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h5a型动车组路线:张颔:一位睿智的历史学家 [图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4:12:25
编辑怡爽文/
张颔:一位睿智的历史学家 [图片]


韩石山按:今年春天,写了部<张颔传:一个睿智的学者>。不久前,《都市》杂志的副主编杨新雨兄说要组织一辑关于太原的稿件,问我可有相宜的文章,自退休后,新雨关照不少,这样的事自当效力。于是将《张颔传》中的一节改写为此文。
要多说两句的是,张颔是当代著名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还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主要著作有《侯马盟书》《古币文编》《张颔学术文集》。是近年来,山西第一个走进中央台《大家》栏目的学者。1920年出生,今年已是八十九岁高龄的老人了。今天下午我还去过他家,老人家精神头儿还好。
桐叶封弟与晋阳古城
——访考古学家张颔先生
韩石山
今天下午一去,张先生就说: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让我看一篇学术文章,名叫《洽没运城大嵋镇水势研究》,还没看到就醒了。真是怪了,梦里都是看学术文章,自己写不成了,就给别人看。
我说:别人是钱迷心窍,你这是学问了心窍。说明你精神还好,还能看文章。
张先生说:可不是这样。这几天耳鸣,一鸣起来,就跟有个电钻在脑子上钻,轰隆隆响,什么事也不能做。今天稍微好些,心里麻烦得很。
我也看出来了,是有些委顿。得逗他高兴,谈起来才有精神。我说,昨天我特意看了《张颔学术文集》里的一篇,《“剪桐”字辨——析“桐叶封弟”之成因》。桐叶封弟的事,我在山西大学历史系上学的时候,一九六五年秋天,代我们“历史文选”的郝树侯先生,也跟我们讲过。
张先生说:树侯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在一起开会,常开玩笑的。他是老山西大学毕业的,四几年我们就认识,还是个书法家,右手残疾,用左手写字,写的很好。他有句名言,叫“司马迁不能迁,介子推不能推”,意思是说,咱们省的河津跟陕西那边的韩城,都在争司马迁的出生地,史学界倾向于韩城,因为人家那边有司马迁的祠堂,史书记载是龙门韩城人,明明确确,山西这边就不必争了。还有我们介休的介子推,史学界对是否有这个人,持怀疑态度,因为无论是时间,还是事件,都与晋国挂不上钩,权当是传说中人物算了。他力主司马迁是河津人,介子推于史有据,这就是“司马迁不能迁,介子推不能推”的来历。只能说忠勇可嘉,一次开会,说起这事,有人说树侯先生可封为“关内侯”,都笑了。关是指娘子关,意思不说你也明白。
我说:明明是周成王“桐叶封弟”,为什么封的国名为“唐”,郝先生解释说,唐和桐古代发音近似,课堂上他桐、桐、桐、桐的念下去,念到后来就变成了唐。也就是说,桐就是唐,唐就是桐。不像你这样,从古文字上着手解释。不过你俩的解释,正好颠倒了,他是承认桐叶封弟是史实,因发音近似,封地的名字就变成了唐,你是说,封的就是唐,只是唐字与桐字的篆书相似,后世之人,鱼鲁亥豕混淆,将唐字认作桐字,由“削唐”、“剪唐”一讹再讹,遂附会成了“削桐封弟”、“剪桐封弟”的故事。郝先生是地方史学者的解释,你这是古文字学者的解释,可以两说并存吧?
