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变为什么会害人:金庸小说赏析——无人不冤 有情皆孽——《天龙八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0:32:42

无人不冤 有情皆孽——《天龙八部》

  作者:陈墨

  我们说过,金庸的《天龙八部》是一部奇书,一部杰作,而且是杰作中的一部「绝作」。在金庸的小说中,唯有《鹿鼎记》一书可与之相比,堪称双璧或「双绝」。有趣的是,这两部书也正是金庸小说中最长的两部小说,各有五十回。金庸其他的小说多半只有四十回(如「射雕」三部曲及《笑傲江湖》等)或不到四十回。这真是金庸自己所说的「长篇比短篇好些」的一个绝妙的说明;长篇幅的比短篇幅的竟也要好些。

 在金庸小说中,《天龙八部》的写作时间最长,从一九六三年开始在《明报》及新加坡《南洋商报》同时连载,前后历时四年这才载完,也才写完。比《鹿鼎记》的写作时间,还长一年。因为篇幅巨大,写作、连载的时间极长,所以这部小说的结构复杂庞大而又似松散,人物众多而关系错综,其主题的曲折而又多变┅┅等等,就有些在所难免。

 这是一部「好看」却又「难说」的作品。你甚至难以回答诸如「天龙八部」是什么意思,以及象征谁人?《天龙八部》这部小说写的究竟是什么?乃至这部小说的主人公究竟是谁?┅┅等等,这些看似极简单的问题,却并不那么容易回答。

 小说的修订本中,有〈释名〉一篇,大约便是小说的「楔子」与「说明」。其中写道:

 这部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宋时云南大理国的故事。

 大理国是佛教国家,皇帝都崇信佛教,往往放弃皇位,出家为僧,是我国历史上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据历史记载,大理国的皇帝中,圣德帝、孝德帝、宣仁帝、正廉帝、神宗等都避位为僧。《射雕英雄传》中所写的南帝段皇爷,就是大理国的皇帝。《天龙八部》的年代在《射雕英雄传》之前。本书故事发生於北宋哲宗元保祐、绍圣年间,公元1094年前后。

 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这部小说里没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这个佛经名词,以象征一些现世人物,就像《水浒》中有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

 看起来这一段话,将上述的几个问题都给回答了。即这部小说是写大理国君臣故事,其主人公是大理国的段正淳、段誉及段正明等皇室诸人;「天龙八部」则显然是与之有关的一些人物的象徵。

 其实不然。这部小说固然是写了大理国的故事,然而只占其三分之一的篇幅。此外还写到了与之同时的辽、西夏、北宋、西藏、金人乃至慕容复拼命企图复国的「大燕」等等。所以小说算不上是纯粹写大理国的故事。进而,它的主人公也决不只是段正淳、段誉父子;还有萧远山、乔峰(萧峰)父子,慕容博、慕容复父子,乃至玄慈、虚竹父子┅┅等等。再次,我们知道「天龙八部」都是「非人」,即是指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即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因为以「天」及「龙」为首,所以称为「天龙八部」 然而这「天龙八部」究竟象征着那些人物呢?我们只能隐隐地猜想到:「天」即天神似指段正淳的妻子、段誉的妈妈刀白凤(因为她「不乐本座」);「龙」似是指灵鹫童姥(因为她住灵鹫山且又是童身姥齿);而「夜叉」似是指「修罗刀」秦红棉;「乾达婆」似是指王夫人(爱养花);「阿修罗」是指「俏药叉」甘宝宝(男极丑而女极美);「迦楼罗」似是指「无恶不作」叶二娘(每天吃一小童);「紧那罗」似指阮星竹(善於歌舞);「摩呼罗迦」似是指康敏(人身而蛇头)┅┅至于是与不是,实在极为难说。都不过是些捕风捉影而已,并无确切的证据。进而,就算一一考证确实,那么她们可并不是「同一故事」(比如大理国的故事)中的人物,亦不能证明作者的有关言论的正确。

 作者关于本书「写什么」的话都不能作数,那么还有谁的话能作数呢?换句话说:这部小说既然不只是写大理国的故事,那么究竟是写了什么故事呢?这部小说究竟有没有主人公,它的主人公又究竟是谁呢?

 一、段誉、萧峰、虚竹

 初看起来,这部《天龙八部》实在是人物众多,头绪纷繁,场面阔大,背景复杂,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也「无从谈起」。因为连小说的主人公都不清楚,还怎么谈这部小说?

 实际上,这部小说还是有明确的主人公的,只不过不是一人,而是三人,结拜兄弟的三人,即段誉、萧峰、虚竹这三个人。

 首先让我们来看这部书的结构及其内容。小说的第一卷至第二卷的上半部是写大理段誉的,即以下回目:

  一、青衫磊落险峰行

  二、玉璧月华明

  三、马疾香幽

  四、崖高人远

  五、微步縠纹生

  六、谁家子弟谁家院(南窗按:陈墨原书作“弟子”,误)

  七、无计悔多情

  八、虎啸龙吟

  九、换巢鸾凤

  十、剑气碧烟横

  十一、向来痴

  十二、从此醉

  十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

  十四、剧饮千杯男儿事

 到了第十四回《剧饮千杯男儿事》这一回,男主角便不再只是段誉一人,而是出现了丐帮帮主乔峰(即萧峰)。他俩在江南酒楼相遇,有趣的是都以为对方是慕容复——当时「北乔峰,南慕容」名震武林——从此结拜为弟兄,此后的回目则是主写乔峰(萧峰)其人其事:

