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富人有多少:李叔德:赔你一只金凤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9 15:56:47

       

  俗话说“憨人有憨福”,陶应发老汉一辈子老实得像个榆木疙瘩,生的三个姑娘却一个比一个灵巧、出息。大姑娘陶媛是队里有名的“亮嗓子”,遇事谁也得让三分,丈夫是生产队技术队长。二姑娘陶婉中学毕业后在大队小学任教,丈夫是公社中学的副校长。这就有了一文一武。三姑娘陶姮呢?来了个“鲤鱼跳龙门”,一九七O年进城当了工人,丈夫也相应地是某单位政工组长。在那些“穷过渡’’的日子里,陶姮常常给家里捎来一些不要肉票的肉,不要肥皂票的肥皂和火柴。这事惹得左邻右舍十分眼馋,都说陶应发不知哪辈子积的德,落了几个这么能干的女儿。
  眼下,陶应发的幺儿子陶柱也成了人。可他没有几个姐姐造化好,竟一丝不差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老实憨厚,只喜欢闷声不响地干活。虽说如此,上门作媒的人却络绎不绝,有看上陶柱是独子往后不需分家的,有仰慕他威威赫赫的几个姐夫的,也有认定他是个勤快忠厚的小伙子的。
  给儿子娶媳妇,也就等于是给家里定“接班人”,事关重大,非同小可。陶应发老夫妇俩不敢擅自作主,决定召集紧急“内阁会议”,让三个有见识的姑娘给拿拿主意。
  此刻,大姑娘陶媛,二姑娘陶婉,儿子陶柱都按时出席了。唯独三姑娘陶姮还没有回来。大家坐在正午的梧桐树荫下,边嗑瓜子边等她。
  江南水乡,平畴千里。所谓“农村”,农尚是,而村早已不复存在了。农民彻底拆毁百年老宅,面河临渠而居。房舍建筑随着屏障似的树木,一字儿排开去,犹如城市里偏僻的街道一样整齐、集中。
  陶姮骑着自行车,顺着笔直笔直的干渠,风驰电掣而来。她三十岁左右、但按农村人的眼光看,顶多二十四五。初冬时节,人们大都穿上棉衣,她却只穿了件均黄色的尼龙衫,外套着银灰色的春装,格外年轻、矫健。那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每个镀铬的部位都映出一个小太阳,闪闪烁烁,炫目耀眼,正和它的主人一样容光焕发。
  陶姮比两个姐姐更为逞强好胜。她十五岁就当过大队宣传队的队长,常常把一些二十来岁的队员们刮得哭鼻子。她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却不安心于农村。觉得乡下太贫穷、太落后、太枯燥。她向往看起来更为丰富多彩的城市。凭藉自己得天独厚的条件加上一阵艰苦曲折的活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听到远处一阵“当当”的车铃声,陶家的人一起站起来,走上干渠“夹道欢迎”。陶姮和她的自行车便像一位公主和她高贵的坐骑一样,飞进屋内。
  老母亲巍巍颤颤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茶”,暗红色的沙糖均匀地撒在细嫩的蛋白上,这是陶家待客的“国宾级规格”,大姑娘、二姑娘很少有机会享受。
  陶姮一边不慌不忙地吃着,一边听母亲介绍大概情况。她的目光朝全屋一射,落在角落里坐着的弟弟身上:“小柱,这些姑娘你都认识吗?”
  小柱脸上微微发红,瓮声瓮气地说:“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有没有你喜欢的呢?”三姐相当威严。
  小柱脸更红了,嘴唇动了几下,正待回答,——老母亲见儿子窘得厉害,十分心疼,急忙说:“别问他啦,主要看你们几个姐姐的意见。”
  陶姮含笑转向两位姐姐:“你们先说说看。”那神气正像内阁总理主持会议一样。
  大姐陶媛梯子蹬般的五个孩子,家务事千头百绪,她想三下五除二发表了意见然后回去摸园子喂猪,便立刻接口遭“依我看,只要人老实、会过家、肯吃苦,再加上脾气温顺、孝敬老人就行了。咱们姊妹都没在跟前,侍候俩老全靠她哪!”
