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朋vr m2:静 亭 轩 之书法有法(孙晓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18 17:55:15

静 亭 轩 之书法有法(孙晓云)

自序 
要算学习书法的年龄,至今已有44年,那种热爱似乎就长 在我的身上: 这可能主要得益于家庭的熏染,还有自幼严格的书法训 练:小时候,我母亲从来不问我的功课,每天却要检查我的毛笔 字。我看过她20岁时写在稿纸上的钢笔字,真是好。我父亲说, 他当年就是为此看上了我母亲。 
我从上小学到高中,每一本书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地写满 字、画满画。写黑板报、大字报、海报,都是我的差事。小学四年 级,教我们语文的是个女老师,姓刘,河南人,瘦长脸,板书写得 呱呱叫,我非常崇拜她。"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全家被赶出军区 大院,我外婆到学校去帮我办转学手续,刘老师长叹一口气,说 舍不得。她现在也该八九十岁了,不知是否健在。 
"文化大革命"期间,父母都关了起来,杳无音信,为了瞒着 舅舅和一些亲戚,我模仿我母亲的笔迹给他们写信,我还模仿 我外婆的口气给我舅舅写信,最后还颤颤巍巍煞有介事地写上 "母示"二字。我舅舅说当时把我的信别在帐子里,天天看,居然 也"骗"了他好几年。那时我大概十四五岁。 
我外公是古文字学家、金石书画家朱复戡,是浙江鄞县人, 与我外婆是同乡。我外婆的外公叫张美翊,号让三、骞叟,是薛 福成的幕僚,是上海宁波旅沪同乡会会长,两任上海南洋公学 校长:我前年居然用我的字换到了他的两本手稿,其中大多是 论碑帖和起草的章程,第一篇就是给弘一法师的信。同时,还得 到了张美翊儿子民国钱币学家张迥伯的《钱币学》手稿(他当年 在上海开明华银行),娟秀的小楷,一丝不苟,里面还不时地横 写着英文:去年,又觅得我外公32岁写的扇面,上面的字持重老 到,金石味十足:因为落款是"秦戡"(我外公40岁前的用名),画 贩不知是谁: 
就像习武之家,后代们都得会翻几个跟斗;梨园子弟,都会 来几嗓子;我从小就学书法,看来也很自然。我开始思考一些书 法问题时,也曾想过:一个女流之辈,去承担男子的使命于吗? 太重了,太累了。可是我忍不住。我每天要写字,每天要想,就像 我现在每天要喝咖啡一样,有瘾。当然,此中自有快乐,因为我 亲身体验过"发现"的含义。 
我曾考过两次大学,都泡了汤。没有大学"学历",实在是件 遗憾的事,很多事都为此受影响。好在并不影响我学习研究,并 不影响我写书。 这本《书法有法》写于1998年1月至8月。从严冬写到酷暑, 那些日子过得很静谧:午饭后,烧一杯咖啡,在热气的缭绕下打 开电脑,夹满纸条的书籍资料堆砌一桌,眼前只剩下一块荧光 屏。 应该说,书写得蛮/顷畅。写之前,我花了10分钟写了约20条 提纲,成书后大致不出左右。这些问题已经在我心里捣鼓了许多 年,一直捣鼓到43岁才写出书来,说起来真是件惭愧的事。 
(20世纪)80年代,满脑子想的都是书法问题,整天记日记, 翻来倒去,总想写些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形式和恰当的口气。 史论不是我的擅长,中学的历史课,大都听得打瞌睡,历代的年 号记不得,人名老是忘,何人何时做过何事,搅也搅不清。30岁 出头时,曾尝试写了些理论文章给一位朋友看,他第二天对我 说:"你呀,只能写写日记。"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 我太了解自己,我只是对可视、可触、可行的现状感兴趣, 对一切与人的功能以及生理心理有关系的事物与细节感兴趣, 对书法也是一样。我从小就想,将来最大的愿望,一是当医生, 二是当侦探:我非常喜欢看的电视栏目Discovery,其中的推理探 案就是根据最常被人忽视的具体的小细节,推演出根本的道 理,根据人的自身来确立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不想做书法史论家,也做不好,我的所有研究都与实践有 关:解决实践中的问题,换来一个清醒的、客观的头脑,这才是我 研究的最终目的。我已习惯将书中的句号改成问号,然后经过思 索、实践,自己再画上句号:我坚信,古来所有的观念,所有的理 论,都不是玄而又玄的,一定是由无数个实物构成,一定是非常 朴素实在、具体可行的:这是我写这本书的思路,也是信念吧。
我想重复一下书中已引用过的古希腊哲学家的话:"人是 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 度;"面对一地璀璨的珠宝,我一直在找一根绳子,把它们串起 来:古希腊哲学家的话就是我要找的这根绳子: 在这根绳子的串引下,我大致制作了这样一根项链:中国 书法笔法的起源、终止、失传的原因,什么是"八分书"、"楷则", 什么是书法中的"势","五字执笔法"该如何诠释,古来若干譬 喻(如"屋漏痕"、"折钗股"、"意在笔先"等)究竟何指,"笔法"图 解细释,书写工具、姿势与书法发展的关系,"章草"与书法演变 终止的关系,提出"美化"与"隶化"的概念,"完法"、"尚法"、 "变法"、"无法"阶段的划分,"帖学"与"碑学"的实质,历史上主 要书家书写风格破解,"书画同源"的本意,何谓"文人画",书法 和绘画的分界线等。因此,这本书不是教科书,而是"寻"古来书 法之"本"的书: 我既然最适合写日记,写了近四十年,驾轻就熟,决定采用 第一人称,将我学书的经历与困惑如实地告诉读者,从哪个角 度、哪个方式想到了哪些问题,解决了哪些问题,加入了我亲身 的体验,力图增加可读性。2000年出版后,读者的反馈,表明我 采取的方式还是有效的。
我很幸运?其一,我生长在书香之家,从小得到"童子功"训 练,实践的时间比同龄人要长得多;其二,我生活在这么一个发 达的信息时代.过去看不到、找不到的所有的宫廷书画瑰宝、史 论资料,以及地下文物都能亲眼目睹;其三,我身处艺术多元、 宽松、自由的年代,碑帖并行,各择所需,我可以放心地说道论 理;其四,我能在画院这样清闲宁静的专业环境中供职,还有那 么多的长者、同道、朋友给予我莫大的褒奖与鼓励,并施以无私 的帮助。 
                                                                                                 孙晓云 2002年12月19日夜子南京

“中国”不如译成Calligraphy
英文里,china是瓷器,China是中国。除了丝绸,古代西方人想像中国的文明,便与瓷器有关。如今,丝绸与瓷器世界各地均可制造,之精美、之考究,于中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今,丝绸、瓷器恐怕已经不足为中国文明的象征了。
这样说起来,中国文明的象征,中国艺术的独特,非我们自古使用下来的书法莫属。与其将中国译成China,倒不如换译成Calligraphy。
在中国,再早一些,书法又叫“法书”。科举时代,字写得好曾经成为无 数士子晋身的首要标准。汉代以来,一直成为惟此为高、“非志士高人不能为”的境界。一部书法史,记载了多少才子“池水尽墨”、“退笔成冢”的辛劳,记载了历代书家论教诠释的孜孜不倦。这种辉煌,朝朝代代,延续了近三千年。
20世纪30年代文艺兴盛后不久,中国进入抗日、内战、“反右”、“文化大革命”,其间书法艺术发展中断四十年。我正是在这个时期的1955年出生。
我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写得一手好字。我3岁时看父亲下象棋,就在一边起劲地写“车、马、炮、象、兵、卒、将”。母亲看我写得有姿有态,就教我搭 字的间架结构。从此,我便每日不辍。
幼时临的帖只有柳公权《玄秘塔》和王献之《十三行》。稍大些时,记忆中书店里是没有几本古代碑帖的,当时都属“封建渣滓”,在扫除之列。书 架上有今人写的《毛主席诗词》,印象最深的是周慧珺的行书《鲁迅诗选》,翻过来倒过去的看。后来才知道她临米芾,我是先知道周慧珺,后知道米芾的。    
“旧时”在少数人手中把玩的“王谢堂前燕”,如今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现在中国的书店,最多、最齐全的书大概就算是书法类了。书史、书论、碑版、阁帖,古代的、近代的、当代的,编了再编,印了再印,尽管印刷质量差些,却大大地供过于求。    
有时站在书架前,翻翻看看,一晃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心里总是在想:该写的,前人早已写了;该想的,前人早已想了;该说的,前人早已说了。可奇怪的是,后人从来没有因此而不写、不想、不说,甚至连少写、少想、少说的意思都没有。
我从来没有问过别人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知道自己。因为我困惑。我写,我想,因此我才产生困惑。再写,再想,是为了不困惑。我说,是想告诉别人,我困惑些什么,是怎么解除困惑的。当然,是完全可以不说的。我曾经下决心不说。后来,真的什么都不想说了。
1997年,一个朋友问我:“你会不会为此后悔终生?”我竟一下被问住。
我现在真的是在说呢。到底免不了俗哇。   

