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新太子:哲学的数学之眼——访东北师范大学校长史宁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2 11:11:29
哲学的数学之眼——访东北师范大学校长史宁中 本报记者 肖雨枫

 
史宁中,这个被东北师范大学学者亲切赞为“给学校带来福气”的校长,身世不凡,是溧阳侯60世孙。他思想解放、观念先锋,带领东北师大的师生们闯过一个个办学难关,使地处北国的学校逐渐发展为诸多学科的前沿阵地。
端阳佳节,长春。记者在史宁中的办公室里采访了他。身后各式各样的工艺品、桌旁堆积如山的哲学书,仿佛告诉记者,这是一个酷爱思考的校长,也是一名真性情的学者。

理念先设与真理假说

记者:史校长是学数学出身,近年来却发表了许多颇有分量的哲学文章。您从何时开始关注哲学问题?
史宁中:七八年前,教育部让我主持修订我国义务教育阶段数学课程标准。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思考,义务教育阶段的数学应当教一些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教这些东西?如何教这些东西?这在数学上叫做数学方法。数学比较抽象,想问题时离不开哲学思维,这样自然而然关注到哲学。我读了大量西方哲学著作,希望知道数学的概念是如何“存在”的,如何才能把握,就是思维所依赖的研究对象本身的问题。
    数学思想,我认为有三个:抽象、推理和模型。数学是把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东西抽象到数学内部来,而数学内部的发展则完全依赖假设和推理,然后再借助模型把数学的结果应用到外部世界。抽象只是针对两种情况,一是数量和数量关系;二是图形和图形关系。抽象之后的东西是如何存在的呢?这就是哲学问题,我称之为“抽象的存在”。
 我用这个道理来解析形而上和形而下。其中的“形”是什么?我认为就是抽象的存在。什么是抽象的存在呢?就是当你看到了足球,看到了乒乓球,就会想到圆。但是,如果没有足球,没有乒乓球,你脑子里仍然有个圆,而且你能画出这个圆来。这个圆绝不是简单的复制,因为现实的圆是三维空间的,而在纸上画的圆是二维空间,所依赖的头脑中圆的存在就是抽象的存在。我认为,古代先哲所说的形而上的“形”就是这种抽象的存在。为什么要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构建一个“形”呢?因为形而上的“道”太遥远而不可及,形而下的“器”太具体而不可信。
 推理有两种,演绎推理和归纳推理。研究演绎推理时,我非常想知道中国古代先哲是如何思考问题的,他们思考的逻辑是什么。我苦思冥想老子的“道”是什么意思,孔子的“仁”到底指什么。后来,突然想到老子说的“道”,孔子说的“仁”,也许只是认识问题的出发点,即“道”就是好的,凡事需从“道”出发,与西方哲学一样,出发点本身是不用讨论的。这或许就是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真正含义。而对于具体的事物,就可以用这个出发点“道”来进行判断。
 我所谓关于中国古代哲学的研究,都是努力在探究中国古代先哲的思维方式。诸子百家里最难懂的是《公孙龙子》,《公孙龙子》中最难懂的是《指物论》。我翻译了《指物论》,非常欣赏公孙龙关于物和指的述说,柏拉图说事物的理念是客观存在的,而公孙龙则说,你发现了一件新的事物怎么能同时知道这个事物的名呢?
 相比西方哲学,中国古代哲学中没有演绎推理,是一种更实用的哲学。演绎推理是从大命题走向小命题的推理,因此不能用于发现只能用于验证。那么,中国古代没有演绎推理,许多事情是怎么推理出来的呢?我认为是分类,借助的思维方法是归纳推理。《系辞》中说物以类聚。孔子说“仁”,把“仁”分为许多类。大概可以认为,中国古代哲学最高层次的是“道”,其次是“仁”或“德”,再往下是“礼”,“礼”都不在了,整个社会就崩溃了。
 数学和哲学联系太密切了,我认为,现在哲学书关于偶然和必然的说法不完全正确。必然通过偶然表现,因此必然本身是不可知的,我们目前所说的必然都是一种假说。随着人们认识能力的提高再修改这个假说,进一步认识这个必然。统计学强调数据的可重复性,并不是说所有的事情都可找到规律,只有那些反复出现的事情才能找到,也就是穆勒所说的“自然齐一性原则”;还有,如果事物之间构成原因和结果的关系,那么就一定存在一种必然联系,虽然这种联系是未知的,我称之为“联系永恒性原则”。
 人们认识因果关系的方法依然是构建假说,随着认识的深入,不断地改变假说。比如引力问题,在伽利略时代是1/2gt2,开普勒时代是行星的椭圆运动,牛顿时代是万有引力定律,在爱因斯坦那里是引力场。现代又出现了弦理论,虽然我不赞同,但这毕竟是一种假说。在客观认识不断升华的基础上,不是必须要推翻原有的假说,也可以扩大它的适用范围,找到更包容的假说。在这个意义上,永恒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真理是被动的

