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派 280:德勒兹的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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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08月02日
德勒兹的世纪
汪民安
编者按:吉尔·德勒兹(GillesDeleuze,1925-1995)是法国影
响巨大的后现代哲学家,是六十年代以来法国复兴尼采运动中的关键
人物,德勒兹正是通过激活尼采而引发了对差异哲学和欲望哲学的法
兰西式的热情。如今,德勒兹的影响遍布人文科学的各个角落,他的
《反俄狄普斯》和《千座高原》业已取得世界性的声誉。鉴于德勒兹
还远未在我国学术界获得应有的重视,我们特意刊发以下文章,以期
引起知识界对德勒兹的兴趣和重视。
在德勒兹的早期哲学生涯里,他也卷入了哲学的压制性同谋中,
他也生活在斯宾诺莎、休漠、康德、柏格森等伟大的哲学姓名的阴影
之下,总之,他也在哲学机器中运转。但是,很快,他就开始迷恋那
些溢出哲学史之外的人物和思想了。他和尼采的相遇给了他深深的一
击。尼采,这个被福柯称之为“从哲学的深山里突然杀出来的农夫”,
将德勒兹(和福柯)从哲学史的泥淖中拉出来了,尼采不仅仅让那个
久远的哲学——形而上学传统终结,他还使之根本性地扭断。他用片
段性来对抗哲学机器的总体性,用警句对抗逻辑,用笑声和反讽来对
抗严肃和伪饰,用隐喻对抗换喻,用文学对抗哲学,用谱系学对抗形
而上学。尼采的这种反哲学姿态给予德勒兹决定性影响:如果确实存
在着某种哲学家的话,那么也断然不是形而上学家。德勒兹的雄心就
是要作一种尼采所谓的“新型哲学家”或“未来哲学家”,也即是一
个实验哲学家,一个摆脱哲学史恐怖的哲学家。
德勒兹的着眼点是欲望,他修正了通常的欲望概念。在拉康和弗
洛伊德这里,欲望是由于欠缺而引起的一种主体心理状态,因而它是
匮乏式的、收缩式的、否定式的。德勒兹则将欲望看成是生产性的,
积极的,主动的,创造性的,非中心性的,非整体化的,欲望是和尼
采的意志类似的一种创造性力量,它具有革命性、解放性和颠覆性,
它应该充分地施展出来。对于尼采和德勒兹来说,主动、积极和肯定
性的力量都应受到鼓励和释放,世界因此才能处于永不停息的更新和
变革状态中。但是,欲望遭到了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封锁,后者在不
停地对欲望进行编码和领域化,使其生产能力静止、停滞和瘫痪。为
此,德勒兹(和伽塔里)不停地对资本主义机器进行攻击,他们寄希
望于欲望机器,他们充分发掘欲望的生产本性,他们倡导一种游牧思
想,一种永不停息的欲望生产,一种无所顾忌的本能冲动,一种驰骋
高原的身体奔突,一种混乱不堪的力比多流。对德勒兹而言,资本主
义的禁忌、律法、体制、契约,都应被欲望冲毁;任何编码,都应被
无情地解码;任何领地,都应被游牧所践踏;任何整体,都要为根茎
所穿透。
德勒兹的政治学是一种欲望政治学,他并不排斥阶级政治,但是,
要颠覆资本主义国家机器,阶级政治是不充分的。霸权式的法西斯主
义不仅仅存在于希特勒式的政权政治中,它还可能存在于资本主义的
各个角落中,存在于每一个人隐秘的心灵深处,个人身上的自我可能
是培育法西斯主义的温床,因为一个固定化的、内敛的完整主体都可
能埋藏着法西斯主义的人格种子,因此,德勒兹的主张是反俄狄浦斯,
即反自我,因为自我正是欲望的首要编码机器,这样,他的批判矛头
直指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学家扮演的是牧师般的角色,
他们试图调教和驯化盲乱而积极的欲望,企图将非分之想纳入秩序和
理性的轨道,企图建立顺从而完整的主体自我,总之,他们成为资本
主义秩序的帮凶,是对资本主义秩序的巩固和整合,是不折不扣的编
码大师。德勒兹的主题之一就是攻击弗洛伊德的这种精神分析,他反
其道而行之,提出了精神分裂分析,他对精神分裂症者大加赞赏,将
他们称为资本主义的真正欲望英雄,正是精神分裂才可以拆毁资本主
义的伦理界线,才可以将资本主义机器冲得四分五裂,才可以清除那
种稳固的结构性的法西斯式的人格主体。
德勒兹对一切中心化和总体化企图都发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击,
无论这种总体性是哲学式的,还是机构式的。只要是禁区、结构、压
抑,只要是权威、机构和暴君,德勒兹都难以容忍。他总是求助于一
种外溢式的突破、对任何禁锢之地的穿越、对所有框架的逃离、对一
切中心性的拆毁。他对静寂主义持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他对尼采的推
崇,是对权力意志的推崇,对卡夫卡的推崇,是对变形的推崇,对福
柯的推崇,是对政治变革的推崇。这一切都和一种旺盛的变化活力有
关,都和一种积极的欲望政治经济学有关。可以将德勒兹恰如其分地
定位于僵化及僵化所引起的压抑的反面,不论这种僵化采用的是树状
思维、国家思维,还是再现思维、总体性思维;不论这种僵化是全盘
性的、宏观性的,还是局部性的、微观性的;哪里存在着压抑性的僵
化,哪里就存在着德勒兹式的永不停止地对之进行摧毁的欲望之流。
德勒兹的文本也不例外,他反对秩序化的章节安排模式,他也想
清除掉书本固有的形而上学残渣。在《差异与重复》中,他将科幻小
说和侦探小说这两种体裁巧妙地嫁接起来。在《反俄狄浦斯》中,他
试图清除艺术和哲学的界线,并有意使其成为一种杂乱的分裂话语,
成为一种疯子文本,成为一种布满文学意象的艺术品。德勒兹有意地
发明大量的新奇、怪异概念,从而抛弃传统的哲学要素,但是,正如
福柯所言,不要在这些概念中寻找哲学,最好将《反俄狄浦斯》当作
一门艺术来对待。在《千座高原》(这是德勒兹最满意的一部作品)
中,德勒兹更加彻底,他运用了随机式的拼贴,他尊重即刻性和偶然
性,他抛弃了理论陈述和哲学推理,书的等级制和中心性被颠覆了,
在后结构主义者这里,德勒兹对书籍的这种姿态不是孤立的,德里达
的《丧钟》、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都是德勒兹式的书的终结
的同道。
但是,德勒兹与这些后结构主义同志不同的是,他从来不是一个
结构主义者,在结构主义如火如荼的六十年代,德勒兹已经是一个激
进的后结构主义者了。德勒兹的后结构主义色彩直接来自尼采,而不
是来自于索绪尔,他似乎是少见的未受索绪尔影响的后结构主义思想
家,这使得德勒兹的身影显得孤立而突兀。即便是福柯,也曾在当时
的结构主义阵营中徘徊。未受结构语言学洗礼的德勒兹,确确实实,
从一开始就有政治和历史抱负,从一开始就充满着尼采式的激进的责
任意识和革命意识,在六七十年代的法国,德勒兹的确与众不同,为
此,对于“这个法国数一数二的哲学才子”,福柯由衷地表达了他的
敬意:“二十世纪将是吉尔·德勒兹的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