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远征亡灵世界:三宝太监西洋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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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回  百夫人为夫报仇   王克新计取铃索
       诗曰:
             才子却嫌天上桂,世危番作阵前功。廉颇解武文无说,谢脁①能文武不通。双美尽输唐督        将,二南章句六钧①弓。
       却说四员副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百里雁有翅不能飞,大家取笑了一
  会。笑声未绝,浑身是火,满面是烟,一个总兵官,四员副将,三五百名番
  兵,都做了一堆灰烬之末。这一阵比火烧藤甲军只会狠些。到明日拨开灰来,
  也有烧化了的,也有不曾烧化了的;也有剩得一个头的,也有剩得一个脑盖
  骨的;也有剩得一只手的,也有剩得一只脚的;也有剩得一块皮的,也有剩
  得一根骨的。
       国师看见,说道:“阿弥陀佛!暴露尸骸,此心何安!二位元帅在上,
  看贫僧薄面,把这些残余骸骨收做一堆,再加上些土,殓他一殓,也是一场
  功德。”国师开口,谁敢有违?元帅即时传令,连灰连骨都埋在山脚底下,
  共埋做一个大堆堆。前竖一道碑石,碑上刻着“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
  国师又念上几卷《受生经》,超度他们一会。
       大小将官都来上帐上,和王爷庆功,王爷道:“诸将士用力,学生何功!”
  三宝老爷说道:“王爷今日正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初然传令,
  一连三日不许出战,连咱学生心上有老大的疑惑。”王爷道:“初然间番将
  甚锐,况兼有许多技能,未易争锋。兵法有云‘攻坚则劫’三日不出军,正
  所谓坚其坚者。”老爷道:“落后之时,只许输不许赢,这是怎么说?”王
  爷道:“我强,而反示之以弱。兵法有云“兵骄者灭’,许输不许赢,正所
  谓骄其气。’”老爷道:“移兵山下,却又筑起许多敌楼来,都说道劳民动
  众,咱学生心上也又不明。”王爷道:“通海关外,旷荡无垠,地势在敌;
  宝林山下,道里有限,地势就在我。兵法有云‘善战者,其势险,其节难’,
  我所以移过营来,又竖起五个敌楼,正所谓‘势如雕弩,节若发机。’”老
  爷道:“不许擅用火药,是甚么意思?”王爷道:“令其不知,猝然无备。
  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所不备’。”老爷道:“敌楼上悬着‘衡阳关,的
  三字匾,这是甚么意思?”王爷道:“番将名字叫做百里雁。衡阳雁断,为
  之兆也。”老爷道:“又悬着个‘百里雁死此楼下’的牌,这是甚么意思?”
  王爷道:“即是庞涓死此树下,先夺其气也。”老爷道:“用圆石子儿漫街
  道,却又掩上沙土,这是甚么意思?”王爷这句话不肯说破,只说道:“这
  个倒没有甚么意思。”
       王爷这一番调度,这一场大功,那个不说道:“王爷妙算高天下,富有
  胸中百万兵。”三宝老爷吩咐安排筵宴。王爷道:“百里雁虽死,还有个百
  夫人着实利害。强敌在前,怎么敢受筵宴?”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番王大开了西门,一片鼍皮鼓响,一片喊杀
  声喧,当头一员女将,骑了一匹火炭一般的红马,手里使着九口飞刀,领了
① 石菖蒲——多年生草本植物,可观赏。 ① 葑(fēng,音风)菲——谦词。原义谓不要因根茎不好连叶也抛弃掉。语出诗经:“采葑采菲,无以下 体。”

一枝番兵,高叫道:‘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是那个蛮子,敢来和我百夫人
比手么?’此时人马已自杀到第一层敌楼之下来了。”
    怎么就有个百夫人杀到敌楼之下而来?原来番王听见百里雁死于南人之
火,大哭一场,说道:“悔不听仙师之言,致有今日之祸。”掣过戒手刀来,
就要自刎。左右头目,满朝大小番官,一齐上前劝解,方才住了手。说道:
“百总兵之死,是我误了他。快差人报与他家里知道,教他全家不消伤感,
照旧受我爵禄。所有陪下番兵,一应百夫人掌管。一切军务,先斩后奏。诸
人不得中制,钦此钦遵。”
    番王只说是抚慰他家里一番,安生者之心,报死者之德,那晓得百夫人
原是个眉粗眼大,奶突胸高,一双手会使九口飞刀,又有个甚么红锦套索,
一双脚会走千百里远路,金钩倒挂着人,腰里又有一件甚么幌心铃儿。素常
是个不良之妇,却又听见丈夫死于非命,他就肝胆碎裂,两泪齐抛,那一股
怨气冲天,双脚只是平跳,双手只捶胸。正在有冤没伸处,恰好番王传下旨
意,着他掌管番兵。他就借着这个因头,顿起杀人心,领了一枝军马,竟出
西门外来,故此就杀到第一层敌楼之下。
     王爷道:“喜得还不曾肆筵设席,险些儿弄做个开宴出红妆。”即时传
令,着左右先锋严守敌楼,不许疏失,亦不许轻自出阵,直待日西,敌兵退
去之时,许追杀他一阵,可一战成功。左右先锋得令,不敢违误,坚守敌楼
左右两翼,坚壁不出。
    只见百夫人领了一枝军马,往来驰骤,直到敌楼之下,高叫道:“杀夫
之仇,不共戴天!是那个蛮子,敢来荡我的手也?”口里一边骂,手里一边
舞着那九口飞刀,舞得果真的奇妙: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后八,就象
一个飞鸟有九只翅关,平地上会飞。这还是初然间舞得下数,到了末后之时,
舞到雪花盖顶,枯树盘根,就只耳根头听得一片声响,眼面前看见一片雪白,
说甚么刀山,好不利害也!左右先锋说道:“这个番婆倒是难和他比手,王
爷怎么这等神见!就传令不许轻自出战。自侵早起缠到日西,敌楼不得过去,
左右两营坚壁不出,冲突不通。口也骂得牙齿软,手也舞得筋力拳,只得收
拾回去。正叫做:乘兴而来,弄得没兴而返。
    刚转到城下,找着西门,只听见一声炮响,霹雳如雷,响声里面,喊杀
连天,鼓声震地,后面有两员大将高叫道:“甚么番婆?有甚么本领?敢来
厮杀!快快的下马荡刀。”把个百夫人激得怒气填胸、咬牙切齿,更不回话,
只是斜转身子,抡动那九口飞刀,杀将转来。这边两员大将,一个是左先锋
威武大将军张计,一匹银鬃马,一口豹头刀;一个是右先锋威武副将军刘荫,
一匹五明马,一口雁翎刀。两骑马,两口刀,杀向前去。你一上,我一下,
你一往,我一来,杀做一驮,扭 做一块。正在酣战之时,只见南阵上左助下
一声炮响,喊杀连天,早已闪出一枝军马,当头一员大将,全装掼甲,一骑
马,一杆丈八蛇矛,高叫道:“吾乃征西游击大将军刘天爵是也。奉王爷军
令,特来拿住番婆。”喊声未绝,一杆枪翻天覆地的杀进阵去。左右先锋看
见添上一个刘游击,越发杀得有些兴头,百夫人也还支持得过。一边三员大
将,一边一员女将,正杀在好处,只见南阵上有助下一声炮响,喊杀连大,
早已闪出一枝军马,当头一员大将,全装掼甲,一骑马,一张开山大斧,高
叫道:“吾乃都司吴成,奉王爷军令,特来拿住番婆。”叫声未绝,一张大
斧遮天遮地的砍进阵去。自古道:“好汉不敌两。”莫说是四员大将,单战
一个婆娘,怕他甚么狠戾?只是百夫人手里那九口飞刀有些利害,一时近他

身不得。故虽支架这一场,心里却也渐渐的有些惧怯。正在惧怯之时,只见
南阵上一人一骑,千里拿着一面“令”字旗,飞一般跑过去,高叫道:“吾
乃中军帐下左护卫铁楞是也,奉王爷军令,南阵上有能拿住百夫人者,官给
赏银一千两;斩首者,官给赏银五百两。其余的番子,一颗头赏银十两。”。
    厚赏之下,必有勇夫。四员大将想着那一千两银子、那一个不想着百夫
人?这些军马想着十两银子,那一个不掀翻番子的头来,百夫人看见事势不
谐,心里想道:“我且抽身回去。不然之时,一千两银子,卖了个女身;五
百两银子,卖了一颗首级。”一声牛角响,收转军马回去。自家一骑马押后,
两脚蹬着橙,两手舞着刀,进得西门来,已自折了一半军马,心上正在烦恼。
那晓得西门里面一声炮响,喊杀连天,门圈里早已闪出一枝军马,当头一员
大将,全装掼甲,面如黑铁,须似钢锥,一匹乌锥马,一杆八十四斤的狼牙
棒,高叫道:“吾乃狼牙棒张柏,奉王爷军令,在这里等候多时。把你这泼
贱番婆,只我一棒打你做快肉饼,何不早早的下马投降?”百夫人喝声道:
“你是甚么人,敢闪在城门圈里?你可认得我的飞刀么?”即时抡动那九口
飞刀,果然抡得是个雪花盖顶。张狼牙也不管他甚么雪花不雪花,尽着他的
力气,凭着那杆貌牙钉,一任的筑向前去。百夫人虽然利害,后面又是四员
大将一拥而来,没奈何,只得把九口刀漫天漫面的蓦进城里去了。
    这一阵百夫人虽不曾受伤,原有三百多个番兵出阵,止得三五十个回去。
番王大怒,骂说道:“泼贱妇人,你既不善战,何故要出阵,亏折我的军马?”
百夫人即时扯个谎,说道:“非干贱妄不善战之罪,只缘这些军马原是我丈
夫掌管,今日之间都不听贱妾调度,故此取败,都是自送其死。”番王又在
用人之际,不敢十分难为百夫人;恐生他变,只得从容说道:“虽不干你事,
只是一日杀三百,十日杀三千,我这国中能有几千军马?我也不得不虑。”
百夫人道:“贱妾今番不用军马,只是匹马单刀,要杀退南朝这些船只。若
不成功,誓不回朝拜见我王。”番王道:“既是不用军马,功绩愈高。”
    到了明日,果真的只是百夫人一匹马九口刀,竟出西门来。蓝旗官报上
元帅,王爷道:“今日不许轻敌,去不许追。”老爷道:“昨日一阵已褫泼
妇之胆,今日乘胜而歼之,有何不可?”王爷道:“不可一例而论。”老爷
心上还有些狐疑。
    却说第一层敌楼上,原是左右先锋,左右两边游击,原是刘天爵、吴成,
前后策应。新添张柏。及至百夫人讨战,先锋不敢违令。百夫人看见没人出
来,百般辱骂。两边游击却有些忿忿之气,却又不敢开言。骂到日西,百夫
人也骂得气叹,意思要去,临了又狠是骂上两声,骂甚么蛮猪蛮狗,蛮东蛮
西。别人还自可,张狼牙又是个火性的,这一场骂,就是火上加油,激得只
是气冲牛头,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把抓过个百夫人来筑他几钉,也不记得元
帅的军令还是怎么,一骑马,一杆狼牙钉,飞一般跑出阵去,接着百夫人,
只是一片钉响。百夫人一则是日西气叹之时;二则是猛空里走近前去,出其
不意,吃他一惊;三则是张狼牙生得黑魆魆的,相貌又恶,手里兵器又重,
那件兵器又只是敌筑将去,不分部曲,没有次第。百夫人也不好支架,只是
舞起那九口飞刀,护定了身子。飞刀到底是个片薄的,狼牙钉却是个粗夯的,
一刀荡着一钉,就筑一个缺。左筑右筑,把九口飞刀口口上筑得是缺。百夫
人就忙里偷闲,险中生巧,双手撇开九口飞刀,一个筋斗翻下马来。张狼牙
看见筑缺了九口飞刀,人又翻下马来,再有这等一场大功,把马一夹,竟奔
着百夫人身边去,要砍下他的头来。

    两个先锋和两个游击看见百夫人翻下马来,也都来抢功。一齐炮响,四
下里四个将军一齐都到,都只说斩得首级,赏银五百两,此功非小。那晓得
百夫人撇了刀,丢了马,两只小金莲走在地上,其快如飞。手里带着那一根
三丈多长,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儿。脚走得快,索带得伸,荡着他
的就是一个■鞳。八十一把金钩,倒就挂伤了一二十个军士。带伤的都在头
上,或是挂了眼,或是挂了鼻子,或是挂了嘴,或是挂了耳朵,或是挂了头
发,或是挂了两鬓,或是挂了脑盖骨。还有一等不带伤的,或是挂吊了盔,
或是挂吊了缨,或是挂吊了扎巾,或是挂吊了甲,或是挂吊了枪,或是挂吊
了耙。还有一个将军,是那个将军?原来就是张狼牙,挂吊了一顶铁幞头,
挂吊了一副红抹额,挂碎了两块皂罗袍。张狼牙原在对阵,马又走得快,故
此被伤。两个先锋,两个游击,原是高得远,马却到得迟,故此不曾带伤。
    百夫人全胜了一阵,归去朝见番王。一根索上,取下许多的盔甲扎巾之
类,又有许多连皮带骨的伤痕。番王大喜,重重的赏赐,说道:“全仗夫人
之力。明日成功,同享富贵。”
    却说张狼牙输阵而归,自家受气还不至紧,违了元帅军令,岂当等闲?
只得自家先自捆绑起来,解到中军帐上请罪。两个先锋、两个游击,也都是
小衣小帽,跪在帐前。王爷道:“违误军情,于律当斩。”张柏说道:“是
小将情愿承刀。”王爷道:“先锋、游击,都只分得首从,不得为无罪。”
两个先锋、两个游击,齐齐的说道:“非干末将们之事,望元帅老爷宽恩!”
三宝老爷说道:“依法都该重治。只是念在十万里之外,又是用人之际,比
在本朝不同,姑容他们将功赎罪罢!”王爷道:“依老元帅劝解,故容你们
这一次。今后违误,法无轻贷!”众将拜谢起来。
    老爷道:“同一个番将,同一样日西追杀,昨日还有军马,今日又没有
车马。怎么昨日胜,今日大败?王老先生,你怎么晓得昨日该出,今日不该
出?”王爷道:“昨日百夫人初见之时,无所戒备。兵法有云‘攻其无备。’
我是以晓得该出,出则胜。今日百夫人当丧败之后,百计提防。兵法有云:
‘穷寇勿追。’我是以晓得不该出,出则败。”老爷道:“昔日小范老子胸
中有百万甲兵,王老先生还多千万。”王爷道:“承过奖了。”
    老爷道:“凡事豫则立,何况行阵。王老先生在上,明日那个百夫人来
着,那个出阵?”王爷道:“今日输他一阵,诸将再不可出阵。可着黄凤仙
去,和他比一个手。”即时传下令箭,叫过黄凤仙来,王爷吩咐他明日出阵,
又吩咐他:“九口飞刀,咋日已是看见了;三丈多长的红锦套索,今日已自
看见了。只是他有个甚么幌心铃儿,那东西却有些作怪。“黄凤仙道:“承
元帅、老爷差遣,末将也有几般器械,料然不输于他。”唐状元道:“某愿
同出马。”王爷道:“这个不消同出罢。”黄凤仙拜辞而去。老爷道:“黄
凤仙成功么?”王爷道:“其气盈,只怕还不得成功。”老爷道:“何不就
着唐状元帮他出去?”王爷道:“后面还有用他处。”老爷道:“黄凤仙可
败阵么?”王爷道:“虽不大赢,亦不大败。明日可验。”
    到了明日,百夫人又来南阵上,却挑过了江儿水,不是昨日这些将官。
是甚么将官?原来是个朱颜绿鬓,杏脸桃腮,三绰梳头,两截穿衣的女将。
百夫人看见,倒也好笑。怎么好笑?他说道:“世上只有我一个做女将,怎
人这船上也有个女将?却不好笑?只一件来,任他甚么女将,怎么到得我的
手段。我且问他一声,便就晓得他的动静。”问说道:“来将何人?”黄凤
仙道:“我是征西后营大都督唐状元的金紫夫人,你不认得我么?你是何

人?”百夫人道:“我是银眼国女总兵百夫人是也。你船上的的人,无故杀
我的丈夫,我特来报仇。你们夫对妻,妻对夫,何苦到这里来自寻死路!”
黄凤仙道:“甚么人敢说甚么死路?”举起双刀来,漫头扑面而舞。舞了一
会,百夫人道:“你且住,待我也舞来,你看着。”举起个九口飞刀,也是
这等缠身裹足而舞。舞了一会,黄凤仙道:”你且住,棋逢敌手,一着争先。
我和你比个手,看是何如?”百夫人心里道:“这妇人尽有些本领,怎敢轻
视于他。”抖擞精神,把个九口飞刀,在心在意的砍过来。黄凤仙把个两面
刀,也在心在意的架将去。九口的也不见多,两口的也不见少。百夫人也不
见个赢,黄凤仙也不见个输,两家扯一个平过。百夫人道:“天色已晚,明
日再来。”
    到了侵早,百夫人就来,黄凤仙也应时出去。照旧是刀,照旧是各舞一
会,照旧是斗砍一会。黄风仙寸寸节节,要寻思百夫人。百夫人又在算计黄
凤仙,晓得这个飞刀不奈他何,卖一个破绽,黄凤仙趁空儿砍将进去。百夫
人借着个势儿,一筋斗翻下马来,两只脚快走如飞,手里带起那一条三丈多
长、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实指望一钩钩住黄风仙。那晓得黄凤仙
又是个积年,看见他撇下马来,就晓得他的诡计;更不赶上进去砍他,只是
带着马顺着他一跑,手里撒下一把黄豆出来,只见八十一个金钩上,都钩得
是些人头。百夫人大喜,转头看时,黄风仙土囤而去,那里看见个黄凤仙?
心里想道:“昨日走了那个黑汉,今日却捞翻了这个婆狼,此功不小。”
    归见番王,拿起那条索来见功,番王道:“那钩上都是些甚么?”百夫
人道:“都是些人头。”番王道:“是个甚么将官,就着你捞翻了这些人头
过来?”百夫人。道:“实不相瞒,前日那个黑将官是个男子汉,吃我一亏,
捞了他的幞头抹额。今日这个将官是个女将官,吃我一亏,捞得他的头来了。”
番王道:“那一个头是女将官的?”百夫人起眼一瞧,有好些女人的头哩!
只是还认得不真,一个个的取将下来。初然一个、两个,还是人头;三个四
个,就是猪头;五个、六个,就是羊头;七个、八个,就是牛头;九个、十
个,就是狗头;一十、二十,还是葫芦;三十、四十,就是甜爪;五十、六
十,就是苦瓜;七十、八十,就是冬瓜。
    番王看见不是南人之头,心中大怒,骂道:“泼贱婢,欺君卖国,不如
趁早些杀了他罢!”叫声左右开刀。百夫人高叫道:“屈杀忠良,天地鬼神
照察!”番王道:“你欺君卖国,怎么是屈杀忠良?”百夫人道:“小妇人
杀夫之仇,报之不尽,怎么敢卖国欺君?”番王道:“你既是不卖国欺君,
怎么头是假的?”百夫人道:“小妇人临阵之时,只晓得带起索来,套着头
来就是,那晓得头有假的,这还是南朝女将戏弄了小妇人。姑容明日小妇人
出阵,枭取那女将之头,前来赎罪罢。”番王心里还有些不肯,左右头目再
三劝解。番王道:“姑恕这一次,后去无功,军法从事。”
    到了明日,百夫人带着这些宿气,跑出阵来。黄风仙笑嘻嘻的跑出阵去。
百夫人高叫道:“贱人,你昨日怎敢戏弄我?”黄凤仙道:“怎叫做戏弄?
你来者不善,我答者有余。”百夫人道:“我今番教你吃我一刀!”也照旧
九口飞刀,舞上舞下。黄凤仙也照旧是两口刀,舞来舞去。百夫人舞了一会,
猛空里把九口飞刀望上一撇,一个筋斗翻下马来。黄风仙只说还是那条三丈
多长、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连忙的带转马来。那晓得百夫人撇过了飞
刀,手里换出个甚么铜铃儿,摇上两摇,摆上两摆,弄得个黄凤仙即时间满
心碎裂,肝转肠移,心肝头上就是猫抓,马上坐不住,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怎么一个摇铃,就把人跌下马来?原来这个铃是百夫人的护身宝贝,名字叫
做幌心铃儿,只消暗地里摇两摇,凭你是甚么奇男子,烈夫人,心肝都碎。
骑在马上的,要跌下马来;站在地上的,要跌倒头来。故此黄风仙就中了他
毒手,一个倒栽葱栽下马来。百夫人只说这是篮里鱼、阱中虎,走近前套上
一索、只指望套将去,那里又想摸个空。怎么又摸个空?原来黄凤仙有五行
五囤,跌下马来,看见中他的毒手,套索近前,早已土囤而去。
    百夫人走了黄凤仙,不胜忿忿之气,归见番王。番王道:“怎么今日又
不曾成功?”百夫人道:“小妇人已自摇动了幌心铃,那女将己自跌下了马,
只是拿他不住。”番王道:“岂有个跌下马,就拿他不住之理!”百夫人道:
“我王不信,乞明日亲自上城观看一遭。”番王道:“你有心卖国,我那里
看得你这些!”百夫人道:“小妇人怎敢卖国!我王一看就见明白。”番王
道:“你有两件器,一件宝贝,岂可不奈他何!也罢,我且看你明日。”这
叫做:物必腐而后虫生,人必疑而后谗入。
    番王心上只是疑惑百夫人,这莫非是王爷又该成此一功?怎么又该成此
一功?原来,番王这些疑虑,早已有个夜不收打探得详细,报上王爷。王爷
道:“好了,今番百夫人又死了。”三宝老爷道:“怎见得他又死了?”王
爷道:“口说无凭,到了明日这时候就看见。”
    道犹未了,一面叫过王明来,吩咐道:“你即时闪进城去,捞出百夫人
那条红锦套索儿,那个幌心铃儿。”两件中间捞得一件来,赏银一千两;都
捞得来,赏银二千两。限五鼓时候就要交付。”王爷号令严肃,谁敢有违?
王明诺诺而去。又叫过左右先锋、四营大都督来,吩咐道:“明日黎明时候,
五个敌楼上,都要结起大红花彩,各色绣球缨络,各要鲜明,各楼上安排细
乐吹打,军马休息,不许喧嚷嘈杂,以炮响为号。”各将官应声而去。又叫
过各游击将军来,吩咐道:“各官统领各部军马,各备钩耙套索,在第三层
敌楼以里伺候,以敌楼上梆响为号。”各游击应声而去。又叫过各旗牌官来,
吩咐道:“你各人带领各色兵番,把第三层敌楼以里的砖街,扫净沙土。各
石缝里细细密密,安上铁菱角。黄昏时领出铁菱角去,限五鼓报完,违者枭
首示众。”各旗牌官磕头而去。又传出一枝令箭,叫唐状元、黄风仙五鼓时
候帐前听令。王爷吩咐已毕,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到了五鼓,王明跪在帐前,支付一条三丈多长、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
套索儿,一个不大不小,不铜不铁的幌心铃儿。王爷道:“你怎么两件都捞
得来?”王明道:“两件东西都在一张桌子上,故此一下子捞了他的来。”
王爷道:“这两件东西都有些通灵变化,倒没个甚么响声?”王明道:“不
敢欺,是我预备了去。”王爷道:“是个甚么预备?”王明道:“是我预备
下南京带来的狗皮荷包儿,包着他。狗为地魇,任是甚么通灵变化,受了这
个地魇,再不作声。”王爷道:“百夫人可知道么?”王明道:“知道肯把
我捞来?他一觉睡得只是鼾鼾的响,那里晓得些罢。”王爷道:“怎么这等
睡得死哩?”王明道:“说起个睡得死的话来又长了。”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百夫人堕地身死   引仙师念旧来援
      诗曰:
              独卧南窗一梦赊,悠然枕上是天涯。十洲三岛山无险,阆苑蓬莱路不差。诗句精神池畔草,       文章风骨笔头花。少年忠孝心如火,几谒金门几到家。
      却说王爷道:“虽是话长,你也大略些说与我听着。”王明道:“昨日
  小的承了老爷军令,不敢有违,即时一根隐身草,闪进城去。进城之后,找
  到百夫人宅上,街衢屈曲,经过一头茂盛的林丛,只见一个大虫飞到面上来,
  一口就咬住个鼻子,咬得小的昏昏沉沉,就要瞌困。小的心里却明白,想说
  道:“元帅老爷军令在身,怎么敢在这里瞌困?’连忙的口里说道:‘你是
  个甚么虫咬着我?我有元帅的印信批文在这里,你可怕么?”那虫倒是个灵
  虫儿,就会说话,答应道:‘你既是个奉公差的,我饶了你罢。’小的又多
  了个嘴,问他道:‘你是甚么虫儿?’灵虫儿说道:‘我的事也一言难尽。’
  小的说道:‘你也说来。’灵虫儿说道:‘维我之来,嘿嘿冥冥,非虺非螫,
  无状元声。不寝而梦,不醉而醒;不疾而疲,不叹而呻。若浮云而未坠,若
  负重而莫胜。入人之首,倏焉如兀;欲仰又俯,求昂反屈;若南郭子俯几而
  坐,北宫子丧亡而出。入人之目,若炫五色、注睫欲逃,回瞬成黑。如昌黎
  之昏花,步兵之眼白。入人之手,如挚如维。将掉臂而徒倚,欲抚掌而离披,
  坠何郎之笔,落司马之杯。入人之足,如纠如缠;欲举武如超乘,比寸步于
  升天。李白安能脱靴于内陛?谢安何以曳履于东山,至若青缃浩牍①,玉简陈
  编,诵不能句,读未终篇。惟我一至,令人茫然。如右军之坦腹①,靖节之高
  眠;又若汪洋奥义,佶屈②微言,凝思伫想,欲采其玄。自我一至,忽然汗漫。
  如尹文之坐玄,这摩之逃禅。凡此之类,倦态不一,实我之故,伊谁之失!,
  是小的说道:“依你所言,你却不是个磕睡虫儿么?’虫儿道:‘是也,是
  也。’他又问小的是个甚么人,小的道:‘我是个枕头。’虫儿道:‘你怎
  么是个枕头?’小的道:‘你撞着我,却不是个瞌睡撞着枕头。’那虫儿笑
  起来,一把扯住小的说道:‘我正要个枕头。’小的心上用得他,就将计就
  计,许下他一个枕头,带者他找到百夫人宅上。蓦进百夫人房里,只见百夫
  人正在那里欲睡未成。是小的对虫儿说:‘这不是一个娇娇刮刮、白白净净
  一个好枕头也。’那瞌睡虫儿也晓得有些意思,一溜烟就溜在他的鼻子里面
  去了。百夫人害了个瞌睡,鼾鼾的一片响,那里会醒!是小的乘其方便,捞
  将他这两件东西来了。”王爷即时取过二千两银子,赏赐王明。
      王明驮了这一百二三十斤银子,走出帐外来,劈头撞见个旗牌官,都来
  报事。又撞见个唐状元、黄凤仙,也来报事。唐伏元问王明在那里来,王明
  却把个取百夫人两件宝贝、王爷赏赐银子各样事,细说一遍。唐状元道:“王
  爷叫我们五鼓听令,若是干功,也会有赏。”夫妻一对,即时走上帐前,拜
  见王爷。王爷即时把那条红锦套索、幌心铃儿,交与黄凤仙、又吩咐他几声,
  说道:如此如此。”又叫过唐状元来,吩咐他几声,说道:“如此如此去。”
① 筚篥——同觱篥,古代管乐器。 ① 临楮(chǔ,音楚)——临纸,临书(表)。 ② 虔悬——虔诚。

    迨后到了天色黎明,番王领了左右头目,大小番官,一齐坐在西门楼上,
看百夫人出阵,功展何如。守到天明,那里见个百夫人出来?只见城下远远
的两个人,两骑马,来得从从容容,走到城门之下。只见左边马上是个男子,
乌纱帽、大红袍、黄金带、皂朝靴,衣冠济楚,文质彬彬;右边马上是个女
人,金丝冠儿、大红袍儿、官绿裙儿、红绣鞋儿,眉湾柳绿,脸带桃红。两
个人齐齐的抬起头来,看一看城上。番王一向心上疑百夫人在阵上卖国,今
日之时却又不见个百夫人出来,却又看见城下两骑马两样的来人,心上越发
犯疑,叫左头目问城下道:“你们是甚么人?”唐状元受了王爷妙计,答应
道:“我是大明国一个征西大部督武状元浪子唐英,蒙你百夫人新订良缘,
做我偏房次室,约了今早成亲,故此特来迎接。”黄凤仙受了王爷吩咐,高
叫道:“我就是唐状元的金紫夫人。连日和你百夫人叙话,蒙他许下嫁我丈
夫,佳期约在今早,故此特来迎接。列位若不准信之时,现有他的三丈多长、
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摇得响得一个幌心铃儿,昨日已经交付在我处,
约定今早只是成亲,再不厮杀。”唐状元又说道:“列位若不准信之时,你
看我们满营中都是花红挂彩,都是鼓乐齐鸣。”道犹未了,城外一声炮响,
各营里鼓乐喧天。
    番王听知这两席话,满心准信,高叫道:“泼贱婢,敢这等苟求快活!
我已三五日前看破他了,都是你们众人和他遮盖!今日噬脐,悔之何及!”
叫左右快去捉他过来。一会儿左右们捉将有夫人来了。原来百夫人吃了瞌睡
虫儿的亏,一觉睡到日高三丈,还是这等魂梦昏昏,到了番王面前,只得双
膝跪下。番王大怒,骂说:“好贱婢,好个唐状元的偏房次室,偏你要受快
活,偏我的国把你卖么?”叫左右的:“拿刀来!等我亲自剐他一百刀,看
你去做偏房次室不做!”百夫人越发不晓得风在那里起?雨在那里落?连声
叫道:“好屈也!好屈也!”番王又叫拿刀来。百夫人道:“钢刀虽快,不
斩无罪之人。怎么平白地只要杀我?”
    番王怒气填胸,只是不得个刀到手。左右头目却把个唐状元说的前缘后
故,细细的与他说一遍。百夫人情屈难伸,放声大哭,说道:“天下有这等
的冤枉事情!我丈大死肉未寒,我怎么许他们房次室?假饶我要嫁人,银眼
国岂可少了我的丈夫?况兼甚么唐状元,我不曾看见他的面;甚么大明国,
我不知道在那个东西南北,我怎么有这段情由?”番王怒气不息,骂说道:
“泼贱婢,你还嘴强!你既是不曾得看见他,怎么红锦套索,幌心铃儿两件
宝贝,都先交在他处?却又睡到这等日高三丈,还不睁开眼来?”
    百夫人说得哑口无言,委是睡在床上不曾早起来;起来之时,止摸着九
口飞刀,不见了红锦套索、幌心铃儿。正叫做屈天屈地,有口难分。那里晓
得是王爷妙计,两着双关。百夫人只得长声啼哭,哭一声百里雁,喊一声天,
狠一声冤,叫一声屈,哭得凄凄惨惨江天冷,任是猿闻也断肠。左右头目哭
得心酸,说道:“这个中间决有些甚么冤枉。”没奈何,再三禀告番王,“饶
他一命罢。”
    番王看见百夫人哭得利害,况兼又是左右头目再三劝解,意思也罢。百
夫人又哭又说道:“只是饶我死,我心事终是不明,放我出城去杀他一阵,
把那冤枉人的贼精,不是他,就是我!我死在沙场上心事就明,只是我死之
后,不可令百氏无后!家有弱嗣,望二位老爷善为抚养。我夫妻两个死在九
泉之下,感恩不浅。”左右头目说道:“你怎么说出这许多的闲话?你只出
城去杀一阵来,就见你的心事,胜败非所论也。”番王道:“甚么心事?只

好去洞房花烛夜罢了!”左右头目都说道:“决没有此情。小臣两个情愿把
两家人口,做个当头,放他出城而去。倘有成亲之事,小臣两家人口,愿受
其罪。”番王道:“既如此,你两家各供上一纸状来,我才肯放他去。”左
右头目各自供一纸,如虚甘同受罪,番王应允。百夫人挽刀上马,大开城门,
放他出去。
    百夫人骑在马上,这一肚子冤枉,再没处投天,咬牙切齿,恨上两声。
只见城门外果真一个顶冠束带的少年,自称唐状元,和他拱手。他正然怒发
雷霆,又只见昨日那厮杀的女将,也是挽角穿袍,笑吟吟的叫声道:“二娘
子,你来也。”百夫人却才晓得是这两个人坑陷他!恨上两声,骂上两声,
恨不得一刀就了结一个。把马一夹,那马走如飞。把九口飞刀尽着平生的气
力,飞舞而起,一直杀上前来。前两骑马转身就走。前面两骑马走得紧,后
面一骑马赶得紧。走的走,赶的赶,不觉的一霎时就赶过了一层敌楼,一霎
时又赶过了第二层敌楼。看看的赶上,早已又到了第三层敌楼。
    百夫人狠起来,飞一刀上前去,一刀砍下一边马腿来。百夫人有了兴头,
又夹起马赶向前去,前面就不见了那两个人。那骑马不知又是甚么缘故,一
毂碌跌翻在地上,把个百夫人一跌跌将下来。百夫人正在怒发冲冠,势如破
竹,走发了性子,撇开马就是两只金莲,步路而走,还指望照旧是这等其快
如飞。那晓得走不过三五丈之远,也是一毂碌一根倒栽葱,跌翻在地上,一
声梆子响,两边游击将军,一片的钩耙绳索,一会儿解到中军帐上,一会儿
砍下一个头来。唐状元领了头,到西门外竖起根竿子,悬着这个头,高叫道:
“银眼国国王及大小官员人等知悉,早早的开门纳降,迟者与此同罪!”唐
状元号令已毕,回复王爷。
    老爷道:“怎么王老先生昨日就晓得今日百夫人会死?”王爷却把个王
明取过红锦套索、幌心铃儿,各营搭彩,各敌楼上细乐,各游击钩耙,各旗
牌官扫沙安铁菱角,唐状元夫妻冠带,事事细说一遍。老爷满心欢喜,说道:
“今日之功,奇哉!奇哉!王明是个抽车之计,唐状元是个反间之计,搭彩
鼓乐都是些插科打诨,铁菱角、钩耙绳索才是下手工夫,却还有一件,原来
要滴溜圆的石子儿漫街,已自就算定了是今日之用。长虑却顾有如此。”王
爷道:“我因百夫人一日会跑千里远路,故此把个圆石子儿漫街。圆石子儿
分外光滑,怎么起得步去?漫街之计,特令人不知。昨日却扫开沙来,安上
铁菱角,任他踹在石子儿上,石子儿滑他一交;任他踹在铁菱角上,铁菱角
趯他一交。故此百夫人赶将来,马就马倒,人就人倒。这也只当是个地网天
罗,死死儿关住他的。”
    道犹未了,一面传令诸将帐前颁赏。唐状元夫妇各赏银五十两,各游击
各赏银七十两,各营各都督各赏银三十两,各旗牌官各赏银二十两。簪花挂
彩,不在话下。
    三宝老爷道:“今番却好安排筵席么?”王爷道:“夜不收曾说是还有
一个甚么引蟾仙师,只怕他又来费嘴。”老爷道:“只在今日就见定夺。怎
么今日就见定夺?若是没有那个仙师,今日一定开门纳款;若是果有那个仙
师,今日一定关上城门,之乎也者。”差人看来,果是关上城门,城中不见
有些甚么动静。老爷道:“这番狗敢这等倔强无礼,明日拿住之时,剐了做
一万块。”
    却说番王看见西门外竖起竿子,挂起百夫人的头来,却才晓得百夫人是
个真心实意,屈死了忠良。连忙的把两张供状交还了左右头目,汗颜归朝。

左右头目说道:“事至于此,不如开门纳款,还得个干净。迟则祸来不小,
欲解无由。”番王道:“起初不曾投降,得到如今却是迟的。前日仙师临行
之时,留下一个木鱼儿在这里,说道:‘你国中若有大难,你就敲我的木鱼
儿,我自然下来救你。’今日如此大难,不免来求救仙师一番。”左右的头
目说道:“仙师曾说百里雁何如?”番王道:“曾说他会死。”头目道:“木
从绳则直,人从谏则圣。前日仙师之言,主上不听。今日百夫人之言,主上
不听。你莫怪小臣们所说,有眼不识忠良,有耳不听忠谏,国破家亡,想在
目下。”番王道:“你两个人这等埋怨,你各人自去罢!我自有处。”左右
头目果真的收拾去了。
    番王道:“我只要求我的仙师,要你们做甚么?”即时谨焚真香,对天
祷告。祷告已毕,拿出木鱼儿来轻轻的敲了三下,响声未绝,一朵祥云冉冉
的下来,云里面坐着一个引蟾仙师。按下云头,进到殿上。番王扯着磕头就
是拜,仙师即忙还礼,说道:“主上,你今日怎么行这个大礼?”番王道:
“御兄在上,寡人今日国中被此大难,控诉无门。望乞御兄广开方便,和我
救拔一番。”仙师道:“百里雁何如?”番王道:“果中御兄之言,已经死
了。”仙师道:“敌人连输连走,正所以长他的骄,满他的气,他公然不知。
骄矜自满,娇兵必败,欺敌必亡,焉得不死。百夫人何如?”番王道:“百
夫人倒尽忠而死。”仙师道:“他那三件宝贝,这如今都在那里?”番王道:
“飞刀随阵丧失,套索、铃儿,都是未死之先,送了中朝。”仙师道:“也
没个送中朝之理,想是被他们设计取将去了。左右头目在那里?”番王也是
个狡狯的,就里一个小小的谎儿,说道:“左右头目不堪提起。”仙师道:
“怎么不堪提起?”番王道:“他两个每每主张我去投降,我说还有御兄在
上,不曾禀告得,怎么擅自投降?他两个就使起性子来,说道:‘今日也御
兄,明日也御兄,当此大难之时,御兄在那里?你既是求教御兄,我们不如
各人去罢,且看你御兄,明日做出甚么乾坤来!’故此他两个拂袖而去,再
三留他不住。”
    番王这一席话,分明要激发个仙师。果真的激石乃有火,激水可在山。
仙师就激将起来,说道:“这两个人好没来历,何故小视于我?他说我不如,
我偏然要做个大乾坤来他们看着。”到了明日,衣袖里取出个经折儿,掀了
一掀,掀出一个画成的触角青牛。仙师喷上一口水,那只牛就扑地一声响,
竟自走将下来。仙师抢起衣服,跨将上去,手里一管没孔的铁笛,竟望西门
上出去。番王道:“御兄,你不用些军马么?”仙师道:“要他去抵枪?要
他何用!”番王道:“你不用甚么兵器么?”仙师道:“要他去绊手?要他
何用!”番王道:“你却怎么去厮杀!”仙师道:“这青牛就是我的军马,
这铁笛就是我的兵器。”
    道犹未了,径自出了西门,来到一层敌楼下。各营里不曾得令,不敢出
兵。仙师跨着个牛,直前面走三五十里之远,只当得缘绳走索的,缘一遭绳,
走一遭索。一会儿走到第五层敌楼之下,看见宝林山石崖上一行大字,着眼
一瞧,只见说是“雁飞不到处,人被利名牵”十个大字。仙师沉吟了一会。
怎么看见个字有个沉吟?原来引蟾仙师是天上一个■鞳星,■鞳星头上就是
个利名星,凭着你是甚么■鞳的,利名星一牵就走。他沉吟之时,看见百里
雁死在这里,是“雁飞不到处”一句,已经准验了。若是“人被利名牵”这
一句,再若准验之时,却不这场功劳是个假的,故此费了这一会沉吟。弄做
个没兴头,拨转牛来,照着西门上又是这等急走如飞。一会儿又在西门上各

  敌楼下,还不见些动静。走了一会,又望山脚下一去;住了一会,又望西门上
  一来。一日工夫,就走了三五转。元帅只是个不传令,各营里只是个不出兵。
  一个仙师,一只青牛,跑进城里去了。
      却说二位元帅看见有个仙师又来出阵,也不传令诸将,一竟请到天师。
  天师道:“容明日出马,看是何如?”明日之时,天师整衣出马,只见西门
  上走出一位仙师:
            头戴鹿胎皮,身披鹤氅衣。青牛丹井立,铁笛醮坛归。
      倒也好一位仙师,洋洋的满面风光。天师道:“来者是那一位仙翁?愿
  通名姓。”仙师把个青牛夹一夹,走向前来;把个铁笛儿摆一摆,象个要吹
  之状;从从容容,却说道:
            仙翁无定数,时入一壶藏。夜夜桂露湿,村村桃水香。醉中抛浩劫,宿处有神光。药裹丹       山凤、棋函白玉郎。弄河移砥石,吞日傍扶桑①。龙竹裁轻菜,鲛丝熨短裳。树栽嗤汉帝,桥板       笑秦皇。径欲随关令,龙沙万里强。
      天师听罢,说道:“这是李义甫赠玄微先生的五言排律。以此观之,仙
  翁莫非是玄微先生么?”仙师道:“是也,又名引蟾仙师。既承下问,愿闻
  道长大名?”天师道:“吾乃大明国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是也。”仙
  师道:“既是一个天师,岂不知天时?岂不知地利?何故提兵深入我西洋之
  中,灭人之国,绝人之嗣,利人之有,费人之财,是何理也?”天师道:“仙
  翁差矣!我二位元帅奉大明国朱皇帝圣旨钦差抚夷取宝,果有我中朝元宝,
  理宜取回。如无,即用一纸降书,何至灭国绝嗣之惨。”
      仙师道:“既不灭国绝嗣,怎么杀了我国中一个百里雁,又一个百夫人,
  兵卒们不下五七百,这些人命都有何辜?一旦置之于死?”天师道:“这是
  他们不知天命,负固不宾,自取其罪。”仙师就恼起来,说道:“你说那个
  不知天命?那个自取其罪?”天师道:“象你这等助人为恶,就是不知天命,
  就是自取其罪。”仙师把牛一夹,就是一铁笛掀过来。天师也把马一夹,就
  一宝剑掀过去。你一笛,我一剑;你一上,我一下。仙师也打不着天师,天
  师也打不着仙师。弄松了一会,各人散伙。仙师道:“你明日再来,看我的
  本领。”天师道:“贫道一定来相陪。”
      到了明日,仙师相见,更不打话,坐在青牛背上,拿起根铁笛来一撇,
  撇在半天之上,喝声道:“变!”那根铁笛即时间变,一十、一百、一千、
  一万,满天都是铁笛。又喝声:“长!”那上万的铁笛一齐长起来,长有千
  百丈之高,拄天挂地。又喝声:“粗!”那上万的铁笛一齐的粗起来,粗有
  三五丈之围,无大不大。又喝声:“来!”那上万的铁笛一声响,又是一根
  铁笛,吊将下来,拿在手里。天师道:“这等的术法,有何所难!我也做一
  个看着。”拿出一口七星宝剑,喝声道:“起!”那口宝剑自然腾空而起。
  喝声道:“变!”那口宝剑就是变,即时间上十、上百、上千、上万,满空
  中都是些宝剑。喝声:“长!”那上万的宝剑就是长,即时间就长有千百丈
  之高,撑天撑地。喝声道:“粗!”那上万的宝剑也就是粗,即时间粗有三
① 栌——黄栌。

五丈之围,遮天遮地。喝声道:“来!”那上万的宝剑一阵火光,一齐的吊
将下来,还是一口宝剑,归在天师手里。
    仙师道:“我要自己变化,一个变十个,十个变百个,百个变千个,千
个变万个。你意下何如?”天师道:“这个不消了。分身之法,且莫说是贫
道,就是贫道跟随的小道童儿都是会的。”仙师心上有些不快活,说道:“你
何视人之小也!既是你的小道童儿都会,你就叫他出来做一个我看。”天师
笑一笑儿,说道:“此何难哉!”叫出一个小道童儿来,年方十一二岁,头
发儿齐眉,穿领毛青直裰,着一双红厢道鞋。天师吩咐道:“你做个分身法
来。”那小道童儿且是惯熟,把个头发儿抹一抹,把个直裰儿抖一抖,口儿
里念一会,手儿里捻一回,自己喝声:“变!”即时间一变十、十变百、百
变千、千变万,虽然万数之多,一样的头发,一样的直裰,一样的道鞋。天
师喝声道:“长!”那万数的道童儿就是长,就有十丈之长。天师又喝声道:
“粗!”那万数的道童儿就是粗,约有五七尺围之粗。
    天师看着仙师,问声道:“可好么?”仙师道:“也好。”“好”字未
了,仙师手里的铁笛吹上一声,只见一阵风突然而起:
        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声。
    一阵风渐渐的大,渐渐的狂将起来,翻天覆地,平地上却站不住人。仙
师的意思要刮倒那些道童儿,那晓得上千上万的道童儿,就是钉钉住了的一
般,动也不动。过了一时三刻,风儿渐渐的藏,天师却才丢下一道飞符,即
时一朵祥云从地而起:
        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那上千上万的小道童儿,都站在云头腾空而     起。
    天师道:“今番可好么?”仙师道:“好便好,只是起得慢些。”天师
道:“你还要怎么快哩?”仙师道:“你欺我不会快么?”牛背上铁笛又是
一吹,那条牛早已起在半天云里。天师跨上草龙,也自跟到半天云里。仙师
拿着铁笛,照着道童儿横一撇,要做个笔锋横扫五千军。天师伸起手接着,
还是一个道童儿,分明是个粒粟直藏千百界。仙师看见天师不是个巧主儿,
落下云来,竟回本国而去。
    天师轻轻的放了道童儿,拜见二位元帅,元帅道:“这仙师好一管利害
铁笛也!”天师道:“那个铁笛又没有孔,又吹得响,又能呼风,又能变化,
倒是个利嘴的。”三宝老爷道:“不如也叫王明去捞他的过来罢。”天师道:
“这也通得。”老爷即时叫过王明来,吩咐道:“现今引蟾仙师那管铁笛,
你去捞他的过来。捞得之时,也照王爷旧例,赏银一千两银子。”655
    王明应声而去。心里想道:“前日王爷赏我一千两银子,只当吹灰。今
日老爷许我一千两银子,不知财气何如?且走进城去,再作道理。”进了城
门,转东湾,抹西角,找到仙师的宫中,蓦进仙师的居里。只见引蟾仙师端
端正正在那里,桌子上一枝烛,一炉香,一部《道德经》。王明抬头瞧一瞧,
仙师光着两只眼睛坐在那里,却又不见个铁笛儿在那里,就是看见个铁笛儿,
却也下手不得的。王明沉思了一会,无计可施。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计较,才捞得他的铁笛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王克新两番铁笛   地里鬼八拜王明
       诗曰:
              无事闲来坐运机,立时行走立时宜。藏身一草偏行急,举目双旌岂返迟。画鼓无心声战斗,        红尘不动马驱驰。任君门户重重锁,几度归营酒满卮。
       却说王明沉思了一会,无计可施,只得又闪到门外,心里想道:“前日
  那二千两银子,多亏了那个瞌睡虫儿。今夜少不得去寻他来,才有个赢手。”
  一径反走出门来,找着前日的树林之下,左走右走,不见有个甚么虫儿。过
  了一会,只听见嗡一声响,一个苍蝇飞到面上,打一撞。王明只在想着瞌睡
  虫儿,认不得是个苍蝇,问说道:“哥,你是那个?”那苍蝇又巧说道:“你
  寻那个?”王明心是急的,顾不得是不是,说道:“我寻个瞌睡虫儿。”苍
  蝇道:“你寻他做甚么?”王明道:“我有场好事照顾他。”苍蝇听见说是
  有场好事照顾他,他就冒认着说道:“我就是瞌睡虫儿,你怎么不认得?”
  王明道:“你却不是昨日的。”苍蝇又诡他诡儿,说道:“我虽不是昨日的,
  昨日的却就是我们一班。”王明道:“昨日的说了一篇文,你可有得说哩!”
  苍蝇道:“怎么没有得说,我也说一篇你听着。”王明道:“你就是说来。”
  苍蝇道:
       “嗟我之为人也,逐气寻香,无处不到。顷刻而集,谁相告报?在物虽
  微,为害至要,若乃炎风之燠,夏日之长,寻头扑面,入袖穿裳,或集眉端,
  或沿眼眶;目欲瞑而或警,臂已痹而犹攘;或头重而腕脱,每立寐而颠狂。
  又如峻宇高堂,法宾上客。或集器皿,或屯几格,或醉醇醪,因之沉溺;或
  投热羹,遂丧其魄。尤忌赤头,号为景迹。引类呼朋,摇头鼓翼。至于腯豕②
  肥牲,嘉肴美味,稍或怠于防闲,已辄③遗其种类。养息蕃滋,淋漓败坏。亲
  朋索尔无欢,臧获因之得罪。余悉难名,凡此为最。”
       这一篇分明是个《苍蝇赋》,原来王明不学书,文理苦不深,听见说得
  好,只说真是昨日的一般。苍蝇说道:“我说了这一篇,你今番却认得么?”
  王明大喜,连声道:“认得!认得!我和你同去,有好事照顾你。”带着他
  闪进仙师的宫中,又进到房里。
       此时已是个深黄昏,只见仙师坐那里,眉眼不开,意思要打盹。王明指
  着仙师,说道:“这不是场好事也。”苍蝇看见仙师生得白白净净,只说是
  块大哉肥牲,狠是嗡一声,一头拳撞着他的脸。仙师吃他这一撞,转撞醒了,
  骂说道:“这屎苍蝇,是那里来的?”叫声:“徒弟,赶开这个屎苍蝇,等
  我好睡。”王明站在一边,心里只是连声叫:苦也!苦也!说道:“原来是
  屎苍蝇,错认他做个瞌睡虫儿,致使仙师睡不着,弄巧反成拙,说不得还要
  出去寻个真的来。”
       今番出去分外仔细,东也叫声瞌睡虫儿,西也叫声瞌睡虫儿。忽然撞着
  一个大饿蚊虫,正没处寻个人咬,肚里饿得慌,听见王明寻瞌睡虫儿,他只
  说是有甚么好处寻瞌睡虫儿,他意思就要充他,问说道:“是那个叫我也?”
  王明道:“我昨日照顾你,你今日就不认得我?”蚊虫真是个利嘴,就扯起
② 濑(lài,音赖)——湍急的水。 ③ 嫫(mó,音膜)母——传说中的丑妇。

  谎来,说道:“昨日是我家兄。”王明只是要得紧,说道:“昨日是令兄?
  你却不也是个瞌睡虫儿?”蚊虫就假充一下,说道:“我怎么不是?你有个
  甚么好处照顾我么?”王明道:“有场好事,只要你是个真的。”蚊虫利嘴,
  假的就说做真的,说道:“好大面皮,又有个甚么假的!”主明道:“昨日
  令兄有一篇文,今日一个假的也有一篇文。你既是真的,你念出文来,我听
  着。”蚊虫说道:“我也念一篇文,你听着:
              我之为人也,方天明之当天,潜退避于幽深。翅敛缉兮凝痴,口箝结兮吞暗。虽智者之莫         觉,亦安能眇视而追寻。及斜阳之西薄,天冉冉以就昏,遂拉类而鼓势,巧排闼而寻门。或投         抵于间隙,潜深透乎重阍①,窥灯光之晰晰,仍倚壁而逡巡;伺其人之梦觉,为吾道之屈伸。方         其犹觉也,则闻静①无语,坐帷立裳。心摇摇而图食,意欲举而畏擒。及其既梦也,则洋洋而得         志,飞高下以纷纭;亲肌肤而利嘴、吮膏血于吻唇。既饱而起,饥而复集。已贪婪之无厌,挥         之则去,止之复来,何耻畏之足云。声喧豗①兮连雷,刺深入兮刺针。梦既就而屡觉,心欲忍而         莫禁。既冥击之莫得,徒束手兮嗔心①。”
       这一篇分明是个《蚊虫赋》,王明听见说甚么“排闼寻门”,又说甚么
  “犹觉既梦”,只说是个瞌睡里面的事,今番却是真的。连忙说道:“你是
  个真的!跟我来,我有场好处照顾于你。”带着他走到仙师房里。
       此时已是更尽多天,仙师朦朦胧胧,伏在桌子上打个盹。王明指着说道:
  “这不是一场好处照顾你也。”蚊虫看见仙师生得细皮薄面,正是他的货,
  轻些上前。却好的他肚里饿得慌,那里又顾得轻不轻,撞上前吮着一嘴。就
  是行针的医生,狠是一针。蚊虫这一针比先前屎苍蝇那一嗡还狠十倍,你教
  仙师再又睡得着哩!光溜溜的两只眼睛,叫声:“徒弟,你都在那里,不来
  收拾,致使这等的饿蚊虫来咬我哩!”王明听见说是个饿蚊虫,却又连声叫:
  “苦也!苦也!冤家怎么又寻了一个蚊虫。今日这一千两银子,这等难也。”
  沉思了一会,将欲出去再寻那瞌睡虫儿,时日有限,再错寻了一个,却不误
  了工夫!将欲站在这里,引蟾仙师眼睁睁的,却又不见个铁笛儿在那里,倒
  是费嘴。
       又过了一会,却才拿出主意来,说道:“求人不如求已。钝铁磨成针,
  只要工夫深。挨了守这一夜,那里不是。”
       好个王明,一直守到鸡叫。怎么直到鸡叫?却说那仙师伏在桌子上,倒
  尽在要睡,一初逢着个屎苍蝇一嚷,落后又着蚊虫一针,反弄得清醒白醒的
  坐起来。故此一直坐到下鼓,却才精神倦怠,心事不加,着实要睡。把个衣
  服一掀两掀,掀翻了睡到床上。原来那管铁笛带在胸脯前,时刻不离的,只
  因要睡得忙,掀得衣服快,却就连衣服卷着,搁在床头边,王明眼看得真,
  只是不敢动手。过了一会,还不敢动手。又过了一会,一总有半个多时辰,
  仙师鼻子里只是鼾响,口里只是哼聊,王明心里想道:“今番却睡沉了。”
  王明却又小心,生怕有甚么不测处,照旧到他耳朵边做个屎苍蝇的声嗓,嗡
  狠是一声,仙师也不晓得。王明又不放心,拿起隐身草,当做蚊虫,到他脸
① 叶(xié,音谐〕韵——谐韵。 ① 赆(jìn,音尽)——临别时赠送的财物。 ① ■鞳——同“疙瘩”。 ① 谢朓——南齐人,好文学。

