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镜湖开元颐居酒店:读《管锥编》札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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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绪论
今日开始,每晚读一点《管锥编》,能懂多少算多少,不懂就先略过,此亦“管窥”之意。读的是三联版的《钱锺书集》,比较完整。希望可以持之以恒,至少先过一遍。
《钱锺书集》收钱先生六十年来各类学术、文学作品十种十三册。代序是杨绛先生写的,题目为《钱锺书对〈钱锺书集〉的态度》,主要有以下几层意思:
1、钱先生不愿意出《全集》,也不愿意出《选集》,压根儿不愿意出《集》。
2、钱先生绝对不敢以大师自居。
3、他不开宗立派,不传授弟子。
4、《钱锺书集》不是他的一家言。
5、《谈艺录》和《管锥编》是他的读书心得,供会心的读者阅读欣赏。
6、他酷爱诗。
7、他对自己的长篇小说《围城》和短篇小说以及散文等创作,都不大满意。
8、钱锺书常说自己是“一束矛盾”。
9、钱锺书说“自己志气不大,但愿竭毕生精力,做做学问。”
10、杨绛先生希望钱锺书先生毕生的虚心和努力,能得到尊重。
《管锥编》初序写于一九七二年八月,所谓“锥指管窥”,典出《庄子·秋水》。钱先生自谦其为“敝帚之享,野芹之献”,比之为“木屑竹头”。并感谢周振甫,以为“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
一九七八年一月又记,尚有论《全唐文》等书五种,因“多病意倦”尚未成编,“聊为异日之券。”
一九八一年八月又序,对全书进行增订,又及周振甫,盖此书为中华书局初版,周为编辑也。
一九八二年六月再版识语,感谢学人纠谬,有施其南、张观教、陆文虎三君。而范旭仑君刻意爬梳,是正一百余处。并感谢编辑马蓉女士。此次钱先生校定勘改五百余处。言“校书如扫落叶,庶免传讹而滋蔓草尔”。在在可见钱先生与学术一途,尽心以求完美,严谨求实之态度。
一九八九年十月三十日又弁言,谢学人王依民校仇百十事,又谢马蓉编辑。钱先生所作《增订》已出之二,自谓“床上安床”,后结集为《管锥编》第五册。(中华书局版)。对此书校勘增订,转瞬十余年,犹未尽焉,钱先生称之为“徒有务尽之虚愿,终以求阙为解嘲尔。”
一九九三年五月又弁言,二十余年后,钱先生“又一披阅,修益二十处”。自谦为“衰朽为学,如燃见跋之烛,行逆水之舟,徒自苦耳,复自哂也。”
《管锥编》为钱锺书关于中国典籍的阅读札记,是采用中西方文化的比较研究方法,博采众家,积数十年之力的集大成之作。共论述典籍十种,为《周易正义》、《毛诗正义》、《左传正义》、《史记会注考证》、《老子王弼注》、《列子张湛注》、《焦氏易林》、《楚辞洪兴祖补注》、《太平广记》、《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其中以最后二种耗力最巨,占全书近半篇幅。
注释:
钱锺书集:三联书店,2001年版。收著作十种:《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七缀集》、《围城》、《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槐聚诗存》。
周振甫:现代著名编辑、学者。为钱锺书编辑《谈艺录》、《管锥编》闻名于世。与钱先生为数十年挚友,有诗词唱和。主要著作有《文心雕龙注译》、《周易注译》、《诗品译注》、《诗词例话》、《文章例话》、《小说例话》,主编《文心雕龙辞典》、《谈艺录读本》等,有《周振甫文集》十册出版。
管窥锥指:典出《庄子·秋水》:“以管窥天,以锥指地”。形容见识狭小。又作“管窥蠡测”。《汉书·东方朔传》:“以管窥天,以蠡测海。”
2007-8-8夜记于砺剑阁
(今日先开个头,每周至少写一则吧。少量注释也是自己加的,聊作备忘。下一篇为——《周易正义》:论易之三名。下个星期发上来。学识有限,错解误解之处必然很多,过于艰涩的部分也会略过去,只希望可以坚持下来,如有会心之处,也算不小的收获。——砺剑阁主人记,2007-08-10)
读《管锥编》札记:论易之三名
易一名而含三义,郑玄解为“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说明“易”的涵义包含了对立辩证的多种思想,将互相矛盾的意思融为一体。
《毛诗正义》中说“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这是关于“诗”的一名而三训。
《论语义疏》自序中说:“舍字制音,呼之为‘伦’”,其中有:“伦”者次也,指书中事义相生,首末相次;“伦”者理也,指书中蕴含万理;“伦”者纶也,指此书经纶今古;“伦”者轮也,指此书义旨周备,圆转无穷,如车之轮。则是说“论语”中的“论”字有四种含义,这大约属于诠释学范畴,不知算不算艾柯所反对的“过度诠释”。
董仲舒《春秋繁露》中说“王”有五义:“‘王’者皇也;‘王’者方也;‘王’者匡也;‘王’者黄也;‘王’者往也;”这是关于“王”字的五种含义,大约是为统治者执政奠定话语霸权。
智者《法华玄义》中说“机”有三义:机是微义,是关义,是宜义。“应”亦有三义:应是赴义,是对义,是应义。这是释家经典中的例子。
董斯张《吹景集》中有一篇名为《佛字有五音六义》,亦为相类似的例子。
以上举例可知在中国汉语文字历史上,不仅一字可含多意,而且数意可以同时并用。这称为“合诸科”于“一言”。
黑格尔曾经鄙薄过中国的汉语,以为“不宜思辨”。又自夸德语能暗合天地的奥妙,举例说有将“相反两意合与一字”的德语现象,拉丁文也不见得有这种情况。
这是黑格尔不懂汉语,所以发如此无知的“高论”。好像某些老师在讲台上夸夸其谈,以为天下知识尽在吾心,自己永远站在真理一边。东西方的学问有时候表面上看“名字”相同,而其“实质”风马牛不相及,做学问的人要谨慎明辨之。
一字多意,粗分有两种。一种称之为“并行分训”。如《论语子罕》中有句“空空如也”,“空”可解释为“虚无”之义,也可解为“诚实”之义。《中庸》中有“至诚无物”句。第二种称之为“背出或歧出分训”。如“乱”可以解释为“治”,“废”可以解释为“置”。“大胜之”与“大败之”同义。
《墨子》中有关于“已”字的解说,就有两种相反的含义:“成”与“亡”。古人称之为“反训”。具体用到时,只取其中一义。
《论语·微子》中有“隐居放言”,这里的“放言”,可以解释为“极言尽词”,也可解释为“舍置不言”。在这句话中的意思只能选择其中一种。孔融有句诗:“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意思是“不言”。而《后汉书》里有句说“祢衡跌荡放言”,这里就有“放纵极言”之义了。
歌德非常反感对诗作解释,认为解释往往取原诗以代之,抵销了原诗的意蕴。
语出双关,文蕴两意,乃诙谐之惯事,固辞章所优为,义理亦有之。
《庄子·齐物论》中所言多属此类:“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可以解释为“此”,也可解释为“然”;“彼”可以解释为“他”,也可解释为“非”。此为庄子所理解之易象,所谓道枢也。
在传统文化语境中,遇到“可、否”、“唯、否”、“然、不然”等情况,先有正言,而后有反言,不宜倒置。
是非之辩与彼此之别,辗转关生。《淮南子》中说“是与非各异,皆自是而非人。”
清代常州派论词说“意内言外”,都是“隐”的意思。《论衡》中有“空书为文,实行为德”句。
古汉语的“衣”字有“依”、“隐”等相反的两种含义,兼盖“沉思翰藻”。谈论文艺的人或许可以体会其中的深意。
“易一名而三义”者,兼背出与并行之分训而同时合训也。
周敦颐《通书》中说“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也包含辩证的意思。
《公孙龙子》中有“不变谓变”的话。
《中庸》中有“不动而变,无为而成”的话。
《老子》中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庄子》中说《生生者不生》。
苏轼《前赤壁赋》中云“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词人也通过词赋表达辩证的思想。
古希腊哲人说“唯变斯定”,“不动而动”。中世纪哲人说“不变而使一切变”。
瑞士十九世纪小说《绿衣亨利》卷三中有比喻说“上帝寂然如伏鼠,宇宙拱而运旋”。这里将上帝比成鼠类,好像《圣经》中有将上帝比成“窃贼”一样。西方说上帝“静如鼠子,动如偷儿”好像中国韩非等人说的“圣人之道阴,在隐与匿。”《老子》中说“建德若偷”。
此篇为钱先生关于“论易之三名”的读书札记,主要论述一字多意之同时合用。《周易》为群经之首,钱先生于此篇开宗明义,引经据典,对中西文化进行比较研究,反驳了黑格尔的无知之谈,对中西方的文化源头进行了考察,发现“易”所具有相反相成的含义,在西方世界也存在相似的例子。学问之道,浩如烟海,对事物的认识,也充满了辩证的思想,从钱先生的札记中,可见中国古代典籍中散发着辩证思想的光芒,虽看似不成体系,而一言一句,亦有深义存焉。有识之士,当莫以等闲视之。
注释:
《周易正义》:(魏)王弼等 注 (唐)孔颖达 疏,十四卷,又称《周易注疏》,为《五经正义》之首,《十三经注疏》之一种。
《毛诗正义》:四十卷,唐代孔颖达等撰。系贞观十六年(642)孔颖达等人奉诏所撰《五经正义》的第三部,是对《诗经》“毛传”和“郑笺”的疏解,因此又叫《毛诗注疏》。
此书以隋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义》为基础,削其所繁,增其所简,采诸家之长,融会合一,融贯群言,包罗古义,但又有所创新。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终唐之世,人无异词”,可见其在唐代儒学中的正统地位和权威性。后来清人又将之刻入《十三经注疏》,成为《诗经》学最为重要的著述之一,影响至今。
《论语义疏》:十卷,魏何晏注,梁皇侃疏。
关于《论语》的历代重要注本有:三国时魏国何晏《论语集解》,南北朝梁代皇侃《论语义疏》,宋代邢晏《论语注疏》、朱熹《论语集注》,清代刘宝楠《论语正义》等。
2007-8-9夜砺剑阁主人记,8-10、8-14校定。
(此为《管锥编》首篇,奠定全书中西文化比较研究之基,至为重要。接下去将发《周易正义》之《乾》:体用之称。 砺剑阁主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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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体用之称
《周易正义》中说:“乾者,体用之称。”《说卦》里说:“乾”,健也。天之体以健为用。”乾者居《周易》之首,亦体亦用,是以自强不息。
一般宋代学者认为“体、用”二字始见于禅家六祖《坛经》而朱熹借用,事实上据《正义》来看,晋、唐经说早已袭用此说法。《文心雕龙》曰:“形用”,承魏晋习语。
孔颖达《毛诗正义》中说:“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
盖佛理而外,词章、经济亦均可言“体用”。
隋吉藏《三论玄义》中说:“般若为体,方便为用。”
《全唐文》中有:“道者德之体,德者道之用。”唐人以体、用二字为惯语,也算是老生常谈。
宋代学者二程“借用”体、用方法很多,多次在著作中见到,如“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理义,体用也。”
唐代的元稹、白居易因为“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是指通过科举考试,登上科第。
宋代儒家学者张载“借用”体、用说要比朱熹早,张载说:“德其体,道其用。”,后来清代顾炎武等人似乎都没有察觉。
清代戴东原憎弃宋学,却以指事、象形、形声、会意为“书之体”,转注、假借为“用文字”。说到“六书”,这又是承袭宋学了。
王安石的学生陆佃说:“君子之学有体有用。”“体用”乃王氏心传之一端。
《宣和画谱》中说,宋人作诗、文,贵“无字无来历”,品图画贵“凡所下笔者,无一笔无来处。”
章学诚《文史通义》中说:“《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
可是二者貌同而心异,不可不加明辨。不能得意忘言,则将以词害意,斯亦学道致知者之常弊。古人哲人有鉴于以词害意,于是以言破言,用文字消除文字之执。这样造成文字循环。
古希腊怀疑派说:“好比泻药,腹中物除,药亦泻尽。”
苏轼论“车轮战法”时说,作诗时博依繁喻,如同四面围攻,八音交响。
罗璧论《庄子》说:“文章一事数喻为难,独庄子百变不穷。”是说庄子善用繁复的比喻。西洋柏格森也喜欢取象设譬,结果罗素就嘲讽他,说他比喻纷繁,无人能比。
柏格森自己说,比喻有变化,是不让一个比喻占有一个对象,以至限制思想。
弗洛依德也说,比喻要变化,因没有一个比喻是长久不变的。这里是将譬喻看为致知之具,穷理之阶。
哲人得意而欲忘言,得言而欲忘象,适供词人寻章摘句,含英咀华。
《周易正义》中的“实象”、“假象”之辨,很适合谈论文艺中借鉴使用,对于汉唐注疏应予以留意。
此篇为钱锺书通过分析“乾”所包含的“体用”之名,逐步探讨了“体用”的哲学思想在中国历代典籍中的发展传承,以及儒、释、道之间的相互影响。同时对易之象与诗之喻进行了比较分析,也从西方文化中寻找例证,以资对比借鉴。对于语言文字及修辞方法的功用、利弊进行了详细论证,以引起谈艺者的注意。
2007-8-10夜作于砺剑阁,8-16校定
(接下去将发布《周易正义》——《泰》:人中之说,《周易》是中国古籍中最难懂之书,是文化元典,联系当前实际,虽历经千载,总会有一些感想。——砺剑阁主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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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人中之说
泰卦乾下坤上,元代杨瑀《山居新语》中记载,赵孟頫有一次看到别人给自己画像,说道:“人中之上,眼、耳、鼻都是双窍,人中之下,口与二便都是单窍。这正是泰卦之象呵”。
后来陈继儒《晚香堂小品》中也承袭了人身九窍为“泰卦”之说。陶宗仪《辍耕录》也采用了这种说法。
郎瑛在《七修类稿》中以“口”为人中,反驳了这种说法,但未说明出处。
王弘《山志》里论八卦备于人之一身,也是承袭了元代以来的陈旧说法。
《逸周书》中认为“中”是讲“人的下体形象”,曹籀的《古文原始》据此以为《说文》中“中,和也”的解释有误,其中的“和”实际上应该是“私”,正解为“中,私也。”这与西方旧日的解释有些类似。
古人遇到意义不好的字常常避免使用或是进行删改,“中”字的意思,如果真如曹老头的解释,那典籍里的“中”字真的是避无可避,删无可删了!
