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环境最好的下午茶:再谈请客的经济学 钟 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5 16:55:04

我的朋友赵晓近年来写了一系列富有情趣和智慧的经济学随笔,读来如品清茶,不徐不急。而我的笔友们则抱怨我的文字艰涩痛苦,读来让人根本不可能开怀一笑。我手写我心,赵晓在生活中就是一个不滞于物的空灵分子,其文字自然飘逸轻松;而我则多少属于索然无味的浪漫绝缘体,文字亦在憔悴肃杀之中。不过世上并没有超然的真实,只有我们的心境感受到的真实。为文亦是如此,一种举重若轻的智慧诠释,毕竟只是可能的答案而非标准答案。

 

例如赵晓有一名篇曰“路径依赖”,是大伙儿在酒酣耳热之际,赵晓雄辩滔滔而成,说马的屁股决定了古罗马战车的宽度,而马车的轮距决定了早期英国电车的道轨宽度,并最终决定了欧美铁轨的轨距。赵晓的结论是:路径依赖导致了通过铁路运输的,象征着现代文明精华的美国航天飞机的火箭助推器的宽度,竟然是两千年前便由两匹马的屁股宽度所决定的。许多人读来令人兴趣盎然,我却心头疑云重重,物理学是我的老本行,目前全球的航天飞机,美国的几架是按一个原型克隆出来的,另外一架就是原苏联命运多舛的暴风雪号,这些庞然大物,机身长度在36-56米不等,机身宽度约6-8米,而翼展则至少在24米。从图片上看,火箭推进器翼宽至少也在6米以上,怎么会和两匹马屁股的宽度相若呢?原因的原因不是原因,看来赵晓天真率性之自然流露,偏偏遇到不解风情的磕死理儿了。

 

赵晓的另一有趣的随笔曰“请客的经济学”,说的是中国人喜欢众乐乐吃大锅饭,独戚戚一人买单;而洋人则偏好AA制,各掏各钱,为什么?在一番梳缕之后,赵晓找到了一个浅明的经济学解释,让人拍案惊奇:据说是中西人口迁徙方面“流动性”差异使然,历史上中国以农业文明为特性,人的流动性较差,因此,一个人请客买单,实际上隐含着被请的人日后也会请他的假设,大家轮着来,时间一长,谁都不吃亏。而在西方,海洋和商业文明使得人的流动性很强,团聚在一起的人吃了这顿下一顿不知道哪辈子再聚,所谓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所以为了大家都不吃亏,彼此分摊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样借助一个似是而非的“流动性”概念,赵晓得出了若干结论:一是国人洋人请客实质上并无不同:洋人是一次性的AA制,中国人是拉长了时间的分次性的AA制。二是农村里婚丧嫁娶大操大办,请客的人并不吃亏,所谓人情是债,礼尚往来也。三是赵晓由此得出预言:有朝一日中国人也玩起AA制,答案不是中国人媚外,而是中国人“流动性”增强了。这样的解读当然有趣,但入我这样凡事务求完美的俗人眼里,就仍信疑参半。

我曾经在蒙古族人中做客,苍茫的夜色中,豪迈的汉子站在客人面前,唱起风情万种的长调,悲怆苍凉,听者无不潸然泪下难以自禁,刹那间,生何幸?死何苦?情竟切切,人归何处?长调起时,便是客人手中青稞酒热辣辣豪饮时,小女儿的作态,少年人的扮酷,在蒙古人难解的惆怅中一文不值,曲缠绵,琴幽怨,舞飞云,酒浮生,且寻欢。从古至今的蒙古人,谁不拥有一颗只有苍天百云草原星辰才能托付的,永远难以羁绊的灵魂?谁不是在永远的流浪中寻找永不可触及的家园?要说流动性,恐怕这样的游牧民族是最强的,而要说慷慨豪迈的好客,也不是汉人可以比拟的。今日酣畅宿醉,明天浪迹天涯,那么他们为什么千年来始终不能在蒙古包中形成请客的“AA”制呢?