皮上吮一针,仙师也又不得知。王明道:“今番是好动手了。只一件,又怕
那管铁笛有个甚么响声。也罢,丹桂不须零碎折,请君连月掇将来。”
    好个王明,连仙师卷铁笛的道衣,一缴过儿都捞翻他的来,回来交付老
爷,已自天色微明:
        茅屋鸡鸣曙色微,半轮斜月已沉西。吾伊盈耳穷经处,满目英英济济齐。
    老爷接了铁笛,满心欢喜,一边叫军政司收下,一边叫取过一千两银子
来赏王明。王明领了这一千两银子,好恼又好笑,怎么好恼又好笑?都学夜
来的屎苍蝇、饿蚊虫两个误事,却不好恼。得了这一千两银子,盲子见钱眼
开,却不好笑。王明便好笑,引蟾仙师也好笑。
    却说仙师到了天明,一觉眼醒,正要起到备办厮杀,床头边摸一个空,
摸铁笛摸一个不见!仙师慌了事,连忙的叫徒弟来,告诉他不见了衣服,不
见了铁笛。徒弟倒说得好,说道:“师父,你没有走甚么邪路么?只怕吊在
斜路上去了。”天师恼头上喝声道:“唗!那里一个出家人戴顶冠儿,走甚
么斜路哩!”徒弟说道:“那金厚金薄的笑话儿,岂不是个戴冠儿的走斜路
么?”
    道犹未了,只见日高三丈,番王不见仙师出去,亲自进来问候。进到床
面前,叫声:“御兄,你今日怎么这等贪睡也?”仙师越发没趣,却又遮盖
不来,只得直言告诉,说道:“夜来五鼓上床,并没有个甚么动静。不知怎
么样儿,天明不见了衣服,不得起来。”番王道:“我朝里另做得有新衣服,
取来御兄穿。”即时取过衣服。仙师又说道:“衣服倒不至紧,还不见了件
东西。”番王道:“是件甚么东西?”仙师道:“不见了我的铁笛。”番王
道:“可还有第二管么?”仙师道:“天上地下,有一无二,那里又有第二
管哩!”番王道:“快差精巧铁匠们旋打一管吧?”仙师道:“仙胎圣骨,
怎么旋打得成?”番王道:“这却不是花子死了蛇,没得弄了。”仙师道:
“还是猜枚的吊马,两手都脱空。”番王道:“只一管铁笛,怎么两手都脱
空?”仙师道:“夫之不幸,妾之不幸!这却不是两手都脱空?”
    番王听见这句活,却才想到自家身上,老大的吃力,说道:“那里去追
寻他来?”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即时出下一道榜文,满国中张挂:
        所有仙师铁笛一管,自不小心,夜深失落。知风报信者,赏银五百两。收留首官者,赏银     一千两,敕封一品官。
    满国中大小番子嘈嘈杂杂,那里去追寻?榜文张挂了一日,到第二日侵
早上,一个官揭下了:“小臣姓葛名燕平,百夫人之弟,现任副平章之职。”
番王道:“可拿将铁笛在这里么?”葛燕平道,“没有铁笛在这里。”番王
道,“既没铁笛在这里,怎么敢擅揭我的榜文?”葛燕平道:“虽没有个现
铁笛,却晓得铁笛的着落,又有个跟寻之方。”番王道:“方可灵验?”葛
燕平道:“百发百中,只要王上那一千两银子。”番王道:“银子现在,你
先说个着落来。”
    葛燕平道:“小臣打探得南船上有一根草,叫做隐身草,拿起来只是他
看见别人,别人却不看见他。又善能排金门,入紫阁,不数甚么钱神。前日
小臣的女兄,不见了那两件宝贝,负屈含冤,都缘是个王明捞将去了。今日

这个铁笛,一定又是他。这却不是个着落?”番王道:“这个着落也是猜详。
未得其实。且说跟寻之方何如?”葛燕平道:“本国宝林山下有一个猎户,
名字叫做沙卿莫,浑名叫做地里鬼,专一架鹰走犬,打猎为生。一日打着一
只老猿,拿住要杀他,老猿就讲起话来,说道:‘你不要错认了我,我是你
一个大恩人。’地里鬼说道:‘你是个老猿,有个甚么恩到我?’老猿道:
‘我已经修行了千百多年,神完气足,骨换胎移,你怎么拿得我住?只因上
帝有旨,说你执业虽然不好,中间却有一点不嗜杀之心,着本山土地化你个
好人。本山土地又着我送件宝贝与你,拿了这件宝贝,十年之内,官封一品,
白银一千,一场富贵,报你那一点不嗜杀之心。’地里鬼听见这一场宝贵,
连忙的放了手,反跪着他,磕上两个头,赔个情儿,说道:‘唐突之罪,望
恕侥!’老猿到自己头顶上扯下一根毫来,碧澄澄的颜色,就象个翠羽一般,
约有三寸多长,递与地里鬼。又说道:“我一生修行,只修得两根毫。这是
第二根毫,将来与你,名字叫做隐身毫,将来与你,名字叫做隐身毫,拿在
手里,只你看见人,人再不看见你。你去且安守十年贫困,十年之内,必主
大发。’地里鬼道:‘假如不发何如?’老猿说道:‘十年之内如不发者,
天之命也。君子俟命,岂可再来架鹰打猎么?’道犹未了,早已不见了个老
猿。地里鬼大喜,拿着根毫,果真的人都不看见他。他恪守令旨,再不打猎,
只是安贫。”番王道:“这事至今几年?”葛燕平道:“至今已自八年。王
上榜文说道:‘遗银一千两,敕封一品官。,、这却不是应在他身上?叫他
去跟寻,这却不是个跟寻之方?”番王道:“既如此,就在你身上去请他进
来。”
    葛燕平即时请到地里鬼,见了朝。番王道:“本国仙师一管铁笛,被南
船上王明有根隐身草,捞将去了。葛平章荐你有根隐身毫,要你去捞他的来。
捞来铁笛之时,官封一品,赏银一千两。”地里鬼看见印合了他当年老猿的
话语,不胜之喜。拿了隐身毫,竟出朝来。一边走路,一边想道,说道:“我
有这根毫,只是人不看见我,我到南船上怎晓得个铁笛在那里?怎取得出来?
还有一计,不如去见仙师,讨些口诀才好行事。”
    果真的拜见仙师,叙了闲话,地里鬼说道:“仙师老大人,铁笛儿可有
个甚么号头么?”仙师道:“我的铁笛是个无价之宝,凭你放他在那里,上
面有一道黑烟。但有黑烟,就晓得是他。”地里鬼说道:“可有个甚么名字
么?”仙师道:“名字便没有。只是对着黑烟之下,叫声‘帝都地’,他就
一溜烟直冲而起,不论在九地之下,不论在九天之上,都是到手的。”
    地里鬼得了口诀,拜辞而去。走到南船上,此时已有未末申初。满船上
走一遍,却是隐身毫在手里,没人看见他尽他自由自在,逐节挨寻。只见军
政司船上有一道黑烟,直在船梢上些。地里鬼要叫他声儿,这声气却是隐不
得的,怕人听见。一直守到黄昏前后,船上还不曾起更也。好个地里鬼,悄
悄的走到黑烟之下,叫上一声“帝都地”,果真的一声响,一管铁笛冲将出
来。地里鬼拿着铁笛,只当拿着一个一品官,拿着一千两银子,好不快活也。
一蓬风竟直走转朝里,把个铁笛交付国王。国王即时封官一品,即时递上一
千两银子。地里鬼一朝富贵而起。
    引蟾仙师得了铁笛,仍旧是骑了牛,一鞭而出马,叫道:“南朝好蛮贼
哩!怎么把我的宝贝儿偷将去了?快快的双手送将出来,少侍迟延,我教你
吃我一刀之苦!”手里拿出口刀,幌上几下,一只牛走上走下。蓝旗宫报上
元帅,老爷道:“昨日不来,今日又来,其中有个缘故。”王爷道:“怎见

得?”老爷道:“昨日不来。因为失了宝贝。今日又来,一定是有了宝贝。”
王爷道:“但看军政司就见明白。”查到军政司,果真的不见了铁笛。王爷
道:“元帅高见。”即时传令,各营俱各按兵不动。仙师走了一会,叫了一
趟,没人理他,无兴而去。
    王爷又叫过王明来,吩咐道:“你昨日捞来的铁笛,不知怎么今日又被
他捞将去了!”王明道:“只是小的有这个隐身草,行走无踪,会捞别人的。
那里又有这等一个人,会捞我们的?”老爷道:“正是有这等不明白的事。”
王明道:“没有甚么讲的,小的再去捞他的来就是。”老爷道:“今番不比
前番,他那里一定有个甚么异样好人了。”王明道:“小的还有别法,不当
只是一根隐身草。”
    道犹未了。竟自出去,走到银眼国城门之下。原来仙师的贪心不足,又
叫地里鬼过来,打探别的宝贝,也走到城门之下。一个一根隐身草,一个一
根隐身毫。你不见我,我不见你。偏是冤家路儿窄,可可的两下里撞一个头
拳,一个人一骨碌跌翻在地上。王明吃了一惊,说道:“只有人不看见我,
我怎么这会儿也不看见人?”地里鬼也吃一惊,说道:“只人不看见我,怎
么这里有个看不见的人?”王明拾起草,拿在乎里。地里鬼终是生疏,爬起
来,毫还丢在地上,没有了毫,却就露了本相。
    王明看见是个番子,心上就明,走向前去,一把挝过来,擂上几个大拳
头,骂说道:“番狗奴!我昨日船上不见了铁笛,原来就是你的鬼。”地里
鬼无言可答,看见王明来得凶,生怕去了这根毫,狠是一脱挣,挣了手,望
地上一刺。王明骂说道:“你只好做个地里鬼罢!”这一句是王明信口骂他,
地里鬼错认了,只说是叫他名字,拾起了毫,反来赔个小心,说道:“王明
哥,小弟有所不解,怎么老哥也晓得小弟的贱号?”王明晓得是番子错认了
话,不免就鬼推他一番,却好下手。他连忙答应道:“我自从到你国中,就
晓得有个地里鬼,只是不曾相会。”地里鬼越发欢喜,说道:“前日国王为
因铁笛之事,把老哥的事细细的告诉小弟,只是小弟失亲。”
    王明就透他透儿,说道:“你手里是个甚么?”地里鬼说道:“是个隐
身毫。”地里鬼也问道:“你手里是个甚么?”王明道:“是个隐身草。”
地里鬼道:“奇哉!都是我看得见人,人看不见我。”王明道:“你这宝贝
是几时得的?”地里鬼道:“我得了七八年,前日才得了这些利落。”王明
又问他一个详细。地里鬼又告诉一个详细。
    王明得了他的详细,却来诡他,说道:“你国中怎么这等好,只得一管
铁笛,怎么就官封一品,银子一千?若把我们南船上,只好一两银赏赐,就
是大事。”地里鬼也是个鬼,就要游说王明,说道:“王明哥,你一根隐身
草,我一根隐身毫,天生一对弟兄,小弟有一事相告,老哥不如和小弟同到
小弟国中去罢。”王明正要鬼他这一句话,又故意的说道:“好倒好,只怕
你的国王不肯重用我哩!”地里鬼道:“我国王求贤若渴,岂有不重用之理。”
王明却来下手他,说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到船上,我有几样好宝贝,待
我取将来献上你的国王,却不是个进见之礼。”
    地里鬼虽乖,却就识不得王明是个计,说道:“这个意思甚好,我和你
同去。”王明哄着他站在船头下,又叮嘱道:“我是个官身,只怕上船去有
甚么差遣。我又只得去答应一番,来得迟些,你必须在这里守我。”地里鬼
只图王明过去,一任之见,不曾经思,说道:“好兄弟,生死之交,莫说只
在这里等候,你就走到晚上些来,我也等你。”王明又稳他稳儿,说道:“你

  不怕人看见么?若是你的毫不济,我把我的草与你。”地里鬼又好胜,说道:
  “我的毫怎么不济?怎么要你的草?你只管去就是。”
      王明曳开步,转到船上,把个地里鬼隐身毫偷铁笛的事,细细的禀知元
  帅。元帅道:“既是此人有根隐身毫,只怕明日不奈他何!不如今日先着那
  个拿住他罢。”王明道:“不消又添出这一番事。待我取过铁笛回来,一齐
  拿他,同见元帅就是。”元帅道:“只怕他私自去了,却不枉费了这一番心,
  又多添一个害?”王明道:“其人虽是个番子,着实信实。拿来之时,还望
  二位元帅厚待他些,不然是小的卖了他,小的之罪,不自重乎!”元帅道:
  “就是。”
      道犹未了,王明一手隐身草,一手戒手刀,走到银眼国国王堂上,只见
  仙师正在对国王讲话,讲今日南兵怎么不出,讲明日怎么杀退甫兵。讲得正
  有兴头,王明仔细一瞧,只见一管铁苗带着腰里,一头系在带儿上,坐在椅
  子上,衣服却不拱起来,一头就露出些了。王明就在那露出了些的去处,捞
  将他的来,转到船头下,放下了草,叫声:“地里哥。”地里鬼也放下了毫,
  见了王明,说道:“哥,你来得好快也。”
      王明更不打话,一手挽着地里鬼,望船上直跑。地里鬼力气不加,只得
  跟着王明跑,口里叫说道:“你怎么扯我到你船上来?”王明道:“你怎么
  要我到你国中去?”地里鬼道:“到你船上,你们元帅肯容我么?”王明道:
  “到你国中,你们番王肯容我么?”地里鬼道:“我曾和你讲来,我国王求
  贤若渴,岂有不容之理!”王明道:“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元帅,天高地厚,
  于人何所不容!”地里鬼道:“你还让我去罢。”王明拿出铁笛来,说道:
  “铁笛已经在这里,你还到那里去哩?”地里鬼道:“怎么你又捞翻他来?”
  王明道:“你咋日怎么捞得去?”
      道犹未了,已自进了中军帐上,拜见元帅,交上铁笛。元帅吩咐军政司
  收下。地里鬼叩头,元帅道:“这是那个?”王明道:“就是银眼国地里鬼。”
  元帅道:“依你昨日到我船上偷出铁笛,不能容你。只是你今日结拜了王明,
  返邪归正,就是你开了自新之路。你可在我面前,拜了王朋为哥,王明叫你
  为弟,我元帅我和你两个作个证凭。”两个结拜已毕,元帅又吩咐道:“你
  尽心报国,不可二生。擒你这样鬼头,如发蒙振槁②耳。”地里鬼诺诺连声,
  说道:“既承重用,敢不尽心。”元帅又叫军政司款待酒食。王明陪饮,兄
  弟交欢,地里鬼欢喜不尽,说道:“不意今日拨开云雾而见青天。”这一段
  都是二位元帅曲尽人情,招来远人的机括。
      却说三宝老爷道:“且喜铁笛又来了,地里鬼又来了,止剩得一个仙师,
  不如多着军马围住他何如?”王爷道:“仙师是个古怪的,那条牛也有些古
  怪。此人非国师必不可服。”老爷道:“既如此,作速请国师,不可捱延岁
  月。”即时请到天师、国师。二位元帅把前缘后故,细说一遍。却说:“这
  如今只是一个仙师,一条青牛,都是利害的,故此特来相说国师做个处置,
  免得虚延岁月,所费不赀。”国师道:“贫僧看见这个国中一道白气冲天,
  一定有个甚么妖僧妖道,果中贫僧之言。”天师道:“开船之时,贫道剑头
  上出火,贫道也就说来,前行还主一凶,果真的费了这些事。”国师道:“仙
  师是个道家,请天师去罢。”天师道:“贫道已经和他比过手来,他那一管
  没孔的铁笛变化无穷,他那一只青牛飞腾顷刻,贫道一时也不奈他何!”国
② 钧——古重量单位,一钧为三十斤。

师道:“原来那管铁笛是个没孔的。”元帅道:“是个没孔的。”国师道:
“是王明捞将来了?”元帅道:“是王明捞将来了。”国师道:“借来我一
看。”元帅即时吩咐军政司取过铁笛来,奉上国师老爷观看。国师接过来,
左看右看,看之不尽,点两点头,说道:“这管笛儿我认得了。”
    毕竟不知主得这管笛是个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引蟾仙师露本相   阿丹小国抗天兵
    诗曰:
        作曲是佳人,制名由巧匠。鹍弦时莫并,凤管还相向。随歌唱更发,逐舞声弥亮。宛转度     云笼,逶迤出蕙帐。长随画堂里,承恩无所让。
    却说国师老爷接春笛儿在手里,点两点头,说道:“我认得了。”元帅
道:“认得是那里来的?”国师道:“且从容告诉你。待等仙师出来,贫僧
亲眼见他见儿,一总才实。”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引蟾仙师骑了一匹
青牛,挎了两口双刀,声声叫道,是那个又偷了他的铁笛,是那个又串拐了
他的地里鬼,在那里恨上恨下,咬牙切齿,好不利害也!”国师道:“待贫
僧出去看他看儿。”国师站在船头上看了一会,说道:“这畜生在这里这等
维持,全然迷失了真性!”众人只说国师老爷骂那仙师坐下的青牛,那晓得
说得就是那个仙师。国师老爷说道:“你们都站着,我去就来。”
    国师轻移几步,只见白云惨惨的围住了国师,一会儿就不看见在那里去
了。去到了敌楼之下,把个圆帽旋一旋,除将下来,头顶上就透出一道金光。
金光里面就现出了佛爷爷的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难,右有释伽,前有青狮白
象,后有韦驮天尊。佛爷喝声道:“畜生!你在这里做甚么?”引蟾仙师听
见说“畜生”两个字,心下就虚,抬起头来,猛空的是个佛爷爷在上,心里
吃好一大惊,想说道:“怪得这些宝船来下西洋,抚夷取主,原来是我佛爷
爷在上面。”未及开口答应,佛爷爷又叫声:“利名星何在?”只见一声响、
吊下一个牧童来,一手一条鞭,喝声:“那里走!”恰好的青牛背上,驮的
也是一条牛,只是颜色是个纯白的。一个牧童骑着一只白牛,腾空而起,止
剩得一条青牛在这里,没发落处。
    国师收了金光,云收雾卷,又在船头上。二位元帅说道:“敢问国师老
爷,这是一段甚么缘故?”国师道:“这个话尽长哩!”天师道:“难得国
师这等妙用,也要请教一番。”国师道:“当原先佛母怀了佛爷爷在身上,
未及生育之时,归宁母家。过婆罗山上,行了几里,只见一个牧童骑着一只
白牛,吹着一管铁笛。佛母听见他吹得腔调不凡,心上有些骇异。渐渐的牧
童儿骑着白牛,抹身而过,佛母接过他的铁笛来看一年,原来又是个没孔的
笛儿。佛母说道:‘娃娃,你这个笛儿又是铁的,又是没孔的,怎么吹得这
等响哩?’牧童道:‘我母母,你有所不知,短笛横牛背,各人传授不同。’
佛母道,‘假如我们也吹得响么?’牧童笑一笑儿,说道:‘我母母,你吹
得响时,你就是个治世老母,我就把这管铁笛和这只白牛,都送了你罢。’
佛母拿起来吹上一声,声音响亮;吹上几声,几声按津。牧童跳下牛来,磕
两个头,连铁笛连白牛,都送与佛母,牧童腾空而去。佛母得了白牛不至紧,
生下佛爷爷来没有乳,就把这个白牛乳养大了佛爷爷。故此传到至今,世上
吃斋的吃乳饼,就是这个缘故。”元帅道:“似此之时,这条白牛的功德不
小。”国师道:“白牛岂是等闲!按天上的■鞳星。那牧童儿又是个等闲的!
按天上的利名星。只有利名星弄得■鞳星动。后来白牛归了佛道,这如今睡
在佛爷爷莲台之下。牧童脱了凡骨,快活天堂之上。只有牧童儿牵得这个白
牛动。”元帅道:“适来牧童儿骑着白牛上天去,可就是这两个么?”国师
道:“引蟾仙师就是莲台之下的白牛,思凡住世,托为仙师。那管铁笛,就

是佛母吹得响的铁笛。故此贫僧一见铁笛,就晓得他的来历;一见仙师,就
认得他是个白牛。”元帅道:“牧童儿是那里来的?”国师道:“是贫僧叫
他下来,收服这个白牛上去。”元帅道:“铁笛何不还他去罢?”国师道:
“牧童儿手里拿的鞭,就是那管铁笛。”元帅道:“他…怎么得去?”国师
道:“是贫僧与他去的。”天师道:“佛爷妙用,功德无量。”老爷道:“早
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不去拜请国师,空费了这许多手脚。”
    王爷道:“我学生初到山下,意思要捉住百里雁。我写在石板上,说道:
‘雁飞不到处,人被利名牵。’怎么今日牧童果是个利名牵,仙师又是牧童
收去?偶尔中耳如此。”当有地里鬼听见王爷讲话,跪上前来,说道:“前
日仙师看见王爷题这两句诗,心中闷闷不快,原来也是这等一个缘故。”天
师道:“即此一事,可见得天下的事,都非是偶然。”
    老爷道:“还有那条青牛,不知是个甚么出外?”国师道:“叫来我问
他。”即时叫过青牛来。国师道:“你是个牛么?”青牛道:“小的是戴嵩
画的青牛,修行这几百年,才略有些意思,就被那位仙师老爷骑将来,左要
变化,右要飞腾,吃许多亏苦。那里晓得他是条白牛!”天师道:“你可脱
化么?”青牛道:“还是个牛,不曾脱化。”国师道:“你牛有一牛轮回,
到了双泯,自然脱化。”青牛道:“千载难逢,望乞佛爷爷指教!”国师道:
“初然是个未牧,未经童儿牧养之时,浑身上是玄色:
        生狞斗角怒咆哮,奔走溪山路转遥。一片黑云横谷口,谁知步步犯嘉苗。
    第二就是初调,初穿鼻之时,鼻上才有些白色:
        我有芒绳蓦鼻穿,一回奔竞痛加鞭。从来劣性难调治,犹得山童尽力牵。
    第三是受判,为童儿所制,头是白的:
        渐调渐伏息奔驰,渡水穿云步步随。手把芒绳无少缓,牧童终日自忘疲。
    第四是回首晓得,转头之时,连颈脖子都是白色:
        日久功深始转头,颠狂心力渐调柔。山童求肯全相许,犹把芒绳日系留。
    第五是驯伏,性渐顺习之时,和童儿相亲相伴,半身俱变白色:
        绿杨荫下古溪边,放去收来得自然。日暮碧云芳草地,牧童归去不须牵。
    第六是无碍,到了无拘无束的田地,浑身都白得来,只是后豚上一条黑
色:
        露地安眠意自如,不劳鞭策永无拘。山童稳坐青松下,一曲升平乐有余。
    第七到任运,任意运动,无不适宜,浑身都变得是白,只有一个尾子还
是本色:

        柳岸春波夕照中,淡烟芳草绿茸茸。饥飧渴饮随时过,石上山童睡正浓。
    第八到相忘,牛与童儿,两下相忘,是不识不知的境界,浑身都是白色,
脱化了旧时皮袋子。
        白牛常在白云中,人自无心牛亦同。月透白云云影白,白云明月任西东。
    第九是独照,不知生之所在,止剩得一个童儿:
        牛儿无处牧童闲,一片孤云碧嶂间。拍手高歌明月下,归来犹有一重关。
    第十是双泯,牛不见人,人不见牛,彼此浑化,了无渣滓:
        人牛不见了无踪,明月光寒万里空。苦问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丛丛。”
    说了十牛,国师又问道:“你可晓得么?”青牛道:“晓得了。”“晓
得”两个字,还不曾说得了,只见青牛身子,猛空间是白。国师道:“你是
晓得已自到了相忘的田地。”道犹未了,一声响,一只白牛就变做一个白衣
童子,朝着老爷礼拜皈依。国师道:“再进一步就是了。”一阵清风,就不
见了那个童儿。只见天上一轮月,月白风清,悠悠荡荡。天师道:“佛力无
边,广度众生。这个青牛何幸!得遇老爷超凡入圣。”国师道:“阿弥陀佛!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那牧童即是人,牛即是心。双泯即人心俱浑化,而证
于本然之道。阿弥陀佛!心孰不有?有则当修。道孰不具?具则当证。牛用
可驯,心岂不可修。心既可修,道岂不可证。不修心,不证道,即牛之不若。
阿弥陀佛!”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诸将统领军马,攻破了四门,拿住国王及大
小番官番吏,都在帐前,请元帅钧旨定夺。”元帅道:“无道之君,上逆天
命,下虐生民。叫刀斧手过来,一概都砍了他的头,把这满城番子都血洗了
他。”三宝老爷怒发雷霆,双眉直竖。王爷也不好劝得,天师也不好劝得。
只有国师慈悲为本,说道:“元帅在上,看贫僧薄面,饶了他们罢!”国师
比别人不同,凡事多得他的佛力,元帅不好违拗,只得吩咐且住。
    国师又叫过那一干人来,吩咐道:“怪不得你们负固不服,本等你们是
个白眼无珠,不识好列。也罢,自今以后,也不许在这里立国,也不许你们
在这里为王,也不许你们众人在这里做甚么番官番吏。”番王道:“我们若
不自为一国,我们这个银眼,却入不得那些番子的帮。”国师道:“不立国,
自然都是乌眼珠儿,自然入得邦。”——佛爷的言语,就是金口玉言。后来
银眼国果真的白眼睛却都变做了乌珠儿,故此银眼国不见经传。——元帅发
放那番王番官番吏回去。元帅又查他国中,原有两个左右头目,是个知天命
的,叫他来受赏。却都远去了,无踪迹可查。一面收营拔寨,一面传令开船,
叙功颁赏,各各有差。
    船行无事,行了二十多日,蓝旗官来报道:“前面又是一个国。”元帅
道:“先收船,收船之后,却差游击将军传上虎头牌去。”元帅有令,各自
收船。刚收得船往,只见一个番官头上缠着一幅布,身上穿着一件细布长衫,

脚下着的是双靴,走上船来,自称为总兵官,要见元帅。蓝旗官禀明,放他
进来参见元帅,行跪拜之礼,元帅道:“你这国叫做甚么国?”番官道:“小
国叫做阿丹国。”元帅道:“你国王叫做甚么名字?”番官道:“叫做昌吉
刺。”元帅道:“大小官员有多少哩?”番官道:“文武两班,共有五百多
员。”元帅道:“军马有多少?”番官道:“马步兵有八千之多。”元帅道:
“可有城池么?”番官道:“枕山襟海,城小而坚。”元帅道:“你国王还
是好文?还是好武?”番官道:“树德怀仁,务农讲武。”元帅道:“你此
来奉国王之命么?”番官道:“人臣无外境之交,岂有不奉王命者!”元帅
道:“国王此来,是个甚么意思?”番官道:“也不过是个送往迎来之常道,
苦无他意。”元帅道:“你叫甚么名字?”番官道:“我叫做来摩阿。”元
帅道:“你回去拜上你的国王,我们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来这里抚夷
取宝。如有我中朝元宝,取将回去;如无,只用一纸降表,此外别无事端。
我有一面虎头牌,是个头行来历,你带去你国王看着,就见明白。倘蒙礼让
相先,明日再会。即拒以兵戈,亦不出三日之外。”来摩阿唯唯而去。
    老爷道:“番官此来何意?”王爷道:“来意不善。”老爷道:“怎么
得?”王爷道:“既有好意,国王亲自会来。国王不来,便以礼来,岂有单
差一个官!况兼应对之间,尽觉得便利,其来意可知矣。”老爷道:“只有
八千兵”怕他做甚么。”王爷道:“再差夜不收去体探一番何如?”老爷道:
“蕞尔之国,针穿纸过的,要这等细作做甚么。”王爷道:“先差几员游击,
假扮番子蓦进城去,里应外合何如?”老爷道:“割鸡焉用牛刀,那要这等
的秘谋奇计。”王爷道:“老公公意下何如?”老爷道:“今日安排筵宴,
合家欢乐一番,到明日再处。”王爷道:“这也通得。”到了日西,旗牌官
报道:“阿丹国四门紧闭,满城上一片旌旗,不知是何主意?”老爷道:“各
人固守城门,你怎么禁得他么?只是明日之时不能投降,再作道理。”蓝旗
官散班已毕。
    二位元帅即时赴宴,请到天师、国师,各随荤素,各有铺设。四个公公
各宴各船,各得官各宴各营。酒行数巡,老爷道:“军中无以为乐,叫帐下
勇士们来舞剑为寿。”即时勇士们齐到,分班逐队,舞一会剑,奉一回酒。
舞剑已毕,老爷吩咐军中有善歌者,名营公举举歌为寿。即时善歌的举到,
也是这等分班,逐队举一回歌,奉一回酒。老爷道:“军中有能楚歌么?”
王爷道:“怎叫做楚歌?”老爷道:“昔日汉王围着项羽在垓下,项羽夜闻
楚歌,拔剑起舞,这不是个楚歌?”道犹未了,班中走出一个军士来,磕了
头,禀说道:“小的是和阳卫的军家,庄在乌江渡口桥里左侧,自小儿传得
有个楚歌,不知可中老爷听么?”老爷道:“只要喉嗓儿好就是,歌之文字
与你无干。”那军士遂高歌一绝,歌曰:
        泰山兮土一丘,沧海兮一叶舟。鲈鱼正美好归也,空戴儒冠学楚囚。
歌罢,老爷道:“这正是楚歌思归之意,盈然在耳,列位请酒。”酒尚未乾,
三宝老爷一时肚腹疼痛,如霍乱吐泻之状,告辞众位,说道:“王老先生作
主相陪,二位老师宽坐一会。咱学生陡然间有些贱恙,禀过列位就寝少许,
即时奉陪。”国师道:“贫僧告退罢。”天师道:“贫道告退罢。”老爷道:
“二位老师若不见爱,咱学生就不敢进去。”天师道:“此时已二鼓矣,夜
尽更深,不劳赐坐罢。”老爷道:“咱学生今夜有个通宵之兴,王老先生在

这里作主,舞的自舞,舞的奉酒;歌的自歌,歌的奉酒。舞罢继之以歌,歌
罢继之以舞。循还相生,周而复始。我明日重重有赏。我暂时告退,少得安
息,即就出来。若出来之时,有一名不在者,军法从事。”两边歌舞的毛发
辣然。又说道:“二位老师若不久坐,是重咱学生之罪。王老先生若不久坐,
就是扫咱学生之兴。”好三宝老爷,把个言话都收煞得定定儿的,却才起身。
    起身后来,酒未一巡,老爷差人出来,禀说道:“公公多拜上列位老爷,
宽坐一会,宽饮一杯,疼痛少止些,即来奉陪。”顷刻间,酒未一巡,老爷
又传令出来,说道:“歌的要歌,舞的要舞,敢有违误,即时枭首。”顷刻
之间,酒未一巡,老爷差人出来,禀王爷道:“公公多多拜上王爷,相陪二
位老爷,宽坐一会,饮一杯,疼痛少可些,即来奉陪。”顷刻之间,酒未一
巡,老爷又差人出来,禀说道:“公公在里面肚腹疼痛,霍乱吐泻,听见列
位老爷肯久坐,听见列位老爷肯饮酒,即时间就病减一半;若说道不肯久坐,
不肯饮酒,即时就添出十分病来。”王爷回复道:“你去拜上公公,有我在
这里作主,相陪二位老爷。公公放心调理,我们直饮到天亮就是。”王爷又
差人去问候三宝老爷,回来说道:“老爷贵恙觉得好些,即刻就要出来。
    老爷虽不在外面,一会儿差人留坐劝酒,一会儿传令责备歌者、舞者。
国师、天师也不好告辞,王爷也只得勉强作主。歌者、舞者,吓得只是抖战,
生怕有些不到处,自取罪戾,再敢有个懈怠之时,只是这等留坐劝酒,只是
这等再歌再舞,不觉就是五更,不觉玉是天亮。天师道:“元帅老爷说是有
个通宵之兴,果真是天亮了。”王爷道:“老爷昨夜不该要个甚么楚歌。一
个楚歌不至紧,肚子里楚歌了一夜。”道犹未了,蓝旗官禀说道:“元帅有
命,请列位老爷进城赴宴,陪夜来疏慢之罪。”王爷还不敢信,问道:“元
帅这如今还在那里?”蓝旗官道:“元帅老爷昨夜三更时分,已自进了阿丹
城。这如今大排筵宴,在阿丹国国王朝堂之上,相请三位老爷。”王爷道:
“元帅神机妙算,人所不及。”
    即时都进到阿丹国国王堂上相见,老爷道:“夜来失陪,专此谢罪。”
天师、国师都说道:“元帅有鬼神不测之机,唾手功成,可贺!”王爷道:
“我学生还不得知,只说老元帅不该唱甚么楚歌,致使肚子里楚歌一夜。”
老爷道:“咱原是个意思,阿丹国有精兵八千,咱要唱个楚歌,取个楚歌,
吹散八千兵之兆。”王爷道:“今果然也,可谓奇哉!”老爷道:“仗赖余
庇,仅免罪戾耳。”马公公这一干人不知道个详细,赶着来问。老爷道:“是
个掩袭之计。”马公公道:“愿闻其详。”
    老爷道:“因国王先差下一个番官通问于我,我就借着这个因头,也差
下一个将官通问于彼。这是个往还之理,他又何疑?我却就中使上一个计较,
差参将周元泰假扮做办事官,外面顶冠束带,里面披细甲,藏利刀,进朝里
通问番王。又差都司吴成扮做个跟随小军,站在朝门上伺候;四门里藏下四
个游击,教场里藏下两个水军都督、两个游击将军;约炮响为号。周参将相
见番王,叙后已毕,临行之时,一手抓过番王来。两边文武番官上前相救,
周参将一手取出刀来,喝声道‘唗!番王之命,悬于我手。你们顺我则吉,
逆我则凶!’这一声喝,就是个号头。朝门上吴都司就是一声炮响。四门上
四个游击,早已杀了四处把门官,大开城门。我们军马一涌而进。教场里两
个都督,两个游击,一齐砍门而入,把四个番总兵官,一个只一条索。及至
咱学生进城之时,已经百事停妥,只待咱学生发落。咱学生未敢擅便,请王
老先生同来。”马公公道:“夜半蔡州城,不能如此之周悉。”王爷道:“连

我学生也瞒了!我说里应外合,老元帅还哄我割鸡焉用牛刀。”老爷道:“恕
罪了!兵机贵密,不得不然。”王爷道:“怎么敢说个”罪入字?才见得老
元帅之高。”
    老爷吩咐请番王来相见,相见之时,王爷待以宾礼,番王甚喜。王爷又
吩咐他几句,说道:“国王,你僻处西洋,不知夷夏之分。自古到今,有中
国才有夷狄。夷狄事中国如子事父,天分然也。我们领了钦差,来此抚夷取
宝,别无事端。你昨日差下一个甚么总兵官,你既不能以礼自处。那总兵官
语言恣肆,又不能以礼处人。故此我们元帅教道你这一番,还是我们元帅体
恤你们,幸免涂炭之苦。你可知道么?”番王道:“卑末知道,已经禀知元
帅来,望乞宽容两三日,修下书表,备办礼物。再有二三,愿以颈血洗元帅
之刀,万死无怨。”二位元帅俱各依允,厚待番王,放了四员番将,大宴一
场,各自收兵归营。
    坐犹未稳,只见军政司跪下,禀说道:“离京日久,赏赐浩繁,目今库
藏里面缺少了钱粮。”老爷道:“可支消得清白么?”军政司道:“监守自
盗,律有明条,岂可支消敢不清白之理?”老爷道:“还余下多少?”军政
司道:“昨日稽查,止剩下得一千二百多两。”老爷道:“有上千还可作用。”
王爷道:“我们多少船只?多少军马?自古道:‘军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一千两银子,够那个食用?厚赏之下,必有勇夫。没有赏赐,叫那个肯用
力?这一千两银子,够那里赏赐?”老爷道:“粮草还有哩!”王爷道:“前
程还远,万一缺少,从何所来?”老爷初然还不觉得,听见王爷说了这些利
害,心上就吃了些慌,说道:“王老先生言之有理。只一件,在此穷途中,
无所措办,万一有缺,怎么前行?怎么捱延岁月?不如转南京罢。”王爷道:
“我们离南京已经五载,即今转去,也得周年。这一千两银子,可足周年之
用么?”侯公公道:“怪不得钱粮缺少,遭凡有些礼物,只做清官,毫厘不
受。这如今却也腿肚子里转筋了。”
    老爷道:“既往不咎。只是为今之计,要个长处。”王爷道:“老公公
不必焦心,学生有个挪移之法。”老爷道:“怎么挪移得?”王爷道:“天
地生财,止有此数,不在官,则在民。普天下的银子,也只在官民两处。何
况我船上的银子,这库藏里面的钱粮,不过是赏赐所用,却不还在船上么?”
老爷道:“好去取回他的来?”王爷道:“怎么取回他的?只是老公公这里
传下一面转牌,晓渝各船大小将校知悉,凭他肯多少的献出多少来,俟归朝
之日,奏闻朝延,见一还二,有十两,还二十两;有一百两,还二百两;有
一千两,还二千两。这却不是个挪移之法?”老爷道:“妙哉!妙哉!”即
时写下转牌,传示各船大小将士知悉。
    传到后营船上,唐状元接着牌,对着黄凤仙说道:“我们收拾起来,不
知有多少银子?”黄凤仙道:“三五百两象是有了。”唐状元道:“到不如
王明那狗头,前番两三日之间,得了三千多两。”黄凤仙道:“没事讲起银
子来,岂为国忘家之道?”唐状元道:“不是我讲银子。只因元帅一曲转牌,
传示各船大小将校,借办钱粮。这如今凡有多少银子,尽多少献出去,等到
回朝之日,奏闻朝廷,一两还二两。”黄凤仙道:“有这话来?”唐状元道:
“现有转牌在这里。”黄凤仙接过牌来,果真是牌上说道:
        征西大元帅郑为公务事:照得宝船,离京日久,赏赐浩繁,以致钱钞匮乏。为此传谕各船     大小将校,凡一切前此赏赐银两,除花费外,现在若干,据实转呈帅府登簿,充办军用,凯旋

    之日,奏闻朝廷,见一还二。不愿银两者,许计银两多寡,给官大小。转移之术,公私两利。     各官务宜悉体,从实具呈,毋得隐瞒遗漏,亦不许因而别生事端,取罪不便。须至牌者。
看牌已毕,黄凤仙道:“只要银两有何难哉?待我亲自去见元帅,愿送银两
公用,不愿取还。”唐状元不知他的意思,说道:“夫人差矣!我和你狠有,
不过三五百两,毡上毫何补于用?”黄凤仙也不说破,只说道:“一个三五
百,十个三五千,百个三五万,积少成多,岂不为美!”唐状元只说是真,
同了黄凤仙到于中军帐外。只见帐外竖着一面牌,牌上写着“借办银两者,
抱此牌进”。黄凤仙即时抱牌而进。元帅道:“黄将军借办银两么?”黄风
仙道:“是小将因见元帅转牌,知得军中缺乏银两,故此特到帐前来输纳。”
元帅所知道输纳银两,不胜之喜,即时叫军政司取过文簿来,把黄凤仙的银
两数目登簿:老爷道:“借办官银,是黄将军破簿,也算一个头功。”取过
簿来,王爷道:“你是多少银两?拿出来对过,好登录文簿。”
    毕竟不知黄凤仙果是多少银两,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黄凤仙卖弄仙术   阿丹国贡献方物
    诗曰:
        思妇屏辉掩,游人烛影长。玉壶初下箭,桐井共安床。色带长河色,光浮满月光。灵山有     珍瓮,仙阙荐君王。
    却说王爷道:“你有多少银子拿来对明,好登录文薄。”黄凤仙道:“还
不曾带得银子来。”王爷大怒,叫左右的推出黄风仙去,枭首示众。黄凤仙
道:“好意借办银两,怎么就枭首示众?”王爷道:“你既没有银子,怎么
叫做借办银两?引例当欺侮朝廷论,于律处斩。”黄凤仙道:“先登了文簿,
落后对上银子,凭要多少就是。”王爷道:“你说凭要多少,故把这等大话
来降我们。我这里要银一百万。”黄风仙信口所说:“就一百万。”把唐状
元站在一边,吓得只是小鹿儿心头撞,想是这妇人花心风发了,莫说一百万,
一千在那里?一百两还差不多儿。王爷道:“军中无戏言,说了一百万,就
是九十九万还成不得。”黄凤仙道:“元帅在上,小将怎么敢说个诳言,自
取罪戾!倘若元帅不信之时,小将情愿立下一纸军令状,交在元帅台下,如
少一两,甘当斩首示众。”三宝老爷道:“既有军令状,就便自罢了。”王
爷道:“你拿军令状来。”
    黄凤仙一手笔,一手纸、两手就是一张军令状,书了名,押个字,后面
又写着“同夫武状元唐英”。唐状元道:“你写着我,我敢来画字?”黄凤
仙道:”只要你画个字,你就不肯么?”唐状元道:“画字何难?你这一百
万两银子,从何而得?”黄凤仙道:“没有银子,不过只是个死罢了。”唐
状元道:“你便自送其死,终不然教我和你同死么?”黄凤仙道:“你是个
状元,岂不闻生则同衾,死则共穴?”唐状元道:“你既读书,岂不闻夫妻
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黄凤仙好恼又好笑,说道:“咳,季子不
礼于嫂,买臣见弃于妻。人只说是妇人家见识浅,原来世情看冷暖,人面逐
高低,都是顶冠束带的做出来。”王爷道:“罢了,不消他画字。只你这银
子,还是几时有得来?”黄凤仙道:“元帅在上,救兵如救火。就在眼面前,
怎么说个‘几时’的话?只不知这是甚么时候?”王爷叫问阴阳官,阴阳官
回复道:“已是巳时三刻。”黄凤仙道:“既是巳时三刻,小将在午时六刻,
献上这一百万银子来。”唐状元只是缄口无言,连众将官也都不晓得他是个
甚么出处,连王爷看见他语言慷慨,全无惧怯之心,也老大的犯猜,说道:
“你既是一时三刻有得银子来,你且自去着,止留下军令状在这里。”黄凤
仙道:“小将就在元帅当面取将来,怎么又到那里去哩?”王爷道:“你自
去取来罢,怎么要在我面前?”黄风仙道:“还要元帅吩咐一个军士相助一
力。”王爷道:“助你去抬来么?”黄凤仙道:“不是抬来,要他取过黄土
两担,绵纸一张,旗枪二把,明灯一盏,其余的不消了。”
    元帅传令,一时取齐,黄风仙就在元帅船头上,把那两担黄土堆成一座
土山;一张绵纸画成一座城门;把个城门纸贴在山脚下,用两根旗枪插在两
边,城门上做一个小窝儿,分定了东西南北,点上一盏灯。王爷看他这等弄
松,却也一时不解其意。黄凤仙道:“元帅在上,银子在小将身上,这盏灯
却在元帅身上。”王爷道:“怎么在我身上?”黄凤仙道:“灯有个方向,
第一不可移动,灯要常明;第二不可阴灭,移动阴灭,非徒无益,而反有害。”

王爷道:“何为无益?何为有害?”黄凤仙道:“移动了就无益,阴灭了就
有害。先禀过元帅,无此二者,罪在小将;有此二者,罪在元帅。”王爷道:
“你倒好,银子还不知道在那里,先要罪在元帅。”黄风仙道:“非敢累及
元帅,只是两件事是要紧的。”元帅道:“依你数说就是,你只管去取银子
来。”
    好个黄风仙,不慌不忙,走到土山之下城门之前,一手逻起衣服来,一
手推着门,叫声:“开!”只见那扇城门呀一声响,齐齐的两扇同开。黄凤
仙走将进去。进去之后,只见一阵风,两扇城门可可的双双掩上。王爷道:
“这个法儿倒也妙。”马公公道:“元帅,你不得知这个法是个掩眼法儿,
他走到那里去也。正叫做:船里不走针,瓮里不走鳖。只好在这些船上罢。
你不信之时,且待我吹阴了他的灯,你看他在那里出来。”王爷道:“这个
使不得!他先前讲过来,吹灭了就有害。我做元帅的,岂可害他!”马公公
道:“既不吹灭他的,且待我移动他的,看他何如?”王爷道:“他就移动
了就无益。”马公公道:“若只是无益,尚可再去。”果真把个灯移动了些,
原向的是东南上:这如今移动了向着正东。王爷道:“移了灯不至紧,取不
得银子来,反致怨于我,倒没意思。”
    道犹未了,阴阳报午时六刻。马公公道:“黄凤仙此时好来也。”刚说
得一个“来”字,果然一阵风来,那两扇城门果然又是这等呀一声响,齐齐
的两扇同开,开了门,黄凤仙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帖儿,口里说道:“是
那个动了我的灯?”王爷道:“是移动了灯,你怎么说哩?”黄凤仙道:“因
动了灯,故此不曾取得银子来。”马公公道:“没有银子依着军令状而行。”
黄风仙道:“我先前已经禀过了,移动了灯,便徒劳无益。这个罪在元帅身
上。”王爷道:“这是马公公移动了你的灯。取不得银子,不该罪你。你只
说个缘故,我们听着。怎么移动了灯,就取不得银子?”黄凤仙道:“小将
进了那个门,就要依着灯光所向而行。想是灯对了正东上,故此小将一走就
走到了满刺伽国排栅小城的库藏里面。小将初然不知觉,只见金银财宝积堆
甚多,却要动手,原来都是元帅封号。小将心上才明白,宁可索手空回,不
敢轻动,小将又怕转来之时,元帅们不肯信心,即时生出一个计较,取过一
块石灰团儿,写着‘黄凤仙,三个大字,放在库门里面。小将心里又想,这
三个字虽是证凭,却还在回船之日。眼下元帅若不准信,却不依军令状而行。
却又生出一个计较,不如去见王都督,讨张印信禀帖,这才是个万全。元帅
不信之时,现有禀帖存证。”二位元帅接过禀帖来,果是王都督的亲笔,果
是王都督的印信。王爷道:“奇哉!奇哉!须再烦你走一遭,今后再不移动
了你的灯。”黄凤仙道:“为国亡身,万死不避,小将再去就是。”重新帖
过一张画成的城门,重新换过一盏明灯,自家放定了方向,又叮嘱王爷道:
“这盏灯是小的的命,小的也是为朝廷出力,伏乞元帅老爷严加照管。”王
爷道:“你放心前去,今番再不许诸人移动。”
    黄凤仙又走到土山之下,城门之前,推一下门,叫声道:“开!”只见
两扇门呀一声响,齐齐的双开。黄凤仙进去了,叫声道:“闭!”两扇门呀
一声响,齐齐的闭着。王爷道:“今番却有些好意思来也。”马公公道:“黄
风仙强不知为知,适来的禀帖,还不知是怎么样的鬼推哩!”道犹未了,一
阵风来,刮的两扇门一齐开着。黄凤仙一毂碌钻将出来,一手一个娃娃,左
边娃娃穿一身黄,右边娃娃穿一身白。
    王爷道:“今番走的却是路么?”黄凤仙道:“灯不曾移动,小的走的

就是路。”王爷道:“走的是路,可曾取得银子来么?”黄凤仙道:“取得
来了。”王爷道:“你两手两个娃娃,银子在那里?”黄凤仙道:“银子在
元帅舱里。这两个娃娃,原是要到我们中国去看世界的。”王爷道:“怪不
得马公公说你是个鬼推。这等看起来,真是个鬼推。我们坐在这里,那里看
见有一厘银星儿罢!”黄凤仙道:“口说无凭,只去拉开锁伏板就看见。”
    王爷去看,果真的满满一舱!这一舱银子不至紧,把二位元帅,四个公
公、大小将官都吃好一吓,都说道:“黄凤仙真是个神人也!一舱何止只是
一百万锭!”王爷取起一锭来看一看,且又都是细丝攒顶。
    老爷道:“有此大功,当受大赏。”一面缴回军令状,一面登录文簿,
一面簪花,一面递酒。王爷亲递三杯。饮到第三杯之时,黄风仙道:“银子
可够用么?”王爷道:“够了。”黄凤仙道:“若不够之时,把这两个娃娃
去卖,也值好几两银子。”王爷道:“这娃娃说要到我们中国去看世界,怎
么好卖他?况兼卖他,能值几何?”黄凤仙叫声:“娃娃,我元帅老爷许了
带你到我中国去,你一个吃我一杯酒。”一个斟上一杯酒与他,一个一口一
毂碌吞将下去。黄凤仙喝声道:“唗!吃了我的酒,坐着元帅官舱里去。”
两个娃娃自由自在,走到官舱里去了。
    马公公道:“这娃娃是那里来的?”黄凤仙道:“是鬼推来的。”马公
公道:“那个说你鬼推哩!只这两个娃娃,你带将他来,岂可不知他的来历。”
黄凤仙道:“委是不知,敢强不知为知?”连上了这两句话,马公公满脸羞
惭。黄凤仙拜辞而去,三宝老爷说道:“黄凤仙虽有大功,意得志满,还人
的话。我和你且去问着那两个娃娃,看他是个甚么来历?若有拐带逼勒情由,
也是他一桩过恶。”
    道犹未了,拉开官舱板来,那里是两个甚么娃娃?原来穿黄的是个七尺
多高的金娃娃,的实是金的;穿白的是个七尺多高的银娃娃,的实是银的。
老爷倒自吃一惊,说道:“黄凤仙真心为国,有这许多银子,不可胜当,怎
么还有这两个金娃娃、银娃娃?怪知道他说,是要到我们中国去看世界。回
朝之日,把去进贡朝廷,也是他一功。”老爷喜之不尽,又传下金花两朵、
银花两朵、金鸳鸯一对,红绿纻丝四表里,加赏黄凤仙。
    却说黄凤仙受了王爷赏赐,已自荣耀不可当,又加三宝老爷加厚传赏,
越发精彩倍加,欣喜拜谢来使。唐状元道:“金银花朵还犹自可,这等金鸳
鸯着实是你。”黄凤仙道:“那里去觅个笼儿来,笼着这对鸳鸯。”唐状元
道:“他做甚么?”黄凤仙道:“大限来时,怕他各自分飞。”唐状元又吃
他还这句话,好没意思,只得赔个笑脸儿,说道:“夫人何事这等记怀?我
不怪你也罢,你反见怪了我。”黄凤仙道:“你有何事怪我?”唐状元道:
“我和你共枕同衾,你有这等一个好法儿,怎么不传教于我?”黄凤仙道:
“你要我传教你么?”唐状元道:“非为财宝,传得也好转笑一番。”黄凤
仙道:“这个不难,我就教你去走一遭来。”唐状元道:“你却不可耍我。”
黄凤仙道:“这是个出生入死之门,怎么耍得?”道犹未了,好个黄凤仙,
就在船舱板上画一个城门,船舱头上放一盏灯,取过一条纸来,画上一道符,
递在唐状元手里,教他拿着符,自己叫门。又叮嘱他道:“你进门之后,逢
火亮处,照直只管走。走到金银财宝去处,你却就住,扭转身子就回来。”
唐状元道:“晓得了,只你也要看灯。”黄凤仙道:“这是我的本行,反要
你来叮嘱。”
    唐状元一手拿着一道符,一手敲着门,叫声道:“开!”只见那扇门也

照旧是这等呀一声响,双双的开了。唐状元挺身而进,进到里面,果是有一
路火光,唐状元遵着老婆的教,照着火光路上一直跑。跑了一会,猛空里满
脚下都撞得是金子、银子,堆积如山。仔细看来,只是一片白,也不认得是
个甚么去处。这非义之财,唐状元不苟,就轮起脚来,照着火光路上又走。
走了一会,只见前面黑通通的没有了路。唐状元吃一慌,起眼瞧瞧,一座高
城,一个城门。城门上一个吞头,张牙露齿,好不怕人也!
    唐状元手里紧紧的捻着那道符,心里想道:“这个门莫非就是我方才进
来的么?敢是背面,故此不曾看见这个吞头。且待我叫他一声,看是何如?”
唐状元刚叫得一声:“开门哩!”城头上扑通的一声响,吊下一个鬼来,青
脸獠牙,蓝头血发,喝声道:“你是甚么人,敢在这里叫门?”唐状元只得
说个实话,说道:“我是大明国征西大都督武状元浪子唐英。”鬼说道:“你
既是大明国的状元,饶你去罢!”唐状元又问声道:“哥,你这是那里?”
鬼说道:“你好大胆子,我这里是鄂都上国,等闲可是叫门的!”唐状元听
见“酆都”两个字,晓得是个鬼国,吓得遍体酥麻。没奈何,不得个出路,
又只得问说道:“哥,我这如今往那个路上去哩?”鬼说道:“前行没有了
路,你只好踅转身子来就是路了。”唐状元心上却才明白,说道:“我夫人
叮嘱道:‘到了金银财宝去处,就要住,就要扭转身子来。’原来是我自家
不是,忘怀了转头,故此走到这个田地。”即时扭转身子来,口里只说得一
声:“哥,多谢指教了。”照着火光,一阵顺风随身而去。前面就是一合门,
呀一声响,双双的开了。唐状元走出门来,恰好就是船舱里面,恰好就是黄
凤仙站在面前。
    唐状元吓得把做再生之人,慌慌张张交还了那道符。黄凤仙道:“状元,
你为何这等惊慌?”唐状元却把酆都鬼国的事,告诉一番。黄凤仙道:“这
是你自家不是,不曾及早回头。”唐状元道:“好怕人也!险些儿送了我的
残生。”黄凤仙道:“你何故这等大惊小怪?我们只当耍子。”唐状元道:
“你再去走转来。”黄凤仙道:“此有何难?”即时抹吊了先前的画,再又
画上一座城门,再又点上一盏灯。黄凤仙叫声:“开门!”门就开的。黄凤
仙走将进去,唐状元也要随后走将进去,原来黄凤仙是个做法的,叫开门就
开门,要进去就进去。唐状元没有那道符,进不得这个门了。进不得门不至
紧,却在船舱板上撞了一头拳,把个船舱头上的灯早已打阴了。阴了灯,没
有指路的亮黄凤仙走不得多少路,眼面前就是无万的金银。黄风仙看了一看,
却拿不得他的来,说道:“呆子也!耍我站在这里,进退无门,怎么是好?”
道犹未了,隔壁走过一干番子来,都吆喝道:“一个贼在这里,快拿哩!快
拿哩!”黄凤仙来得忙,看见有一个花磁器瓶儿在地上,一筋斗就刺到瓶儿
里面去了。早已有个番子眼快,看见走在瓶里,就吆喝道:“在这里,在这
里!”又一个大番子坐在那一厢,吩咐道:“拿过来我看。”黄凤仙仔细打
一听,原来就是这个阿丹国国王和一班文武查盘库藏,恰好的黄凤仙撞在这
个网里。黄凤仙也就拿出个主意来,说道:“我满挨着坐在这里,凭他怎么
样儿来。”
    却说阿丹国国王带了一班文武查盘库藏,收拾金银,奉献元帅,进贡天
朝,拿着一个贼,却又走在瓶儿里面。国王道:“此事怪哉!一个人怎么进
得瓶儿里面去!”叫左右的,拿起来看,里面可有人么?左右的看了一会,
回复道:“里面没有人。”番王道:“这个贼还是走了。我说道瓶儿里面怎
么进得去?怎么安得住?”番王又问:“先前看见的是那个总兵官?”去摩