     十五、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

  十六、昔时因

  十七、今日意

  十八、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

  十九、虽千万人吾往矣

  二十、悄立雁门,绝壁无馀字

  二十一、千里茫茫若梦

  二十二、双眸粲粲如星

  二十三、塞上牛羊空许约

  二十四、烛畔云鬓有旧盟

  二十五、莽苍踏雪行

  二十六、赤手屠熊搏虎

  二十七、金戈荡寇鏖兵

  二十八、草木残生颅铸铁

 以上回目都是主写乔峰(萧峰)其人。直至二十八回《草木残生颅铸铁》开始插入游坦之(铁头人)其人,以及「星宿老怪」丁春秋及其师兄「聪辩先生」(聋哑老人」苏星河,即第二十九回《虫豸凝寒掌作冰》及三十回《挥洒缚豪英》等,以引出该小说的第三位主人公虚竹。小说的第四卷即全是写虚竹的故事。即:

  三十一、输蠃成败,又争由人算

  三十二、且自逍遥没谁管

  三十三、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

  三十四、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

  三十五、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三十六、梦里真真语真幻

  三十七、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

  三十八、糊涂醉,情长计短

  三十九、解不了,名缰系嗔贪

  四十、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以上第四卷专写虚竹的传奇故事。当中也插入一些其他的人事,自不必说。

   第五卷,则是写萧峰、虚竹、段誉这三位主人公第一次会齐,大战少林寺,且各明前缘,了断恩怨。此后三人携手北上西夏国,结果出乎意料地虚竹被招为驸马;再叙段誉南下救父终未能使父亲及其一干情人(包括段誉之母)脱难,又得知生身之父原是「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最后几回又写萧峰为了不使辽王侵宋,一代绝世英雄终于身死,全天下为之倾泪!所以这部小说的第五卷可以说是「大结局」之卷,三位主人公各自平分秋色。在这一卷中,所有一切恩怨仇恨、情缘姻孽,尽皆一一了断。而其最后之结果,又无一不使人为之极度惊讶且复极度之茫然、茫茫然。

  以上我们从内容上及外在结构上(指作品的叙事形式结构),说明了段誉、萧峰、虚竹这三者乃是该小说的重点叙述对象,即其小说的主人公。此外,我们还可以从小说的内在结构(指小说人物之间关系结构)中看出这三位主人公在小说中举足轻重的意义。

  小说《天龙八部》除了叙述段誉、萧峰、虚竹这三位主人公及其故事之外,还叙述了其他的种种人事。我们要指出的是,这些「其他的人事」看似各自独立、互不相干,但却无不与这三位主人公直接或间接地有某种关系,至少与其中的一位有直接或间接的牵连。从而段誉、萧峰、虚竹三人不仅是小说《天龙八部》的主人公及叙事中心,同时也是小说中其他人事的结构的枢纽。诸如以下种种。

  除段誉、虚竹、萧峰三人以外,《天龙八部》中的重要的人物当推慕容复及「姑苏慕容家」一干英雄豪杰。他们的故事相对独立,然而却又与段誉及萧峰有莫大的牵连。慕容复的姑妈乃是段誉之父段正淳的情人,而倾慕慕容复不已的王语嫣,则又是段誉痴心相恋的对象。段誉自见到王语嫣之後,情难自已,只要有机会便跟随其后,从而造成了哪里有慕容复,哪里就必有王语嫣;而哪里有王语嫣,则哪里多半就有段誉,从而慕容复、王语嫣、段誉这三人成了拆不开的「稳固的情三角」。且不说王语嫣的妈妈王夫人乃是虚竹的师叔李秋水的女儿(亦即其师父逍遥子的女儿),而慕容复与萧峰之间更是关系非常;一是江湖上传言「北乔峰,南慕容」将这二人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二是慕容复之父慕容博则正是萧峰杀母毁家、血海深恨不共戴天的大仇家中的罪魁祸首。

  除慕容复之外,小说中的重要人物还有游坦之。这位不幸的少年,後来历经苦难甚而为祸武林,其源在萧峰大战聚贤庄,并打死了庄主游骥与游驹兄弟,而这二人则正是游坦之的父亲与叔父。游坦之与萧峰自是「不共戴天」。而奇妙的游坦之深爱的姑娘却又是段誉之妹妹阿紫,而这阿紫则又是深爱乔峰。从而乔峰、阿紫、游坦之又形成了一个「铁三角」,情孽牵连,令人深感悲惨凄恻。

  再说「四大恶人」。这也是书中活跃的人物而其首恶段延庆非但是段正明、段正淳兄弟的死敌(段延庆才是正宗的「延庆太子」,因叛乱而逃亡在外,以至失去王位,从而痴心恢复王位),同时竟又是段誉的生身之父!其中「无恶不作」叶二娘不但是少林寺掌门玄慈方丈的情人,且竟又是虚竹的生身之母!「南海鳄神」岳老三本极想收段誉为徒,然而阴错阳差地成了段誉的徒弟。

  再说「函谷八友」、聪辩先生、星宿老怪丁春秋及其「星宿派」、灵鹫山缥缈峰天山童姥及其「灵鹫宫」一派┅┅等等这些人,这些派看似毫无关系,其实恰恰是同一门派即「逍遥派」,而这正是虚竹的「第二师门」。且虚竹居然误打误撞地成了该派的掌门人,成了逍遥子的关门弟子、天山童姥与李秋水的师侄,而是苏星河与丁春秋的师弟,「函谷八友」的师叔。进而成了继天山童姥之后的灵鹫宫主人。说起来,段誉也可以算是该派的半个门徒,他的「凌波微步」正是学自该派的逍遥子、李秋水的静修之地。

  再说西藏佛教圣僧鸠摩智,这也是书中的一个活跃的人物,他与慕容博交厚,大上其当而不自觉,然而却为之成了大理天龙寺的大敌,为了「六脉神剑」的剑谱,不惜将段誉掳往中原。段誉与王语嫣结识就是拜这位藏僧所赐。而这位藏僧说他会少林寺七十二般绝艺,自不免有些似是而非,自欺欺人,然而他的真实的内功中藏有「逍遥派」的「小无相功」则是不假,而这「小无相功」则正是虚竹这一门派的功夫。鸠摩智何以会此功夫?书中未说,但从中至少可以看出他与虚竹一派隐约有些渊源。