  二姐陶婉在家里文化水平最高,她沉沉静静地说:“也不能太老实。小柱本来就是个‘闷头喙’,再来一只‘缄口鸟’,岂不尽受别人欺负?还有一条,起码要是初中毕业生。往后农业生产越来越现代化,没有一定的科学知识怎么行?再说,文化水平高对后代的培养也有好处。你们不知道,幼儿早期教育可重要哩!”
  这番话说得大家连连点头称是。老母亲急切地附和道:“占一条占一条。如今不光耕田耙地,上肥治虫,就连喂猪养鸭也有好多鬼名堂。到处都印着蛐蚕一般的洋号码字。我这个媳妇哇,一定要是个文化高的才行。”
  唯有陶姮脸色立刻垮下来。“头版头条”占惯了的,怎容遭人冷落?她明知道自己是初中没毕业就回队当了宣传队长的,而二姐是高中毕业生,总爱表现得水平最高,眼光最远。她不喜欢有人向她的优越地位挑衅。
  善于察言观色的老母亲一瞧三姑娘的模样,晓得自己犯了错误,忙问道:“幺姑,你说呢?”
  陶姮竭力用权威性的口吻总结道:“姐姐们讲的当然都有道理。不过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人样儿一定要体面些才行。咱们家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可在这一带也是乡亲们瞧得起的。新媳妇坐在席上,走在街上,站到人面前,决不能让别人悄悄地指长议短。”
  众人屏气静息听着,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所谓“瞧得起”是指的什么。
  ‘哎呀我的天!若是娶进门来,或是胖,胖得像个肉蛋蛋;或是瘦,瘦得像根钓鱼杆;或是矮,矮得像个泡菜坛;或是黑,黑得像块焦木炭,——那成什么名堂!”
  二姐陶婉“噗哧”一笑:“倒蛮押韵呢!可是介绍的这些都是乡下姑娘,挑、扛、捆、绑,样样都干,暴晒暴淋、家常便饭。够得上你这几条的恐怕微乎其微哟!”
  陶姮把薄薄的嘴唇一撇:“只有你!哼!深山才出俊鸟沙!”
  大姐陶媛接口道:“是呀是呀!瞧咱们三妹,还不是农村里生农村里长,可是若往街中央一站,嗬,就连剧团里的演员也得回避三分哩!”
  陶姮恼火地把她一瞪:“大姐你真没水平,瞎扯我干吗?”
  母亲连忙打圆场:“别疯啦!就把这几家姑娘评论评论,定下算喽。”
  二姐陶婉对旁边一声不吭的弟弟说:“你的意见呢?咱们都是敲边鼓的嘞!”
  陶柱的脸刚刚还成本色,听到问话蓦地又飞红起来。他只害羞地微笑着,并不回答。
  大姐陶媛厉声道:“叫你讲你不讲,待会儿咱们定了案,可不许你说是包办婚姻哪!”
  陶柱踌躇半晌,才开口道:“只要姐姐们坚持这几条,我保证就是她!”
  “她?谁?”众人大惊,齐齐追问道。
  陶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她”的名字。
  “要是咱们商定的不是‘她’呢?”二姐问。
  “不会。”陶柱满怀信心地回答。
  众人只好撇开他,头碰头,腿碰腿,仔仔细细商量起来。
  反反复复,细斟慢酌,直到掌灯时分,陶老汉收工回来嚷着要吃饭,几个人才算初步统一意见。
  把最后结果告诉陶柱,果然就是那个“她”。
  这位中彩的,好运气的姑娘名叫董舜敏。
  陶姮自从春节参加了弟弟的婚礼,直到七月份,差不多半年没回过娘屋。这段时间内,她的丈夫已升了一个局的副局长。又是乔迁新居,又是置办家具,还要应酬客人,忙得她不可开交。所以有天碰到上街赶集的大姐陶媛,便请她到家坐坐,询问一下父母的近况。
  陶媛一走进妹妹那琳琅满目的小客厅,浑身顿觉不自在。镜子般的水磨石地面使她难以下脚,因为脚上的那双布鞋沾带着一些泥浆和草叶。
  陶姮的独生儿子小炬虽说才四岁,长得方头大脸,腰粗腿壮,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名,叫他喊“大姨”,他偏犟着不喊。他大姨忙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果递过去。谁知他瞟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了声:“硬家伙,不要。”竟大摇大摆走了。倒把陶媛闹了个大红脸。    ’
  陶姮无可奈何地瞪了儿子一眼,斟上一杯热茶,亲亲热热挨着姐姐坐下:“大姐,父母身体都好沙?咱们那个弟媳妹怎么样?”
