谁敢有违!’国师上了千叶
  莲台之上,元帅外面贴了封条。非幻、云谷各人打坐,都不晓得国师是个甚
  么主意。
       却说国师入了定,出了性,叫声:“揭谛神何在?”只见金头揭谛、银
  头揭谛、波罗揭谛、摩诃揭谤四位揭谛,一齐儿跪着,说道:“佛爷爷呼唤
  小神,那壁厢使用?”佛爷道:“我今要往南朝应天府去,你四将和我看守
  了这四大色身。倘有疏失,取罪不轻!”四神道:“既蒙佛旨,敢不遵依!”
  佛爷吩咐已毕,一道金光,竟转南膳部洲金陵应天府地面落下,在雨花台步
  入长干寺。
            秦淮河上长干寺,松柏萧萧云日鲜;故堠①尚存铜雀瓦,断碑犹载晋朝年。石■②墦①影风        吹动,辇路砖花雨滴穿;惟有长廊旧时月,几回缺后几回圆。
       佛爷爷进了长干寺,早有个都城隍接着,绕佛三匝,礼佛八拜。佛爷道:
① 支遁——晋人,家世事佛,好鹤好马。 ② 远公——晋释慧远,世人称远公。谓高士。 ① 燧(suì
        ,音遂)——火。

  “怎么朱皇帝万岁爷不在南京城里坐着?”城隍道:“万岁爷迁都北平城里,
  号为北京。”佛爷心里想道:“万岁爷是真武临凡,到底是欢喜北上。”又
  问道:“南京城里自从万岁爷迁都以后,可曾出几个好人么?”城隍道:“这
  一二年里出了一个仙家。”佛爷道:“那仙家叫甚么名字?”城隍道:“那
  仙家的名叫做张守成,道号张三峰,混名叫做张躐蹋。”佛爷道:“这如今
  仙家在那里?”城隍道:“在扬州府琼花观里。”佛爷道:“你怎晓得他在
  那里?”城隍道:“他昨日在琼花观里题诗,说道:瑶枝琼树属仙家,未识
  人间有此花!清致不沾凡雨露,高标长带古烟霞。历年既久何曾老,举世无
  双莫浪夸;几欲载回天上去,拟从博望惜灵搓。以此题诗,便晓得他在扬州
  城里。”佛爷道:“你去请他来见我。”
       都城隍不敢怠慢,一驾祥云,到了扬州府琼花观里,请过张三峰来。张
  三峰听见佛爷爷在长干寺里,一涌而来。整顿道袍,绕佛三匝,礼佛八拜。
  佛爷一双慧眼,看见此人已得了地仙之分。却问他道:“仙长高姓大名?原
  籍何处?”张守成道:“弟子是句容县的板籍良民,姓张名守成。”佛爷道:
  “你是自幼儿出家,还是半路上出家?”张守成道:“弟子是半路上出家。”
  佛爷爷道:“怎么样儿半路上出家?”张守成道:“弟子自幼儿习读经书,
  有心科举。后因五谷不熟,不如萆稗①,却到我本县去纳一个前程。是个甚么
  前程?是个办事的农民。渐渐的当该,渐渐的承行。当该、承行不至紧,就
  看见公门中有许多不公不法的事,是弟子发下心愿,弃职而去,去到朝天宫
  西山道院出家。这却不是半路上出家的?”佛爷道:“你既是个出家人,为
  何身体这等污秽,不求洁净?”张守成道:“臭皮袋子苦丢他不开。”佛爷
  道:“你丢不开皮袋子,怎么去朝元正果?”张守成道:“我仙家有五等不
  知。”
       是那五等?且听下回分解。  
① 羸(lě,音雷)羸然——消瘦困顿的样子。
       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