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摹的意思是什么:我所羡慕的父子情 - Qzone日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18 16:05:58

我所羡慕的父子情

丁启阵

 

早年看德国电影《英俊少年》、美国电视剧《成长的烦恼》,对西方那种平等、自由、轻松的父子关系羡慕不已。我一直以为,那样的父子关系,只有西方国度才有。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那些东西都是没有的。虽然我爱自己的父亲,随着年岁的增加,也逐渐理解了他的难处——父亲从小失怙,没有上过一天学;人民公社、生产队时期,他无论怎样拼命,一年到头,牛马一般辛苦地在田地间劳作,也仅能勉强养活一家老小。但是,我也不能因此就说,他是我理想中的父亲的样子。从前曾发愿:以后我自己做了父亲,一定不会像他那样,要求孩子没完没了地干活,剥夺孩子一切正当的游戏娱乐。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打扑克、下军棋、玩陀螺(我们叫“打不死”)、滚铁圈、放风筝、唱歌、跳舞、游泳等等文体活动,都在父亲严令禁止之列。要尽量让孩子拥有一个自由快乐的童年少年时代的想法,我迄今没有改变。

后来读到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这才了解到,原来咱们这个东方古国,不但有平等、自由、轻松的父子关系,更有多才多艺、闲情雅致、妙趣横生的父亲。不禁掩卷遐思:我的父亲要是那样的一个人,该多么幸福!

汪父有哪些才艺、闲情雅致?“他是画家,会刻图章,画写意花卉……他会摆弄各种乐器,弹琵琶,拉胡琴,笙箫管笛,无一不通”;“他养蟋蟀,养金铃子”,还养过花。

自然,汪父不只是多才多艺,有闲情雅致,更重要的是,他心中有爱,而且也懂得怎样去爱。他养花,但是他养的一盆素心兰在妻子(汪曾祺母亲)病故那年枯死后,就再也没有养过花。妻子去世的时候,他竟然亲手给她做了几箱子冥衣,按照妻子生前的喜好,“选购了各种花素色纸作衣料,单夹皮棉,四时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麦穗、羊羔、灰鼠、狐肷。”对待子女,汪父不但从不疾言厉色,还“爱跟孩子玩,带着孩子玩”。“春天,不到清明,他领一群孩子到麦田里放风筝。”他会做各种漂亮的灯,有纸糊的灯,也有小西瓜掏空做的灯,汪曾祺回忆道:“我们在这些灯里点了蜡烛,穿街过巷,邻居的孩子都跟过来看,非常羡慕。”儿子的学校开同学会,他能应儿子的邀请,高高兴兴为他们表演唱戏节目伴奏一下午。他自己会写字画画,却不像今天许多家长那样,要求孩子样样都得认真学习,他只是指点了一下儿子的书法练习。

汪父对孩子的学业是关心的,但是从不强求。儿子作文得到老师好评,“他拿出去到处给人看”;儿子数学不好,“他也不责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儿子十七岁时初恋,在家里写情书,他不但未加干涉,反而在旁边为他出主意。

有其父,有其子。得到过父亲兄弟般的爱的汪曾祺本人,对自己的子女也能像兄弟一样,平等,自由,轻松。他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下放张家口劳动时,幼儿园刚毕业的儿子用汉语拼音给他写了第一封信,他为了给儿子写回信,也赶紧学会了汉语拼音。对儿子的几次恋爱,他采取的态度是“闻而不问”,了解,但不干涉。因为,他相信儿子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决定。因为他的平等、自由、轻松,他的孩子们对他也就“没大没小”的,有时候叫他“爸”,有时候叫他“老头子”,就连他的孙女也跟着这样叫。一篇汪曾祺公子汪朗回忆父亲的报道,有这么一段,可以窥见汪家父子的兄弟式关系:汪朗谈恋爱,女朋友在北京市委党校工作。每逢汪朗去党校约会,快嘴的大妹妹总拿他开涮:你到市委党校上党课去了?久而久之,汪曾祺也接收了这个说法。晚上的约会,汪朗需要提早吃晚饭。负责准备晚饭的父亲总是很尽职,会认真地问儿子:“你今天几点上党课?”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的父子关系,好是好,也够温馨。但是,写成文章不够感人,不够震撼读者。比如说,可能有人会讲,不如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感人、震撼读者。对此,我深不以为然。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倘若以有一定人生阅历的成年人的眼光去衡量,那里边其实是缺少感人事实的。作者的四次流泪:第一次,“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园狼籍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第二次,“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倾斜,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了下来。”第三次,“等他的背影混在来来往往的人里,再也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第四次,收到他父亲的一封信,读到“……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时,“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客观地说,文中所写的事实本身都不足以感人,据考证,朱父信中的“大去之期不远矣”云云,亦非事实。唯一感人的,是朱自清先生的煽情文字。而且,这煽情的文字也不无破绽。例如,第二次流泪,就不够真实可信。父亲跟脚夫讲价钱、嘱托茶房照顾儿子,作者都是不以为然乃至不屑的态度,七年之后写文章回忆时,后悔自己当年“聪明过分”,“太聪明了”。从连续两次的“聪明过分”、“太聪明”,到看见父亲抱着橘子爬月台就不再“聪明”,“泪很快地流下来了”,这个180度大转变,我认为是不够自然的。比较正常的20岁大的男孩子,那种情况下大约都不会是坐在车厢里流眼泪,而是冲过去拉父亲一把。再说,当年20岁,写文章时27岁并做了清华大学大学中文系教授的朱自清先生,这样动不动就流眼泪,泪腺也未免太发达了一点,比林黛玉还能流眼泪。(这一点,就连人教社版初中语文课本编辑者也感到了不满,出了如下一道练习题:有人说,本文失之伤感。“一个20岁的大男孩是不是还要父亲这么照顾,而面临离别,是不是会这么容易流泪,我很怀疑。”你的看法呢?可以与大家讨论一下。)

不知道我这个人是否的确有点与众不同,反正,现在重读朱先生的《背影》,我不怎么感动,也不觉得它有多好。相反,现在我读汪先生的《多年父子成兄弟》,就非常感动,觉得它实在是一篇很妙的文章。我感动的,不光是里边有温馨的父子之爱,感人的夫妻之情。更有非常时期发乎人性的抉择。戴着“右派分子”帽子的汪曾祺偶尔从张家口回家,孩子们对他还是很亲热,“我老伴告诫他们:‘你们要和爸爸“划清界限”。’儿子反问母亲:‘那你怎么还给他打酒?’”一年春节,在山西忻县“插队落户”的儿子,带了一个人囚家破的空军将领的儿子回家,这在当时等于“窝藏罪犯”,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但是,汪曾祺和他妻子很快就理解了儿子的做法,并让他的同学在自己家里住了四十多天。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读到这样的情节,还能不被感动,不会流泪的。我以为,除了对那个时代根本不了解的人,就是泪腺欠发达的人了。我认为它是一篇妙文,因为它是典型的汪氏风格,文字清新素净,字里行间充满诙谐优雅,思想情感真实可信。换言之,我认为这是一篇才气、文采、情感、幽默、韵味、境界俱佳的作品。

不久前看到有人提出,假如要选一篇表现父子之爱的散文进中学语文教材,汪曾祺的《多年父子成兄弟》是不错选择,我赞同!

                                                         201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