引起困惑的三件事
说到书法上的困惑,我小时候似不曾有过。真正引起我巨大困惑的,有三件事,都发生在1978年。
我当时在军队俱乐部工作,头衔是“图书管理员”,常负责上街购书,这是我顶开心的事。我买了不少“文化大革命”后新出版的古代碑帖,常一个人躲在图书室里看。那时自信,胆儿也大,《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临了一遍,便送去展览,竟被人以为是临《圣教序》出身。当我临孙过庭《书谱》时,问题却来了。《书谱》是墨迹,帖中点化变化多端,按我实践的经验,按常理,却无论如何模仿不像,费了我不少的功夫。毛笔在我自然书写的过程中,是不该出那样捉摸不定的线条。除非,用极慢的速度去“做”、去描。我开始怀疑,孙过庭可能不是用我现在的工具、现在的书写方法。但是,从《书谱》内容看,孙氏无疑又是二王的崇拜者和患实代言人。
难道被我们世世代代奉仰的二王书法,是如孙氏这般?
第二,我在上海朵云轩买到了《历代书法论文选》(上下两册),是剩下的最后一套,其中十多页破损。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书法理论,读得我失眠。我的书法实践和体会,与古人的理论相差甚远,书家们连篇累牍说的,我觉得无关紧要,流传千古的名言,和我的状态不大相干。再看看今人对古人的解释,又半信半疑。头脑里,无数个问题像小虫子,从四面八方爬出来。后来我读王国维《人间词话》,他论词时所提出的“隔”,很像那时我读古代书论时的感觉。
我坚信古人的论述是有所指的,却无法找到论据。过得总是不踏实,心悬在那里。
其三,我舅舅(图2)“右派”的问题得到平反,刚回到南京。在我3岁时他就“右派”了,整整的20年。我只知道,他写的字比我妈还要好。
那天,我兴奋地对他大侃艺术观念。当说到“书画线条”时,一直躺着不说话的舅舅突然摇头道:“根本是两巴事。”后来我知道他总是把“两码事”说成是“两巴事”。    .
而23岁是亢奋的年纪,我又继续大侃许多书法问题,当然谈到了孙过庭《书谱》,老舅终于使出“杀手锏”,翻开孙过庭《书谱》,用笔示范。“你看”,‘‘应该是这样的”、“这样的”。原来,孙过庭是这样的,我的老外公就是这样教他的。全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
当时好想抽烟。
二十年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以不愉快而结束的。确切地说,应该是以我彻底的困惑而告终。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如此不自信。我嘴上不承认,心里却空荡荡的,从小到大好不容易垒起来的一道墙,在一夜之间坍塌。
难道我真的错了?我为什么没有看出呢?对书法史又该如何看?这几千年的脉络怎样才能理清?我前面的路该如何走?
那段时间,我不大写字,许多时间用来画画。报考军队艺术院校未果,又去江苏省国画院进修了两年。随着学习“中国画”,“水墨”、“用笔”。。。。。。老困惑还兜着,新困惑又接踵而至,可谓是“隔”了又“隔”。
困惑是折磨人的,我瘦到了80多斤。是我成人后体重的最低记录。
过了很多年后,我才懂得:困惑是一种热情,是一种非常大的动力。

请循其本
1985年,我在南京师范大学书法教授尉天池先生的提携下,从军队转踟测了南京书画院,从此开始了书法专业工作。
那几年,我似着了魔,走路、骑车、吃饭、睡觉,无时无刻不在想书法诸问题。一旦有了些眉目,除了心里一亮、极开心之外,就是想对人说。我的一个朋友,那时经不住我一桌好菜的诱惑,常被我拽牢当听众,我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这样执著亢奋的日子,过了4年。我从9岁起写日记至今,已有一大箱。翻出那几年的日记,哪里是日记,整个是在日复一日写书法论文。想想那时的我,一定很可怕,一定会令许多人躲开。至今想起我的好朋友,能连续几年专心做听众,真还有些内疚,倒确实从心里感激的。
1989年,我曾经写过一篇名为《老调常弹》的文章,登在河南一书法刊物上。前几天翻出来一看,有些正好是我眼下要说的:
“目前对书法‘传统’审美的解释有三种:一是从西方美学、哲学、心理学、几何学诸角度;二是以中国道家、佛教、禅宗、日本书道所特有的精神角度;三是以历代史论为背景归纳叙述的角度。”
“我想,是否可以多一二种角度呢?是否可以不要兜过大的圈子,不要现成地在书籍中排列、堆砌答案,不要简单地引证、迷信某一大家的论述,要靠自己的思维与实践去寻找一些有规律的东西。譬如解方程,求一个未知数,其中必然会有一个或几个已知数。往往人们的目标大都集喇_未知数的冲锋,而淡忘了在已知数上做文章。”  
“我们的努力应该取得这样的结果:一、完全能够解释古代书_论与实践是吻合的。二、我们自己提出的理论与实践也应有必然的联系。三、对将来书法的发展是有启发、指导意义的……”
我当时可谓煞费苦心,绕着弯儿说,生怕说白了不为人解,或招来攻击。其实,古人有言:正本清源。说得正是。   
《庄子》有如下之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乐?惠子日:“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日:“请循其本。子日‘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请循其本!    
“便捷”是指什么呢?
回头循去,中国书法既是一门独立的艺术,又是文字。因此,我们看书法发展史,就必须比看其他艺术多一个角度。
首先,我要强调,本文不涉及文字学。
众所周知,中西方文字起源,在彩陶时期十分接近,都是象形,都是用“毛笔”。后来发展就分道扬镳了。西方文字朝向符号拼音,改“毛笔”为硬笔;而中国文字却沿着象形、指事、会意、假借、形声、转注“六书”之路,再之,充分运用“毛笔”的功效,形成点画规范的“方块字”。
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扬”的“镳”,已无法确切地考证。但是,无论中西,有一点完全可以肯定:
文字发明的意图和需要是一致的,即为了记事、交流。
文字发展的本质和企图是一致的,即为了表意的周全,易于辨识,书写的便利、快捷,再是美观。
文字终止发展的理由是一致的,即人的思想意识的表达、手的生理条件与书写工具的配合,达到最合理、最便利、最固定、最完善的限度。
我们用以上的“肯定”来想西方文字,顺理成章;再看中国文字,问题就出来了。我们似乎漏掉了一个可疑的环节。
在许慎著《说文解字》之前,汉字的创造已经结束,偏旁部首的构成已成定局,即在篆书之前的年代,汉字已构成。而书体却在继续演变,至魏晋南北朝楷书的正式形成,中国书法即文字的造型才终止发展,一直延续至今。书法发展史明确记载,直到东汉楷书逐步形成时,才有书论。
问题出来了。
书体的演变,无疑是为了便捷。论规律,明摆着,画圆比画方要简便和快速。画个圆,三岁孩子生来会,画成方,就要教了。篆是圆折,楷书是方折,还规范了标准的点画。以“永字八法”为例,应该是更费事、更难,可古今论书皆言“便捷”,且振振有词。
我当年对此疑惑得几乎光火。
秦始皇统一文字,改大篆为小篆,历史并没有停止小篆向隶书演变。汉章帝时出现章草,并非章帝所创。宋代蔡、苏、米、黄书风的影响面,远远盖过宋徽宗的瘦金书。由此可见,没有一个皇帝能够用权力阻止书法的演变;同样,也没有一种意志能够让书法的演变终止。
从人性看,从规律性看,从合理性看,“便捷”导致终止,应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楷书画和“便捷”。
“便捷”究竟指什么呢?