阿答应道:“是小臣看见。”番王道:“怎么又不在瓶里?”去摩阿道:“小
臣分明看见,岂有个不在之理!侍小臣亲自来看。”拿起瓶来,果真是不看
见。
    去摩阿还是个有见识的,叫上一声:“瓶里的大哥。”只见瓶里面就答
应道:“噫,那个叫我哩?”去摩阿道:“是我叫你。”瓶里说道:“你是
那个?”去摩阿道:“我是阿丹国的去摩阿。”瓶里说道:“你叫我做甚么?”
去摩阿道:“我问你可在里面么?”瓶里说道:“我在这里。”去摩阿回复
番王,有人在瓶里。番王亲自问上一声:“瓶里可有人么?”瓶里应声道:
“有。”番王带进朝去,凭你那个问声:“可在里面?”应声:“在。”问
声:“可有?”里面应声:“有。”都说道:“这是个甚么缘故?莫非是个
鬼怪妖魔?”瓶里说道:“我不是鬼,我不是怪,我不是妖魔。”番王道:
“你是个甚么?”黄凤仙就在瓶里扯起谎来,说道:“我七百年前是个金母,
大凡世界上的金子,都是我肚里出来的。我七百年后是个银母,大凡世界上
的银子,都是我肚里出来的。”番王道:“怎么金子又变做银子么?”瓶里
说道:“行多了月经,红铜去了血,却不是银子。”番王道:“你今日到我
库里做甚么?”瓶里说道:“我闻得你把金银献上大明国元帅,这是场好事,
我特来看一看儿。”番王道:“你怎么又走到瓶里面去了?”瓶里说道:“你
献上元帅,我替你做个今恐无凭。”番王道:“你叫做甚么名字?”瓶里说
道:“我叫做不语先生。”番王道:“何所取义,叫做个不语先生?”瓶里
说道:“我本是个人,却又坐在瓶里。人不能语,我岂不是个不语先生?”
番王听见这几句话,讲得有些意思,心上倒快活,说道:“你这如今可肯出
来?”瓶里说道:“我不出来。”番王道:“你愿在那里?”瓶里说道:“我
愿跟着金银同献上元帅。”番王道:“也好,也好。看是一个瓶,问话会答
应,也算做一个宝贝。”叫左右的即忙收拾书表,一应礼物,连这个瓶同去
拜见元帅。左右道:“各色俱已齐备。”番王即行来到中军帐下,蓝旗官报
上元帅。
    却说二位元帅分外传赏,厚待黄凤仙,并不曾看见他来面谢,却托故叫
他来,看是何如,只见黄凤仙又不曾来。唐状元来参见,老爷道:“你那黄
凤仙为了这几百万银子,连我们元帅就都欺灭起来。”唐状元道:“三军之
命,系于元帅,怎敢说个‘欺灭’二字?”老爷道:“既不是欺灭我们,怎
么我们做元帅的,倒格外加厚你们;你们做将官的,都受之安然,一个谢字
儿讨不得?你黄凤仙在那里去了?”
    唐状元只得说个真情,说道:“实不相瞒,二位元帅所说,非干黄凤仙
不来亲谢之事。自从前日受赏之后,是小将戏谑他,有此神术,怎么不肯传
授丈夫。他依前术法教小将进去走一遭,小将失于转头,一直走到酆都鬼国,
走得眼见鬼,却才回来。”老爷道:“这是你的事,与黄凤仙何干?”唐状
元道:“是小将回来抱怨他,他说我再走一个你看。是小将要跟他一路走,
不曾进得,一头拳撞灭了指路的灯,因灭了指路灯,到如今不知去向,两日
未归。有此一段情由,伏望二位元帅恕罪!”
    王爷道:“他原先说来,阴灭了灯,他却自有害。可惜!可惜!陷害了
这一员好女将。”老爷道:“这是唐状元的不是。”唐状元道:“是小将的
不是。”王爷道:“彼时灯是多早晚撞灭的?”唐状元道:“因在船舱板上
画个城门,灯在船舱头上,他前一脚进门,小将就后一脚跟着进去。不料门
就关上了,撞一个头拳,撞阴了灯。”王爷道:“即时撞阴了灯,所去不远,

只好就在这个阿丹国。”老爷道:“这个也难道。”王爷道:“唐状元,你
宽心,本国国王一会儿就到,便见明白。”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道,阿
丹国国王参见。
    不知国王参见之后,黄凤仙有无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天方国极乐天堂  礼拜寺偏多古迹
      诗曰:
            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黄。十年依蓐食,万里带金疮。拂露陈师祭,冲风立教场。箭飞琼       羽合,旗动火云张。虎翼分营势,鱼鳞拥阵行。功成封宠将,力尽到贫乡。雀老方悲海,鹰哀       却念霜。空余孤剑在,开匣一沾裳!
      却说阿丹国国王金冠黄袍,腰系玉带,脚穿皮靴,拜见二位元帅,深谢
  不杀之恩,元帅见以宾礼。国王奉上金叶表文一道,又奉上降书一封。元帅
  不曾拆书,只见礼物里面有一个磁花瓶儿,又不曾封号,瓶口上有一股生气。
  王爷心上就犯疑,指着瓶儿说道:“那个瓶儿是甚么?”王爷威严之下,番
  王凛凛然,敢说甚么诳话,从直供招说道:“瓶儿有好些话讲。”王爷道:
  “你讲来。”番王道:“昨日卑末同了大小官员查盘库藏,只听见隔壁有个
  人声气,是总兵官叫做去摩阿,近前一看,原来是个人,一头子就钻到这个
  磁花瓶里面去了。拿起来看,却又不见个人。问他甚么事体,他又一一的答
  应。卑未问他愿去愿留,他又说道愿同献上元帅。卑未一时不省得他的始末
  缘由,只得依他所言,献上元帅。唐突之罪,望乞恕饶!”
      二位元帅心里都明白了,晓得是个黄凤仙坐在里面,却要替他寻个出路,
  才见得妙。问说道:“国王你可晓得他是个甚么人?”番王道,“卑末却有
  所不知,只是他自家曾说道,是七百年前的金母,七百年后的银母。”王爷
  道:“这就是了。他曾有个金娃娃、银娃娃在我的船上,故此他要到我船上
  来。”王爷叫声左右的开了舱门,放出那两个娃娃来。黄凤仙坐在瓶里,晓
  得王爷是个出活他,他就念动真言,捻动妙诀。一声响,两个娃娃都站在元
  帅面前,都有七尺之高,三尺之圆。一个黄澄澄火光闪烁,一个白盈盈宝雾
  氤氲。番王看见,老大的惊恐:“世上有此异事?金娃娃、银娃娃都是会走
  的。”瓶儿分明在面面,王爷却自己不叫,却又吩咐番王叫他出来。番王叫
  声道:“瓶里大哥,你出来罢。”道犹未了,一声响,一个黄凤仙跳将出来。
  王爷道:“你说是瓶里大哥,依我说还是梁上君子。”三宝老爷不要相见,
  生怕番王别生议论,把个头摇一摇,说道:“你领你的娃娃下舱去罢。”黄
  凤仙默会其意,一手一个金娃娃,一手一个银娃娃,竟自进去了。唐状元接
  着说道:“做得好法哩!”黄凤仙道:“都是你吹灭了我的灯,险些儿送了
  我的残生。”唐状元道:“作兴你到瓶里坐,岂有不好之理!”黄凤仙道:
  “你可晓得生也是这一瓶,死也是这一瓶。”
      却说番王心里想道:“这元帅都是洪福齐天的,一个金母,一个银母,
  都要奔到他处来,这岂是偶然,我们怎么是他的对手!”即时递上礼物,元
  帅叫左右的先取过书来,拆封读之。书曰:
            阿丹国国王昌吉刺谨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恭维元老,聿①奉天       威。旗影云舒,似长虹之下指;剑锋电转,疑大火之西流。断蛇豕之群,绝蚊蚋之响。某无知       蛮貊,妄触藩篱;自分万死之无逃,讵意再生之有路;荷蒙更始,与以维新。安心居然,似入       新丰之市;首丘依尔,忻瞻故国之墟。敬勒短函,用伸眷瞩,愿宽洪造,不尽钦承。  ① 青缃浩牍——青、浅黄色的竹、木简。

    书毕,番王递上礼单,只见单上计开:
        金镶芙蓉冠四顶,金镶宝带二条,金镶宝地角二枚,游仙枕一对(枕之而寐,则九洲三岛     皆在其中,奇物也),猫睛石二对(大三钱许),各色鸦呼俱上十,鸦鹘石十杖,蛇角二对,     赤玻璃一十,绿金睛一十,青珠十枚(俱圆,大至径寸),珍珠百颗(俱大颗),玳瑁、玛瑙、     车渠俱百数,琉璃百副,琥珀盏五十副,金锁百把(中有人物、鸟兽、花草,制极精巧),麒     麟四只(前两足高九尺余,后两足高六尺余,高可一丈六尺,首昂后低,人莫能骑,头耳边生     二短肉角),狮子四只(似虎,黑黄无斑,头大口阔,声吼如雷,诸兽见之,伏不起),千里     骆驼二十只,黑驴一只(日行千里,善斗虎,一蹄而毙),花福禄五对,金钱豹三对,白鹿十     只(纯白如雪),白雉十只,白鸠十只,白驼鸡二十只(如白福禄),绵羊百只(大尾无角),     却尘兽一对(其皮不沾尘,可为褥,价亦高),风母一对(似猿,打死,得风即活,若以菖蒲     塞鼻,则死不复活矣),紫檀百株,蔷薇露百瓶,赤白盐各百担(赤如火,白如银),羊刺蜜     百桶(草名,上生蜜),阿勃参十斛(油宜涂癣疥,大效,价极贵),庵罗十斛(果中极品、     俗名香盖),石栗十斛(生山石中,花开三年方结实,土人尤爱惜之),龙脑香十箱(状如云     母,色如冰雪),镔铁百担(剖砺石中得者,中有自然花纹,价倍于银),哺噜嚟(钱名,赤     金铸之,王所用,重一钱,底面俱有纹。)
    进贡已毕,复具金银、色缎、青白花磁器、檀香、胡椒、米面诸品,各
色果实、牛羊鸡之类,一止无猪鹅,地方不出故也。——奉上元帅,聊充军
庖。元帅道:“当此厚礼,何前踞而后恭也?”番王道:“前日相忏,非卑
末之罪,多因是两个总兵官无礼,故致如此。”元帅道:“总兵官叫做甚么
名字?”番王道:“一个叫做来摩阿,一个叫做去摩阿。”元帅道:“贤王
自家也有些不是,你岂不知我们出师之时,奉行天命,以礼而来,岂是来摩
阿的?我们到一个国,降书降表而去,岂是去摩阿的?”番王欠身施礼,说
道:“卑末有罪,伏乞元帅原宥!”元帅道:“讲过就是,何罪之有!”一
面取过中国土仪回敬番王,下及大小番官,无不周遍。
    番王拜谢回国,盛排筵宴,请上二位元帅饮蔷薇露当酒,相敬极欢。元
帅道:“盛筵中不设猪肉何如?”番王道:“敝国俱奉回回教门,禁食猪肉,
故此绝不养猪,亦不养鹅,先代流传如此。”元帅道:“贵国中气候常暖,
可还有冷时么?”番王道:“四时温和,苦无寒冷之日。”元帅道:“贵国
中何为一年?”番王道:“以十二月为一年。”元帅道:“何为一月?”番
王道:“见新月初生为一月。”元帅道:“何为春夏秋冬四季?”番王道:
“四时不定,自有一等阴阳官推算,极准,算定某日为春,果有草木开放;
算定某日为秋,果有草木凋零。大凡日月交蚀,风云潮汛一切等项,无不准
验。”
    元帅道,“适来经过的街市上,尽好热哄哩?”番王道:“街市上无物
不有,书籍彩帛,市肆混堂,熟食什物,俱各全备。”元帅道:“国富民饶,
足征贤王之治。”番王道:“卑末俱奉回回教门,苦无科敛于民。民苦无贫
者,仅仅上下相安而已,敢望天朝万万?”
    元帅道:“贤王俱奉回回教门,回回可有个祖国么?”番王道:“极西
上有一个祖国,叫做天堂极乐之国。”元帅道:“去此多远?”番王道:“三
个多月日才可到得。”元帅道:“我们可得到么?”番王道:“二位元帅来
此有几十万里之外,岂有这两三个月日的路程就到不得的?”

    元帅道:“中途可还有那个国么?”番王道:“小国这一带都有极西之
地,天尽于此,苦没有甚么国。就是天堂国,卑末们都不曾过往。”
    王爷道:“待我问个杯卜可是到得么?”怎叫做个杯卜?王爷一手取出
戒手刀来,一手举起饮蔷薇露的杯来,对天祝告说道:“到得天堂,一刀杯
两段;到不得天堂,一刀空直上。”祝告已毕,丢下杯去,一刀挑上来,可
可的一刀杯两段。番王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杯卜大吉,元帅指日可
到。”
    道犹未了,把门的番官禀说道:“朝门外有三个通事,四个回回,自称
奉天堂国国王差遣,赉着麝香、磁器等项物件为礼,远来迎接大明国征西元
帅老爷。”这一报不至紧,把番王吃一惊,就像做个梦惊醒过来,不知是真
是假,连二位元帅也不敢准凭,天下有这等一个凑巧的?说这国就是这个国,
说这人就是这个人,眼目前还不为奇,万里之外怎么能够应声而到?过了半
晌,王爷道:“报事的可报得真么?”把门的道:“列位爷爷在上,敢有报
不真的?”番王道:“一定是真,好场奇事。”
    元帅吩咐叫他进来。进到堂上,果然共是七个人,都生得人物魁肥,紫
膛颜色。元帅道:“你们都是甚么人?”通事说道:“小的七个中间,有三
个通译番书,名为通事;四个是国王亲随头目。”元帅道:“你国王是那一
国?”通事道:“俺国王是天堂极乐国。”元帅道:“你们到这里做甚么?”
通事道:“小的们奉国王差遣,特来迎接元帅老爷。”元帅道:“你们国王
怎么得知我们在这里?”通事道:“敝国中有个礼拜寺,是俺国王的祖庙,
祷无不应,事无不知。自从去年一个月月初生之夜,有一对绛纱灯自上而下,
直照着寺堂上,一连照了六七夜。番王不知是何报应,虔诚祷告祖师爷爷。
祖师爷爷托下一个梦,说道:‘那一对绛纱灯,是天妃娘娘所设的,导引大
明国的宝船来下西洋。宝船在后面稽迟,纱灯笼却先到了这里。尔等好着当
差人先去迎接,好在阿丹国相遇。’国王得梦之后,即对差下我们前来迎接,
一路上访问,并无消息,昨日才到这里,果是阿丹大国,神言不虚。”
    元帅道:“你们是旱路而来?你们是水路而来?”通事道:“小的是从
旱路而来。”元帅道:“来了多少日子?”通事道:“也不晓得是多少日子,
只是月生了七遭。”元帅道:“月生七遭,却不是七个月?”阿丹王道:“旱
路迂曲,水路则折半足矣!”元帅道:“你们手里拿的是甚么东西?”通事
道:“拿的是些麝香、磁器之类,少充贺敬,聊表国王之诚。”元帅道:“麝
香也罢,磁器怎么得来?”通事道:“有个千里骆驼驮将来。”
    元帅问了一个的实,却才晓得天妃娘娘之显应,天堂国王之至诚,满心
欢喜。即时传令旗牌官,请到七个使客上船款待。元帅辞谢阿丹王,收拾开
船。七个来人仍旧要从旱路而去,元帅道:“水行逸而速,陆行劳而迟。你
们从船便。”道犹未了,宝船已自一齐开岸,趁着顺风,照西上直跑。来人
虽欲陆行,不可得已。一程顺风,更不曾停阻。
    行了三个多月,忽一日天堂国通事到中军帐下磕头,禀说道:“七日之
内可到天堂本国。”元帅道:“七日以后的事,怎么七日以前就知道?”通
事道:“本国依城四角造塔四座,各高三十六丈,其影倒垂于海,七日路外
一览可见。小的适来看见影,故此晓得七日之内可到本国。”再行两日,满
船上都看见天妃娘娘的绛纱灯,禀知元帅。元帅道:“前后之言,若合符节,
可见得维神有灵,维我大胆皇帝有福。”再行几程,搭至七日上面,蓝旗官
报道:“前面却是一个国。”道犹未了,通事来禀说道:“到了敝国,请元

  帅传令收船。”
      国王亲自迎接,帐上相见。国王人物魁伟,一貌堂堂,头戴金冠,身穿
  黄袍,腰系宝嵌金带,脚穿皮靴,说的都是阿刺比言语。跟随的头上缠布,
  身上长花衣服,脚下鞋袜,都生得深紫膛色。元帅厚待国王,谢其迎接,不
  辱礼仪。国王唯唯,礼拜甚恭。
      三日后,二位元帅请同国师、天师,列位公公,大小诸将,亲造其国。
  只见风景融和,上下安贴,自西以来,未之有也。国王迎接进城,盛设筵宴,
  大飨诸将。只是不设酒,回回教门禁酒故也。元帅道:“大国名天堂么?”
  国王道:“敝国即古筠冲之地,名为天堂国,又名西域。回回祖师始于敝国
  阐扬教法,至今国人,悉遵教门,不养诸、不造酒,田颇肥、稻颇饶。居民
  安业,风俗好善。卑末为民上者,不敢科敛于民。下民也无贫难之苦,无乞
  丐,无盗贼,不设刑罚,自然淳化,上下安和,自古到今。实不相瞒列位所
  说,是个极乐之国。”元帅道:“无怀氏之民与!葛天氏之民与!”元帅道:
  “大国有礼拜寺,在那一厢?”国王道:“在城西,离城有半日程途。”元
  帅道:“前日蒙天妃娘娘显灯,蒙祖师老爷托梦,我们要亲自去拜谒一番,
  少伸谢意。”国王道:“卑末奉陪。”
      到了礼拜寺,只见寺分为四方,每方有九十间,每间白玉为柱,黄玉为
  地。中间才是正堂,正堂都是五色花石垒砌起来。外面四方,上面平顶,一
  层又一层,如塔之状,大约有九层。堂面前有一块拜石,方广一丈二尺,是
  汉初年间从天上吊下来的。堂门上两个黑狮子把门,若行香进谒的,素行不
  善,或是贼盗之类,黑狮子一口一个,故此国中再无贼盗。堂里面沉香木为
  梁栋、柝科之类,镀金橼子,一年一镀,黄金为阁霤②,四面八方都是蔷薇露
  和龙涎香为壁。中间坐着是回回祖师,用皂纻丝罩定,不见其形。面前悬一
  面金字匾,说道:“天堂礼拜寺”。每年十二月初十日,各番回回都来进香,
  赞念经文,虽万里之外都来。来者把皂纻丝罩上,剜割一方去,名曰香记。
  其罩出于国王,一年一换,备剜割故也。堂之左是司马仪祖师之墓,墓高五
  尺,黄玉叠砌起来的。墓外有围垣,圆广三丈二尺,高二尺,俱绿撒不泥,
  空石砌起来的。堂左右稍后有各祖师传法之堂,俱花石叠砌而成,中间俱各
  壮丽。寺后一里之外,地名蓦氏纳,有麻祖师之墓。墓上毫光日夜侵云而起,
  如中国之虹霓。墓后有一井,名为阿净糁,泉甚清冽,味甘。下番之人取其
  泉藏在船上,若遇飓风起时,以此水洒之,风浪顿息,与圣水同。说不尽的
  古迹。二位元帅、天师、国师、列位公公、大小将官游玩不尽,各官礼拜伸
  谢。
      却说三宝老爷原是回回出身,正叫做回龙顾祖,好不生欢生喜,赞念经
  文,顶天礼拜。马公公道:“今番却好吟诗。”王公公道:”咱们一窍不通
  的,只好告免罢了。”王爷道:“有其诚,则有其神。神圣既在,嘿相于我,
  我们何敢说个甚么诗,亵渎于他。”国师只是念佛。天师道:“游不尽的山,
  行不尽的路,请回船罢。”辞了礼拜寺,回到船上。
      国王进上书表,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天方国国王筠只里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惟七纬经天,六       合异照临之下;八纮经地,火炉同覆载之间。卓彼中华,冠裳人物。蠢兹夷裔,左衽侏■,慨  ② 右军之坦腹——晋王羲之被择婿时旁若无事,坦腹而卧。

    声教之远迷,敢遐荒之自绝。惟神我告,用识天威。惟我神将,幸沾圣化。翘首熙隆,合湛露     晞阳之雅;扪心感戴,续卿云覆旦之歌。某不任激切屏营之至。
国王道:“愧不能文,聊陈下悃而已。还有不腆之仪,贡上天王皇帝。”
元帅道:“既承盛美,不敢不恭。”接过单来,只见单上计开:
        天方图一幅,天方国图四景画四幅(按花草美人:花草以晴雨为卷舒,美人按乐声能舞),     夜光壁一端(暗室视之,如秉烛然),上清珠一对(光明洁白,可照一室,视之有仙人、玉女、     云鹤之状摇动于中,水旱兵革,祷之无不验),木难珠四颗(碧色,木难鸟口中结沫所成),     宝石、珍珠、珊瑚、琥珀,金刚五百(似紫石英,百炼不消,可以切玉),玻璃盏十对,降真     香百匣(烧之能引鹤),唵叭儿香,麒麟一对,狮子四对,草上飞一对,驼鸡五十只,囊驼一     百只,羚羊一百只,龙种羊十只(以羊脐种土中,溉以水,闻雷而生,脐属土中,刀割必死,     俗击鼓惊之,脐断,便行啮草,至秋可食,脐内复有种),却火雀一对(似燕,置火中,火灭,     其雀无伤,因浴沙水受卵,故能然),狻猊一对(生七日,未开目时,取之易调习,稍长则难     驯伏,以其筋为琴弦,一奏余弦皆断;取一滴乳,并他兽乳同置器中,诸乳皆化为水),名马     五十匹(高八尺许,各为天马),金满伽一千文(番钱,各重一钱,金有十二成),梨一千(重     五六斤),桃一千(重十斤)。
    进贡礼毕,又呈上金银、米麦、牛羊、鸡鸭及各果品,及各色缎、檀香、
麝香、磁器之属,奉充军饷。元帅道:“受之有愧。”国王道:“第愧不腆。”
元帅一面排筵款待,也不设酒,一面收拾回敬国王,其左右头目、大小番官、
一切通事,各各俱备,国王盛感元帅大恩。元帅传令开船,国王辞谢而去。
既去之后,复又来求见,元帅道:“贤王有何见谕?”国王道:“特来请二
位元帅,宝船还向那一边行?”元帅道:“还往西行。”国王道:“敝国就
是西海尽头的路。卑末并不曾听见西边还有甚么去路,就是满国中长老,并
不曾传闻西边还有甚么国土。元帅还往西行,也须要一番斟酌。”元帅道:
“地有三千六百轴,怎么就尽于此?”国王道:“区区管见,固尽于此,但
凭元帅尊裁。”元帅道:“多谢指教。只是我们之行,还不可止。”国王又
辞谢而去。
    宝船开洋,无晓无夜,往西而行。只见天连水,水连天,渺渺茫茫,悠
悠荡荡。一日又一日,不觉得百日将近。一月又一月,不觉得三月以来。二
位元帅心上都有些费周折。怎么费周折?将欲前行,天堂国王已经说道:“前
面没有甚么国土。”果真的来了这些日子,不见有些下落。将欲不行,却又
来到这个田地,半途而废。有此两端,故此都费周折。王爷说道:“老公公
在上,我和你离京已经五六多年,不知征剿几时才是住手,不如趁着此时回
去也罢。我想化外夷人,一时征剿不尽。又兼大小诸将,年深日久,渐渐的
年迈力衰。明日到了个进退两难之地,反为不美。”老爷道:“老先生之言,
深为有理。只是一件,当原日万岁爷差遣我们之时,头行牌上写着是‘抚夷
取宝’。花费了多少钱粮,捱延了许多岁月,‘抚夷’两个字,或者无歉;
‘取宝’两个字,放在那里?虽有些小进贡宝贝,怎抵得个传国玉玺?为今
之计,不得不向前去。”王爷道:“只怕前面无益有损,悔之无及!”老爷
道:”这个长虑最是,我和你不如去请教天师,看是何如?再不然之时,又
去请教国师,看是何如?”王爷道:“既如此,请便同行。”
    同见天师,坐还未定,老爷就把个前程的事,细讲一番。天师道:“贫

道心上也在筹度,不得个长策。”王爷道:“烦天师问一个卜何如?”天师
道:“卜虽决疑,我和你疑已深矣,非卜所能决。贫道有一个八门神数。姑
容明早看下,或吉或凶,专来奉禀。”王爷道:“怎叫做八门神数?”天师
道:“先把八门排下在玉皇阁上,次后奏一道牒文,达知玉帝,恳问前程。
玉帝发落下来,就下在那个门上:下在吉门上,则吉;下在凶门上,则凶。
这叫做八门神数。”王爷道:“这个是好。玉帝是万神之宗,祸福无差,明
早专候。”
    二位元帅到了明日早上,东方才白,曙色朦胧,天师已自来到了中军帐
上,二位元帅说道:“好早也!凶吉何如?”天师出口就说道:“凶多吉少。”
二位立时刻吃了一惊,连忙的问道:“怎见得凶多吉少?”天师道:“牒文
竟照惊门上落下来,未及落地之时,复往死门上撞将去。幸喜得还是景门挡
住,看还有可救。死而后可救,这却不是凶多吉少么?”土爷道:“来了这
些年数,征了这些国数,以学生愚见,不如回去罢。”三宝老爷说道:“非
我不肯回去,怎奈传玺不曾得来。原日白象驮玺陷入西番,正在这个西洋地
面。”天师道:“这如今事在两难,不如去问国师一声。”老爷道:“咱两
个正要去问他。”
    见了国师,又把前程的事,细说一遍,都说道要国师做个主张,国师道:
“阿弥陀佛!三军之命,悬于一帅,行止都在元帅身上。贫僧怎么有个主张?”
三宝老爷道:“非咱不肯前进,只是天师牒上凶多吉少,因此上就没有了主
张。”国师道:“若有甚么凶吉事,这个一则天师,一则贫僧,还须一定要
逢凶化吉,转祸成祥。”二位元帅大喜,说道:“若能够逢凶化吉,转祸成
祥,凭他甚么阴司鬼国,也走他一遭。”云谷站在一边说道:“前日唐状元
倒不是走到鬼国里面去了?前面是个鬼国也未可知。”后来果真的走到阴司
鬼国,这几句话岂不是人心之灵,偶合如此!
    二位元帅得了天师之数,本是一忧;得了国师之言,又成一喜,放心大
胆,一任前去。又去了两个多月,先前朝头有日色,晚头有星辰,虽没有了
红纱灯,也还有些方向可考。到了这两个月之后,阴云惨惨,野雾漫漫,就
像中朝冬月间的雾露天气,朝不见日,暮不见月。不见星宿,不辨方隅,一
丈之外,就不看见人,只听见个声气。这个时候,不由你不行。掌定了舵,
前面还是直西,若左了些,便不知道是那里:右了些,也不知道是那里。再
加个转过身来,越发不知去向,那个敢转过身来?
    兢兢业业,又走了一个多月。只见前哨船撞着在个黄草陡崖下,蓝旗官
报到中军帐,元帅道:“既有陡崖,一定是个国土。且住下船,再作区处。”
即时传令,大小宝船一齐收住。这时候,正是:云暗不知天早晚,雪深难辨
路高低。一会儿乌云陡暗,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掌,想是夜得来了。过了
一夜之时,又有些朦朦的亮,想是天明了。二位元帅坐在中军帐上,传令夜
不收上崖去体探。夜不收不敢去。老爷道:“着王明去。”王明道:“无涯
海角都是人走的,怕他甚么雾露朦胧!”一手拿着隐身草,一手一张戒手刀,
曳开步来就走。走到十数多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走,又走到十数多里路
上,天又亮了些。再又走,走到十数多里路上、天愈加亮净了。虽则有些烟
雨霏霏,也只当得个深秋的景象,不是头前那样黑葳葳的意思。王明道:“这
莫非又是我王明造化来了!弃暗投明,天公有意。”
    毕竟不知造化还是何如,天意还是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宝船撞进酆都国   王明遇着前生妻
       诗曰:
              门庭兰玉照乡闾,自昔虽贫乐有余。岂独佳人在中馈③,却因麟趾①识关雎①。云軿②忽已归        仙府,乔木依然拥旧庐。忽把还乡千斛泪,一时洒向老莱裾③。
       却说王明行了三五里路,前面是一座城郭,郭外都是民居,也尽稠密。
  王明恨不得讨了信,回复元帅,算他的功。趱行几步,走进了城,又只见城
  里面的人,都生得有些占怪:也有牛头的、也有马面的、也有蛇嘴的、也有
  鹰鼻的、也有青脸的、也有朱脸的、也有獠牙的、也有露齿的。王明看见这
  些古怪形状,心下就有些害怕哩。都凡人的手脚,都管于一心,心上有些害
  怕,手就有些酸,脚就有些软。王明心上害怕,不知不觉,就像脚底下绊着
  甚么,跌一毂碌,连忙的爬将起来,把一身的衣服都跌污了。
       王明跌污了这一身衣服,生怕起人之疑,找到城河里面去洗这个污衣服。
  就是天缘凑巧,惹出许多的事来。怎么无缘凑巧,却又惹出许多的事来?王
  明在这边河里洗衣服,可可的对面河边,也有一个妇人在那里洗衣服。王明
  看着那个妇人,那个妇人也看着王明。王明心里有些认得那个妇人,那个妇
  人心里也有些认得王明。你看我一会,我看你一会。王明心里想道:“这妇
  人好像我亡故的妻室。”那妇人心里想道:“这汉子好像我生前的丈夫。”
  两下里都有些碍口饰羞。那妇人走上崖去,又转过头来瞧瞧儿,王明忍不住
  个口,叫声道:“小娘子,你这等三回四转,莫非有些相认么?”那妇人就
  回言说道:“君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为何到此?”王明道:“我
  是大明国征西大元帅麾下一个下海的军士,姓王,名字叫做王明。为因机密
  军情,才然到此。”那妇人道:“你原来就是王克新么?”那妇人又怕有天
  下同名同姓的,错认了不当稳便,又问道:“你既是下海的军士,家中可有
  父母、兄弟、妻子么?”王明道:“实不相瞒,家中父亲早年亡故,母亲在
  堂,还有兄弟王德侍奉。有妻刘氏,十年前因病身亡。为因官身下海,并不
  曾继娶,并不曾生下子嗣。”王明这一席话,说得家下事针穿纸过的,那妇
  人却晓得是他的丈夫,心如刀割,两泪双流,带着眼泪说道:“你从上面浮
  桥上过来,我有话和你讲哩!”王明走过去,那妇人一把扯着王明,大哭一
  场,说道:“冤家!我就是你十年前因病身亡的刘氏妻室。”王明听见说道
  是他的刘氏妻,越发荡了主意,好说不是,眼看见是,口说又是;好说是,
  十年前身死之人,怎么又在?半惊半爱,说道:“你既是我刘氏妻,你已经
  死了十数年,怎么还在?怎么又在这里相逢我哩?你一向还在何处躲着
  么?”刘氏说道:“街市上说话不便,不如到我家里去,我细细的告诉你一
  番。”
       转一湾,抹一角,进了一个八字门楼三间横敞,青砖白缝,雅淡清幽。
③ 佶屈——读起来不顺口。 ① 扶桑——神话中海外的大桑树,据说日从此出。 ① 腯(tú,音图)豕——肥猪, ② 已辄(zhé,音哲)——已经。 ③ 阍(hū,音昏)——门。
        n

进了第二层,却是三间敞厅,左右两边厢房侧屋。刘氏就在厅上拜了王明,
王明道:“你这是那里?”刘氏道:“你不要忙,我从头告诉你。我自从那
年十月十三日得病身故,勾死鬼把我解到阴曹。共有四十二名。灵曜殿上阎
罗王不曾坐殿,先到判官面前,把簿书来登名对姓。”王明吃慌说道:“你
说甚么阎罗王?说甚么判官?终不然你这里是阴司么?”刘氏道:“你不要
慌,我再告诉你。那判官就叫做崔珏,他登了名,对了姓,解上阎罗王面前。
一个个的唱名而过,止唱了四十一名。阎罗王道:‘原批上是四十二名,怎
么今日过堂只是四十一名?’崔判官说道:‘内中有一个是错勾来的,小臣
要带他出去,放他还魂。’阎罗王说道:‘此举甚善,免使冤魂又来缠扰,
你快去放他还魂。’崔判官诺诺连声,带我下来。来到家里,我说道:‘你
放我还魂去是。’判官道:‘你本是四十二个一批上的人。我见你天姿国色,
美丽非凡,我正少一个洞房妻室。我和你结个鸾凤之交罢了。’我说道:‘你
方才在阎罗王面前说道放我还魂,怎么这如今强为秦晋?这是何道理?’崔
判官说道:‘方才还魂的话,是在众人面前和你遮羞,你岂可就认做真话!’
我又说道:‘你做官的人,这等言而无信。’崔判官说道:‘甚么有信无信,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你若违拗之时,我又送你上去就是。’我再三推
却,没奈何,只得和他做了夫妇。”
    王明道:“你这里却不是个阴司?”刘氏道:“不是阴司,终不然还是
阳世?”王明道:“既是阴司。可有个名字?”刘氏道:“我这里叫做酆都
鬼国。”王明道:“可就是酆都山么?”刘氏道:“这叫做酆都鬼国。酆都
山还在正西上,有千里之遥,人到了酆都山去,永世不得翻身。那是个极苦
的世界,我这里还好些。”王明道:“你这里可有个甚么衙门么?”刘氏道:
“你全然不知,鬼国就是十帝阎君是王,其余的都是分司。”
    王明道:“既是这等一个地方,怎么叫我还在这里坐着?我就此告辞了。”
刘氏道:“你慌怎的?虽是阴司,也还有我在。”王明道:“你却又是崔判
官的新人。”刘氏道:“呆子,甚么新人!你还是我生前的结发夫妻,我怎
生舍得着你!”王明道:“事至于此,你舍不得我,也是难的。你是崔判官
的妻,这是崔判官的宅子,崔判官肯容留我哩?”刘氏道:“不妨得,判官
此时正在阴间判事,直到下晚才来。我和你到这侧厅儿长叙一番。”
    王明道:“阴司中可饮食么?”刘氏道:“一般饮食。你敢是肚饥么?”
王明道:“从早上到今,跑了三五十里田地,是有些肚饥了。”刘氏说道:
“我和你讲到悲切处,连茶也忘怀了。”叫声:“丫头们!”只叫上这一声,
里面一跑就跑出两三个丫头们来。刘氏道:“我有个亲眷在这里,你们看茶,
看酒饭来。”那丫头道:“可要些甚么肴品么?”刘氏道:“随意的也罢。”
即时是茶,那时是酒肴,即时是饭,王明连饥带渴的任意一餐。自古道:“饭
饱就有些弄箸。”王明说道:“当初我和你初相结纳之时,洞房花烛夜,何
等的快活!到落后你身死,我下海,中间这一段的分离。谁想到如今,反在
阴司里面得你一会。这一会之时,可能够学得你我当初相结纳之时么?”王
明这几句话,就有个调戏刘氏之意。刘氏晓得他的意思,明白告诉他,说道:
“丈夫,我和你今日之间虽然相会,你却是阳世,我却是阴司,纵有私情,
怕污了你的尊体。况兼我已事崔判官,则此身属崔判官之身,怎么私自疏失?
纵然崔判官不知,比阳世里你不知,还是何如?大抵为人在世,生前节义,
死后也还忠良。昔日韩擒虎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以此观之,实有此
事。好个刘氏,做鬼也做个好鬼!王明反觉着失了言,告辞要去。

    刘氏道:“只你问我,我还不曾问你。你既是下海,怎么撞到阴司里来?”
王明道:“我自从下海以来,离了南京城里五六年了,征过西洋二三十国。
我元帅还要前行,左前行,右前行,顺着风,信着船,不知不觉就跑到这里
来。”刘氏道:“怎么又进到这个城里来?”王明道,“元帅差我上崖打探
着是个甚么国土,那晓得是个阴司!故就进到这个城里来了。”刘氏道:“你
船上还有个元帅么?”王明道:“你还有所不知,我们来下西洋,宝船千号,
战将千员,雄兵百万。还有一个天师,还有一个国师。”刘氏道:“你在船
上还是那一行?”王明道:“我是个下海的军士,只算得雄兵百万里面的数。”
刘氏道:“你可有些功么?”王明拿起个隐身草来,说道:“我全亏了这根
草,得了好些功。”刘氏道:“既如此,你明日回朝之日,一定有个一官半
职。我做妻子虽然死在阴司,也是瞑目的。”王明道:“我元帅专等我的回
话,我就此告辞了。”刘氏道:“也罢,我崔判官也只在这早晚来也。”
    道犹未了,崔判官己自到了厅上,问说道:“侧厅儿是那个在讲话哩?”
王明慌了,悄悄的说道:“你出去,我且站在这里。”刘氏道:“他岂可不
看见?”王明道:“我有根隐身草,不妨得。”刘氏道:“隐身草只瞒得人,
怎瞒得神。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站着转不好,你不如同我出来,只我先
行一步就是。”
    好个刘氏,行止疾徐,曲中乎礼,行到厅上,说道:“侧厅儿是我在那
里讲话。”判官道:“好一阵生人的气味!你和那个讲话?”刘氏道:“是
我一个哥哥在这里。”判宫道:“他怎么认得到这里来?”刘氏道:“是我
在河边洗净衣服,撞遇他的,故此请他进来。”判官道:“他可曾过堂么?”
刘氏道:“他还是阳世上的人,误入到这里的。”判官道:“他既是阳世之
人,怎么误入到这里的?”刘氏道:“他随着征西大元帅,宝船千号,来下
西洋,顺着风,就走到这个地方上来了。他又是元帅差遣着打探军情,却又
误入到这城里来了。”
    判官道:“一个阳世上人,误入到我阴司里面,奇哉!奇哉!他叫甚么
名字?”刘氏道:“他叫做王明。”判官道:“呀!你姓刘,他姓王,怎么
是你的哥哥?”刘氏连忙的转过口来,说道:“哥哥为因家道贫穷,出赘在
王老实家里,做个女婿。王老实是名军,吃担米。王老实没儿子,哥哥就顶
他的名吃他的米。这如今就当得是他的差,故此姓王。”判官道:“既如此,
快请他出来,我和他相见。”刘氏道:“哥哥是个穷军,敢长揖于贵官长者
之前?”判官嘎嘎的大笑三声,说道:“夫人差矣!他既是你的哥哥,就是
我的大舅。天子门下有贫亲,请他相见,有何不可?快请出来。”
    刘氏请出王明来,行了礼,叙了话。判官道:“人人都说是千载奇逢。
大舅,你是个阳世,我们是个阴司,今日之间,却是个万载奇逢。”王明道:
“不知进退,万望长者恕却唐突之罪!”判官道:“说那里话!请问大舅,
你是大明国人,随着甚么征西大元帅来下西洋?”王明道:“有两个元帅,
一个是三宝太监,叫做郑某;一个是兵部尚书,叫做王某。”判官道:“还
有那个?”王明道:“还有一个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号为天师;一个金碧
峰长老,号为国师。”判官点一点头,说道:“金碧峰就在这里。这等还好。”
王明道:“大人曾相认金碧峰来?”判官道:“虽不相认,我晓得他。共有
多少船来?”王明道:“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判官道:“甚
么贵干?”王明道:“下西洋抚夷取宝。”判官道:“可曾取得有宝么?”
王明道:“取的宝不是以下之宝,是我中朝历代帝王传国玉玺,并不曾取得。”

判官道:“怎么走到我这里来了?”王明道:“只因不曾取得有宝,务死的
向前。故此就来到这里。”
    判官道:“来头差矣!你前日可曾到天堂极乐国么?”王明道:“已经
到来。”判官道:“天堂国是西海尽头处。我这里叫酆都鬼国,是西天尽头
处。你走到这个尽头路上来,怎么转侧?况兼阴司里面有许多魍魉之鬼,纷
纷的告状说道,是甚么抚夷取宝的人,枉杀了他。原来就是大舅。你这船上
还好,喜得见了我,你又和我至亲。”王明看见判官口里说话不干净,相问
说道:“这些魍魉之鬼,要怎么哩?”判官道:“枉杀了他,他们要一命填
一命,你们就不得还乡。”
    王明听见“不得还乡”四个字,肚里就是刀割,安身不住,告辞要去。
判官道:“尊舅,你好不近人情,千难万难,难得到这里,怎么就说个‘去’
字?今日天晚,我已自吩咐你的令姐,安排些薄酌,权当作接风,草榻了这
一宵。明日该我巡司,带你到各司狱里面去看一看,也不枉了到我这里一遭。”
王明道:“少不得有一遭到大人这里。”判官道:“那时节就不得回去告诉
世上人一番。”道犹未了,酒肴齐到。虽然崔判官敬着王明,其实王明的心
里吞不下这个香醪美酝,当不过这个贤主情浓,强支吾了一夜。
    到了明日,判官道:“尊舅,你来,我和你同进了城里面去走一走儿。”
崔判官前走,王明后随。走到了城门口,阴风飒飒、冷雾漫漫,一边走出一
个鬼来:左一边是个青脸獠牙鬼,右一边是个五花琉璃鬼。看见王明,喝声
道:“唗!你是个生人,走到那里去?”崔判官回转头来,说道:“胡说!
他是我一个大舅子,你怎敢阻挡于他?”鬼说道:“既是令舅,只管请去罢。”
    王明跟定了崔判官,走了一会,只见左壁厢有一座高台,四周围都是石
头叠起的,约有十丈之高。左右两边两路脚擦步儿,左边的是上路,右边的
是下路。台下有无数的人,上去的上,下来的下。上去的也都有些忧心悄悄,
下来的着实是两泪汪汪。王明低低的问说道:“姐夫,那座台是个甚么台?
为甚么有许多的人在那里啼哭?”判官道:“大舅,你有所不知,大凡人死
之时,头一日,都在当方土地庙里类齐。第二日,解到东岳庙里,见了天齐
仁圣大帝,挂了号。第三日,才到我这酆都鬼国。到了这里之时,他心还不
死。阎君原有个号令,都许他上到这个台上,遥望家乡。各人大哭一场,却
才死心塌地。以此这个台,叫做望乡台。”
    右壁厢也有一座高台,也是石头叠起的,也有十丈之高,却只是左一边
有一路脚擦步儿,却不见个人在上面走。王明问道:“姐夫,右边那座台是
个甚么台?为甚么没有个人走哩?”判官道:“大舅,你听我说。为人在世,
只有善恶两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为善的,见了阎君之后,着赏善
分司备办彩旗鼓乐,送上天堂,却才这个台上上去。以此这个台叫做上天台。”
王明道:“怎么只一条路?”判官道:“可上而不可下,故此只一条路。”
王明道:“怎么人走的稀少?”判官道:“为人在世,能有几个上天的?”
王明道:“上天台是个美事,怎么又做在右边?”判官道:“左入右出,依
次序而行,原无所分别。”
    走了一会,只望见左右两座高山,一边山上烟飞火爆,烈焰腾空。王明
问道:“姐夫,那座山怎么这等火发?”判官道:“叫做火焰山。为人在世,
肚肠冷不念人苦,手冷不还人钱,冷痒风发,不带长性;这一等人见了阎君
之后,发到这个火焰山上来烧,烧得他筋酥骨碎,拨尽寒炉一夜灰。”那一
边山上刀枪剑戟,布列森森。王明问道:“那座山怎么有许多凶器?”判官

道:“那叫做枪刀山。为人在世,两面三刀,背前面后,暗箭伤人,暗刀杀
人,口蜜腹剑,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枪刀山上来,乱刀乱枪,
乱砍做一团肉泥。问君认得刀枪否?”
    再走一会,王明原是出门之时吃了两钟早酒,走到这里,口里有些作渴,
只见前面一个老妈妈儿坐在芦席篷里,热汤汤的施茶。王明道:“姐夫,我
去吃钟茶来。”判官笑笑儿,说道:“我这里茶可是好吃的?”王明道:“怎
么不是好吃的?不过只是要钱罢了。”判官道:“只是要钱,说他做甚么?
这个老妈妈原旧姓贪,在阳间七世为娼,死了之时,阎君不许投托人身。他
却摸在这里,搭个篷儿,舍着茶几。那里真个是茶?大凡吃他的一口下肚,
即时心迷窍塞,也就不晓得我自家姓甚么,名甚么,家乡住处是甚么。”王
明道:“这茶叫做甚么名字?”判官道:“不叫做茶,叫做迷魂汤。要晓得
娼家的事,贪心不足,做鬼也要迷人。”
    再走了一会,只见前面一条血水河,横撇而过,上面架着一根独木桥,
围圆不出一尺之外,圆又圆、滑又滑。王明走到桥边,只见桥上也有走的,
幢幡宝盖,后拥前呼。桥下也有淹着血水里的;淹着的,身边又有一等金龙
银蝎子,铁狗铜蛇,攒着那个人,咬的咬、伤的伤。王明问道:“姐夫,这
叫做甚么桥,这等凶险?却又有走得的,却又有走不得的。”判官道:“这
叫做奈河桥。做鬼的都要走一遭。若是为人在世,心术光明,举动正大,平
生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与天知。这等正人君子,死在阴司之中,阎君都是
钦敬的,不敢怠慢,即时吩咐金童玉女,长幡宝盖,导引于前,拥护于后,
来过此桥,如履平地。你方才看见走的,就是这一等好人。若是为人在世心
术暗昧,举动诡谲,伤坏人伦,背逆天理,这等阴邪小人,死在阴司之中,
阎君叱之来渡此桥,即时跌在桥下血水河里,却就有那一班金龙银蝎子,铁
狗铜蛇,都来攒着咬害于他。你方才看见淹着的,就是这一等歹人。”王明
说道:“果真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走一会,走到一条孤埂上,四望寂寥,阴风刮面,冷雨淋头,好凄惶
人也!王明问道:“姐夫,这条埂叫做甚么名字?”判官道:“这叫做凄惶
埂。凡在阴司之间,走过这条埂上,两泪双垂偏惨切,伤心一片倍凄惶,故
此叫做凄惶埂。”
    那埂约有三五里之长,埂上的人,来也有,去的也有。只见一群三五个,
东歪西倒,手风脚斜,一个口里叫说道:“三枚。”一个口里叫说道:“两
谎。”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
五个衣衫褴褛,脸青口黄,一个一手攒着一个大拳头,两手攒着一双拳头;
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穷鬼。”又一群五七个,
眉不竖,眼不开,头往东,脚又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后,死又不死,活
又不活,稜稜峥峥;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
又一群五七个,一个一头拳,撞到东,一个一头拳,撞到西,一个逢着人,
打个失惊,喝声道:“唗!”一个逢着人,也不管认得认不得,招下手,叫
声:“来!”一个支支舞舞,一个吆吆喝喝;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
判官道:“都是些冒失鬼。”又一群七八十来个,都生得嘴唇短,牙齿长,
里多外少,扯拽不来,包裹不过;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
“都是些毗牙鬼。”又一群八九十数个,仰又着睡在地上,手又撑,脚又蹬,
眼又霎,口又赓;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这都是些
挣命鬼。”又有一群十二三个,一个个儿有帽儿,没有网儿,有衫儿,没裙

儿,有鞋儿.没袜儿,有上梢来,没下梢;一个手里一根拐棒,一个手里一
根椰杓;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讨饭鬼。”
又有一群十二三个,一个肩上据着一根屋梁,一个手里一条绵索;王明道:
“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二三十个,
内中有一等拿着黄边钱儿,照着地上只是一洒;有一等拿着个钱,左看右看,
收着又看,看着又收,闹闹吵吵,成群结党而来;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
甚么人?”判官道:“那洒着钱的,是个舍财鬼儿;那看着钱的,是个吝财
鬼儿。”凄惶埂虽然是长,走的鬼多,样数又多,王明见一样问一样,判官
问一样答应一样,不觉的走过了这条埂。
    王明抬头一看,前面又是一个总门,门楼上匾额题着“灵曜之府”四个
大字。进了总门,却是一带的殿宇峥嵘,朱门高敞,俨然是个王者所居气象。
走近前去,一连十层宫殿,一字儿摆青。一层宫殿上一面匾额,一面匾额上
一行大字。从右数过左去:第一,秦广王之殿:第二,楚江王之殿;第三,
宋帝王之殿;第四,五官王之殿;第五,阎罗王之殿;第六,变成王之殿;
第七,泰山王之殿;第八,平等王之殿;第九,都市王之殿;第十,转轮王
之殿。王明道:“这些殿宇,都是些怎么府里?”判官道:“轻些讲来。这
正是我们十帝阎君之殿。”王明道:“两廊下都是些甚么衙门?”判官道:
“左一边是赏善行台,右边是罚恶行台。”
    王明道:“可看得看儿?”判官道:”我和你同去看看。”判官前走,
王明随后。先到左一边赏善行台。进了行台的总门里面,只见琼楼玉殿,碧
瓦参差。牵手一路,又是八所宫殿,每所宫殿门首,都是朱牌金字。第一所
宫殿,朱牌上写着:“笃孝之府”四个大字。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左右
两边彩幢绛节,羽葆花旌,天花飞舞,瑞气缤纷,异香馥郁,仙乐铿锵,那
里说个甚么神仙洞府也?判官到了府堂上,请出几位来相见。出来的都是通
天冠、云锦衣、珍珠履,左有仙童,右有玉女。分宾主坐下,叙话献茶,一
一如礼,判官道:“内弟王明是大明国征西军士,因为宝船走错了路,误入
阴司,斗胆进来相探。”那几位说道:“我们同是大明国,但有幽冥之隔耳。”
王明道:“在下肉眼不识列位老先生。”判官道:“列位都是事父母能竭其
力,笃孝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刘,尊讳殷,孝养祖母,天雨
粟五十钟,官至太保;这一位姓严,尊讳震,割股疗父,天赐舜孝草,涂所
割处,即时血止痛除;这一位姓高,尊讳上达,未冠时割股愈母疾,官至右
佥都御史;这一位姓顾,尊讳仲礼,事母至孝,母卒,庐墓三年,得朝廷旌
表,赐金十斤;这一位姓王,尊讳延,事继母至孝,官至尚书左丞相;其余
列位,大率都是孝子,都在这个‘笃孝之府’。”王明诺诺连声。判官领著
他告辞而出,王明道:“列位既都是孝子,怎么不轮回出世?”判官道:“这
些赏善行台里面的人,都得天地之正气,无了无休,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
王侯将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则安享阴府受天福。”王明道:“平
生不信叔孙礼,今日方知孝子尊。”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弟之府”。
    毕竟不知这个“悌弟之府”是些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崔判官引导王明   王克新遍游地府
    诗曰:
        城阙宫车转,山林隧路归。苍梧寒未远,姑射露先晞。玉脂蛟龙蛰,金寒雁鹜飞。老臣它     日泪,湖海想遗衣。
    却说到了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弟之府”。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
进去,依前的仪从,依前的仙乐,依前的天花。看见几位依前的通天冠、云
锦衣、珍珠履,依前的左仙童、右玉女。判官道:“大舅,这列位你可相认
么?”王明道:“其实失认。”判官道:“这列位都是善事兄长,能尽弟道
的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姜,尊讳肱,令弟尊讳季江,适野遇
盗,兄弟争死。贼说道:‘贤哉二兄弟,不敢犯。’这一位姓郑,尊讳均,
令兄为吏受贿,公佣工得钱帛归,讽其兄,兄感悟,率有清名,官至大夫;
这一位姓卢,尊讳操,事继母尤谨,继母生三弟,出就学,公为执鞭赶驴,
继母卒,友爱三弟越加厚,后享年九十九,二子俱仕至尚书;这一位姓周,
尊讳司,极能尊敬长上,待前辈如父母,待同辈如兄弟,一日过江遇风浪,
舟独全,土地菩萨说道:‘船上有个周不同,才保无事。’司字少一直,不
成同字,故此叫做周不同,后官至司理少卿;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尽弟道的,
都在这个‘悌弟之府’。”王明道:“孝弟为仁本,应知百福全。”
    第三所宫殿,朱牌上写着“忠节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
进去,依前的仪从、仙乐、天花,看见几位依前的冠裳、珠履,依前的仙童、
玉女。判官道:“大舅,这几位你可相识么?”王明道:“未及相识。”判
官道:“这列位都是为国忘家忠臣烈士,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余,
尊讳阙。”王明道:“姐夫,快不要讲这几位老爷,我认得好些。”判官道:
“你认得那几位?”王明道:“这边是方正学老爷,这边的周修撰老爷,这
边是陈清献老爷。共一班二十三位老爷,我都是认得的。”判官道:“亲不
亲,故乡人。你去探访他一番,有何不可?”王明道:“我是个俗子武夫,
怎么好混扰他的?我和你出去罢。”判官领着王明就走。王明道:“原来这
几位老爷,都在这个阴司安享哩!正是:雪霜万里孤臣老,河岳千年正气收。”
第四所宫殿,朱牌上写着“信实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
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
舅,这几位你相识么?”王明道:“不曾相识。”判官道:“这都是以实为
实守信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朱,尊讳晖,全朋友之信,周朋
友妻子之急,官至尚书左仆射;这一位姓范,尊字巨卿,千里之远,不爽鸡
黍之约;这一位姓邓,尊讳叔通,聘夏氏女为婚,女以疾哑,或劝其更择婚,
公谓业已聘定,弃之如信何!诸公子多登第;其余都是言而有信,笃实君子,
都在这个‘信实之府’。”王明道:“须知一诺千金重,长舌何如苦食言。”
    第五所宫殿,朱牌上写着“谨礼之府”四个大子。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
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
道:“尊舅,这几位相识么?”王明道:“不曾相识。”判官道:“这都是
谦卑、逊顺、守礼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鲁恭士,尊讳池,行年
七十,不敢不恭,尝说是:‘君子好恭,以成其名;小人学恭,以除其刑。’
鲁君岁赐钱万贯;这一位姓王,尊讳震,年六十四寿终,阎君嘉其谦厚有德,