  陶媛正使劲用全身力气往沙发上压,看到底能陷多深,听到妹妹问话,一松劲,又被弹了起来。她狠狠一摆手:“唉!我说三妹,这个董舜敏可真是个厉害角色哇!她,把咱们家的老规矩全给破坏啦!”
  陶姮吃了一惊:“怎么?她蛮不在行?”
  陶媛“咕嘟”一声把那杯糖茶吞进去十分之九,一抹嘴巴道:“哼!说是媳妇,可比婆婆还厉害哩!”
  陶姮急急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陶媛反问道:“这半年妈上过街没有?”
  陶姮一想:“哦!当真沙,搬了家,妈还没来我这儿玩过嘞!”
  陶媛接口道:“媳妇管住了呗!安排在家里织草袋,听说还定了指标,一年要织好多好多。爹呢,径直打发到公社给人家守夜,闹得没年没节的。至于那个不争气的柱子,干脆就是一团泥巴,她董舜敏愿怎么捏就怎么捏。”
  陶姮火气腾地而起:“这还了得!”
  陶媛索性从那个软囊囊的沙发窝中站起来,滔滔不绝说道:“咱们这几个姑姐,她也根本没放在眼里。就连我的几个娃儿到婆婆家玩玩,她也做眉做眼的,只当我看不出来,哼!”
  陶姮听了这几句话,恍然大悟——这才是大姐恼恨董舜敏的真正原因。原来大姐虽然是出嫁,但她的五个小孩差不多都在婆婆家长大。如今六岁以下的三个小的,轮换着被打发到婆婆家来住。从前,陶应发还不算老,扛得一阵,二姑娘三姑娘也在家出工,倒不觉得什么;可是近几年俩老年迈力衰,姑娘们出了嫁,只剩陶柱一个硬劳力,再给这些外孙们“尽义务”,就几乎是一个无法承受的负担了。陶婉、陶姮心里都明白,但骨肉之间谁也不好意思讲出来。单单只苦了俩老。如今这个精明的董舜敏把敞口布袋紧紧,倒也合乎人情。
  陶媛一瞧妹妹的脸色,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与她立场有差异,马上朗声道:“这都是些芝麻大的事!还有更重要的呢!上月初,她出主意,要盖个新猪栏,说来年准备多喂两头。当然咱们全家都过去帮忙。你大哥多了一句嘴,说乘着有点下酒的菜,把杨队长几个请来喝几盅。我的天,你听董舜敏怎么说:‘我家砌猪栏请他们干吗?又不会帮你递一块砖搬一块瓦,碍手碍脚的。’我当时就反驳她:‘妹妹,可不能这么说!当初你二姐读书,三姐参加工作,多亏了这批人哪!’她呢,嗬,硬邦邦顶了回来:‘那是从前。现在实行包产到户,各负其责,人不求人一般大。没那么多鲜鱼嫩肉去填那些无底洞。咱们又不是没长嘴巴,不会吃。’你听听,这嘴像不像刀子!就说是包田到户,可耕牛、农具、种子贷款还攥在队委会手里呀,怎么就敢得罪人家?再说,谁能保证往后政策不变?那时候,只怕你八抬大轿去接,人家还不来哩!”