盲人摸象
就先来说说楷书。
我们现在一提楷书,立即会想到唐代的欧阳询、褚遂良、柳公权、颜真卿……而古人对楷书的概念与现代人不一样的。楷书成熟的魏晋时代,不叫“楷书”,当时人叫“正书”,或叫“真书”。正书规范了点、横、竖、撇、捺、折、勾,后人以此为楷则,所以才称“楷书”,即可作楷模的书法。文字既然发展到能做楷模,是可以不变了。当然,没有一个时代像唐人这样,把正书的技法发挥得如此丰富多彩、淋漓尽致。
以唐楷为楷、为宗,代代相传,世世勉修,学书儿童莫不日课苦练,文人书家莫不驾轻就熟。楷书,其实在距唐约五百年前就已完备。
南京博物院所藏的《葛祚碑》(图3),是三国时期的名碑,12个大字,堂堂正正的楷书。
南京市博物馆藏东晋王羲之家族的《王闽之墓志》(图4),楷书,稍稍有一点隶意。
1998年夏天,南京又发掘了东晋名臣高崧的墓,其中有两方砖质楷书墓志(图5),都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东晋之前就有楷书,证明了王羲之书体存在的真实性,当年与郭沫若为《兰亭集序》墨迹真伪论辨的高二适先生,可以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请注意,书法史上,在楷书出现之际,屡屡提到一种书体——“八分书”。“始创八分书”最早者,数东汉上谷人王次仲。奇怪的是,这种“八分书”到底是什么样子,在历代碑帖中从来找不到对应的图版,在历代书论中也含而糊之、云里雾里。王次仲是何许人,与我不相干,我只关心“八分书’’是何许书体。
当年,我就是死死揪住这个“八分书”,把许多书都翻卷了角,一心要弄个究竟。我由此连串了许许多多问题,兜了好大的一个圈儿,终于还是有个“究竟”了。
有关“八分书”,书史上有三种解释:
其一,是“去隶字八分取二分,去小篆二分取八分”;其二,像“八”字的造型那样“分”清笔势向背;其三,写的字有八分大小。前者,就篆隶两种字体的取舍而论,说明“八分书”产生的缘由及字体形状,虽然含混了些;次者,实际上是在强调一种有“向背”、有分势的用笔方法;后者,显然是说字的大小尺寸。
三者好比盲人摸象,各说各的。我花时间让它们三头会面,畅所欲言,原来说的是同一样东西。
我首先不放过那个次者。它是最隐秘的,也是最关键的。 
 怀疑“永字八法“ 谈到用笔方法,我们接触最早、最熟的,是“永字八法”(图6)。凡稍习书法者皆知之。    “永字八法”起源于隶字,为后汉崔子玉所创。传说王羲之工书多载,十五年专攻“永字八法”,能通一切字。    我小时候,常见字帖的书前页后,印有大红色的“永”字,总写有每一笔的说明。我能把“永”字写得很像,却未注意那些说明。幼时,过得是懵懵懂懂的。大了以后,重新看,才看出些名堂。    在“永字八法”中,点为“侧”,横为“勒”,竖为“努”,勾为“趣”,左上横为“策”,左下撇为“掠”,右上撇为“啄”,右下捺为“磔”。    不难看出,点、横、竖、勾、撇、捺,是存在的形状,而侧、勒、努、趣、策、掠、啄、捺,则是一种动作的过程。这种动作,即用笔的动作。    我查了字典,发现形容这些动作的词,都属急速果敢之类。    把这些用笔的动作规范成法则,就是有书论以来的两千年,被所有书家挂在嘴上苦说的“笔法”。    “笔法”历来高深莫测,笼罩着神秘。史书多有记载,试举二例:    东汉人钟繇,“十六年未尝窥户”,在韦诞处见蔡邕笔法,“苦求不与”,便“槌胸呕血”。等韦诞死后,钟繇“盗发其冢”,遂得之。    王羲之12岁时,发现父亲把前代笔法论藏匿于枕中,“窃而读之”。待他晚年时,书“笔势论”一篇开悟儿子王献之,要儿子“勿播于外,缄之秘之,不可示之诸友”。    初读罢,心想:古人真能煞有介事,至于嘛。    后来读得多了,想得也坚定了:能让古人如此世世代代论下去,一定是有道理的东西。能使古人如痴如醉,如此藏之宝之,学之研之的,无疑是一门技巧高难,妙不可言的艺术。笔法的存在,毋庸置疑。我们之所以觉得煞有介事,之所以觉得云里雾里,之所以觉得无关紧要,只有一种可能——我们不使用这种笔法。

 先说执笔
说到笔法,得先说执笔才是。
如何执笔,我们人人皆知,所有书法初级教程、字帖的第一页,都画有右手执笔的姿势图。写字的人如同拿筷子一样熟悉它。    .
 唐代书家韩方明把执笔法归纳为五种:
一、“执管”(图7)。“双指包管,五指共执”,“其要实指虚掌,钩撅讦送,‘亦日抵送,以备口传手授之说也。”“妙无所加。”这便是我们最熟悉的那种执笔法。朝上的食指像高昂的“鹅头”,王羲之爱鹅的传说,实际上是源于此。
食、中指“双苞”的这种执笔法早已被历代书家奉为“经典”。
另有一种“单苞”(图8)法,与前者不同的是,仅用拇、食、中三指执笔,拇指在笔杆左侧,食指在笔杆右侧,指间相聚,看上去,拇指与食指之间呈一狭长空隙,故也称之为“凤眼”。其实,就是我们现在拿钢笔、铅笔的方法。韩氏谓以此作书“力不足而无神气”。
二、“攒管”,亦名“拙管”(图9)。“五指共拙其管末,吊笔急疾”,“起稿草用之”。“今世俗多用”,此法“全无筋骨,慎不可效也”。
三、“撮管”(图10)。与“拙管”同也。专门用于“大草书或书图幛”。如今有一种类似斗笔、笔杆粗短、杆顶端呈扁圆状的毛笔,叫“抓笔”,正是五指齐“抓”的。
四、“握管”(图11)。“捻拳握管于掌中,悬腕以肘助力书之”,“当用壮气”,此又是“非书家流所用也”。
五、“搦管’,(图12)。以管于五指“第一、二指节中搦之”,“亦是效握管,小异所为”。“此又非书家之事也”。
只有第一种经典执笔法是属古代书家的,科学实用,“妙无所加”,所I以惟此为宗,才传了后世。
古人对执笔的高低亦很考究。卫夫人日:“若真书,去笔头二寸一分;习若行草书,去笔头三寸一分。”汉寸的二寸相当今寸的一寸多一点,三寸亦不过二寸。想必是有它的道理。
和所有人一样,我学书伊始,就“经典”执笔,却饱受手腕酸痛之苦。我幼时常偷工省事,在背地里用其他方法执笔,图的是手舒适,少受罪。直到现在,我不时还会流露出执笔的随意性,常常被人当面指出。
我明白,我字能写好,和执笔的“正规”与否无关。古人的“经典”执笔法于今是形同虚设,实为躯壳。我相信,古人“五指共执”的执笔法,是相对古人的独特用笔的。
幼时的经验令我清醒。
遗憾的是,古人没有录像,他们的用笔过程已无法眼见。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只有静止的执笔姿势图。因为古人没有录像,所以他们无法将用笔的过程记录下来,只有用比方、口诀来尽力描述。
好在他们不乏论述记载,我们不妨再重新看一看
“五指”还是“五字”? 书史上对笔法的记载举目皆是。蔡邕《九势》,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欧阳询《八诀》、《三十六法》,张怀罐《论用笔十法》,李华《二字诀》,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都是我们熟悉的。还有很多呢。试举一例:“唐代陆希声得笔法凡五字,撅、押、钩、格、抵,谓之拨镫法。”显然,这撅、押、钩、格、抵五字是针对右手的功能的。对此,南唐李后主似有细释:“书有七字法,谓之拨镫,自卫夫人并钟、王,传授于欧、颜、褚、陆等,流于此日,然世人罕知其道者……”他归纳为以下八字:“撅者,撅大指骨上节,下端用力欲直,如提千钧。 压者,捺食指着中节旁。 钩者,钩中指着指尖钩笔,令向下。 揭者,揭名指着指爪肉之际揭笔,令向上。 抵者,名指揭笔,中指抵住。 拒者,中指钩笔,名指拒定。 导者,小指引名指过右。 送者,小指送名指过左。” 古人皆言,李后主的七字本源于陆希声的五字。陆氏五字究竟作何解释,查不到。 这里,牵涉到两个概念:是五指,还是五字?即撅、押、钩、格、抵是拇、食、中、名、小五指,还是指五指如何配合运用总结出的五字?后来,我在沈尹默《书法论》一文中,见老先生已将撅、押、钩、格、抵五字分别作拇、食、中、名、小五指的作用阐述明确,显然也参照了李煜之说。按照沈氏说法:撅,是“大指肚紧贴笔管内方,好比吹笛子时,用手指撅住笛孔一样”;押,“押有约束的意思。用食指第一节斜而俯地出力贴住笔管外方,和大指内外相当,配合起来,把笔管约束住”;钩,是“用中指的第一、第二两节弯曲如钩地钩着笔管外面”;格,“取当住的意思”,“又有用揭字的,揭是不但当住而且还用力向外推”,指“无名指用甲肉之际紧贴着笔管,用力把中指钩向内的笔管挡住,而且向外推着”;抵,“说明小指用场的”,“因为无名指力量小,不能单独当住和推着中指的钩,还要用小指来托在它的下面,去加一把劲”。我不由又想:这种解释与“拨镫法”有何相关呢?那个“拨镫法”又指什么呢?古人为何总要将“拨镫法”和陆氏五字法、李氏七字法连在一起呢?老先生没有说下去。    i我还是不解。看来问题没完。是不是暂且先跳开它,来探查一下“拨镫法”?