泰卦,是《周易》中第十一卦。小往而大来,吉,亨。泰卦表现为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象征君子之道渐长,小人之道渐消。
天地交而万物通,是为泰卦之象。无往不复,是天地之间的自然规律。
此篇为钱锺书关于《易经》泰卦的读书札记,短小精悍,点到即止。论泰卦为人中之说,流传甚广。关于“中”字之训,又有人体私处的解释。泰者,通也。以之喻人身九窍,或是阴阳交合之意,或许也有一定的道理吧。
2007-8-11夜记于砺剑阁
(接下去将发布《周易正义》——《蛊》:干蛊之解,钱先生主要在义理方面下功夫,并未纠缠于象数之解,其眼界是开阔的。——砺剑阁主人记)
读《管锥编》札记:干蛊之解
蛊卦是《易经》的第十八卦,蛊,刚上而柔下,利涉大川。山下有风,是为蛊卦之象。
《尚书大传》云:“今言蛊者,是卦之惑乱也”。
《左传》云:“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
《易·序卦》中说:“蛊者,事也。”虞翻、李鼎祚等人都将“干父之蛊”解释为继承父亲的事业。后来,《颜氏家训》等书都袭用了这种说法。宋代以后才有将“干蛊”解释为弥补父亲罪过之义。
王弼将“蛊”解为“事”,正属“古训”。朱熹用“汲汲乎干父之劳”,不是“直笔”,而是引用“古训”。
朱熹在《答刘平甫》中有“愚意讲学、干蛊之外”句,这里的“干蛊”乃办事、了事之意,寻常书札中语也。
唐、宋正史、野记及诗文中用“干蛊”之“古训”者,俯拾皆是,都是意思非常显明,无庸疑揣的。
《南史》中有“敬容材实干蛊”;
包何诗句有:“他时干蛊声名著,今日悬弧宴乐酣。”
苏辙诗句有:“迟年最长二十六,已能干父穷愁里。”
刘克庄《后村大全集》中有“干家蛊,应世务,绰然余裕也。”
以上这些例子中的“蛊”,都解为“事”。
《全唐文》中有“夫人京兆韦氏……移天有干夫之蛊”,可见“干蛊”此语不仅只用于父子,也可用于夫妻。
洪迈《夷坚志》中有“使长子干蛊”句,意为代父办事营业。
“干蛊”宋代之后虽多作“盖父之愆”解,“理事”之义并未湮没。
此篇钱先生主要论述《易经》蛊卦中的“干蛊”之解,历代使用主要有两种含义,一种是“古训”,理事之义,用到的比较普遍。另一种意思为“盖父之愆”,是从宋代之后开始使用的。好像禹继承父业,又弥补鲧的过失。对蛊卦的解说本来就有“干父之蛊,用誉,承以德也,终无咎也。”可见继承父亲的志业,要用声誉、功德,才会没有灾咎。其本身就有弥补父亲过失之义,两种解释有一定的关联性。宋代之后主要只取其“盖父之愆”一义,或许与理学兴盛,为尊、贤者讳有关。但对蛊卦的理解也失之片面了。
2007-8-11夜记于砺剑阁,8-22日校定
(接下来将发布《周易正义》之《观》:神道设教,是其中较为重要的一篇,钱先生目光如炬,洞烛幽微,发而为文,亦为不刊之论。——砺剑阁主人记)

读《管锥编》札记:神道设教
风行地上,是为观卦之象。朱熹云:“观者有以中正示人而为人所仰也。”
《系辞》:“阴阳不测之谓神,一阴一阳之谓道。”
《彖》:“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礼记》中说“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
将这两句话进行分析,可视作古人政治治理的主要观点。
《淮南子》中说:“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
盖世俗之避忌禁讳,宗教之命脉系焉,礼法之萌芽茁焉,未可卑为不足道也。
这是说宗教、礼法的起源是因为世俗存在避忌禁讳,宗教与礼法共同承担控制百姓思想的治理功能。
《墨子·明鬼》篇说:“如果天下人都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天下又岂会混乱呢?”
后世谈士阐发关于政教结合的看法,与墨子的意见暗合。
魏禧《魏叔子文集》云:“刑赏穷而作“春秋”,笔削穷而说地狱。”
魏源《古微堂集》云:“鬼神之说有益于人心,阴辅王教者甚大;王法显诸所不及者,惟阴教足以摄之。”
夫设教济政法之穷,明鬼为官吏之佐,乃愚民以治民之一道。
上面二位姓魏的学者只看到了设教的治民之道,而没有反省其愚民之非,未免考虑有所不周。
十八世纪英国史学家吉朋有名言:“群氓视各教皆真,哲人视各教皆妄,官僚视各教皆有用。”
吉朋又说,哲人于国家所奉宗教,“貌敬”而“腹诽”;君主崇祀神道,亦藉以驭民,初非虔信。
古希腊哲人说,对于国教以至俗世所信,不妨二心两舌,外示和同而内不奉持。
蒙田、笛卡尔且标榜这是律己之首要。
十六世纪基督教神甫对于不予赞同之信仰,表面上并不表示反对意见,称为“内心保留”之法,与“腹诽”作用类似。
《老子》说“和其光,同其尘”,可见这种类似言教古今中外是比较普遍的,当不以为少见多怪。
柳宗元《断刑论》中说:“且古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耳,非为聪明睿智者设也。”
古希腊、罗马文史屡言君主捏造神道为御民之具,奥古斯丁亦曾对此进行驳斥。
马基雅维利明确说:“为君者不必信教,而不可不貌视笃信。”
孟德斯鸠认为,庶民不信神道,害犹不大;君主若不畏天惧神,就好像虎兕出柙,必当为所欲为。
中国古代常借天变等异常情况来谏诫帝王,说是“天怒”、“天罚”等等。后世史学家特别在史书中增设了《五行志》。只是有时帝王为了推卸责任,反将这种罪责转嫁到大臣身上,如《汉书·翟方进传》就因为“荧惑星变”,结果致臣下方进自杀抵罪。
盖凡臣下所以律君上者,君上莫不可以其道加诸臣下,反戈倒击,接箭还射,诿过有词,移祸多术。此类事例史不绝书,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矣!
当然历史上也有一些特别的例子,《吕氏春秋》记宋景公时“荧惑在心”,子韦说这是“天罚”,祸当于君,但也可以移于宰相、移于民、移于岁。结果公不忍,“宁独死”;
《左传》里记载楚昭王时天现异象“有云如众赤鸟,夹日以飞”,周太史说:“其当王身乎!可移于令尹司马。”楚昭王也算一个好汉,说“有罪受罚,又焉移之?”遂卒。
这两个例子说明有些君主畏天,甘愿受罚。结果臣下却教之可以欺骗上天以逃其罪。后来对天有异象的解释也就日渐混乱,君主偶想修德弥过,臣下却乱拍马屁,贡谀长恶。
《旧唐书》中记群臣言慧星见乃“高丽将灭之徵”,《朱文公文集》记:“士大夫语及天变,则尽以归之虏酋。”足见“可移于宰相”、“可移于民”之外,又有“可移于敌国”,这真是谄佞之言,无以复加了。
司天以儆君者,亦可遮天以媚君。
《荀子·君道》所谓:“有治人,无治法”。
“神道”之“教”,遂同虚“设”矣。
执政者常不罪己,美国尼克松尝言:“我负责,人任过。”
俾士麦说“法不良而官吏贤,尚可为治;官吏否恶,则良法亦于事无济”。这种说法与荀子“有治人,无治法”之旨旷世冥契。
李商隐《过故崔兖海宅》:“莫凭无鬼论,终负托孤心”,道出“神道设教”之旨,词人一联足抵论士百数十言。
顾炎武《日知录》卷二:“王政行乎上,而人自不复有求于神,故曰:‘有道之世,其鬼不神’。”
文廷式《纯常子枝语》:“余谓政治家当言赏罚,宗教家则言吉凶。赏罚明则行善者吉,作恶者凶,天下晓然,祈祷之事自息矣。”
马克思尝谓,宗教乃人民对实际困苦之抗议,不啻为人民之鸦片。
此篇重要,钱先生特拈出《易经》观卦中“神道设教”一语,纵论“神道设教”之起源,及在中西方文化思想发展史上的变迁过程。执政者以民众约定俗成的避忌禁讳为可乘之机,利用宗教来麻痹、钳制民众的思想,用思想鸦片来毒害人民。通过宗教的教化作用,树立歪曲颠倒的信仰世界,来弥补法律等管制的不足。统治者随意践踏与解释天道驭民的思想观念,将人们禁锢在善恶报应生死轮回的迷信思想之中。
注释:
李商隐《过故崔兖海宅》:
“绛帐恩如昨,乌衣事莫寻。诸生空会葬,旧掾已华簪。共入留宾驿,俱分市骏金。莫凭无鬼论,终负托孤心。”
2007-8-12夜记于砺剑阁,8-24校
(此篇为《管锥编》之重要篇章,所论甚当。接下去将发布《周易正义》之《噬》卦:噬嗑之象。因琐事繁忙,待二周后数篇一并发上。——砺剑阁主人记)
读《管锥编》札记:噬嗑之象
《彖》曰:“颐中有物曰噬嗑。”啮而合之,相反相成,为享通之象。比拟亲切,所谓“近取诸身”也。
古希腊赫拉克利都斯首以辩证之正反相成喻为弓弦或琴丝之张。近世尚有以“剪刀”及“咬嚼”为喻,正同“噬嗑”之象。
英国滑稽者尝谓夫妻反目如巨剪之分张,外人多事干预,必遭切割之苦。
对“噬”卦的理解当参照“睽”卦,睽者间隔也,噬者破间隔而通之也。
此篇亦短小,钱先生在解释“噬嗑”为相反相成之象时,引入西方例证以资对照,其义甚明。对“噬”卦的解释为利于狱,是指人世间的纠纷产生隔阂,只有冲断这些阻隔,才能达到亨通畅达之境。对于犯罪的产生,亦应及早引起警惕,《系辞》谓之:“小惩而大戒,此小人之福也。”即为此意,若任其发展,积恶至“何校灭耳”(刑具压在头上,遮灭耳朵),则罪不容赦,凶多吉少矣。钱先生以长篇小说《围城》闻名于世,此篇引夫妻反目喻为巨剪分张,足见感情婚姻如处理不好,亦为“双刃”之剪,既伤己,复伤人矣。
2007-8-13夜记于砺剑阁

读《管锥编》札记:口舌与口腹
《象》曰:“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正义》:“祸从口出,患从口入。”《大戴礼》中有篇《机铭》用“口戕口”三字涵括此象,似乎还没有学者注意过。
《彖》曰:“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颐之时大矣哉。”
《焦氏易林》中有:“杜口结舌,言为祸母。”
刘禹锡《口兵诫》:“我诫于口,惟心之门……可以多食,勿以多言。”
以上所言,皆严口舌之戒而弛口腹之防,亦见人之惧祸过于畏病,而处世难于摄生矣。
此篇颇值注意,钱先生主要谈言论与饮食对于养生之关系。《颐》卦为《易经》第二十七卦,上下二阳,内含四阴,外实内虚,所谓养正则吉,谈的是人生颐养之道。饮食不节,则残贼群生,不宜于养生。口腹之欲,为人之自然属性。言论自由,则是人之社会属性,《老子》说“大智若愚”,《论语》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慎言是对的,但过于慎,必然禁锢人格发展,阻碍社会进步。历代统治者对知识分子阶层一律采取高压政策,称之为“儒以文乱法”、“知识越多越反动”,最终造成“无声的中国。”钱先生历经十年浩劫,又是“洗澡”,又是“改造”, 文网森严,遁身无术,“文章满纸书生累”,就算不是“历史反革命”,也难逃“反动学术权威”之名,此篇亦可见其历经丧乱之感慨,书空咄咄,复何言哉!