  其他至于中原武林、三山五岳的豪杰以及大辽王室、西夏宫廷、大理帝亲、大宋运命,乃至金国始祖┅┅等等一应人物及其故事亦无不一一与段、萧、虚竹这三人有关。再不必说。

且再说段誉、萧峰、虚竹这三位主人公。
  
  先说这三人的「国籍」。这三人分别属于三个不同的国籍,即段誉为大理国王子;萧峰为大辽国南院大王;虚竹则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大宋子民,却又是西夏国的驸马兼为「灵鹫宫」主人。小说选这三个不同国籍之人作为小说的主人公,自有深意在焉。一是这三个人虽是武林三兄弟,却能牵得动当时天下之大势:他们至少能请得动大理、大辽、西夏这三国之兵力,从而决定天下之运命,而这也正是金庸惯常喜爱的大眼界、大场面与大气势,一个武侠小说竟写到当时的天下大势(其实应再加上西藏)。二是这部《天龙八部》已开始超越了「汉民族」较正统而又嫌狭隘的「民族主义」,达到了一种「国际主义」的大胸怀与大主题,比作者的《射雕英雄传》已是又进了一大步,而比之更早期的《书剑恩仇录》及《飞狐外传》等等更是有所超越矣! 因为说到底,大理、大辽、西夏、西藏及大宋其实都是中国的一部分,且更主要的是,各民族人民的苦难的根源及其仇敌其实是共同的,那就是霸权主义及其制造的战乱。因而,《天龙八部》又是一部以「国际主义」与「和平主义」为「主题」的书。
  
  其次再说这三人的身份。说这部小说是什么「国际主义」与「和平主义」云云,自然多少带点幽默的性质,因为这并不是一部历史小说,而是一部武侠小说。因而考察这三人的身份是件有意义的事。除了分别为大理王子、大辽南院大王、西夏驸马之外,这三人又都还有其他的身份。段誉开始行走江湖之际乃是以一介书生为其身份的,后因机缘巧合才学得凌波微步及「北冥神功」(别人以为这是「化功大法」)与「六脉神剑」。其实他因自幼熟读佛经,不喜武功,因为他真正的功夫只是一门灵活多变、逃命救命的「凌波微步」而已。「北冥神功」就只有半通半不通,只有等人家送上门来才行,而且还不会运功贮存以至于险些酿成杀身之祸。他的「六脉神剑」则是莫明其妙叫人哭笑不得的「时灵时不灵」。所以他的真正身份还算不上武林中人,而只是王子兼书生。相比之下,虚竹的身份要复杂一些,他先是少林寺的一个普通的小和尚,机缘凑巧,做了逍遥子的关门弟子,得到他毕生的功力(少林内功从此不复存在)从而成为逍遥派的掌门人,又兼而为江湖中人人闻之丧胆的「灵鹫宫」的主人,得到逍遥子毕生的内功之后又复得天山童姥的全部武功秘诀,可是他却宁愿做少林寺的小和尚而不愿做灵鹫宫高贵的主人。因而,他也算不上是真正的武林中人,只是一位「想做和尚而不得」的逍遥派的逍遥掌门人而已。这三个人中,只有萧峰可以算得是真正的「武林中人」或「江湖人」,他的身份也最为奇异。先为少林寺旁农夫乔三槐之子、少林寺神僧玄苦之徒、丐帮帮主,一身武功可谓惊天动地,盖世一人。「北乔峰,南慕容」声震武林如日在中天。可是他随即便成了江湖上人人不齿的「番狗」与武林中人的公敌,进而成为大辽国的南院大王。如此,王子书生、小和尚大掌门、盖世一人的武林公敌,这三个人可以说身份完全不相同。一方面使小说写得更加曲折,而多层次、多角度地观察人生与人世另一方面则又通过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遭遇写出三人不同的性格与命运。
  
  其三,这三人既不同国籍,又不同身份不同经历,各各偶尔相逢,便倾盖如故,成为金兰之交,结下手足之情。这一方面使人感到意外之至,另一面则使人感到这三人又确实有深刻的共通之处,尽管其表面上的性格各不相同,甚而天差地远——这三人的性格中,段誉是「痴」,虚竹是「迂」,萧峰是豪迈粗放、天生武勇、英雄本色。段誉之「痴」可谓一绝,几近神魔而人间少有。先是「痴」于理,后是「痴于情,痴于理则不学武功,专心学佛,却又要行走江湖到处强行出头要与人「说理」,这在「一蛮三分理」、「强者有理」即无理也无法的江湖之中只能是到处碰壁,徒增笑料而已。而他之痴於情,即对王语嫣的痴情痴恋,真可以说是惊天地而泣鬼神,同又不免使人感到二分可鄙,三分可敬,倒有五分可笑。如果说段誉是痴得可爱,那么虚竹则是迂得可爱。大约因从小就在少林寺出家当和尚的缘故,所以下意识中,自己无论如何便已成了天造地设的「出家人」。所以虽经机缘突变而完全失去了少林功夫而获一身逍遥派内力,却仍不肯真的就做该派的掌门人。与天山童姥这一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起,居然劝她连飞禽走兽也不要杀生。至于他自己那是宁死也不肯「从权」地吃些鸡鱼肉类。进而连破了杀戒、酒戒、荤戒,乃至淫戒之后,还是一心一意地不想做灵鹫宫主人而想做少林寺的小和尚,因而言必说「出家人不打诳┅┅」——其实他早已不是什么小和尚,「出家人」了。故而他这样说便是连「诳戒」也在无意之中给破了!虚竹之迂,真是不可理喻。
  
  至于萧峰的豪迈粗放、武勇过人、胆肝照人,其大英雄、大豪杰的男儿本色,不仅在这《天龙八部》中是最为光彩照人的形象,而且在金庸的所有武侠小说中,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世界的所有的主人公中,萧峰可以说是最为令人心折、光彩照人的大英雄。他的英雄本色不须任何「抗异族」或「行侠义」等等功业行为的装饰,而是天生的豪迈武勇、英雄气壮。正如他的武功说是从师学艺然亦早已青出于蓝,彷佛是天生武勇、神功惊人——至少,笔者本人推许他为金庸笔下的第一英雄。看他「虽千万人吾往矣」,又看到他「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烽烟举」,乃至看到他「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等等真正是血脉贲张,心神俱醉!
  