 

较之蒙古人更为悲情的还有藏人,在茫茫的雪线行进,但凡有客自远方来,相遇便是缘,藏人几乎会倾其所有来尽其待客的殷勤,如有未嫁的女儿,则更情真意切。即使在西方,前年来一直在苦苦流浪的吉普赛人,又何尝在请客时采用“AA”制呢?动荡不定的游牧民,似乎天生就不屑或不会遵循赵晓之所称的“请客的经济学”。

按赵晓的推论,在流动性很差的固定的朋友圈子中,“AA制”恐怕是难以滋生的,顶多也就是大家轮流做庄。但这依然站不住脚。越是在大城市,哪怕是熟悉的朋友、同学之间,喧哗有天下纵横论,杯盏作缘深情浅时,刹那间就会心照不宣按人头付费,然后作鸟兽散。最典型的是日本,日本人朋友圈之狭窄,流动性之差,现代社会难出其右,“AA制”在日语叫做“割勘”,意思是按人头数分摊计算,各自分担自己的费用,在日本亦颇为盛行。可见,仅仅以流动性来解释国人喜欢请客,洋人偏好“AA制”,可能仅仅一笑置之耳。

 

既然拿来西方经济学的“流动性”假设不足以解释中外请客之差异,那么是否有别样解说?有的。最近我看到一个叫王力的写的“请客”,给出了近乎诅咒式的答案。其文开篇就武断地说,中国人是最喜欢请客的一个民族,从抢付车费、抢会钞、以至于大宴客,没有比踊跃请客更适合表达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国人对于亲兄弟缁铢必较,对结发夫妻不肯“共产”,却可以为请客而一掷千金,毫无吝色;国人可以家无儋石,对泣牛衣者却有请客的闲钱。在此位王力先生看来,“大多数人请客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不是慷慨,而是权谋”,王力先生的结论是:准备身体力行,有人请客就两肩承一口,去吃了就走,决不念一饭之恩而中了请客者的“权谋”,并且认为这样可以减少社会上的虚伪行为。我的建议是,看这样的请客解释前,诸君应该让胃肠保持“空敞”,让卫生间保持“无人”,所谓君子坦荡,小人怀戚,信哉斯言。

那么到的是什么导致人类请客行为的不同?在我看来,请客行为模式的选择变迁,和人性相关,即人类的繁衍生息,始终在“无知的面纱”背后,饱含着对人类生命、自由和财产的尊重,生命和自由至上,财产次之。不过有的民族表达得野性些,有的则含蓄些而已。依据这样的思路,我们可以看到,游牧民族为什么待客如此凄美动人,而全然不吝啬家财?那是由于自然的风刀霜剑,凄风苦雨;人为的征战杀戮,民族纷争,使得人们不能不将生命的延续作为第一要义。在白草催折的茫茫荒原,在冰雪漫天的寂寥高原,任何一位风雪交加的子夜不速客,都是值得保存的生命的种子。今天的你在行吟流浪中,一无所求地善待了客人,而在某一个血色黄昏,精疲力尽一头扎进他人帐篷,如同回归到生命驿站的汉子,可能就是你自己。因为人类是如此珍爱生命,却又如此地颠沛流离,所以我们用请客这样的方式,表达对生命的深深尊崇。浪子因为有了这样慷慨的请客,栖止处即是今夜流浪的家园。甚至纵情豪饮,也隐约有一种因对生命爱极而恣意放纵的涅磐式祭奠。

 

赵晓所说的中国人婚丧嫁娶喜欢请客送礼,用我这样的理解,又当作何解释呢?赵晓所称的人情是债、礼尚往来并没有错,但似乎没有触及中国人深处的极有韧性的含蓄自尊。在我看来,中国人是不愿意借贷的,但人生的大事往往不是贫弱家庭可以承受的,因此不言而喻的互助可能是一种最含蓄的方式,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人只有在遇到婚丧嫁娶、建房拓宅时才请客送礼,而不是一味胡请。在隆重的请客背后是一种族群同舟共济的坚忍和若即若离的尊重。回想我的母亲,五岁时父亲因积劳成疾撒手而去,留下七个未成年的孩子,赤贫之际,母亲也是靠“揪会”这样一种半借贷半互助的方式,避免了借钱遭白眼的轻贱之苦,不仅没有一个孩子在风雨飘摇之际死去,并且个个长大成人。穷人的请客,暗潜多少生命的自重和悲辛呵!