“拨镫”极其形象
顾名思义,古来皆然。
“镫”,马镫也。古语中,“镫”又同“灯”。
“拨”,是一种反复来回的动作。
“拨镫”,笔杆为马,拇指为左镫,其余四指为右镫。当时古人将控制马头的缰绳系于左右两脚镫,腾出两手拿武器,两脚前后左右“拨”动起来,必令马纵横进退,悉听指挥。
“拨镫”,“镫”作“灯”,笔杆为灯心,拇指、食指与中指“拨”起来,亦令灯心转动。
无论哪种“拨镫”,其大拇指与其余四指须来回捻动,结果无疑要使笔杆转动。
倒是正巧暗合了古人的转笔之说。从有书论记载的汉代到清代,历史行进了两千年,古人有关转笔的论述举目皆是,可谓是一脉相承,在此随手录几则:
东汉蔡邕《九势》中,一势为“结字”,二势即“转笔”。
唐卢携《临池诀》言,“凡用笔”,皆“令转动自如”。
宋苏轼《论书》日:‘‘欧阳文忠公谓余,当使指运而腕不知,此语最妙。”
元陈绎曾《翰林要诀》有用笔要“圆活易转动也”。
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总结:“转、束二字,书家妙诀也。”
清宋曹《书法约言》开卷首句便是:“学书之法,在乎一心,心能转腕,手能转笔。”
不试不知道,转与不转如此大相径庭!翻出古时的象形文字以及早期的篆籀,再看一看,再临一临,我顿时恍然大悟:那些左右圆滑呈扭曲状的笔画,正是左右转笔所致!我试了又试,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
原来,“拨镫法”是一种用布手有翠蟹毕誊甲棼动竽圩睁用竽方挚。五指并用、“双苞’’的执笔法是针对、适合于此种用笔法的。在转笔时,此种执笔法最方便、最稳当、最能控制笔画。
我又转念想起古人形容笔法的“担夫与公主争道”、“鹅划水”等,过去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所云。于今遂见“谜底”:“道”、“鹅”正是笔杆,“担夫与公主”、“鹅掌’’正是笔两侧的拇指与其余指,“争”、“划”正是两侧手指的来回捻转。这与“拨镫”如出一辙。
中华民族真是个想像力丰富的民族,前人形容得痛快,只是苦了我等后人!
 
用“笔法”书写的字才叫“书法”
 说实话,当时我心里有一连串的问题,急于想弄出个究竟,真是嫌古人罗嗦得要死。可又怕把“罗嗦”中要紧的“嫌”掉了。
好吧,耐心转过头去,再看看“撅、押、钩、格、抵”的字面解释:
“撅”(图13),只有两种意思,即“撅笛”、“撅脉”。可试一下,执笔呈两种“撅”的动作,都呈掌心朝内,食指、中指、无名指指端分别向内用力。
“押”(图14),同“压”。画押,执笔时指大拇指用力,肉面压向笔杆,与上刚好相反。
“钩”(图15),无论是“钩勒”的“钩”,还是笔画的“钩”,都是指纵向竖行的。
“格”(图16),有受阻碍、被阻隔之意,属逆向的。
“抵”,我查了“抵”的所有意思,思考了许久,在这里取“抵销”之意。
 如此解释,这五字并非一定是指拇、食、中、名、小指的逐一姿势。唐卢携日:“用笔之法:拓大指,撅中指,敛第二指,拒名指,令掌心虚如握卵,此大要也。,’卢氏在此只说了四指,可见,他并不是在说手指的静态,是在说各指的动作,而每一手指的动作都必须得到其余手指的孳令。卢氏所说的“大要”,即各指的用笔方法。“用笔”,即动作。“动作”,即转笔。
在实践中也显而易见,真正在转笔过程派上用场的,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尤其是在书写细小的字时。无名指、小指不起捻转的作用,却起了保持稳定的作用。
这里,有一幅传日本空海和尚在中国唐代学书的“执笔法”图(图17)图中的文字道:“置笔于大指中节前居蟹挚之际,以两小指齐中指兼助为。。。。。。”可惜图中文字不全。但证明唐和唐以前拿在手上书写的“古法”就是这样用笔的。转动二字的着重点是我加的。这明显是“单苞”执笔,适合写小字。试一下便知,“单苞”转笔幅度小,不够灵活,“双苞”执笔要自如灵便,也稳定得多。
因此,我用“精典”执笔法执笔,来回转着一试,不由心头一亮:
令笔杆来回转动时,若右转,笔杆从拇指的顶端转至指节根部,必由食指、中指、无名指协调捻转至指尖,呈“撅笛”、“撅脉’’状用力,故为“撅”。
若左转,笔杆从拇指的上节根部转至顶端,拇指使力压笔杆,故为“压”;因“画押”是用拇指用力,故又为“押”。
用“拨镫法”说形象了,“撅”,就是要马头向右,显然是右边的马镫(食、中指)向后拨;“押”,就是要马头向左,当然是左边的马镫(拇指)向后拨。
“撅”和“押”是可以相互转换的。“掀”由“押’’始,“押’’亦由“撅,,始;“撅”止于“押”,“押”亦止于“撅”。
“钩”,无疑是令食、中指先向下,“钩”起时,名指与小指朝上,便为“格”。再明显不过,“撅”、“押”是管横向来回,“钩”、“格’’是管纵向来回。
至于“抵销”的意思,字典里道:因作用相反而互相消除,即对销。对转笔来说,转到头必再转回来,一左一右,一纵一逆,如令转笔顺畅,正是要作用相反,时时对销。
因此,陆希声说“撅、押、钩、格、抵”,李煜说“撅、压、钩、揭、抵、拒、导、送”,崔子玉说“永字八法”,欧阳询说“三十六法”,以及所有古代诸书家的论笔法,实际上大同小异,只是各人有各人的说法,各人从各人的角度,各人有各人的体会,全部是围绕着一个中心,即论述转笔的技巧和方法。
古人为何用“经典”执笔法,是因为这种执笔姿势最适合转笔,最利于控制纵横用笔。
我尝试用此种方法临孙过庭《书谱》,果然奏效。
至此,方可定论:
 以右手“经典”执笔法有规律地来回转动毛笔,令笔画纵横自如的方法,即是“笔法”
运用这种笔法,即是“用笔”。严格地说,用笔法写成的字才是“书法”。难怪起初怎么会叫“法书”呢。
 1992~,我在中央美术学院教书法课时,一个学生对我说:‘‘日本人叫‘书道’,很对头。中国叫‘书法’,我以为不合适,应该叫‘书艺’。”我问为什么。他摊开两手道:‘法’是什么?‘法’在哪里?”     他问得好。

“人物是万物的尺度“
我小时候,曾经玩过一种中国古老的玩具——九连环。规则甚是严密,要把九个环套进再套出,程序多而且不能错,错了一道就卡住。
困惑的解决就像是九连环,一环通了,接下去再连一环,哪一环不通都不行。
继而,我面临的困惑却是:古人为何要使用转动笔杆的方法写字呢?究竟有什么优越性呢?它与中国汉字的发展又有何关系呢?
史书关于此类记载,真是无从查起。半坡遗址,距今六七千年;仰韶文化,距今五六千年,彩陶器皿上手绘的图案,无可辩驳地证明了毛笔的存在,那时汉字还处于胚胎之中,哪来的史书?我有心查阅有关文房四宝的史料,也是不着此边际。问人,更无对象。当时确实有此绝望。到处皆是“未知数”。
但是,有一个“已知数”是毋庸置疑的。
半坡遗址以来的六七千年的人类,衣食住行与兴趣爱好,整个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惟一没有变的,只有人的生理现象和生理功能。具体说,我们与六七千年前人一样有臂(大臂、小臂),一样有手(掌、五指),其功能、动作依旧。我自己的躯体,自己的臂,自己的手,自己的生理自然与感受,便是超越时空最直接的证明,最可信的依据。
我记得一位古希腊哲学家说过:“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
我开始查阅大量实物资料,从自身的实验和体会由一点一点得出结论。
笔法产生的动机之一:裹锋与连续书写 元代陶宗仪《辍耕录》记载,上古人类用兽毛做毛笔之前,曾“以竹挺点漆而书”,即指嫩竹尖上的绒丝为毫。古代笔毫有裹在笔杆外延的,亦有有将笔头剖成数开,将笔毛夹于其中的。当时古人不外乎用的是碳、墨、漆,即一些矿物质颜料。为了能聚多些墨或颜料在笔端,一次可多画几笔,笔画又可相可细,古人便自然选择用兽毛或质地相似的植物材料做毫。    人类使用工具的习惯和方法。必然是从实践中总结,优胜劣汰。我用不转笔与转笔两种方式试了一下,果然效果各异:前者写不了两笔,笔毛不是扁就是开叉,需要不停地把笔毫舔尖。后者笔锋始始终是裹着的,可以连续写多字而不用舔笔。即使笔锋开叉时,依旧可以写出清晰的字。  
这正是古人笔法萌芽的最初动机之一。我们可在三干多年前的殷周青铜器的象形文上看到明显的转笔痕迹(图18)。或能追溯到更早,比如在红山文化的彩绘陶罐上,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徒手绘制的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图19),这就是后来发展成商周青铜器上具有代表性的饕餮纹(图20)、云雷纹(图21)、夔纹(图22)等的雏形,均呈螺旋式、圆转的对称纹路。只有将笔杆左右转动,才可能将笔毫随时裹住,既快速又匀称地画出这样的线条。正是由于笔法的起源,才造就了这些具有中华民族传统特色的图形。不信,我们动手试试?人类是聪明的,文字起源一开始就走上了“便捷”之路。当然,还有动机之二。