  增寿一纪,寿至七十六;这一位姓狄,尊讳青,坐客酗酒大骂,至取杯掷其
  面,公唯唯谢罪,执札愈恭,官至枢密使;其余列位,都是恭而有礼的,都
  在这个‘谨礼之府’。”王明道:“三千三百无非礼,小大由之总在和。”
       第六所宫殿,朱牌上写着“尚义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
  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
  道:“尊舅,这几位你可相认么?”王明道:“不曾相认。”判官道:“这
  都是义重如山的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吴,尊讳达之,嫂死卖
  身营葬,从弟敬伯夫妇自鬻①于人,反为卖田十亩赎之归,齐高帝闻其仗义,
  赐田二百亩;这一位姓杨,尊讳起汶,乡人有孤子,被人强占房屋,公义形
  于色,卖己田赎之,子孙代代贵显。”道犹未了,王明道:“这个中间,我
  也认得几位。”判官道:“你又认得那几位?”王明道:“左边那一位,是
  莱州徐老爷,尊讳承珪,自小儿丧了父母,兄弟三人共一爨,并族人三十口
  甘藜藿,过了四十年。洪武爷名其乡曰‘义感’。”判官道:“你还认得那
  一位?”王明道:“右一边那一位,是北海吴老爷,尊讳奎,尝出己资,置
  义田千亩,以赡亲戚朋友之贫乏者。洪武爷赏他冠,寿年百岁有奇。”判官
  道:“勇子也是通得儒,认得几位好人哩!勇子,你还不认得这后一位的!
  是江州陈义门,九世同居,家徒七百余口,南唐立为义门。”王明道:“前
  朝的事,就有所不知。若是本朝人物,声名赫赫昭天地,气节凌凌泣鬼神。
  我们虽是个小人儿,未尝不认得。”
       第七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清廉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
  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
  道:“尊舅,这几位你可认得么?”王明道:“姐夫,不敢欺说,我今番就
  认得好几位哩!”判官道:“你认得那几位?”王明道:“我也略节说说儿
  你听着。有一位是周进士,尊讳丹,门无私谒,吏胥不得为奸,由县丞擢考
  功主事;有一位是张学士,尊讳以宁,平日清白,奉使安南,卒于途,止襆②
  被而已,有诗云:‘覆身唯有黔娄被,垂橐浑无陆贾金。’那一位是古尚书,
  尊讳朴,平生不事产业,案头惟自警编一帙书,卒之日,无一钱尺帛遗子孙;
  那一位陈按院,尊讳仲述,平生称为清白御史,死无以为殓;我认这几位老
  爷,你说可是么?”判官道:“这个说得是,今番还有一府,你再认得几位
  就是好的。”王明道:“且看是。”
       到了第八所宫殿,朱牌上写着“纯耻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
  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
  官道:“你今番再来认一认儿。再认得几位老爷,就算你也是个识者。”王
  明道:“姐夫,我做舅子的真是个识者。”判官道:“口说无凭,你说来我
  听着。”王明道:“上面一位不是凌御史老爷?尊讳汉,鞫③狱平恕,曾有德
  及于人,其人谢以黄金一锭,凌爷说道:‘快拿过去,不要羞了我的眼睛。’
  又一位不是王参政老爷?尊讳纯,尝持节抚谕麓川宣慰司,司官赠以金,王
  爷道:‘我爱我耶?还是羞我耶?’司官说道:‘愿以报德。’王爷道:‘我
  本无德,而汝馈我以金,是重我之耻也!’坚执不受。又一位不是钱知县老
  爷?尊讳本忠,清操苦节,有窗友以事相干,且云可得百金。钱爷拒之门外,
① 阒(qù,音去)静——寂静。 ② 喧豗(huī,音灰)——喧闹。 ③ 嗔(chē,音琛)心——发怒,生气。
          n

  绝不与见,夫人问其故,钱爷道:‘嗜利之徒,耻与之友。’”王明认了这
  几位,又叫声“姐夫”,说道:“我认下这几位老爷,可是真么?”判官道:
  “逼真是了。只是还有许多,你认不全哩!”王明道:“有相见的,有不相
  见的,怎么认得全?”判官道:“就在面前那一个,是简学士,耻华服之污
  体,终身布衣;奉观察耻车徒之污足,徒步而行。范枢密使耻华堂之污居,
  荜门①桑户,赵清献耻仆从之污官,一琴一鹤。”道犹未了,王明道:“彼一
  时也,此一时也。前朝的老爷,我怎么会认得?”判官道:“认不得古人,
  你也算不得个尚友古人。”王明道:“姐夫,你岂不闻: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不见今明月?”
      判官道:“走尽了这些仙府,我和你还转到罚恶行台去瞧瞧来。”王明
  道:“罚恶行台里面,还是怎么样儿?”判官道:“也是八个分司,按不孝、
  不弟、不忠、不信、无礼、无义、无廉、无耻。都是一等恶人,都在那里受
  着禁持,故此叫做罚恶行台。”王明道:“既是恶人,不要去看他罢。自古
  道:‘见不善如探汤。’瞧他做甚么!”判官道:“我和你转到后面十八重
  地狱门前去,瞧一瞧儿可如?”王明道:“女人死了,都在那里?”判官道:
  “另有一个所在,叫做女司。一边是善,一边是恶。一边赏善,一边罚恶。”
  王明道:“可看得么?”判官道:“男女有别,等闲不敢叫开他的门,恐怕
  阎君晓得,坐罪不小。”王明道:“既是看不得,不如到地狱里走一遭儿罢。”
      判官领头,王明随后。行了有三五里之远,只见另是一般光景,日光惨
  淡,冷风飕飕,周围一带都是石头墙,约有数仞之高。前面一所门,门都是
  生铁汁灌着的。门上一面黑匾,匾上一行大白字,写着“普掠之门”四个大
  字。判官走到门上叫声:“开门哩!”道犹未了,两边走出两个小鬼来,都
  是牛头夜叉,形容古怪,眼鼻崚嶒,口里连声喝道,突突开了门,打一惊,
  说道:“今日造化低,撞着这等一个柴头鬼。”怎么叫做柴头鬼?原来王明
  生得瘦削,夜叉只说道是捉得来的有罪之鬼,送下地狱来,还嫌他瘦削儿,
  故此说道:“造化低,撞着这等一个柴头鬼”,判官晓得他的意思,喝声道:
  “胡说!这是我一个大舅,特来耍子的,那个说甚么?”这正叫做是不怕你
  官,只怕你管。判官开了口,那个夜叉再敢胡涂?判官一竟走进去,王明也
  跟定看他走进去。
      一进门,就是第一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风雷之狱”四个字。王明走
  进小门儿里面去张一张,只见里面立着一根铜柱,把个有罪的汉子捆在铜柱
  上,外面架起一道大铜环,围着铜柱环上,却是短小尖刀。小鬼到铜环上打
  一鞭,风就呼呼的应声而响,风响得大,环转得快。环原是挨着人身上转的,
  环上安得是刀,却不环在转、刀在刺,转得快,刺得狠?一会儿环底头一声
  雷响,把个汉子打成齑粉,血流满地。打死了之后,小鬼却又到环上打一鞭。
  这一鞭是个退法鞭,响了一声,雷收风静,地上慢慢的旋起一个旋窝儿风来,
  左旋右旋,旋来旋去,把那些残骸剩骨复手又是原身,依旧一个汉子。王明
  道:“这雷是甚么雷?”判官道:“叫做黑天雷。”王明道:“这风是甚么
  风?”判官道:“这叫做冤孽风。”王明道:“这都是甚么人?”判官道:
  “都是阳世上十恶不赦的。”王明道:“只过这个风雷之狱么?”判官道:
  “你原来不晓得一些儿:但凡人死之后,见了十帝阎君,审问明白,果是善
  良,彩旗鼓乐,送进赏善行台,按孝、弟、忠、信八个分班别类,该到那一
① 发蒙振槁——教少年儿童识字,打断枯木,言其容易。

府的,到那一府去受用。审问的果是造恶,发下十八重地狱,一重到一重,
到一重受一重苦。受了这些苦,却才发到罚恶行台里面,也是分班别类,该
到那一司的,到那一司去伺候;伺候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豕,生在
世上,把人剥皮,把人炒骨,吃人秽污,受人打骂。”王明道:“到几时才
是了日?”判官道:“恶有大小,罪有轻重。累世也有数目。若是十恶不赦
的,历百千万劫,无了无休。”
    到第二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金刚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进小门儿
里面去看一看,只见地上一扇粗石磨盘,约有八尺方圆。四面八方,八方上
坐着八个大鬼,一个鬼双手拿着一把铁锤。四面上站着四个大鬼,一手抓过
一个汉子来,一脚一踢,踢到磨盘上。八个鬼齐齐的八锤,把个汉子打做个
柿饼的样子。甲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打做一个饼。乙抓一个,一脚一
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丙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丁
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打到临了之时,另是一对小鬼来,
说道:“只是做饼,倒便饶了他。”拿一个饼放在烟头上煍了煍,原来还是
原来,依旧又是个汉子。王明看见,心胆都寒,说道:“姐夫,你看里面那
个打,好怕人也!”判官道:“你岂不闻:人情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却是
炉。”
    到第三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火车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小门儿
里去瞧一瞧,只见一轮车装着几个汉子。小鬼们嘴里哨一声响,那轮车飞涌
而去。小鬼们呼一口气,那车下的火喷将出来,车走得快,火烧得大,一会
儿把个汉子烧得乌焦巴弓,做一块灰烬之末。成了灰,却又取过来洒上几点
水,原来还是原来,依旧是个汉子。车转不了,汉子烧不了。王明道:“那
轮车好狠火也!”判官道:“这叫是:不做无量罪不重,火不烧时人不知。”
王明道:“每人又还原,这怎么说?”判官道:“冤孽相缠,百千万劫。”
    到第四重地狱,匾额上写着“溟冷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近前去瞧一瞧
儿,只见小门儿里一口清水圆池,一班小鬼站在两边,喝声道:“唗!”一
手一个汉子,丢到圆池里面,就是一个大鲇鱼,一张大阔口,一口一毂碌吞
将下去。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唗!”又是一手一个汉子丢下去,又是一
个鲇鱼吞将下去。丢十个,才满一回。一回之后,满地里都是些鲇鱼,悠扬
跳跃,如醉饱之状。上面小鬼却又喝声道:“唗!还我原人来。”一声喝不
至紧,就不见了这些鲇鱼,另是一班金丝鲤鱼,一尾鱼衔着一个人,照池沿
上一掼掼将上来,依旧又是那些汉子。王明道:“姐夫,那池里鱼都是教成
的?”判官道:“鱼因贪饵才吞钩,造孽多般总是愚。”
    又到第五重地狱,匾额上写着“油龙之狱”。王明近前去瞧一瞧儿,只
见小门儿里面摆列着无数的将军柱,柱头上都倒挂着一条龙。柱底下都绑着
是大个的汉子,汉子身上赤条条的没有寸丝,小鬼们把柱头上一献,龙口里
就彪出泖滚的香油,一直照着汉子满头扑面下乘,皮是绽的,肉是酥的,那
些汉子止剩得一把光骨头柴头儿的样子。到了光骨头的田地,那些小鬼们走
近前,一把骨头上浇上一瓢滚水,原来又是原来,照旧还是一个汉子。王明
道:“姐夫,龙口里敢是香油么?”判官道:“是泖滚的香油。”王明道:
“姐夫,好狠也!”判官道:“从来作恶天昭报,事到头来不自由。”
    又到第六重地狱,匾额上写着“蚕盆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瞧
一瞧几,只见小门儿里面一个深土坑,坑里面都是些毒蛇、恶蝎、黄蜂、黑
蚕。一干小鬼一手抓过一个汉子来,照坑里一掷,坑里那些蛇、蝎、蜂、蚕

嗡一声响,群聚而来,嘬其血,串其皮,食其肉,了无人形。一手又抓过一
个来,又是一掷,又是这等各样毒物串皮食肉。抓过许多,掷着许多。直到
末后之时,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上来!”手里拿着一管小笛儿,吹上一
声响,果真的又是那些汉子走将上来。只是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王明道:
“那坑里怎么有这些恶物哩?”判官道:“天造地设的一般,不怕你走到那
里去。”王明道:“好磨折人也!”判官道:“说得这个话!恶人自有恶人
磨,撞着冤家没奈何。”
    又到第七重地狱,匾额上写着“杵臼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
他看儿,只见小门儿里面当堂安上一个大杵臼,约有数丈之宽。四围站着四
个小鬼,一个手里拿着一付大碓杵。掀下一个汉子来,只听见一齐杵响,须
臾之间,打成一块蒜泥的样子。把个蒜泥捏成一个团儿,逐个儿放在左边还
魂架上。到了末后之时,架子一声响,原来还是原来,照旧是个汉子。王明
道:“姐夫,好狠杵臼哩!”判官道:“今日方知孙杵臼,从来不信有程婴。”
    又到第八重地狱,匾额上写着“刀锯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
一看儿,只见小门儿里面两片板夹着一个人,或是男子汉,或是女人家。却
有一班小鬼,两个鬼拽着一张锯,从头上锯到脚跟下止。皮开肉破,也有两
半的、也有三 挂的、也有四截的、也有碎砒的,锯到着后之时,又是一个小
鬼做好做歹,一个个的拿起来,用笤帚在浑身上扫一过,一个还是一个,男
子的男子,女人的女人。只是那些刀痕血迹,到底有些。王明道:“姐夫,
这个锯■的又惨些!”判官道:“生前造恶无凭据,死后遭刑分外明。”
    又到第九重地狱,还不曾走到门上,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吆喝道:“崔相
公那里去哩?”王明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人生得是牛的头,马的脸,身上穿
件青布长衣,腰里系条红罗带,脚下是双黑皮皂靴,口里吆喝道:“崔相公。
你那里去哩?”判官道:“你吆喝怎的?”青衣说道:“阎罗爷有事相请。”
道犹未了,又是一个猪头狗脸的赶将来吆喝道:“阎罗爷有事相请,请你快
些去哩!”道犹未了,又是一个驴头羊嘴的赶将来,吆喝道:“崔相公,爷
在厅上,有事请你,即忙就走哩!”崔判官看见来得凶,只得站着,问说道:
“有甚么紧事?一时就是三递人来。”众人说道:“我们只晓碍奉着官差,
那里晓得有甚么事哩!”判官道:“堂上可有些甚么人在那里?”众人说道:
“堂上是转轮王放出来的无罪之人。”判官道:“已经无罪,各自散去托生
罢了,怎么又转到堂上来?”众人说道:“在那里告甚么枉刀杀人的状子。”
判官道:“爷怎么说?”众人说道:“爷因是不得明白,故此相请相公,请
查文簿,看他们果有罪,果无罪;杀人的果枉刀,不枉刀。”
    判官道:“既如此,不得不去。只一件来,大舅,我如今阎君有召,不
得相陪,自己再去细看一番罢。”王明道:“姐夫,你不在之时,我小弟也
不去了。”判官道:“地狱共是一十八重,我和你才看得八重,还有十重不
曾看见。况兼前面正有剉、烧、舂、磨,正好看哩!”王明道:“举一可例,
其余莫说,已自看过八重,小弟出去,也就告辞罢。”
    一会儿,出了地狱,判官道:“进灵曜之府。”王明走出子城来,判官
又叮嘱道:“大舅,你还到我家里等着我哩!”王明道:“不等你罢。”判
官道:“我有一封家书烦你相带,你怎么不等我哩?”王明听见说是家书,
不得不等。一径找到崔家,见了刘氏,王明道:“娘子,你今日做了我的姐
姐。好个姐姐也!”刘氏道:“判官做了你的姐夫,还好个姐夫哩!”两个
闲谈,不在话下。

    却说崔判官进了灵曜之府,直上第五殿见阎罗王,行了礼,阎罗王说道:
“这一干无罪之鬼,状告枉刀杀人。却不知他的有无虚实,你去细查一番,
看他的真假,以便发落施行。”崔判官道:“查此不难,叫他们供出口词来,
我这里拿个罪恶簿来一对,便见明白。”阎罗王说道:“此言有理。”即时
传令,着令这些告状的逐一供出口词。
    常言道:“你是个阎罗王,阎王出令,谁敢有违?”一干鬼齐齐的站在
丹墀之下,轮班序次,一宗宗的诉上来。
    第一宗一个老者。提着一个斗大的头,哭哭啼啼,自称是金莲宝象国总
兵官,名字叫做姜老星忽刺。临阵之时,被南朝唐状元所误,一箭刬下了头。
屈死无辜,告唐状元填命。
    第二宗是两个小后生。一个拎着一个脑盖骨,哭哭啼啼,自称是姜老星
忽刺第三个公子,名字叫做姜代牙。临阵之时,被南朝张狼牙闪在后面,不
知不觉,一狼牙钉打碎了个脑盖骨。屈死无辜,告张狼牙填命;一个拎着一
块鼻梁骨,一双眼乌珠儿,哭哭啼啼,自称是姜老星忽刺第二个公子,名字
叫做姜尽牙。临阵之时,被南朝张狼牙所误,一狼牙钉打断了鼻梁骨,爆出
一双乌珠儿来,至今做个瞎鬼。屈死不甘,告张狼牙取命。
    第三宗是五千个番兵结做一伙。也有没头的,没眼的,没鼻子的,没手
的,没脚的,吆吆喝喝,哭哭嘶嘶,同口一辞,都说道:“是总兵官姜老星
部下的番兵,临阵之时,死了总兵官,被唐状元乱刀砍死。一概屈死无辜,
一概告唐状元取命。”
    第四宗是千百头野水牛。一个一身水,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野水
牛本是畜生,孽障未除,生长在金莲宝象国,郊眠露宿,饥餐草,渴饮水,
并不曾有甚么罪恶。只因奉女将姜金定官差,那晓得张天师逼勒我们下水,
一任的响雷公,把我们活活的逼死于海水之中。屈死无辜,告张天师填命。”
    第五宗是千百头犀牛。头上角崚嶒,身上鳞落索,也是哭哭啼啼,说道:
“我们是一干犀牛,生长在水里,与水族为邻,并无半毫过恶等,因承奉金
莲宝象国女将姜金定所差,切被张天师借到那里千百条长长大大的蜈蚣虫,
强钻我们的鼻头,活活的钻死我们这一干性命!情屈无辜,告张天师填命。”
    第六宗是一干妇人。约有五百多个,都只是精着个头,并没有身子,一
个个哭哭啼啼,说道:“我们原是个妇人身,只到夜晚间,头会飞走,晚间
飞去,明早飞来,并无差错。多因女将姜金定差遣我们出城,也只是备数而
已。切被张天师叫下五方黄巾力士,撇吊了我们原身,致使头不归身。顷刻
间,坑陷了我们五百口性命。情屈无辜,告张天师填命。”
    第七宗是一干柴头鬼。
    毕竟不知怎么叫做柴头鬼,不知这一干柴头鬼诉个甚么冤?且听下回分
解。

            第八十九回  一班鬼诉冤取命   崔判官秉笔无私
    诗曰:
        圆者被人讥,方者被人忌。不方与不圆,何以成其器?至圆莫如天,至方莫如地。天地之     大也,人犹有所议。人或讥我圆,我圆思以智。人或讥我方,我方思以义。醒者彼自醒,醉者     彼自醉。宁识阴司中,报应了无异。
    却说第七宗是一干柴头鬼,像有头又不见个头,像有手又不见个手,像
有脚又不见个脚。凹头突脑,乌蕉巴弓,原来是火里烧过来的,故此叫做柴
头鬼。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一干人,是罗斛国谢文彬麾下的番兵,共
有三五千个。因为谢文彬和南朝争斗,与我们何干?切被南朝五营大都督设
下毒计,把我们连人连船尽行烧死。蛟龙厮战,鱼鳖何干?活活的烧死我们
这三五百个的性命。情实无辜,告五营大都督填命。”崔判官道:“你只说
五营大都督,还是甚么人才好对哩?”柴头鬼说道:“就是唐状元为首。”
判官道:“若你们委实无辜,这就该唐状元填命。”
    第八宗又是两个小后生。一个驼着个背,口里叫着:“好疼也!好疼也!”
一边叫着,一边说道:“我是爪哇国苏刺龙。临阵之时,切被南朝马游击背
空处打一锤,打得腰驼背曲,一命归泉。屈死无辜,告马游击填命。”一个
连肩带背,拎着半边身子,哭哭啼啼,说道:“我是爪哇国苏刺虎,临阵败
走,暗地里马游击一刀,卸下一边身子来。身死无辜,告马游击填命。”
    第九宗也是两个后生。一个拎着一付顶阳骨,哭哭啼啼,说道:“我是
爪哇国一员副将,名字叫做哈刺婆。临阵之时,切被金都督偷空儿一镋,镋
吊了一副顶阳骨。屈死无辜,告金都督填命。”一个背着脊梁骨,哭哭啼啼,
说道:“我也是爪哇国一员副将,名字叫做哈刺密。回阵之时,也被金都督
背后赶将来,脊梁骨上一镋,镋得一命归泉。身死无辜,告金都督填命。”
    第十宗是五百个番兵,站着就是一千个。怎么这等多哩?原来一个人是
一刀两段的:上一段,下一段。虽是五百个人,上下两段,却不是一千个?
一齐儿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叫做鱼眼军,承总兵官的号令,去到南船
之下,切被王元帅设计,满船底下都是飞抓,抓起一个来,一刀两段。屈死
无辜,告王元帅填命。”
    第十一宗是三千名步卒。一个个都是身首两分,皮开肉绽,怨气腾腾,
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都是爪哇国上铜板册的军人,跟随总兵官出阵,
大败而归,切被南朝诸将擒获。可怜我们三千个人,都是砍头,都是剥皮,
都是剐骨,都是一锅儿煮吃了。有何得罪,遭此极刑?告郑元帅填命。”判
官道:“你们原是那一个擒获的,你们还寻那一个,怎么要郑元帅填命?”
众人说道:“一锅煮吃之时,都是郑元帅主令,故此要他填命。”
    第十二宗是十三个番官。浑身上下,寸丝不挂,连身上的肉都是一条一
条儿牵扯着,哭哭啼啼,说道:“我们是爪哇国国王驾下亲随头目,共是十
三员。城池失守,与我等何干?切被南朝人拿去,一个人剐了一千刀。平白
地遭此锋镝之惨,告郑元帅填命。”
    第十三宗是一个老大的番官。也拎着一个头,哭哭啼啼,说道:“我是
爪哇国一个总兵官,名字叫咬海干,尽忠报国。切被南朝拿住,砍了头祭海。
孤忠无以自见,反遭毒刑,告郑元帅填命。”

    第十四宗是一个女人声口,苦无甚么头面。哭哭啼啼,说道:“我是爪
哇国一个女将,名字叫做王神姑,舍身为国,切被南朝诸将万马踏为肉泥。
跖犬吠尧,吠非其主。遭此极刑,告南朝诸将填命。”判官道:“你那妇人
的状不准。”王神姑又哭又说道:“怎么不准?”判官道:“我这簿上注得
有你是自家发下大咒,咒神不肯恕饶,以致如此。下去,再查你前身。”
    第十五宗是一个南朝人。拎着一个头,哭哭啼啼,说道:“我本贯南朝
人氏,名字叫做陈祖义,来到浡淋国,官授沙胡左头目之职。好意迎接南船,
反被他枭首示众。恩将仇报,死不甘心,告郑元帅填命。”
    第十六宗是一连三个女人。一个女人拎着一个头,哭哭啼啼,说道:“我
是女儿国一个公主,名字叫做金头宫主。为了唐状元,切被妹妹砍了头。树
因花发,藕以莲生,告唐状元讨命。”一个挤着个奶头,哭哭啼啼,说道:
“我就是金头宫主第二的妹子,名字叫做银头宫主。为因唐状元,致使第三
个妹子一刀割了我的奶头,重伤致死。唐状元是个贻祸之根也,告唐状元填
命。”一个捻着一把腰眼骨,哭哭啼啼,说道:“我就是金头宫主第三个妹
子,名字叫做铜头宫主。为因两个姐姐争风,是我判其曲直,切被马太监蓦
地里一刀,刺了我的腰眼骨,刺了一个大窟窿,身死无辜,告马太监填命。”
判官道:“那两个姐姐自己淫乱争风,怎么告得唐状元?这个不准。这个妹
妹告马太监,还有三分理,待住会儿再查。”
    第十七宗又是一个女人。拎着一个头,哭哭啼啼,说道:“我是女儿国
一员女将,名字叫做王莲英,百战百胜。切被卖国女贼黄凤仙,一刀砍下了
我的头。忠君者身死,卖国者反昌。情屈何干,告黄凤仙填命。”判官道:
“一个忠君,一个卖国,再查前身,黄凤仙还填你的命。”
    第十八宗共是五十个没头的鬼。先一班二十五个,哭哭啼啼,说道:“我
们是撒发国总兵官部下看宝藏库的小军,上半夜梦寐之中,吃南朝王明一个
一刀,一刀砍下一个头来。身死无辜,告王明填命。”后一班二十五个,哭
哭啼啼说道:“我们同是撒发国,同是看宝藏库的小军,下半夜梦寐之中,
吃南朝王明一个一刀,一刀砍下一颗头来。身死无辜,告王明填命。”
    第十九宗这个人有些占怪。怎么古怪?合着是一个人,分开来又是四架。
哭哭啼啼,说道:“我是撒发国一个总兵官,名字叫做圆眼帖木儿,提刀出
阵,切被王明暗地里劈了我四刀,开我做四架。屈杀英雄,死不瞑目,告王
明填命。”
    第二十宗是一干没头没脑,断手断臂。吆吆喝喝,说道:“我们总是圆
眼将军部下的小军,切被王明暗刀所杀,人不计其数,刀不计其伤。负屈含
冤,告王明填命。”
    第二十一宗是两个狐狸精,说道:“我们修行千百多年,为因金毛道长
官差,切被张天师把我两个,一个劈开做了两个。情死不甘,告张天师填命。”
判官道:“你原先同伴之时,还有四个神道,也劈做两半个,他们偏不告状,
偏你们两个会告状!”两个狐狸精齐说道:“他们是青龙、朱雀、玄武、白
虎之神,已经告在天曹,玉帝也准了他的状,许他取命。”判官道:“既如
此,我这里也准你的。”
    第二十二宗是一干番卒,有小半是带伤的,有大半是没头的。带伤的哭
哭啼啼,说道:“我们是锡兰国的防海水军,切被南朝解都督把个甚么赛犀
飞,害了我们的性命。死不甘心,告解都督填命。”没头的哭哭啼啼,说道:
“我们同是锡兰国的兵卒,切被解都督拿往,一人一刀,一刀砍了首级。死

有何罪?告解都督填命。”
    第二十三宗是一个总兵官,领了无数的兵卒。总兵官哭哭啼啼,说道:
“我是锡兰国一个总兵官,名字叫做乃奈涂,挺身为国,吃南朝刘游击一刀,
砍了一个头。又把我的头挂在高竿上,又且将去传示四邻。卫国之臣,宁得
何罪?遭此荼毒!告刘游击填命。”那无数的兵卒一齐吆喝,一齐啼哭,说
道:“我们就是乃奈总兵官部下的兵卒,切被刘游击当阵杀死,拿住的又是
砍头。身死无辜,告刘游击填命。”
    第二十四宗是一干毛陆秃的白象。也哭哭啼啼,说道:“我们是个守分
的中生,奉锡兰国总兵官差遣,切被南朝刘游击,把个甚么赛星飞,害得我
们伤的伤,爬的爬,以致身死。情理何甘!告刘游击填命。”判官道:“你
这些中生,原日自不合出阵,今日也不合来缠扰,那里有这闲工夫准你的状。”
众象说道:“老爷可怜见,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们狮象之列,都是有德有
行的中生,怎么肯白受其死?”判官道:“既如此,待我再查。
    第二十五宗又是一个番总兵。手里提着一个头,哭哭啼啼,说道:“我
是金眼国一个总兵官,名字叫西海蛟,南兵之难,身经百战,吃金都督一镋,
刬下我斗大的头来,英雄无效用之处,情屈何甘!告金都督填命。”道犹未
了,后面又跟着无数的番兵,都是些肢体不全,连伤带血的,都是吆吆喝喝,
都说道:“我们一干人,为因番总兵身死之后,吃金都督雪片的镋来,措手
不及,负屈身死。告金都督填命。”
    第二十六宗又是两个番官。一个拎着头,说道:“我是金眼国水军酋长,
名字叫做哈秘赤,海上鏖战之时,吃刘百户设计塞了我的舵眼,坑陷了我海
鳅船;又戳我一枪,又致使我砍下头来。此情何恨!告刘百户讨命。”一个
只得上半段,连头带胳膊,站在地上,下半截身子不见,在那里口里说道:
“我也是金眼国一个水军头目,名字叫做沙漠咖,吃了姚把总一刀,挥我为
两段,上一段还在,下一段远葬沙鱼之腹。此恨何长!告姚把总填命。”道
犹未了,后面一涌而来,就有几千个没头的鬼,都说道:“我们都是跟随哈
酋长、沙头目出阵的,只因他两个身死之后,可怜我们撞着火,烧个死;撞
着刀,勒个死;捉将去,吓个死。罪不加众,情屈何甘!”烧死的告梁把总
填命,杀死的告姚把总讨命,捉去的告张百户讨命。”
    第二十七宗这个鬼,生得齐整,青春年少,叫屈连天,原来是金眼国国
王的盘龙三太子。一手提着一张刀,一手拎着一个头,气冲冲的说道:“我
做太子的为父杀贼,这是理之当然,怎么活活的吃水军大都督陈堂一亏,逼
勒得举刀自刎?天下做忠臣孝子的,岂可这等抑郁不伸!到如今没奈何。只
得告求阎君殿下,替我做个主张,一定要陈都督偿命!况兼我还有一个忠臣,
叫做哈里虎,被他逼勒得溺水身亡。还有八个头目,还有三百只番船,还有
三千名番兵,都堆做一坑,烧做灰烬之末。你们不信之时,你看后面都是甚
么?”把手一指,只见一个鬼平跳起来,说道:“我是金眼国国王驾下的驸
马将军,名字叫做哈里虎,为因国家有难,不避斧钺,万死一生。那晓得天
道无知,偏使贼人得志,致使我们溺水身亡!割我头的是个游击将国黄彪,
我今日告黄游击取命。”道犹未了,只见八个头目吆吆喝喝,说道:“我们
八个头目,活活的火葬在陈都督手里,今日要陈都督偿命。”道犹未了,只
见三千名番兵,一齐的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这一干人,共有三千多个,
岂可都是数尽禄终,白白的丧在陈都督火里。情苦何堪!今日要陈都督偿命。”
    第二十八宗是个丞相的样子,一个头提在手里,哭哭啼啼,说道:“我

是金眼国国王驾下右头目的便是,名字叫做萧哒■,为因赍了国书,请了三
位大仙,就吃南朝二位元帅砍我的头,又把我的头号令各门、各街、各市。
君令臣行,这是常理,怎么叫我受这等的苦毒?到今日没奈何,望阎君替我
做主,要二位元帅填命。”
    第二十九宗是两个道士。一个说道:“我在阳世间叫做金角大仙。”一
个说道:“我在阳世上叫做银角大仙。还有一个师弟,叫做鹿皮大仙。师兄
师弟三个同时下山,同时和南兵争斗,怎么我两个就砍了头现了本相?我师
弟反做了红罗山的山神?功罪不明,赏罚不正。我两个要金国师填命。”
    第三十宗又是五个柴头鬼。一个口里哼也哼的,说道:“我是银眼国一
个总兵管,名字叫做百里雁,活活的吃南朝王尚书一天火,烧得骨碎筋酥。
衔冤不尽,告王尚书填命。”后面四个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是银眼国
四员副将,一个叫做通天大圣,一个叫做冲天大圣,一个叫做撼山力士,一
个叫做搜山力士。四个人平白地吃王尚书一餐火,烧得灰飞烟灭。负屈含冤,
无门控告,特来告上阎君,要王尚书偿命。”判官道:“你这干人都是吊谎,
既是烧得骨碎筋酥,灰飞烟灭,怎么如今还有个形状儿,在我这里告状?”
众鬼齐齐的说道:“禀上判官大人,你有所不知,又是南船上一个金碧峰看
见不忍,又替我们安埋骸骨,又替我们念上几卷受生经,故此又得这些形状
儿,到这里伸冤诉屈。”判官道:“既是如此,还说得通。我准你的,再查。”
    第三十一宗又是一个妇人。哭哭啼啼,说道:“我是银眼国百里雁的妻
房,名字叫做百夫人,代夫报仇,吃南朝设计,钩牵索捆,砍下头来。夫为
妻纲,妻报夫仇,这是个正理,怎么反教我们毒遭刑宪!砍下我头的是唐状
元,我如今要唐状元填命。”
    第三十二宗是五六百个没头没脑的鬼。嘈嘈杂杂、吆吆喝喝,都说道:
“我们是跟随百将军、百夫人的两枝军马,共有七百多名,活活的死在南人
之手。有屈难伸,要寻他总兵官填命。”判官问道:“可还有么?”下面答
应道:“没有了。”
    阎罗王说道:“崔判官,这三十二宗人命,事非小可,你仔仔细细把个
罪恶薄来,与他对证一番。中间有等恶极罪大的,发下罚恶司,要他周环地
狱。有等恶未甚,罪苦不大的,轻恕他,发下左转轮王,与他托生而去。果
若是素无罪恶,枉刀屈杀了他,准南朝人一命填他一命。怕他甚么元帅?怕
他甚么都督?怕他甚么状元?到了我这衙门,按法而行,毫无所隐。昔日唐
太宗尚然填还人命,何况以下之人么?”崔判官说道:“是,小臣即时查对。”
    好个崔判官,一手一枝笔,一手一扇簿,从头彻尾,查对了一番,又加
一番,怕有差错;再加一番,这叫做三思而行,事无不慎。崔判官却才禀告
阎君,说道:“某也善,某也未善;某也是,某也未是。”阎君道:“既是
查对得明白,你当面判断还他们。”判官道:“你们仍旧一宗一宗的上来,
听我们判断。”众人答应道:“是!”
    判官叫过第一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姜老星,你前身杀
人无厌,已经七世为猪,尚且填还不满;你今日出世为人,还是这等为君强
战,糜烂民肉,累恶不悛!依法该送下罚恶司,遍历一十八重地狱。”姜老
星说道:“容小的分诉。”道犹未了,阎君传下令来,不许强嘴,强者竟送
阿鼻地狱之下,永世不许转身!果有不甘,许末后再禀。阎王有令,谁敢有
违?只是耸听而已。
    判官叫过第二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姜尽牙,你已经三

世为人,只因你为人在世,怒目而视哥嫂,注定了打出你的眼乌珠儿来。姜
代牙,你已经二世为人。只因你在世作事机深,抠人脑髓,理合打碎你的脑
盖骨。你这两个报应已毕,发左转轮王,许你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三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人,初世
为人,前世都是一群马,作践人间五谷,以致今世死于刀兵。苦无大恶,发
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四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畜生,已
经三世为牛。只因你前生在世,食人之禄,不能终人之事,欺君卖国。你这
薄上,该十四世为牛。你们今日受了这一苦,准一世为牛,通前后十三世为
牛就满。许牲录司去托生为牛。”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五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畜生,才
初世为犀牛。只因你前世都做道士,游手好闲,又且秽污斋醮,故此出世做
个犀牛。你头上这一只角,恰像道士那顶冠儿,昨日那一天大蜈蚣,都是些
徒弟徒孙的冤孽。你这簿上,共是六世为牛,今番也免你一世,再五世就满。
许牲录司去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六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妇人,前
世都是淫奔之妇,背了结发丈夫,私通外人情趣。已经十世为母猪,羞耻不
避,秽污备常,还有些余孽未满,却注你做个尸致之鱼。今番受了这一苦,
罪恶填满了。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为人。”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七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五千多人,原
是五千条毒蛇转世。阎罗王只说你们改行从善,那晓得你们蛇钻竹侗,曲心
还在,故此又注你这一死。你们这簿上,还该一世为猪,再世为牛,三世才
转人身。许牲录司去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八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苏刺龙,你已经三
世为人。只因前生在世,专一驮人的财物,不肯还人,以致罪恶贯满。故此
今日一锤打驮了你的背,命染黄泉。苏刺虎已是四世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
专一破人姻缘,离间人骨肉,以致罪恶贯满,故此今日一刀连肩带背的,分
开你的尸骸。却只一件,你两个苦无大恶,还是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
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九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哈刺婆,你已自二
世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专一说话过头,行事满顶,故此今日吃这一镋,
削吊了你的顶阳骨。哈刺密,你已是五世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说话没脊
骨,行事没脊骨,故此今日吃这一镋,刬吊了你的脊梁骨。却你两人又无别
恶,还是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五百个鱼眼军,
才是两次为人。初次为人,你就奴群狗党,饮酒输钱,牵扯不断,故此今日
注你一个一刀,砍为两段。你第三世为人,方知警省。许赴左转轮王托生。”
下面应声:“是!”
    判官又叫声第十一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三千个人,
都是前生不敬父母,不尊长土,不孝不弟之人。已经十二世为牛,砍头剥皮,
剐骨锅煮。才然初世为人,罪孽尚且未满,仍旧又是砍头剥皮,剐骨锅煮。
你们这簿上,还有四世为牛。许赴牲录司托生。”
    判官叫声第十二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十三个人,
也是初世为人。原日为因抵触了继母,六世为驴,受人欺压,遭人鞭扑。才

  得为人,复又剐你这一千刀,今后罪孽,稍可饶你罢,许赴左转轮王托生。”
  下面应声:“是!”
      判官又叫声第十三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咬海干,你这
  个人原没有甚么罪恶,已经八世为人。这一世又是个尽忠报国,只因你前世
  枉杀了一条大蛇,故此今世不免这一刀之苦,却也不敢偿命。送赏善府受用。”
  下面没有答应。
      判官叫声第十四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王神姑,你是个
  不敬公姑,不顺父母,不尽妇道,犯了七出之条的妇人,已经十八世为母狗。
  今日又犯咒神,故此要遭万马踏为肉泥。送罚恶分司,还历那一十八重地狱。”
  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五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陈祖义,你已是
  五世为人,苦无罪恶。只因你呼喝长兄一声,故此不免这一刀之苦,却来生
  还是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六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三个女人,
  前身是个田三嫂,吵家精,在我地狱里面,已是锯开了做三个。教你为人,
  改心从善,谁知你还是这等贪淫无耻,故此一个人又是一刀。也罢,今番再
  变一遭母狗,消你那些淫欲之火,却再来托生。许赴牲录司伺候。”下面应
  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七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王莲英,你原是
  个孝妇出身,已经三世戴珠冠,穿霞帔①,只因有些小不足处。甚么些小不足
  处?瞒着婆婆吃了一只鸡,故此今生要砍这一下,却不该人来填命。许赴左
  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八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五十个人,
  前世都是个出头的好汉。只因有些出头害人,苦没有甚么大善行,故此今世
  都要砍头。却来生还是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九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圆眼帖木耳,你
  为人在世,言不信,行不果,取不明,与不明。有这四样不是处,故此今日
  砍你四刀,开你做四架。你来生仅仅的讨得个人身,却也没有甚好处。赴左
  转轮王托生。”下面也不曾答应。
      判官叫声第二十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人,都
  是前一世在乡党之中,暗箭伤人,暗刀杀人,故此今生遭王明的暗剑。却也
  苦没有大过恶,还得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一宗,下面应声:“有!”判官道:“你这两个狐狸,
  一边修行,一边魇污迷人。今日又不合跟随着甚么道长,这正叫做狐假虎威,
  罪孽重大!”叫过鬼司来:“送他到阴山之下,永世不许他转身!”下面哭
  哭啼啼而去。
      判官叫声第二十二宗,下面应声道:“有!”
      不知这个应声道:“有”,还有些甚么过恶?判官怎么判断?且听下回
  分解。  
① 聿——古汉语助词,用在句首。

            第九十回  灵曜府五鬼闹判   灵曜府五官闹判
    诗曰:
        大定山河四十秋,人心不似水长流。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好休。莫待是非来入耳,     从前思爱反为仇。世间多少忠良将,服事君王不到头。
    却说判官叫声第二十二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
带伤的,前生卖酒浑是水,不见个米皮儿,故此今生遭解都督的赛犀飞,水
里抓起你来;你那些砍头的,是前生酒里下了蒙汗药,故此受祸又惨些,都
还不失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三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乃奈涂,你前
生是个强盗头儿,谋财害命,故此今日注下砍头,又将你的头传示邻国。你
那些兵卒,都是你这一班为从的,应得阵上杀死,拿住砍头,却都头了人身。
怎么失了人身?得他的财,下世要变牛变马还他的。许赴牲录司托生。”下
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四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些畜生,
还说你有德有行,你们七世前都是个人身,都曾放火烧人房屋,已经七世变
畜生,不离汤火之灾,冤业尚然未满,却又生这一场赛星飞来烧你,今番却
得了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五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西海蛟,你是
个尽心报国的。只因你前生是条好汉,专一充大头鬼唬吓人,故此今日要划
下你那斗大的头来。你后面那一干人,都是衬帮你的,助人唬吓,死有余辜。
只一件,一施一报,还不失个人身。西海蛟请进赏善府,众人俱赴左转轮王
托生。”下面齐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六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哈秘赤,你前
生是个屠户,杀生害命,故此注你一枪,又砍你的头。沙漠咖,前生上半世
做好人,下半世杀牛营生,故此注你下半截身子,远葬鲨鱼之腹。却都不失
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你们后面那一干人,原是几千个鼠耗托生,啮嚼
之罪,应得如此。今番该是变蛇,少得清净。许赴牲录司托生。”下面应声:
“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七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盘龙三太子,
是为子死孝,哈里虎是为臣死忠。你两个俱十世为人的,三太子只因前生勒
死了一只鹿,故此今世有自刎之罪;哈里虎前生把滚汤浇死了一穴蝼蚁,故
此今生有溺水之报。两个人俱善多恶少,俱该填命。只是南人已经厚待你们
了,不必填命。请进赏善府受用。那八个头月,是八只斑斓虎托生;那三千
名兵,是三千个豺狼托生;应得此报。八个头目,今番出世是羊;三千名番
兵,今番出世是猪。俱赴牲录司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八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萧哒■,你前
生倒是个好人,吃斋把素,看经念佛,修积得五世为人。今生又做丞相。只
因你前生那些大秤小斗,故此不免这一刀。赴左转轮王托生,原不失富贵之
厚。”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九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两个畜生
敢如此无礼,冒顶了人,反敢自称甚么金角、银角!叫鬼司即时赶他到阴山

之下,不许他转身!”两个哭哭嘶嘶而去。
    判官叫声第三十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百里雁,你原是
个飞天的光棍,勒骗良善财物,致有今日这一场火烧。你得人的财物,还要
变下畜生填还人,可赴牲录司托生。”百里雁不肯去,判官喝声:“鬼司们,
扯他去。”又说道:“那两个大圣,原是偷天换日的光棍;两个力士,原是
掘地三尺的光棍。同是火光,故同是火烧。俱发下牲录司变下畜牲,填还人
财物。”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三十一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百夫人,你前
生是个长脚妇人,东家又到西家,南邻又走北舍。又不合不受婆婆教训,凡
有吩咐,只是头摇,故此今日有此绊脚砍头之祸。却只是恶少善多,许赴左
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三十二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七百个,
都是前生一班吃狗肉的和尚,故此聚在达一驮儿受此刀兵之苦。魇污的罪重,
今番不得人身。许赴牲录司去托生。”卜面应声:“是!”
    道犹未了,阎罗王问道:“可曾完么?”判官道:“已经完了。”阎罗
王道:“可有甚么差错?”判官道:“没有甚么差错。”阎罗王问道:“丹
墀之下,众鬼都散去”了么?”鬼司道:“都散去了,止有五个大鬼还在那
里,不肯出去。”阎罗王道:“那五个不肯出去,有些怎么话说?”
    道犹未了,五个鬼历阶而上,都说道:“崔判官受私卖法,查理不清。”
阎罗王道:“我这里是甚么衙门!有个受私卖法之理?”五鬼道:“纵不是
受私卖法,却是查理不清。”阎罗王道:“那一个查理不清?你说来我听着。”
    劈头就是姜老星说道:“小的是金莲宝象国一个总兵官,为国忘家,臣
子之职,怎么又说道我该送罚恶分司去?如此说来,却不是错为国家出了力
么?”崔判官道:“国家苦无大难,怎叫做为国家出力?”姜老星道:“南
人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势如累卵之危,还说是国家苦无大难!”
崔判官道:“南人何曾灭人社稷,吞人土地,贪人财货,怎见得势如累卵之
危?”姜老星道:“既是国势不危,我怎肯杀人无厌?”判官道:“南人之
来,不过一纸降书,便自足矣,他何曾威逼于人?都是你们偏然强战。这不
是杀人无厌么?”
    咬海干道:“判官大人差矣!我爪哇国五百名鱼眼军,一刀两段;三千
名步卒,煮做一锅。这也是我们强战么?”判官道:“都你们自取的。”圆
眼帖木儿说道:“我们一个人劈做四架,这也是我们强战么?”判官道:“也
是你自取的。”盘龙三太子说道:“我举刀自刎,岂不是他的威逼么?”判
官道:“也是你们自取的。”百里雁说道:“我们烧做一个柴头鬼儿,岂不
是他的威逼么?”判官道:“也是你们自取的。”
    五个鬼一齐吆喝起来,说道:“你说甚么自取?自古道:‘杀人的偿命,
欠债的还钱。’他枉刀杀了我们,你怎么替他们曲断?”判官道:“我这里
执法无私,怎叫做曲断。”五鬼说道:“既是执法无私,怎么不断他填还我
们人命!”判官道:“不该填还你们。”五个鬼说道:“但只‘不该’两个
字,就是私弊。”这五个鬼人多口多,乱吆乱喝,嚷做一驮,闹做一块。判
官看见他们来得凶,也没奈何,只得站起来,喝声道:“唗!甚么人敢在这
里胡说?我有私,我这管笔可是容私的?”五个鬼齐齐的走上前来,照手一
抢,把管笔夺将下来,说道:“铁笔无私,你这蜘蛛须儿扎的笔,牙齿缝里
都是私丝,敢说得个不容私!”