张先生笑了:你这是“吾爱真理,尤爱吾师”。树侯先生这样解释,下面还面临着一个唐如何变成晋的问题,就复杂化了。总不能说唐、唐、唐的下去,就成了晋吧。这个问题,我考虑多年了。各地学者,差不多都会遇到本地的学术难题。司马迁是不是河津人,就是这类问题。在太原,“桐叶封弟”也是这类问题。这不是你喜欢不喜欢的事儿,到时候就会有人问到门上。不想研究也得研究。
研究是个认真的事,不能想当然耳。桐叶封弟这个故事,秦汉以前不见经传。晋国封土建国的详细情况,到东周时连晋国的主君、卿大夫们都已经说不清了。这才是几百年的事情。《左传》昭元年(前五四一年)记载:晋平公病了,子产代表郑国到晋国来问疾,在对晋大夫叔向问时,对唐叔为什么名“虞”,为什么封于“唐”,讲了一段神话般的传说。大意是说,叔虞的母亲名叫邑姜,是周武王的后妃,怀孕时天帝对她说,我命你的儿子名“虞”,并给以唐地。后来儿子出生,果然手纹上有个“虞”字,所以便名为“虞”。周成王灭了唐国,就把唐地封给叔虞了。晋平公对子产的这段神话很是欣赏,称赞子产为“博物君子”。这段记载说明了两点,一是当时晋国的上层人物对其开国的故事茫然无知,二是叔虞未出生时已经由梦中的天神预定了其封地。当时并没有什么“剪桐”、“削桐”之说。再证之以晋国世掌史籍“司典之后”的籍谈,也不知叔虞封唐时的情况,所以在赴周天子穆后丧礼时闹出了笑话,为此而受到周景王“数典忘祖”的嘲笑,事见《左传·昭五年》。可见“剪桐”、“削桐”之说,当是后起的事。
《左传·定四年》有一段“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蕃屏周”的记叙文字,其中涉及周王朝建立时对各诸侯国授土、授民、分器的情况,说:“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姑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于夏虚,启以夏政,疆以索戎。”其中有难解者,看看《左传·昭十五年》所述,可得以补弃与阐明。关于晋国始封较为可靠的史料,就是这么一点少得可怜的记载。一般讲,无论在《春秋》诸传、《国语》、《竹书》、《史记》中关于晋国史事,只有“靖侯以来”才有“年记可推”,这是《史记》晋世家里的说法。而从曲沃武公以旁支夺宗之后,才有了较为翔实的记载。
《史记·晋世家》里关于“削桐封叔虞”的说法,像一个断线的风筝,没有根源和线索可寻。直到战国时期,这个故事才有流传,所见最早的是《吕氏春秋》。此书不是史籍,其中多有杂记。“桐叶封弟”便是其《重言》篇借用的一个传说故事。这个故事写得源源本本有声有色,是这样说的:“成王与唐叔虞燕居,援桐叶以为圭,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汝。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请曰,天子其封虞邪?成王曰,余一人与虞戏也。周公对曰,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于是遂封叔虞于晋。”细看这个故事,就会发现,真是矛盾百出,如故事云,与唐叔虞燕居,然在叔虞尚未封唐时,史笔是不能称之为“唐叔”的,又谓“遂封唐叔于晋”,而在叔虞封唐时并没有晋国这个名称。还有“周公以请曰,天子其封虞邪”,周公当面对成王的这种称谓,也是谬于载笔的。《书·洛诰》中可以看到周公与成王对话的一段记载。成王对周公称“公”,周公对成王称“王”,不称天子。这些完全可以说明,《史记》中记载的这个故事是后人的拼凑之作,只能当神话与传说看待。
说这些,只能揭露“桐叶封弟”故事的虚假,对故事的成因尚缺乏考察。我认为这种传说一定有其来龙去脉,不会无缘无故的凭空想象。以我的看法,这传说的形成,是由于对个别文字的错识而造成的。
古代文书都书于简牍,而简牍经常卷舒,文字易于磨损,字迹往往漶漫不清,于是常发生鱼燕、马为相混淆的误读误识,人们常说,“书经三写便鲁成鱼、帝成虎”,就是指这种情况。基于这些原因,我认为,所谓“削桐”、“剪桐”当为“削唐”、“剪唐”之误。
先要知道,削、剪(古书作翦)二字都有灭和分割的意思。《尔雅·释言》说:翦,削也。《战国策·齐策》说:夫削地而封田婴。高诱注:削,分也。这样说来,晋国始封当以成王灭唐、剪唐、削唐而封叔虞的辞义为正。