  这三位主人公一痴一迂一豪迈武勇,一书生一和尚一江湖豪杰,之所以会一见倾心义结生死,其缘由只不过「至性至情」四字而已,痴是至情,迂是至性,豪迈英雄男儿本色更是至情兼而至性。如此结义之兄弟,与当年刘、关、张桃园结义,丝毫也不逊色,反倒更是令人神往,只可惜三位都是古人且兼是「书中人」。
  
  其四,这三人之间的关系,除因至情至性男儿本色因而气味相投结为金兰生死之交这一层关系之外,这三人之间可以说又是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敌关系——这种关系正是《天龙八部》的异常悲苦之处——虚竹的生身之父玄慈方丈恰恰是萧峰杀母伤父之仇的「带头人」;虚竹之生身之母叶二娘则又是段誉的死敌段延庆的结义兄妹,同列为「四大恶人」之首次;而段延庆则既为仇敌而又是其生身之父;萧峰受康敏之骗,以为段正淳是其杀父仇人,因而找其报仇,却打死了段正淳的女儿(段誉之妹)阿朱,而阿朱则正是对萧峰生死相许且萧峰在世间唯一挚爱的情人。固然,玄慈带头偷袭萧远山乃是出于慕容博之欺骗与挑拨;而萧峰找段正淳报仇则也是因为康敏的欺骗与嫁祸;萧峰打死阿朱则是阿朱自己化妆成父亲段正淳而代父身死以了却恩仇。小说的最后,实际上正是萧峰之父萧远山逼死了虚竹父母玄慈方丈与叶二娘二人,从而使得虚竹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有父有母却又只能相聚片刻便即生死相隔,岂不悲伤?——所以说,这三人之间的关系,恩怨纠葛、冤孽牵连,直让人无从说起,而只能感到「命运」与「上苍」的瞎眼不公!
  
  总之,这三人身份不同,遭遇不同,然而却命运相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悲惨的人世间,生活在同一片深渊般的冤孽里,生活在父辈情仇的阴影之中,恩怨情仇,说不清,道不情,报不了,摆不脱。只有悲苦,只有茫然,只有遗憾,永留心间

二、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段誉、萧峰、虚竹无疑是《天龙八部》的主人公及其结构的总纽。他们的故事,固然是小说的主要情节及中心内容,然而小说的内容及其意义却远不只这些。小说中的各种人事都有其独立的意义,而联结这些内容与意义的,不仅不只是小说的故事结构,也不只是小说中的人事关系结构,而是隐藏于小说叙事结构及其人物关系结构之中的主题。
  
  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物,所有的场景,其实都通向一个共同的主题,这就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从而,我们应该领会到,小说以《天龙八部》名之,其「天龙八部」绝非只是指上述我们所猜想的八个女子,也不只是指任何其他的八个人,而是指小说中的所有的人,亦即小说中所有的人其实都是「人非人」他们的人生都是非人的
人生,因为他们所共同相处的世界正是一个非人的世界。
  
  美籍华人学者,着名文学批评家陈世骧先生曾经说过以下的话:
  
  ┅┅间有以天龙八部稍松散,而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为词者,然亦为喜笑之批评,少酸腐蹙眉者。小弟亦笑语之曰:「然实一悲天悯人之作也┅┅读武侠小说者亦易养成一种泛泛的习惯,可说读流了,如听京戏者之听流了,此习惯一成,所求者狭而有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此为读一般的书听一般的戏则可,然金庸小说非一般者也。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牢记楔子一章,就见『冤孽与超度』都发挥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与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而在每逢动人处,我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恐怖与怜悯,再说句更陈腐的话,所谓『离奇与松散』,大概可叫做『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罢。」话说到此,还是职业病难免,终究掉了两句文学批评的书袋。但因是喜乐中谈说可喜的话题,结果未至夫子煞风景。青年朋友(这是个物理系高材生)也聪明,居然回答我说:「对的,是如您所说,《天龙八部》不能随买随看随忘,要从头全部再看才行。」(陈世骧寄金庸函,一九六六?四?二十一。转引自《天龙八部?附录》)
  
  诚哉是论!确哉是论!陈世骧先生不愧是一位大文学批评家。他的这段话,可以说正是点中了《天龙八部》的「文眼」与主题,并且指示了我们阅读的方法与途径。
  
  《天龙八部》中所有的人物都生活在同一个非人的世界上,生活在同一张「生活之网」中,生活在「非人」及「非我」的痛苦与冤孽里。之所以在这一世界中「无人不冤,有情皆孽」,那是基于以下的种种原因。
  
  首先,是历史的冤孽阴影与遗传。
  
  如前所述,《天龙八部》的情节结构之所以如此庞大复杂而又曲折多变,那是因为它叙述的不只是一个人以及一代人的故事,而是叙述了许多人及许多代的故事。或者说,小说中所叙述的一代人、一干人的故事每每都要上溯到上代乃至上几代去。从而使这部小说变得格外的复杂而又曲折。换句话说,这部小说的主要人物及一干重要人物几乎无一不是生活在历史的阴影里及父辈的冤孽与仇恨中。
  