2007-8-14夜记于砺剑阁,8-15再记。

读《管锥编》札记:男女歧视不齐
《大过》为《易经》第二十八卦,此卦四阳二阴,四阳居中过盛,阳过于阴,故称大过。
《象》曰:“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象》曰:“老夫女妻,过以相与也。”“老妇士夫,亦可丑也。”
陈琳《止欲赋》:“忽日月之徐迈,庶枯杨之生稊。”,盖言虽恨佳期之后期,犹冀年老而能得少室也。
这里说的是在古人看来,“老夫少妻”,那是“枯杨生稊”,无不利。而“老妇少夫”,则是“枯杨生华(花)”,那就“无咎无誉”,而且不会长久,“亦可丑也。”同样一件事,对男、女之褒贬则天壤之别矣。对女性,则要求“从一而终。”
《诗·卫风·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些都是典型的双重道德标准,造成男女之不平等。结果连古人都开玩笑说:“如果制定礼法规则的是周姥而非周公,一定不会这样!”
清人李渔有所谓:“女戒淫邪,男恕风流。”
《西游记》里唐僧号称十世童身,而观世音却因净瓶内柳枝沾了微尘,就要罚向人间,当个风尘匪妓(事见元人院本《度柳翠》),结果连学道修行一事,在男人是守身,女人则要失身,真乃重男贱女之极致也。
古代传统将女性作为男性泄欲之工具,以为女人守贞,反负色债,女子纵淫,便有舍身捐躯诸功德。西方《圣经》中也有类似的例证。
此篇钱先生主要谈中西方传统中男女不平等的观念与事例。此亦父系社会之遗迹,男权社会之勃兴也。《诗经》中言生男则为“弄璋之喜”,生女即称“弄瓦之喜”,男女之别本为生理之异,而礼教人伦,则将女性束缚于男子掌控之下,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用父权、夫权、神权、族权等层层锁链将女性禁锢终生。而且不得表白情感,稍有差池,即称为“淫邪”。当今之世,虽时移世异,大有改观,而重男贱女之遗毒,仍有其市场,女性之地位,亦时常有如“男性之恩赐”。男女平权之路,亦任重而道远哉。
2007-8-15夜记于砺剑阁,8-16夜再记

读《管锥编》札记:睽之三义
《象》曰:“上火下泽,睽。”这是说此卦火灾于上,泽润于下,有睽违乖异之义。
《正义》中说,水火相济,本可用于烹饪。然而此卦火炎上而泽润下,无相成之道,所以为乖。郑玄曰:“睽,乖也。”
《序卦》曰:“家道穷必乖,故受之以睽。”
《彖》曰:“火动而上,泽动而下。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事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睽之时用大矣哉!”这是说天地对立,却化生万物;男女有别,然而心志相同;万物形态各异而品类相似。可见 “睽”的意义,是“体乖而用合也。”这即为相反相成,有隔有通之义。
具体分析之,“睽”义存在三类:
一者“体乖而用不合”,即火在水之上也;
二者“体不乖而用不合”,如睽卦中离为中女,兑为少女,共同合成睽卦,以之象征二女同居,而心志行为不同。这是指二女同居,则同中之同,反致睽乖,貌合神离,无相成之道。
三者“乖而能合”,好像天地事同,男女志通一样,相反相成,体睽而用合。
《左传》里晏子论“和”与“同”曾说:“水与水混在一起,谁会喜欢喝;琴瑟专取一种,谁会爱听呢?”这是说事物全同为“一”,或是全异而至于“睽”,诉之于感官都会显得过于单调、麻木。好像《参同契》里说的“去冷加冰,除热用汤”,只会“愈见乖张。”只有异中有同,同中有异,才是感应之大道。
此篇为钱先生解说睽之三义,辨阴阳相反相成之性,明感应之真谛。事物从表面上观之,似乎对立矛盾,而实际上包涵了相互依存,相反相成的属性。深明睽义三味,则遇挫折而犹思奋起矣。男女志通,“乖而能合”,亦所谓“围城”之道也。
2007-8-16夜记于砺剑阁,8-17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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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互文相足
山下有泽,为损卦之象,损其深,以增其高。
《象》曰:“君子以惩忿窒欲。”这是指君子观察损卦之象,则惩戒自己的忿怒,窒息自己的欲望。这里的“惩”与“窒”是互文,意义相近,而又相互补足。
杜甫《潼关吏》:“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上句言坚,下句言高,亦为互文,分解非是。这就是孔颖达所作之解“互文相足”。
《礼记》中说:“君子约言,小人先言。”郑玄作注说,“约”与“先”是互言,君子“约”则小人“多”矣,小人“先”则君子“后”矣。唐代的孔颖达很聪明,读书能触类旁通,他所说的“互文相足”,是借鉴的郑玄的说法。
《左传》中有句:“郑昭宋聋”,也是典型的互文相足。说“郑昭”,是言其“目明”,则宋不明也;“宋聋”是言其“耳闇”,则郑不闇也。耳目各举一例而对以相反。
将以上有关“互文相足”的例子放在一起研究讨论,其用法就十分显明了。
此篇钱先生主要解说古代文史作品中有关“互文相足”的特征及用法。盖“互文相足”为一种修辞方法,在意义上相反相成,将事物的特点通过相关的修饰进行对比,以达到二者之区别愈加突出的效果。
2007-8-17夜记于砺剑阁

读《管锥编》札记:豕象食色
《彖》曰:“姤,遇也。”天下有风,为姤之卦象。
姤,“女壮,勿用取女。……初六:羸豕孚蹄躅”,这里“羸豕”指母猪,“蹄躅”通“踯躅”。
从姤卦上看,一阴而遇五阳,阳渐消,阴渐长,故有女壮之象。一女而遇五男,则女德不贞,不能从一而终也。用母猪之躁动不安来作比喻,谓不可娶女,是指淫欲也。
《左传》里卫夫人南子与宋朝淫乱,则野人作歌,亦以猪的形象作讽喻。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南海刻石,文曰:“防止内外,禁止淫泆(逸),男女絜(洁)诚;夫为寄豭(公猪),杀之无罪。”这里也是以“猪”来借指男女淫乱,可资参验。
寒山诗曰:“世有一等愚,……贪淫状若猪。”
观之西方,古希腊、罗马亦以“壮豕”、“羸豕”等词为猥亵之语。
近世西语称淫秽之事曰:“豕行。”
对“豕”之义进行考察,不仅象征色欲,亦复象征食欲。
封豕、封豭,古之口实,《艺文类聚》引《封豕赞》所谓:“有物贪婪,……荐食无厌。”
古罗马哲人言,人具五欲,尤耽食色,最与驴、豕相同。以驴象征色欲,以猪象征食欲。
古典小说《西游记》里形容“猪八戒”,谓其“食肠”如壑,“色胆”如天,是关于“豕”之二义的综合,一身而兼二任者。
《老子》中说:“圣人去甚,去奢,去泰。”河上公解释,“甚”指“贪淫声色。”
根据《说文》:“甚,尤安乐也,从甘,从匹。”
这是说“甚”字是由“甘”与“匹”组成的,朱骏声解释为:“甘者饮食,匹者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故训安乐之尤。”
可见我国古文字里的“甚”字与古典小说里的形象“猪八戒”一样,都是身兼两义,以一当两,为饮食男女、食色之欲的象征。
此篇为钱先生解读古汉语中“豕”兼食色两义之札记。食色为人之大欲,“饭暖思淫欲”,本互相影响,若不加节制,贪婪无已,则与禽兽驴豕无异。此旧说由来已久,是以“豕”之习性来作比喻,盖人与禽兽自然属性有所类似也。据闻钱先生最喜小说《西游记》,多次转引,熟读而流,或因其不仅深孕佛理禅机,亦为古代小说之最有趣味者也。今逢“金猪”(或曰“土猪)之年,吾亦扎堆凑阵,聊为“金猪”之父,未知其喜忧参半也。于今猪肉之价暴涨,民生有所扰,“天蓬元帅”顾盼自雄,可谓“咸猪”翻身矣。
2007-8-18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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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息之二义与反象以征
《彖》曰:“革,水火相息。”
按照王弼的《注》与孔颖达的《正义》对“息”解释,兼“生变”与“侵克”两义。指不同性质的事物放在一起,互相对立相克,并产生变化。
《汉书·艺文志》论诸子十家曰:“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相反而皆相成也”这即是对《易经》中“息”的确凿解释。
“息”有生之义,与“消”为灭之义相对。
《太玄经》中有“息金消石,往小来奕。”
贾谊《鵩赋》云:“合散消息,安有常则。”这里举的例子中“消”与“息”对。
罗壁《识遗》中解“息”字有二义:
一义为止。如《中庸》“不息则久”,《左传》“王者之迹息”;
另一义为生。如《周礼》“保息以养万民”,《孟子》“夜之所息”。
这是仅知道生息、止息两义之歧出分训,而未注意到《易经》中“息”的用法是以生息、灭息二义之同时合训也。
泽中有火,为“革”卦之象。郑玄解之曰:“革,改也。”改革之义。
《彖》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义大矣哉!”
“初九:巩用黄牛之革。”《注》解之曰:“巩,固也。牛之革,坚韧不可变也。”
段玉裁解释说:“巩”是固的意思,“革”是变更的意思,这里“巩”与“革”的意思相反相成。
这是用牛革来象征事物之牢固不变,以见积重难返,习俗难移,革故鼎新,进行改革是很艰难的。
这里用“难变之物”为“变改之名”,正言相反,用反象来表达意思,拟事寓意,须逆揣而不宜顺求,这种修辞方法姑且称之为“反象以征”。
如俗语所说“此地无银”,为欲盖弥彰也。
西谚所说的:“草木丛生,谓之‘光风’”。所谓的“光”也是反语,实际上是形容草木浓密,不通光漏风之义。
有关“反象以征”,在解梦圆谶中经常用到。
《世说新语》中说梦到棺材,为富贵之象。(升官发财)
《儒林外史》中也说梦与现实相反,“说凶得吉”。
《礼记》中记载,不能射箭之男子,则悬弧于门左。
《曾子问》:“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这里的灯火灿然,终夜不息正表示家中黯然若失的离别之苦。
黄遵宪《日本杂事诗》九一首云:“绛蜡高烧照别离” ,这是中国古代的传统礼俗逐渐失传,而在东瀛尚能见到。
《韩非子·观行》:“西门豹性急,常佩韦以自缓;董安于性急,常佩弦以自急。”
在实际应用中,“反象以征”若使用不当,不仅不能产生效果,还会产生误解。
从前英国有个文人写信给女友,说送她酸辣泡菜一坛,希望她改变性情,变得温柔体贴。如果女友没收到信,不解他的心意,性情变得更加尖酸泼辣,那不适得其反了么!
《云仙杂记》中载:从前杜甫的儿子宗武将自己诗作给阮兵曹看,阮回赠了一把石斧与原诗一并送回。杜甫儿子说:““斧”,父斤也,是说让我父亲帮忙修改吧。”不久这话传到阮兵曹那里,阮说:“哪里话!你误会了,我送石斧是想你早点将手砍了,这手若还在,你还以为天下诗名尽在杜家呢!”