    判官看见抢去了笔,心上越发吃恼,喝声道:“唗!又还胡说哩!我有
私,我这个簿可是个容私的?”五个鬼因是抢了笔,试大了胆,又齐齐的走
上前去,照手一抢,把本簿抢将下来,说逍:“甚么簿无私,你这茧纸儿钉
的薄,一肚子都是私丝!”
    判官去了笔,又上了簿,激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平跳将起来,
两只手攒着两个拳头,前四后二,左五右六,上七下八,支起个空心架子,
实指望打倒那五个鬼。那晓得那五个鬼都是一班泼皮鬼,齐齐的打上前来,
一下还一下,两下就还一双,略不少逊。自古道:“好汉不敌两。”老大的
只是判官一个,那里打得那五个鬼赢?把头上的晋中儿也打吊了,把身上的
皂罗袍也扯碎了,把腰里的牛角带也蹬断了,把脚下的皂朝靴也脱将去了。
判官空激得爆跳,眼睁睁的没奈他们何处。
    阎罗王看见不是头势,也跳将起来,高叫道:“你们众人敢这等鬼吵么?
快叫众鬼司来,推他到阴山之下去,看他何如!”那五个鬼连阎罗王也不怕,
说道:“这的与老爷不相干,只因判官卖法,故此激变了我们。”阎罗王道:
“怎叫做卖法?”五个鬼说道:“南朝人枉刀杀人,理合一命填还一命。判
官任私执拗,反叫我们到牲录司去变畜,反叫我们左转轮王托生,反叫我门
到赏善府去闲住。似此不公不法,怎怪得我们?”阎罗王道:“你们前世所
为不善,今世理合如此,怎么还欺负我判官?”
    五个鬼看见阎罗王发作,也只得软些,说道:“老爷在上,我们都是人
怨语声高,激石乃有火,怎么敢欺负判官?”阎罗王道:“你们还说不是欺
负。我且问你,你们打吊判官的巾儿,可是欺负他到头上?扯碎了判官的皂
罗袍,可是欺负他身无所倚?蹬断了刘官的牛角带,可是恣意欺负人,略无
芥蒂?若说起皂朝靴来,还有好些话讲。”五个鬼说道:“怎么还有好些活
讲?”阎罗王说道:“判官脚下的靴,可是好脱的?你们都脱将去,还是不
欺负人么?”道犹未了,只见把城门的小鬼,慌慌张张跑将进来,跪着禀说
道:“报!报!报!今番却是天大的祸事来到!”道犹未了,把子城的小鬼,
也是这等慌慌张张跑将进来,跪着说道:“报!报!报!今番却是天大的祸
事来到!”道犹未了。把灵曜府门的小鬼,也是这等慌慌张张跑将进来,跪
着说道:“报!报!报!今番天大的祸事来到!”这一连三个报来得忙,报
得重,说得凶,把个崔判官吓得只是抖战。阎罗王也荡了主意。那五个鬼今
番却也不敢鬼推,姜老星只得进罚恶司,咬海干、三太子同进赏善府,帖木
儿托生左转轮王,百里雁到牲录司。
    阎罗王问道:“你这一干小鬼头,报甚么天大祸事来了?”把城门的小
鬼说道:“小的不知道来历,只看见五个猛汉,骑着五骑马,舞的五般兵器,
抢门而进,金头鬼王吃他一苦。”把子城的小鬼说道:“小的也不知来历,
只看见五个猛汉,跨着五骑马,舞的五般兵器,银头鬼王吃他一亏。”把府
门的小鬼说道:“小的也是不知来历,只看见果是五个猛汉,跨着五骑马,
舞五般兵器,来到灵曜府门之外,来来往往,走一个不住;吆吆喝喝,嚷一
个不休。满口说道‘要拿崔判官老爷,要见阎罗王老爷。’小的未敢擅便,
只得报上老爷,伏乞老爷详察。”阎罗王说道:“这五个人是那里来的?”
“不知是那里来的。”
    原来是我南朝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到这个黄草崖前,蓝
旗官报上元帅,二位元帅着令夜不收上崖体探,夜不收看见天昏地黑,不敢
前行,却又责令王明上崖体探。王明去了有一七多些,还不见个回报。这一

七中间,天色渐明,虽有些烟雨霏霏,却不过像我们中朝深秋的景致。老爷
道:“今日宝船来到这个田地,夜不收又不敢去,王明又不见来,却怎么是
好?”王爷道:“昔日诸葛武侯五月渡沪,深入不毛之地,毕竟致使南人不
敢复反。我们今日船上,都是这等袖手旁观,怎叫做个下海?”王爷这几句
话,似轻而实重,却是敲着这些将官出不得身,干不得事。恰好激石乃有火,
激水可在山。
    道犹未了,早已有个将官,铁幞头、红抹额、牛角带、皂罗袍,手里拿
着一杆狼牙棒,坐下跨着一匹乌锥马,高叫道:“元帅在上,末将不才,愿
前去体探一番,再来回话。”元帅抬头看时,原来是前哨副都督张柏。道犹
未了,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
手里拿着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镜,坐下跨着一匹紫叱拨的活神驹,高叫道:
“末将不才,愿同张狼牙前去体探。”元帅抬头视之,原来是右营大都督金
天雷。道犹未了,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红扎中;绿袍袖、黄金带、锦拖
罗,手里拿着一条三十六节的简公鞭,坐下跨着一骑赛雪银鬃马,高叫道:
“末将不才,愿同二位将军前去体探。”元帅抬头视之,原来是征西游击大
将军胡应凤。道犹未了,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丰髯长鼻,伟干长躯,满
面英风,浑身环甲,手里拿着一把七十二楞的月牙铲,坐下跨着一匹深虎刺
的卷毛驹,高叫道:“末将不才,愿同三位将军前去体探。”元帅举目视之,
原来是征西游击大将军雷应春。道犹未了,四个将军,四骑马,四船兵器,
蜂拥而去。只见帐前闪出一员大将来,高叫道:“四位将军且慢跑,还有我
浪子唐英在这里。”元帅拾头看时,果是好个唐状元,烂银盔、银锁甲、花
玉带、剪绒拖,一杆朱缨闪闪瀼龙枪,一匹银鬃照夜白千里马。老爷道:“有
了四员大将,已自足矣,不消唐状元去罢。”王爷道:“老元帅,岂不闻古
先时五虎将之名乎?”老爷道:“好个五虎将!快着唐状元去。”
    四员将军前跑,一个唐状元后随。跑了有十数多里头,天色渐渐开亮,
只是黄云紫雾,别是一般景色。唐状元高叫道:“列位且不要忙,这个国一
定有些古怪,我和你要拿定一个主意才是,孟浪走不得。”四员大将齐齐的
答应一声:“是!”却又是走了十数多里路头,也还不见个民居街市。五个
大将军打伙儿又跑,再又跑了十数多里路头,只见远远的望见有一条矮矮的
墙头儿,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门儿,五员将,五骑马,五般兵器,一抢而入。
    只见门里面左边闪出两个青脸獠牙的鬼来,右边闪出两个牛头马面的鬼
来,一齐吆喝着,说道:“你们是那里来的?一味生人气。”五个将官看见
这些鬼,又听知说道“生人气”,心上都有些不稳便。唐状元道:“敢是个
鬼国么?”众官道:“像个鬼国的模样。”唐状元道:“我和你也怕他不成。”
道犹未了,只见青脸鬼喝声道:“唗!你们竟自进去,过关钱儿也没有些?”
唐状元也喝声道:“唗,你是甚么关?敢要过关钱儿。”青脸鬼说道:“亏
你还有一双眼,连鬼门关也认不得。”唐状元转眼一瞧,果真是那一座小小
门上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唐状元说道:“列位,我和你怎么撞到鬼门
关上来了?”张狼牙说道:“怕他甚么鬼关!”金都督说道:“那管他甚么
关,只是杀上前去。”胡游击说得好,说道:“昔人但愿生入玉门关。我们
今日生入鬼门关,也是一场异事。”雷游击说道:“今日中间,且不要谈玄。
进了鬼门关,却是个国,人与鬼斗杀,全靠拿出些主意来。”唐状元道:“我
们须索个抖擞精神,杀到他底。”众官齐齐的应声:“是!”只说得一声“是”,
你看他五员将,五骑马,五般兵器,一涌而进。怕他甚么青脸獠牙鬼,怕他

甚么牛头马面鬼,转吓得都走过一边,都只认做一起鬼,那里晓得还是个人,
都说道:“好狠鬼也!我们只当他的鬼孙儿!”
    五骑马,一会儿就跑到城门之下。只见城上有一面牌,牌上写着“古酆
都国”四个大字。众官一齐说道:“来得好,恰好是个酆都鬼国,却是个鬼
窝儿里。”道犹未了,城门里涌出一群小鬼来,当头一个大鬼,站着地上就
有一丈多长,头上一双黄角金晃晃的,两只手攒着一双拳头,喝声道:“唗!
你们是那里来的?早早下马磕头。快通名姓,少待迟延,就教你认得我哩!”
金都督喝声道:“鬼奴!你是甚么人?就认不得你!”大鬼说道:“我有名
的金头鬼王,你岂可还不认得我么?”五个将官听知得是个金头鬼王,齐齐
的一声喝,一片的刀枪。莫说那些小鬼,把个金头鬼王就吓破了胆,舍命就
跑。递跑连跑,早已背心窝里吃了三十六节的简公鞭,一鞭打做个四马攒蹄
的样子,仰翻着在地上。金头鬼王吃了这一亏,也只说是个甚么凶神恶鬼,
那里晓得是阳世上活人!五个将军打翻了这个鬼,一涌而进。
    将军是将军,马是马,一会儿又跑到一座城门之下。这一座城较矮小些,
这一座城门较窄狭些,阴风飒飒,冷雾漫漫。众将抬头一看,只见城上也有
一面牌,牌上写着“禁城”两个字。唐状元道:“‘禁城’二字,却是阎罗
天子所居之处,我和你可好进去么?”张狼牙说道:“怕他甚么阎罗天子,
怕他不写下一封降书。”唐状元道:“且莫讲降书,不知前面是个甚么出处?”
雷游击说道:“阎罗王不怕鬼瘦,我们今日也不怕阎罗瘦,少不得要■鞳他
一番。”道犹未了,只见禁城里面涌出一群小鬼来,吆吆喝喝。当头也有一
个大鬼,也有一丈之长,也有头上双角,只是头面上白净净的,不像头里的
黄,高叫道:“你们是那里来的?或是奉那里的公差,快通名姓,怎么撞入
我这禁城之中?”唐状元喝声道:“唗!我们五虎将军,日战阳间夜战阴。
你是个甚么野鬼?敢拦我去路!”那鬼也还认不得是个阳人,只说阴司里有
此一等恶煞,也就狠起来,攒着一双拳头,高叫道:“你说甚么五虎将军,
你那里认得我银头鬼王么?”众官齐齐的一声喝,说道:“你是怎么银头鬼
王?饶你那个金头鬼王,险些儿打折了脊梁骨。”一片的马响,一片的刀枪,
把个银头鬼王又捞翻了在地上。那些小鬼却就走得无影无踪。五个将军也不
管他,又是一涌而进。
    一会儿却迸到一个处所。这却不是城墙,这却不是城门,只见无限的朱
门高敞,殿宇峥嵘,俨然是王者所居的气象,宫门上也有一面牌,牌上写着
“灵曜之府”四个大字。唐状元道:“今番却到了阎罗王宫门上,我和你也
要仔细一番。”两个游击说道:“状元之言有理。”道犹未了,只见金都督
就跳将起来,说道:“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怎么说得‘仔细’两个字?恰
好张狼牙起来狠起来,说道:“天下事,一不做,二不休,怕他怎么阎罗王!”
五个将官,齐齐的一吵,满口吆喝道:“要捉判官!要见阎王!”故此有许
多小鬼,报进灵曜府里去。
    却说阎王听知这一报说道:“丘个将官,五骑马,五样兵器,舞进灵曜
之府。”连阎王也荡了主意,只不晓得是个甚么来历,叫声判官问道:“你
几时错发了文书,错勾甚么恶鬼?”判官想了一会,说道:“并不曾发甚么
文书,并不曾惜勾甚么恶鬼。”’阎王道:“既不错,怎么有这五个猛汉到
府门前来厮吵?”判官道:“今日的日神不利。适来是五个鬼大闹一场,怎
么又有五个将军,五骑马,又来大闹?”阎王道:“敢是天上吊下来的?”
判官道:“不应吊得这样凶。”阎王道:“地土长出来的?”判官道:”不

应长得这样凶。”阎王道:”水里荡将来的?”判官道:“不应荡得这等凶。”
阎王道:”地狱里走出来的?”判官道:“不应走得这等凶。”阎王道:”
适来告状的鬼带将来的?”判官道:“不应带这等凶。”
    道犹未了,五条猛汉,五骑马,五般兵器,一涌而入,已是进到灵霄府
阎罗王殿下。阎罗王看见来得凶,也无法可治,叫声:“崔珏,你快下去问
他一个来历,你切不可斗他。”道犹未了,阎罗王转身进到后殿去了,止剩
得一个崔判官在殿上,吓得只是抖衣而战。一时又寻不见巾儿,一时又换不
着袍儿,一时又穿不着靴,一时又寻不着笔,一时又寻不到文薄。殿下五条
猛汉齐齐的吆喝道:“你那殿上站的快下来,找问你一个来历。少若迟延,
一齐杀上殿,教你命染黄沙,那时悔之晚矣!”崔判官不敢违拗,只得走下
殿来。
    不知这一下来问个甚么来历?有个甚么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阎罗王寄书国师   阎罗王相赠五将
    诗曰: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借问大     将谁?恐是霍嫖姚。
    却说崔判官勉强支起架子,走下殿来,说道:“你们还是强神?你们还
是恶鬼?我这里是个十帝阎君所居之处,怎么容得这等吵闹?这等持枪跨
马?”唐状元见他说是阎君所在,也以礼开谭,说道:“你不要吃惊,我们
号为五虎将军,日战阳间夜战阴。”判官道:“你这些将军,还是阳世上人?
还是阴司里人?”唐状元道:“你这里还是阳世?还是阴司?”判官道:“将
军说话也好差了。一行告诉你,这是十帝阎君所居之处,岂可又不是阴司!
况兼你们一路而来,先过鬼门关,次进酆都城,又次进禁城,却才进我灵曜
府。过了这许多所,岂可不认得我这是个酆都鬼国!”唐状元道:“大圣人
尚且好问好察,我们焉得不问?”判官道:“列位可是阳世上人?”唐状元
道:“是阳世上人。”判官道:“还是那一国?”唐状元道:“是大明国朱
皇帝驾下差来的。”判官道:“既奉朱皇帝钦差,怎么走到我这鬼国来?”
唐状元道:“为因兵下西洋,抚夷取宝,故此轻造。”判官道:“我这鬼国
是西天尽头处,却也是难得到的。”
    唐状元还不曾开口,张狼牙就抢着说道:“胡说!我管你甚么尽头不尽
头,我管你甚么鬼国不鬼国,你快去拜上你的黑面老儿,早早修下封降书,
备办些宝贝,免受我们一刀之苦。”判官道:“你这位说话又差。你大明国
朱皇帝是阳间天子,我酆都国阎罗王是阴间天子。地有阴阳,职无尊卑,礼
无隆杀,焉得你反问我们要降书,问我们要宝贝!”张狼牙就激起来,喝声
道:“唗!我们兵下西洋,已经三十余国,那一国不递上降书,那一国不奉
上宝贝?饶他是个勇猛大将军,饶他是个天、地、人、各仙长,也都是这等
帖耳奉承,又何况你这些瘟鬼,敢在我面前摇唇鼓舌,说短道长。”
    判官受了这一席狠话,倒也无奈何,说道:“你若还说起这西洋二十余
国来,就该磕我四个头,拜我八拜。”张狼牙已经动气,再又加上个磕头礼
拜的话,他就心如烈火,胆似钟粗,拿起个狼牙钉来,照着判官头上只是一
片筑。张狼牙已自太过了,却加上个金都督又是个卤莽灭裂的,又是一片任
君镋镋将去。再又加上两个游击也狠起来,一个一条简公鞭,一个一把月牙
铲,鞭的锤敲,铲的斫削。喜的判官是个鬼溜下罢儿,也不觉的。四个将军
攒着一个判官,就像钟馗擒小鬼的形境,把个判官左走也不是,右走也不是。
唐状元连声叫道:“不要动手哩!且问他一个来历,再杀也不迟。”判官道:
“正是,我且告诉你一番,看你是?我是?”
    唐状元吆喝得紧,众人只得往手。判官道:“你们兵下西洋,枉杀千千
万万的性命。今日顷刻之间,接下三十二宗告你们填人命的状词,是我把罪
恶簿来一查,查他前生今世作何善恶,当得何等报应。善者是我送进赏善行
台,快活受用;恶者是我发下罚恶分司,遍历一十八重地狱。还有一等善多
恶少者,又送左转轮王托生,并不曾断你们填还性命。我这一段情由,还叫
我不是?你们可该磕头,可该礼拜!”唐状元道:“你任何职?能够判断还
他。”判官道:“我是崔珏判官,有名的阎罗殿下铁笔无私。”

    唐状元道:“你既是个判官,怎么这等衣冠不整,仪从不张?”判官道:
“说起来,你们又该磕头,又该礼拜。”张狼牙又恼起来,喝声道:“唗!”
唐状元道:“不消嚷,且待他再说一番。”判官道:“为因不曾判断填命,
中间有五个强梁之鬼,和我争闹一场,说我徇私曲庇。是我责备他们,他们
五个鬼,鬼多手多,反加我以无礼。”唐状元道:“怎么无礼?”判官道:
“倒也不堪提起,把我的巾儿、袍儿、带儿、靴儿都一果儿,连笔儿、簿儿
也险些儿。故此衣冠不整,仪从不张。”唐状元道:“这是你的执法不偏,
致令五鬼闹判。”张狼牙又闹起来,说道:“谁听他那一面之词,终是要封
降书降表,要些宝贝进贡。若说半个‘不,字,我这里只是一味狼牙钉,凭
你怎么处我。”道犹未了,就是抡起狼牙钉来,照着判官头上雨点一般过去。
金都督又是镋,两个游击又是一条鞭,一把铲,把个判官又赶得没处跑。唐
状元急忙吆喝不得,他们住手。
    却说阎罗王站在后殿上,听知外面一往一来,细问细答,阎君长叹一口
气,说道:“这都是仗了佛爷爷的佛力无边,就欺负上我门哩!”道犹未了,
只见内殿之中闪出一位老者,寿高八百,鹤发童颜。一手一根拄杖,一手一
挂数珠儿,走近前来,问说道:“是个甚么佛爷爷?在那里?”阎君起头一
看,原来是个椒房之亲、岳宗泰岱,名字叫做个过天星。怎有这个亲?怎有
这个名字?只困他一日走地府一遍,一夜走天堂一遍,脚似流星,故此叫做
个过天星;他所生一女,名字叫做净幻星君,嫁与阎罗王,做正宫皇后,他
却不是阎罗王的外岳?故此叫做椒房之亲,岳宗泰岱。他问道:“是那个佛
爷爷?在那里?“阎罗王说道:“这五个将军是大明国朱皇帝钦差来下西洋
取宝的。他船上有个长老,原是燃灯古佛临凡,故此他们仗他的势力,欺上
我门来。”老者道:“你怎么晓得?”阎罗王说道:“他日前到我处来。”
老者道:“来有甚么贵干?”阎罗王道:“因为路上有许多的妖魔鬼怪,他
来查问。”老者道:“你这如今怎么处他?”阎罗王道:“倒有些不好处得。
怎么不好处得?欲待要多叫过些鬼司来,搬动那一干游魂索、贮魂瓶、锥魂
钻、削魂刀,怕他们走上天去?却于佛爷爷体面不好看相。欲待将就他们,
他们又不省事,轻举妄动,出言无状,却于我自家的体面上又不好看相。这
却不是不好处他?”
    老者道:“只知其一,未知其二。”阎罗王道:“怎么说?”老者道:
“这五个人也不是凡夫俗子,你有所不知。”阎罗王道:“这个委是不知,
请教。”老者道:“那持枪的,姓唐名英,是个武曲星。那狼牙钉的,姓张
名柏,是个黑煞星。那舞镜的,姓金名天雷,是个天蓬星。那拿月牙铲的,
姓雷名应春,是个河鼓星。那简公鞭的,姓胡名应凤,是个魁罡星。”阎罗
王道:“既是些天星临凡,却也害他不得。况兼又有佛爷爷在船上,莫若只
是做个人情与他去罢。”老者道:“你须去自家吩咐他们一番。”阎罗王道:
“我还有好些话与他讲哩。”
    好个阎罗王,竟自走出殿上来,只见四个将官攒着一个判官,这边一个
连声叫道:“快住手哩!‘快住手哩!”阎罗王却就开口,先叫上一声:“左
右的何在?”这正叫做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左右两边拥出百十多个鬼来。
阎罗王站在上面,两边列着百十多个鬼,却不有了些威势。问一声:“下面
甚么人?敢持刀骤马,逼勒我判官么?”判官正在没走处,一直跑上了殿。
    唐状元看见殿上问话的是个冕而衣裳,王者气象,心里晓得是个阎罗天
子,勒住马,高声答应道:”末将们介胄之士,不敢下马成拜。实不相瞒,

我们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来抚夷取宝的。”阎罗王道:“怎么撞进我灵
曜府里来?”唐状元道:“为因不见玉玺,直穷到了底,故此擅入府门。”
阎罗王道:“你们就该抽身回去罢,怎么又威逼我判官?”唐状元道:“非
干威逼。判官一言不合,怒气相加。”判官接着说道:“都是那黑脸大汉,
说要甚么降书降表,要甚么进贡礼物。”阎罗王道:“这说话的好差!我和
你阳间天子职掌相同,但有阴阳之别耳!怎么我这里有个降书?有个礼物?”
唐状元道:“阴阳虽异路,通问之礼则同。我们今日也是难逢难遇,须则求
下一封阴书,明日回船之时,奏上阳间天子,才有个明证。”阎罗王说道:
“你还讲个‘回船’二字,你这个船有些难回了。”
    唐状元心上吃了一惊,说道:“怎见得难回?”阎罗王道:”你们下洋
之时,枉杀了千千万万的人命。他们这如今一个个的负屈含冤,要你们填还
他性命。虽然是我崔判官和你们硬断,到底是怨气冲天,无门救解。大小宝
船,却有沉覆之危。”唐状元道:“事至于此,怎么没有处分?不如就在这
里讨个解手出去才好。”阎罗王道:“你们自家计处一番,可有个解释之法。”
唐状元道:“我们苦无解释之法。”阎罗王道:“你们回船请教国师,就见
明白。”唐状元听见说到国师身上,心里老大的惊异,晓得回船决有些祸患,
却只得把几句言话儿出来,高叫道:“你们朱皇帝是阳间天子,大王是阴间
天子,内外协同,岂可没个互相救援之意。”阎罗王道:“回船请教闽师,
我这里无不依允。只你们也是进我府门一遭,各通名姓上来,我这里还有一
物相赠,以表邂逅殷勤。”唐状元道:“末将姓唐名英,原中武科状元,现
任征西后营大都督之职。这任君镋姓金,双名天雷,现任征西右营大都督之
职。这狼牙钉姓张名柏,现任前哨副都督之职。这简公鞭姓胡,双名应凤,
现任征西游击大将军之职。这月牙铲姓雷,双名应春,现任征西游击大将军
之职。”阎罗王道:“好一班武将!莫说阳世上威风第一,就是我阴司里武
艺无双。”
    道犹未了,即时叫过左右的,取文房四宝来,写下了四句短礼。又叫过
管库藏的,取出一件宝物来,盛在珠红匣儿里面,着判官传下,吩咐短札儿
拜上国师,珠红匣儿相赠五员武将。唐状元连声称谢,跃马而出。
    出了门,金都督道:“好了这个黑脸贼。”张狼牙道:“你骂我?”金
都督道:“骂适来的阎罗天子。”张狼牙道:“你说甚么黑脸贼?我穿青的,
就有些护皂。”道犹未了,这正叫是回马不用鞭,早已到了宝船上,拜见二
位元帅。——只见王明正在那里讲刘氏是他的生妻,死后嫁与崔珏判官;又
讲崔珏判官误认他做个大舅、领他进城,看见望乡台、枪刀山、奈河桥、孤
恓埂、赏善行台、罚恶分司,又是一十八重地狱,锉、烧、舂、磨,各色刑
宪。正在讲到兴头上,唐状元一干五员大将,五骑马,五般兵器,飞舞而归。
——见了元帅,都问王明:“你在那里去了这些日子今日才来?”王明道:
“我今日不是崔珏判官两场口角,还不得家来也。”唐状元道:“甚么崔珏
判宫?”王明道:“就是阎罗殿上的崔珏判官。”唐状元道:“甚么口角?”
王明道:“一日之间,先是五个鬼和他大闹一场,后又是五个天星和他大闹
一场。家里闻知这两场凶报,生怕有些差池,故此我拜辞而来。”
    唐状元不觉的大笑了三声。元帅道,“你笑些甚么?”唐状元道:“原
来真是个鬼国,真是个阴司,”亏我们硬和他争闹一场。”元帅道:“怎么
和他争闹?”唐状元道:“王克新说五个鬼和判官大闹,就是为了我们杀死
的魍魉之鬼,一总有二十二宗,都在告状取命。五个天星,就是我们杀到灵

曜府里阎王殿下”。”
    元帅道:“怎么就杀了这几日?”唐状无道:“早去晚来,只是一日。”
元帅道:“已经三十日子,王明共去了十个日子。”唐状元道:“可见洞中
方七日,世上几千年。阴阳有准,祸福无差。”
    元帅道:“里面风景何如?”唐状元道:“阴风飒飒,冷雾漫漫,不尽
的凄凉景色。”元帅道:”居止何如?”唐状元道:“照旧有街道,照旧有
房舍。有个鬼门关,有座酆都城,有座禁城,却才到灵曜之府。中有阎罗王
的宫殿,朱门宏敞,楼阁崚嶒,俨然王者所居气象。”元帅道:“阎罗王何
如?”唐状元道:“冕而衣裳,俨然王者气象。”元帅道:“可看得真么?”
唐状元道:“觌面相亲,细问细对。他还有一封短札,拜上国师;还有一件
礼物,赏赐末将们的。”元帅道:“怪哉!怪哉!连阴司之中也征到了,连
阎罗王也取出降书来,也取出宝贝来。今日之事,千载奇事。”即时请过国
师、天师。
    唐状元递上书,国师拆封读之,原来是个七言四句,说是:
        身到川中数十年,曾在毗卢顶上眠。欲透赵州关捩子,好姻缘做恶姻缘。
    国师见之,心上有些不快活。元帅道:“国师老爷为何不悦?”国师道:
“贫僧心上的事,一言难尽,只不知阎君送唐状元们是个甚么宝贝?”唐状
元道:“是一个朱漆的红匣儿。”即时交上,二位元帅当面开来,原来是卧
狮玉镇纸一枚。王爷道:“以文具而赠武郎,阎君亦不免谬戾之失。”国师
道:“彼有深意存焉,岂得为谬戾。”元帅道:“请都国师,有些甚么深意?”
国师道:“镇纸原有所自来,相赠则一字一义,却不是个深意存焉?”元帅
道:“何所自来?乞国师见教。”国师道:“说起来话又长了些。”元帅道:
“阎君相赠,大是奇事,愿闻详细,那怕话长。”
    国师道:“这镇纸是唐西川节度使高骈赠与蜀妓薛涛的,到我朝又为洪
武甲戌进士田盂沂所得。今日却又是阎君赠与唐状元,这却不是镇纸原有所
自来。”元帅道:“何所考证?”
    国师道:“唐时有薛氏女,名涛。为时绝妓,丽色倾城。又且精研经史、
词章、诗赋,绰有大家。彼时有个四川节度使姓高名骈,字千里,来镇巴蜀。
诸妓中甚珍爱薛氏女,宠冠一时,将赠甚厚。后来高以病去,薛氏女随亦物
故。葬附郭三里许火村之阳。所葬处山青水碧,景色独幽。郑谷蜀中诗有‘小
桃花绕薛涛坟’之句,后人因此盛栽桃树,环绕其坟。春时游赏,士女毕集,
称胜概焉。
    “到我朝洪武十四年,五羊人姓田名百禄,携妻挚子,赴任成都教官,
其子名洙,字孟沂,随父任。洙自幼聪明,清雅标致,书画琴棋,靡不旁畅。
诸生日与嬉游,爱之过于同气。凡远近名山胜景,吟赏殆遍。明年秋,父百
禄议欲遣洙回籍,母又不忍舍洙,告其父说道:‘儿来未久,奈何遽使之去?
又且官清毡冷,路费艰难,莫若再留住许时,别寻一个归计。’其父百禄心
上费了一番周折,却谋于诸生中最亲厚者,使他另设一馆,一则可以读书进
业,二则藉其俸资,为明年归计。诸生都不忍舍去。
    “孟沂一闻田老师命,唯唯奉承,荐在郭外五里许巨族张运使之家。次
年正月半后,择吉设帐,诸生中又多送去。张姓主人大喜,张筵开馆。又一
日,宴其父百禄。席罢,主人说道:‘令嗣君晚间只宜就宿斋头,免致奔走

  劳顿不便。’百禄满口称谢,说道:‘愈加体爱之周。’
        “到了二月花辰之日,孟沂解斋归省,路经火村,只见村野中境界幽雅,
  环小山之下都是桃树,又且花方盛开,烂烟如锦。孟沂心甚爱之,四顾徘徊,
  有不能舍之意。忽见桃林中有一所别馆,门里走出一个女人来,绰约娇姿,
  年方二八,眉弯柳绿,脸衬桃红。孟沂不敢起头,过门而去。自后每进城去,
  必过其门;每过其门,美人必在门首。
        “有一日过其门,遗失了所得的俸金,为美人所得。明日又过其门,美
  人着令婢者追盂沂,还所遗金。孟沂心里想道:这女子有德有貌,往谢其门。
  婢者先行报美人,说道:‘遗金郎今来奉谢。’请入内所,美人出。两家相
  见。美人先自开口,说道:‘郎君莫非张运使家西宾乎?’孟沂说道:‘承
  下问,不足便是。’美人说道:‘好一对贤主佳宾。’孟沂说道:‘虚席无
  功,辱承过奖了。请娘行尊坐,容小生拜谢还金之德。’美人说道,“张运
  使是贱妾一家姻娅,彼西宾即此西宾,何谢之有!’盂沂说道:‘敢问娘行
  名阅为谁?与敝东何眷?’美人说道:‘此贱妾舅氏之家,姓平,成都故家。
  舅氏存日,与张运使同外氏。贱妾姓薛氏,文孝坊人,嫁平幼子康。不幸康
  早丧,舅姑随亦终天年。贱妾孀居,茕茕孑立①。’道犹未了,茶至。茶罢又
  茶,如是者至三至四。孟沂辞谢欲去,美人说道:‘既辱大驾宠临,还愿羁
  留顷刻。’孟沂说道:‘不敢留了。’美人说道:‘贱妾若不能留,盛东亦
  不能无罪,说道:我有此佳宾,竟不能为我一款。贱妾之罪,夫复何辞?
        “道犹未了,即陈设酒肴,分为二席,宾主偶坐。坐中劝酬备至,语杂
  谐谑。孟沂心里想道:‘主家姻娅,何敢放恣?’每敛容称谢。酒至半酣,
  美人说道:‘郎君素性倜傥,长于吟咏。今日相逢,颇称奇觏,何苦做出这
  一段酸子的形状来?’孟沂说道:‘非敢寒酸。一则识荆之初,二则酒力不
  胜,请告辞罢。’美人道:‘说那里话,贱妾虽不聪敏,亦曾从事女经,短
  章口律,颇得其解。今遇知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孟沂先前叹他有
  德有貌,说到了经书诗律,愈见得才貌双全,纵非惜玉,能不怜才?敛容称
  谢,说道:‘古有引玉,不佞愿先抛一砖。’美人说道:“先奉一玻璃盏,
  以发诗兴。’孟沂拿着玻璃盏在手里,口占一律,说道:
              ‘路入桃源小洞天,知红飞去遇婵娟。襄王误作高唐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吟毕,孟沂举酒自饮。美人说道:‘诗则佳矣,但短章寂寥,不足以
  尽兴。用落花为题,共联一长篇,相公肯么?’孟沂说道:‘谨如教。’美
  人道:‘相公请先。’孟沂说道:‘娘行请先。’美人说道:‘自古男先于
  女,还是相公。’孟沂道:‘恕僭了!’
              孟:韶艳应难挽,美:芳华信易凋。孟:缀阶红尚媚,美:委砌白仍娇。
              孟:堕速如辞树,美:飞迟似恋条。孟:藓铺新蹙绣,美:草叠巧裁绡。
              孟:丽质愁先殒,美:香魂恸莫招。盂:燕衔归故垒,美:蝶逐过危桥。
              孟:沾帙 将晞露 ,美:冲帘乍起飙。孟:遇晴犹有态,美:经雨倍无聊。
                        ① ②  
① ■(liù,音六)——屋檐的流水。 ① 中馈——这里指在家中主事。 ② 麟趾——占以麟趾谓守礼的宗室弟子。

             孟:蜂趁低兼絮,美:鱼吞细杂凛。孟:轻盈珠履践,美:零落翠铀飘。
             孟:鸟过生愁触,美:儿嬉最怕摇。孟:褪时浮雨润,美:残处漾风潮。
             孟:积径交童扫,美:沿流倩水漂。孟:媚人沾锦瑟,美:瀹茗 入诗瓢。
                                                                     ③
             孟:玉貌楼前坠,美:冰容魂里消。孟:芳园曾藉坐、美:长路解追镳 。
                                                                           ④
             盂:罗扇姬盛瓣,美:筠 篱仆护苗。盂:折来随手尽,美:带处近鬟焦。
                                      ⑤
             盂:泥涴犹凄惨,美:瓶空更寂寥。孟:叶浓荫自厚,美:蒂密子偏饶。
             孟:岂必分茵席,美:宁思上砑硝 。孟:香余何吝窃,美:佩解不须邀。
                                              ①
             孟:冶态宜宫额,美:痴情媚舞腰。孟:妆台休乱拂,美:留伴可终宵。
       “诗联既成,时已二鼓将尽。美人延孟沂入寝室,自荐枕席。盂沂酒兴
  诗狂,把捉不住,不觉有缱绻之私。
       “次日,孟沂告别。美人赠以卧狮玉镇纸一枚,且说道,‘无惜频来,
  勿效薄幸郎也!’孟沂习以为常,给主人说道:‘老母相念之深,必令家宿,
  不敢留此。’主人信之。
       “半年后,张运使过泮宫、谒田老师,告诉说道,‘令嗣君每日一归,
  不胜匍匐,俾之仍宿斋头,乃为便益。’田老师吃一惊,说道:‘自从开馆
  之后,止寓公馆中,并未有回家也,何言之谬?’张运使心上疑惑,不敢尽
  词而出,归告张夫人。夫人道:‘此必拾翠寻芳耳。’张运使道,‘此中苦
  无歌馆,顾安所得乎?’左右踌躇,不得他的端的。差下一个精细家童尾其
  归。只见田孟沂行至桃林中,忽然不见。运使心上明白了,差人宿田老师衙
  舍,俟先生来时,问说道:‘昨夜何宿?’先生道,‘衙舍。’主人道:‘小
  仆适从衙舍来,并不曾见先生。’先生道,“或从途路上相左么?’主人道:
  ‘小仆宿衙舍,何为相左?’盂沂看见遮饰不过,把美人还金款洽、赓诗各
  项的事,细说一番。运使道:‘这的不是我亲,是个鬼祟相戏。’即时请到
  田老师,细述前事,老师道:‘这一定是桃林中有个妖物。’
       “三人同往旧处,只见桃红千树,草绿连天,何尝有个别馆?运使说道:
  ‘不是妖物。这桃林中地名人村,唐妓薛涛葬在这里,此必薛涛精魄相戏。’
  田老师说道:“不消疑了。他说道嫁与平幼子康,乃平康巷也。他说道文孝
  坊,城中并无此额,文与孝合,岂不是个教字?妓女居教坊司也,非薛涛其
  谁!’孟沂说道,”还有一枚玉镇纸在这里。’运使接过来看一看,镇纸之
  下有‘高氏文房’四个字。运使说道:‘这镇纸即西川节度使高骈所赠薛涛
  者。’经这一场异事,田老师即时谢过主人,遣孟沂还广中。
       “孟沂极宝重镇纸,后中洪武甲戌进士,授山东曹县知具,门子看见镇
  纸稀奇,窃之而去。盂沂屈赖侍婢,疑其有外,挞之至死。侍婢死后,告于
  阎君,阎君约集门子偿命,留镇纸入宫。这镇纸却不是唐西川节度使高骈赠
  与唐妓薛涛,唐妓薛涛赠与我朝田孟沂,田盂沂又为门子所窃,勾留阴司,
  阎君又把来相赠唐状元们,这却不是有所自来!”
       元帅道:“看镇纸可有字么?”唐状元递与元帅,果是镇纸之下有“高
  氏文房”四个大字。二位元帅说道:“国师高见,不但通今博古,却又察幽
③ 关雎——夫妻。 ④ 軿(jī,音机)——同■,指车 ,这里代指轿车。 ⑤ 裾——衣襟。 ① 鬻(yù,音预)——卖。

烛明。”国师道:“偶中耳。”元帅道:“又蒙吩咐相赠,则一字一义,再
请教一番。”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一字一义?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国师勘透阎罗书   国师超度魍魉鬼
    诗曰:
        吾身不与世人同,曾向华池施大功。一粒丹成消万劫,双双白鹤降仙宫。海外三山一洞天,     全楼玉室有神仙。大丹炼就炉无火,桃在开花知几年?
    却说元帅请问国师一字一义还是何如,国师道:“他原是卧狮玉镇纸,
卧音握同,狮与师同,这两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手握重兵;玉音御同,
这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持刀跨马,到他御前,镇与震同,这个字是说
唐状元五员大将,威震幽冥,纸音止同,这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兵至
于此,可以自止。总是说道:‘你们五员大将,手握重兵,到我御前,威震
幽冥矣,是不可以止乎?’这是劝我们班师的意思。”元帅道:“国师明见。
但不知国师四句诗,还是怎么说?”国师道:“贫僧适来不堪告诉,意思也
是一同。只是比例讥诮贫僧,着是狠毒,令贫僧如负芒刺。”元帅道:“愿
闻诗句是怎么念?讥诮是怎么比例?”国师道:“诗原是八句,他只写着四
句来,这就是讥诮贫僧半途而废。——却这四句,原是玉通和尚动了淫戒之
心,比例讥诮贫僧动了杀戒之心,这却不着实狠毒!”元帅道:“怎见得玉
通和尚动了淫戒之心?”国师道:“这个活又是长篇。”元帅道:“难得国
师老爷见教,幸勿见拒。”
    国师道:“因是宋绍兴间,临安府城甫有个水月寺,寺中有个竹林峰,
峰头有个玉通神师。俗家西川人氏,有德有行,众僧都皈依他,众官府都敬
重他,着他做本寺住持。虽做住持,却在竹林峰顶上坐功修炼,已经有三十
余年不曾出门。每遇该管上官迎送之礼,俱是徒弟、徒孙代替,上官每每也
不责备他。
    “忽一日,有个永嘉县人氏姓柳,双名宣教,一举登科,御笔亲除宁海
军临安府尹。到任之日,凡所属官吏、学舍、师徒及粮里耆老、住持、僧道
一切人等,无不远迎。到任之后,各有花名手本,逐一查点一番。恰好的查
点得水月寺住侍玉通和尚不到,是个徒孙代替。柳爷说道:‘迎我新官到任,
一个住持尚然不来,着令徒孙代替,何相藐之甚!’即该房出下牌票,拘审
玉通,要问他一个大罪,庶警将来。当有寺众里住持一齐跪着,禀说道:‘相
公在上,这玉通和尚是个古佛临凡,独在竹林峰上,已经三十多年,足迹不
曾出门户。旧时一切迎送,俱是徒弟徒孙代替。’道犹未了,各属官参见。
柳爷告诉各属官一番,各属官齐声道:‘这个和尚委实三十年不曾出门户,
望相公恕饶!’道犹未了,又是各乡官相见。柳爷又告诉各乡官一番。各乡
官齐声道:‘这个和尚委实三十年不曾出门户,望相公恕饶!’柳爷是个新
任府官,锋芒正锐,却又是和尚轻藐他,他越发吃力。虽则众口一辞,饶了
和尚拿问,心上其实的不饶他。
    “过了三日,赴公堂宴,宴上有一班承应歌姬,内中却就有一个柳腰一
搦,二八青春,音韵悠扬,娇姿婉丽,柳爷心里想道:‘这个歌姬好做玉通
和尚的对头也。’宴罢,各官阶毕,柳爷独叫上这个歌姬,喝退左右,问说
道:‘你姓甚名何?’歌姬道:‘贱人姓吴,小字红莲。’柳爷道:‘你是
住家的,还是赶趁的?’红莲道:‘贱人在这里住家,专一上厅答应。’柳
爷道;‘你可有个动人的手段么?’红莲道:‘业擅专门,纵不动人,人多

自动。’柳爷道,‘小伙儿可动得么?’红莲道:‘少壮不努,老大伤悲。
岂有不动的?’柳爷道:‘老头儿可动得么?’红莲道:‘满地种姜,老者
才辣。岂有不动的?’柳爷道,‘道士可动得么?’红莲道:‘其冠不正,
望望然来。岂有不动的?’柳爷道:‘和尚可动得么?’红莲道:‘佛爷虽
圣,不断中生。岂有不动的?’柳爷道:‘既如此说,你果是个作家。我却
有件事,要你去动他动儿,你可肯么?’红莲道,‘爷那里钧令,小贱人怎
么敢辞?赴汤蹈火,万死不避!’
    “柳爷却又捣他捣儿,说道:‘吴红莲,假如你受了我的差遣,却又不
依从我所言,当得何罪?’红莲道:‘准欺官藐法论,贱人就该死罪。’柳
爷道:‘我和你讲白了,去动得人来,重赏银一百两,着你从良,任你跟得
意的孤老;动不得人,重重有罪。’红莲道:‘老爷吩咐就是,只不知是个
甚么人?是个道士么?是个和尚么?’柳爷满心欢喜,说道:‘好伶俐妇人
也!一猜必中,委是一个和尚。’红莲道:‘是那个和尚?’柳爷道:‘是
水月寺的住持玉通和尚,你可晓得么?’红莲道:‘小贱人不认得那和尚,
只凭着我几度无情坑陷手,怕他不做有情人!’磕头而去。老爷又叮嘱道,
‘这个打不得诳语,要收下他的云雨余腥。’红莲道:‘理会得。’
    “走出府门,一路里自思自想,如何是好。回到家里,把柳府尹之事,
和妈儿细说一番。妈儿道:‘别的和尚还通得,这玉通禅师有些难剃头哩!’
好红莲,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不怕难剃头,也要割他一刀儿。’
    “到了夜半三更,备办下干粮,更换衣服,竟自去,去到竹林峰左肋下
义冢山上,扒起一堆新土来,做个坟茔,自家披麻带孝,哭哭啼啼。这一堆
土离峰头上不过百步之远,这哭哭啼啼不过百步之外,这正是:凄凉无限伤
心泪,任是猿闻也断肠。怕他甚么玉通和尚不动情么?到了天亮,果真玉通
和尚问道:‘是那里哭哩?’原来水月寺里只是和尚一个;徒弟又在五台山
去了,不在家;徒孙又在村庄上碾稻做米去了,不在家。自此之外,更只讨
得一个八九十岁聋聋哑哑、撞撞跌跌的老道人在家里,回复道:‘是峰头下
新坟上甚么人哭。’玉通道:‘好凄惨也!’从此后,自侵早上哭到黄昏,
自黄昏时哭起哭到天亮,第一日哭起哭到第二日,第二日哭起哭到第三日,
一连就哭了六七日。那玉通禅师是个慈悲方寸,哭得他肝肠都是断的,恰好
又是十一月天气,天寒地冻,点水成冰。
    “哭到第七日上,阴风四起,大雪漫大。红莲心里想道:‘今夜却是帐
了。’到了三更上下,哭哭啼啼,一直哭到竹林峰上玉通和尚打坐窗子前,
叫声道:‘佛爷爷,天时大雪,你开门放我躲一会儿。不慈悲我,一条狗命,
即时冻死在这里。’玉通和尚听知他哭了一七,这岂是个歹人?直哭到窗子
下来,这岂又是个歹意?原心本是慈悲他的,又兼风狂雪大,少待迟延,冻
死人命,于官法上也不稳便。故此再不猜疑,走下禅床,开门相见,琉璃灯
下,却是个妇入,披麻带孝。玉通说道:‘原来是一位娘子。’那红莲故意
的又哭又说道:‘小妇人是个女身,家在城里南新街居住。丈大姓吴,今年
才方年半夫妻,不幸夫死。上无公公,下无婆婆。我欲待彼时同死,争奈丈
夫尸骸没人埋葬,故此每日每夜在老年山头下义冢之中造坟,造完了坟,小
妇人一定也是死的。止差得一二日工程。不料天公下此大雪,小妇人怕冻死
了,前功尽齐,故此不知进退,唐突佛爷爷,借宿宵。’玉通和尚道:‘好
孝心也!请坐禅堂上,待贫僧看火来你烘着。’红莲又诡说道:”但得一坐
足矣,不劳火哩。我痛如刀割.心似火烧。’

    “这个归人不曾见面之时,这等七日啼哭;见面之后,这等一席哀告。
天下事可欺以理之所有,玉通和尚再不提防他,只是一味慈悲,恨不得怎么
样儿救他一救。那晓得他是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只见琉璃灯下,亮亮净净,长老坐在禅床上,满心的不忍;红莲坐在
蒲团上,哼也哼,还在哭。哭了一会,把只手揉起肚子来。揉了一会,一交
跌在地上,滚上滚下,滚出滚进,咬得牙齿只是一片响,故意的偏不叫人。
玉通和尚心里想道:‘这归人是有些淘气。本是哭了这一七,今日又受了这
一大雪,冻死在这里却怎么?’只得走下禅床来,问声道:‘敢是甚么旧病
发了么?’红蓬又故意做个不会讲话的,一连问了两三声,却才慢慢儿说道:
‘我原是个胃气疼也,丈夫死了,没有医手。’玉通和尚再不警觉;只说是
真。又问说道:‘你丈大还是怎么样医?’红莲又故意的说道:‘这个怎好
告诉得佛爷爷。’玉通和尚听知他不肯告诉,越发说是真情,又说道:‘小
娘子,你差意了。一死一生,只在呼吸之顷,你快不要碍口饰羞的。’红莲
讨实了和尚的意思,却才慢腾腾他说道:‘我丈夫在日,热捱热儿,故此寒
气散支。’
    “和尚心里明白,热捱热儿,须则是个肚皮儿靠肚皮才是,也又不敢乱
开个口。问说道:‘小娘子,你这胃气在心脘上?还在肚皮上?’红莲说道:
‘实不相瞒,贱妾这个胃气是会走的,一会儿在心坎上,一会儿就在肚皮上。’
玉通和尚只怕疼死了这个妇人,那里又想到别的,说道,“小娘子,你不弃
嫌,待贫僧把肚皮儿来捱着你罢。’红莲分明是要啜赚他,却又故意的说道:
‘贱妾怎么敢?宁可我一身死弃黄泉,敢把佛爷爷清名玷污!’玉通和尚说
道:“小娘子,你岂是个等闲之人,事姑孝,报夫义,天下能有几?贫僧敢
坐视你死而不救!’红莲又故意的在地上滚上滚下,滚出滚进,口里哼也哼,
就像个要死的形状。其实好个玉通和尚!一把抱住了小娘子,抱上禅床,解
升禅衣,露出佛相,把个小娘子也解开上身衣服,肚皮几靠着肚皮,捱了一
会,不知怎么样儿,那小娘子的下身小衣服都是散的。那小娘子肚皮儿一边
在捱,一双小脚一边在捣,左捣右捣,把和尚的小衣服也捣吊了。吴红莲原
是有心算无心,借着捱肚皮为名,一向捱着和尚不便之处。和尚原是无心对
有心,捱动了欲火,春心飘荡,李下瓜田。
        那顾如来法戒,难遵佛祖遗言。一个色眼横斜,气喘声嘶,好似莺梭柳底。一个淫心荡漾,     话言娇涩,浑如蝶粉花梢。和尚耳边,诉云情雨意;红莲枕上,说海誓山盟。怕甚么水月寺中,     不变做极乐世界;任他们玉通禅座,顿翻成快活道场。
这都是长老的方便慈悲,致使得呼意翻成恶意。红莲到雨收云散之时,把个
孝头布儿收了那些残精剩点,口里连声说道,‘多谢!多谢!’欢天喜地而
归。
    “玉通长老心上早已明白,敲两下木鱼,说道,‘只因一点念头差,到
今日就有这些魔障来也。这不是别人,即是新任太爷嗔嫌我不曾迎接,破我
色戒,堕我地狱。事到头来,悔之不及!’道犹未了,天色黎明,只见徒孙
站在面前。玉通道:‘你从何来?’徒孙道:‘庄上碾稻做米回来。’玉通
道:‘从那门来?’徒孙道:‘从武林门穿城过来。’玉通道:‘可曾撞着
甚么人来?’徒孙道:‘清波门里,撞遇着一个行者,拖着一领麻衣。后面
两个公差跟着,口里说道:‘好个古佛临凡也!虽然听不得真,大略只是这

等的意思。’玉通叹一口气,说道:‘不消讲了。’叫道人:‘烧热汤,我
要洗澡。’叫徒孙:‘取文房,我要写字。’
    “徒孙先取到文房,玉通和尚先写下了一幅短笺,折定了压在香炉之下。
道人烧热汤来,和尚洗澡,洗澡之后,更了禅衣,吩咐徒孙上殿烧香。徒孙
烧了香,走进禅堂,只见师公坐在禅床上,说道:‘徒孙,即时间有个新任
太爷的公差来,你问他甚么来意。他说道要请我去,你说道:我师祖已经圆
寂了,止遗下一幅短笺,现在香炉之下,你拿去回复太爷便罢。’道犹未了,
玉通禅师闭了眼,收了神,拳了手,冷了脚,已经三魂渺渺,七魄茫茫。徒
孙还不省得是个圆寂,问说道:‘师公,怎叫做个圆寂哩?’问了两三声,
不见答应,却才省悟,晓得是师公已自圆寂去了。即时叫过道人来商议后事。
道人还不曾见面,倒是临安府的承局来到面前。
    “原来吴红莲得了玉通和尚的破绽,满口称谢,欢天喜地而去。此时已
是天色黎明,进了清波门,恰好的有两个公差在那里伺候。红莲即时进府、
回夏相公,相公喝退左右,红莲把前项事细说一番,又把个孝头布儿奉上看
去。柳爷大喜,说道:‘好个古佛临凡也!’即时取过百两白金,赏与吴行
首,责令从良,任其所好。吴行首拜谢而去。却又叫过一个承局来,把孝头
布放在一个黑漆盒儿里面。盒儿贴着一道封皮,封皮上不是判断的年月,却
是四句诗,说道:
        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不下竹林峰。可怜若许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封了盒儿,着承局竟到水月寺,送与玉通禅师,要讨回帖,不可迟误!
相公有令,谁敢有违?故此徒孙叫过道人,承局早已到在面前来了。徒孙道:
“尊处敢是请俺师祖么?’承局道:‘正是。太爷有命相请令师祖,小长老,
你何以得知?’徒孙道:‘先师祖圆寂之时,已曾吩咐到来。’承饲吃了一
惊,说道:“令师祖终不然已经圆寂去了?’徒孙道:‘怎敢相欺?现在禅
床之上。’承局进去一看,果然是真。承局说道:‘令师祖去得有些妙处,
只是我在下何以回复相公?’徒孙道:‘尊处不须烦恼,家帅祖又曾写下一
幅短笺,纣固压在香炉之下,叮嘱道:若本府柳相公有请,即将香炉下短柬
去回。’承局愈加惊异,说道:‘令师祖果真古佛临凡!有此早见,奇哉!
奇哉!’即时拿了短笺,转到府堂上,回复相公。柳相公拆封读之,原来是
七言八句辟世偈儿,说道:
        自入禅门无挂碍,五十三岁心自在。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色戒。你使红莲破我戒,     我欠红莲一夜债。我身德行被你亏,你的门风还我坏。
    “柳相公读罢,吃了一惊,说道:“这和尚乃是真僧,是我坏了他的德
行。’即时吩咐左右,备办龛堂。却又请到南山净慈禅寺法空禅师,与他下
火。原来法空禅师是个有德行的,恭承柳相公严命,来到水月寺,看见玉通
禅师坐在龛堂之上,叹说道,‘真僧可惜,真僧可惜!差了念头,堕落恶迹!’
即时请出龛堂,安于寺后空阔去所。法空禅师手拿火把,打个圆相,说道:
        ‘身到川中数十年,曾向毗卢顶上眠。欲透赵州关捩子,好姻缘做恶姻缘。桃红柳绿还依     旧,石边流水冷涓涓。今朝指引菩提路,再休错意怨红莲。’

念罢,放下火去,化过龛堂,只见火焰之中,一道金光冲天而去。
    “这一宗事,却不是玉通和尚动了色戒之?适来阎君送与四句诗,正是
法空禅师度玉通和尚的前四句,却不是把个动色戒之心,讥诮贫僧动杀戒之
心?只写四句,却不是讥诮贫僧半途而废?这等帖儿,可狠毒么?”
    唐状元道:“国师在上,阎罗王又曾说来,说我们下洋之时,枉杀了千
万万的人命,怨气冲天,大小宝船,俱有沉海之涡。彼时末将就请问他一个
解释之法,他又说道:“你回去请教国帅,就见明白。’似此说来,有个沉
海之祸,还在国师身上解释。”国师道:”阿弥陀佛!阎君说问贫僧便见明
白,还是要贫僧超度这些亡魂。”元帅道:“怎见得?”国师道:“总在他
四句诗里。他四句诗原是法空禅师超度玉通和尚的,问贫僧,却不是问他四
句诗?问他四句诗,却不是‘超度’两个字?”元帅道:”我和你今日来到
酆都鬼国,已自到了天尽头处,海尽路处。正叫是:天涯海角有穷时,岂可
此行无转日。大小宝船少不得是回去的。况兼阎罗王也说道:‘可以止矣。’
幽冥一理,岂可执迷!只一件来,沿路上钢刀之下,未必不斩无罪之人,‘超
度’两个字最说得有理,伏望国师鉴察。”国师道:“这也是理之当然。”
    好个国师,就大建水陆两坛,旗旛蔽日,鼓乐喧天,昼则念经说法,夜
则施食放灯。牒文达上三十二天,天天自在;禅杖敲开一十八重地狱,狱狱
逍遥。一连做了七七四十九个昼夜。圆满之日,国师老爷亲自祝赞,亲自酬
奠。一只采莲船,无万的金银甲马,用凭火化天尊。火焰之中,一道白烟望
空而起。一会儿结成三十二朵莹白的莲花,飘飘荡荡。一会儿,三十二朵莲
花,共结成一个大莲蓬,约有十斤之重,悠悠扬扬。猛然间一阵风起,把个
莲蓬倒将过来。一会儿一声爆竹响,莲蓬直上天去,爆开了莲蓬瓤,吊下三
个莲子来。众官起头一看,站在地上那里是个莲子,原来是三个道童儿。三
个道童朝着国师老爷齐齐的行个问讯,说道:“佛爷爷,弟于们稽首。”国
师道:“你是甚么人?”一个说道:“弟子是明月道童。”一个说道:“弟
子是野花行者。”一个说道:“弟子是芳草行含。”国师道:“原从何处出
身?”明月道童说道:“弟子们曾受佛爷爷度化,是佛爷爷门下弟子。”国
师道:“有何所凭?”明月道童说道:“有一首七言四句足凭。”国师道:
“试念来我听着。”明月道童说道:
        “人牛不见了无踪,明月光寒万象空。若问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丛丛。”
    国师老爷点一点头,说道:“从何而来?”道童道:“弟子自从佛爷爷
度化之后,身居紫府,职佐天曹。为因昨日佛爷爷做圆满,三十二宗魉魍之
鬼,俱已超凡,俱己正果。玉帝传旨,着令弟子三个下来,做证明功德,是
弟子三十劈开方便路,弘敞紫虚宫。”国师道:“来此何干?”道童道:“弟
子闻佛爷爷宝船回转,特来送行。”国师道:“生受你得。”道童道:“何
为生受?”弟子道号明月,表字清风。日上清风送行,晚上明月送行。清风
明月无人管,直送仙舟返帝京。”国师道:“好个返帝京!又生受野花行者。”
行者道:“何为生受?野花如锦铺流水,为送仙舟上帝京。”国师道:“也
好个上帝京!又生受芳草行者。”行者道:“多情芳草连天碧,远送仙舟进
帝京。”国师看见送行的送得顺序,满心欢喜,说道:“好个进帝京!多谢
三位厚意。到京之日,自有重酬。各请方便罢!”一个道童,两个行者,又

打个问讯而去。
    元帅道:“国师种种的妙用,咱学生全然不知。”国师道:“那一件不
知?”元帅道:“那三十二瓣莲花,是个甚么妙用?”国师道:“原是三十
二宗魉魍之鬼。三十二瓣莲花,各自超升。”元帅道:“共结一个莲蓬,是
个甚么妙用?”国师道:“共结一个莲蓬,共成正杲。”元帅道:“明月道
童是个甚么妙用?”国师道:“这道童就是银眼国引蟾仙师座下的青牛。”
元帅道:“既是青牛,怎么这等受用?”国师道:“因是贫僧度化他,故此
身居紫府,职佐天曹。今日又不负先前度化之德,特来送行。”元帅道:“圆
满已毕,道童又来送行,宝船择日回去罢!”国师道:“天下事有始有终,
始终相生,循环之理。当原日宝船起行之时,万岁爷大宴百官,犒赏上卒。
敌此从下西洋以来,将勇兵强。无不用命,战胜攻取。今日来到了酆都鬼国,
行人所不能行之地,到人所不能到之国。荷天地覆载之功,辱神圣护呵之德。
事非小节,未可造次,须还要斟酌一番。”元帅道:“这个斟酌,就在国师
身上。”国师道:“依贫僧愚见,还要如仪祭赛海神一坛,还要大宴百官一
席,大赏士卒一番。礼毕之后,却才回船转棹,不识元帅肯么?”元师道:
“国师之言有理, 敢不遵依。”即时传令,备办祭仪,安排筵宴,以便
择日应用。到了吉日,铺下祭礼,旗牌官请二位元帅行礼,元帅请到天师、
国师行礼,天师,国师各相推让一番,还是国师行礼。各官依次礼毕,国帅
偈曰:
        维海之止,维天之西。海止天西,神岂我欺!
    祭毕,即日大宴百官,犒赏士卒,大小将官都在帅府船上,各军士各按
各营、各哨、各队。这一日的大宴,虽则是海尽头处,其实铺设有法,肴品
丰肥。
    毕竟不知怎么样儿的铺设,怎么样儿的肴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宝賨船离酆都国   太白星进夜明珠
       诗曰:
             路入酆都环鬼国,此行天定岂人为?徂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尚喜远人知向望,        却惭无术抚疮痍。阎罗天子应收旆,宁直兵戈定四夷。
       却说这一日大宴百官,犒赏士卒,帅府船上铺设有法,肴品丰肥。怎见
  得铺设有法?满船上结起彩楼:
             飞阁下临陆海,重台上接天潢①。珠玑锦绣遍攒妆,绎绎流苏采幌。阑槛玉铺翡翠,榱②        楹金砌鸳鸯。金猊宝篆喷天香,时引蓬莱仙仗。
  帅府堂上铺设筵席:
             味集鼎珍佳美,肴兼水陆精奇。玉盘妆就易牙滋,适口充肠莫比。竹叶秋倾银瓮,葡萄满        泛金厄。试将一度细详之,中户百家产矣。
  筵席左一边,设一班音乐:
             宝瑟银筝细奏,凤萧龙管徐吹。稽琴祢鼓祭天齐,节乐板敲象齿。戛③玉鸣金迭响,一成        九变交施。霓裳羽服舞娇姿,不黍广寒宫里。
  筵席右一边,设着一班杂剧:
             傀儡千般巧制,俳优百套新编。番竿走索打空拳,掣棒飞枪跳剑。放马吹禽戏兽,长敲院        本秋千。娇儿弱女赛神仙,承应今朝盛宴。
       宴罢,元帅道:“请国师择日回船。”国师道:“昔马伏波铜柱操界,
  却不出中国之中。我们今日来到酆都鬼国,天已尽矣!可寂寂无闻,令后世
  无所考据?”元帅道:“此意极高,只是黄草崖上不便标界。”国师道:“贫
  僧有个处分。”
       道犹未了,国师念聒几声,偏衫袖儿里面,走出一个一尺二寸长的小和
  尚来,朝着国师打个问讯,说道:“佛爷爷呼唤弟子,有何使令?”国师道:
  “你去须弥山西北角上,有一座三十六丈长的小山嘴儿,你与我移来,安在
  这个黄草崖上。快去快来,不可违误。”小和尚应声“是”,一道火光而去。
  一会儿,一道火光而来,回复国师。国师道:“可曾移来么?”小和尚道:
  “已经移来,安在崖上。”国师道:“天柱峰左壁厢有一根三丈六尺长的小
  石柱儿,你替我撮来,安在这座山上。快去快来,不可迟误。”小和尚应声
  “是”,一道火光而去。一会儿一道火光而来,回复国师,国师道:“可曾
① 襆(fú,音浮)——被单。 ② 鞫(ju,音居)——审问。 ③ 荜(bì
       ,音毕)门——同“筚门”,即用荆条、竹子等编的门。