  段誉初涉江湖即碰上了可人的少女钟灵,继而碰上了少女木婉清,最后又碰上了使之如痴如颠的王语嫣。这几段故事看起来都是段誉的故事,钟灵虽少不更事,然芳心可可,有意于段誉,木婉清,则更是恪守「第一个看见我脸的人,我不杀他就要嫁他为妻」的誓言,且兼钟情已深,情难自禁。却谁料段誉不是旁人,而正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情哥哥」变成了「亲哥哥」,这一变化,直叫木婉清肝肠寸断。说穿了,原是段誉之父段正淳作的孽。段正淳自顾风流,到处留情,至使一干情人之间互为生死仇敌,又至使亲兄妹间互不相识以至相恋,乃至险而乱伦成奸。揭开秘密之后,亦自必从此毁了钟灵、木婉清两位姑娘的青春爱情及一生的幸福。同样,王语嫣也是段誉的情人之女,亦正又是段誉的同父之妹妹,这更是使段誉如五雷轰顶,直觉生不如死之至!小说的最后,虽然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使段誉之母刀白凤终于对段誉说其生身之父并不是段正淳而是「四大恶人」之首的段延庆,这一方面使得段誉不必再因兄妹不成婚而苦恼万状,然另一面却又让段誉得知了自己的生身之父,原来就是江湖中人人不齿,自己一贯视为仇敌,且多次陷自己一家于危境的「恶贯满盈」段延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不由他自己能做出任何的选择。他一生注定要生活在这阴影里。
  
  萧峰一生的命运,也全是由父辈的冤孽所决定,完全不由自主,横竖都是痛苦不堪。他本来是丐帮上下人人拥戴,中原武林之中个个倾慕的「北乔峰」乔帮主,然而谁料在杏子林中,居然有人揭露出他竟不是中原子民,而是「大辽番狗」亦即中原武林的民族世仇!仅仅因为这一点,他便由丐帮帮主,变成了丐帮及中原武林之敌。而他的生身父母的无辜受害却又与他所敬爱的丐帮前主有关,以至于他的养父乔三槐,他的恩师玄苦大师都因之惨死。从此以后,他所作所为,一切都已是「命中注定」的了。而至最后,得知自己的生父萧远山并没有死,却又知道,自己的养父乔三槐、恩师玄苦大师竟然都是生身之父萧远山所杀,进而萧远山又逼死了义弟虚竹的父母玄慈与叶二娘。所有的这一切,都只能让他痛苦而又茫然,却同样是永远不能摆脱。
  
  在三位主人公中,最苦的其实还是虚竹。段誉至少父母双全且从小受到双亲疼爱;萧峰虽母亡父隐,但却从小受到养父养母及恩师等人的疼爱。而虚竹却从小就生长在少林寺中,与生父玄慈方丈咫尺天涯互不知道,这一方面是因为玄慈与叶二娘的结合乃是佛家所不允,为武林所不齿的天生冤孽,另一方面则又是因为萧远山为了报复玄慈,竟将虚竹从其母亲手中抢走却又丢在少林寺中,逼得其母成为疯狂的杀人魔王「无恶不作」叶二娘。而待到有一天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却又是他与父母永别之日。其惨无比,可谓人间之最。而这些彷佛也是命中注定。
  
  除此之外,段延庆念念在夺回失去的王位以至无所不用其极,而成为「恶贯满盈」的四大恶人之首,究其原因则正是因为他生为延庆太子却又遭逢叛乱以至从此一生多乖!他之恶也,固然可恨可诅咒,然他之惨也,亦复可怜而又可悲。

同样,书中的「南慕容」慕容复,以其创出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武功名重武林,兼而风流潇洒,直如人间龙凤,然而恪於祖传之训,一生要为「恢复大燕」而奋斗,乃至於既不能报答表妹痴心衷肠之热恋,甚而连自杀的权力都没有!书中有一段精彩的文章:
  
  那宫女道:「待婢子先问慕容公子,萧大侠还请稍候,得罪,得罪。」接连说了许多抱歉的言语,才向慕容复问:「请问公子!公子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这问题慕容复曾听他问过四五十人,但问到自己之时,突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感到真正快乐过。他呆了一呆,说道:「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
  
  那宫女还道慕容复与宗赞王子等人一般的说法,要等招为驸马,与公主成亲,那才真正的喜乐,却不知慕容复所说的快乐,却是将来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她微微一笑,又问:「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么名字?」慕容复一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什么最爱之人。」┅┅
  
  如此,慕容复因为家传祖训,要复兴亡国,因而成为实际上的不幸之人。而最为不幸的是,他身处不幸之中而毫不自知。
  
  同样,聚贤庄庄主的儿子游坦之也是因为父仇而身陷江湖,一生屡经奇遇却丝毫无补於他苦难的人生,只是徒然招致天下武林人士之不齿。他痴爱之人却原来又爱着他杀父仇人萧峰而对他无情无义之至。
  
  少女阿朱代父身死,虽出於双重的误会,一则是康敏的欺骗,二则是自愿的化妆,然而究其原因,却仍然要归结到乃父段正淳到处留情遗下无数孽障,以至於使阿朱与萧峰这一对锺情挚爱的恋人成为生死之隔。更为悲惨的是,阿朱又正是死於情人的掌下!
  
  其次,前代仇怨愤恨,化为现世的业报冤孽,且冤冤相报,仇仇相连,辗转反覆,了无尽头,不仅祸及他人,自己亦在「网中」。
  
  说到底,这一非人的世界正是人们自己所造成的。生活及人生之所以成一张「魔网」,一半是由於上代的恩仇情孽,而另一半则是出於自此一代的辗转报复。这张「魔网」正是以上代遗传的恩仇情孽为「经」,以这一代的辗转报复为「纬」,从而纵横交错、错综复杂,乃至於无法理清谁是罪魁,谁是祸首,谁又是「冤头」谁是「债主」,甚而,说不清谁是「善」,谁又是「恶」,谁是「正」,谁又是「邪」┅
  
  按说,「四大恶人」该是罪魁祸首,邪恶的「冤头债主」了。然而,段延庆、叶二娘固是做恶多端,无恶不做乃至恶贯满盈,确实是魔鬼而非人类,但是,段延庆为何成为「恶贯满盈」?他也有深仇大恨,而且为之身体残废受尽人间苦难。叶二娘之所以每天要害死一个小孩,那起因还是因为人家将她的儿子抢了去!世间有「四大恶人」这种非人性非人类的恶魔存在,当然要变成鬼域与魍魉世界。然而推根究源,他们却并非罪魁祸首、债主冤头。
  