这里是用事物本来之义,如果用“反象以征”妄作解人,反而闹出笑话。
宗教家常以虚空的房间、未曾书写的白纸来比喻事物的本质。宋代周敦颐的《太极图》也以空白圆圈为大道之原。这些都是以“反象”来象征事物的实质。
波斯古神秘诗人鲁米曾经写过一个故事,说希腊人与中国人在国王面前比赛绘画技术。国王于是命令每个人完成一个石壁。中国人画得五光十色,极绘画色彩之能事。希腊人放弃使用色彩,只将石壁打磨得光滑如镜。结果国王重赏希腊人,认为这样可以看到天道的真实面貌,同上帝进行对话。这即为“空诸所有”之象。
此篇为钱先生解说“息”之二义与“革”之“反象以征”的札记。其中“反象以征”是重要的修辞方法,在变革中包含了相反相成之义,以相反之意象来表达实质的意义。全篇通过对“息”、“革”的解释,从多个角度予以分析探讨,层层论述,使得人们对事件的认识愈加深入,在认知事物的本质时,灵活运用逆向思维,无论求知还是谈艺,都有很重要的借鉴襄助。
2007-8-18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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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簌簌之音义
震卦,为雷的象征。《象》曰:“君子以恐惧修省。”
震,“六三:震苏苏;上六:震索索;”《正义》解为:“畏惧不安之貌。”这样解释是正确的,虞翻解释为:“死而复生曰苏”,则不甚确切。
《水浒》第三七回宋江听梢公唱湖中歌“老爷生长在江边”,(《封神演义》第三四回转引此歌),“都稣软了”
《水浒》贯华堂本第四二回言宋江逃入玄女庙,“身体把不住簌簌地抖”
以上例子中,“稣”、“簌簌”与“苏苏”、“索索”,皆音之转,其义类似。
今之吴语言恐战或寒战,尚曰:“吓稣哉!”或“瑟瑟抖”。
此篇钱先生主要谈“籁籁”之音义变迁。重雷交相往来,震惊百里,本为自然之象。人因感于情(恐惧、寒战或激动等)而引起身体变化(稣软或发抖),主要从声音、形貌等方面进行修饰,才有“身体稣软”、“籁籁发抖”等语。吾乡瓯越(今温州)方言形容恐战或寒战,尚曰:“格格抖!”盖亦音转之例。
2007-8-19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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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欲之正反两面
《彖》曰:“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序卦》云:“物不可以终动,止之,故受之以艮。”
《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王弼私下里引《老子》宗旨来解释《艮》卦,孔颖达则昌言不讳,以闭塞视听为静心止欲之先务。
孔颖达在《正义》里遍引老、庄、列语对《易》经进行注疏,后来陈澧在《东熟读书记》里指摘之。事实上郑玄为《礼记》作注的时候,就引用过《老子》语句。要论不谨守家法,自郑玄始。
唐代孔颖达尊奉道家,受到释家的丑诋,唐释道宣《高僧传》里说他:“心存道党,潜扇蝇言”。这种说法是很可笑的。
“隔物欲”而取于“背”,有二义焉。
一者不见可欲。转身背向可欲之物,则衷曲不乱也。这里虽然没看到,心里难免会想。
二者见不可欲。寒山诗云:“真心出语直,直心无背面。”这是说要看到欲望的背面,别幻象于真相,不被表面现象所干扰迷惑。
世欲常态表面上常虚词取悦,背后方实言无饰。
《庄子·盗跖》:“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 所谓“明里一团火,暗里一把刀。”是也。
《五灯会元》中载:“道人之心,质直无伪。无背无面,无诈妄心。”这是指说话中如有“背”有“面”,即存“诈妄”。
《红楼梦》中贾瑞照“风月宝鉴”,跛足道人嘱其千万不可照正面,只能照背面,也是用“艮其背”来疗治邪思妄动之症。
西方中世纪也有将“俗世”比喻成美貌妇人,表面看美艳绝伦,惊为天人。转身见背面则白骨腐肉,蛆虫满布。这与“风月宝鉴”之正反异照,意义有些近似。
陆龟蒙《登高文》所谓:“反掌背面,天辽海隔。”苟明此旨,则不必执着于颜面之与尻背。
《镜花缘》里描写“两面国人”,初见是一张“善面”,反过来则是“恶面”,就没有前后正背之别了。
这些例子貌异心同,都是作者想表达邪恶常隐藏于背面,内心,而美好经过修饰显露在外,产生炫目惑者的作用。盖《聊斋》中之所谓“画皮”者也。
此篇为钱先生解析欲之正反两面之读书札记,颇堪玩味。《论语·季氏》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三得。”盖人生之各阶段,欲望可谓无处不在,面对诱惑,不仅要知止则止,不见可欲;更应该从正反两面探求事物的本质,“见不可欲”。吾嗜书如命,读藏有年,积毒颇深,读此一篇,或对于人生世相之进退取法,不无助益乎!
2007-8-19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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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征夫不复与荡子不归
《序卦》曰:“物不可以终止,故受之以渐。”,渐,为渐进之义。
山上有木,为渐卦之象。《象》曰:“君子以居贤德善俗。”
“九三: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王弼为其作注说:“丈夫出征久而不归,有些妇人则不能守贞矣。”这种解释颇切世情,而儒家经生常斥责以为猥琐,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后世诗赋吟咏思妇闺情,常形容其坚贞如一,独守空房,却很少表达这种情感。而事实上,远役长离,是不能确保无事发生的。
《古诗十九首》:“荡子行不归,空房难独守。”
《汉书·李广苏建传》:“子卿复年少,闻已更嫁矣。”
吕居仁《轩渠录》载辽妇寄夫从军南下诗:“垂扬传语山丹,你到江南艰难;你那里讨个南婆,我这里嫁个契丹。”
这些例子都说明在战争的乱世年代,夫妇长离,征夫不复与荡子不归,虽有烈女贞妇,也仍然会发生一些空房难守的情况。
《诗·东山》写征人的内心独白:“当年新婚,爱好甚挚,久睽言旋,不识旧情未变否?”这是忧虑与妻子阔别长久,未知其会不会移情别恋,正所谓“近乡情更怯”耳 。
西方古诗歌中尚有描写征夫千里归来,妻子大骂道:“你离我去时飞快,头上好像插了鸟毛,就没考虑到归来时要背着乌龟壳么!”话虽粗鄙,却是人情之常,与王弼的注解有些相近。
此篇为钱先生谈征夫不复与荡子不归之读书札记。《围城》小说主人公“方鸿渐”之名,即来自于《易经》渐卦。在古代纷繁乱世,夫妇别离的情况非常普遍,女性受儒家“从一而终”观念之束缚,只能孤芳孑处,矢志蕴愁。无论身心,都受到了莫大的压抑与伤害。钱先生关注到女性因征夫不复与荡子不归而改嫁的少数现象,认为是值得同情能予理解的人之常情,这种看法是很可贵的。渐卦似亦可作为量变到质变的过渡阶段,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风”起也。当年毛公“引蛇出洞”之初,语多慷慨,及至出了几个“大右派”,则抛出一篇“事情正在起变化”之檄文,好比如来佛祖反掌,迅雷不及掩耳,尽将一干猢狲们压至五指山下,上面再踏上一只脚,累世不得翻身矣。
2007-8-19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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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喻之两柄与多边
《象》曰:“泽上有雷”,为归妹之象。
《序卦》曰:“进必有所归,故受之以归妹。”
《彖》曰:“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人之终始也。”
这是说天地之气互相交流而后万物勃兴。人始于乾,而终于坤,故为人之终始。
“归妹以娣”,是指少妇从嫁为妾,《正义》解为:“虽非正配,不失常道”。如跛足之人尚能行走,偏盲之人尚能视物。
可见“归妹以娣”如同古代习俗中的“姐妹共侍一夫”的婚姻模式。
同样以跛足、偏盲来作比喻,在《归妹》与《履》二卦中,拟象全同,而旨归完全相反。
同样的形象拿来进行比喻,可以表示褒、贬、喜、恶等相反对立的涵义。可见关于修辞的学问,是应该认真探讨的。
西方斯多噶派哲人尝曰:“万物各有二柄,人手当择所执。”钱先生借用一下这个概念,来表达其论主旨,就是“比喻之两柄”。
“水中映月”的比喻常见于释家典籍,以表不可触及之意。然以至道比喻水中之月,是感叹其玄妙。如以俗世以喻水月,则斥其虚妄。毁誉之别于此见焉。
诗人在词章里也是沿用这两种用法的。
施肩吾《听南僧说偈词》:“惠风吹尽六条尘,清净水中初见月”。谓高妙而不可及也。亦“高山仰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是为心服之赞词。
《红楼梦》第五回《枉凝眉》曲:“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这是点化禅藻,发抒绮思,是为心痒之恨词。
《申子·大礼》:“衡设平无为,而轻重自得。”
诸葛亮《与人书》:“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
王涯诗曰:“用心空学秤无私。”
这是以秤之公平来比喻为人无成见私心,处事待人,公平允当,褒夸之词也。
《朱子语类》:“这心之正,却和秤一般,未有物时,秤无不平,才把一物在上面,秤便不平了。”
周亮工《书影》:“佛氏有‘花友’、‘秤友’之喻,花者因时为盛衰,秤者视物为低昂。”这是以秤之倾斜来比喻心之失正,人之趋炎,讥诮之词也。
从以上的例子,足见世异殊域,执喻之柄,亦每不同。
在西方,意大利语或英语中均有“使钟表停止”之喻,但褒贬之旨各别。
一种是形容女性容貌美丽的,好像中国人形容美女“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一样。
另一种是形容女性容貌丑陋的,好像《孤本元明杂剧》中《女姑姑》里的丑女自述:“驴见惊,马见走,骆驼看见翻筋斗!”
比喻之两柄,就好像对待朋友忠诚与虚伪两面一样,在使用时是需要注意谨慎的。
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这是因为一事物的属性不尽相同,进行比喻之人所取的角度不同,比喻的效果也不同。如以“月”为喻,可以月之“圆”为喻,亦可以月之“明”为喻,是以“指”同而“旨”异也。
“月”还可以用来比喻眼睛,表明察洞烛之意。如苏轼《吊李台卿》:“看书眼如月。”
“月”还可以用来比喻女性君王,太阴当空之意。如陈子昂《感遇》:“微月生西海,幽阳始代升。”后人陈沆认为“微月”是隐射武则天。
同样是马,在《易经》里以马比喻“坤”,是取其“顺”的属性,侧重在“德”。以马比喻“乾”,是取其“健”的属性,侧重在“力”。
一物之体,可面面观,立喻者各取所需,每举一而不及余。读者如不加明辨,见喻起意,就同苏轼在《日喻》中所嘲笑的盲者一样偏颇不明了。
以彼“喻”此,二者部“分”相似,非全体浑同。
《大智度论》:“以明心事,故取譬喻。取其少许相似处为喻。”这里的“取其少许相似处”即“分”耳。
《大般涅槃经》谓:“引喻不必尽取,或取少分,或取多分”此处的“分”,是指不尽、不全之意。即所谓喻之“边”。
西方思辩家有名言曰:“明比皆真,暗喻多妄。”意思是世间万物大体上看可以找出一些相似之处,可用于直接比喻(明喻)。而事物之间迥别的根本属性,用于隐喻就显得虚妄了。
如果对比喻的两种事物进行深究,自然可以找到不同之处。如将“满月”比成“脸面”,那“眉目”又在哪里呢?
关于比喻有柄有边的见解,以后将随见随说,先发凡于此。
此篇重要,钱锺书先生主要论述了比喻有两柄复具多边,多发前人所未道。比喻之两柄指同样的比喻,可寓褒、贬二义。如周敦颐谓“莲”为“出淤泥而不染,花之君子者也。”后来到了明代,“莲”成了形容妓女的代称。钱谦益在《初学集》里称赞柳如是的诗句为:“皎洁火中玉,芬芳泥里莲。”在道学家看来,可谓莲花重“陷”矣。比喻之多边,指事物取喻可据其多种属性。如月弯如眉,月圆如面,月明如镜等等。此论对比喻这一修辞方法的研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钱先生对比喻之关注由来已久,在其数十年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中,可谓贯穿始终。长篇小说《围城》中使用的各类比喻不下数百处,极尽纷繁变幻之能事。在学术著作《谈艺录》里,亦有专文探讨博喻、曲喻及双关、喻之二柄异边等论述。钱氏多种著作彼此参照印证,谈艺者鉴之。
2007-8-20夜记于砺剑阁,8-21夜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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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无可名与多名
《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
对“道”的解释,《正义》说:“以理言之为道,以数言之谓一,以体言之谓无,以微妙不测谓之神,以应机变化谓之易。总而言之,皆虚无之谓也。”
阮籍解说《老子》时讲:“老子说的“道”指自然,《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
《全三国文》里有一篇《天地赋》说:“天地至神,难以一言定称。名而言之曰‘天地’,体而言之曰‘两仪’,假而言之曰‘乾坤’,气而言之曰‘阴阳’,性而言之曰‘柔刚’,色而言之曰‘玄黄’。”
“道”这个概念太大了,取一个名字无法涵盖其所有含义,所以有许多名,但哪里是确切之名呢!
故大道真宰无名而复多名,正如《老子》开宗明义之“名可名,非常名。”
此篇为钱先生谈“道”之无可名与多名的读书札记。盖“道”本身为一模糊概念,一阴一阳,相反相生,以至无穷,体现了古代人类对世间万物发展规律的总体看法。其本身是变化莫测,生生不息的。从表面上看“道”、“阴阳”、“易”之间的概念是非常相近的,但都无法确切定义,显露出人类认知的局限。就好像对“诗”无法定义一样,在“宇宙”面前,人类也仍然如同孩童般所知甚少。对于“道”这样的模糊概念,过度的诠释只会离真理愈加遥远,多少还须各人自己体会感悟,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2007-8-21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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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天不与人同忧
《系辞》上:“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
据孔颖达《正义》的解释,“道”无心无迹,圣人则无心有迹。因有经营之迹,故有“忧”。这样的解释是不够确切的。
《老子》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正确的解释应该是:“道”无心而有迹,圣人则有心亦有迹。因“道”化生万物而不刻意经营故也。
“道”之“迹”可参见《系辞》:“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
圣人有心故忧,道无心则不忧矣。
扬雄在《法言》中说:““道”是无为之为。”有人问:“雕刻众形的是天吗?答曰:是天,但正因其不雕刻也。”这可作为“道”无心有迹的确解。
此外《世说新语》里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圣人忘情”,与古希腊哲人认为有道之士契合自然,无喜怒哀乐之情者相类似。
《明道语录》:“圣人人也,故不能无忧。天则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者也。”可见“忧”之有无正是天人之别也。
斯宾诺莎所谓“上帝无情感”,不忧不喜,不爱不憎也。
此篇钱先生主要谈天不与人同忧之天人观念。天地万物之运作变化有其自然规律,不因人之意志而转移。圣人虽效法天道,但其根本属性还是“人”,虽修身养性,终不能无“忧”。人们期待天道“有情”,是想同其“对话”,解除自身生存之困惑。可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之苦闷,到头来只能靠自己解决。如今环境恶化,天灾频繁,天道之不存者久矣,人与天地自然和谐相处,方为生存发展之正道。
2007-8-22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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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解几之义
《系辞》上:“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这里的“几”,是“微”的意思。
《正义》解之为:“‘几’者,离无入有,是有初之微。”
《系辞》下:“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所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老子》第一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夷”一作“几”。
张载《正蒙》中说:“几者,象见而未形也。”这是知“几”之言。
“几”的概念与亚里士多德以来所称的“潜力”或“潜能”容易混淆。潜能者,能然而尚未然;几者,已动而似未动,故曰“动之微”。
“几”如同事物发生之前的“先兆”,虽有纤微萌动,但很容易被忽视,能够洞烛幽微,因微知著,则“知几”之“神”矣。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或是引而不发,因其发之势昭然,则发之动当然,是不能算是“几”的。
曾幾的诗《探梅》:“雪含欲下不下意,梅作将开未开色。”则庶几堪为知“几”者。
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中有:“坐昧先几之兆”,后世人奉承别人见微知著时常说“烛照几先”。都将“知几”误解为“先知”。
《南史》卷三四《周弘正传》中说:“弘正智不后机,体能济胜”,这是说弘正这个人有“机”即见,不是先知,也不是后觉。
此篇为钱先生解“几”之读书札记。此处的“几”是指事情的苗头或预兆,《周易•系辞》中有“君子见几而作”。在这个意义上,“几”通“机”。事物变动之初,虽有细微征象,但稍不注意,即容易视而不见,忽略过去。有时自然灾害发生之前,动物知“几”而动,而人毫无所觉,即为此理。宋玉《风赋》有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苏轼诗“春江水暖鸭先知”,亦见“几”也。知几则知变,知几其神乎,鉴之!