 记者:也就是说,真理是不存在的?
 史宁中:真理是存在的,但其本身是未知的。因为,我们无法直接和“老天爷”对话,不能不用假说代替真理。假说随时都要接受挑战,如果没有反例,就姑且认为它是真理。在这个意义上,真理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除了宗教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学说把自己所说的当做真理。我还想说的是,对做学问来讲,一个人一旦进入宗教情结就会不顾及名利,不问为什么,只有到这个境界才能把学问做好。
 记者:我在国家图书馆观看展览时,看到清代关于几何学的一本书,用生辰八字等阴阳术数理论来研究几何问题。这与用哲学思维思考数学问题有何区别?
 史宁中:企图把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科学联系起来,是不可以的。《周易》的基本学说就是阴阳学说,用两个符号代表阴阳,依据三才原则重叠三次得到八卦,八卦重合又得到六十四卦,借助六爻又得到三百多种解释。我想,这或许就是中国古代先哲用于解释事物发生与发展的模型。算卦本身是不科学的,企图把这些东西和现代科学联系起来没有意义,但是把这种构建模型的思维方法和现代科学联系起来还是很有意义的。
 记者:很多学者都认为,中国人自古就有哲学思维。
 史宁中:是的,如上所说,《周易》中就提出世界的变化是有规律的。《周易》还强调了变化与稳定的关系。强势不可能永远强势,所以有“九五至尊”之说,没有说九九至尊。乾卦都是阳,如果依据强势的原则,应当是最上爻最好,但中国古代哲学认为物极必反,因此第二爻是最好的。六十三卦叫既济,六十四卦叫未济,《系辞上》就是在解释这两卦时提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里面蕴涵着很多思想。

读书要越读越厚  越读越薄

 记者:用数学思维思考哲学问题,您有自己的感触。那么,如何打破学科间壁垒,使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更好地融通呢?
 史宁中:我觉得做学问首先要深入下去。读博士阶段更应当深入思考,因为只有在一个点想得透彻,才能学会思考的方法,把握思考的路径,才能在未来对更多的问题想得透彻。如果总是非常泛泛地思考,上不去下不来,就会总是在中间漂着。读完博士学位以后,要学会跳出自己的研究课题,应当知道整个学科在研究什么,现在热门的课题都有什么,然后寻找自己最感兴趣的。兴趣是研究的根本动力,然后是宗教情结,这对所有学者都一样。
 当问题涉及其他学科时,遇到难题不应该躲,应当判断问题的重要性。如果问题是本质的,就应当下工夫研究下去,而新的思想或者新的研究方法往往就是这样产生的。现在理科的毛病是专业分得过细,文科的毛病是追根不深,没有一直追溯到出发点。我认为,学会读书很重要,华罗庚说得好,读书开始越读越厚,后来越读越薄。这样就是读出境界了。
 我并不认为所有学者都应该文理打通,这个要求太高。但是无论如何,应该对本学科研究的全貌有所了解,最好还要知道本学科研究的方法和思路是什么。比如历史学,要知道大概有几种研究方法,它的思考逻辑是什么。一个好的学问并不局限于拿出新的观点,创造不同的研究问题的方法也很重要。现在总是强调新的论据,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或者把一些不相关的问题放在一起研究也非常重要。

形式上的中庸不是中庸

 记者:冯友兰先生说过,就方法论而言,我们的先哲们把自己置于一个非常困难的境地,因为他们总是要把思考的人放到思考的事情之中,这就造成了思考者与思考对象之间没有明显界限,甚至可以说,造成了主客观之间没有明显界限。这句话该如何理解?
 史宁中:冯友兰说得非常有道理。现代数学表明,所有系统几乎都是不封闭的。过去数学家希望建立一个公理体系,认为一个合理的命题都可以在该体系作出判断,哥德尔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例如,在日常生活中,小孩查在场人数总是会忘了自己。这就涉及什么是存在,外人看小孩是在场的,但小孩并不认为自己在场,所以不查自己。一个人一旦进入这个体系中,则不把自己作为体系中一员存在,因此研究这个体系的共性时就会出现纰漏。一个严谨的思考必须要让自己跳出来,跳出要议论的体系,但是一般人跳不出来。
 记者:这是否意味着,全球化背景下地球上的人都处在同一个系统中,因此在思考问题时没法跳出来,人类的文明就走入一个怪圈?
 史宁中:是的,人类企图跳出来但是跳不出来。比如环境问题,没有一个国家能把自己的利益抛到一边,建立公约是妥协的结果,不是合理的结果、科学的结果。许多事情都是这样。
 中国人有个毛病,喜欢把很多事情形式化,追求形式上的中庸,跳不出人际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达到真正的中庸。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把自己放在其中,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其中。
 记者:价值观的问题是当代中国许多学者思考的重大问题和难题,把“大一统”、“中庸”、“自省”作为中国人传统的价值观来思考,您如何看待传统价值观与当代社会价值观的碰撞?
 史宁中:价值观的问题是个大事情,我觉得,到底我们的核心价值观是什么,要说清楚,这不仅涉及中国,还涉及整个东亚。
 今年“两会”我曾提出,中央关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提了几年,但它到底是什么?我认为还没有取得共识。是否可以让学者们讨论,讨论的过程也是取得共识的过程。现在国人的思想和价值观很混乱。我想,对于价值观的事情,要么不提,要提就要说出个子丑寅卯。要讨论清楚就必须用事实说话,而事实是那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对于传统价值观,首先不应当评价它好不好,对不对,而应当判断是否存在。我认为,我国传统价值观是有的,就是大一统、中庸、自省。时代不同了,我们是不是要站在现代经济基础的立场上重新审视传统价值观呢?我想,这是每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都要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