  即以叶二娘来说,她之疯狂是由於萧远山将她的儿子抢走,而萧远山之所以要抢她的儿子,则正是要报杀妻夺子之仇,而他的仇人则又正是叶二娘的情人玄慈方丈!再加之萧远山的儿子萧峰与玄慈、叶二娘的儿子竟又结拜为兄弟金兰!┅┅这其间的恩恩怨怨,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可是,人却是生活在这一茫然而无头绪的生活之网中,生活在这一辗转报复,却既报复和伤害了他人而又实际上报复和伤害了自己的「非人世界」之中。
  
  人人都是受害者!又几乎人人都是做恶者!人人都身不由己地受到扭曲,而其扭曲之力至少有一部分是出于自己。如此辗转连环,环环相扣,以至于根本就无头绪。
  
  当然,推根究源,或能找出乔峰与虚竹苦难的「冤头」,那就是一心兴复大燕的慕容博。一切都出於慕容博的一个阴谋及其精心的安排,即欺骗了玄慈说萧远山将带人来抢夺少林寺的武功秘笈,而实则萧远山乃是带着不会武功的娇妻游山玩水回娘家。玄慈不知就里,带领一干中原豪杰於雁门关外埋伏偷袭,杀死了萧远山不会武功的妻子及随从,使萧远山愤而哀伤,跳崖自杀,从而埋下了深深的祸根。萧远山妻子之死、玄慈情人之疯,以及二人的儿子的失踪等等种种祸根,其源都在慕容博!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罢了。一是因为玄慈与叶二娘之死至少有一半是由於赎罪忏悔以及再无面目立於武林人世,二则萧远山之杀乔三槐、杀玄苦,以及乔峰逼死赵钱孙、谭公谭婆,使单正一家家毁人亡,更在聚贤庄上大开杀戒┅┅这就使得他们自己早已成了新的罪魁与新的冤头。对游坦之等无辜的少年而言,萧峰之罪责难逃。而萧峰之所以如此,则又是受游骥、游驹等中原豪杰之逼迫。
  
  《天龙八部》的世界,是一个复仇雪恨的世界,而这一复仇雪恨的世界虽叫人快意恩仇,然而却又因冤冤相报冤冤相连辗转连环而变成了一个无穷无尽的「非人」世界。其间充满了因仇恨而致的报复,复又因报复增加了新的仇恨!

三、大悲大悯,破孽化痴
  
  我们看到,《天龙八部》这一小说中,并没有谁是真正的「恶人」,也没有真正的「善人」 少林寺的玄慈方丈,该是何等的大义刚正令人肃然起敬,并被多少人爱戴而推许为「武林第一人」?而「四大恶人」中的叶二娘是何等的令人切齿痛恨,可恶可杀?然而玄慈与叶二娘偏偏却是一对钟情的人!这不仅揭出了「善」中藏「恶」,「恶」中亦有「善」,而更是「善恶泯绝」 把所有的人都摆在了同一水平面上进行了选择与比较,把所有的人的「病况」及其「病因」都给揭出,让人看到,人性本无善恶,各人且自为之。这就使《天龙八部》写人及人性的见识与境界远远地超出了一般的武侠小说,乃至于超出了一般的文学作品。
  
  如前所述,这部小说揭出了一个「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痛苦,进而又揭出了之所以「无人不冤」,之所以「有情皆孽」,除了种种历史的(文化与遗传等等)、现实关系中的原因之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人本身,即人性本身的「贪毒」、「嗔毒」、「痴毒」泛滥成灾,膨胀成毒,了无节制,以至于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半疯半狂、半人半魔的「非人」。有情而不「痴」,更不「嗔」,又怎会成「孽」?更不会「皆孽」!有欲有求而不「贪」,更不「痴」不「嗔」,又怎会「无人不冤」?
  
  我们应该能看到,这是一部极深刻的悲剧,关於人世之悲欢及人生之际遇,尤其是人性之选择,书中都极深刻、极奇特、极沉重地作出了精采的描绘。然而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其作者不仅又有一副探幽发微深刻的「慧眼」,更具备一种大悲大悯的「慈心」。大智大慧、大悲大悯,这是一种极高的艺术境界,同时又是一种极高的哲学与人生的境界。他人之所以不能摹仿金庸的着作,之所以不能望其项背,不仅在其缺少慧眼,同时也在其缺少慈悲心。
  
  小说的第四十三回的回目是《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写萧远山这一为报其血海深恨而奋斗了一生的人,终于同其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慕容博二人「两手相握、阴阳相济」了。而慕容博这一为了复兴大燕则什么事都可以干,更不必说去死去献身的人也终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与萧远山一同归于佛门。这是一段极精彩的文字。如写萧远山的心理道:
  
  萧远山少年时豪气干云,学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为国效劳,树立功名,做一个名标青史的人物。他与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马,两相爱悦,成婚後不久诞下一个麟儿,更是襟怀爽朗,意气风发,但觉天地间无事不可为,不料雁门关外奇变陡生,堕谷不死之馀,整个人全变了样子,什么功名事业、名位财宝,在他眼中皆如尘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是个豪迈诚朴、无所萦怀的塞外大汉,心中一充满仇恨,性子竟然越来越乖戾。再在少林寺中潜居数十年,昼伏夜出,勤练武功,一年之中难得与旁人说一两句话,性情更是大变。
  
  突然之间,数十年来恨之切齿的大仇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说该当十分快意,但内心中却实是说不出的寂寞凄凉,只觉得这世间再也没什么事情可干,活着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住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还更快乐。萧远山内心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但觉一了百了,人死之后,什么都是一笔勾销。顷刻之间,心下一片萧索:「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仇了。我却到哪里去?回大辽吗?去干什么?到雁门关外去隐居么?去干什么?带着峰儿浪迹天涯、四海飘流么?为了什么?」
  
  进而,小说中写道:
  