2007-8-23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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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洗心之解
《系辞》上:“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
王弼注曰:“洗濯万物之心。”“洗心曰斋,防患曰戒。”
是洗濯“万物之心”还是“一己之心”,这之间存在差异,对“圣人”而言则相符相成。
《庄子•知北游》中有“澡雪精神”句,与“洗心”之义契合。
王引之《经义述闻》中认为“洗”字通“先”,后来虞翻解“先心”为“知来”,并说班固《幽通赋》中有“神先心以定命”,即为此义。然此为单文孤证之曲说,为错误之解,不足为信。
“洗心”之词在东汉官书中是习见的套语。“浴内”、“洁里”、与“洁宫”、“洗胃”、“洗心”意义类同。
梵典设譬,冥契汉籍。可见文化之互相影响交流。
《大戴礼记•主言》:“是故圣人等之以礼,立之以义,行之以顺,而民弃恶也如灌。”
这里的“灌”与“洗心”、“洁里”之喻同源。
此篇为钱先生解说“洗心”之义的读书札记。“洗”为濯垢之义,“洗心”为一种道德修养。陆游《自咏》诗曰:“晨兴聊取经遮眼,夜坐时凭《易》洗心。”《易经》中有所谓“洗心革面”,道家语有所谓“洗心换骨”,均语义类同。虞翻解“洗心”为“先心”,注曰:“乾神知来,坤知藏往。来谓先心,往谓藏密。”亦为一家之言。钱先生认为是孤证,持审慎态度,以为不足为凭。道家著作《性命奎旨》收有“洗心退藏图”,即铺演《易》经之义。古人云:“白云怡意,清泉洗心”,盖天人和谐,“云水禅心”之谓。如今世纷事扰,身为俗世所羁,清夜自省,聊作“洗心”,涤恶祛垢,亦养生修身之道也。
2007-8-24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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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修辞兼言之例
《系辞》上:“吉凶与民同患”;
《正义》认为,凶为民之所患,得吉又患其失,即老子云:“宠辱若惊”也。
钱先生认为孔颖达忽略了这是修辞兼言用法,表达的主要重点在“凶”为民之患,而兼言“吉”。
《系辞》上曰:“润之以风雨”。
按《说卦》的解释:“风以散之,雨以润之。”
《左传》襄公二年:“以索马牛兼百匹”,这里的“匹”是形容“马”的量词,因马牛联用而拿来形容“牛”, 这些都是修辞兼言用法之例。
经、传之文,此类多矣。
修辞兼言的特点是“从一省文”,如“天地之高”、“耳目不明”、“不可造车马”、“沽酒市脯不食”等例均是。
《日知录》里所论述的“并及”即为“兼言”,如“爱憎,憎也”、“得失,失也”、“成败,败也”、“祸福,祸也”等例均是。
孔颖达说是从此而省彼,顾炎武、王国维说是因此而及彼,不管是“从一省文”,还是“因一兼言”,说的是同一件事,其意义大致是相同的。
《礼记•学记》:“君子知至学之难易。”这里的“难易”是“难”的意思,是兼言,《正义》里分开解释,是不确切的。
《左传》昭公四年:“子产曰:‘苟利社稷,生死以之。”重点在虽死不惜,而兼言“生”。
此文为钱先生解说修辞兼言之用法。钱先生从古代典籍中梳理出大量修辞兼言的用例,从而进行具体分析。从表面上看,修辞兼言包含了两种形式:“因一兼言”与“从一省文”,其实意义是相同的,只是解释的角度相反相成而已。兼言中的两物一般意义相对或是类型相似。古代汉语中两字相衔接而意义同化或吞并之例是比较多的,这既反映了修辞方法的发展演变,也与汉语本身的音义变迁有关。在语言表达中,修辞兼言显得更加流畅分明,但也不能过多的滥用,使用不当,那就有害文义了。
2007-8-25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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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心理攸同
《系辞》下:“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史记·自序》论六家要旨引《易大传》谓不谋而合。
班固《幽通赋》:“道混成而自然兮,术同源而分流”。这是说思虑各殊,而指归同一。
陆九渊在《象山全集》中说: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即所谓“圣人虽生异世,其心意同如一也。”又曰:“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淮南子》中有:“圣人之从事也,殊体而同于理。其所由异路而同归。”心同理同,正缘物同理同。
思辨之当然,出于事物之必然,物格知至,斯所以百虑一致,殊途同归耳。
斯宾诺莎与维果所论,皆言心之同然,本乎理之当然,而理之当然,本乎物之必然,亦即合乎物之本然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心理攸同之读书札记。从认知的角度来看,“真理”有一定的“唯一性”,即通过不同的学问途径,最终接近的“真理”是“相同”的。从自然科学论证的方面来看也是如此。从治学方面来看,无论是“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其格物致知的旨归也是同一的。这种思想在钱先生是很早就树立起来了,《谈艺录·序》云:“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从中可见东西方文化不仅有其自身特点,也是可以参考印证,汇通交流的。从人类学术发展的大方向来把握,虽枝节各异,学派林立,其源流宗旨还是相近的。博尔赫斯论作家创作,曾提出“历来所有经典作家都不过是重复一遍遍写作相同一部作品”之说,其旨义亦如此。
2007-8-26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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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屈以求伸
《系辞》下:“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
这里是说虫子屈缩身子,养精蓄锐,待机以求伸展行进。《易》以此喻欲进先退之意。
《六韬》:“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刘基《诚意伯文集》:“盖闻虎之跃也,必伏乃厉;鹄之举也,必俯乃高。”
这些例子拟象虽不同,其寓意是一样的,皆《老子》所谓“枉则直”也。
西洋常语亦云:“后退所以前跃”,如《块肉余生述》中密考伯先生欲借小债,为发大财之地,曰 “吾之小退却,将以大距跃也”。
古罗马人早有欲获全胜,须暂让步之语。以欲前跃必先后退为喻,似始见于文艺复兴意大利著作。西方诗人之取喻与《易》之喻貌异而心同。
此篇为钱先生论述屈以求伸之义。盖此现象虽为生物之本能,以之为喻,则亦韬光养晦、后发制人之道也。故常用于战术谋略及人生进退之喻。其中颇蕴《易》、《老》之辨证观也。唐布袋和尚以插秧喻修行,诗曰:“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亦此谓也。此篇所引《块肉余生述》,为狄更斯名著,林琴南文言译笔。据翻译家李文俊回忆,此书为钱先生于文革下放干校时阅读之书,并曾作过各种记号。钱先生身居文革潮流冲击之时,仍潜心于学问著述,终成《管锥》巨著,亦可见其屈以求伸之志向也。
2007-8-26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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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物相杂成文
《系辞》下:“物相杂,故曰文。”
《国语》:“声一无听,物一无文”。
徐锴《说文通论》:“强弱相成,刚柔相形,故于文。”
《朱子语录》:“两物相对待,故有文,若相离去,便不成文矣。”“盖一乃文之真宰,物无一则无文。”
刘熙载在《艺概》中标一与不一相辅成文,其理殊精:“一则杂而不乱,杂则一而能多。”
古希腊人谈艺,举“一贯寓于万殊”为第一义谛,后之论者至定为金科玉律。正刘氏之言“一在其中,用夫不一”也。
柯勒律治论诗家才力愈高,则“多多而益一”,亦资印证。
此篇为钱先生谈物相杂成文之读书札记。盖天下万物因阴阳交合而生变化,一正一复,更相杂成六十四卦,乃有文章。言“一”为文之真宰,指事物的本源为“一”。西方谈艺言“一贯寓于万殊”,即为此义。足见事物表象虽千差万别,各成其妙,其宗旨终归于一。“一”与“不一”亦“变”与“不变”,正《易》之道也。柯勒律治论诗家所言,正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耳。为学者面对汗牛充栋之资料文献,亦应独具只眼,善用归纳之法,择其要者而成“一”编。以小说家而论,马尔克斯之“孤独”,博尔赫斯之“迷宫”,虽变化万端,亦不失其宗旨“一”也。
2007-8-26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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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祸福倚伏
《系辞》下:“危者使平,易者使倾”。
盖《易》之兴起于殷之末世、周之盛德时期,足见《易》为忧患之书,多有居安思危之警语。其要无咎,为易之道。
《老子》深明此道,谓之“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所谓天之道犹张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损有余而补不足。
《越绝书》:“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几,得有丧之理。”
贾谊《鵩鸟赋》曰:“忧喜齐门,吉凶同穴。”
班固《幽通赋》所援“变化”“倚伏”之例更多。
扬雄《解嘲》:“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
古希腊文学中常有感叹“造物嘲弄”、“鬼神忌盈”之语,《旧约全书》亦言:“谷升为陵,山夷为壤。”庶与《易》、《老》相参。
此篇为钱先生谈祸福倚伏之札记,盖世间万物正反相成,盈缺相生,本为定数。以之喻人,则满招损,谦受益也。为人处世,则低调平和,激流勇退,不可得陇望蜀,竭泽而渔也。古之谋士,多命丧于兔死狗烹之日,鸟尽弓藏之时,所谓“伴君如伴虎”,亦祸福倚伏、盛极而衰之义也。为人若能宠辱不惊,冷热得失不囿于心,亦难上难矣!
2007-8-27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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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前后往来互训
《说卦》:“数往者顺,知来者逆。”
这是说要知道既往之事,则顺后知之。要知将来之事,要逆前数之。所谓《易》彰往而察来也。
这是的“顺”、“逆”从方向上来看,都是相对的,可见“前”、“后”、“往”、“来”等字,每可互训。
例如“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指过去,“后”指将来。
但杜甫《晚发公安》诗曰:“舟楫渺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此处之“前”指未来之义。
而吴潜《鹊桥仙•己未七夕》:“银河半隐蟾高挂,已觉炎光向后。”此处之“后”作过去解。
“往者不谏,前者可追”,“往”指过去,“来”指未来。
但诸葛亮《出师表》:“尔来二十一年矣。”与李白《蜀道难》:“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此处的“来”皆谓以往或从前。
而《论语•八佾》:“自既灌而往者”及《维摩诘所说经》:“我从今以往,不敢自谓以为多闻。”此处的“往”皆谓未来或向后。
可见“前”、“后”、“往”、“来”等字,兼相反互训,为一事之殊观或一物之两柄也。
关于“前”、“后”之辨,本为相对之概念。从人的思维感受而言,未来在“前”,所谓“瞻前”,往事在“后”,所谓“顾后”。而从时间的流逝来看,则已往居于“前”,未来续在“后”。
南美洲部落语称未来曰“在我后”而称过去曰“当我前”,这是因为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而未来之事渺不可测,如在背后非目所能视。这种说法就与“前”瞻将来,“后”顾已往恰成相反。
此篇为钱先生谈前后往来互训之读书札记,视角独特,论辩清晰,有独得之妙。盖前后往来均为相对之概念,故有相反相成之用。如“往”指过去,“从今以往”则指将来矣。具体所指,当从全句文义推断之,此亦一物两柄之谓也。从时间的流逝来看,则“长江后浪推前浪”,往来相依也。然此皆为简单之二元观念,思维之发展仍有所束缚,未如马尔克斯所述时间观念之复杂神妙也,其长篇小说《百年孤独》的第一句,谓“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则将过去、现在、将来一以贯之,发前人之所未见,“前后往来”之余,亦存“中”焉。
2007-8-28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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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天地拟象
《说卦》:“乾为天,为父,为良马,为老马。坤为地,为母,为子母牛。”
从《易》经来看,乾,健也,坤,顺也。乾为刚性的象征,以之喻天,拟父或马。坤为柔性的象征,以之喻地,拟母或牛。这种以天地拟象的说法,中外各国或同或异。
《易》经中以坤为母,德国谈艺名家亦以地为阴性名词,图像作女人身。说法近似。
《易》经中以乾为马,则与西方传说大异。有学者考证,在西方上古时期就有将马与妇女相提并论的说法。
安得好事者傍通直贯,据《说卦》而广讨参稽乎?