笔法产生的动机之二:
没有依托的书写
“席地而坐”、“窗明几净”这些词语产生时,中国人还没有使用桌椅。确切地说,有毛笔以来的七千年,起码五千五百年是坐在地上,后来也只是坐在床上、榻上的。
中国古人的坐,是两膝着地,脚掌朝上,屁股落在脚踝上。如今的日本人、朝鲜人仍这样坐。当时在床榻上亦如是坐。到南北朝胡床、胡椅引进,才有了垂足坐。我们现在去日本、韩国,坐不惯,其实我们的老祖宗也是这样坐的。
相传在远古有俎,是作为祭祀切牲、陈牲的礼器。据说商周就有几,最初是马裆形的凭几,是后来椅子扶手的雏形。晋代出现了圈几(1~23),是圈椅的雏形。俎很快发展成案,分长条案和方案,很低,均是席地而坐的产物。长条案到后来演变成高案,专门用来祭祀与摆设;方案则发展成高的方桌。
最早的椅子可以在敦煌壁画中看到。当时,只是在少数贵族、僧侣中使用,尚未普及。唐到五代,出现了各式的椅子、凳子,是古老的“席地而坐”向垂足坐的过渡时期,但还是局限于上层。直到宋代,桌、椅、凳才真正普及到广大老百姓。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依据。
先设想一下,古人当年“席地而坐”,左手持陶器或竹简,右手执笔,没有任何依托与支撑。如果要令用笔平稳,控制得当,必须使本葶毒攀车腰间,小臂作支撑,手掌虚空执笔。所书竹简等物与眼睛的距离大约一尺,应该呈阅读时的姿势。
 我曾偶然看过一帧文物图片,遂引起极大的兴趣:
这是西晋永宁二年的青釉双坐书写瓷俑(图24),1958年在湖南长沙出土。两俑对坐,中间为一长方形几,上面放置着砚台、笔与笔架。一俑似手捧几块板,这样的板明显是“牍”。古时的牍为薄木板所做,一尺左右,故为“尺牍”。另一俑则左手持一尺牍,右手执笔做书写状,正是阅读时的姿势。
 这说明,当时的几并不作书写时肘、腕的支撑和依托,仅用来置放器物与文具。两瓷俑证明了西晋人的书写姿势,也证明了长达几千年中国人都是在手臂、手腕无依托的情况下用此种姿势书写。
在北方,除了用桌子,炕上还沿用了几——炕桌,却是盘腿而坐。古人的“坐”,自有榻、椅以来,已经失传了一千年。
我第一次在博物馆见竹简上的蝇头小字时,大为惊讶,驻足细观良久。竹简宽不过一厘米,有的只有七八毫米。奇怪的是,如此小字,笔笔流畅、顺滑,无一笔颤抖、迟滞。鉴历史年代,书写姿势无疑与西晋瓷俑同。
我们不妨席地而坐,以无依托的方式,做西晋瓷俑姿势,用不转笔与转笔各一试,结果自然分明:
不转笔即靠提按用笔,笔尖承受的力太大,因此把握吃力,不稳,易抖,且滞慢。正因为是左手持简牍或纸,附垫不能绝对稳定,笔尖的用力会使笔毫散开,影响速度与美观。
转笔则集力于手指捻转,使笔尖的力分散,易控制笔画粗细,令其圆转光滑,且行笔快速。
由此可见,除了上一章所说的原因之外,为右臂、右手依托的状态设想一种最方便、最科学的用笔办法,也正是古人“笔法”萌芽的动机之二。
大胆的推理 由上一章可见,除了人的生理功能的充分发挥之外,人类的生活起居、日用工具的每一次改变,客观地对书法都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人类文明的发展趋向于便利、快捷,趋向于实用、完美的不断追求,也会与书法同步。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    沿着这一规律的线索,我遂大胆地想:中国汉字字体发展的终止,会不会与此有关呢?    据说人躺着时的思维效率是最高的。恰好我总是失眠。    记得在年轻时,曾目睹两位画家对“艺术”看法的对话。    一位说:“艺术是激情。”另一位说:“艺术是技巧。”    我当时明显偏向于后者,因为技巧是实在的,是可见、可学的。激情人人都有,激情是什么,艺术是什么,我琢磨了近二十年,到现在也说不清。    最近,我一好友从美国回来探亲,她现在设计计算机软件。“我们一样,都是手艺人。”她对我说。    这话我爱听。    是手艺,就有实在之处,具体之处。手艺人必备工具,亦最讲究工具。就工具,就工具的使用,手艺人就可以琢磨、切磋半天。    现在,就从工具开始谈起。