接下来就是唐字为什么能讹为桐字呢?这完全是唐、桐二字,在古文字中字形相似的缘故。唐字不用说了,是这样的(写了甲骨文中的唐字,且三种)。而桐字,《汗简》把从木的偏旁移到同字的下面,成了这样(写出来)。古文字中,从木偏旁之字,木字不但可以下移,也可以上移的。《金文编》著录的桐字有四个,木字偏旁均在同字上部,成了这样(写出来)。把古文字中的唐、桐二字作一比较,其鲁鱼亥豕相混之迹,便一目了然。
因简牍文字“削唐”、“剪唐”有所漶漫,唐、桐二字混淆,所以便有人将“唐”误为“桐”,错释成梧桐叶子,从而敷衍出“桐叶封弟”的故事,煞有介事地传播开来。这个故事的编造与传播,时间大致是在战国时期并盛传于秦汉之际。
我说:你老人家是高兴了,解决了山西历史上一个大疑难,可是,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么一个有人情味的故事,也就永远破灭了。
张先生说:这就是历史学家的罪过嘛。噫,今天咱们谈什么,扯起这个就没完了。
我说:今天我想听听你当年考察晋阳古城遗址的事儿。
张先生说:你这是欲摛故纵,让我跑得欢欢的,猛一勒马嚼子,把我带住,就乖乖地回到正轨上来了。也好,说完晋国始建,再来说晋阳古城遗址,就顺理成章了。
古晋阳在历史上颇负盛名,它的遗址在现在太原市西南原晋阳县(现为晋源区)。历代有许多英雄人物在这里活动过,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事情在这里发生过。《史记·赵世家》记载,春秋时赵简子的家臣董安于最早在这里筑城,后来知、韩、魏三家联军围攻赵襄子时,曾引水灌过晋阳。在这次战役中,知伯死,于是奠定了韩、赵、魏瓜分晋国的基础。西晋末年刘琨也曾在这里筑过并州城,并据以抗拒匈奴,进行过激烈的战争。《读史方域纪要·都邑记》称:“太原旧城,晋并州刺史刘琨筑,高四丈,周二十七里。城中又有三城,一曰大明城,古晋阳城也,左氏谓董安于所筑……高齐于此置大明宫,因名大明城。”《唐会要》称:“旧太原都城左汾右晋,潜邱在中,长四千三百二十一步,广二千一百二十二步,周万五千一百五十三步。宫城在都城西北即晋阳宫也。隋大业三年……诏营晋阳宫,高祖起晋阳故宫,仍隋不废其城,周二千五百二十步。汾东曰东城,贞观十三年长史李勣所筑,两城间曰中城,武后筑以合东城。”现在的晋祠,在唐代正是太原城的西郊,李白诗“闲来走马城西曲,晋祠流水碧如玉”即是证明。直到北宋初,太宗平北汉时,才将整个晋阳城毁掉。
从这些史料看,晋阳古城具有三个特点。第一是使用时间长,从春秋时的周敬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90年),到北宋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太宗平北汉止,其间一千四百七十余年中未曾间断。历代均为繁华城市。第二是情况复杂,历代都有修建、新建、扩建的措施,大大小小就有七个城廓,虽然晋阳城的位置变动不大,但某一些城址不一定历代都全部使用过,有兴有废,情况不一。第三,晋阳城不是逐渐荒废而是遭到战争水火突然毁灭的,因此地下保存的文物资料可能很丰富。
过去对晋阳古城只有历史记载和民间传说,没有做过正式勘察工作。上世纪六十年代实初,我们考古所的这次勘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这次正式勘察,与侯马新田晋国古城遗址的发掘与研究有关。五十年代后期,我们对侯马古城遗址的勘察全面启动,且取得丰硕的成果,就想到应当对山西省范围里,有关东周的时期的古城遗址作一个较为系统的勘察。于是从一九六○开始,先后对襄汾赵康古晋城、芮城古魏城(即毕方城)、夏县古魏都安邑城(俗名禹王城)、万荣古汾阴城、洪洞古羊舌城、闻喜古青原城、太原古晋阳城等十二处古城遗作了全面的勘察。或许是身在太原,或许是多一分关心,晋阳古城的勘察,我全程参与了,后来还亲自写了考察报告。
当时山西的勘察力量不足,晋阳古城的勘探,我们请河北文物工作队的马尚柱同志担任钻探工作。时间在一九六一年六月间。这次勘探,时间不长,收获不小,不只找到了东周时期的古城址,还较为准确地勘定了这个古城的范围。应当说是很有意义的。
我们的工作是这样进行的。一开始,先了解有历史意义的村庄,访问当地的群众,然后从当时晋源县(现在叫晋源区)西南一公里的“南城角”村开始。在这个村子的二郎庙的下面,发现了一段古城遗址。通过钻探,证明南城角村的整个村址,大都坐落在古城墙上面。村址为“L”形,实际是依古城西南城角的走势建成的。古城偏东十八度,由于夯土坚硬干燥,地势较高,适宜居住,所以这个村子便建筑在古城墙的地基上。二郎庙下面的一段城墙,正是古城墙的南墙,南墙西段从西南城角开始向东延伸,到600多米处,由于某种原因地势逐渐低洼,多年来即为稻田与汾河水所浸,故地下再找不到夯土痕迹。古城南墙,东西残长626.4米,宽30米,夯土坚硬,土质细,呈紫红色,厚17厘米,夯窝直径为4—5厘米。