此篇为钱先生谈天地拟象之读书札记,引而不发,有存目备忘之义。盖天地拟象之说,中外或同或异,此与文化系统有关。《说卦》以乾坤为喻,不仅有天地实指,亦有君、父等人伦阶级之喻。以乾、坤拟象马、牛,除以动物之秉性为象征外,马、牛等动物均与人类初期生活息息相关,似亦有原始图腾之义。
2007-8-29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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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诗之一名三训
《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郑玄《礼记注》:“诗之言承也。”
《诗纬•含神雾》:“诗者,持也。”
可见对“诗”的解释有三种:承也,志也,持也。
《正义》认为“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故一名而三训也。”此称之为并行分训而同时合训。
观《正义》对“志”与“持”的解释尚不完备。
《关睢序》云:“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礼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这里 “志”的抒发,即“发乎情”之“发”。
《荀子•劝学》:“诗者,中声之所止也。”正是对“诗者,持也”的解释,所谓的“持”,即“止乎礼义”的“止”。
这是说“诗”所表达的喜怒哀乐,合度中节,如《论语》称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礼记》谓其“温柔敦厚”;《史记•屈原列传》言其“怨诽而不乱”,皆为此义。
由于“诗”“发”而能“止”,“之”而能“持”,所以不同于情感之自然宣泄,为其艺术之表现也。
“之”与“持”一纵一敛,一送一控,相反而亦相成,又背出分训而同时合训者。
王安石《字说》中对“诗”的解释为:“‘诗’从‘言’从‘寺’,寺者法度之所在也”,这里的“法度”,即“持人之行”之义。
此篇为钱锺书先生谈诗之一名三训之读书札记,类同于《管锥》首篇之“论易之三名”,此亦开宗明义,自正名始也。据学者论证,历代关于《诗经》中诗的概念之论述,大约至少有十四种,其解说主要为义训与声训两类,而以“诗言志”为主,所谓“承也,持也”皆为音训。盖诗言志,歌咏言,《诗经》开创了中国诗歌叙事、抒情的传统,为现实主义文学的源头。孔子论诗,谓“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诗经》的精华部分是《国风》和《小雅》,在艺术表现上采用了赋、比、兴的手法,使情感之表达合度中节,有“温柔敦厚”之旨。既热情激扬,直捷明快,又含而不露,意在言外,达到了很高的艺术造诣,千载之下仍感人至深。
2007-8-30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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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风之一名三训
《关睢•序》:“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又“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这里是强调了“风”的教化作用。
《正义》:“《尚书》之‘三风十愆’,疾病也;诗人之四始六义,救药也。”
《韩诗外传》:“人主之疾,十有二发,非有贤医,不能治也;……无使百姓歌吟诽谤,则风不作。”
《汉书•五行志》:“君炕阳而暴虐,臣畏刑而柑口,则怨谤之气发于歌谣,故有诗妖。”此处“怨谤之气”即指“风”,“发于歌谣”即“救药”也。
“风” 之有“病”与“药”二义,盖背出分训之同时合训也。
《六经舆论》卷三:“风者,出于土风”。此处之“风”,指风谣也。
关于风的解释主要有三种:
一者言其作用,指讽谏,教化之义。
一者言其本源,指土风、风谣,即今语所称之地方民歌。
一者言其体制,指风诵、风咏,即今语所称之口头歌唱文学。
“风”之一字而于《诗》之渊源体用包举囊括,又并行分训之同时合训矣。
此篇为钱先生谈风之一名三训之读书札记。风本为自然之象,言空气流动。《庄子•齐物论》:“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正义》以之喻教化,谓“言出而过改,犹风行而草偃。”中医理论认为“风”是“六淫”之首,“风邪”为百病之长,所引疾病最为广泛,有风寒、风湿、风热诸症。十五国风,本指地方之民俗歌谣,可见各地俗之习尚与人之风操,后世以《诗》为“经”,则敷衍铺排,扬其讽谏、教化之义,以突显统治者之“朕德”。《诗经》与音乐关系密切,《史记•孔子世家》:“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欣赏《诗经》,亦当以观其诗义与音律并重。
2007-9-5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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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声成文
《关睢序》:“声成文,谓之音。”
《正义》解之曰:“声之清浊,杂比成文。”即《易辞》:“物相杂,故曰文。”
一般而言,“文”诉诸于视觉,“音”诉诸于听觉,这里用“成文为音”,是通耳于眼,比声于色。
西洋古心理学本以“形式”为形容空间之术语,后渐扩展为形容时间,如乐调、音节等。
普鲁斯特在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写一人聆乐时体会,“觉当前之物非复纯为音声之乐曲,而如具建筑之型模。”亦即时间中之“声”宛然“成”空间中之“文”也。
谢林名言曰:“建筑即凝固之音乐。”
《乐记》曰:“屈伸、俯仰、缀兆、舒疾,乐之文也”,是指应乐而舞之态,非“声成文”之谓声音自有其文,不资外缘也。
此篇为钱锺书先生谈“声成文”之读书札记,扩而广之,盖谈通感也。视、听、触、嗅、味等人体感官,本来各司其职,如陆机《演连珠》曰:“臣闻目无尝音之察,耳无照景之神”。但也可以彼此打通与互相交通,所谓“诸根互用”也。钱先生深研此理,曾在其学术著作《七缀集》中收有一篇《通感》,论述颇详。如引宋祁《玉楼春》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闹”非指其杏之红,而指其花之繁盛,是用“闹”字来形容无“声”之景色也。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以微风过处之缕缕荷香,比之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亦为通感用法,让人印象深刻。金庸的长篇小说《天龙八部》回目中有所谓“水榭听香”,用“听香”,而不用“闻香”,亦通感用法也。余观当代长篇小说,以阎连科的《日光流年》中所用通感手法最为繁复多变,将人体感官彼此打通全无顾忌,所用大胆奔放、汪洋恣肆,给人感觉颇为新鲜独特,惜某些段落渲染过甚,略显雕琢失当也。
2007-9-5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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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声与诗
《关睢•序》:“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正义》解之曰:“诗是乐之心,乐为诗之声,故诗乐同其功也。初作乐者,准诗而为声;声既成形,须依声而作诗,故后之作诗者,皆主应于乐文也”。
《乐记》:“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则明言歌“声”所“咏”乃诗所“言”之“志”也。
关于“诗”与“乐”之关系,主要有两种解释:
一者认为诗乐应配合得宜,文词与音调相一致,相得益彰。
一者认为诗乐性有差异,诗之“言”可“矫”而乐之“声”难“矫”。
例如古人有所谓“郑声淫”的说法,言其为靡靡之乐,涤滥之音。后世学者有据以论“郑诗淫”者,有辩以“郑诗之不淫者”。
一般而言,诗乐配伍是要求和谐的,洋洋雄杰之词不宜“咏”以靡靡涤滥之声。如果反差太大,合之则两伤,如武夫上阵而施粉黛,新妇入厨而披甲胄,物乖攸宜,用违其器。
在实际应用中,诗与乐之关系是比较复杂的。例如吴语调柔,燕语调刚。龚自珍《己亥杂诗》所谓“北俊南靡气不同”也。但观燕人款曲,亦刚中有柔;吴语怒骂,则柔中寓刚也。
“曲”、“调”与“词”固不相“准”,而“词”与“声”则当别论。
古人所说的“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是先有词,后有声,以乐配诗。后人先定曲调,再依曲填词,是以诗配乐。
古人一般认为言词可以饰伪违心,而音声不容造作矫情,故言之诚伪,闻音可辨,知音乃所以知言。这是因为“音声”发自内心,径指心源,其作伪较之言词稍难,所谓“音内言外”。
近代叔本华越世高谈,谓音乐写心示志,透表入里,遗皮毛而得真质。胥足为吾古说之笺释。
情发乎声与情见乎词是有区别的,不能等同。
孔颖达关于“声与诗”之关系的论述应在中国美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此篇为钱先生谈声与诗之关系的读书札记。《文心雕龙•乐府》篇曰:“诗为乐心,声为乐体。”诗与乐本来密切相关,其起源是很早的。如果说上古劳动时出现了劳动号子与歌谣,则无论是“声”还是“诗”,都是表达内心情感的。后来才渐渐将“诗”与“乐”用作伦理教化之用。相较而言,音乐直接诉诸于人的感官,更能打动、感染人心,也较难作伪,因此古人非常重视其对人性的影响作用。孔子生于“礼崩乐坏”之时代,其内心是非常苦闷与忧虑的。以现代眼光看之,音乐与诗歌都是艺术表现之手段,既为“创作”,自然都存在“矫情作伪”的现象,“知人论世”也应具体分析。对音乐与文学艺术的欣赏评价,也各有其自身的特点,不能一概而论。
2007-9-6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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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兴为触物起情
《关睢•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其中以“兴”之意义最难确定。
《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孔安国《注》:“兴、引譬连类”。
刘宝楠《正义》:“赋、比之义,皆包于兴”。
刘勰《文心雕龙•比兴》:“比显而兴隐”。
以上各家所论,都混淆了“比”与“兴”的区别,解释是不确切的。
宋李仲蒙《困学纪闻》曰:“索物以托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所解颇具胜义。
此处“索物”为着意经营,“触物”为信手拈来,有所不同也。
朱熹《诗集传》注:“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
例如窦玄妻《怨歌》:“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或《焦仲卿妻》:“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就是较为典型的“兴”之用例。
徐渭《青藤书屋文集》卷十七《奉师季先生书》:“《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自古乐府亦以然。乐府盖取民俗之谣,正与古国风一类。……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以启其下段欲写之情,点会亦自有妙处,决不可以意义说者。”
此论深有得于歌诗之理,或可以阐“触物以情”为“兴”之旨欤。
“兴”之用法多见于儿歌童谣。如《明诗综》载童谣:“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即其一例。
钱先生于寓楼庭院中尝闻六七岁小儿聚戏歌云:“一二一,一二一,香蕉苹果大鸭梨,我吃苹果你吃梨”;又歌云:“汽车汽车我不怕,电话打到姥姥家。姥姥没有牙,请他啃水疙瘩!哈哈!哈哈!”
纽约民众示威曰:“一二三四,战争停止!五六七八,政府倒塌!”
以上数例中“汽车、电话”以及“一二一”、“一二三四”等,功同跳板,殆六义之“兴”矣。
毛、郑诠为“兴”者,凡百十有六篇,实多“赋”与“比”。且命名之曰“兴”,而解说之为“比”,如开卷首篇之《关睢》。
毛先舒在解读《关睢》时就提出了不同看法,认为“诗有赋、比、兴三义,初无定例。毛传认为《关睢》为“兴”,然取其“挚而有别”,即可为“比”;取“因所见感而作”,即可为“赋”。必持一义,深乖通识。”
此篇为钱先生论述“兴”为触物起情之读书札记。观历代解“兴”之论,则以朱熹、李仲蒙、徐渭等人所言最为洽切。盖“兴”为即景生情,情景交融之修辞手法,无雕琢之痕,近乎“无我之境”。徐渭言其“点会亦自有妙处,决不可以意义说者。”颇得其中三昧。“比”与“兴” 所别不大,常联合使用,如《关睢》所用,即可视为“比兴”也。《葛覃》第一章则全章是“兴”。乐府童谣起句之“兴”,盖发其端,则绝无意味,强作解人,必如缘木求鱼,南辕而北辙矣。此篇钱先生所引童谣颇多,读来生动有趣,忆及杨绛先生所写《记钱锺书与〈围城〉》一文,大约钱先生又大发“痴气”了吧。
2007-9-6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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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丫叉句法
《关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扬雄《方言》:“秦、晋之间,美心为窈,美状为窕。”“窈窕”为叠韵词,扬雄之说兼及外表内心而言。
《序》云:“是以《关睢》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
此处之“哀”为“怜爱”之义。《吕氏春秋•报更》:“人主胡可以不务哀士”,亦为此义。
郑笺谓“哀”当作“衷”,中心思念之义,义与“爱”通。
“哀窈窕”句紧承“不淫其色”句,“思贤才”句遥承“忧在进贤”句,此古人修词一法。
古希腊谈艺谓之“丫叉句法”。指语句铺排皆先呼后应,有起必承,而应承之次序与起呼之次序适反。
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亦属此类。
施山《姜露庵杂记》解说“窈窕淑女”,认为“窈窕”与“淑”有互相补足之义,“盖‘窈窕’虑其‘佻’也,而以‘淑’字镇之;‘淑’字虑其腐也,而以‘窈窕’扬之”。颇能说诗解颐。
《关睢》:“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王先谦《集疏》:“悠哉悠哉,犹悠悠也,二哉字增文以成句。重言之,以见其忧之长。”即电影《大话西游》所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是也。
《太平乐府》卷一乔梦符《蟾宫曲寄远》:“睡如翻饼”,足以笺“辗转反侧”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丫叉句法”之读书札记,兼及“窈窕”等字的训义。古人于修辞一途,颇见创造之匠心,即“丫叉句法”,中外例证大体类似。此法之用,使文句跌荡生姿,遥相呼应,有回环往复之妙。《关睢》居《诗经》首篇,为写男女思慕之恋歌。毛传谓其歌颂“文王之化”、“后妃之德”,多属附会敷衍之辞,不足为训。要之,还“诗经”以本来面目,发乎情,止乎礼义,情胜于辞矣!