笔杆的直径
最早的毛笔究竟是什么样,我们已无法得知。我毕竟无法做古人,也无法去凭空假想,除了人的生理功能,大部分得从实物上找根据。
据出土文物,战国至西汉早期的毛笔,粗细、长短差不多,都是古一尺左右,即20厘米左右,笔毫约2厘米,皆为兔毫。所不同的是,战国时的笔将笔杆头剖为四片,夹毫于其中,以麻丝缠束,涂上漆。笔头是可以更换的,古人“退笔成冢”大概就源于此。秦笔则出现将笔杆一头镂成腔状,纳笔毫于内,是秦以前没有的。晋代张华在《博物志》中日“蒙恬造笔”,因蒙恬是秦人,所以造的可能就是这种秦笔。
秦笔的笔毫因纳入笔腔内,再以漆固定,所以可保持笔头浑圆、端正、稳定,比缠毫有许多的优越性。秦笔亦有将尾部削尖,便于插在头发上随身携带,这就是“簪笔”。
其间也出现过硬笔,即竹笔,有的将头削成斜状,颇像西方蘸水笔。我想,“蝌蚪文”大概就是用这种笔写的。当然,都是非主流的。
现存最早的毛笔出土于1954年湖南长沙左家公山战国墓和1975年湖北云梦县睡虎地秦国墓。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笔杆的直径都只有0.4厘米左右,就像中粗的毛线针,比起现在的小楷毛笔要细上许多。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线索。
后来我作了些试验,其实道理十分简单:战国至西汉早期的细笔杆,在拇指侧可以转上三圈。运笔时,笔迹必然呈弧线,正如篆书的线条。由此看来,书体的形成完全有可能是因为毛笔的特性所致。古时,能用来书写的材料很少,不外乎是些树皮、骨块什么的,平整的面积又非常狭小,要多记录些事,必尽量将字写得细小。笔杆越细,转起来,写出的字必然越小。再则,执笔的高低也至关重要。执笔越低,支点越近,字亦越小。这是非常普通的道理。当时的执笔高度,断不过笔杆一寸。因此“古来无大字”事出有因,亦是生理的自然。
倘如笔杆直径由0.4厘米加粗至0.6或0.7厘米,转起来就会发现,线条竟然趋向于简约方直。
我很快找到了有关出土文物资料:
1985年,在江苏连云港海州锦屏镇陶湾村,出土了一枝西汉笔(图25),笔杆直径是0.4厘米。1993~,连云港东海县温泉镇的西汉墓,又出土了对笔两枝,笔杆直径为0.7厘米,向后渐细为0.3厘米。皆是西汉中晚期的墓。西汉是篆书向隶书过渡的时期,这个时期的笔是兼用于篆与隶的。
1957年,甘肃武威磨嘴山2号东汉墓出土了一枝毛笔,笔杆直径是0·6厘米至0.7厘米。正好,东汉是楷书形成发展的时期。以后很长一段历史时期,笔杆都保持这个直径尺寸。
笔画趋向于方直,是从字形上看。但从用笔上看,我在上两章已说过'由于手拿,附垫不稳定,若笔杆在直径0.4厘米左右时,笔毫一接触简牍或纸面,便要立即转笔,使力均匀分散,呈曲线,且不易控制字形。所以古人在处理这种状况时,往往笔笔断开,一个字经过多次转笔发力,目的是线条流畅、用笔稳定且容易控制字形。我们从出土的春秋时期的《侯马盟书》(图26)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多次转笔发力的现象。
若笔杆在0.6厘米至0.7厘米时,笔在手里最稳当妥贴,转笔可出方直线,可改均匀发力为集中于笔头上迅猛发力至尽,或是力至收尾时再进行下一周转笔的准备,古人似有形象的比喻,称这两种典型的发力为“悬针”和“垂露”。
此种用力的方法,我一直找不到适当的词来形容。有一次,看电视里转播花样滑冰,突然心里一动:此力,乃毋却车力。物理上称做“加速过程”和“惯性力”作用。发力即产车加速度,提高速度。所以,这样的发力,速度迅猛而准确到位。在有大量公务要记录下来,又无打字工具的时代,既司以加快书写速度,又能整齐美观。
后来,我看书知道,苏东坡用“水上撑船”来比喻,甚是形象。
这种用笔法则,就是“楷则”——楷模的法则。
再倘若将笔杆加粗至直径1厘米以上,其结果是只能转一圈多一点点,带来的结果是线条更趋平滑方正。原因是,拇指的上端指节长度至多只有3厘米左右,且具骨节,笔杆在手指中转的圈数越多,线条越曲折多变;相反,减少圈数,笔画越平直,可写大些的字。所以,唐代以后的毛笔,有些就笔杆加粗。难怪传说唐代书家柳公权向笔工诸葛氏求笔,诸葛氏将当年王羲之常用的笔相赠,柳氏却不适用。
如若笔杆再粗至直径1.5厘米以上,转起笔来就显吃力,笔易滑落。
我不由突然理解了古人,为什么要那样费工,将大笔做成下粗上细漏斗似的“斗笔”(图27),其实是要保持一根能转动自如的笔杆。如今的“土笔”早已名存实亡,好在还留下了当年实物的佐证。 
笔毫的长短软硬 有关笔毫的问题,亦不可忽视。前面讲到先秦至汉的笔毫皆为兔毫,是兔箭毫,是指秋季狡兔脊背上的两溜硬毛,也叫紫毫。毫硬则挺,挺则有弹性,有弹性才适合于转笔。东汉蔡邕在《笔赋》中日:q睢其翰之所生,于季冬之狡兔书者”,产于如今安徽宣城的“中山兔毫”笔,当年可谓名噪一时,汉代诸郡纷纷献上等兔毫以供宫廷之用。但是兔毫易秃,不耐用,又稀有,秦以后就用鹿毫。鹿毫性能与兔毫相近,且不易写秃。世传钟繇、张芝用鼠须,想必也属硬挺一类。我有幸在连云港博物馆看到东海县出土的西汉对笔(图28),笔杆与笔毫已脱离。一对笔毫分别长2.3厘米、3.2厘米,末端均用线死死缠了两道,而栽入笔杆的笔毫却分别深达O.9厘米、1.1厘米。活生生,分明是黑色的紫毫,经过漫漫两千年,却依旧柔韧坚挺,毫端尖细。相配出土了大量木牍,均是昂贵稀少的金丝楠木。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可见就是用此笔所写。这是我见到的保存最好、最具说服力的笔毫。紫毫柔韧坚挺,毫端尖细,才能书写很小的字。将笔毫末端缠紧,栽人笔杆深达三分之一的毫,不仅吸墨多,可一次写许多个字,且使笔毫更加稳固坚挺。魏晋制笔,仍续汉代。晋傅元《笔赋》说“简修毫之奇兔”。到唐代,许多动物的毛都用来做毫,如麝、狸、马、鼠、狐、鸡以及人的胎发。尽管如此,兔毫仍然是首选,保持着正宗。宣州兔毫所制的紫毫笔,选料精细,制作讲究,当时价值如金,成为“贡品”,大受文人墨客赞扬。宋代书家大抵仍用兔毫笔。黄山谷、苏东坡推崇的宣州“诸葛笔”,主要以兔毫中上乘者——紫毫为主。狼毫还是清代从朝鲜传入的,我们现在倒是普遍地在用。据史料,晋代崔豹《古今注》称蒙恬笔“鹿毛为柱,羊毫为被”,想必就是“兼毫”(图29)。鹿毫较硬,作为笔心,起挺的作用,外面裹一层较软的羊毫,软硬兼施,既尖健又洪润,目的是像王羲之《笔经》所说的,能够“直中绳,勾中钩,方圆中规矩”,方为“妙笔”。可见在晋以前,毛笔的制作就已经很考究了。这与汉字发展趋向于平直、美观、规范是同步的。换言之,笔毫挺健无疑是与人类书写无依托的条件息息相关。古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书法精微,挥运之际,全赖笔毫相称”。以兔毫为宗的毛笔历史持续了很久,唐末五代,才出现了“散卓笔”,是纯羊毫做成,最大的不同是无笔心,即无硬毫作柱,较软,当然不是当年毛笔的主流。当我注意到“唐末五代”四字,不由心里一喜。“散卓笔”出现的时期正是出现桌椅的时期。有桌椅,臂、肘、腕都有了依托,自然不大需要用硬毫笔心作依托,软的羊毫笔就应运而生了。史料记载,到了宋代,“散卓笔”颇为流行。巧了不是?到宋代,桌椅普及了嘛!这就对了。记得很小的时候,所用的“大楷笔”、“小楷笔”皆是羊毫。我母亲叫我只将笔毫泡开三分之一,仅用笔尖上的毫。我母亲说,她小时就是这样用毛笔的,那时的上辈人都是这样教的。我后来翻看明代董其昌(图30)、查士标以及明末清初的一大批书画家的墨迹时,总是见他们大约写四五个字墨就枯了,再蘸墨。这往往是由于小笔写大字之故,但见他们笔画圆润、饱满,完全不像是尖小的笔所书。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像我妈教我的那样,用较大的笔,只泡开笔尖用。董、查的年代,羊毫笔已经十分走俏,由于没有硬笔心,笔毫完全泡开会瘫软无力,如若只泡开笔尖一点,上面三分之二的笔毫由于是用胶裹牢,实际上起了硬笔心的作用。因为是较大的笔,如若又是羊毫,所以笔画柔和、圆润。嘿,这正是纯羊毫的软笔当兼毫用的绝好办法。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转笔方便美观吗!古时毛笔都有笔套,是为了不让笔头干枯发硬,以备下次再用。否则一再洗笔,会使此功能丧失殆尽。再则,笔毫之所以做成锥形,亦大有道理。试一试,其实都是相对转笔而言。否则,像西方人做成扁状式的排笔,书写呈直线岂不更加便利。唐以后的毛笔做工更加考究,无论是选毫还是择料,装饰精美,甚至价值连城。尤其是明清以来,越来越忽视的一个问题是,笔杆的粗细、笔毫的长短软硬已逐渐不针对古法转笔的要求,书家若也不用古法,倒真是可以“不择笔”了。