古城的西墙,地上已所存不多。用探铲由西向北,追踪探寻,发现地下城基夯土绵延,与地上的残城相衔接,至古城营村的西面1300米的地方,有一段西城墙高出地表约7米,残长约900米。它的北端,就是城的西北角,至西南城角约2700米,就是西城的全部长度。城西北角今为一南北水渠所穿毁,在断面上有许多穿杆孔的痕迹。同时夯土中发现木柱灰和木柱下面的础石,础石方约40厘米。夯土质地、颜色和夯法,与古城南墙相同。在城墙拐角地方的夯土中,发现穿杆孔的方向,渐由东西折转为南北的现象,这在城墙的建筑上,也说明古城已折转向东去了。这里正是古城的西北角,向东折转的城墙,即为古城的北墙。
但在段北墙,在地面上保存的已经不多了。经钻探发现有夯土痕迹,续向东行。当时由于稻田泥泞未能再向东探察。从以上钻探所得资料,和“东城角”村(实际上是东北城角)的方位来看,这座古城南北长约4500米。这样就把现在的晋源区、晋阳堡、古城营的一半和古城营附近古城遗址,完全包括进去。
根据夯土的质地、色泽和夯法,我认为这座古城,是东周时期的遗址,和侯马牛村古城的情况有些相似,和邯郸、临淄、燕下的古城情况亦有共同之处,因此有理由设想这座古城正是东周时期的晋阳古城。
顺便,我们还勘察了跟这个古城遗址有关的三个古城遗址,一个是罗城古城遗址,就在现在的罗城村的东南方向,群众称为“罗城”,传说是北汉刘致远所建。第二个城址是在晋阳古城西墙内,晋源县西北,在距西南城角1500米处,发现了一段东西残长约220米的古城墙遗址。在这段古城墙和附近,采集到唐代的莲花纹瓦当和破碎的绳纹砖块。第三个古城遗址,是古晋阳城内“古城营村”西面的古城,传说这个城叫大明城,是由于北齐的大明殿而得名,亦即春秋时赵简子的家臣董安于所建的古晋阳城。古城的西墙和南墙的一段在地面上很清楚。群众把这个城叫内城,而把古晋阳城的一段西墙叫作外城。经过勘察,它的北墙东西长约300米,宽1.8米,偏东6度,夯土厚20厘米,为平夯法,西墙南北长400米,从夯土情况判断,它的建筑时间比“晋阳古城”、“罗城”都晚,比晋源县西北的一段古城残墙要早。
在遗址的断代上,我们认为古晋阳城是东周时代的,很可能就是智伯瑶决水灌的晋阳城。从遗址与遗物分析,这块地方,至少是北齐、隋、唐一直到宋的城址。这个城址各代都有变动,所以地上遗物的紊乱是可以理解的,也不是一时所能搞清楚的。罗城似乎比较简单些,它的南城墙是借用古晋阳城的此城墙,当时古城营一带地方,也许有原来“古晋阳城”的一部分宫院、城阙还被使用着。由城墙的含物等推测,此城的使用年代是由东汉到魏晋,传说它是刘琨的并州城,从时代上看是很能的。另外整个古城东部位于汾河河滩上,由于历年河水冲涮淤积,可能已破坏湮没不易寻找了。
通过这次调查,再一次使我们了解到一个古城遗址是很复杂的,仅就城墙而论,虽然它是联结的,但时代或许很不一致,因为后代常常借用前代的城墙,加以裁截和修补,有的则只利用前代的城墙基础,另起新墙。
那次对古晋阳城遗址的勘察,大致说来,就这个样子。当时我还还挺自豪的,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设备太落后了,要不还可以做的更好。
我说:你知道我对你们这次考察最佩服的是什么?
张先生说:艰苦?
我说:不是,艰苦是什么时候都会有的。我最佩服的是,你们没有简单化处理,而是把各种情况都考虑进去了,只得出一个大致的结论,就是这个遗址,绝不像过去人们认为的那么小,就那么一片儿;不光给出了一个大的范围,而且说明,这个遗址从东周到宋代,许多城址是重叠的。这就是尊重历史,尊重科学,尊重自己。要是过分自信,以为自己勘察过了,一定要给个准确的结论,那就不是科学的考察了。
临走前,我从包里取出两轴字画,一轴是郑孝胥的中堂,写的是一首七律,一轴是傅增湘的一副对联,联语“到门不敢题凡鸟,看菊何须问主人”,上款“哈同先生”。这两轴字画,是我从一位开字画店的朋友那儿拿来的,此公专门代销上海博古斋的字画。我想买,又怕走了眼,拿来让张先生品鉴一下,看值不值得买,价格不菲呢。
张先生当下就要说什么,我说,不必,你细细看了再说,过几天我再来。
谢过张先生,出得门来,天色还早。
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于潺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