  撮来么?”小和尚道:“已经撮来,安在山上。”国师道:“你可通文字么?”
  小和尚道:“未出童限,不曾通得文字。”国师道:“既不通文字,你去罢。”
  一道火光而去。
       国师又念聒几声,只见一道火光里面,吊下一个护法韦驮天尊下来,朝
  着国师打个问讯,说道:“佛爷爷,呼唤小砷,何方使令?”国师道:“就
  这崖上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根小石柱,你去把降魔杵磨下几行大字来。”
  韦驮道:“磨下几行甚么大字?”国师道:“石柱原有八面,正南上一面,
  你磨着‘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大元帅立’十六个大字。其余七面,各
  磨着‘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全在你的降魔杵上讨分晓。”韦驮诺诺连
  声,一云而起。一会儿复命,国师道;“字可完么?”韦驮道:“已经完了。”
  国师道:“回避罢。”韦驮打个问讯而去。
       国师老爷这一段意思虽好,移山移得神玄,撮石柱撮得神玄,磨字磨得
  神玄,众将官都不准信,不在话下,连天师,连二位元帅心下也有些不准信。
  却又国师平素不打诳语,不敢问他。可可的徒孙云谷问说道:“降魔杵磨字
  怕不精细,后日贻笑于阎罗王。”国师原出于无心,应声道:“你何不上去
  瞧着,看是何如,来回我话。”众人心上疑惑的,巴不得国师分付去看,都
  就借着云谷的因头儿,一拥而去。去到黄草崖上,果真的一座小山,实高有
  三十多丈。众人又上山 去,果真一根石柱,实在有三丈多高。众人又瞧石柱,
  果真石柱上八方都是有字,正南上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大元帅立”
  十六个大字。其余七面,俱是“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仔细看来,这些
  字好不精妙也,饶他是仓颉① 制字,也只好制得这等精;饶他是羲之、献之①,
  也只好写得这等妙。二位元帅叹之不尽,都叹说道:“好国师!”你也叹说:
  “好国师!”我也叹说:“好国师!”
       这一叹,众人都是一时之兴,不曾想到天师在面前。一长便形一短,叹
  西施便自难为东施。天师心里想道:“金碧峰恁的设施,我祖代天师人,岂
  可袖手旁观,漫无所建立。”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二位元帅在上,
  国师妙用立这一座山,竖这一根石柱,足你双美。只再得一通石碑,勒一篇
  铭,尤其妙者。”三宝老爷说道:“碑文可免罢。”天师道:“老公公,岂
  不闻勒碑刻铭之说乎?”王爷道:“不可得耳!固所愿也。”天师就乘机说
  道:“王老先生吩咐不可得,还是碑不可得?还是铭不可得?”王爷道:“铭
  在学生,易得耳。特碑不可得。”天师道:“既然铭在王元帅,碑就在贫道。”
  王爷道:“学生先奉上铭。”天师道:“铭完之后,贫道就奉上碑。”王爷
  吩咐左右取过文房四宝来,援笔遂书,说道:
              爰告酆都,我大明国,爰勒山石,于昭赫赫。文武圣神,率土之滨,凡有血气,莫不尊亲。
       天师应声道:“好!非此雄文,不足以镇压阎罗天子。”王爷道:“过
  奖何堪!请天师老大人碑碣。”道犹未了,天师合手一呼,仰手一放,划喇
  一声响,一个大雷公站在面前,把两只翅关摆上两摆,说道:“天师何事,
  呼唤小神?”天师道:“此山用一座石碑,勒一篇铭,相烦尊神取过一通素
  碑来。”雷公应声“是”,一声响,一溜烟而去,一声响,一溜烟而来,早
① 霞帔——古时贵族妇女礼服的一部分,类似披肩。 ① 茕(qióng,音琼)茕孑(jié,音杰)立——无依无靠。

已一通素碑,站在石柱之前,比石柱止矮得五尺多些。雷公道:“碑可好么?”
天师道:“好。”雷公道:“好去罢?”天师道:“一客不烦二主,相烦勒
上这八句碑铭。”一声响,一溜烟早已勒成了八句。雷公道:“宁可好么?”
天师道:“好!”雷公道:“我去罢?”天师道:“后面还要落几行款。”
雷公道:“愿闻款志。”天师道:“王爷撰文,郑爷篆额,贫道书丹,尊神
立石。”雷公应声“是”,一声响,一溜烟,早已列成几行款志。雷公性急,
不辞而去。
    天师这一出,分明是国师激出来的,却其实役使雷霆,最有些意思,不
在国师之下。众官这一会儿又赞叹天师,你也说:“好天师!”我也说:“好
天师!”大师道:“不要空说好,我念着你们听,看果好不?”二位元帅道:
“愿闻后面款志罢。”天师念道:
        “大明国王元帅撰文。大明国郑元帅篆额。大明国张天师书丹。九天应元雷公普化天尊立     石。”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说道:“好个雷公立石。”云谷站在面前,说道,
“王爷撰文,撰得顺序。张爷书丹,书得顺序。雷公立石,立得顺序。只是
郑爷篆额,却篆左了些。”郑爷道:“篆左了些,就是关元帅篆法。”云谷
道:“怎见得是关元帅篆法?”郑爷道:“关云长月下看《春秋》,《春秋》
不是《左传》?”王爷道:“这个‘篆’,那个‘传’,篆法还不同些。”
    道犹未了,国师传令、请列位爷开船。去谷上船,告诉国师;说道:“天
师竖一通有碑在石柱之前,这是甚么意思?”国师道:“正少此碣。君子成
人之美。”云谷道:“石碣比石柱矮五尺许,这是甚么意思?”国师道:“居
己于下,君子无欲上人之心。”云谷道:“天师役使雷公,这是甚么意思?”
国师道:“雷公最狠,君子不成人之恶意。”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开
船。”
    自开船之后,逐日上顺风相送;每晚上明月相随。行了半月,没有了月,
又是一颗亮星相亲相傍,不亚于月之明。云谷问道:“老祖在上,连日这等
风顺,这是甚么意思?”国师道:“你不记得明月道童送行么?”云谷道:
“晚间明月相亲,这是甚么意思?”国帅道:“你不记得道号明月,表字清
风。早上清风送行,晚上明月送行,终不然有个证语么?”云谷道:“从后
去,这清风、明月可还有么?”国师道:“你不记得‘野花芳草,愿送仙舟’
之句乎?”云谷道:“原来那个道童,两个行者送我们行,不知还在那里止?”
国师道:“进了白龙江口,便自回来。“云谷道:“却好长路头哩!”
    道犹未了,外面报二位元帅过船相拜。坐犹未定,又报道大师老爷过船
相拜,相见坐定,王爷道:“连月好顺风也。”天师道:“多谢国师老爷。”
国师道:“朝廷之福,诸公之缘,贫僧何谢?”天师道:“老师忘怀了‘清
风明月无人管,直送仙舟上帝京’?”国师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三
位老爷都在讲话,都有喜色,独有三宝老爷眉头不展,缄口不言。国师道:
“老公公何独不言?”三宝老爷道:“咱学生夜来得一梦,不知凶吉何如?
心下疑虑。故此无言。”国师道:“见教是个甚么梦哩?”老爷道:“夜至
三更时分,梦见一个老者,对我唱个诺,说道:‘我有两颗赛月明,相烦顺
带到南朝,送与主人公收下。’咱问他姓甚么?名甚么?他说道:‘姓金,
名太白。’咱问他家住那里,他说道:‘家往中岳嵩山上。’咱问他主人为

谁,他说道:”山上主人就是,不必具名。’咱问他赛月明在那里,他说道:
‘已先送在船上。’咱问他送在何人处,他说道:“一颗送在姓支的矮子处,
一颗送在姓李的胡于处。’道犹未了,不觉的钟传鼓送,惊醒回来,原来是
南柯一梦。咱想起来这个梦,梦得有些不吉。”
    国师道:“怎见得不吉?”老爷道:”一则赛月明是个晚间所用物件,
不见得正大光明。二则口说赛月明之名,不曾看见赛月明之实,怕此行有名
无实。三则是支矮子、李胡子,支胡之说中间怕有甚么隐情。一个梦有许多
猜疑,不知吉凶祸福,故此放不下心。”国师道:“天机最密,贫僧不敢强
为之解。”天师道:“梦中不是凶兆,老爷过虑了些。”王爷道:“月明是
个明,加一‘赛’字,岂不是大明,寄信到南朝,是个回送与主人,岂不是
见主上?以学生愚见,岂不是回转大明国。拜见主上么?况兼那老者自称姓
金,名太包,却不是太白金星,以此相告元帅?”天师道:“王老先生解得
是好。”国师道:“这也是依理而言,不为强辩。”三宝老爷说道:“到底
白字多。赛月明是个白,不见其实是个白。名字太白,又是个白。吉主玄,
丧主素,终是不吉。”
    天师看见老爷心上疑惑不解,说道:“元帅宽怀,容贫道袖占一课,看
是何如?”老爷道:“足见至爱。”一会儿天师占下了一课,连声道:“大
吉!大吉!”老爷道:”怎见得?”天师道:“占得是双凤朝阳之课。凤为
灵鸟,太阳福星。当主大喜。”老爷心上还不释然。原来三宝老爷本心是个
疑惑的,又且国师劈头说道:“天机最密。贫僧不敢强为之解。”老爷只猜
国师说得是不好话,他信国师的心多,故此王爷说好,他不信;大师说好,
也不信。只见侯公公站在面前,说道:“梦还不至紧,只要圆得好。可惜船
上没有个圆梦先生。”天师道:“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岂可就没有个圆梦
先生?”老爷道:“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就在侯公公身上,要个圆梦
先生。”侯公公笑一笑,说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少不
得我去寻一个圆梦先生来也。”
    好个侯公公,口里连声吆喝道:“咱老子要个圆梦先生!咱老子要个圆
梦先生!”叫上叫下,宝船上叫了一周,并不曾见个圆梦先生。侯公公心里
想道:“乘兴而来,怎么好没兴而返?敢是我不该自称咱老子,故此圆梦的
不肯出来。也罢,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如改过口来罢。”却连声叫道:
“咱儿子要个圆梦先生!咱儿子要个圆梦的先生!”叫上叫下,叫到一只船
上,只见一位老者,须眉半白,深衣幅中。侯公公正然往西去,那老者正然
往东来,两个人撞一个满怀。侯公公叫说:“咱儿子要个圆梦先生!”那老
者说道:“儿子要圆梦,不如请我老子。”道犹未了,侯公公一把扯着,再
不肯放他,竟扯到千叶莲台上。
    侯公公道:“这是咱老子,会圆梦。”老爷好恼又好笑,说道:“怎就
是你老子?”侯公公道:“饶是叫他老子,他道不肯来。”那老者也是个积
年,相见四位,各行一个相见之礼。老爷道:“你姓甚名谁?祖籍何处?现
任何职?”老者道:“小老姓马名欢,原籍浙江会稽县人氏,现任译字之职。”
老爷道:“咱这里要个圆梦先生,“你可会圆么?”马欢道:“小的略知一
二。”老爷道:“你这圆梦,敢是杜撰么?”老者道:“师友渊源:各有所
自。”老爷道:“你原是个甚么师父?”老者道:“小的师父姓邹,名字叫
做邹星先生,平生为人善圆古怪跷蹊梦,勘破先天造化机。”老爷道:“只
是邹星先生,不知诹得准么?”马欢道:“名字邹星,拆字圆梦,半点不诹

星。”老爷道:“名邹人不诹,却不有名无实。”马欢道:“且莫讲我师父
不是有名无实,就是小的今年长了八八六十四岁,圆了多少富贵、贫、贱、
圣愚、贤不肖的梦,岂肯有名无实?”
    老爷道:“依你所言,梦是人情之常?”马欢道:“那怕他富贵之松,
贫贱之极,少不得各有个梦。那怕他圣愚之分,贤不肖之异,也少不得各有
个梦。”老爷道:“富厚之家,奉养之下,岂有个闲梦?”马欢道:“石崇
从小梦乘龙,这岂不是富人梦?”老爷道:“既有个典故,那是贵人梦?”
马欢道:“汉高逢梦赴蟠桃,这岂不是贵人梦?”老爷道:“那是贫人梦?”
马欢道:“范丹夜梦拾黄金,这岂不是贫人梦?”老爷道:“那是贱人梦?”
马欢道:“歹僧梦化小花蛇,这岂不是贱人梦?”老爷道:“那是圣人梦?”
马欢道:“孔子梦寐见周公,这岂不是圣人梦?”老爷道:“那是愚人梦?”
马欢道:“董遵诲不辨黑黄龙,这岂不是愚人梦?”老 爷道:“那是贤人梦?”
马欢道:“庄周梦蝴蝶,这岂不是贤人梦?”老爷道:“那是不肖人梦?”
马欢道:“丹朱梦治水,这岂不是不肖人梦?”
    老爷看见这个马译字,应对如流,心上老大的敬重他,却又问说道:“说
了有梦,可有个尤梦的?”马欢道:“一有一无,事理之对。既有这些有梦,
就有这些无梦的。”老爷道:“你可说得过么?”马欢道:“小的也说得过。”
老爷道:“你从头儿说来与我听着。”马欢道:“牙筹喝彻五更钟,这却不
是富人无梦?不寝听金钥,这却不是贵人无梦?袁安僵卧长安雪,这不是贫
人无梦,斜倚熏笼直到明,这岂不是贱人无梦?周公坐以待旦,这岂不是圣
人无梦?守株待兔,这岂不是愚人元梦?睡觉东窗日已红,这不是贤人无梦?
小的夜来鼾鼾直到五更钟,这岂不是不肖人无梦?老爷道:“输身一着,好
个结稍。”马欢道:“世事总如春梦断,全凭三寸舌头圆。”
    老爷道:”好个‘三寸舌头圆’!咱夜来一梦,你仔细和我圆着。”马
欢道:“请元帅老爷说来。”老爷道:“咱梦见一个老者,自称姓金,名字
太白,相托我寄一双赛月明回中岳嵩山上,却又赛川明不在乎里,说一颗在
咱们船上支矮子处,说一颗在咱们船上李胡子处。说话未了,醒将过来,不
知这个吉凶祸福,还是怎么?你与我圆来。”马欢道:“禀元帅老爷得知,
此梦大吉。”老爷道:“怎见得?”马欢道:“老者姓金,名字太白,是个
太白金星。”王爷道:“我也是这等圆。”马欢道:“月是夜行的,赛月明
是个夜明珠。”王爷道:“这个夜明珠,我就圆不着了。”马欢道:“一颗
在支矮子处,膝屈为矮,是跪着奉承,主不日之间先见;一颗在李胡子处,
胡子在口上,口说尚难凭,主久日之后才见。寄回,是个回朝。中岳,是找
大明皇帝中大地而为华夷之主。嵩山,是山呼万岁。——元帅老爷这一个梦,
依小的愚见所圆,主得两颗夜明珠,一颗光在面前,一颗还在落后。却到回
朝之日,面见万岁爷,山呼歼舞,献上这双稀世之珍,官上加官,爵上加爵,
随朝极品,与国同休,这岂不为大吉之梦!”王爷道:“后一段;我学生就
解不出来。马译字委是会解。”马欢道:“口说无凭,日后才见。”三宝老
爷得这一解,心上略宽快些,重赏马译字而去。
    三宝老爷归到“帅”字船上,念兹在兹,只在想这两颗夜明珠。船行无
事,传下将令,把这百万的军籍,逐一挨查,任是挨查,并不曾见个支矮子;
李胡子虽有,并没有个夜明珠的情由。时光迅速,节序拖延。不觉的宝船回
来,已经一个多月。每日顺风,每夜或星或月,如同白昼一般。大小宝船,
不胜之喜。忽一日,云生西北,雾障东南,猛然间一阵风来:

        晚来江门失大木,猛风中夜吹白屋。天兵斩断青海戎,杀气南行动坤轴。
    一阵大风不至紧,马船上早已吊下一个军士在海里去了。报上中军帐,
元帅吩咐挨查军士甚么籍贯,甚么姓名,下面快设法要救起人来。元帅军令,
谁敢有违,一会儿回复道:“军士姓刘,双名谷贤。原籍湖广黄州府人氏,
现隶南京虎贡左卫军。站着篷下,失脚堕水,风帆迅驶,救援不便。”元帅
传令,问他船上众人:“可见军士形影么?”回复道:“看见军士在水面上
飘飘荡荡,随着宝船而来。”老爷道:“异哉!异哉!夜明珠偏不见,却又
淹死了一名军士。马译字之言大谬。”王爷道:“军士自下小心,与梦何干。
只是这个风却大得紧,怕船有些不便,将如之何?”老爷道:“国师原说是
‘清风明月无人管,直送仙舟上帝京’,怎么今日又主这等大风?还去请问
他一番,就见明白。”
    二位元帅拜见国师,把刘谷贤吊下海、风大宝船不便行两桩事,细说了
一遍。国师道:“贫僧也在这里筹度。开船之时,幸喜得那个道童和那两个
行者前来送行。这三十日中间,顺风相送,怎么今日又是这等大风?”老爷
道:“风头有些不善。”国师道:“天意有在,一会儿自止,也未可知。”
王爷道:“海峤飓风,自午时起,至夜半则止。这个风,从昨日黄昏时起。
到今日,这早晚已自交未牌时分,辽不见止。多管是夜来还大。”老爷道:
“日上还看见些东南西北,夜来愈加不好处得。”
    道犹未了,云谷报说道:“船头上站着两个汉子,一个毛头毛脸,手里
拿着一只大老猴;一个光头滑脸,手里提着一只大白狗,齐齐的说道,要见
老爷。”三宝老爷说道:“敢是送过夜明珠来?”国师不敢怠慢,走出头门
外来,亲自审问他两个的来历。
    只见那汉子瞧见国师,连忙的双膝跪着。国师道:“你两个是甚么人?”
那毛头毛脸随说道:“弟子是红罗山山神,将来参见。”国师道:梦红罗山
山神,原是鹿皮大仙。你有甚么事来见我?”山神道:“弟子蒙佛爷爷度化
大德,护送宝船。”国师道:“你手里拿着是个甚么?”山神道:“是个风
婆娘。”国师道:“怎叫做风婆娘?”山神道:“他原是个女身,家住在九
德县黑连山颠唧洞,飞廉部下一个风神,主管天上的风。一张嘴会吹风,两
只手会舞风,两只脚会追风,醉后之时又会发酒风。——故此混名叫做风婆
娘。”国师道:“怎么这等一个形状?”山神道:“他面貌像个老猴,看见
人来,惭愧满面,不肯伸头出颈。任你打他一千,杀他一万,见了风就活,
万年不死。”国师道:“你拿他来做甚么?”山神道:“佛爷爷宝船回掉,
已有明月道童、野花行者、芳草行者顺风送行。争奈这个风婆娘不知进退,
放了这一日大风。道童、行者都是软弱之门,降他不住。弟子怕他再发出甚
么怪风来,宝船行走不便。是弟子助道童一力,拿将他来,未敢擅便,特来
禀知佛爷爷。”国师道:“今后只令他不要发风。饶他去罢。”风婆娘说道:
“今日是小的不是。既蒙佛爷爷超豁,小的再不敢发风。”山神道:“口说
无凭,你供下一纸状在这里,才有个准信。”国师道:“不消得。”山神道:
“他名字叫坏了,转过背就要发风。”国师道:“擒此何难!”风婆娘说道:
“只消佛爷爷一道牒文,小的就该万死,何须这等过虑!”山神道:“还要
和他讲过,宝船有多少时候在海里行着,他就多少时候不要发风。”国师道:
“大约有一周年。”风婆娘说道:“小的就死认着这一周年,再不敢发风。”
国师道:“放他去罢。”只说得一声放。你看那风婆娘一声响,一阵风头而

去。
    国师道:“那一个是甚么人?”
    毕竟不知那一个是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碧水鱼救刘谷贤   凤凰蛋放撒发国
      诗曰:
              高风应爽节,摇落渐疏林。吹霜旅雁断,临谷晓松吟。屡弃凉秋扇,恒飘清夜砧②。冷然       随列子,弥谐逸豫心。
      却说国师道:“那一个是甚么人?”光头滑脸的说道:“弟子是铜柱大
  王。”国师道:“铜柱大王,原是佗罗尊者。你有甚么事来见我?”大王道:
  “弟子蒙佛爷爷度化大德,特来护送宝船。”国师道:“你手里提着是个甚
  么?”大王道:“是个信风童儿。”国师道:“怎叫做个信风童儿?”大王
  道:“他原先是个小郎,家住在汝南临汝县崆峒山玉烛峰土穴之内。专一走
  脚送信,其快如风,飞廉收他在部下,做个风神主管,送天上的风信。三月
  送鸟信,五月送麦信,七八月送檐信,海洋上送飓飚信,江湖上送舶悼信,
  鲁东门送爱居信,五王宫送金铃信,岐王宫送碎玉信,昆仑山送法尘信,扶
  枝送鸟鹊信,怒时送大块信,喜时送鸣条信。—一故此叫做个信风童儿。”
  国师道:“怎么这等一个形状?”大王道:“他皮毛状貌像只白狗,帝尧朝
  里为人所获;碎刷碎剐切得只有苍蝇翅关至薄。但遇有风,其肉先动;摇动
  他的肉,其风自生,后来遇着风又活将起来,后归飞廉部下。”国师道:“你
  拿他来做甚么?”大王道:“因他到海上来送飓飚风情,明月道童和他争闹,
  他就把明月道童打了一跌。加上那两个行者,一个吃他踢了一脚,一总三个
  都不是他的对头。是弟子怀忿于心,拿住他来见佛爷爷,请佛爷爷重加惩治。”
  国师道:“放风是头里的风婆娘,与送信的何于?”大王道:“风虽发,不
  送信,风不起。风之大小,时日之多寡,都在送信的口里定夺。”国师道:
  “既然如此,他今后不送信就是。你放他去罢。”信风童儿听见佛爷爷放他
  去,不胜之喜,说道:“佛爷爷就是天地父母之心,我今后再不送风信来罢。”
  国师道:“也难道今后再不迭风情?只是周年之内下送,便自足矣!”信风
  童儿说道:“就是周年。”国师道:“你去罢。”好个信风童儿,说声去,
  不曾住口,一声响,一阵风头而去。铜柱大王说道:“佛爷爷只管慈悲,也
  不管人之好歹。这等一个娃子家,口尚乳臭,他顾甚么信行,转背只好又送
  出信来。”国师笑一笑说道:“拿此等童儿,何难之有?”道犹未了,把禅
  杖一指,一个信风童儿,一毂碌跌在面前,叫说道:“小的再也不敢,怎么
  佛爷爷又拘我回来?”国师道:“你去罢。”一声响,又是一阵风头而去。
  大王道:“弟于今番晓得了。”国师道:”你两人回去罢。”红罗山神道:
  “弟子愿送。”铜往大王道:“弟子愿送。”国师道:“我们海上要走过一
  周年,你两人怎送得这远?”两个齐说道:“弟子蒙老爷度化,万年不朽,
  天地同休,岂说这一周年,呼吸喘息之顷耳!况兼明月道童,何如?”国师
  道:“既如此,你两人住在镜台山罢,前行经过那一个去,你来报我知道。”
  两个齐应声“是”,齐上镜台山而去。
      国师又邀二位元帅坐在莲台之上,二位元帅说道:“国师妙用,人数不
  知。当时只说空饶了鹿皮大仙,那晓得今日得他拿了风婆娘,除此一害,当
  原先只说便饶了佗罗尊者,那晓得今日得他拿了信风童儿,又除一害。”国
② 沾帙(zhì,音质)——沾湿书套。

  师道:“且莫讲除害两个字,不知如今风势何如?”元帅道:“想也会住。”
  即时吩咐旗牌官,看外面风势何如?”旗牌官道:“内势渐渐的平伏。”元
  帅道:“渐渐平伏,可喜!可喜!”旗牌官道:“还有一喜,不知老爷们可
  晓得么?”老爷道:“甚么喜?敢是夜明珠么?”旗牌官道:“早上吊下去
  的军土,幸遇一尾大鱼,好好的送上船来。”老爷道:“军士现在何处。”
  旗牌官道:“现在马船上。”老爷道:“叫过他来,咱问他一个端的。”元
  帅军令叫去就去,叫来就来。一会儿一个军士跪在面前。老爷道:“你是甚
  么人?”军士道:“小的是虎贲左卫一名小军,姓刘名谷贤。”老爷道:“早
  上吊下水去,可就是你么?”谷贤道:“是小的。”老爷道:“怎得上来?”
  谷贤道:“是一尾大鱼送小的上来。”老爷道:“是个甚么样的鱼?”谷贤
  道,“其鱼约有十丈之长,碧澄澄的颜色,黑委委的髻枪。是小的吊下去之
  时,得他乘往,虽然风大浪大,他浮沉有法,并不曾受半点儿亏。”老爷道:
  “清早上到如今,风大船快,不知行了多少路,怎么会赶着?”谷贤道:“小
  的坐在他身上,也不觉得远哩!”老爷道:“你怎得上来?”谷贤道:“是
  他口里说道:‘你去罢。’不知怎么样儿,小的就在船上。他临去之时,口
  里又说道:‘多多拜上佛爷爷。’”国师点一点头,说道:“贫僧晓得了。”
      三宝老爷说道:“国师老爷晓得敢是条龙么?敢是送夜明珠么?”国师
  道:“龙便是龙,只不是夜明珠哩!”老爷道:“怎见得是龙,又不是夜明
  珠?”国师道:“元帅不准信之时,贫僧叫他过来,就见明白。”老爷道:
  “水族之物,焉得有知。既去了,怎么又叫得转来?”国师道:“这的不打
  紧。”
      道犹未了,把禅杖一指,早已有个汉子,碧澄澄的颜色,黑委委的鬐枪,
  头上一双角、项下一路鳞,合着手打个问讯,说道:“佛爷爷呼唤弟子,有
  何指挥?”国师道:“刘谷贤多谢你救授。”汉子道,“弟子承佛爷爷超度,
  无恩可报。今日止救得谷贤一命,何足挂齿!”国师道:“你为何不职掌龙
  宫,还在外面散诞?汉子道:“弟子运赛时乖,撞遇着一个惫懒旧知己,扳
  扯一场,故此羁迟岁月。”国师道:“是那旧知己?”汉子道:“菩萨鱼篮
  里的歪货。”国师道:“鱼篮里是个甚么人?”汉子道:“是个金丝鲤鱼成
  精作怪的中生。”国师道:“他怎么与你知己?”汶子道:“实不相瞒佛爷
  爷所说,弟子怎叫做碧水神鱼,元做曲鳝出身,在南膳部洲东京城北,碧油
  潭之水,碧澄澄的约有万丈之深,弟子藏在里面有千百年之久,故名碧水神
  鱼。”国师道:“金丝鲤鱼在那里?”汉子道:“因他同在碧油潭里。”
      国师道:“他怎么会成精作怪?”汉子道:“因是宋仁宗皇佑三年正月
  元宵令节,东京城里奉圣旨放灯,大兴灯会。金丝鲤鱼动了游赏之心,即时
  跑出崖去,变成个女子、使个分身法,变成一个丫环,吐出一颗小珠儿,变
  成一笼灯火,一个女子前面走着,一个丫环一笼灯,自由自在,穿长街,抹
  短巷,缓步金莲,恣意游玩。只见:
            弱骨千丝,轻球万眼。庭开菡萏,荧荧华岳明星;洞绕筼筜,点点竹宫■火。云母帐
  前潋滟③,多则过十千枝,光溜榴的露影琉璃;夜明帘外辉煌,少也有一万盏,
  翠泠泠雨丝缨络。急闪闪瑶光乱散,妆成鹿衔五色灵芝;慢腾腾兽炭雄喷,
  做出犬吠三花宝叶。游鱼上下,似洞霄宫里,隐隐约约,鱼油锦上生波;走
③ 唏露——使露水晾干。

  马纵横,像吐火山前,璁璁珑珑、玛瑙屏中绝影。怎见得星移万户,赤溜溜
  的珠球滚地抛来;可知他月到千门,碧团团银烛半空丢下。灵船低泛,通霞
  台上,沉沉瞩瞩,平白地透出霞舟百里,丹烟流宿海;火镜高燃,望日观前,
  雄雄魄魄,半更天推出日扇九枝,红艳簇天坛。的的攒攒冕觚棱,尽点缀了
  丹房檐蔔;霏霏袅袅旋华盖,镇飘飘些紫蔓荡荡。绿绿夭夭,高挂着明璚①
  宛转,都来是方空素毅粘成;红红白白,细看他花格纶连,好不过员峤轻蚕
  裁就。又不是龙吟声、彪吼声。■合逻、■迤夜、■跋至,蚕发擂了,冬冬
  瞳瞳,瑞门禁鼓,六街惊糁,阿香车里行雷;且道个遏云社,飞■②社、乔宅
  眷、乔迎酒、乔乐神,旋扮将来,嘈嘈杂杂,复道危栅,百队香攒,玉女窗
  前笑电。绿香沉穗,吹笙送度,紫徽峨哦艳艳,半层圈络,金茎盘上映初晴;
  绣袄云花,夹仗绕开,四照玲玲珑珑,几柱水条,玉胆瓶中看欲化。水晶檠,
  璀璀璨璨,白凤凝酥,到处广寒宫一般清澈,珊瑚座,■■璘璘,玄尤吐烛,
  咫尺融皋国万里通明。玉消膏,琥珀饧,屑屑零零,妆花瓘耦,朱盘架,簇
  插飞蛾;流苏带,芳堤叶,闲闲淡淡,嘇火杨梅,缟衣衫,争传帖蛋。别样
  的机关,活动得奇奇怪怪,彩楼高处,削成仙子三山;诸般故事,彩画得分
  分明明,玉栅铺时,簇成皇帝万岁!正是:黄道官罗瑞锦香,云霞冉冉度霓
  裳;龙舆凤管经行处,万点明垦簇紫星。
       京城地面街道又宽阔,灯火又闹哄,那妖精贪看了一会。那晓得掣转身
  来,金鸡已三唱矣,天色将明。妖精怕现了本相,不敢转到碧油潭,急忙的
  走进金丞相后花园中角他里面藏了。花园中有凡盆牡丹花,妖精每夜里来吐
  气喷之,牡丹颜色鲜丽,红的红似血,白的白似雪,最可人情。”
       一日,有个赴选的刘秀才,寄寓在主丞相府里,听知道花园中牡丹盛开,
  颜色鲜丽,莫过丞相,带酒进园里游赏一番。酒阑人散,那妖精走上岸来,
  摇身一变,变做金丞相的千金小姐,调戏刘秀才。大抵好色之心,人皆有之,
  刘秀才被他所惑,日往月来,情稠意密,被府中侍婢看见。侍婢虽然心上明
  白,晓得千金小姐美玉无瑕,没有这个淫奔之行,却刘秀才房里又有个美人
  兮相亲相伴。侍婢费了好一番寻思,走进小姐房里来。房里是个小姐,走到
  刘秀才房里去,刘秀才房里又是个小姐,侍婢们吃惊,报上金丞相,金丞相
  不得明白报上包阎罗。
       包阎罗把两个小姐一下子都拘将来,审问一番,也不得明白,即时吩咐
  张龙、赵虎,取出照妖镜来作一照,原来是一个金丝鲤鱼,那妖精现了本相,
  却才慌了,吐出一口黑气冲天,天昏地黑,一声响,连千金小姐都不见了。
  这是一桩鬼怪,包阎罗岂肯干休?牒到城隍,城隍不敢怠慢,差下阴兵,四
  路里一访,却访得千金小姐在碧油潭左侧四雄山石室之中。闻报包阎罗,金
  丞相亲自取回小姐去了。却访得金丝鲤鱼在碧油潭里出身,阴兵来拿他,他
  就走到南海中间躲着。因为阴兵来拿,弟子也安身不住,也自移了窝窠。落
  后来包阎罗不放城隍,城隍没奈何,只得具札通知四海龙王,关上海门,严
  加捕捉。那妖精又卖弄神通,往天上跑,恰好掸遇着观世音菩萨,却才收服
  了他,放在鱼篮之中,除此一害。
       城隍回命,包阎罗大喜,金丞相作谢,刘秀才得生。那妖精却不是个惫
  懒的,弟子和他同住过,却不是个旧知己?
① 瀹(yuè,音越)茗——煮茶。 ② 追镳——代指奔马。

    国师道:“他虽惫懒,怎牵连着你?”汉子道:“弟子蒙佛爷爷度化之
后,已经脱变成龙。到了龙宫,见了龙王,旧例要参谒菩萨去拿到南海参渴
之时,那妖精闲在篮里,一毂碌跳将起来,说道弟子也曾成精,也曾作怪,
也曾迷人,今日不该成此正果,牵拈弟子这一番。菩萨怕中间有等隐情,却
就打回龙宫海藏来行查扯,喜得佛爷爷当日度化弟子,写得有个‘佛’字在
弟子处,却才得这一硬证。龙王却才回复菩萨,弟子却才得了正果。因受他
这一牵扯,故此羁迟不得职掌龙宫,还在闲散。”
    国师道:“闲散到几时才住?”汉子道:“已经入班在第七个上,不出
一年之外,就有事管。”国师道:“你怎么晓得刘谷贤吊在水里?”汉子道:
“弟子护送佛爷爷回京,放此晓得。”国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快去罢,就该你是头班。”好个汉子,一声去,即时现出本相来,峥嵘头
角,鳞中崚嶒,一朵红云,托着一条黑龙,冲天而起。
    二位元帅不胜之喜,原来这个汉子就是碧水神鱼,变成了这条好龙也。
当原日只说是便饶了碧水神鱼,那晓得今日又得他这一力!国师妙用,何处
无之!三宝老爷又说道:“龙便是条龙,只是又没有夜明珠哩!”国师道:
“贫僧怎么敢打诳语,龙便是,鱼却不是。”老爷道:“马译字还是说谎,
怎么再不见个珠影儿?”王爷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到底无。老
元帅怎么这等慌?”各自散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忽一日,旗牌官跪着禀事。老爷道:“你禀甚么
事?”旗牌官道:“小的看守蜘蛛,五七年来并无半毫差错。到了今日之时,
猛然间蜘蛛不见在那里去了,笼里面止遗下得一个滴溜圆的白石子儿,大约
有鸡卵之大小的,不知是个甚么出处,特来禀知元帅老爷。”老爷道:“那
白石子儿在那里?”旗牌官道:“现在蜘蛛笼里。”老爷道:“你去取来。”
元帅军令如雷如霆,一会儿取到白石子儿。老爷拿在手里,看一看,只见那
石子儿岂是等闲之物?身圆色白。视之烨烨有光。老爷看了一会,想了一会,
却明白了,大笑三声,叫快请过王爷来。王爷进门看见老爷一天之喜,说道:
“老元帅,怎么今日这等盈盈笑色,喜上眉峰?”老爷手里拿着那白石子儿,
说道:“王老先生,你试猜一宿,猜咱有何事可喜?”王爷道:“想是得了
夜明珠么?”三宝老爷看见王爷一猜必中,越发大笑起来,说道:“王老先
生,天下事这等有准。”王爷道:“怎见得?”老爷道:“当原已梦见赛月
明,咱学生只说是个不吉之兆。虽则天师说双风朝阳,咱学生又怕他课不灵
验;马译字说夜明珠,咱学生也怕他圆梦不准,耽了无限的心机。那晓得天
师的灵课,马译字神猜。”王爷道:“果是一颗夜明珠么?”老爷双手拿出
珠来。王爷一看,果然圆又圆,大又大,亮又亮,乃稀世之奇珍,无价之大
宝。王爷道:“可喜!可贺!又不知支矮于是那个?”老爷道:“你也猜一
猜儿,猜着那个?”王爷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个我学生猜不
着也。”老爷道:“请天师、国师同来作一猜,看那个猜着。”
    即时请到天师、国师,老爷相迎之际,不胜之喜。天师道:“恭喜元帅
得了夜明珠。”国师道:“阿弥陀佛!恭喜!恭喜!”老爷道:“咱学生得
了夜明珠,怎么二位老师就都晓得?”天师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
颜使得知。老元帅这等欢无喜地,岂不是得了夜明珠么。”老爷道:“珠便
是了。”递出珠来。国师看过,天师看过。都说道:“好颗夜明珠,却是无
价之宝。”老爷又说道:“毕竟支矮子是个甚么人,相烦天师猜着?”天师
想了一会,说道:“这倒也是难猜。”老爷又请问国师,国师只作不知,说

道:”善哉!善哉!天师尚然不知,何况贫憎。”老爷道:“这个支矮子曾
在国师门里出身,怎么就不知道?”国师道:“既是贫僧门里出身,有个不
知道之理?只因是信风所过,不记得他。”
    说了个“信风所过”四个字,把三宝老爷吓得只少一跌,连声说道:“国
师神见!国师神见!”王爷道:“怎么‘信风所过’,就是神见?”天师道:
“贫道也省得了。”王爷道:“省得是个甚么?”天师道:“我和你初下西
洋,才到爪哇国之时,一阵信风所过。国师说道:‘当主一物,其形如犼,
其大如斗,其丝万缕,其足善走。先前虽主一惊,以后还有一喜。’今日夜
明珠就是那一喜。”王爷道:“哎,原来支矮子是个蜘蛛。国师信风之言,
数年之后,这等灵验。甲老爷道:“马译字圆梦,更圆得有趣。”天师道:
“贫道‘双风朝阳’的课,却也颇通。”国师道:“‘双凤朝阳,。还不在
这里。”老爷道:“想在李胡子身上。”国师道:“孪胡子另是一颗夜明珠,
‘双凤朝阳’另是一宗功德。”老爷道:“在几时?”国师道:“目前就见。”
    道犹未了,国师叫过阴阳官,同他行船行了多少月日。阴阳官回复道:
“已经行了五个月零八日。”国师道:“是了。”又叫过非幻禅师,吩咐他
天盘星上取下一个凤凰蛋来。又则过云谷徒孙,吩咐他旗牌官处取过那一个
凤凰蛋来。一时俱到。国师拿着两个蛋在手里,念念聒聒,念了几声,咒了
儿声,一会儿两道白气冲天而起,白气中间飞出一对凤凰,衔着那两个蛋壳,
悠悠扬扬,自由自在,直奋九千之上。把二位元帅、一位天师、四位公公、
大小将官、满船军士,那一个不说道:“真的‘双风朝阳’,真的国师妙用。”
    三宝老爷又问道:“原日撒发国收在凤凰蛋里,今日朝阳,撒发国还在
那里?”国师道:“已经放回他去了。”老爷道:“不曾损坏军民人等么?”
国师道:“贫僧敢打诳语?曾经说过的活,以三年为率;多一日受一日之福,
少一日受一日之苦。经今五年多些,那一个不受福无量,那一个不生欢生喜。”
老爷道:“可看得见么?”国师道:“要见何难!”老爷道:“可用梢船么?”
国师道:“自从开船之后,五个多月不曾落篷,岂可今日为着这个撒发国,
反又梢船。”老爷道:“既不梢船,何以得见?”国师道:一管你看见就是。”
老爷道:“怎管得看见?”国师道:“贫僧自有个妙处。且问列位中间那几
位要看?各人认将下来。”老爷道:“咱一个是不消说的,要看。”四个公
公一齐说道:“要看。”王爷道:“我学生不愿看。”天师道:“贫道也不
愿去。”国师道:“不愿去的便罢。”三宝老爷道:“诸将中有愿看的么?”
狼牙棒张柏应声道:“愿看。”游击将军马如龙应声道:“愿看。”王爷道:
“只两个去看足矣,其余的不许乱答应。”诸将中分明都是愿去看的,得王
爷这一拦阻,却才不敢多话。国师道:“愿看的请上来,依次而坐。”三宝
老爷坐上面,四位公公坐左侧,西位将军坐右侧。国师道:“列位去时,尽
着脚走,以铃响为号,都要转身。”众人一齐应声:“是!”国师道:“阿
弥陀佛!都要闭了眼。”众人一齐闭了眼。国师又念声:“阿弥陀佛!”伸
出手来,一个人眼上画一个十字,众人一齐瞌睡,静悄悄的。
    国师坐下,吩咐云谷旋烹新鲜茶来,与列位老爷醒瞌睡,云谷应声“是”,
即时备办烹茶。国帅手里,一声铃响,众位瞌睡的一齐醒过来。三宝老爷双
脚平跳着,双手齐拍着,嘎嘎的大笑,说道:“异哉!异哉!”国师一边叫
云谷递上茶来。云谷回复道:“茶尚未热。”王爷道:“茶尚未热,好快去
快来也!”老爷道:“得此奇妙,何用茶为!”王爷道:“怎这等奇妙?”
老爷道:“我如今满腹中都是奇妙的,满腹中都是奇妙的,只是一口说不出

来。”王爷道:“怎么一口说个出来?”老爷道:“其妙处多得紧,说他不
尽。”王爷道:“说个大略就是。”
    老爷道:“咱平生看见五囤三出,心上着实有些狐疑。到了今日,却才
深服。咱适来闭上眼,不知怎么就出了神,怎么就到撒发国,依旧的城郭,
依旧的宫墙,依旧的民居,依旧的番总兵府,依旧的圆眼帖木儿战场,依旧
的金毛道长仙迹,是咱看见两个老者对手着棋,咱问他道:‘天国是甚么国?’
他说道:‘是撤发国。’咱问道:‘你国中平安么?’他说道:‘我这个国
国小民贫,不载经典,自古到今,平安无事。只是三五年前,受了一场兵火。
这三五年后,却混沌了一场。这五七日中间,才见天日,故此在这里着几局
棋,贺一个太平。’咱问他:‘是个从么兵火?’他说道:“是个大明国差
来的两个元帅,一个道家、一个僧家,其实的利害,杀了一个总兵官,灭了
一个金毛道长,却不是一场兵火?’咱心里倒好笑,指着咱说元帅,就是指
着和尚骂秃子!咱又问他道:”怎么混沌了一场?’他说道:“为因抗拒了
那两位元帅,不曾递上的降书降表,却就吃他一亏,把我们这一个国,下了
甚么禁符,弄了甚么木法。致使得这三五年间,满天重雾,混混沌沌,不辨
东西南北,不见日月星辰。也没有商贩等船到我这里来,我这里也没有人敢
出外去。’咱问他,‘可过得日子么?’他说道:‘只是混沌些!渔樵耕牧,
却比旧时一同,日子倒是过得。却又有件好处,三五年间,没有半个人死,
没有半个人害病,这个又好似旧时。’咱问他:‘是几时开的?’他说道:
‘才开五七日。’咱心上还要问他,猛空的那里一声铃响,转过身来,恰好
还在这里。似梦非梦,何等的奇妙。”
    王爷道:“你们众人看见些甚么?”众人道:“地方都是一同。只各走
各人的路,各撞着各样人。”王爷道:你们撞着甚么人?也说一个。”马公
公道:“咱撞着一班白须长者饮酒。”洪公公道:“咱撞着一群光头娃子放
羊。”侯公公道:“咱撞着锄田的吃着二十四样的小米饭。”王公公道:咱
撞着三绺梳头的都穿着二十四幅青腰裙。”张狼牙说道:“我进城门之时,
撞着四个人:一个手里一口快剑,一个手里一张琵琶,一个手里一把伞,一
个手里一条带。”马游击说道:“我出门之时,也撞遇着四个人:一个手里
一撮米皮,一个手里一座东岳,一个手里一盏灯笼,一个手里一骑秃马。”
王爷道:“这些人是个甚么意思?”国师道:“贫僧有所不知。”天师道:
“贫道更不得知。”天师口便说道:“更不得知”,脸上笑了一笑。
    毕竟不知天师这一笑甚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五鼠精光前迎接   五个字度化五精
    诗曰:
        圆不圆兮方不方,须知造化总包藏。玉为外面三分白,金作中央一点黄。天地未出犹混沌,     阴阳才判始清光。赢于撒发君民乐,胜上天宫觐玉皇。
    却说撒发国收在风凰蛋里面,愈加福寿康宁。四位公公看见四样人物,
两员将军看见两班人物,都不识得是个甚么意思。只有天师笑了一笑。王爷
道:“天师这一笑,想是有个高见?伏乞见教。”天师说道:“贫道非敢妄
笑,只是恭喜国师老爷无量功德。”王爷道:“怎见得无量功德?须要天师
老大人见教一番。”天师道:“一班自须长者饮酒,白须是老,饮酒是钟,
这叫做老有所终。一群光头的娃子牧羊,娃子是幼,牧羊是养,这叫做幼有
所养。锄田的吃二十四样小米饭,锄田的是农夫,二十四样饭,是米多不过,
这叫做农有余粟。三绺梳头的穿二十四幅青腰裙,三绺梳头是个女人,二十
四幅青腰裙,是布多不过,这叫做女有余布。张狼牙撞着四个人:一个一口
剑,剑是锋风;一个琵琶,琵琶是调;一个伞,伞是雨;一个带,带是顺。
进门去撞着,从此以前,风调雨顺。马游击撞着四个人:一个米皮,米皮是
谷国;一个东岳,东岳是泰;一个灯宠,灯笼是明民;一个秃马,秃马无鞍
是安。出门来撞着,从此以后,国泰民安。总而言之,是撒发国君民人等收
在凤凰蛋里,坐了这三五年来,老有所终,幼有所养,农有余粟,女有余布,
从此以前,风调雨顺;从此以后,国泰民安。这却不是国师老爷的无量功德?
故此贫道恭喜,不觉的笑将出来。”王爷道:“原来有此一段情由。可喜!
可喜!”那一个不叫声:“佛爷爷!”那一个不念声:“阿弥陀佛!”各自
散去。
    不觉的日往月来,又是三个多月,国师老爷坐在千叶莲台之上,叫过阴
阳官问道:“从开船以来,一总走了多少月日?”阴阳官回复道:“走了八
个半月。”国师道:“既有了八个半月,该到满刺伽国。”阴阳官禀道:“路
途遥远,算不得日期。”国师道:“虽算不得日期,甚么样的顺风,尽日尽
夜而行,差不多也是年半来了,岂有不到之理?”
    道犹未了,红罗山神和铜柱大王两个跪着,一齐禀事。国师道:“生受
你二人在船上护送。”两个齐说道:“弟子们没有甚么生受,还是生受明月
道童和那二位行者,每日每夜如此顺风。”国师道:“都是一同生受。你两
个来,有甚么话讲?”两个齐说道:“适来听见佛爷爷问满刺伽国,此处到
那里,只消三昼夜工夫,苦不远路,特来禀知。”国师道:“既不远路,便
自可喜。你两个且各方便着。
    果然是过了三昼夜,蓝旗官报道:“前面经过一个国,不知是个甚么国?
不知可收船也不收船?”二位元帅即时请到天师、国师,计议前事。天师道:
“收了船,着夜不收去体探一番,便知端的。”国师道:“不消体探,此中
己是满刺伽国。”元帅道:“国师何以得知?”国师道:“三日之前,铜柱
大王们先来告诉贫僧,故此贫僧得知。”二位元帅不胜之喜,说道:“天师
门下有值日神将听令,国师门下却有山神大王听令,三教同流,又且同功同
用。妙哉!妙哉!”
    道犹未了,元帅传令收船。收船未定,蓝旗官报道:“船头上有五个将

军迎接。”元帅分付他进来相见。五个将军进到中军帐下,行相见之礼。大
约都有一丈多长,好长汉子,只是头有些尖,眼有些小,稀稀的几个牙齿,
枪枪的几根胡须。老爷道:“你们是甚么人?”五个将军齐声答应道:“小
的们是满刺伽国国王驾下值殿将军。”老爷道:“你们姓甚么?名字叫做甚
么?”齐声道:“小的们姓‘冯、陈、褚、卫’的‘褚’字,原是一胞胎生
下我兄弟五人,故此顺序儿叫名字,叫做褚一、褚二、褚三、褚四、褚五。”
老爷道:“你们有甚么事来相见?”褚一道:“小的兄弟五人承国王严命,
替元帅老爷看守库藏,看守限满,故此迎接老爷。”老爷道:“库藏中无所
损坏么?”褚一道:“库藏中一一如故,并无所坏。只是门背后新添了‘黄
风仙’三个大字。”老爷道:“怎么有这三个大字?”褚一道:“这三个大
字,原是数年之前,一个女将蓦进库里来,偷盗财宝,是小的们兄弟五人一
齐赶将他去,他见了都督之时,写下这三个大字,以为后验。故此有这三个
大字。”老爷道:“这话儿是实,我得知了,你们去罢。”
    五个将军朝着国师又另行一个相见之礼,叩了二十四个头。国师道:“你
们怎又在这里?”褚一道:“弟子们自从东京大难之后,却又修行了这千百
多年,才能够聚会在这里,因是满刺伽国国王授我兄弟们值殿将军之职,故
此得看守佛爷爷库藏,三四年间幸无损坏。全仗佛爷爷收录弟子们这一功,
度化一番,弟子们才得长进。”国师道:“你们既是改心修行,便自入门。
况又有些看守一功,贫僧自有个处,你们且各自方便着。”五个将军一齐磕
个头,一齐而去。国师道:“阿弥陀佛!万物好修皆自得,人生何处不相逢。”
    道犹未了,中营大都督王堂迎接,各各相见,各各诉说离别一番。道犹
未了,满刺伽国国王,各各相见,各各叙旧。比元帅传令,盘上库藏,限即
时起锚开船。国王留住,元帅不允。国王又告诉要跟随宝船朝见大明皇帝。
元帅许诺,另拨一只马船,付国王居止。国王携妻挚子,并大小陪臣,一切
跟随公办,共有五六十人,住马船上,打着进贡旗号。不出三日之外,宝船
齐开。五个值殿将军拜辞国师老爷,国师道:“管库有功,你各人伸上一只
手来,各人写上一个字与你去。”五个将军一人一只手,国师一人与他一个
“佛”字,俱各磕头礼拜而去。
    开船之后,闲居相叙。三宝老爷说道:“来了一年将近,再不见个李胡
子。这一颗夜明珠,却有些假了。”国师道:“自有其时,何愁之有!”老
爷道:“昨日那五个值殿将军是个甚么出处,国师老爷一个人与他一个字?”
王爷道:“前日碧水神鱼也只是一个佛,致令他峥峥头角,职掌龙宫。国师
这一个字,却不是小可的,怎么轻易与他?”国师道:“二位元帅,你有所
不知。这五个将军原是灵山会上出身,落后在东京朝里遭难,近时改行从善。
又兼今日看守库藏有功,故此贫僧与他这一个字,度化他反本还原,得其正
果。”二位元帅道:“怎叫做灵山会上出身?”国师道:“这又是一篇长话。”
元帅道:“愿闻。”
    国师道:“这五个将军原父亲是灵山会上天仓里面一个金星天一鼠,职
授天仓左大使,历任千百多年,并无挂误。灵霄殿上皇大无尊考上上,廷授
天厨太乙星君。所生五子,备能自立,各有神通,俱不袭父职,移居锦帆山
下瞰海岩中。讳鼠为褚,改姓褚,顺序而名,故此就叫做褚一、褚二、褚三、
褚四、褚五,这却不是灵山会上出身?”元帅道:“怎叫做东京城里遭难?”
    国师道:“因为兄弟五人离了西天,来到东京瞰海岩下,卖弄神通,往
来变化:时或变做老人家,脱骗人财物:时或变做青年秀士,调戏人家的女