  陶媛还在那儿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陶姮的心思却早已飞到别处去了。她只有一个感觉:董舜敏的所作所为冒犯了她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在陶姮的心目中,农村那个娘家不过是街上这个家的附庸罢了。只有她才有能力权力赐给那个家庭欢乐和幸福。可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个董舜敏,却想独出心裁,标新立异,而且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进行。
  陶姮大步走到日历本前,翻了几翻:“下星期五是妈的七十整生,我和小炬一起回去。”
  一股临战前的豪情油然而生,陶姮踱到窗前,叉腰停立,犹如一位御驾亲征的君主,正要去讨伐某个胆大妄为、叛逆的将帅一样。
  三
  荆江沿岸一带,礼行很重,最时兴“走人家”。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抓周,然后订婚、结婚,以后每年做寿,直到咽气进棺材,都要请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大吃大喝,热闹一番。客人越多越荣耀。从好的方面讲.这是乡下人难得的“社交机会”,因为在农村,即使是至亲挈友,也不会无缘无故聚一团的;但另一方面呢,去走人家空着手可不行,少不得提点月饼挂面之类,这对于收入菲薄、家道拮据的人家,便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了。据说,早年,四十多年前吧,有位主妇曾收到一封包扎得十分仔细的挂面,她便把它从众多的礼品中挑出来,留着以后自己走了人家。谁知道那封挂面半年以后又辗转来到她手中,这次不吃可不行了。使她大吃一惊的是:那封挂面溜到沸腾的开水里竟然毫不变软,无动于衷。这位主妇迷惑不解地捞起一看,原来是些削得极细极细的竹签儿。你看,这是抵抗礼行的事。
  近年来,随着上面经济政策变活,农民们被压抑的智慧和能力充分发挥出来,生财的门道道多了,这类小小的悲喜剧逐渐绝了迹。比如陶婆婆的七十寿诞,就比她的六十寿诞远为隆重。虽说正值农忙时节,因为田分到了户,各家自己安排,心中有底,所以来客接踵而至,堂屋里,摆了两桌流水席,上首是男人老头,下首是姑娘媳妇。至于那些蹦蹦跳跳的娃娃们,则统统安排在山墙边凉棚下,任他们大闹天宫。
  正当人们杯响盘碰、你劝我拉之时,门外干渠上传来几串清脆的车铃声。那辆得意洋洋的 “凤凰”车载着两位衣着华丽的客人翩翩而降。正是陶姮母子二人。
  屋里屋外,人们不知不觉停箸放杯,齐齐把目光投了过来,好像他们是天外来客一般。
  陶姮毫不在乎。她左手携包、右手牵儿,随口寒暄着,雄赳赳气昂昂闯进屋来。
  老母亲急忙喜孜孜迎了上去,几个支客先生装烟递茶,众星拱月一般围住她。
  陶姮并不理睬,她那一双锐利的目光朝全场冷冷地一扫,停在厨房门口。
  那儿正走过来一位极年轻的媳妇。鲜绿色的的确凉衬衣,裹着她丰满矫健的身躯,乌云般浓密的鬓发,映衬着她明丽俊俏的笑脸,亮闪闪的一双眸子饱含着热情和自信,粗壮有力的胳膊更显得朝气勃勃。陶姮尽管华贵雍容,但包含着人为的努力;而对方的超凡逸群,却是浑然天成。
  这无声的比美只存在最初的一瞬间。
  “三姐,可把你盼回来啦!”年轻媳妇一面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用极富感染力的亲热态度快步迎上来,“这多的客人,这么大的场面,我还是头一回应付哩,生怕出什么漏子。你回来就好啰,我有靠山了。”
  陶姮仔细盯着她,确信对方是真心实意想讨自己喜欢,才暂时收起“兴师问罪”的念头,不冷不热答道:“舜敏,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你才是这屋里正经当家主儿,咱们不过是个客。”
  董舜敏未及应话,敏感的老母亲急忙上前把话岔开:“舜敏。快安排三姐和小炬坐席吧。他们跑了几十里路,肚子准饿慌了。”
  董舜敏笑吟吟地抱起小炬亲了一下:“小胖子,好沉手。到凉棚下和小伙伴们乐去吧。”
  陶姮听到此话,脸色立时一沉。因为她的小炬向来是坐的大人席,而且要独霸一方的。
  果然,小炬把头一偏,脆崩崩地答道:“不去,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董舜敏好像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从兜里摸出一本小画册来:“小炬,拿去。讲给那些娃娃们听。都说城里来的娃娃会讲故事嘞!”
  “《孙悟空出世》我家里有。”小炬顺眼瞟见一个猴头,马上满不在乎地说。
  “这你可错了。”董舜敏蹲下来,把书翻给他看,“这是《大闹五庄观》,里面的树上长着娃娃果,可好吃哩!看猪八戒那个馋相,哈!”