  渐渐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是粗重,跟着萧远山脸色渐红,到后来便如要滴出血来,慕容博的脸色却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观众人均知,一个是阳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阴气大盛,风寒内塞。玄生、玄灭、道清等身上均带得有治伤妙药,只是不知哪一种方才对症。
  
  突然间只听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
  
  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息向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以有馀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又过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萧峰和慕容复各见父亲睁眼微笑,欢慰不可名状。只见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携手站起,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什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什么兴复大燕、报复妻仇和念头?」
  
  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没半点佛门弟子的慈心,恳请师父收录。」那老僧道:「你的杀妻之仇,不想报了?」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无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转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师父收为弟子,更加开导。」那老僧道:「你们想出家为僧,须求少林寺中的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话,不妨说给你们听听。」当即端坐说法。
  
  这一段文字,可以说处处出乎意料,而又处处合情合理,同时又处处透露禅机。那老僧是少林寺的一位打杂的无名老僧,然而有人是大彻大悟,有人是恍然大悟,有人是若有所悟,自必也却不啻是一位「真佛」,武功之高、法门之妙、化人之奇,无不令人叹为观止。他那一喝,也就是佛门口中的「当头棒喝」了!小说中的一干重要人物基本上都在现场,看那整个过程,同样听了那「一喝」,然而有人仍然执迷不悟。那也是正常的、没有法子的事情。
  
  小说《天龙八部》似这种当头棒喝、破孽化痴的文字,处处可见。第五卷尤多。
小说的第四十五回至四十六回,写到西藏圣僧鸠摩智(此人在书中自居高僧,虽无大恶,却也不免到处为非作歹)因错练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贪多务得又痴於功名,遂至走火入魔,凶险万状,幸而巧被练了「北冥神功」的段誉将他的内力全部吸去,使他失去了武功,但却保全了性命。书中写道:
  
  鸠摩智叹道:「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於三十年前。唉,贪、嗔、痴三毒,无一得免。却又自居为高僧。贡高自慢,无惭无愧。唉,命终之後身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段誉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语嫣是否生气,听了鸠摩智这几句心灰意懒的说话,同情之心顿生,问:「大师何出此言?大师适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吗?」
  
  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然废於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 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他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惭愧,又是伤心。
  
  这位鸠摩智因祸得福,失去了武功内力,同时也就失去了名 利锁的贪痴之心,恍然大悟,便觉昨日之非,因而伤心、因而惭愧,实则是可喜可贺。
  
  小说中的段誉之父段正淳秉性风流,用情不专,一生惹下了不少的风流情孽,一干女子或痴或嗔。除康敏之外,这一干女子,都死在了他的面前(被慕容复所杀):
  
  段正淳纵起身来,拨下了梁上的长剑,这剑锋上沾染着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四个女子鲜血,每一个都曾和他有过白头之约,肌肤之亲。段正淳虽然秉性风流,用情不专,但当和每一个女子热恋之际,却也是一片至诚,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将肉割下来给了对方。眼看四个女子尸横就地,王夫人的头搁在秦红棉的腿上,甘宝宝的身子横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个女子生前个个曾为自己尝尽相思之苦,心伤肠断,欢少忧多,到头来又为自己而死于非命。当阮星竹为慕容复所杀之时,段正淳已决心殉情,此刻更无他念,心想誉儿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大理国不愁无英主明君,我更有什麽放不下心的?回头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对你不起。在我心中,这些女子和你一样,个个是我心肝宝贝,我爱她们是真,爱你也是一样的真诚!」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扑将过去。
  
  段正淳与他夫人刀白凤都死了,是殉情而死。段正淳此人为情而生,而又殉情而死,要说他执迷不悟,或许也是,不过他秉性风流,如此选择,而且真诚挚爱,有始有终,如此殉情而死,未必不是一种最合适的、最幸福的死法。生死同心而能视死如归,段正淳也可以算是一个情场上的圣手大丈夫了吧。诸多怨孽,自他一死,也总算是一种了断。
  
  也有人真正地执迷不悟的,小说的最後一段恰恰是写一个痴心而妄想之人:
  
  段誉和王语嫣吃了一惊,两人手挽着手,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
  
  坟边垂首站着一个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浅绿色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只见她从一只蓝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间呜咽,一滴一泪水落入了竹蓝之中。
  
  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王语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他疯了。
  
  是的,慕容复疯了。我们看到他坐在坟头上装皇帝这无疑是疯了,然而在前此小说中他的所作所为的一切又何尝不都是疯了? 小说中绝大多数人事何尝不又都是疯了? 这是一个疯了的世界,这小说便是一个关於疯了的世界的种种故事呵 这些可悲可恶可怕又可怜的疯子┅┅
  
  也许,在《天龙八部》这部小说之中,只有三个主要人物没有发疯 尽管他们也有过发疯发痴发迂的阶段及故事 那就是段誉、虚竹、乔峰。
  
  我们说过,段誉、虚竹和乔峰这三兄弟都是人间的希望与亮色之所在,他们至情至性、爱心博大而又出自本性;他们武艺高强,英雄无敌却并不持此傲世欺人。
  
  段誉固「痴」,然而不「嗔」、不「贪」,全然出于人间的至爱之情。其爱情之心难能可贵恐非世间所能有,境界之高亦为人所不及。同时,更重要的,他虽「痴」,然而又是半个佛门弟子,自小读熟佛经,又是半个道家弟子,学得凌波微步,因而自必有破孽化痴之法之道之悟。段誉以佛之慈心,道之逍遥君临一方,必是一方苍生之福,从而能建立一块真正温暖幸福、四季如春的人间乐土。
  