纸的起源与“动”、“举”、“握”、“染”
“蔡伦造纸”事在公元2世纪初,即东汉时,儿时历史课上就教过我们,是炎黄子孙的四大发明之一。其实,纸的发明,要远远比这早。我们所见最早的纸,是1957年西安灞桥出土的西汉纸,称为“灞桥纸”。1973年出土的甘肃居延纸、】978年陕西扶风出土的“中颜纸”、1993年出土的新疆罗布泊纸,均为西汉纸。西汉的造纸大都是麻质一类,到了东汉,稻草、树皮、藤等均已用于造纸,纸已经达到“平滑如砥”的水平。蔡侯纸是因其原料便宜、制法易行、质地坚韧而名世。
在纸出现之前,战国时就有生丝织成的“帛”。单根生丝织物为“缯”,双根为“缣”,“绢”为更粗的生丝织成。据出土资料,在殷周古墓中就发现丝帛的残迹,可见那个时候的丝织技术就相当发达。但明确提及丝帛用于书画,还是在春秋时期。《墨子·天志中篇》如实记载:“书之竹帛,镂之金石。”
 当时,丝帛是为贵族书写及绘画之用,民间则仍用竹简。汉代虽发明了纸张,但是“贵缣帛,贱纸张”,用纸张的,大都是买不起缣帛,而一般宫廷贵族还是习惯于用缣帛。可以想见,当时造纸的目的,就是想能代替缣帛,既廉价又轻巧。
再有一点必须说明,丝帛必施胶浆,否则书写时会洇。直接从槽中抄出,未经过处理的纸,也是会洇的,自古就有“生绡”、“生纸”之称。而“熟纸”则是经过“砑光、拖浆、填粉、加蜡、施胶”处理过的成品,必“虚柔滑净”。从古人的墨迹中可见,用的纸完全不洇,或只有一点点洇,笔迹顺滑流畅。古人是不时兴用“生纸”书写的,生纸用来葬礼祭祀,直到明代才用于书画。
丝帛是像织布那样织成,一尺来宽,据说汉代织造的标准长度为四丈,可根据需要随意裁剪。因质地柔软,一般是卷在轴上书写,轴成了硬质的依托。由于拿在手里,线条只能短促而不均匀,所以古人常将绢绡裱在墙壁上书画。因尺幅有限,,壁画往往要将绢缝合、拼接。因此,晚唐始用桌子之前,要画相对均匀流畅的、长一些的线条,必定是壁上作。后来我们所看到的唐代以前用笔均匀、勾勒精美的画,括号里都老老实实地写着“宋摹”二字。
与任何朝代不同,汉代非常特殊,是一个简、帛、纸并用的朝代,亦是一个蕴含成熟生机的时代。在早期的书论中,可查到证据。西晋成公绥说:“动纤指,举弱腕,握素纨,染玄翰”,清楚明了:
 指是动的,惟转笔才需“动”指;腕是举起的,这“举”字非常说明问题,腕要超过肘的高度才能谓“举”,拿在手里写需要“举”,壁书、壁画都需要“举”;握素纨之“握”字,亦说明白色的丝帛是“握”在左手里的。后来流行的手卷,即源于此。只有转笔才能“染”,使笔毫周侧依次连续下墨,不致于一侧偏浓或偏枯,得以笔画“圆润饱满”。
这一“动”、一“举”、一“握”、一“染”,将古人的书写姿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铡美案》的启示
小时候,看《铡美案》,见判官将纸拿在手里写字,好生奇怪,心想拿在手里怎么写。后来在许多出传统戏曲中都有所见。
非常明显,这正是古人“尺牍”书写方法的延续。问题是当有了纸张以后,是否也如此写字,还是为了戏剧的效果?
这个问题一直藏在我心里许多年。后来我似隐隐约约地觉着,这里面大有可究之处。
据史料记载,由于造纸工艺所限,晋和晋以前的纸,一般都不大。现存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高七寸一分,《中秋帖》高八寸四分,《兰亭序》的各种版本高都在七寸半。晋纸长亦不过一尺半。只有缣帛才狭长,如晋《列女传》(图31)就是画于狭长的缣帛。
到唐代,纸仍是晋尺寸,但造纸的工艺可将纸加长,类似狭长缣帛,呈卷状。唐末至宋,除狭长纸外,还流行小张“笺纸”,这跟大量印书有关,宋时方将“笺”装订成“册”。享有盛名的“薛涛笺”、“澄心堂纸”,就是唐末女诗人薛涛和宋代李后主分别制作的笺纸。到元代,才有大型纸张问世。
东晋末年,朝延曾下令:“古者无纸故用简,今诸用简者,以黄纸代之。”
 这“黄纸”是什么纸呢?史载晋代葛洪将黄檗汁浸染麻纸,有效地防止虫蛀。唐代有一种名贵的“硬黄”纸,较厚,施以蜡,“莹澈透明”,“以蒙物,无不纤毫毕见者,大都施之魏晋钟、索、右军诸迹”,也专门用来写经。“硬黄”,顾名思义,“硬”是指质地,“黄”是指颜色。其纸质非常厚实牢固,具有韧性。据古人言,硬黄纸“长二尺一寸七分,阔七寸六分,重六钱五分”,可见其纸之厚重。我们现在看到的唐人王字摹本,皆用硬黄纸所摹,宋人亦继续如此。
硬黄纸是用麻所制,麻是我国造纸的最早、最普遍的用料。晋代普遍还有茧纸、苔纸、侧理纸等。茧纸是因纸质像蚕茧外壳而故名,较厚,很像如今的“高丽纸”;纹理纵横斜侧的侧理纸亦以此为名,均属麻纸;苔纸亦是麻纸别称。
我1997年在宜兴见到宋墓出土的两卷经,一尺来高,两尺多长,指甲盖大小的字。其纸质厚重,呈赭石色,纸正面光而滑,显然上过蜡,反面较粗,纹理斜侧,麻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硬黄纸。由于年代早,纸在地下受潮太久,即便如此,我所见到时,还是韧性十足,不易皱折,更何况在当年。我印象很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另外,晋代还产有楮皮纸、藤纸等,都属坚韧厚挺、不易折损之类。当时造如此质量的纸,难道仅仅是为了避免辗转传递,不易破碎,还是大有书写便利的因素?
 笔法成于书写姿势
西晋永宁二年,已是西晋的末年,东晋就出王羲之了。西晋的瓷俑、书论完全证明,在西晋和西晋之前人的书写姿势,那么东晋呢?我们世世代代仰慕的卜茂之,是否也是如西晋瓷俑那样的书写姿势呢?
王羲之的书论中没提及,同时代的书家亦未提及。是因为不需要提及。
只有一种不须提及的解释,即当时的书写姿势人人皆知,是一种常态。这个人人皆知的书写姿势的“常态”,对我来说,关系重大。
我想,同期的绘画中可能会有无意识的反映。唐以前的绘画保持至今的,已为麟角。我确信一定会有的,果然。
这就是宋摹北齐《校书图》(图32):
图中(图32—1)一大床榻上坐了4个人,属文人学者,在校书。当时的书不是装订成册的,而是论“卷”的。
榻上的校书者姿态不一:其中一人左手拿纸,右手执笔,正在书写,姿势如同西晋瓷俑;一人右手执笔作休息状,左手持纸伸平远看,像是欣赏自己的书作。
画右(图32—2)还有一人则坐于平交椅,右手持笔,左手拉着纸下方,纸上方由侍者双手抻着。
从同期的家具看,当时的几案都很矮,几乎与床榻齐平。如将纸放于儿案上悬臂书写,视觉与手要有二三尺之遥,是无法写当时的细腻小字的。若整个手臂放置几案上,好比人将头凑近至脚面,这显然是一个杂技动作,恐羲、献前贤不至于如此狼狈。稍分析,这分明不合生理自然,更无法转指。
画中坐于平交椅之人,将一尺来高、二尺来长的纸,放于几案上书写,岂不省事,却让书童如此抻纸,倒是证明了当时文人足一般不存几案上书写的。古人总是要有书童在侧,“磨墨抻纸”,早年的“抻纸”,大概就是这样的。
北齐《校书图》与西晋瓷俑的书写方式如出一辙。
从西晋到北齐,其问近三百年,这正是书法所处的巅峰期,正是王字一统天下的时期。比如著名的《竹林七贤》图(图33)、《列女传》等,都如实反映出当时“席地而坐”的生活状态。
《女史箴图》(图34)中,画有一站立女史,左手拿纸,右手执笔书写。细看,正是用的“经典”执笔法。古人说的“倚马立就”大概就是这样的。可以断言,同时代的王羲之决不是在几或桌子上书写。
由此而论的笔法,是源于此姿势,成于此姿势。
书法之“法”的界定,首先应该在这种姿势的前提下,再论转笔运指。
我还观察到最关键之处:《校书图》画面中,一人左手持纸时,是将一张纸向后弯过去,左手如握。另一人是将整张纸展开看,其纸明显是经过书写时的弯卷。正如同期纸张的大小,高不过一尺,长不过二尺有余。
只有当纸厚硬坚韧,才有可能这样持纸。
可以设想,若不用硬的简牍书写,亦无桌几依托,将纸拿在手里书写,纸必须硬挺不易折,所以当时的纸,无论麻纸、茧纸、侧理纸、藤纸,都符合此要求。史料记载王羲之用麻纸或茧纸书写,应是毫无疑问。
到有桌子以后,纸平铺于上,有桌面作托垫,有椅子坐,视觉距离合适,当然就无须要那么坚挺厚硬的纸了。我们现在所用的宣纸,薄而软,无论如何是无法拿在手里书写的。
我懒得去图书馆,就近在古籍书店找《校书图》,找《女史箴图》,柜上柜下翻了三个小时,一身汗,一点买拈的意思都没有,书店的店员无一不投我以仇恨又无可奈何的目光。

不自觉的丧失
     该看看宋画了。
    北宋张择端著名的《清明上河图》(图41)中,已四处可见高的桌凳、桌相配使用
在宋人《十八学士图》(图42)里,分明告诉了我们当时的书写姿势:人坐于床榻之上,面前放一高桌,桌面上平铺了一张纸,纸依旧是一尺来高、二尺多长,人则执笔欲向纸书写。纸的两头分别放置一棍状物,以使纸抻平,这就是我们至今使用的“镇尺”。当然是金属、玉石、硬木之类的重物。“镇尺”的产生,是用于纸平铺于桌面书写而不易卷折和移动,与抻纸的作用相同。
又,南宋马远《西园雅集图》(图43)中,可见一人立于桌案边,一狭长的手卷平铺于上,人悬臂书写,亦有“镇尺”之物于上。
    宋代,刘崧年的《撵茶图》(图44)更是将当时的书写状态描绘得一览无余:一和尚坐于圆凳上,倚肘在长案上写手卷,纸上方的左右角均压着类似鹅卵石的纸镇。我尤为注意到,和尚手中的毛笔笔毫只是笔尖一点黑。在许多古画中均可以看到。这有几种可能:一是用的兼毫笔;二是古人写字蘸墨只是于笔尖;三是不将毛笔全部泡开,只用笔毫的三分之一。而
三种可能均是与古法用笔的要求相符。
这倒令我想起明代唐寅临的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图45—1)。他自作主张,在最后两女簇拥着一坐客的背后,加上了一张高的长桌,上面放置了笔墨,铺有一卷纸,上面竟然压着“镇尺”。而五代顾闳中的原作(图45—2),只有椅子、几、齐膝的方桌,从头到尾不存在高的桌子。至多在唐或唐以后的五代,将几置于床榻上从事书写,这个时期王维的《伏生授经图》(图46)、卫贤的《高士图》(图47)便已明确地反映出来。这与唐、五代同期的家具发展状况完全一致。
唐氏浪漫成性,他把明代“伏案”书写的情景强加于五代,可见明代人对五代以前的书写方式已不了解。这种现象,钱钟书先生在《七缀集》中也嘲笑过:“都穆《寓意编》:王维
画伏生像,不两膝着地用竹简,乃箕股而坐,凭几伸卷。盖不拘形似,亦雪中芭蕉之类也。”可见王维也将唐朝人的习俗强加于西汉的伏生,真好比硬要将炎夏的芭蕉长在寒冬的大雪中。看来,“关公战秦琼”,古来有之。虽然唐氏、王氏浪漫,却真实地反映了作者客观的时代背景。  
所以,宋画明白地告!诉我们那个时代的人真实的书写方式。翻阅宋代书论,仍旧讲究转笔运指。然。而,与过去不同的是:纸,从拿于手中转为平铺桌面;执笔的手,从“举腕”变为“平腕”;毛笔接触纸面,从阅读面的垂直变为桌面的垂直。
这一微小的变化,似不大起眼,却是尤为关键的变化。
手在执笔无依托,呈阅读面垂直的情况下,由于手的生理限制,手指运转灵活,腕举,必受牵制,幅度较小,因而不适于写大字。再则是,左手持竹简或纸,正因为是手,所以总归不能绝对稳定。有了桌面,代替了左手作附垫,绝对稳定。毛笔与桌面垂直了以后,不仅手指上下左右运转的空间加大,不知觉中还带来另外的巨大的变化。
 