  小炬到底被说动了心,也不征求妈妈的意见,伸出小手接过书,得意非凡地跟董舜敏走了。
  陶姐两手空空,隐约产生了一种大兵被缴械的感觉。她望望满屋喧哗的宾客,只得隐忍下来,待到晚上再起干戈。
  只到星星缀满辽阔深邃的夜空,柳树林变成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岗之后,最后一批客人才姗姗离去。
  陶姮端坐在堂屋中央,眼光往四周一逡巡,说:“妈,怎么不见爹爹?他老人家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该歇口气了。”
  老母亲慌忙解释:“你爹爹到公社芦席厂看守工地去了。”
  陶姮不觉怒火中烧,高声道:“爹爹那么大把年纪还去熬更守夜?若是遇上个歹人,经得几下?你们这儿万一没得地方,叫他老人家上我那儿去,我养他!”
  老母亲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董舜敏正提起两满桶泔水到猪圈去,这时轻轻放下,微笑着说:“爹爹值班也不过是夜里出来蹓几趟,防个火灾什么的。强盗怎么会去偷几片芦席?一夜一块五角钱,他老人家在镇上打几两烧酒,称半斤卤肉,不晓得多快活!”
  老母亲这才缓过神来,一迭声叫道:“是这个该死的老头子自己硬要去的。他说棉花快治虫了,想挣几个钱买架喷雾器。幺姑哟,你又不是不知道,农村不是拿月薪,只有这样才有活钱用沙!”
  董舜敏毫不费力提起那两桶泔水“我和小陶早商量出办法来了。不要他老人家一分一文钱。”
  陶姮一时无话可说,肚子里的火却更大了。尤其老母亲,从前无论发生什么冲突,都是无条件站在自己一方,如今却和这个一年前还不认识的董舜敏一唱一和,真气死人!
  她眼珠一转,又想到个题目:“弟弟呢?怎么吃完饭就不见他的人了?”
  董舜敏这时早已把桌上地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从灶边瓮坛里打起一盆热水,盆沿搭着条雪白的毛巾,笑呵呵地走了过来“三姐洗脸。你说小陶呀,吃完饭他就下田插秧去啦。俗话说 ‘不插八一秧’,今天已是七月.二十九,咱家包的三亩四分田还只插了一半。”
  陶姮并不接递到鼻子下面的洗脸盆,冷冷说道:“你别看我弟弟长得高高大大,他身子骨头还很嫩。就是老牛也该有个困水的时辰。”
  这简直是质问!老母亲又心疼儿媳妇,又不敢得罪咄咄逼人的幺姑娘,只在一旁唉声叹气。
  董舜敏倒不在意,依旧笑着把盆放到地上:“三姐,趁热洗沙。待会儿把住家客安顿好,我就到田里去帮他。农活就是一阵忙一阵闲,全在自己灵活安排。忙过这一阵,他就是睡到日上三竿,我也不管他。”
  董舜敏说到这里,出人意料地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咯咯”的笑声。这笑声犹如春风,吹散了屋内僵滞的空气。并且,它也吹开了两扇大门,一个魁伟的小伙子愁眉不展地站在那儿。
  “柱子!怎么啦?”屋里人齐声惊奇地问。
  “秧苗没啦!”陶柱搔着头发。
  “差多少?”董舜敏问。
  “大约一亩田。借也不成,咱队都差秧。”
  老母亲沉默不语,她早已无力解决这类问题;陶姮也束手无策,她虽然神通广大,但是不在这方面。董舜敏扭紧眉头想了一会儿说:“白天在席上,听我舅舅说,他们队里多秧。”
  老母亲叹了口气:“二十多里,还隔着三条渠,远水不解近渴。”
  董舜敏朝着陶姮转过身来:“三姐,你不是骑了车子来的吗?借我去一趟。”
  陶姮心里“咯噔”一声响,不禁暗暗叫苦。这车子自买的那天起,她夫妇俩就对天发誓,天王老子地王爷也绝不能借!可这取秧的事关系到田里庄稼,全家收入,男女口粮,怎好意思拒绝?
  她的口舌此时好像换了一副,结结巴巴地说道:“天黑路远……你……不摔跤吗?”
  董舜敏一面麻利地解围裙,一面笑道:“怪不得人家都说我三姐眼高心大,可真有点瞧不起人呢!不瞒你说,前年我在毕业班运动会上,还得过女子自行车比赛冠军嘞!”
  看样子这一关是挨不过了,陶姮剜心割肝一般掏出那把小小的车钥匙:“路上千万小心!”
  董舜敏推了车正要出门,陶柱赶上去抢住车把手:“深更半夜的,还是让我去!”