  虚竹虽「迂」,亦与段誉一般是至情至性之人,为「梦姑」破戒却从此情之所钟耿耿难忘,同时又自幼出身少林,中途又得道家逍遥派的浑厚内力,当他逍遥派的掌门,自必会得「快乐逍遥」之真诀,同时念念不忘佛之慈悲,因而亦能将他的「灵鹫宫」创造成一片「西方极乐」般的净土。
这三人之中,唯有乔峰 萧峰粗放豪迈并未读过多少圣贤佛道之书,因而不入佛门,亦不入道流,然却是英雄本色、侠之大者,为天下英雄共仰者。最后,他身为大辽国王,亦为大宋江湖人士之仇敌,完全可以服从大辽皇帝耶律洪基之命,率兵将南下攻宋,未必能就此灭了大宋,然而报仇雪恨却自是势不可挡。然而他却并不如此,相反以一己之生死武勇,强逼得大辽皇帝宣誓回师以保辽宋边土得以平安。小说的这一章,可以说是全书的最为精彩动人的段落,回目叫做《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小说写道: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後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郁郁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在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解难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谁能回答萧峰为什么要死? 谁又识得大英雄? 谁识得萧峰? 谁识得人间大侠、英雄本色、至性至情? 谁又识得英雄牺牲,人性升华,照亮人间希望与安乐?┅┅
  
  耶律洪基不知道。吴长风不知道。阿紫不知道。中原群雄、丐帮弟子、大理臣将、大辽兵士都不知道。
  
  英雄不在于姓「乔」还是姓「萧」,又岂在「大辽」还在「大宋」?为大辽大宋两国军民苍生祈福又岂在辽或大宋获取富贵功名?大仁大义为天下众多的「兄弟」平安喜乐却得罪了自己结义兄弟耶律洪基,这正是大英雄大豪杰自立于天地之间,舍身取义的豪迈壮举,同时又是人性的真正升华┅┅
  
  萧峰死了,却永远活着。萧峰死了,却虽死犹生,永不失为天下第一大英雄。
  
  萧峰的胸口虽刻着一个青郁郁的狼头,然而他却是一个真正的人,他是人性及人性希望的化身与象征——相比之下,那些胸口没有刻出狼头的人,却恰恰在心里装着「狼性」,为贪、为嗔、为痴而不禁吃人而或被人吃,从而使得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变成了一个豺狼横行、群魔乱舞、非人非鬼的混沌天地。这也许正是《天龙八部》的真正的来由,而萧峰之死则是这部《天龙八部》的破孽化痴的真正的主题、真正的体系、真正的悲悯与希望吗?
  
  「北乔峰,南慕容」┅┅中原武林还传言这样的口号么? 萧峰死后,他永远地活着,活在我们的心间,永远激动着千馀年后的读者,慕容虽生,却已坐在坟头上虽生犹死,他永远在我们的心间,永远激动着失去了灵魂,失去了理智,失去了人性,也失去了真正有光彩的生命。
  
  《天龙八部》这部小说,是一部有关人心、人性、人生与人世的深刻的寓言 其「大悲大悯、破孽化痴」的意义正在这里。同时,我们不难看出 这部小说或者寓言受到佛教思想的深刻的影响极为明显。即如小说的题目「天龙八部」也是来源于佛经,其意在「人与非人」。可以说,这部《天龙八部》浸透了佛家的哲学思想与美学思想。它的内容来自人性 或对人性的认识 中的贪、嗔、痴的种种病态的深刻的揭示;它的意义来自对这种贪、嗔、痴的「人性之毒」及由此而造成的「人生之苦」与「人世之灾」的揭发与破解;它的境界来自于对这种人生、人世、人心与人性的大悲悯与大超越。
  
  然而,这里至少有几点要提醒注意:
  
  一是这部《天龙八部》只是人性、人生与人世的寓言,而不是有关社会与历史的寓言。即,这部小说是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来认识人性、人生及人世的,从而它不太可能对人类社会世界及其历史做出一种完整的深刻的概括,虽然小说中也涉及到诸如乱世纷争这样的「时代背景」,以及「人际关系的不同层次」等这种的「文化背景」与各自不同的政治、经济、心理的背景,然而在小说中,这些背景都只是作为小说的「寓言」中的背景,而没有其现实的深刻意义。简单地说,人世的痛苦的原因及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及其原因、人生的悲剧与人性的悲剧,并不是一部《天龙八部》所能尽括,读者亦自可有自己不同的见解与思想。
  
  二是,《天龙八部》只是一种「寓言」,其中便不免有一些人物与事件是作者理想观念的产物,为了演绎某种观念,自是不免要有所编造。虽一部《天龙八部》编造得大致精美并且深刻,但总不免有些人为的痕迹。这不仅是说它的一些人物性格如萧远山、慕容博等等为之模糊或乾巴,亦不仅是说它的一些情节如灰衣僧的出现及其说法不免有些突兀,其结局不免有些生硬┅┅而主要地是说,「破孽化痴」未必就是一切,而「大悲大悯」亦不一定就真正地「解决问题」。说穿了,这只不过是一种寓言,一种哲学理想,一种艺术境界罢了。当然,大悲大悯、破孽化痴自也并非「不可」。
  
  三是关於「三毒」之说即所谓「贪、嗔、痴」三者,是否「人性之毒」或「人心之毒」?又或者在何种程度上是「毒」又在何种程度上却未必是毒,这「毒」的「度」在那里?这些都是令人值得深思的问题 这不仅是一个佛学(宗教)的问题,更是一个哲学与人生的重大课题 这涉及到对人性与人心的认识与评价,同时也涉及到人世与人生的认识与评价,事关重大,不可不慎,不可不深思之。
  
  
  总之,《天龙八部》是一部关于人生人世人心人性的大「寓言」。它所写不仅是古之人、古之事,同时又是虚拟之人与虚拟之事,其间的世界既有朗朗之乾坤而又有魍魉之暗影,更有奇峰险壑、曲径通幽┅┅一时只怕难以穷其究竟。因而要想对它做出简单而又中肯的评价,自是一件极难之事。我们所能肯定的或许只有一点:那就是这《天龙八部》是一座名山宝谷,来参观游览、探幽觅奇、寻宝搜珍的诸君究竟能获得什么以及能获得多少,这实在只有看各人的修为与见识、思想与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