人;时或变做二八佳人,迷乱人家子弟。忽一日,西京路上有一座锦帆山,
山势盘旋六百余里,幽林深谷,崖石嵯峨,人迹所罕到。大凡鬼怪精灵,都
赶着这里好做买卖。
    “却说清河县有个施秀士上京赴试,带着一个家僮儿,名字叫做小二,
饥餐渴饮的夜住晓行,路从锦帆山下经过。正叫做:一心指望天边月,不惮
披星戴月行。来到山下,已经更半天气,天色昏濛,人烟稀少。小二说道:
‘夜静更深,不如投宿旅店罢。’施秀才依小二所说,竟投到一个旅店之中。
店主人出来问了乡贯来历,晓得是个赴选的相公,十分敬重,备办酒肴,共
席饮酒。饮酒中间,论及古今事变,经史百家,那店主人应对如流,略无疑
滞。施秀才心里想道:‘恁的开店主人,能博古通今如此?我十载萤窗,尚
且不能记忆。’因而问:‘店主人亦曾从事学问么?’主人道:‘实不相瞒,
在下也曾连赴几度科场,争奈命途多舛,科场没分。又因家有老母,不能终
养。故此弃了诗书,开张小店,每日寻得几文钱,将就供养老母足矣!亦不
图觅甚么重利厚资。正叫做:苟活而已,何显为君子道。’施秀才因店主人
说及老母,却动了他内顾之心,说道,‘雁飞不到处,人被利名牵。公有老
母,得尽仰事之道,于愿快足。我学生因这功名两字,家有少艾,不能俯育,
人道实亏。道及于此,心胆俱裂!’施秀才这一席话,原是真情,实指望知
音说与知音听,那晓得不是知音强与弹。怎叫做不是知音强与弹?
    “原来这个店主人,不是个真店主人,就是那天厨太乙星君的第五个儿
子,名字叫做褚五,正然在这锦帆山下弄精作怪。乃看见施秀才来得天晚,
他就撮弄出一所店房,假扮一个主人,鬼推这许多肴酒,意思要下手施秀才。
及至听知道施秀才家有少艾,他就顿起不良之意,举起一杯酒,呵了一口毒
气,递与施秀才。施秀才不知不觉饮了这一杯,方才饮下喉咙去,就觉得四
肢无力,昏昏沉沉,褚五故意的叫声:‘施管家,你相公行路辛苦,酒力不
加,要寻瞌睡,你快去服事相公就寝也。’施小二只说是真,扶着施秀才上
床去睡。小二也饮了一杯,也是一样的睡着。
    “褚五看见迷昏了这两个主仆,却就腾云驾雾,来到清河县施秀才门首,
摇身一变,变做个施秀才,走进房里,叫声:‘娘子,我回来也。’那娘子
何氏正然在梳洗之时,唇红齿白,绿鬓朱颜,好不标致哩!看见丈夫回来,
正叫做新娶不如远归,不胜之喜,问说道:‘相公,你离家方才二十余日,
怎么急地里就得回来?’褚五故意的说道:‘不堪告诉。莫非是卑人时乖运
蹇,未到东京之日,科场已罢,纷纷的都是回籍秀才,是我讨了这个消息,
竟自抽身而回,不曾上京去。’何氏说道:‘你前日带着小二同去,怎么今
日又是只身回来?’褚五见故意的说道:‘小二不会走路,行李又重,故此
还在后面,迟几日才到。’何氏以为实然,只说是自己丈夫,自去自来梁上
燕,相亲相傍水中鸥。那晓得那个真施秀才在路上受苦连天?
    “却说施秀才吃了褚五的毒酒,睡到五更头,肚腹疼痛,滚上滚下,叫
声:‘小二!’小二也是肚腹疼痛,叫爹叫娘。一个滚到天亮,一个叫到天
明,那里有个店房?那里有个店主人?施秀才说道:‘那里眼见鬼,就到这
个田地。’小二说道:‘山脚下人原来不忠厚,把个毒药耍人。’一主一仆
正在急难之处,幸喜得天无绝人之路,有个樵夫荷担而来。施秀才没奈何,
扯着告诉他夜来这一段情由。樵夫道:‘此处妖怪极多,夜半受了妖魔的毒
气,以致如此,’施秀才就求他一个解救之方,樵夫说道:‘离此百步之外、
就有一所店房,可以栖身。离此六十里之外,有个茅山董真君,施舍仙丹,

  专一驱治鬼魅阴毒,可以救解。’施秀才说道:‘我主仆二人俱已受毒,怎
  得个人儿前去?’樵夫又看一看,说道:‘你的毒气太重,三五日间就要丧
  命。你管家的毒气尚浅,在十日之后才重。’施秀才说道:‘小价虽然毒浅,
  目今也不能动止,将如之何?’樵夫道:‘管家只消把地上的土块儿吃他三
  五口,权且解得一二日之危。有了一二日,却不请到茅山董真人的仙丹么?’
       “道犹未了,樵夫已不在前面。小二道:‘怪哉!怪哉!夜来见鬼也罢,
  日上怎么又见鬼哩!’施秀才说道:蠢才!夜来是鬼,日上是神仙,这决是
  神仙来搭救我们也!’果真的小二吃了三五口土,疼痛顿止,人事复旧。即
  时走向前去,找着店房,安了主人,上着行李,觅却茅山,拜求董真人。各
  得一粒仙丹,一主一仆一口吞之。吞了下喉不至紧,一人吐了几大盆,却才
  消得毒气。日复一日,旧病安妥,再欲上京,东京科场已罢矣。施秀才没奈
  何,带着小二,谢了店主人,旧到清河县自家门首,着小二先进门去说信。
       “只见何氏接着小二,说道:‘你既是跟着相公上京,怎么于路只是躲
  懒,不肯趱行?’小二吃了一惊,说道:‘主母怎说出这几句话来?怎见得
  小的躲懒,不肯趱行?’何氏道:‘还说不是躲懒!二十日前主人到了家里,
  二十日后,你却才来,这岂是个趱行么?,小二说道:‘主母,这话越发讲
  差了。我与主人公日上同行,夜来同寝,相呼厮唤,寸步不离,怎得一个主
  人公二十日前到了家里?’何氏道:‘你不准信之时,后堂坐着的是那个?’
  小二走进堂前去,果真是个施秀才坐在上面。小二吃忙,走出门外来,恰好
  又是个施秀才站在外面。小二说道:‘今年命蹇③,只是见鬼,路上也见鬼,
  家来又见鬼。’
       “道犹未了,施秀才走进门去,叫声:‘娘子何在?’何氏还不曾答应,
  那褚五假充施秀才倒是狠,走出门来,喝声道:‘唗,你是甚么人?假充我
  的形境,调戏我的妻小。’劈头就是一拳,把个施秀才打得没些分晓,不敢
  进门,他反告诉何氏说道:‘小二路上不小心,带将甚么鬼魅回来,假充做
  我,特来调戏。明白快去请法官惩治于他,才得宁静。’何氏还不敢认他是
  个假的。
       “只是施秀才赴在门外,告诉左邻右舍,把山下店主人的事,各说一番,
  却有小二做证。左邻右舍道:‘此必店主人就是个妖怪,贪君妻貌,故此蛊
  毒于前,归宁于后。这一桩事少不得告到官,才得明白。’施秀才告到本县,
  本县不能决,告到本府,本府不能决,一直告到王丞相处。王丞相先审问施
  秀才,施秀才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一番。却又拘到小二审问,小二口词和施
  秀才无二。却又拘到后面店主人,店主人口词与秀才无二。王丞相心上明白,
  说道:‘有此妖怪,大是异事!’即时移文提到假施秀才并何氏一干人犯,
  当面一证。两个施秀才面貌无异,连何氏也认不透,连小二也认不透,王丞
  相也认不透。
       “王丞相心生一计,吩咐一齐寄监。到晚上些取出何氏来,问他真施秀
  才身上有何为证。何氏道,‘我丈夫右臂上有一点黑痣。’丞相得之于心,
  到明日早上取出一干人犯,先前属付了公牌,假施秀才右臂上没有黑痣,我
  吩咐下来,即时就要枷号他,不可轻恕。取到人犯,王丞相更不开口,叫过
  公牌,取到枷锁,吩咐两个施秀才都要脱去上身衣服,枷号起来。即时脱去
  上身衣服,公牌们看得真,下手得快,拣没有痣的就枷起来,却不恰好是枷
③ 筠(yún,音匀)——竹子的青皮。

  到假施秀才了。那假施秀才委是有些灵变,就晓得是右臂上没有点黑痣,口
  里连声叫屈,说道:‘枉刀杀人,天地鬼神可怜见也!’王丞相大怒,骂说
  道:‘泼怪还敢口硬!真施秀才右臂上有点黑痣,你假施秀才右臂上没有黑
  痞,你还赖到那里去?’假施秀才就弄上一个神道,说道:‘这都是这些公
  牌错误了老相公的公事,小的怎么右臂上没有黑痣?老相公不肯准信之时,
  乞龙眼亲自相验。’王丞相又怕屈问了人,只得亲自下来相验一番,果真是
  右臂上也有一点黑痣!两个施秀才都是右臂上有点黑痣,怎么辨个真假?怎
  么再好枷号那个?只得收监听候再问。
      “到了监里之对,假施秀才心里想道,‘今日险些儿弄假了事,说不得
  再叫一个哥来,鬼推王丞相一下,看王丞相何如?,好个褚五,即时呵起难
  香,早已瞰④海岩下有个褚四,听知道褚五监禁在丞相府中,他即时闪进府堂
  上,摇身一变,变做王丞相一样无二。大侵早上,擂鼓升堂,各属各役依次
  参见。参见之后,取出施秀才一干人犯前来听审,三言两句,把个真施秀才
  故意的认做假,一夹棍二十板子,打得真施秀才负屈含冤,连声叫苦。
      “叫声未绝,真王丞相却来升堂,只见堂上先有一个坐在那里,坐着的
  却是假王丞相。假王丞相偏做得凶,喝声道:‘唗!你是甚么人?敢假我形
  境,妄来坐堂。堂。’叫左右的公牌:‘快与我拿下去,拷打他一番。’真
  王丞相到底是真,怎肯服输于他,喝声道:‘唗!谁敢来拿?’公牌虽不敢
  动手,心上却不能无疑,怎么不能无疑?都是一样面貌,都是一样语音,都
  是一样形境,都是一样动情,故此不能无疑。真王丞相拿出主意来,扯着假
  王丞相,面奏宋仁宗皇帝。褚四又弄一个神通,喷上一口妖气,连仁宗皇帝
  御目都是昏花,不能明视,辨不得真假。传下旨意,把两个丞相权且寄送通
  天牢里,待明早再问。怎么明早再问?原来仁宗皇帝是个赤脚大仙临凡,到
  夜半北斗上时,直见天宫,诸般妖怪,不能逃避。
      “褚四早已知其情,生怕北斗上时,露了本相,即时呵起难香,叫过褚
  三来作一商议。褚三也又弄起灵通,闪进金銮殿上,摇身一变,变做个仁宗
  皇帝。未及五鼓,先坐在朝元殿上,会集文武百官,商议王丞相之事。正要
  开通天牢,取出两个丞相,适逢得真仁宗皇帝宫里升殿。文武百官看见两个
  圣上,面面相觑,不敢开言。百官没奈何,只得奏知国母。国母取过玉印,
  随身出殿审视,只见两个圣上面貌相同,语音相似,国母也吃一惊,想了一
  想,说道:‘尔百官都不要惊慌,真圣上两手自别:左有山河纹,右有社稷
  纹。’文武百官眼同启视,两个圣上都是左山河,右社稷。国母又说道:‘既
  是妖怪神通广大,尔百官可传下玉印,把两个圣上都用上一颗,真圣上请回
  宫;假的送到通大牢,明日击治。’
      “道犹未了,早已是两个国母,站在朝元殿上。原来诸三看见事势不褚,
  呵口难香,请到褚二。褚二却又摇身一变,变做国母。大家鬼吵做一团,文
  武百官俱不能辨,只是真圣上、真国母自家心里明白,只得退回后宫而去。
  一个假国母,一个假圣上,对着百官有许多议论,百官只得唯唯奉承,正在
  议论中间,只见后殿走出一个小内使,传一道诏书出去。文武百官还不解其
  意,褚二心上早已明白了十二分。怎么这等明白?原来那一道诏书,是钦取
  包待制进朝问理。褚二神通广大,知过去未来,故此早已明白了十二分。这
  一明白不至紧,一口难看,惊动褚一。包待制未及起马之时,褚一走到朝门
④ 砑硝——硝,硝石:砑,用石块碾压或摩擦皮革布匹等。

外,摇身一变,变做个包待制,带了二十四名无情汉子,取出三十六样有用
刑具,径进朝吆吆喝喝,说道:‘你们都不要走了,我已牒知城隍,奏请玉
帝。今番却容不得私占。’吩咐取出通天牢里人犯来。两个王丞相,两个施
秀才,面面相觑,都指望包待制断出真假,决不衔冤,那晓得是个假包待制,
做得这等闹哄。
    “道犹未了,却是个真包待制来了。刚进得朝门之内,假包公就嚷起来,
说道:“好妖怪!敢借我名色进朝来骗人么?’众人又昏了,辨不得真假。
真包公心里却明白,口里不好做声,想说道:‘世上有此等妖魔鬼怪,敢撮
弄到朝元殿上来,敢把我老包也来顶替?’转想转恼,叫上一声‘恼杀人也!’
一毂碌跌翻在丹峰里。众人只说是个假包待制吃了一亏,那晓得倒是个真的。
真包待制认得是个五鼠,借这一跌,真魂径上西天雷音寺里世事殿前,借出
金睛玉面神猫来降服他们。过了一会,包待制苏醒,爬将起来,喝声道,‘你
这些孽畜,那里走哩!’袖儿里放出一个金睛玉面神猫来,一爪一个,抓翻
过来。原来假包待制是个褚一,假国母是个褚二,假仁宗皇帝是个褚三,假
王丞相是个褚四,假施秀才是个褚五。五个老褚原来是五个老鼠,五个老鼠
就是适来五个值殿将军,这岂不是东京城里一厄?”
    元帅道:“既是妖怪,怎么适来国师超度他?”国师道:“他们自从东
京遭厄之后,改行从善,声声是佛,口口是经,经今又修行了千百多年,已
自有了仙体。况兼昨日库藏之中,若不是他们在里面看守,岂没有个鼠耗相
侵?岂没有个妖魔用害?有此大功,故此贫僧不得不重报。”元帅道:“国
师广开方便之门,致令妖怪却得成其正果,这何等的功德!”国师道:“甚
么功德?昔日三祖以罪忏罪,二祖将错就错;一阵清风劈面来,罪花业果俱
零落。贫僧佛门中原是如此。”
    三宝老爷道:“国师倒好,只是咱们的李胡子还不见些踪影。”国师道:
“自有其时。”老爷道:“咱夜来又要见过吸铁岭,又不知何如?”国师道:
“这一定在吸铁岭下有个李胡子。”三宝老爷晓得国师不打诳语,得了这一
句话,日夜里巴不得吸铁岭。那晓得窗外日光弹纸过,不觉得宝船又行了几
个月。国师问及阴阳官,阴阳官回复道:“已经共行了十一个多月。”国师
道:“是好到吸铁岭也。”道犹未了,铜柱大王禀说道:“前面已是吸铁岭,
止差得一日路程了。”
    毕竟不知这吸铁岭今番是怎么过,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摩伽鱼王大张口   天师飞剑斩摩伽
      诗曰:
            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黄。十年依蓐①食,万里带金疮。露陈师祭,冲风立教场。箭飞琼       羽合,旗动火云张。虎翼分营势,鱼鳞拥阵行。功成西海外,此日报吾皇。
      却说铜柱大王报道:“前行去吸铁岭不远,止差得一日路程。”国师吩
  咐徒孙云谷报上元帅。二位元帅请过天师,议论梢船与否,天师道:“原是
  国师过来,还要请教国师才是。”同时请问国师,国师道:“贫僧前次过来,
  费了老大的气力,不知眼目下何如,待贫僧问他声儿,看是怎么?”老爷道:
  “大海中间,好问那个?”国师道:“自有间处。”道犹未了,国师只点一
  点头。只见有个矮挫挫的老者,朝着国师行个礼,禀说道:“佛爷爷呼唤小
  神,有何指使?”国师道:“你是何人?”老者道:“小神吸铁岭山神土地
  是也。”国师道:“近日岭下行船何如?”土地道:“原日这五百里地,水
  底下都是些吸铁石子儿,舟船其实难过。”国师道:“占往今来,过了多少,
  岂可没有人行么?”土地道:“虽然是行,却船用竹钉所钉,或有疏虞。自
  从佛爷爷经过之后,那吸铁石子儿都变成金子,任是舟船来往,并无沉溺之
  患。”
      国师道:“金子可拾得么?”土地道:“说起金子,却又有些古怪。”
  国师道:“怎么古怪?”土地道:“只济贫不辏富。贫到足底,就拾着一块
  大的,或三十斤,或五十斤;贫略可些,就拾着一块小的,或三斤,或五斤;
  若是富商贵客,任你怎么样儿不见半点,假饶他捞着一块,就是石头。”王
  爷道:“圣人有言:‘君子周急不继富。’这个岭,今后改名君子岭罢。”
  国师道:“依王老先生所言,就改名叫做君子岭。”叫过土地来,吩咐他看
  守着“君子岭”三个字,不许损坏,致使后人好传。土地道:“不曾镌刻文
  字,怎叫小神看守?”国师道:“你去,已经有了字在海南第一峰上。”土
  地之神不敢违拗,应声而去。二位元帅道:“国师,怎么就是有字?”国师
  道:“实不相瞒列位所说,承王爷吩咐之后,贫僧叫过韦驮天尊,刊了三个
  大字在峰头上。”元帅道:“国师妙用,鬼神不测!”道犹未了,蓝旗官禀
  说道:“船过岭下,敢是吸铁岭么?过这岭可收船么?”元帅道:“任风所
  行,不必收船罢。”好风好水好天道,过这五百里之遥,如履平地。
      到了明日,却又是软水洋来了。二位元帅又来请问国师,国师道:“也
  叫土地来问他一个端的。”佛爷爷号令,不识不知,一声要土地,就有个土
  地老儿站在面前。国师道:“你是何神?”土地道:“小神软水洋土地之神
  是也。”国师道:“近日软水洋船行何如?”土地道:“当原先委是难行,
  近日却好了。”国师道:“当原日难行,岂可就没人走罢!”土地道:“怎
  么说个没人走的话?天下软水有三大处,各自不同。小神的这个水,虽然软
  弱,却有分寸。”国师道:“怎见得有个分寸?”土地道:“我这水自从盘
  古分天地之后,每日有一时三刻走得船。只认他不真,不知是那个时辰。有
  造化的遇着走一程,没造化的一沉到底。落后孙行者护送唐僧在这里经过,
  牒着海龙王借转硬水走船。自此之后,却就每日有两次好走:早潮一次有两
① 天潢——天池。

个多时辰,晚潮一次有两个多时辰。舟人捉摸得定,遇潮时便走。走了这些
时候就住,却还不得通行。自从昔年佛爷爷经过之后,硬水愈多,软水愈少,
每日间只好一时三刻是软水。却又在半夜子时候,日间任是行船,坦然无阻。
我这水却不是有这些分寸?”
    国师道:“昔年海龙王说道:‘难得狠哩!’”土地道:“也难全信他。
卖爪的可肯说瓜苦么!”国师道:“生受你,去罢。”
    土地道:“小神还有一事奉禀。”国师道:“有甚么事?”土地道:“前
行海口上出了两个魔王,船行不可不仔细。”国师道:“是个甚么魔王?”
土地道:“一个是鱼王,约有百里之长,十里之高,口和身子一般大,牙齿
就像白山罗列,一双眼就像两个日光。开口之时,海水奔入其口,舟船所过,
都要吃他一亏。怎么吃他一亏?水流的紧,船走得快,一直撞进他的口,直
进到他肚子里,连船连人永无踪迹,这不是吃他一亏?”国师道:“有此异
事?”土地又说道:“非是小神敢在佛爷爷之前打这诳语,曾经上古时候,
有五百只番船过洋取宝,撞着他正在张口,五百只船只当得五百枚冷烧饼!”
国师道:“可有个名字?”土地道:“名字叫做摩伽罗鱼王。”国师点一点
头,说道:“原来就是他这孽畜么?”三宝老爷道:“国师老爷,你说话倒
说得松爽,我们听之头有斗大。”国师道:“怎这等怕他?”老爷道:“来
了数年之久,征了许多番蛮,得了许多的宝贝。今日中间,仰仗佛爷爷洪力,
却又转到这个田地,再肯撞入不测之乡,甘心自殒?”国师道:“怎到得不
测之乡?”土地道:“倒是狠户,吉凶未拟。”
    国师道:“那一个又是甚么魔王?”土地道:“那一个是个鳅王,”国
师道:“甚么鳅王?”土地道:“鳅,就是中国的泥鳅。因他长而且大,积
久成精,故此叫做鳅王。”国师道:“是个甚么形境?”土地道:“鳅王苦
不甚长,约有三五里之长,五七丈之高,背上有一路髻枪骨,颜色血点鲜红,
远望着红旗靡靡,相逐而来。”国师道:“怎么为害?”土地道:“鳅王只
是一个长舌头搭着舟船,就如钉耙之状,再不脱去,直至沉船而止。”
    国师道:“生受你,你去罢。”土地道:“小神还有一事奉禀。”国师
道:“又有甚么事?”土地道:“也是海口有一座高山,叫做封姨山,山上
有个千年老猴,成精作怪。五七年前,西天又走过一个甚么李天王来,配为
夫妇。那李天王又有件甚么宝贝,照天烛地,无所不通。一个猴精,一个天
王,如虎而翼,故此专一在海口上使风作浪,驾雾腾云,阻人的去路,坏人
的船只。佛爷爷少不得在那里进口,却也要仔细一番。”国师道:“这的不
在话下,你去罢。”土地老儿拜辞而去。
    三宝老爷说道:“今番天王姓李,却不是个李胡子么?有件宝贝,却不
是个夜明珠么?咱学生的梦,一定在这里圆了。”天师道:“宝船上原有个
李海在这里吊下海去,敢就是他,得生寄寓,假充李天王,未可知也。”王
爷道:“岂有此理,太仓稊米,死能再生!”天师道:“或者得道为神,也
未可知。”王爷道:“人死魂散,能有几个为神?”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说道:“前面有一望之远,有许多船只,都是大红
旗号,衔头结尾,相逐而来,极目不断。或是海寇,或是外国刀兵。小的未
敢擅便,特来报知元帅,伏乞元帅天裁!”元帅道:“怪哉!怪哉!这是鳅
王来也。若不是土地老儿预先报说,险些儿遭他毒手。”即时传令各船,说
道:“前面来的不是船只,是个海鳅之王。专一用舌头勾搭,往往沉入之船。
如今俱不许喧嚷。着舵工掌定了舵,锭手掌定了篷上斗,兜定了绳索,瞭手

看定了方向,捕盗兵番人各手执快刀一把,如遇鳅王舌上任意剐割,以脱去
为度。”元帅军令,谁敢有违?
    各船安排已定,二位元帅同天师,俱在国师千叶莲台之上坐着,眼同看
见,果真的红旗靡靡,逐队而来。看看相近,原来恰是百十多条鳅,就像中
国泥鳅的样子,只是还不止三五里之长,也不止三五丈之高。众捕盗兵番虽
然跨刀相待,其实的心上都有些惊慌。却不知怎么样儿,那些鳅王挨身而过,
一往一来,并不曾伸出舌头来。元帅坐在莲台之上,看见不动舌头,心上大
喜,说道:“今番又仗赖佛爷爷洪力过此,鳅王不致贻害。”国师道:“贫
憎不知何力之有?”老爷道:“若不是佛力驱逐他,他怎不伸出舌头来?”
    道犹未了,只见鳅王过到一半,鳅王背上红云隐隐,紫雾腾腾。云雾中
间,坐着一位官长,绯袍玉带,大袖峨冠,像个前朝丞相的样子,朝着莲台
上拱一拱手,说道:“列位恭喜了!”二位元帅同大师、国师都吃他一惊,
却不知他的来历,只得回复道:“请了。我们劳而无功,何为恭喜?”官长
道:“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岂不恭喜?”元帅道:“既承褒奖,
敢问相公尊姓大名?现任何职?”官长道:“老身宋丞相赵鼎是也。”这四
位听知道是个宋丞相赵某,愈加钦敬。王爷道:“原来是忠简公,失敬了!
敢问老相何事海上?”忠简公道:“诚恐坐下一干孽畜,贻害宝船,故此老
身押队而行,聊致护持之私。”王爷道:“老相何以得知这一于孽畜贻祸小
船?”忠简公笑一笑,说道:“老身原是被害之家,故此知得。”王爷道:”
怎么老相曾经被害?”忠简公道:“老身在生之日,得罪朝廷,珠崖受贬,
从雷州浮海而南,三日之外,遇着这孽畜。彼时还只是一条小舟,险些为他
所碎,这不是老身曾被他害?”王爷道:“今日何敢相劳!”忠简公道:“圣
天子在位,百神护呵。何况老身职属臣子,昭把无穷。故此不避风涛之险,
特来保持。”王爷再欲动问,鳅王去得远,红云渐散,紫雾渐收,不曾得终
话而去。三宝老爷道:“好灵土地也。”王爷道:“土地之来,还是国师所
召,焉得赵忠简押班扶助?果然我大明皇帝洪福齐天,神人协顺。”
    道犹未了,蓝旗官又来报道:“前面山头上闪出两个日光,不知主何凶
吉?特来禀知元帅,伏乞上裁!”元帅道:“两个日头在那一边些?”蓝旗
官道:“在西南上些。”元帅大惊,说道:“摩伽罗鱼王来也!”即时传令:
各船各舵工,把船都要望东北上攒着些。各船得令,各舵工一齐着力,把船
望东北攒着。元帅攒船的意思,原是指望让过那摩伽罗鱼王,那跷得那摩伽
罗鱼王只见挨近身来。鱼王挨得紧,宝船攒得紧,攒上攒下,攒来攒去,大
小宝船一齐攒近崖上。蓝旗官报道:“大小宝船俱已攒近了崖,特请元帅钧
命。”元帅道:既是最近崖,许落篷下锚,权且安歇。”篷还不曾落完,那
鱼王越发挨近船帮来了。船上人只看见一座峭壁高山,长蛇一字摆着,也不
晓得是多少长,只晓得有数百丈之高,山脚下空空洞洞,海水奔入其中。两
边山岩之下,都是白石头崚嶒古怪。山左一个日头,山右一个日头,照着天
上一个日头,耀眼争光。大小军士口里不敢道,心里都说是:“怎么海水面
上荡将一座山来?”大小将官心里想道:“怎么这里山像个龙牙门山?怎么
山左右有两个日头?”那晓得是个鱼王,恁的长,恁的大。
    却说元帅即时传令,示谕各船,说道:“水面上浮来的不是甚么山陵冈
阜,原是个鱼王作崇。许各船排定放箭、放铳、放炮,挨次而行;以鱼退为
度。”各船得令,五营、四哨、各游击、各都督,各领各部下战船,摆着一
声号笛,一齐箭响,就射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费了多少箭,那鱼王只当不

知。箭后就是铣,先鸟铣,次二震天雷铣,又放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费了
多少火药,那鱼王只当不知。铳后又是炮,先将军炮,次后襄阳大炮,也不
知费了多少石点,那鱼王只当不知。
    大小将官不得鱼王退,回复元帅。元帅请到天师,天师道:“来到家门
前,肯容这个孽畜猖厥!贫道即行。”好天师,站着玉皇阁上,念念聒聒,
飞起一口七星剑去,那口剑竟奔着鱼王的脑盖骨。鱼王吃了这一剑,却才有
些护疼,把个头摆两摆。这的摆岂当等闲,山摇地动,水涌波翻,连大小宝
船一连晃了七八十晃,尚然不得宁静,天师看见鱼王不肯动身,一声令牌,
收回剑来,剑头上烧下四道飞符。一霎时吊下马、赵、温、关四员天将,齐
打恭,齐禀事。天师道:“此中一个鱼王横拦海口,阻我归路,相烦四位天
将赶逐他去罢。”四位天将一云而起,各逞英雄,各施手段:马元帅狠一砖,
赵元帅狠一鞭,温元帅狠一杵,关元帅狠一刀。这四位天将狠是四般兵器,
鱼王却才有些难挨,把个身子望水底下触了一触。这一触不至紧,海里面水
陡然间涌起有千百十丈,大小宝船连忙绞起锚来。不然之时,船都要挂碍沉
没。天师怕有甚么差池,只得辞谢四员天将,四员天将腾云而去。
    元帅道:“这鱼王倒不好处。怎么不好处?不计较他,他又拦着路上,
计较他,他又翻江搅海,宝船不便。”三宝老爷道:“再求国师一番何如?”
王爷道:“国师只是慈悲方便,这鱼却不晓得人情,也没奈何他处。”老爷
道:“国师前日嘴里说道:‘就是他这孽畜。’想必国师还晓得他的来历。”
王爷道:“既如此,又碍口饰羞,不如当面去讲。”
    二位元帅见了国师,把放箭、放炮、放铳的事,细说一遍,又把天师遣
天将的事,细说一遍,国师道:“阿弥陀佛!终不然不晓得贫僧在这里。”
这句话说得不真不假,不轻不重、连王爷心里也说道:“国师又好痨气,一
个鱼,蠢然无知之物,他有个甚么晓得?”三宝老爷说道:“他晓得国师在
这里,便何如?他不晓得在这里,便何如?”国师道:“他晓得贫僧在这里,
不应如此无礼。”老爷道:“着个人去告诉他何如?”国师道:“也通得。”
老爷道:“着那个去?”国师道:“须还是天师。”即时请过天师,浼他告
诉的话。天师道:“贫道适来劳烦天将,他还不肯动身。若只‘告诉’两个
字,却也未必怎么。”国师道:“试他试儿。若不肯动,贫僧再处。”天师
道:“怎么告诉?”国师道:“借天师宝剑,贫僧写下一个字,天师却才飞
剑出去。飞剑之时,不要照他的脑盖骨,须照他的眼,他才看见。”天师不
敢怠慢,即时取出剑来。国师老爷把手指头写个“佛”字在剑上。天师念念
聒聒,一剑飞起,竟照着鱼王的眼上。鱼王把个眼睁了一睁,看见是个“佛”
字,即时间眼儿闭、头儿垂,口儿合上,身子儿渐渐的小,一小二小,急小
慢小,顷刻之间,就只好一条曲鳝的样子,却又朝着宝船上绕三绕,转三转,
悠然而去。天师拿着剑,交还国师老爷的“佛”字,请问这鱼王是个甚么缘
故,国师道:“这鱼王好一段缘故,一言难尽。”天师道:“请教一番。”
    国师道:“这鱼王前身是人,生在中天竺地方。中天竺所属之国,叫做
摩伽罗陀国。国王所生三子,鱼王是他长子,取名摩伽罗,初生下他时,啼
哭三日不止。双脚顿地,地下顿成一小穴,穴出水清且香。国王举家不知摩
伽罗哭为何,穴出水为何。忽一日,有老僧过其门,看见摩伽罗吃一惊,说
道:‘而若生耶?’国王问他甚么因果,老僧道:‘此子雷音寺如意童子。
因幡桃会上一者夫敬菩萨,二者堕毁仙瓶,以致佛爷大怒,斥谪尘凡,六十
年才得轮转。’国王又问道:‘他昨日降生之初,啼哭不止,双脚顿地,地

上流出清泉,此又何因果?,老僧道:‘啼哭不止,为他堕落苦因,地上这
一股清泉,是他乐果。这泉却不可轻易他。’国王道:‘怎么不可轻易?’
老僧道:‘此泉名为圣水,能止风涛。或遇天上大风,略用数点洒之,其风
立止。或遇海上惊涛,略洒几点,其涛立静。’道犹未了,老僧忽不见。国
王心上就明白,晓得这个老僧不是凡人,这些语话不是虚谬。
    “摩伽罗日渐长大,圣水日渐灵验。一切番船往来海上,都用琉璃瓶盛
之,一遇风涛,无不立应。摩伽罗长大,不事生业,专一习学戏术,鬼魅诙
谐,无不通晓,落后国王年老以病故,该他嗣位。在位半年,贪人妇女,杀
人非罪。国中百姓不堪,不愿他为王,四路作乱,四邻兵起,他看见事势不
谐,竟自走到南天竺国。国王苦不为礼。摩伽罗自陈能仙术,可令人长生不
老,发白转黑。国王不信。摩伽罗说道:‘国王不信,请尝试之。’国王说
道:‘既试之有验则真。’摩伽罗即时就在桌子上,用几撮黄沙铺开来,做
成田亩之状,取一片纸画一条牛,另画一个农者,喝声道:‘牛起来耕田!’
那画牛应声而起。又喝声道:‘农者起来扶耕!’那画上农者应声而起。鞭
杖农具,无不全备。一会儿耕田,一会儿种瓜。那爪一会儿萌芽,一会儿藤
蔓,一会儿开花,一会儿结果。牛在田埂上闲眠,农者在田埂上瞌睡。摩伽
罗又喝声道:‘粪多而力勤者为上农。那农者,你怎么只是瞌睡?你把那瓜
地上四周围栽些枣树,长些枣儿,也得宴酒。’农者又应声而起,果真的栽
起枣树。一会儿长大,一会儿开花,一会儿结果。摩伽罗问说道:‘那农者,
这如今还是瓜熟?还是枣儿熟?’农者道:‘两下里都熟。’摩伽罗道:‘你
拣选上熟的摘来。’农夫唯唯,递上四枚爪,递上几升枣儿。摩伽罗接着,
奉上南天竺国王,国王剖而食之,瓜是瓜味,枣儿是枣儿味,比着寻常问愈
见鲜美。国王心上且信且疑,说道:‘这瓜、枣敢是撮弄来的么?’摩伽罗
说道:‘方今隆冬盛寒,顾安所得此?’国王道:‘这话儿也说得过。’
    “自是之后,相待以礼,终须不见得十分敬重。又一日,摩伽罗说道:
‘我王乏财,我能为君充足。’国王道:‘苦无他用,只这两日少些银钱。’
摩伽罗请同国王到御花园中琉璃井上,把手指头到井栏上画一画,喝声道:
‘钱!’只见井里面的银钱,一个个的连班逐队而出,一会儿钱满数斛。国
王看见他果有仙术,心上大悦,却着实敬重他。问他长生之术,教他另居修
炼,国王无不依从。只因国王有个爱妃在深宫里面,猛然间飞进两个蝴纂,
那蝴蝶口里会讲话,地着爱妃耳根头说道:‘摩伽罗是个活佛临凡,你若肯
与他一宵恩爱,就可升天,不坠地狱。’爱妃大惊,即以其语告诉国王。国
王晓得是摩伽罗撮弄仙术,调戏他爱宠,深恨摩伽罗,即时差下兵番赶逐他
去,不容潜住国中。摩伽罗做坏了事,抱头鼠窜而去。
    “去到摩毗黎国,国中人都传闻他的出身,晓得他素行不善,没有个人
加礼于他。国王也晓得详细,不与他相见。他瞅然不乐,住在店肆之中。每
朝出暮归,归来就是烂醉,醉后衣袖里面掏出金银珠宝,送店主人,不算帐。
店主人心上有些疑惑他,每着人跟寻他去到那里,他却只是饮酒闲游,并无
生业。主人又恐他囊资富盛,每窃窥他翼橐,苦无长物。住了半年多些,每
每如此。主人却生出一个法来,夜静时专到窗隙中去看他动静。只见他到了
三更时分,取出十数多个纸剪的鼠耗来。喷上一口水,那些鼠耗一齐活将起
来。他又喝声:‘去!’那些鼠耗一涌而去。顷刻之间,喝声:‘来!’那
些鼠耗一涌而来。这一来不至紧,口里却都衔得有物,或金或银,或钱或宝,
一齐跌在地上。都喂以果食,又喷上一口水,那些鼠耗依旧是一张纸。主人

大惊,说道:‘原来此人是个鼠窃之辈,怪知得我这国中,半年中间,多鼠
侵害,明日直言其事驱逐他出境,不许潜留。’摩伽罗又做坏了这场事,抱
头鼠窜而去。
    “去到伽尸国,不容;去到苏摩黎国,不容;去到斤施利国,不容;去
到婆罗国,不容。没奈何,远走高飞,去到西印度国,也不容;又走到局宾
国,也不容;却走到波斯国,改名换姓,苟活残喘也自够了,他却又不安分。
一日,波斯国王在献宝,他就撮弄一个鬼怪,把块纸剪做两只飞鸦,一只飞
鸦衔他一个宝贝来。国王不晓得,只说是飞鸦如此成怪。又一日,波斯国王
在御花园赏花,花最多,最鲜丽可爱。他又撮弄一个鬼怪,受过一碗饭,嚼
一口,吐一口,嚼两口,吐两口,把碗饭嚼到了,吐到了,吐成一天的上黄
蜂,飞集御花园内,扫了国王一天豪兴。国王也不得知,只说土黄蜂如此无
礼,偏来作恶,可恼人也。又一日,波斯国王后宫饮宴,歌姬舞女,罗列成
行。摩伽罗也邀着三五个道友,设酒具肴,更相酬劝。摩伽罗心中不乐,道
友说道:‘今日摩兄不乐,莫非座上少一点红么?’摩伽罗说道:‘一点红
何足为重,连国王的歌姬舞女,要他来,他不敢不来,要他去,他不敢不去。’
道友道:‘这个也难道。’摩伽罗道:‘兄长不准信之时,小弟即时叫他来。’
好个摩伽罗,叫声‘来’果是来。须臾之间,就有十数个美人从西廊下空房
中出来,都宫妆美貌,窈窕娇烧,侍立于侧。摩伽罗说道:“你们众人再舞。”
众美人一齐舞,柳腰轻摆,百媚千娇,歌罢又舞,舞罢又歌,直到夜半时。
摩伽罗吩咐他去,复从西廊下空室中去。诸友不胜之喜,酒阑而散。却说波
斯国王夜宴中间,猛可的欧姬舞女齐骨拙跌翻在地上,瞬目不能言。番王吃
一大惊,说道:‘快救醒来!少待迟延,命不能保。’左右的急忙扶着叫着,
再有那个醒罢。番王又道:‘人命关天,快叫御医来看。”
    毕竟不知御医看是怎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李海诉说夜明珠   白鳝王要求祭祀
    诗曰:
        细敲檀板转莺喉,响遏行云迈莫愁。多少飞觞闲醉月,千金不惜买凉州。长安儿女踏春阳,     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腰浑忘却,峨眉空带九秋霜。
    “却说这些歌姬舞女跌翻在地上,番王道:‘人命关天,快叫御医来看。’
一时间御医齐到,看下脉来,说道,‘此非病症,不当死。’番王道:‘既
不当死,怎么这等不省人事?’御医道:‘此必鬼魅相侵,天明后当复醒。’
果然是大明后,齐齐的醒将过来。番王问其故,齐说道:‘奉摩伽法师差遣。’
番王一时不解其意,差下巡捕官兵,满国中查究,查得是个摩伽罗,审问一
番,却又晓得他平生行事,即时拿住,解上番王,一条铁索锁在琵琶骨上。
番王吩咐打板,板打在地上,粘不到他的皮肉;番王吩咐夹夹棍,节节断,
夹不到他的脚上;番王吩咐杀,砍下头来,头不见,身子不见,又听见他的
声气说道,‘你杀得我好,我做鬼也不饶你!’
    “番王怕他做鬼不饶,没奈何,请下一个天自在。这天自在又是那里来
的?原来波斯国有个蹭蹋僧人,不剃头,头发四时只有半寸长;不洗脸,脸
上四时有尘垢;不修整衣服,衣服四时是披一片挂一片。相逢人只讲‘天上
好自在’,人人叫他是个‘天自在’。这天自在却有老大的神通,大则通天
达地,小则役鬼驱神,无所不能,故此番王请下他来。请到天自在,告诉他
摩伽罗一番。天自在道:‘这个孽畜四下里害人,罪恶盈满,今日该犯到我
手里来了。’即时搭起一座高台,有七七四丈九尺,天自在坐在台上,书符
遣将,敲了三下令牌,就要摩伽罗见面。摩伽罗敢来见面?抽身就走。
    “走到北天竺,天自在又关会北天竺城隍之神。北天竺安不得身,又走
到东天竺,天白在又关会东天竺城隍之神,东天竺又安不得身,却又要走,
只见天自在关会五天竺五个城隍之神,各天竺所属同各城隍之神。各处安不
得身,却又要上天,天上又是天自在借下的大罗,密密层层,没有空隙;却
要下地,地下又是天自在借来的地网,密密层层,又没有个空隙。没奈何,
一毂碌钻到西海里面去了,变做一个鱼,摆摆摇摇,权且安住身子。天自在
却又晓得他下了海变做鱼,一道牒文,关会四海龙王,闭着海门一捉,捉得
摩伽罗没处藏躲。正叫做:人急悬梁,狗急缘墙。他就尽着平生的本领一变,
变做这等一个大鱼,百十多里之长,二三十里之高。撒起蛮力,和那些水族
神兵厮杀一场。水族神兵俱已杀败,天自在也差做了这个对头,只得一道疏
表告佛爷爷。佛爷爷差下了李天王,把紧箍于咒收他,却才收得他服,佛爷
爷不坏他,却也不放纵他,要他供下一纸状,不许他做人,不许他变化,止
许他做鱼,长不过一尺,大不过三寸,如违即时处斩。故此他方才看见个‘佛’
字,即时俯首而去。这却不是鱼王一段缘故?一言难尽”。天师道:“若不
是国师老爷远见,险些儿家门前又做出一场来。”老爷道:“那里就是家门
前?”天师道:“鱼王去后开船,又走半日,已自是白龙江口上,只要转身,
就进到江里面,离了大海,怎么不是家门?”老爷道:“若是白龙江口,怎
么不转过舵来?”即时传令,各船各舵工仔细收口。蓝旗官报道:“前面烟
雾昏沉,不看见江口在那里,故此各船备舵工不敢擅自转舵,不敢擅自收口。”
老爷道:“海口上有一座封夷山,各舵工只看有山就是。”蓝旗官道:“连

山也不见在那里。”老爷道:“既不看见山在那里,这一定是那土地老儿的
话来了。”马公公道:“土地老儿甚么话?”老爷道:“软水洋土地老儿说
道:‘封夷山上有一个千岁老猴,专一在海口上使风作浪,驾雾腾云,阻人
去路。’这却不是他来了?”王爷道:“水面上的事这等难。当原日下海之
时,只说去得难,转来却容易。那晓得转来还有这许多难。”天师看见玉爷
口里左说难,右说难,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千掣过一把七星剑来。
    刚掣过剑来,国师道:“天师大人且不要急性,待贫僧着发这些护送的,
你再来也未迟。”天师看见国师开口,不敢有违,连声道:“是,是。”国
师轻轻的念上一声“阿弥陀佛!”却才叫过明月道童、野花行者、芳草行者。
三位见了国师,绕佛三匝,礼佛八拜。国师道:“我们宝船已经来到白龙江,
生受你们,回去罢。”三位道:“再送一程。”国师道:“不消了。”三位
拜辞。国师道:“明年盂兰会上相谢。”三位连声道:“不敢!下敢!”乘
风而去。国师却又叫过铜柱大王、红罗山神。二位见了国师,绕佛二匝,礼
佛八拜。国师道:“我们宝船已经来到白龙江,生受你两个,回去罢。”二
位道:“再送一程。”国师道:“不消了。”二位拜辞。国师道:“再过三
年,我有道牒文来取你。”二位连声道:“专候!专候!”乘风而去。国师
道:“天师大人,请有事见教。”
    道犹未了,一个毛头毛脸,抠眼凸腰的老猴,一毂碌吊在面前。原来国
师在着发那些护送的,天师就在一边烧了飞符,请下天将,拿住老猴,专等
国师事毕,他就一毂碌吊在面前。国师道:“阿弥陀佛!这是那个?”天师
道:“这就是封夷山上的老猴精,驾雾腾云,阻我们归路。故此贫道请下天
将,拿将他来。”国师道:“阿弥善哉!你既是驾雾腾云,你趁早些收了云
雾便罢。天师大人,快不要加害于他。”老猴吆喝道:“佛爷爷可怜见,小
的是一团好意;天师老爷还不得知!”三宝老爷听见说道“好意”两个字,
却就吊动了他的赛月明,连忙道:“你是好意,敢是个李天王送夜明珠么?”
老猴又着三宝老爷清着,连声说道:“这位老爷神见,果是一个李将军,果
是一颗夜明珠。”三宝老爷喜之不胜,说道:“李将军在那里?”老猴道:
“现在小的山上。”老爷道:“既在你山上,怎么不早来告诉,却又腾云驾
雾,阻人船只?”老猴道:“不因渔父引,怎得见彼涛,不是小的腾云驾雾,
怎得天师拿住小的?不是天师拿住小的,怎得李将军上船?”老爷道,“原
来有此一段好意,请起来待茶。”老猴道:“怎敢要茶,小的还去送过李将
军来。”
    好老猴,一声去就是去,一声来就是来。这一来不至紧,连李将军,一
齐来了。二位元帅、一个天师、一个国师、四位公公、大小将官仔细打一看,
恰好是昔年吊下水的李海!人物面貌俱然照旧,只是嘴上胡子长了许多。三
宝老爷抚掌而笑,说道:“异哉!异哉!我好一个梦,马译字好一个圆梦!”
天师道:“且慢些讲梦,叫李海过来谢了老猴,着发他去罢。”国师道:“救
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中生救了我们船上一个军士,又且养育了这些年
数,莫大之功。天师大人,你那里与他一张执照,封他为封夷山山神,万年
享祀,天地同休。”天师不敢怠慢,即时写下牒,用着印,付与老猴。老猴
磕头礼拜,乘风而去。
    老猴之一去不至紧,天清气朗,万里无云,明明白白。一个白龙江口,
大小宝船一齐转过舵来,一齐进了江口,船行无事。
    李海来磕头,三宝老爷说道:“李海,你当原先吊下水去,怎么得到这

个山上?”李海道:“小的吊下水去,随波逐浪而滚,滚到山脚之下,还不
曾死,是小的沿上崖去,躲在山脚下一个岩洞之中。过了一宿,过明日早上,
转思转想,越悲越伤,是小的放声大哭一场。这一哭不至紧,就是小的福星
降临,怎么福星降临?崖上就是山,山叫做封夷山,山上就是这个老猴,有
三个小猴。老猴听见那里哭,问着小猴,小猴问着小的,小的却从直告诉他
一段缘故,小猴又去告诉老猴。老猴说道:‘人命关天,你们把葛藤接起引
他上来。’果真引小的上山。小的上山见了老猴,却又从前告诉他一段缘故。
老猴会起数,起一数说道,小的日后有条金带之分,小的又与他有宿世之缘,
却就加礼小的。小的就住在这山上,不觉得过了这些年数。”
    老爷道:“老猴说你有一颗夜明珠,你这如今珠在那里?原是从那里来
的?”李海道:“说起珠来,又有好些缘故。”老爷道:“是个甚么缘故?”
李海道:“那山上有一条千尺巨蟒,无论阴晴,三日下海一次饮水。下海之
时,鳞甲粗笨,尾巴摇桥,抓得山头上石子儿雷一般响。小的听见响。却问
老喉。老猴告诉他的出处,小的去看他看儿。只见他项下一盏明晃晃灯笼,
小的又问老猴。老猴说道:‘不是灯笼,是颗夜明珠。’小的彼时就安了心,
把山上的竹子断将来,削成竹箭儿,日晒夜露,晒一个干,露一个饱,那竹
箭儿比铁打的还硬帮三分,却悄悄的安在他出入必由之路上。他在那条路上
走了有千百多年,并无挂碍,那晓得小的算计他!小的心里也想来,天下事
成败有个数,这中生数该尽,死在竹箭上,数不该尽,莫说竹箭,饶他甚么
金、银、铜、铁、锡,都是不相干。可可的他数合该尽,走下山来,死在竹
箭之上。小的即时取了他的夜明珠,告诉老猴。老猴又起一数,说道这中生
数合该尽,小的数合该兴。小的夜明珠有此一段缘故。”
    老爷道:“这缘故也巧。如今珠在那里?”李海道:“彼时小的得了珠
之时,拿在手里。老猴看见,哄小的说道:‘前面又是个大蟒来取命也!’
小的吃他一哄,起头去看。老猴哄得小的起头去看,他就一手抢过夜明珠;
一手抓开了小的腿肚子,一下子安在腿肚于里面。”老爷道:“这如今?”
李海道,“这如今珠在皮肉之里,外面皮肉如故。”老爷道:“你取开暑袜
儿看看。”李海即时取开来,众位老爷一看,果真的那只褪就像盏灯笼,光
亮亮的。老爷道:“几时才取出来?”李海道:“那老猴说来,这珠直要回
朝之日,面见万岁爷,方才取得。”老爷道:“迟早何如?”李海道:“老
猴说来,小的是个小人,镇压这颗珠不起;除是见了万岁爷,方才取得。一
迟一早,俱要伤害小的。”老爷道:“既如此,不消取他。”
    王爷道:“虽在李海处,也是太白金星之意,彼此一同。”天师道:“今
日到此,万事俱备。再不须多话,各人安静休养,以待进朝之日,面见万岁
爷。”众位都说道:“天师之言有理。”
    各人安静休养,不过三日中间,旗牌官报说道:“不知那里来的一个老
道人,须发尽白,千里敲着木鱼,口里念着佛,满船上走过,不知是个甚么
出处?小的们未敢擅便,特来禀知元帅。”元帅道:“不过是个化缘的,问
他要甚么!叫军政司与他甚么就是,再不消到我这里来烦读。”
    蓝旗官得了将令,跑出来迎着道人,问说道:“你是个化缘的么?”道
人不做声。旗牌官问道:“你化衣服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道:“你
化斋饭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道:“你化道巾么?”道人不做声。旗
牌官问道:“你化鞋袜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得不耐烦,不理他,由
他去敲。

    由他去敲不至紧,日上还可,到了晚上,他还是这等敲。中军帐二位元
帅听着,明日早叫过旗牌官来,问说道:“昨日化缘道人,怎么不肯化缘与
他?”旗牌官道:“问着他,他只不开口。”老爷道:“既不开口,怎么又
在船上敲着木鱼?喜得这如今是个回船之日,若是出门之时,军令所在,也
容得这等一个面生可疑之人罢?”旗牌官看见元帅话语来得紧,走将出去,
扯着道人,往中军帐上只是跑,禀说道:“这道人面生可疑,伏乞元帅老爷
详察!”元帅道:“那道人,你是那里人氏?”道人道:”小道就是红江口
人氏。”元帅道:“你姓甚么?”道人说道:“小道姓千百之百的百字。”
元帅道:“你叫甚么名字?”道人说道:“只叫做百道人,并没有名字。”
元帅道:“你到我船上做甚么?”道人说道:“小道无事不到老爷宝船上。”
元帅道:“你有事,你就直讲罢。”道人说道:“元帅心上明白就是。”元
帅道:“甚么明白?你不过是个化缘。我昨日已经吩咐旗牌官,凭你化甚么,
着军政司化与你去。旗牌官说问你,你不做声。你既要化缘,怎么碍口饰羞
得?”道人说道:“非是贫道不做声,旗牌官说的都不是,故此不好做声得。”
    元帅道:“旗牌官说的不是,你就明白说出来罢。”道人说道:“贫道
的话告诉旗牌官不得。”元帅道:“你告诉我罢。”道人说道:“也告诉不
得。”元帅道:“既“告诉不得,你来这里怎么?”道人说道:“元帅自家
心上明白就是。”元帅道:“心上明白是个混话,我那里晓得?”道人又说
道:“元帅自家心上明白就是。”一问,也说道:“元帅自家必上明白就是。”
二问,也说道:“元帅自家心上明白就是。”三问、四问,他越发不作声。
元帅急性起来,叫声:“旗牌官,撵他出去!”旗牌官一拥而来,一个撵,
撵不动;两个撵,撵不动;加上三个、四个,也撵不动;就是十个、二十个,
也撵不动。元帅道:“好道人,在那里撒赖么:”道人说道:“我岂是撤赖!
我去自去,你怎么撵得我去?”元帅道:“既如此,你去罢。”道人拂衣而
去,又是这等敲木鱼,又是这等念佛。元帅道:“这个泼道人这等可恶,叫
旗牌官推他下水去罢。”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班旗牌官你一推,我一送,
把个道人活活的送下水里去了。旗牌官回复元帅,说道:“送道人下了水。”
    道犹未了,道人恰好的站在背后。元帅道:“旗牌官敢吊谎么?”旗牌
官道:“怎敢吊谎!明明白白送下水去,不知怎么又会上来?”元帅道:“这
一定又是个变幻之术。”王爷道:“这样妖人,何不去请教天师作一长处。”
老爷道:“纤疥之疾,何足挂怀!叫旗牌官再送他下水去就是。”军中无戏
言,叫送他下水,再那个敢送他上岸?一会儿,一干旗牌官推的推,送的送,
只指望仍前的送他下水,那晓得这个道人有些古怪,偏然不动,就像钉钉了
一般!
    老爷大怒,骂说道:“无端贼道!说话又不明,送你又不去,你欺我们
没刀么?杀你不死么?”道人说道:“元帅老爷息怒,贫道不是无因而至此,
只是老爷一时想不起。”元帅道。“尽说得是些混话,有个甚么想不起?”
道人说道:“你叫我去,我且去。你叫我下水,我且下水。只元帅想不起之
时,贫道还要来相浼。”老爷道:“胡说!你且去。”道人说道:“我就去。”
好个道人,说声“去”,果真就去。
    去到船之上,又告诉旗牌官说道:“你们送我下水,不如我自家下水去
罢。”旗牌官道:“你下去我看看。”一毂碌跳下水去,一毂碌跳上船来。
站在船头上,众人去推他,偏推不动。一个不动,十个不动,百个也不动。
偏是没人推他,他自家一毂碌又跳下水去,一毂碌又跳上船来。一班旗牌官