2007-9-7正午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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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话分两头
对《卷耳》之解,一般认为是女子怀念征夫之诗。对全诗具体分析,以为首章为妇人口吻,二、三、四章为思妇设想己夫行役之状。
胡承珙《毛诗后笺》解之曰:“凡诗中‘我’字,有其人自‘我’者,有代人言‘我’者,一篇之中,不妨并见”。
钱先生从另一角度提出自己的看法:作诗之人不必即诗中所咏之人,妇与夫皆诗中人,诗人代言其情事,故各曰‘我’。首章托为思妇之词,二、三、四章托为劳人之词。思妇一章而劳人三章者,夫为一篇之主而妇为宾也。
写男女两人身处两地而情事一时,则用此手法,批评家谓之“双管齐下”,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即宋元说书人所言之“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例如王维《陇头吟》:“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苏武身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
此诗所描写之少年楼上看星,与老将马背听笛,人异地而事同时,相形以成对比,皆在凉辉映照之下。老将为主,少年为宾。
陈陶《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及高九万《清明对酒》:“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等诗,均用此法。
西方近世有所谓“达达主义”流派,创立“同时情事诗”体,亦不过斯法之充尽而加厉耳。
“话分两头”的用法,在小说中尤为常见。
《红楼梦》第九八回:“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经昏晕过去,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
《名利场》中写滑铁卢大战,结语最脍炙人口:“夜色四罩,城中之妻方祈天保夫无恙,战场上之夫仆卧,一箭穿心,死矣。”
后世小说家伍尔芙认为单线叙事如火车轨道,失真违实;正确的叙述应如石子投水,荡起圈圈涟漪,则庶几近之。
李白《春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及王建《行见月》:“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此类乃从“妾”、“我”一边,拟想“君”、“家人”彼方,又非话分两头,双管齐下也。
此篇为钱先生解说《卷耳》表现手法之读书札记。钱先生不依古论,另辟新说,以为妇与夫皆诗中人,诗人代言其情事,故各曰“我”。此说颇为新鲜别致,认为是采用合写异地同时发生之事,互相对照之手法,谓之“话分两头”。随着现今叙述手法的发展变迁,单线叙事渐被复杂多线叙事所替代,即以网代链之叙述手法。观《卷耳》全诗,古解以妇人代拟其夫行役之状,似亦可通。此用法古诗中例证亦多,如杜甫《月夜》、李白《寄东鲁二稚子》等诗,写法婉转曲折,感人至深,宛然如在目前。现代诗人卞之琳所作诗篇《断章》,采用复线叙述,“话分多头”,以多重视角写同一时刻,则其叙述技巧及思想内涵更趋繁复矣。
2007-9-7午后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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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桃夭为笑
《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传》解之曰:“桃有华之盛者,夭夭其少壮也。”
钱先生认为:“夭夭”乃比喻之词,亦形容花之娇好,非指桃树之“少壮”。且据《说文》,“夭”可解为女笑之貌。
谢惠连《秋胡行》:“红桃含夭,绿柳舒荑”,“夭”而曰“含”,正如费昶《芳树》之“花开似含笑”耳。
李商隐《即目》:“夭桃唯是笑,舞蝶不空飞”,“夭”即是“笑”,亦如“舞”即是“飞”。
以诗解《诗》,谓花“夭夭”如“笑”,花“灼灼”欲燃,亦切理契心耳。
“夭夭”总言一树桃花之风调,“灼灼”专咏枝上繁花之光色。
修词由总而分,有合于观物由浑而画矣。
隋唐以降,“花笑”一词在诗文中使用较为普遍。
例如萧大圜《竹花赋》:“花绕树而竞笑,鸟遍野而俱鸣。”
骆宾王《荡子从军赋》:“花有情而独笑,鸟无事而恒啼。”
李白《古风》:“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等诗均是。
豆庐岑《寻人不遇》:“隔门借问人谁在,一树桃花笑不应。”写得很有风致。
因“笑”字从“竹”从“夭”,李阳冰解之曰:“竹得风,其体夭屈,如人之笑。”
宋人诗文,遂以“夭”为笑貌,顾仅限于竹,不及他植。
例如苏轼《笑笑先生赞》:“竹亦得风,夭然而笑”与曾几《种竹》:“风来当一笑,雪压要相扶。”即为此例。
西方安迪生尝言,各国语文中有二种比喻不约而同:“以火燃喻爱情,以笑喻花发,未见其三。”
此篇为钱先生解“桃夭为笑”之读书札记。《桃夭》一篇为贺女子婚嫁之诗。“之子于归”为其诗旨。姚际恒《诗经通论》云:“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现今亦常见“人面桃花”之喻。以花发为笑之喻,中西类同也。如“春花如笑,春水如歌”云云。观古解“少壮”,意指桃树少壮茂盛之貌,近乎实指。而解其为“笑”,则为喻指,其中亦有汉字通假流变之历史存焉。细审之,“少壮”与“笑”之间似不相冲突,内涵实有联系。关于“笑”字之解,历来所论甚多,宋人多有探讨,其释义每多穿凿不稽之谈。钱锺书岳父杨荫杭先生曾在《申报》主笔专栏多年,后由杨绛编集为《老圃遗文辑》,其中即有《说笑》文字二篇,首篇谈“笑”字之释义演变,即主“桃之夭夭”为“笑”之说。另一篇则较为轻松,纵谈历代有关“笑”之典故逸闻。杨绛先生曾说钱先生与其岳父“诗文上有同好,有许多共同的语言”,钱先生此论或亦受其影响。以《老圃遗文辑》与《管锥编》互相印证比较,或可见其学术精神之渊源及影响也。
2007-9-7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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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乱离不乐有子
《诗序》:“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
《正义》:“若天下乱离,兵役不息,则我躬不阅,于此之时,岂思子也!”
这是说生逢战争频繁之乱世,百姓时常被迫流离转徙,难于休养生息。
秦始皇修建长城时,劳民死伤者相枕籍,有民歌曰:“生男慎勿举,生女慎勿哺。”;
杜甫《兵车行》:“须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皆言诗序之旨。
《宋书 周朗传》:“自华夷争杀,戎夏竞威,……重以急政严刑,天灾岁疫,……鳏居有不愿娶,生子每不愿举。”
足见乱离时代,民不聊生,不乐有子之一斑。
法国文豪雨果曾作诗,谓法国之为母者胥怨拿破仑为掠取己子以去之人。
此亦古罗马诗人霍拉士所谓“人母憎恶之战争”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乱离不乐有子之读书札记。盖《芣莒》为妇女采集车前子时随口吟唱之歌。古人以为车前子可以治妇女不孕之症。全诗语言反覆,篇章重叠,群歌互答,余音袅袅,有天然朴拙之美。群氓生于和平之世,有子则合家欢乐,男耕女织,其乐融融。然逢乱世,生民多艰,命如草芥,战争席卷一切,养子反多遭丧乱之痛,是以民不乐有子也。且战争多为男性之争伐,女性为孕育之母,是以人母亦不乐有子也。古今中西,为人父母者,其心理同焉。据学者考证,中国自汉至清二千余年间人口之衰减,以战争影响最巨。当今世界仍不和平,多少人还在无情战火中浴血挣扎。现代科学发明了现代武器,更增加了战争的危害性。纵观文明社会,其宗教、信仰、主义、武力、霸权、能源等诸多问题均尚未解决,人类面临之前途亦难测矣。
2007-9-8午后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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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以甘喻匹
《汝坟》:“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这是说思妇未见丈夫时之心情如同未吃早餐前的饥饿一般煎熬。
《楚辞•天问》:“胡维嗜不同味,而快朝饱。”亦为此义。
以饮食喻男女,以甘喻匹,犹巴尔扎克谓爱情与饥饿类似。
这样的例子在古诗文中有许多:
曹植《洛神赋》:“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沈约《六忆诗》:“相看常不足,相见乃忘饥。”
李煜《昭惠周后诔》:“实曰能容,壮心是醉;信美堪餐,朝饥是慰。”均为此义。
小说中常云:“秀色可餐”,“恨不能一口水吞了她”,亦此义也。
西方诗文中也常见相似例证。
费尔巴哈曾论“爱情乃心与口之啖噬”,想要探析其中义蕴,而其识见并未超越通常文人之谈。
此篇为钱先生谈以甘喻匹之读书札记。《礼记•礼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告子》:“食色,性也。”盖饮食、男女为人之本性、本能,均为人生第一需要,本密切相关,《金瓶梅词话》所谓“饱暖思淫佚”耳。从医学角度而论,食色均与人体内分泌激素有关,“秀色可餐”、“相见忘饥”,亦心理影响生理也。罗伯特德尼罗主演之经典电影《美国往事》,其中有一段细节颇堪玩味。男童欲与女童相狎,女童言当以奶油糕点作交易。男童在门口等待之时,面对食色(糕点、女童)之双重诱惑,最终忍饥不过,独自吞食蛋糕而去。盖食色均为人生之欲望,若不加控制引导,则欲壑难填矣。如今男女观念日趋开放,情欲有所不满足,则直言“性饥渴”云云,亦可为以甘喻匹作笺释也。
2007-9-8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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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反词质诘
《行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
关于“雀无角”、“鼠无牙”的解释,明清以降,学者们众说纷纭,主要有三种:
一曰:雀实无角而鼠有牙。
二曰:雀实有“角”(喙),亦如鼠有牙矣。
三曰:鼠实无“牙”,亦如雀无角也。
钱先生认为从修辞角度来分析,应取第三种说法。
盖明知事之不然,而反词质诘,以证其然,此正诗人妙用。诗之情味每与敷藻立喻之合乎事理成反比例。
例如汉乐府《铙歌•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亦为女子指天盟誓,通过反词质诘之修辞,以证感情之矢志不移也。
《五灯会元》载公案云:“芭蕉闻雷开,还有耳么?葵色随日转,还有眼么?”此处禅家之机锋亦反词质诘之修辞用法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反词质诘之读书札记。盖此修辞用法常通过反语,反其义而正之,所表达之情味须以其反面推之。此诗人之妙用,于其本义申说亦更进一层也。《行露》为拒婚之诗,情辞激烈,不卑不亢,“虽速我讼,亦不女(汝)从”,女子坚贞之志,力透纸背。历来关于“雀无角”、“鼠无牙”之辩,多曲为之解,以圆其说。钱先生独辟蹊径,不为文义所囿,以修辞律例科之,可谓独得其妙。记得余少年时读古龙武侠小说《绝代双骄》,颇以背诵恶人谷十大恶人之名号为乐。书中另有一反面人物,为十二星象之子鼠,名即曰“魏无牙”,整日宿身于老鼠洞里,侏儒身材,长得亦鼠头鼠脑,鼠目寸光。未知其名之取,是否即大侠古龙得灵感于“鼠无牙”句耶。
2007-9-9午后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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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重章之循序渐进
《摽有梅》共有三章。
首章结云:“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这是说女子青春所余尚多,有从容相待之义。
次章结云:“求我庶士,迨其今兮。”这是说女子青春渐逝过半,不必择吉日,即从今日迎娶,有敦促之义。
末章结云:“求我庶士,迨其谓之。”这是说女子青春已逝,不必依正常礼制婚配,可参加仲春之月“会男女”制度,一语定约。则刻不容缓,真情毕露矣。
从修辞方法来考察,各章结构大体相似,每章诗义紧逼一层,层层递进,这种手法称之为“重章之循序渐进”。
《桃夭》由“华”而“叶”而“实”,亦然。
《草虫》三章分别用“我心则降”、“我心则说(悦)”、“我心则夷”结句,语虽异而情相类,这种修辞方法称之为“重章之易词申意”。
先秦说理散文中经常运用“重章叠节”的修辞方法,有的用“易词申意”,有的用“循序渐进”,《墨子》是其中的代表。
此篇为钱先生谈重章修辞之读书札记。《摽有梅》为女子待嫁之诗,颇见当时之风俗人情。陈奂曰:“梅由盛而衰,犹男女之年齿也。梅、媒声同,故诗人见梅而起兴”。盖“重章”为《诗经》章节之基本结构,与音乐乐章之演奏有关。其结构整饬,节奏和谐,易于记诵欣赏。后来影响到先秦说理散文,以重章铺排之势,说理透辟,文气纵横,绵延千载及至梁启超辈,仍有其借鉴之用。如《墨子》里的《所染》一篇,以染丝为喻,谓之“国亦有染”、“士亦有染”。即此类也。重章用法,用现代眼光分析,属于段落之间的“排比”与“递进”用法,多用于诗歌与政论之创作。
2007-9-10午后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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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幽期尨吠
《野有死麕》结句曰:“无使尨也吠”。此处之“尨”,指多毛凶猛之犬。
《传》:“非礼相陵则狗吠。”
这是说诗中所写男女幽会之时,女子担心恋情被人发现,叫男子莫要猴急,别扯她的佩巾!(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以免惹得狗儿叫起来!
王涯《宫词》:“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
高启《宫女图》:“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
从以上诗句中可见,有时候深夜犬吠,倒可以视为男女幽期之情色信号了!
贾岱宗《大狗赋》:“昼则无窥窬之客,夜则无奸淫之宾。”
这是说家有凶犬,不仅可防大盗小偷,也有防花贼色鬼之效!