桌子的功与过
当有桌面作附垫以后,人们发现,不用“古法”转笔亦可自由稳定地书写字的形状。古人因此有日:“师法不传,人便其所习。便其所习,此法之所以不传也。”
所谓“便其所习”,就是随意以腕依靠桌面,不用转笔技法了。岂止是我们今人,宋代以来的中国人,从生下就用桌椅,手臂、肘、腕自然有桌面依托。因此,久而久之,便忽视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不使用桌椅和使用桌椅牵涉到两种完全不同的书写姿势。书写姿势的不同必然牵涉到用笔的不同。如果我们忽略了这个历史事实,由此带来的误会及混乱,是一系列的。
宋代以后的书家反复强调要规范执笔,要悬肘、悬腕,其目的就是要保持那种无依托的姿势,以便于古法用指运笔,竭力地维系书法之正宗。清书家朱履贞道:“悬臂作书,实古人不易之常法。上古习地凭几,又何案之可据?凡后世之以书法称者,未有不悬臂而能传世者.特后人自幼据案作书,习于晏安,去难就易,以古法为畏途,不以为常,反以为异矣。”
这是二百年前的实况。可见当时古法已逝,仅剩少数书家懂得。而二百年后的今天,那些少数书家早已作古,钢笔、圆珠笔、铅笔、水彩笔一统天下,新世纪出生的孩子,用计算机打字,恐怕连笔都不需要。又还有谁会去问津笔法呢?今天起劲强调的所谓正确执笔,悬肘、悬腕,意义何在?
我们聪明的祖先在手臂无依托的原始条件下,发明了便捷的书写笔法,完成了中国汉字优美独特的造型,成为两干多年来历代文人骚客手中神秘高深的艺术,成为炎黄子孙的骄傲。也正是我们聪明的祖先继而又启用了桌椅,舒适了人类,使书写时臂腕有了依托,却在无形之中,一代一代,逐渐模糊、淡化了笔法,以至最终遗失了笔法。
可庆乎?可吊乎?喜耶?悲耶?
倒是想到了辛弃疾的词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八分书”的解释
感叹完,还得转回去。
前面曾得出过结论:以笔杆直径0.6cm至0.7cm的硬毫或兼毫笔,以滑翔之力用笔,就会出现楷书的方折。书史中,“八分”总是和“楷则”连在一起,称做“八分楷则”。
记得前面第五章提到的东汉王次仲造“八分书”吗?记得“八分”的三种解释吗?现在又该提到它了。
其一,“去隶八分取二分,去小篆二分取八分”,这是蔡文姬传其父蔡邕之言。从字面上解释,即“八分书”二分像隶书,八分像小篆。
隶书,于今的概念是一种书体。从文字发展角度看,隶书,是为了省事,简约官方文字的“速记”。
我在此暂时将这个概念称之为“隶化”。
官方文字自小篆、楷、老宋字、馆阁体,一直发展到印刷体、美术字。而“隶化”却延续着简约性,形成规律,向草书、行书发展。中国文字的实用与艺术,既是双轨,又时常咬合,一直是同步发展。
古代对字体的称谓因时而异,很容易会造成混乱。因此我们在阅读或理解古人的书论时,务必要先鉴论者所在的朝代。唐人称楷书为隶书,称隶书为八分。张怀璀;言“八分则小篆之捷,隶亦八分之捷”。这里的“隶”,无疑是指楷书;而蔡邕此处说的“隶”,想必指的是八分楷则。
东汉的碑文,正文是一般的隶书,而碑额都是篆书,与秦篆不同的,是以隶(或可称楷则)的用笔。从东汉开始,以篆字写碑额成为因袭的程序。我于是想起,东汉与西晋衔接时,三国的一块名碑——《天发神谶碑》(图48),其中字的造型基本像篆字,但是用笔明显呈“悬针”状,也就是隶的楷则用笔。
在《天发神谶碑》之前,大约相距二十余年,有一块魏正始年间的碑——《三体石经》(图49),其中的古篆几乎笔笔“悬针”,足以想见书写的原来面目。清代朱履贞言“八分书”诀“方劲古折,斩钉截铁”,用来形容这两块碑用笔,恰当不过。
蔡邕的解释,有可能是指这种以楷书用笔而写的篆体字。
 
“向背”出形势
解释二,指像“八”字的造型那样“分”清笔势向背。元代陈绎曾是这样解释的:
“向()。首抢左上右,右上左,尾抢左上左,右上右,偏蹲偏驻,侧抢侧过。”
“ 背)(。与相反。”
“向”,如同两人面向;“背”,相反背向。欧阳询举出属“向”的字:“非、卯、好、知、和”;属“背”的字:“北、兆、肥、根”,道理一目了然。若了解一些古法转笔,就不难得出结论:
“向”,是先向左转笔,后向右转笔,“抢”字是指快速地落笔。
“背”,相反,是先向右转笔,后向左转笔。
笔法的核心不外乎就是左右来回转笔,“向”、“背”就是左、右一个来回,一个还原。落实到笔画,“八”字的写法既可“向”势,亦可“背”势,正好可以说明,写一个字既可先左转、再右转,又可先右转、再左转。所谓“分”,就是分清“向”、“背”,目的是把笔还原到开始的位置。
可见,这是一种合理的方法,利用转笔左右来回发力一次还原的惯性,将一个字写成。推而广之,令不断还原的惯性,连绵写一行字、一篇字,这就是古人说的“一笔书”。这种合理的用笔方法,正符合文字发展的“便捷”趋势。
此种惯性快速而顺手,发力之时,形成势头,不可阻挡。因此,当时蔡邕的“九势”书法论述随即而至,可谓及时也:“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左右来回转笔的“自然”确立了“阴阳”,“阴阳”就是指“向背”,“向背”出“形势”,书法中所论的“势”,毋庸置疑,应如是也。
古人日“取势”,即根据不同的笔画,设计不同的“笔势”。而“笔势”则是根据或左或右转笔发力的这种惯性形成的笔毫顺向;“取”,即选择、决定、利用,非转笔不能“向背”,非顺手不能“取势”也。
王羲之说的“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就是指取势时的用笔状态。这种转笔取势,是非常细微巧妙的,错一点点就“势背”。正如南朝书家王僧虔言:“纤微向背,毫发死生”,不懂的人看不出。黄庭坚这样说:“字中有笔,如禅家有眼,直须具此眼者,乃能知之。”
古人为了说明、记录此种科学的笔法,费尽了心思。
蔡邕创“飞白书”的办法不失为高计。重墨容易遮掩许多用笔的方法,通过笔墨的“飞白”,将笔毫的转向、发力处及机巧暴露出来,亦可示人、教人。后人释“飞白,‘八分’之轻人。后人释“飞白,‘八分’之轻者”,可谓心悦诚服。
我一直想找到飞白书的墨迹,但非常困难,米芾《尺牍》(图50)这几个枯笔字,飞白中可略见关节处的转笔机枢。
“永字八法”仅以一个“永”字,最概括、最准确、最直观地说明了所有的用笔笔法及“取势”方法,赢得人们青睐,因而传世最久,也最广。
楷书的“便捷”原来是笔法的“便捷”,亦是手与毛笔科学配合的“便捷”。

                                                                                                                 

    书法有法(孙晓云)

李文子艺术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