不敢轻视于他,却回复元帅,把他跳下水,跳上船的事故,细说一遍。老爷
道:“没有甚么法,待他再来见我之时,我吩咐一声杀,你们一齐上,再不
要论甚么前后,不要论甚么上下,乱刀乱砍,看他有甚么妙处。”
    道犹未了,那道人又跑将进来,说道:“元帅老爷可曾想起来么?”元
帅喝一声道:“杀!”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班刀斧手一齐动手,你一刀,
我一刀,刀便去得快,杀便杀得凶。只是道人不见在那里,连人也不见,怎
么杀得他?元帅吩咐住了刀,刚住了刀,一个道人又站在帐下。元帅又吩咐
杀,又是一片刀响,一片杀,那道人又不见了。住了刀,那道人又站在面前。
元帅道:“怪哉!怪哉!这等一个道人,淹不死,杀不死,你还是个甚么神
通?”道人说道:“元帅老爷,你自家心上明白就是。”老爷道:“你只说
个混话,何不明白说将出来。”道人说道:“只求老爷想一想就是。”老爷
道:“没有甚么想得。”王爷道:“终久不是结果,不如去请教天师。”
    老爷没奈何,只得去请教天师,把前缘后故,细说一遍。天师叫过道人
来,问道:“你是那里人?”道人说道:“小道是红江口人。”天师道:“你
姓甚么?”道人说道:“小道炖千百之百的百字,姓百。”天师道:“你叫
甚么名字?”道人说道:“并没有名字,就叫做百道人。”天师道:“你手
里敲的甚么?”道人说道:“小道手里敲着是个木鱼。”天师道:“你口里
念着甚么?”道人说道:“小道口里念着是佛。”天师点一点头,说道:“我
认得你了。你何不明白说将出来,怎么只要元帅心上明白?”道人说道:“这
原不是个口皮儿说的,原是个心上发的。故此小道不敢说,只求元帅老爷心
上明白。”天师道:“你只该来寻我,怎么又寻元帅?”道人说道:“当时
许便是天师,这如今行都是元帅。”
    三宝老爷说道:“还是个甚么许?甚么行?天师大人指教一番罢。”天
师笑一笑,说道:“这原是贫道身上一件事未完,今日却要经由元帅。”老
爷道:“是个甚么未完?”天师道:“元帅就不记得当原日我和你兵过红江
口,铁船也难走,江猪吹、海燕拂、云鸟、虾精张大爪,鲨鱼量人斗,白鳍
趁波涛,吞舟鱼展首。日里蜃蛟争,夜有苍龙吼,苍龙吼,还有个猪婆龙在
江边守。江边守,还有个白鳝成精天下少。这道人姓百,手里敲木鱼,口里
念佛。百与白同,木鱼是个‘鱼’字,念佛是个‘善’字。‘鱼’字合‘善’
字,却不还是个‘鳝’字,加上一个‘白’字,却不是个‘白鳝’两个字。”
    老爷道:“原来这道人就是白鳝精!当原先出江之时,已经尽礼祭赛,
怎么又是天师未完?”天师道:“元帅老爷,你却忘怀了,彼时是贫道设醮
一坛,各水神俱已散去,止有他神风凛凛,怪气腾腾,是贫道问他,还要另
祭一坛么?他摇头说‘不是。’贫道问他,还要跟我们下海么,他摇头道‘不
是’。贫道问他,还要封赠一个官职么?他点头点脑说道:‘是,是’。贫
道彼时写一道敕与他,权封他为红江口白鳝大王,又许他回船之日,奏过当
今圣上,讨过敕封,立个祠庙,永受万年香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却
不是贫道的未完?”老爷道:“有此一段情由,咱学生想不起了。天师,你
许他奏过圣上就是。”天师道:“今日回船候命,行止俱在元帅老爷,贫道
未敢擅便,还要元帅老爷开口。”老爷道:“依天师所许,咱回朝之日,奏
上万岁爷,讨过敕封,立所祠庙,永受万年香火。”
    道犹未了,白鳝道人已经不见形影。只是各船上俱听见白道人临行之时,
口里说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爷晓得说道:“只这两句就说得好,
庇国福民,聪明正直为神,不枉了天师这一段原意。”王爷都只说安静休养,

等待进朝,那晓得又吃白鳝大王生吵热吵,吵了这一荡。
    老爷道:“今后却是家门前,可保无事。”天师道:“进了朝门,见了
万岁爷复了命,龙颜大悦,那时节才保无事。只这如今虽然是江,也还是水
面上,不敢就道无事。”老爷道:“咱学生有个妙法,可保无事。”天师道:
“有个甚么妙法?”老爷道:“朝廷洪福齐天,一呼一吸,百神嘿应;一动
一静,百神护呵。咱学生把圣旨牌抬出来,安奉在船之脑额上,再有那个鬼
怪妖魔敢来作吵!”天师道:“这个话倒也讲得有理。只一件,鬼怪妖魔,
虽然不敢作吵,九江八河的圣神岂不来朝?”老爷道:“来朝是好事,终不
然也要拒绝他?”天师道:“挨了诸神朝见,这就通得。”三宝老爷即时吩
咐左右抬出圣旨牌,安奉在船额上。左右回复牌安奉已毕。天师道:“二位
元帅却要备办参见水府诸神。”二位元帅心上还不十分准信,嘿嘿无言。须
臾之顷,旗牌官报说道:“船头下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闪出三位神
道。”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神道?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水族各神圣来参   宗家三兄弟发圣
       诗曰:
              岸上花银总倒垂,水中花影几千枝。一技一影寒山里,野水野花清露时。故国几年仍缙笏        ② ,异乡终日见旌旗。凯歌声息连云起,水族诸神知未知?
       却说旗牌官报道:“船头下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涌出三位神道,
  都是朱衣象简,伟貌丰髯,口口声声叫说道山呼、山呼,万岁、万岁,小的
  们不知是个甚么神道,特来禀告元帅老爷得知。”三宝老爷原来抬出圣旨牌
  去,只指望鬼怪妖魔不来作吵,那晓得又惊了这等一班有名神道。听知得这
  一场凶报,没奈何,只得挽求天师,怎么着发他们回去。天师到底是个惯家,
  即说道:“二位元帅不要吃惊,我和你且坐到将台上,看他怎么来,却怎么
  回他去。”
       果然是二位元帅、一位天师,坐在将台之上。只见三位神道朱衣象简,
  伟貌丰髯,声声叫道:“万岁!万岁!”天师问道:“三神朝谒、愿通姓名。”
  第一位说道。“小神洋子江上水府显灵至圣忠佐济江王之神。”第二位说道:
  “小神洋子江中水府显灵顺圣忠佐平江王之神,”第三位说道:“小神洋子
  江下水府显灵大圣忠佐通江王之神。”天师道:“三位水府何事到此?”三
  位水府说道:“圣旨在上,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退。”三
  位水府应一声“是”,一涌而去。
       道犹未了,船头下又是一道红光烛大而起,红光里面闪出一位神道,又
  是朱衣象简,伟貌丰髯,口口声声道:“山呼万岁!”天师道:“来者何神?
  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江读广源顺济王楚屈原大夫是也。”天师道:
  “庙把何处?”江神道:“江之源发于岷峨山下。小神之庙,立于成都府中。”
  天师道:“庙貌雄壮么?”江神道:“旧时庙貌卑浅不称,得宋文潞公重加
  修饰,焕然一新。”天师道:“文潞公何由到此?”江神道:“文潞公少时
  随其父越任蜀州幕官,道过成都府,晋谒小神之庙。是小神先一晚,吩咐奉
  祀官等,收拾停当,洒扫祠庭,候宰相到此。奉把官得之于心,明日伺候,
  果见文潞公到。奉祀官接之甚勤,且引导之细观画壁,且言祠庙废兴之故。
  文潞公大惊,说道:‘你这奉祀官何如此殷勤也?’奉祀官说道,‘夜来江
  渎灵神报说今日宰相下临。相公异日之宰相,不敢不敬。’文潞公笑一笑,
  说道:‘宰相非所望,但得宦游成都,当令庙貌一新,不至若此卑浅。’庆
  历中,文潞公果以枢密直知益州,听事之三日,谒小神庙,凄然有感,心上
  正在踌躇,忽前奉祀官叩头礼拜。文潞公叹一声,说道:‘事物兴废俱有数,
  人生何处不相逢。’昔年多谢殷勤,今日果然宦游也。’奉祀官说道:‘他
  日必为宰相,岂止官宦游我成都。’文潞公道:‘原我说来宰相非所望,只
  得宦游成都,当令庙貌一新,此言岂敢自食!’即时下令鸠材饬工,计新祠
  庙。甫下令之明日,江水大涨,漫山漫岭而来。涨头上推下十抱之木有数千
  百根,竟奔小神之庙而止。未几涨消。文潞公大喜,说道:‘天从人愿。’
  命工取之,充为庙材。物曲尽利,人官尽能,小神之庙遂雄壮甲于天下。这
  却不是庙貌旧时卑浅,得文潞公一新!”天师道:“你今日来此何干?”江
② 榱(cuī,音催)——椽子。

  神道:“圣旨在上,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退。”江神应一
  声“是”,一涌而去。
        道犹未了,船头下又是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闪出一位神道,庞
  眉皎发、美髭髯、面如童少,博带峨冠,连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师道:“来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九江八河之上灵通广济
  显应英佑侯姓萧名伯轩是也。”天师道:“尊神原来是大洋洲上萧老官人。
  后面是那个?”萧公道:“后面是豚子萧祥叔。”天师道:“再后面是那个?”
  萧公道:“再后面是小孙萧天任。”天师道:“都是同时得道么?”萧公道:
  “小神生于宋,得道于咸淳初年。”大师道:“尊神不消讲得,平生刚正自
  持,言笑不苟,美美恶恶,里闾咸为之质正,宋咸淳问为神。曾附童子,先
  事言祸福,动若发机。乡民相率朝谒,立庙于新淦之大洋洲,福泽一方,万
  代瞻仰。贫道附近在龙虎山,颇知颠末,只不知令嗣君几时得道?”萧公道:
  “豚子生于元至正中,仕为灵阳主簿,灵阳剧盗泼天王劫县库藏,逼勒县官,
  豚子不屈而死。上帝谓豚子生前忠正,死后刚方,命为神著于乡,乡人合祀
  于小神之庙。”天师道:“令孙几时得道?”萧公道:“小孙于洪武中,仕
  为白沟河巡检司巡检,死王事,上帝谓死虽非命,聪明正直,足以为神。目
  今尚未著闻。”天师道:“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为神也。可喜!可喜!”
  萧公道:“过承夸奖。”天师道:“尊神来此贵干?”萧公道:“圣旨在上,
  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退。”萧公应声“是”,领着子和孙
  一拥而去。
        去犹未了,只见船头下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又闪出一位神道,
  浓眉虬髯,面如黑漆,纱帽圆领,皂靴角带,连声叫道:“万岁!万岁!万
  万岁!”天师道:“来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姓晏名成仔,
  官拜平浪侯,本贯临江府清江镇人氏。”天师道:“原来是晏公都督大元帅。”
  晏公道:“小神忝居天师桑榇,但上下之分相悬,不及请益。”天师道:“尊
  神平生疾恶如探汤,人少不善,必面叱之。乡人起敬起畏,动辄曰‘得无晏
  君知乎?’贫道平日敬恭之有素者,只不知尊神初仕居何官?”晏公道:“小
  神元初以人材所选入官,为文锦局堂长。元人暴虐,征求无厌。局官旧管供
  应宫锦,有机户濮二者,坐织染累,鬻二女、一子赔偿上官。小神怜其无辜,
  出俸资代之;不足,脱妻簪珥满其数,濮得父子完聚,日夜焚香告天。上帝
  素重小神刚正廉谨,遂命为神,小神承上帝命,奄忽于官,家人初不之知也。
  小神死之日,即先畅陷导③于里之旷野,峨冠博带,护呵甚严,里中人见之愕
  然,莫不称叹,说道:‘晏氏之子荣归故乡,人材官如此夸耀。’月馀,小
  神舆榇①而归,里中人且骇且疑。及至相语,则见之日,即小神官舍死之日也。
  里中人始惊异。家人启棺相视,棺中一无所有,乃知小神尸解为神,立庙把
  之”。厥后小神颇奉职于九江八河之上,无少差失云。”天师道:“久仰!
  久仰!今日到此,有何尊干?”晏公道:因为宝船中有圣旨在外,故此特来
  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回罢。”晏公应一声“是”,一拥而起。
        去犹未了,船头下又是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闪出一位神道,金
  盔金甲,耀眼争光。兼且人物长大,声响如雷,连声叫道:“万岁!万岁!
  万万岁!”天师道:“来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姓风名天车,
③ 戛(jiá,音荚)——轻轻地敲打。 ① 仓颉(jié,音洁)——传说我国古代发明文字的人。

官拜沿江游奕神是也。”天师道:“你何处出身?”游奕神说道:“小神生
于蜀之酆都。生下地来,有三只眼,一只观天,凡遇烈风暴雨,无不先知;
一只观地,凡有桑田沧海,无不先知;一只观人,凡有吉凶祸福,无不先知。
因小神观天、观地、观人无不先知,故此上帝授小神一个沿江游奕之职,专
一报天上之风云,江河之变迁,人间之祸福。”天师道:“曾有何显应?”
游奕神道:“宋丞相陈尧咨未遇之时,有远游,泊舟三山矶,先一日请谒,
具告他来日午时有大风突至,舟行必覆,公宜避之,陈唯唯称谢。到明日,
自朝至中,大清气朗,万里无云。舟人累请解缆,陈不许,舟人再三促之,
陈说道:‘紧行,慢行,先行,只有许多路程,更待同行。’舟一时开发殆
尽,片帆风饱,无限悠扬,舟人嗟叹不已。甫及午牌时候,忽然西北上一朵
黑云渐渐而起,起到大顶上之时,大风暴至,折木飞沙,怒涛如山。同行舟
收拾不及,不免沉溺之患,陈舟如故。舟人始信陈语,踢而致谢。陈心亦异
小神之报,每欲谢无由。他日焦山下又见小神,陈揖小神近前致礼,问小神
故。小神具告他是沿江游羹神,以公他日当做宰相,故奉告。陈说道,‘何
以报德?’小神说道:‘贵人所至,百神理当接卫,不敢望报。但愿求《金
光明经》一部,乘其力,稍可迁秩。’陈唯唯。这正叫做:君子一言重于九
鼎。陈他日专遣人送三部《金光明经》,诣三山矶投之。小神原日只求一部,
因得陈三部,连升三级。陈宰相得小神免一时沉舟之患,小神得陈宰相升平
等数级之官。这一段情由,就是小神显应。”天师道:“今日到此何干?”
游奕神说道:“因为宝船之上有圣旨在外,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
毕,请回罢。”游奕神应声“是”,天师又说道:“尊神且慢去,贪道还有
一事相问。”游奕神说道:“有何事见教?”天师道:“你职掌游奕,可晓
得朝廷么?”游奕神说道:“朝廷一动一静,神鬼护佑;一语一嘿,神鬼钦
承。岂有不晓得之理?”天师道:“你既晓得,这如今万岁爷可在南京么?”
游奕神说道:“在南京。”天师道:“前日有信,闻说道朝廷营建北京,有
迁移之意,果是真么?”游奕神说道:“是真。万岁爷已曾御驾亲临北京城
里,这如今又转南京来也。迁都之意已决,只还不曾启行。”天师道:“不
曾启行,还是贫道们有缘。”游奕神拜辞而去。老爷道:“怎见得不曾启行
还是有缘?”天师道:“便于复命,不是有缘何如?”
    道犹未了,船头上一道黑烟烛大而起。老爷道:“黑烟起处,又是个甚
么神道么?”天师道:“多谢元帅老爷照顾,今日中间抬出圣旨牌去,接待
了这一日江河上有名神道。今番却又不是个神道,却又有些确气哩!”老爷
道:“怎见得不是个神道?”天师道:“先前的神道,都是红光赤焰,瑞气
祥烟,并没有些黑气,今番黑气冲天,一定是个妖魔鬼怪也。”
    道犹未了,一声响,一道气,半边青,半边红,上拄天,下拄地,拦住
在船头之下。元帅老爷吃了一慌,问说道:“这是甚么?”天师道:“这却
古怪,是一段长虹。”老爷道:“这虹是些甚么出处?”天师道:“虹即螮
  ,阴阳交接之气,著于形色者。”王爷道:“古有美人虹,那是甚么出处?”
天师道:“那时《异苑》上的话,说道古时有一夫一妇,家道贫穷,又值饥
馑,食菜根而死,俱化成青红之气,直达斗牛之墟,故此名为美人虹。苏味
道不有一首诗可证?诗说道:
        纡余带星渚,窈窕架天浔。空因壮士见,还共美人沉。         逸势合良玉,神光藻瑞金。独留长剑彩,终负昔贤心。”

      三宝老爷说道:“螮           ② 便是真的,还望天师收起他去才好。”天师道:
  “贫道不敢辞!”好天师,说一声“不敢辞”,已经手里捻着诀,一个诀打
  将去。天师的诀岂是等闲,尽是天神天将蜂拥一般去。一声响,早已不见了
  那条螮 ,恰好散做一天重雾,伸手不见掌,起头不见人。老爷道:“这重
  雾又是个甚么出处?”天师道:“雾是山中子,船为水靸鞋,苦没有甚么出
  处。”王爷道:“难道没有甚么出处?昔日黄帝与蚩尤对敌,九战不能胜。
  黄帝归于泰山,三日三夜,天雾冥冥。有一个妇人,人的头,鸟的身子。黄
  帝知其非凡,稽首再拜,伏不敢起。妇人说道:‘吾乃九天玄女是也。子欲
  何问,何不明言?’黄帝说道:‘小子欲万战万胜,万隐万匿,何术以能之
  么?’女人说道:‘从雾而战,万战万胜,从雾而隐,万隐万匿。’这岂不
  是个出处么?还有梁伏梃《早雾诗》一律为证:
            水雾杂山烟,冥冥见晓天。听猿方忖岫,闻獭始知川。             渔人惑隩①浦,行舟迷沂沿。日中氛霭尽,空水共澄鲜。”
      三宝老爷说道:“螮 又散做一天重雾,都是些古怪,却怎么处他?”
  天师道:“还是贫道做他的对头。”好天师,说声“对头”,早已又是一个
  诀打将过去。一声响,那一天重雾,猛然间泼天大晴。船头之下,恰好又是
  一颗老松树,上没了枝,下没根脚,无长不长,无大不大,笔笔直站在帅字
  船前头。老爷道:“今番又变做一颗老松树,好恼人也!”王爷道:“大夫
  松是个贵物,怎么反恼人哩?”天师道:“难道松树就全是贵物?”王爷道:
  “有那些不贵处?”天师道:“方山有野人出游,看见一个虬髯使者,衣异
  服,牵一百犬追迫而去。野人间说道:‘君居何处?去何速也?’使者说道:
  ‘在下家居堰盖山。此犬恋家,不欲久外,故去速。’野人尾之,使者至一
  古松下而没。野人仰视古松,果仰偃如盖,却不知野人白犬之故。忽一老翁
  当前,野人间其故。老翁指古松说道:‘此非虬髯使者乎?白犬则其茯苓也。’
  野人大悟,知使者为古松之精。松树成精,岂是个贵物?”王爷道:“唐明
  皇遭禄山之变,銮舆西幸,时事可知矣!禁中枯松复生,枝叶葱菁,宛如新
  植者。落后肃宗果平内难,唐祚再兴,枯松逞祥,这岂不是贵物?”天师道:
  “天台有怪松,自盘根于岩穴之内,轮困逼侧而上,身大数围,而高四五尺。
  磊砢然,蹙缩然,干不假枝,枝不假叶,有若龙挛虎跛,壮士囚缚之状,岂是
  个贵物?“王爷道:“庾f 叹和峤说道‘和君森森如千尺松,虽磊砢多节,
  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岂不是个贵物?李德林有一律诗为证:
            结根生上苑;擢秀迩华池。岁寒无改色,年长有倒枝。             露自金盘洒,风从玉树吹。寄言谢霜雪,真心自不移。”
      三宝老爷说道:“二位再不消苦辩。只今日之间,一条长虹散为一天重
  雾;一天重雾,收为一棵古松,中间一定是个鬼怪妖魔,这等搬斗。似此搬
  斗之时,怎得行船,怎得复命万岁爷?”天师道:”元帅之言深有理,待贫
② 献之——即王献之,晋大书法家王羲之之子。 ① 砧——指砧声,捶衣声。

道审问他一番,看他是个甚么缘故。”天师即时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念念
聒聒。念了一会,聒了一回,提起剑,喝声道:“你是甚么妖魔?你是甚么
鬼怪?敢拦我们去路么?你快快的先通姓名,后收孽障。少待迟延,我这里
一剑飞来,断你两段!那时悔之,噬脐无及!”那棵松树果然有灵,一声响,
一长长有千百丈长。天师喝声道:“唗!何必这等长!”那棵松树一声响,
一大大有百十围之大。天师又喝声道:“唗!何必这等大。”那棵松树长又
长,大又大,好怕人也。天师披着发,仗着剑,喝声道:“唗!你或是个人,
就现出个人来;你或是个鬼,就现出个鬼来;你或是个物件,就现出物件来。
你或是护送我们,就明白说我是护送;你或是要求祭祀,就明白说我要祭祀;
你或是负屈含冤,就明白说我是负某屈、含某冤,要取某人命,要报某人仇。
怎么这等只是不吐,起人之疑?”
    天师这一席话,说得有头有绪,不怕你甚么人不耸听。那棵树果然的有
灵有神,能大能小,一声响,一毂碌睡翻在水面上。天师吩咐旗牌官:“仔
细看来,水面上睡着是个甚么物件?”旗牌官回复道:“是一条棕缆。”天
师点一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个孽畜!也敢如此无礼么?”老爷道:“一
条棕缆,怎是个孽畜?”大师道:“元帅老爷,你就忘怀了!我和你当原日
出门之时,开船紧急,吊下了一条棕缆,今日中间成了气候,故此三番两次
变幻成形,拦吾去路。”老爷道:“一条棕缆,怎么就有甚么气候?”天师
道:“一粒粟能藏大千世界,一茎草能成十万雄兵,何况一条棕缆乎!”元
帅道:“既如此,凡物都有气候么?”天师道:“此亦偶然耳,不可常。”
    道犹未了,那棕缆在船头之下,一声响,划划刺刺,就如天崩地塌一般。
天师提着七星宝剑,喝声道:“唗!你这孽畜还是得道成神?还是失道成鬼?”
快快的现将出来!”一声喝,狠是一剑。这一剑不至紧,天师只指望斩妖缚
邪,那晓得是个脱胎换骨!怎叫做脱胎换骨?那条缆早已断做了三节。断做
了三节,笔笔直站起来,就是三个金甲神,头上金顶圆帽,身上金锁子甲,
齐齐的朝着天师举一手,说道:“天师大人请了。”天师道:“你是何神?
敢与我行礼。”三个金甲天神齐齐的说道:“小神们已受上帝敕命,在此为
神。只不曾达知人王帝主,故此在这里伺候。”天师道:“你原是我船上一
条棕缆,怎么上帝命你为神?”三个齐齐的说道:“原日委是一条棕缆,在
天师船上出身,自从天师下海去后,小神兄弟三人在这洋子江上福国泽民,
有大功于世,故此上帝命我等为神。”天师道:“你只是一条棕缆,怎么又
是兄弟三人?”三个齐齐的说道:“原本是一胞胎生下来,却是三兄弟,合
之为一,分之则为二。”天师道:“你们既是为神,尊姓大表?”三个齐齐
的说道:“因是棕缆,得姓为宗。因是兄弟三人,顺序儿排着去,故此就叫
做宗一、宗二、宗三。”天师道:“上帝敕命为神,是何官职?”三个齐齐
的说道:“兄弟三个俱授舍人之职。”天师道:“原来是宗一舍人、宗二舍
人、宗三舍人。”二个齐齐的说道:“便是。”天师道:“既是这等有名有
姓的神道,怎么变幻搬斗?”宗一道:“无以自见,借物栖神。”
    天师道:“尊神在江上有甚么大功?”宗一舍人说道:“小神在金山脚
下建立一功。”天师道:“甚么一功?”舍人道:“金山脚下有一个老鼋,
这鼋却不是等闲之辈,他原是真武老爷座下龟、蛇二将交合而生者。蛇父、
龟母生下他来,又不是个人形,又不是个物形,只是弹丸黑子之大,一点血
珠儿。年深日久,长成一个鼋,贪着天下第一泉,故此住在金山脚下。前此
之时,修行学好,每听金山寺中的长老呼唤,叫一声老鼋,即时浮出水面上,

或投以馒首,或投以果食,口受之而去。呼之则来,叱之则去。寺僧以为戏
具,取笑诸贵官长者,近来有五七十年。学好千日不足,学歹一日有余,动
了淫杀之心,每每在江面上变成渡江小舸,故意沉溺害人性命,贪食血肉;
又或风雨晦冥之夜,走上崖去、变成美妇入,迷惑良人家美少年。百般变幻,
不可枚举。水府诸位神圣,奏明玉帝,要驱除他,一时未便。却是小神抖擞
精神,和他大杀了几阵。他有七七四十九变,小神变变都拿住他,却才驱除
了他。驱除他却不除了这一害,救多少人的性命,得多少人的安稳,这却不
是小神金山脚下建立一功?”
    天师道:“这是一功。第二位舍人有甚么大功?”宗二舍人道:“小神
在南京下新河草鞋夹建立一功。”天师道:“草鞋夹是甚么功?”舍人说道:
“草鞋夹从古以来,有个精怪。甚么精怪?原是秦始皇朝里有个章亥,着实
会走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里,是秦始皇着他走遍东西南北,量度中国有
多少路程。他走到东海,断了草鞋子,就丢下一只草鞋在南京下新河,故此
下新河有一所夹沟,叫做草鞋夹。那草鞋夹在那夹沟之中,年深日久,吸天
地之戾气,受日月之余光,变成一个精怪。他这精怪不上崖,不变甚么形相,
专一只在草鞋夹等待各盐船齐帮之时,他也变成一只盐船,和真的一般打扮,
一般粉饰,一般人物,故意的杂在帮里。左一头拳,右一脑盖,把两边的船
打翻了,他却就中取事,利人财宝,贪人血肉,这等一个精怪,害了多少人
的性命?骗了多少人的财物?再没有人知觉。水府诸位神圣都说道:‘大明
皇帝当朝,宇宙一新之会,怎么容得这等一个精怪,在辇毅之下肆其毒恶?’
计处商议要惩治于他,却是小神不自揣度,和他大杀几场。他虽然神通广大,
变化无穷,终是邪不能胜正,假不能胜真,毕竟死在小神手里。这如今草鞋
夹太平无事,却不是小神建立一功?”
    天师道:“这也是一功。第三位舍人是甚么功?”宗三舍人说道:“小
神也在南京上面蟂矶山建立一功。”天师道:“蟂矶山是甚么功?”舍人道:
“蟂矶原是一个小山独立江心,矶上一穴,约有千百丈之深,穴里面有一条
老蟂,如蛟龙之状。那老蟂出身又有些古怪,怎么古怪?他原是西番一个波
斯胡南朝进宝,行至江上,误吞一珠,那颗珠在肚子里发作,发作得波斯胡
只是口渴,只是要水吃,盆来盆尽,钵来钵尽,不足以充欲。叫两个随行者
抬到江边,低着头就着水,只说好吃一个饱。那晓得那个波斯吃饱了水,一
毂碌撺到水里去了!撺到水里去不至紧,变成一个物件,说他像蛇,没有这
等鳞甲;说他像龙,又没有那付头角。像蛇不是蛇,像龙不是龙,原来就叫
做蟂。蟂即蛟龙之类,故此那个矶头得名为蟂矶。蟂性最毒,专一在江上使
风作浪,驾雾腾云,上下商船,甚不方便。是小神略施小计,即时收服了他,
放在穴里,虽不害他性命,却不许他在外面维持。这如今洋子江心舟船稳载,
这却不是小神一功?”
    天师道:“这是一功。三位舍人果然是除国之蠹,有护国之功;除民之
害,有泽民之功。上帝敕命为神,理当如此。”三位舍人齐说道:“小神兄
弟虽蒙上帝敕命,却不曾受知人王帝主,故此在这里伺候天师,相烦天师转
达。”天师道:“三位既有此大功,贫道即当奏上,请回罢。”三位说道:
“既蒙天师允诺,小神兄弟奉承一帆风,管教今夜到南京,明早进朝复命。”
    毕竟不知这一帆风果否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元帅鞠躬复朝命   元帅献上各宝贝
        诗曰:
              诗军曾此誉时髦,唱凯英风拂锦袍。八表顺时惊雨露,四溟随剑息波涛。手扶北极鸿图永,         云卷长天圣日高。未会汉家青史上,韩彭何处有功劳?
        却说三位舍人说道:“既蒙天师允诺,小神兄弟们奉承一帆风,管教今
  日晚上到南京,明早进朝复命。”道犹未了,三位舍人一涌而去。果真的时
  来风送滕王阁,行了一夜船,到了五更将近,蓝旗官报道:“大小宝船已经
  到了南京,收住在下关草鞋夹一带,禀知二位元帅进城复命。”三宝老爷一
  跃而起,说道:“今日却也到了南京,这五七年间好担心也。”即时传令,
  着大小将官收拾各国进贡礼物。”
        二位元帅赍了各国表章,进朝复命。来到午门上,正是五更二点,宫里
  升殿,文武班齐。二位元帅领了大小将官,丹墀之下,扬尘舞蹈,三呼万岁。
  万岁爷见之,龙颜大喜,问说道:“去了多少年数?”元帅奏道:“永乐七
  年出门,今是永乐十四年,去了七年有余。”万岁爷问道:“征了多少国?”
  元帅道:“征过之国颇多,——有表文在此,——有进贡礼物在此。”万岁
  爷道:“头一国是甚么国?先念他表文一道。”元帅道:”头一国是金莲宝
  象国。”取出表来,当殿宣读:
        金莲宝象国臣占巴的赖诚惶诚恐,稽首顿道:
              伏惟皇帝陛下,功超邃古,位建大中。衣裳垂而保合乾坤,剑戟铸而范围区字;神武不杀,         人文化成;抱明明之德,以临御下民;怀翼翼之心,以昭事上帝;至仁不伤于行苇,大信爰及         于渊鱼。故得天监孔彰,帝临有赫,显今古未闻之事,保邦家大定之基。窃念臣微类醯鸡①,贱         如刍狗②。世居夷落,地远华风;虔荷烛齿,曾无执贽。今者窃观兵仗,普及逻陬。限年岁于桑         榆③,阻胪陈①于玉帛。矧沧溟之旷绝,在跋涉以稍难。是敢钦倒赤心,遥瞻丹阙。任上作贡,         同蝼蚁之慕膻;委质事君,比葵藿之向日。臣无任激切屏营之至。
        万岁爷听罢,说道:“夷狄之国,颇知读书、来表雅驯,未可轻易视他。
  以后表文免宣读。”元帅献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金莲宝象国进贡:宝母
  一枚,海镜一双,大火珠四枚,澄水珠十枚,辟寒犀二根,象牙簟二床,吉
  贝布十匹,奇南香一箱,白鹤香一箱,千步草一箱,鸡舌香一盘,海枣一盘,
  如何一盘。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海镜似蚌蛤之形,焉得此名?”
  元帅道:“其亮光可射日,故得此名。”万岁爷又问道:“白鹤香是怎么?”
  元帅道:“其香烧在炉中,香烟结成一对一对的白鹤冲天,故名曰鹤香。”
  万岁爷道:“着黄门官烧来看。”黄门官接了香,烧在御炉之中,果然是香
  烟里面结成白鹤之形,成双作对,冲天而起。龙颜大悦。满朝文武百官那个
  不说道:“好宝贝!”万岁爷又问道:“那如何,却不过是个枣子之类,怎
① 潋滟—一形容水波流动。 ② 璚(qi6ng,音琼)——同“琼”,美玉。 ③ ■(lǜ,音禄)。 ① 蹇(jiǎ,音简)——不顺利。
        n 得此名?”元帅道:“虽然其形类枣,却九百年才结实一度。人生一世,不噌见他开花如何,不曾见他结实如何,故名为如何。”
    第二国宾童龙国。元帅进上表文,黄门官接着。元帅献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宾童龙国进贡:龙眼杯一副,凤尾扇二柄,珊瑚枕一对,奇南香带一条。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问道:“杯、扇何如?”元帅奏道:“杯果是骊龙眼眶子镶成的。扇果是风凰尾巴缉成的。”龙颜大喜。
    第三国罗斜国。元帅进上表文,黄门官接着。元帅献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罗斜国进贡:白象一对,白狮子猫二十只,白鼠二十个,白龟二十个,罗斛香二箱,降真香二箱,沉、速香各二箱,大风子油十瓶,蔷薇露二瓶,苏木二十扛。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白象着象妈儿厮养。白猫、白鼠俱无益之物,可给赏各内使。白龟放到御河之中,不可伤他生命。其余的各归职掌。”
    第四国爪哇国。元帅奏道:“爪哇国国王都马板,倔强无礼,曾戕杀我天使。又无故要杀我朝从者百七十人,恶极罪大。小臣不曾受他的进贡,不曾受他的降表。都马板供下一纸状词,供定亲自前来朝贡。”元帅递上供状。 万岁爷道:“不消供状。都马板同着两个头目,已先进朝,偿前死者金六万两,又进贡黄金一万两。朕却之,赦勿问。”元帅复奏道:“都马板无礼之甚,必重治而后知做!”万岁爷道:“偿死者金,已知畏矣!远人知畏便罢,不心深求。”满朝文武百官那个不说道:“尧仁如天,舜德好生。我皇上兼
摠条贯,即尧舜再生,何以加此!”
    第五国重迎罗国。元帅奏道:“重迎罗国国小民贫,又且不事诗书,故此降表不具,进贡不备。止备鹦鹉一对,其余羚羊、木棉、椰子、秫酒、海盐,已经船上费用不存。”献上鹦鹉。万岁爷龙眼观看,说:“这飞禽何补于用?令纵之禁苑,任其自来自去。更布告军民人等知悉,毋得持弓挟弹,伤其生命!”满朝文武百官那一个不说道:“万岁爷恩及禽兽。”
    第六国浡淋国。元帅进上表文,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浡淋国进贡:神鹿一对,鹤顶鸟一对,火鸡一对,琉璃瓶一对,珊瑚树一对,昆仑奴一对,血结二匣,蔷薇水二坛,金银香二箱,脱肭脐五十。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神鹿纵之紫金山,鹤顶鸟纵之禁苑,俱令自去。火鸡发光禄寺候用。昆仑奴有甚么用?”元帅奏道:“昆仑奴能踏曲为乐。”万岁爷道:“发教坊司,令勿深究。血结何用?”元帅奏道:“血结治伤圣药。”万岁爷道:”其赐大小将官,有余再给散各军士。”满朝文
武百官那一个不说道:“万岁爷万物咸若,视民如伤。”
    第七国女儿国。元帅献上表章,黄门官接着。元帅奏道:“女儿国国小民贫,又且都是女身,不致邻国贸易,小臣不曾受他的进贡。”万岁爷道:“令其有知足矣,何必迸贡。”
    第八国满刺伽国。元帅奏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奏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满刺伽国进贡:珍珠十颗,叆叇十枚,黄速香十箱,花锡百担,黑熊二对,黑猿二对,白鹿十只,白鹿十只,红猴二对,火鸡二十只、波罗蜜二匣,做打麻二坛,茭蔁蕈十床,茭蔁酒十坛。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猿、猴、鹿、麂之类,各随其性,纵之使去。火鸡仍发光禄寺。做打麻是个甚么?”元帅奏道:“树脂结成者,夜点有光,可代灯烛。”万岁爷道:“劳民伤财,要此何用?”元帅奏道:“土仪不得不进。”万岁爷道:“叆叇是个甚么?”元帅奏道:“眼镜之类,观书可以助明。”万岁爷道:“其赐左右入门办事老臣。满朝文武百官那个不说道:“万岁爷不私所有,真天地无私气象。”
    第九国哑鲁国,元帅进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奏道:“哑鲁国国小民贫,止有表章,进贡不备。伏乞万岁爷鉴察!”奉圣旨:“是。”
    第十国阿鲁国。无帅奏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奏道:“阿鲁国国小民贫,止有表章,进贡不备。伏乞万岁爷鉴察!”奉圣结:“是。”
    第十一国苏门答刺国。元帅奏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开读苏门答刺国进贡:金麦三十斛,银米三十斛,水珠一双,螺子黛十颗,琉璃瓶十对,象牙十枝,鸟卵一双,鳷鹊一双,活褥蛇十条,名马十匹,胡羊五寸只,竹鸡二百只,五色番锦百端,红丝千斤,驼毛褥五十床,花簟五十床,锦襈百幅,金饰寿带五十条,铜带五十条,连环臂= 五十副,蔷薇水五十瓶,栋香、白龙脑香、白越诺香、龙涎香、乳香、腽肭脐香、寻
伎瓜、偏桃、千年枣、石榴、臭果、酸子、葡萄、美菜。礼物献上龙眼观看,万岁爷道:“金粟银米取之太多,不伤于廉乎?”元帅奏道:“出其素所有者,非逼而取之也。”万岁爷道:“蛇雀之类”仍前纵成毋违。名马着五府官领去,鸡羊发光禄寺厨官。余物贮库支用。”
    第十二国默伽国。元帅奏道:“默伽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金刚指环一对,摩勒金环一对。伏乞天恩容纳!”奉圣旨:“是。”
    第十三国孤儿国。元帅奏道:“孤儿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稍割牛一头,龙脑香一箱。伏乞天恩容纳!”万岁爷道:“何为稍割牛?”元帅奏道:“牛角长四尺,十日一割,不割则死。人饮其血,寿可五百岁。牛寿亦如之。”万岁爷道:“其令都民厮养,庶与民同寿。”满朝文武百官那个不说道:“人情莫不欲寿,皇上寿之而不伤。”
    第十四国勿斯里国。元帅奏道:“勿斯里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火蚕绵一百斤。伏乞圣恩鉴纳!”万岁爷道:“何为火蚕绵?”元帅奏道:“本国有蚕虫,名曰火蚕。所吐丝极热,絮衣一袭,止用一两。稍多则热气逼人,不可用。”万岁爷道:“边塞上征人苦寒,其令给散毋违。”满朝文武百官那个不说道:“挟纩之恩,天高地厚。”
    第十五国勿斯离国。元帅奏道:“勿斯离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奄摩勒十盘,波罗蜜五盘。伏乞圣恩鉴纳!”万岁爷道:“奄摩勒是个甚么?”元帅奏道:“味香酸甚佳。”奉圣旨:“所司收贮。”
    第十六国吉慈尼国。元帅奏道:“吉慈尼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龙涎香五十斤。伏乞圣恩鉴纳!”奉圣旨:“是。”
    第十六国麻离板国。元帅奏道:“麻离板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兜罗锦十匹,杂花番锦十匹,细布五十匹。伏乞圣上鉴纳!”奉圣旨:“是。”
    第十八国黎伐国。元帅奏道:“黎伐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白砂糖五担,吉贝一箱,镔铁十担。伏乞圣恩鉴纳!”奉圣旨:“是。”
    第十九国白达国。元帅奏道:“白达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金钱二千,银钱五千,五色五各五端,夜光壁五片,白光琉璃鞍一副。伏乞圣恩鉴纳!”圣上道:“小国焉有许多珠宝?”元帅奏道:“国小民富,故此有这宝贝。”奉圣旨:“是。”
    第二十国南浡里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南淬里国进贡:狻猊一只。献上万岁爷尤眼观看,万岁爷道:“这狻猊还是自小儿收养的么?”元帅奏道:“生七日,未开目时,取之则易调习,稍长则难。”万岁爷道:“养他无用。青令所司厮养,毋戕害朕百姓。”满朝文武百官那一个不说道:“我皇上仁民爱物,自有科等。”
    第二十一国撤发国。元帅奏道:“撒发国君民人等习于不善,又且该三年大难,是国帅收他到极乐国过了这五年。故此不曾受他表章,不曾堂他礼物。”万岁爷道:“这如今怎么?”元帅奏道:“这如今已经放还本国。” 万岁爷道:“不致损伤么?”元帅奏道:“极乐国中老有所终,幼有所养, 农有余粟,女有余布。五年以前,风调雨顺,五年以后,国泰民安。”万岁 爷道:“夷人乐业便罢,不必表章进贡。”满朝文武百官那一个不说道:“我皇上如伤轸念,无间华夷,真天地无私气象。”
    第二十二国锡兰国。元帅奏道:“锡兰国王负固不宾,恶极罪大,小臣未敢擅便,锁械国王来京,伏候圣旨定夺。”圣旨道:“国王虽无道之甚,锁械来京,已足褫其胆,夺其魄,其特赦之。仍送四夷馆同满刺伽国王。”满朝文武百官那一个不说道:“万岁爷春育海涵,天覆地载。”
    第二十三国溜山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溜山国进贡:银钱一万个,海■二十担,红鸦呼十枚,青鸦呼十枚,青叶蓝十枚,昔刺泥十枚,窟没蓝十枚,降真香十石,龙涎香五石,椰 子杯一百副,丝嵌手巾一百条,织金手帕百方,鲛鱼干一百石。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青叶蓝是甚么?”元帅奏道:“蓝色宝面上有青柳纹,故得此名。”万岁爷道:“昔刺泥、窟没蓝是甚么?”元帅奏道:“俱是宝石,番名如此。”奉圣旨:“各归所司职掌。”
    第二十四国大葛兰国。元帅奏道:“大葛兰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金钱一百文,彩缎五十匹,花布二百匹,青白花磁十石,胡椒十石,椰子二十担。”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国小民愚,其勿伤彼之财。”元帅奏道。“俱是土产,并无伤财等项。”奉圣旨:“所司收掌。”
    第二十五国小葛兰国。元帅奏道:“小葛兰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金钱一百文,银钱五百文,黄牛十只,青羊二十只,胡椒十石、苏木五十担,干摈榔五十石,波罗蜜五百斤,麝香一百斤。”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黄牛高大有力,其给散附郭农家。青羊、胡椒俱发光禄寺、苏木发织染局,免征求之扰。余者各归职掌。”
    第二十六国柯枝国。元帅奉上降表,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柯枝国进贡:佛画塔图一幅,菩提树叶十张,金佛像一尊,金钱一百文,银钱一千五百文,珍珠四颗,珊瑚树四枝,胡椒一百石,龙涎香五百斤,各色花布五百匹,蓬蓬柰一百担。献上尤眼观看,万岁爷道:“各国进贡礼多,似觉劳民伤财。”元帅奏道:“俱是各国土物,并无伤劳等情。” 奉圣旨“是。”
    第二十七国古俚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古俚国进贡:五色玉各四片,马价珠一枚,金厢带一条。草上飞一只,黑驴一头,胡锦百端,花蕊布五百匹,芸辉十箱。献上龙眼观看,万岁爷道:“草上飞怎么?”元帅奏道:“兽名,性最纯善,偏狮象等恶兽见之,即伏于地,乃兽中之王。”万岁爷道:“好个兽中之王!黑驴何用?”元帅奏道:“日行千里,善斗虎,一蹄而虎毙。”万岁爷道:“无用。日行千里,其给驿递厮养听用。”满朝文武百官那一个不说道:“不用千里驴, 却千里马之意。”
    第二十八国金眼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奏道:“金眼国王性极愚顽,全不达华夷之分。小臣委曲开示他一番,不曾受他的进贡。”
奉圣旨:“是。”
    第二十九国吸葛刺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吸葛刺国进贡:方美玉一块,圆美玉一块,波罗婆步障一副,琉璃瓶一对,珊瑚树二十枝,玛瑙石十块,珍珠一斗,宝石一担,水晶石一百块,红锦百匹,花罗百匹,绒毯百床,卑伯一百匹,满者提一百匹,沙纳已一百匹,忻白勒搭黎一百匹,纱塌儿一百匹,名马十匹,橐驼十只,花福禄十只。献上龙眼观看,万岁爷道:”卑伯以下四件是甚么?”元帅奏道:“俱番布名色。”万岁爷道:“名马发兵部宫领给,这个还有实有。余物虽珍贵, 却其实无裨于实用,各归所司职掌。”满朝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说道:“不贵异物如此。”
    第三十国木骨都束国。第三十一国竹步国。第三十二国卜刺哇国。元帅奏道:“三国共进上一封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奏道:“三国共是一份进贡。”黄门官接单宣读进贡:王佛一尊,玉圭一对,玉枕一对,猫睛石二对,祖母绿二对,马哈兽一对,花福禄一对,狮子二对,金钱豹一对,犀牛角十根,象牙五十根,龙涎香十箱,金钱二千文,银钱五千文,香稻米十担,香菜十品,献上龙眼观看,万岁爷道:“佛像不可亵读,安奉瓦罐寺中住持奉祀。马哈、福禄、狮豹之类,虽得之易,其实厮养之难,今后不宜取他。
香稻给散老农贻种,香菜给散老圃留种。”满朝文武百官那一个不说道:“安奉玉佛,得敬鬼神而远之道。虑马哈、福禄、狮豹难养,防率兽食人之渐。老农、老圃留种,有足民务本之意。”——后来香稻有种,其粒最长,其味最香,至今进贡香菜,各色不一。只一菜剖瓮而出,内虚外菁葱,味爽,失其名。元帅命名瓮菜,至今不绝。
    第三十四国刺撒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刺撒国进贡:鲸睛一双,鲂须二根,千里骆驼一对,尤涎香四箱, 乳香八箱,山水磁碗四对,人物磁碗四对,花草磁碗四对,翎毛磁碗四对。 献上龙眼观看,圣上道:“这一国尽稀世之宝,何以承当他的!”元帅奏道: “这一国国小民富,且动必以礼。”奉圣旨:“是。”
    第三十五国祖法儿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 黄门官宣读祖法儿国进贡:玉佛一尊,佛袈裟一袭,金钱豹十只,福禄十只, 驼鸡十只,汗血马二十匹,良马十匹,龙涎香十箱,乳香十箱,倘伽一千文。 献上龙眼观看,奉圣旨:“玉佛安奉大报恩禅寺,马青兵部等官给散,余青 备归所司职掌。”
    第三十六国忽鲁漠斯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 单,黄门官宣读忽鲁漠斯国进贡:狮子一对,麒麟一对,草上飞一对,福禄 一对,马哈兽一对,名马十匹,斗羊十只,驼鸡十只,碧玉枕一对,碧玉盘 一对,玉壶一对,玉盘盏十副,玉插瓶十副,玉八仙一对,五美人一百,玉 狮子一对,玉麒麟一对,玉螭虎十对,红鸦呼三双,青鸦呼三双,黄鸦呼三 双,忽刺石十对,担把碧二十对,祖母刺二对,猫睛二对,大颗珍珠五十枚, 珊瑚树十枝,金箔、珠箔、神箔、蜡箔,水晶器皿,花毯、番丝手巾、十样 锦、氁罗、氁纱撤哈刺。献上龙眼观看,万岁爷道:“这一国何进贡之多?” 元帅奏道:“这国国富民稠,通商贸易,故此进贡礼物颇多。”万岁爷道: “怎麒麟都有?”元帅奏道:“也是土产。”奉圣旨:“各归所司职掌。”
    第三十六国银眼国。元帅奏道:“银眼国王信任妖邪,抗拒天兵,无道之甚。是国师不许他独立为国,止许他编户为民,故此不曾受他表章,不曾 受他进贡。”万岁爷道:”慎勿灭人之国,绝人之化。”元帅道:“国师已 经超度他白眼转为黑眼,受用不尽。虽不称国,上下相安,富足如故。”奉 圣旨:“罢。”
    第三十八国阿丹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 黄门官宣读阿丹国进贡:金镶宝地角二枚,金镶芙蓉冠四顶,金镶宝带二条, 游仙枕一对,猫睛石二对,各色鸦呼各十枚,鸦鹃石十枚,蛇角二对,赤玻 璃一十,绿金睛一十,青珠十枚,珍珠百颗,玳瑁、玛瑙、车渠、琉璃百副, 琥珀盏五十副,金锁百把,麒麟四只,狮子四只,千里骆驼二十只,黑驴一 只,花福禄五对,金钱豹三对,白鹿十只,白雉十只,白鸠十只,白驼鸡二十只,绵羊百只,却尘兽一对,风母一对,紫檀百株,蔷薇露百瓶,赤白盐各百担,羊刺蜜百桶,阿勃参十斛,庵罗十斛,石粟十斛,龙脑香十箱,镇铁百担,哺噜嚟一千。献上龙眼观看,圣上问说道:“怎么后面这些国进贡愈多!”元帅奏道:“往西去国极富。民极淳,故此进贡愈后愈盛。”万岁爷道:“西方圣人,于理亦有。”
    第三十九国天方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天方国进贡:天方图一幅,四景画四幅,夜光壁一端,上清珠一对,木难珠四颗,宝石百颗,珍珠百颗,珊瑚树百枝,琥珀百块,金刚五百,玻璃盏十对,降真香百匣,唵叭儿香十箱,麒麟一对,狮子四对,草上飞一对,驼鸡五十只,囊驼百只,羚羊百只,龙种羊十只,却火雀一对,狻猊一对,名马五十匹,金满伽一千,梨一千,桃一千。献上龙眼观看。不知喜否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奉圣旨颁赏各官   奉圣旨建立祠庙
    诗曰:
        皇华使者承天敕,宣布纶音往夷域。鲸舟吼浪沧溟深,经涉洪涛渺无极。洪涛浩浩涌琼波,     犀山隐隐浮青螺。占城港口暂停慈,扬帆迅一速来阇婆。阇婆远隔中华地,天气蒸人人物异。     科头跣足语侏■,不习衣冠兼礼义。天书到处腾欢声,蛮首酋长争相迎。南金异宝远驰名,怀     恩慕义摅忠诚。阇婆又往西南去,三佛齐过临五屿。苏门答刺峙中流,海舶番商经此聚。自此     分■往锡兰,柯枝古俚连诸番。弱水南滨溜山谷,去路茫茫更险艰。欲投西域还凝目,但见波     光接天绿。舟人矫首混东西,惟指星辰辨南北。忽鲁谟斯近海傍,大宛未息通行商。曾闻博望     使绝域,何如当代覃恩光。书生从役忘卑贱,使节三陪游览遍。高山巨浪岂曾观,异宝奇珍今     始见。俯仰堪舆无有垠,际天极地皆王臣。圣朝一统混华夏,旷古及今孰可伦?圣节勤劳恐迟     暮,时值南风指归路。舟行四海若游龙,回道遐荒接烟雾。归到京华觐紫宸,龙墀纳拜皆奇珍。     重瞳一顾天颜喜,爵禄均颁雨露深。
    却说元帅献上天方国进贡,龙眼观看,问说道:“天方国是甚么地方?”
元帅奏道:“天方国是西天尽头路上。小臣们心不肯服,勉强往前再进,不
觉得撞进酆都鬼国。拜见阎罗天子,有阎罗天子送唐英等一枚卧狮玉镇纸、
寄国师一首四句诗二事可证。”万岁爷道:“鬼国则非人世矣!兵至于彼,
大是异事!”元帅奏道:“仰仗天威,人鬼钦服。自进贡之外,还有大白金
星献上两颗夜明珠:一颗在蜘蛛肚里,那蜘蛛从‘帅’字船上下来,非人力
所致;一颗在小军李海腿肚子里面,原是封夷山上所得,又非人力所为。去
时有个天妃娘娘天灯领路,来时有宗家三兄弟顺风相送,俱乞圣恩裁答。”
万岁爷道:“传国玺何如?”元帅答道:“杳无消息。”
    万岁爷道:“行此诸将士勤劳,天师、国师扶助,皇风宣畅西夷,夷而
慕华,莫大之益。但越海泛搓,搜奇索异,不足为宝;又且狮象之类,每日
食万钱,非中人数十口之费不足给养。谓缓急何?着所司一切不可驯伏之物,
置之牧养之所,毋令伤人。一切飞走之类,纵之闲旷之地,容其自去。一切
有用之物,给散各司候用。一切珍宝藏之内帑,各该部知道。”满朝文武百
官相率上表称贺。奉圣盲:免贺,各该部议功叙赏来说。
    到了明日,兵部一本,为议功颁赏事,细将征西员役功劳,逐一开揭,
请旨定夺。奉圣旨:
        征西大元帅郑某进二级,蟒衣玉带,仍掌司礼监事,金银彩帛之类,分数上等。副元帅王     某进柱国,太傅,荫一子中书舍人,金银彩帛之类,分数上等。五营大都督、四哨副都督,各     升三级,金银彩帛有差。各游击、参将、都司,各水军各都督,各升二级,金银彩帛有差。黄     凤仙封二品夫人,金银彩帛有差。王明、李海俱实授指挥使,金银彩帛有差。各各一应大小将     官、一应大小军士,各各钦赏有差。带来夷人等,另行钦赏,不在数内。         择日筵宴征西大小将官、大小军士。宴罢,二位元帅叩头谢恩,交 还帅印;五营、四哨     叩头谢恩,交还都督印;各游击、参将、都司,各水军都督,各叩头谢恩,交还各原所授印;     凡有印信及大小关防,一切缴报。
    圣旨一道,着礼部会议,加国师官职,国师拜辞不受;加天师官职,天
师拜辞不受。颁赏国师,国师拜辞不受;颁赏大师,天师拜辞不受;颁赏非
幻禅师、云谷禅师,非幻、云谷拜辞不受;颁赏朝天宫道官、道士及神乐观
乐舞生,道官、道士、乐舞生拜辞不受。奉圣旨:国师不受官职,着工部择
地建立碧峰禅寺,以求祀事;大师不加官职,着所在官司于龙虎山别建玉皇
阁一座,以永祀事。大元帅勤劳,着工部择地建立香火,敕赐“静海禅寺”
匾额;副元帅勤劳,着有司官别立生祠,以示来裔。
    国师、天师、二位元帅,俱各叩头谢恩。二位元帅上言,请敕建天妃宫、
宗家三兄弟庙、白鳝王庙以昭灵贶。奉圣旨:“是。”
    后来静海禅寺建于仪风门外,天妃宫、宗三庙、白鳝庙,俱建于龙江之
上;碧峰寺建于聚宝门外。静海寺有篇《重修碑》可证,天妃宫有篇《御制
碑》及《重修记》可证,碧峰寺有篇《非幻庵香火记》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