沿寻这样的思路,我们大约可以讨论今日“AA”制之盛行,在我们摆脱了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的痛苦之后,对私有产权的尊重将心照不宣地提上议事日程。人的私产意识因为没有了时时笼罩的生死阴影,就可能从蒙昧而逐渐清晰。这就使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AA制”,发源于十六、十七世纪的荷兰和威尼斯,因为在那些地方,亦同时是海上商品贸易和早期资本主义的发迹之所,在皇室骑士们日日沉湎于声色犬马,未知“AA制”为何物的时候,终日奔波的意大利、荷兰的商人们已衍生出聚时交流信息,散时各付资费的习俗来,仅仅因为这种习俗,因其浑然天成地最大化地保护私有产权而由“公共知识”演变成了“交往规则”,请客过程不再有任何产权界定的含混性。

 

由是观之,现代社会,不论人本身的流动性如何,不论其受教育程度如何,一旦生命已免受自然界的荼毒和自命为天子救星类的疯子的奴役,一旦沉睡的私产意识开始醒来,则“AA制”均将悄悄取代原来的请客习俗。所以我们看到一点点积攒自己血汗钱的民工,往往是每人凑份子“搭伙”,在饮食方面采取了最彻底的“AA制”;而大学生们却大手大脚地挥霍父母的血汗钱,胡请海喝。

 

如果请客隐含着对人类生命、自由和财产的尊重这样的假设得以成立,那么我们可以解释身边更多的点点滴滴。第一类,我们可以想见北极圈中的爱斯基摩人、林海雪原中的采药狩猎人,他们一定在请客时不会记得AA制;可以想见为什么在南极圈中考察的科学家们会在极地建立一个个储藏有基本生活资料的无人藏点,给偶然闯入的迷途的考察者以最彻底的免费请客;我们甚至可以想见在海上顶风搏浪的哪怕是最吝啬的水手们,也会无偿地救助和款待海难幸存者,世间万物有比人的生命更可贵的吗? 第二类,我们也可以预见一度请客成灾的农村将如何演变,当人如虫蚁,在瑟瑟寒风中相拥而居,咬尾自暖的困境逐步从我们的梦中远去,我们的请客可能因突然丧失了互助的意义,而变本加厉地泛滥,不久的将来,中国人的请客将不再是重财厚帛的准借贷,而会彼此优雅地送一些富有个性和祈福的礼品,主人的请客则更多地有一种婉转的谢意,中国人游刃有余的的含蓄,可能使得这样的请客永远不会演变到“AA制”的冷酷形式,却在温情脉脉背后有更清晰的“AA”之实质。第三类,如果我们超脱了生死挣扎,而遭遇人生的重大事件也基本可以独自承受,不必通过借助请客实现亲戚朋友广送财礼的“互助借贷”,则“AA制”可能无孔不入,渗透我们的全部生活,吃饭时“AA”,打车时“AA”,结婚前恋人对各自的财产“AA”,婚后父母和成年的子女“AA”,我们可能生活在以“AA”的无形之墙隔开的同一屋檐下,彼此间唇齿肉体相依偎,而灵魂却在更黯淡无光的孤独冷清中。

 

这样的请客,富足和文明呵!我愿意有一个通道,让我逃脱种种烦琐的枷锁和理性的残忍,在月朗星稀,寒露重重的寂寂原野,沉醉在马头琴的低徊长吟中,颓然醉承风动云涌,让灵魂在醇热的奶茶和糙粝的青稞酒中感受生命的张狂,忘却所有的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