十七世纪法国诗人作犬冢铭,称其盗来则吠,故主人爱之;外遇来则噤声,故主妇爱之。
盖此犬不仅为防盗之忠仆,亦知趣之“红娘”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幽期尨吠之读书札记。历代注家从道学眼光出发,多斥《诗经》中《野有死麕》一篇为“淫诗”、“艳诗”。盖男女幽期,冲破礼教之大防,“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必为正统所不容矣。钱先生以幽默之笔,谈人与犬之关系,即儿女私情中,亦有犬吠参与之矣。“尨”,生性凶悍多毛,常作狩猎护卫之用,或即今之“藏獒”之类也。世间良犬多通人性,懂人言,虽一饭之恩,亦能粉身而报。余每观禽兽灵性尤存,不失本真,辄让人不得不为之汗颜矣。
2007-9-10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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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明鉴可茹
《柏舟》:“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转也。”
《传》:“鉴所以察形也,“茹”,度也。”
《笺》:“鉴之察形,但知方圆黑白,不能度其真伪,我心非如是鉴。”
《正义》:“我心则可以度知内之善恶,非徒如鉴然。”
从以上毛、郑、孔三家所释来看,则“茹”解之为“度”,于文义或可通。但以修辞手法进行分析,“不可以茹”承“鉴”而“不可以转、卷”则承“我心”,就显得很不协调了。
王先谦在《诗三家义集疏》中提出了新的解释,据韩诗义“‘茹’,容也”,引《广雅》:“茹,食也”,谓影在鉴中,或食之入口,无不容也。此说妙有会心。
《大雅•烝民》:“柔亦不茹,则亦不吐”或《礼运》:“饮其血,茹其毛。”可以参见印证。
严粲《诗缉》:“鉴虽明,而不择妍丑皆纳其影。我心有知善恶,善则从之,恶则拒之,不能混杂而容纳之也。”
毛传所谓“度”倘作度量宽弘解,则与韩诗所谓“容”之义契合,即今语之“大度包容”也。
以镜为喻,有明察与涵容二义。前者重其明,后者重其虚,各执一边。
《庄子•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
古希腊诗人赋镜所谓:“中无所有而亦中无不有。”皆云镜之虚则受而受仍虚也。
《世说•言语》袁羊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
爱默生论人心观物“有若镜然,照映百态万象而不疲不敝”。则中西见解略同也。
此篇为钱先生解说明鉴可茹之读书札记。《柏舟》为《诗经》名篇,观其诗旨,大意为妇人不得志于夫,见侮于群小,静言思之,以抒其“不能奋飞”之满腔幽愤。闻一多解之曰:“柏舟,嫡见侮于众妾也。”俞平伯在《葺芷缭蘅室读诗杂说》中盛赞此诗“通篇措词委婉幽抑,取喻起兴细巧工密,在素朴的《诗经》中是不易多得之作。”盖“茹”字之解,解之以“猜度”或“容纳”,本无定论,均各为一家之言,明鉴者自取之。钱先生从修辞角度分析,取“容纳”之解,使全诗之义协调圆融,亦有独擅之胜。观《管锥编》之写作体例,亦可见钱学之茹古涵今,无有端涯也。
2007-9-11上午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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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送别情境
《燕燕》:“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宋许顗《彦周诗话》论此二句云:“真可以泣鬼神矣!”,谓后世送别之诗,多远绍其意。
王士禛《分甘余话》称此诗“为万古送别之祖。”
辛弃疾《鹧鸪天》:“情知已被山隔断,频倚阑干不自由。”谓明知不见而尚欲遥望,思心切也。
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张先《南乡子》:“春水一篙残照阔,遥遥,有个多情立画桥。”皆为摹写此境之诗。
宋王操《送人南归》:“去帆看已远,临水立多时”;
明何景明《河水曲》:“君随河水去,我独立江干。”亦皆远绍《燕燕》诗意。
宋左纬《送许白丞至白沙,为舟人所误,诗以寄之》:“水边人独自,沙上月黄昏。”则含蓄隽永,另辟新境,可谓后来居上。
莎士比亚剧中女角惜夫远行云:“极目送之,注视不忍释,虽眼中筋络迸裂无所惜;行人渐远浸小,纤若针矣,微若蠛蠓矣,消失于空濛矣,已矣!回眸而啜其泣矣!”
雨果小说写舟子困守石上,潮升淹体,惟露其首注视其舟渐渐随波消逝。终至于舟没身殒,茫茫海上,空无一物矣。与莎翁所作,可相印证。
西洋诗人之笔透纸背与中国诗人之含毫渺然,盖异曲而同工焉。
古诗中写送别情境的尚有行者回顾不见送者之境。如谢惠连《西陵遇风》:“迴塘隐舻栧,远望绝形音。”与《燕燕》所写诗境,正如叶当花对也。
《朱子语类》卷八十曰:“读《诗》且只将做今人做底诗看。”
明万时华《〈诗经〉偶笺•序》亦曰:“今之君子知《诗》之为经,不知《诗》之为诗,一蔽也。”
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一:“余谓《三百篇》不必作经读,只以读古诗、乐府之法读之,真足陶冶性灵,益人风趣不少。”
以上诸家虽囿于学识,利钝杂陈,亦足破迂儒解经之窠臼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送别情境兼及读《诗》方法之读书札记。《燕燕》一篇为卫君送别其二妹远嫁之诗。其三章叠咏之“瞻望弗及”一语,情真景真,开后世送别情境之先河。盖古人送别,一朝别离未知何时方能相见,故其情久久难以释怀,伫立遥望离人影逝仍将思念之情托之于自然景物而不愿离去矣。钱先生于其学术著作《宋诗选注》中,多有类此追根溯源之笺诗手法,亦“以诗解诗”之道也。钱仲联对此颇有微词,以为有伤诗味,然钱先生仍以此“造妖镜”之术为乐也。关于《诗经》之解读,“以经解《诗》”与“以诗解《诗》”当相辅相成,既了解其本事,亦赏析其情辞,相得而益彰耳,或可更近《诗》之本来宗旨。若仅执其一端,终不免其“蔽”也。
2007-9-11夜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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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锥编》札记:契阔诸义
《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黄生《义府》卷上:“‘契’,合也,‘阔’,离也,与‘死生’对言。今人通以‘契阔’为隔远之意,皆承《诗》注之误。”
闻一多《诗经通义》:“死生契阔,犹言生则同居,死则同穴,永不分离也。”
这里的“契阔”,是偏义复词,叠韵,偏指结合(一说偏指离散)。
盖征人别室妇之词,恐战死而不能归,乃溯及成婚之时,同室同穴,盟言在耳。
然而生离死别,道远年深,行者不保归其家,居者未必安于室,盟誓旦旦,或且如镂空画水。
《水浒》第八回林冲刺配沧州,临行云:“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情境与此略近。
“死生契阔”一章,写从军者与其室家诀别之词,对后世诗歌创作影响甚巨,杜甫《新婚别》亦深得其意。
苏武《别诗》第三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李商隐《行次西郊作》:“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均承《击鼓》之“死生契阔”遗绪也。
观“契阔”诸义之演变,举其要者,大体有以下几种:
一者以“契阔”二字分而训之,如黄生所释,义指“聚散离合”。
例如《梁书•侯景传》:“先王与司徒契阔夷险,……义贯终始。”此谓不论二人所遭之为祸为福,相处之为聚为散,而交谊有始有终也。
魏收《为侯景叛移梁朝文》:“外曰臣主,内深骨肉,安危契阔,约以死生。”尤为黄说佳例。
一者以“契阔”二字并而不分,如《诗》注所训,义指“隔远”或“勤苦”。
例如《魏书•献文六王传》:“吾与汝等早罹艰苦,中逢契阔,每谓情义,随事而疏。”又《自序》:“吾生年契阔,前后三娶。”
《旧唐书•中宗纪》:“迁于房陵,崎岖瘴疠之乡,契阔幽囚之地。”
一者以“契阔”二字并而不分,为偏义复词,偏于其中一义,义指“亲密”或“疏远”。
魏、晋、南北朝,两义并用。作阔隔意用者,沿袭至今,作契暱意用者,唐后渐稀。
例如《三国志•魏书•公孙渊传》裴注:“权待舒、综,契阔委曲,君臣上下,毕欢竭情。”
《晋书•后妃传》:“惟帝与后,契阔在昔,比翼白屋,双飞紫阁。”
曹操《短歌行》:“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杜甫《奉赠王中允维》:“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
沈佺期《答乔随州偘》:“情为契阔生,心为别离死。”
以上诸例皆从“契”而不从“阔”,义作亲密契合之解。
宋丘渊之《赠记室羊徽其属疾在外诗》:“婉晚闲暑,契阔二方。连镳朔野,齐棹江湘。冬均其温,夏共其凉。岂伊多露,情深践霜。”“契阔”乃谓同事共役,亲密无间,从“契”而不从“阔”之意尤明。
高适《哭单父梁九少府》:“契阔多别离”,则以“阔”吞并“契”也。
通“契”与“阔”或通“阔”与“契”,同床而浸假同梦,均修词中相吸引、相影响之例耳。
此篇为钱先生谈契阔诸义之读书札记。《击鼓》为征人思归之诗,清乔亿《剑溪说诗又编》谓此诗为“征戍诗之祖”。其中尤以“死生契阔”一章,写征人与家室的离别之恨,情辞感人,影响传于千载。毛、郑解“契阔”为“勤苦”,盖以经解《诗》,钱先生颇以其迂腐乖谬,弃之不取。因“契阔”本身为叠韵词,历代用法中可分可合,可偏可正,当明辨之。此篇解析尤详,颇见钱氏学养识见,余稍加梳理,以释义、修词为主,于学术辩驳之语,略而不论。余最早观“契阔”一语,为诵习曹孟德之《短歌行》,后方于《诗经》中见之。曹氏虽身背骂名,人皆称之“奸雄”。然观其《让县自明本志令》,自谓“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足见其领导群伦之人主气魄是很大的,其诗文语多慷慨,余亦甚爱之。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称其为:“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余读之印象深刻,亦以为不刊之论也。
2007-9-12午后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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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管锥编》札记:夫妇与兄弟
《邶风 谷风》之序曰:“刺夫妇失道也。”
《小雅 谷风》之序曰:“刺朋友道绝。”
观此二诗词意相肖,或可将朋友与夫妇合而论之也。
黄庭坚《豫章先生文集》引胡少汲诗:“梦魂南北昧平生,邂逅相逢意已倾。……同是行人更分首,不堪风树作离声。”极称“同是”一语为“佳句”。
杨万里《分宜逆旅逢同郡客子》:“在家儿女亦心轻,行路逢人总弟兄;未问后来相忆否,其如临别不胜情。”此二诗或可申“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之诗意。
《邶风•谷风》:“宴尔新婚,如兄如弟。”
盖初民重“血族”之遗意也。就血胤论之,兄弟,天伦也;夫妇则人伦耳。新婚而“如兄如弟”,是结发而如连枝,人合而如天亲也。
常得志《兄弟论》云:“若以骨肉远而为疏,则手足无心腹之用;判合近而为重,则衣衾为血属之亲。”此处“判合”谓夫妻合两半而成整体,类如西方《圣经》所言男子择偶为找寻其失去的“一根肋骨”,今之新潮语为“寻找另一半”也。
“手足”、“衣衾”之喻,以《三国演义》语最传诵。
《三国演义》第一五回刘备所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希腊古史载大流士王欲孥戮大臣,株连其妻党。罪人女号泣以求,王许赦一人,惟妇所请。妇乞恕其兄或弟,王大怪之。妇曰:“倘上天命妾再适人,是妾丧夫而有夫,丧子可有子也。然妾之父母早亡,不复能有兄若弟矣!”王怜而宥其弟及一子。此亦所谓兄弟如手足而夫儿如衣服也。
石君宝《秋胡戏妻》第二折:“常言道:‘媳妇是壁上泥皮’”。
敦煌变文《孔子项托相问书》:“人之有母,如树有根;人之有妇,如车有轮。车破再造,必得其新。”则车轮之喻,与衣服、泥皮同类也。
莎士比亚《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剧中一人闻妻死耗,旁人慰之曰:“故衣敝矣,世多裁缝,可制新好者。”亦谓妻如衣服耳。
约翰•唐说教云:“妻不过夫之辅佐而已,人无重其拄杖如其胫股者。”亦谓妻非手足耳。
此篇为钱先生谈夫妻与兄弟关系之读书札记。古人以天伦为至要,人伦次之,故认为手足之情胜于夫妇之爱。且居男权主载之社会,女性为附属之物,可弃可换,遂如衣服耳。观中西历史之发展,其大体同一。《三国演义》第十九回写猎户刘安杀其妻割臂肉以供食刘备,残忍之极而又轻描淡写,女性地位之卑微可知矣。《水浒》亦多厚污女性之语,女子若有通奸必杀之而后快。武松手刃兄嫂潘氏是如此,杨雄杀妻更是剥衣割舌,剜取其心肝五脏,极尽变态残忍之能事。及至近世文明社会,男女平权观念逐渐兴起,女性之地位方有所改观,五四先贤胡适、鲁迅等人均大声疾呼之。现代家庭之规模已渐趋小,独生子女使得兄弟关系几不存矣。营造健康与和谐之夫妇、朋友关系,扩而广之以至和谐之人际关系,则其发展前景哉。
2007-9-13午后记于砺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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