  董舜敏把他一推:“你歇会儿吧,碗柜里几碗蒸肉没人动,你去消灭一部分再说。”
  只见她翻身上车,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留下一串“当当”的铃声。
  四
  吊灯里的油耗去一大半,董舜敏还未转回。
  老母亲早摆开架势,织起草袋子来。
  陶柱消灭了一碗蒸肉后,并没去歇,在大门口焦急地踱来踱去。
  陶姮躺在小炬身边,睁着一双眼睛久久不能人睡。她感到家
  里正在发生变化,她的权威逐渐消失,而一切却更加和谐生动。真
  是莫名其妙,岂有此理!
  她隐约听到弟弟说了声:“我去接她!”
  接着只剩下母亲织草袋的“嚓嚓”声……
  第二天清晨,陶姮听说不但董舜敏,就连去接她的陶柱也不见踪影时,倒真有些慌了。老母亲早已手忙脚乱,张罗着差人四处去寻。正乱成一团时,二姐陶婉朝远处一指:“那不是弟弟回来了!  ”
  陶柱果然正疲倦地从干渠上走过来。
  “舜敏呢?”老母亲扯着嗓子问道。
  “在田里。”
  “车子呢?”陶姮忍不住问道。
  陶柱乜了姐姐一眼,走到众人跟前:“昨夜她借了秧,就直接下田了。幸亏咱们的田就在渠沟边,不然我还遇不上她。这会儿快插完了,她叫我先回,怕家里人担心。她随后就到。”
  说话间,只听干渠上铃声大作,董舜敏骑着“凤凰”,流星追月一般赶来。
  陶姮一眼看去,便见车架上溅满泥浆,雨盖里塞满了秧叶,钢圈上蒙着一层污水,龙头上也带着泥巴,似乎正准备向她申诉。她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来,不等董舜敏落地站稳,就纵身抢过车子,嚷道:“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就瞎糟踏?要是我不回来呢?要是我没有这辆车子呢?未必你们连秧也不插了?!”
  众人一愣,老母亲吓得脸色煞白。
  董舜敏撩起衣角把脸上一揩,笑着说:“好姐姐,快别烦了!听说家在农村的职工都有七天支农假,你借给几小时车子就抵七天活路,还划不来吗?”她见陶姮仍板着脸,继续说道:“姐姐。你为啥一隔半年不回来?还不是看到咱农村穷,心疼我们。现在政策称心,赏罚分明。咱们勤扒苦做,把家底子垒起来,对国家贡献也大,姐姐们回娘屋也快活。到那时,不但不要你们往家里捎这捎那,家里还要把鲜鱼嫩肉往你们那儿捎呢!”
  周围的人们“哈哈”笑起来。这话儿像蜜,听着甜滋滋的。真要有那么一天,农村比城市里还富裕,还逗人爱,我们的国家该有多繁荣昌盛啊!
  老母亲转忧为喜,方招呼众人进屋。董舜敏见陶姮还紧眉锁眼地蹲在那辆受委屈的车子旁,走过去把龙头上的泥巴抹了一把,说:“三姐,这几天实在忙,晌午还要帮大姐去插秧,车子你就替我擦擦吧。别净瞅着这辆‘凤凰’心疼啦,等下年粮食进了仓,棉花打了包,嘿!赔你一只金凤凰!”
  老母亲把陶姮母子俩送上干渠,走出老远。她一面往小炬兜兜里塞炒豌豆,一面附着女儿的耳朵说:“舜敏有了哩!”
  陶姮一时没听懂,继而明白过来,惊奇地说:“倒丝毫看不出来。”
  母亲满脸笑成菊花瓣儿:“都三个月了。”
  陶家又一代接班人即将诞生,陶妲本来应该和母亲一样欢欣的,但她却隐约产生一种酸溜溜的味道。她明白,无论从哪方面讲,她都比不上这董舜敏,她在这个家庭中,已经算不上百鸟中为凤凰了。
  眼前闪过渠汊交错的原野,块块浅绿嫩黄的秧田,杨、柳、槐、桑,茂盛地生长着,把单调的平原装饰得无限丰富多彩。陶姮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假如,假如我当初不离开农村,能赶得上董舜敏吗?
  小炬津津有味地嚼着炒豌豆花儿。没有谁能回答,既然你已
  经离开了她。(原载《长江文艺》一九八二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