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高楼摔死:冰清玉润女儿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3:20:30
  


冰清玉润女儿文

——兼谈《红楼梦》的空灵美

 

裘新江

 

    《红楼梦》是一部女儿书, 形容女儿最美妙的词莫过于四字——冰清玉洁。第五回描绘警幻仙子“蹁跹袅娜, 端的与人不同”,赋云:“羡彼之良质兮, 冰清玉润; ??果何人哉? 如斯之美也!。”①警幻作为大观园女儿在天上的幻影, 这无疑是女儿们的至上赞誉。作者意在说明, 大观园女儿原本来自“人迹希逢, 飞尘不到”的“仙闺幻境”(太虚幻境) , 一种“清净女儿之境”, 有着不同于世俗人的冰玉美质, 偏偏她们在“尘境”中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爱惜。现实中本来最卑污的东西反而最高贵; 最高贵的反而最卑*。故满怀“入泥怜洁白, 匝地惜琼瑶”性情的曹雪芹, 要借一曲悲歌水国吟, 来颠倒阴阳乾坤, 定要寻回那人间早已失去的真性真情。《红楼梦》是崇尚人性美、人格美的绝世奇文。

 

冰雪性情曹雪芹

    曹雪芹缘何叫“雪芹”, 人们并没有深究过。曹雪芹好友张宜泉《题芹溪居士》诗下小注云:“姓曹, 名瞮, 字梦阮, 号芹溪居士, 其人工诗善画。”②并未出现“雪芹”。值得注意的是雪芹好友敦诚有两首诗:《赠曹芹圃》旁注:“即雪芹”;《寄怀曹雪芹》旁注:“瞮”③。这种旁注似乎透露了“雪芹”不是现实中常用的名字, 或许是专为《红楼梦》而起的笔名, 不然作者何来胆量敢直书“曹雪芹”几个大字在小说中。联系楔子中所列空空道人、孔梅溪等化名以及“悼红轩”这种小说家言, 笔者有理由相信“雪芹”是伴随着《红楼梦》才有的。不管怎样,“雪芹”之名犹如作者取字“梦阮”一样是大有深意的。“雪芹”谐“雪情”, 说明作者怀有冰雪性情, 小说客观描写也可印证。

   曹雪芹晚年贫寒, 北京西郊之雪陶冶其性, 铸其傲骨, 更激发其创作灵感。张宜泉《伤芹溪居士》诗曰:“《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④此为作者冰雪性情在诗画中的反映, 自然也可以带进小说。敦诚《挽曹雪芹》诗云:“开箧犹存冰雪文”。⑤这“冰雪文”据说就是《红楼梦》。孟郊有诗云:“一卷冰雪文, 避俗常自携。”⑥可见,“避俗”为冰雪文的特质, 指文章反映的清刚高洁的傲骨。这种骨气在明清之际尤受推崇, 如张岱在《一卷冰雪文序》中说,“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⑦曹雪芹吸取了这股冰雪之气并赋予了女儿们。

曹雪芹爱用冰雪喻女儿之表。冰雪晶莹洁白, 喻女儿外表, 便给人一种圣洁美。如写警幻的美就用了“回风舞雪”、“春梅绽雪”来修饰。作者分别写到过湘云、宝钗的雪白膀子(第二十一、二十八回) , 由局部见整体, 就表现了女儿们冰雪般圣洁肌肤, 犹如神像般神圣不可侵犯。故宝玉看了湘云的雪膀, 有的只是关怀; 看了宝钗的雪臂, 有的只是美的遐想和美的崇尚。

曹雪芹更爱用冰雪喻女儿之性。“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晴雯,《芙蓉女儿诔》说“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值得一提的是人们颇多微词的“冷美人”薛宝钗, 也是富于冰雪性情的。作者称她“山中高士晶莹雪”, 人们通常只理解为宝钗结局的冷落是片面的。“叹人间, 美中不足今方信。”除看到不足的一面, 还应看到美的一面。不过, 美好品性与深厚感情毕竟不同, 由美的赞颂就更能引出一种深刻的情的失落感。作者近乎完美地刻划了她作为高士的冰雪品格, 是深有寓意的。作者写她住在如“雪洞一般”的房子里, 偏爱素净。所吃的“冷香丸”要用白牡丹、白荷、白芙蓉、白梅的花蕊和雨水、白露、白霜、白雪来配制, 这样便可专治她“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这股热毒实为皇商家庭出身女儿先天就有的, 故需要冰雪品格的培养来以冷制热。冷香丸虽有效验, 但并不能完全避免这股热毒不会冒出来, 故宝钗有时见机导劝, 要惹宝玉生气。如此看来,“雪堆出来的”宝钗并非最完美, 不过在尘境中也算是超群拔俗了,而被誉为“群芳之冠”。因此,“冷”在小说中并非恶的代名词, 相反从冰雪性情出发, 它还是一个人高洁品格的重要特征, 如同霜菊雪梅, 唯有其冷才见其性, 唯有其冷才避其俗。除宝钗, 黛玉、妙玉、晴雯、惜春等女儿性格中何尝没有冷的特征?第三十七回湘云有咏海棠句, 叫“自是霜娥偏爱冷”。黛玉的“孤高自许, 目无下尘”是一种冷, 冷中体现着做人的尊严。妙玉的性冷好洁是对世俗的厌弃, 故其上等的茶也要“收的梅花上的雪”来沏。有意思的是宝玉也有冷性, 第八回写他雪天中竟不要温酒, 说“我只爱吃冷的”。

由于女儿有了冰雪品性, 所以才得到作者的极力推崇。贾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 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 我便清爽; 见了男子, 便觉浊臭逼人。”甄宝玉也说:“这女儿两个字, 极尊贵、极清净的, 比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如此疯话, 惟有冰雪性情的人才解其味。女儿是水作的, 但不是液态的, 而是固态的, 是冰雪凝成的。冰雪不易沾尘, 却自有一股清刚之气, 冷冷逼人。故冰雪为水之精魂, 女儿不是普通水。探春海棠诗有一句:“雪为肌骨易销魂”, 可谓女儿写照。也正因如此,小说中除宝玉, 须眉和女人都不配冰雪之喻。须眉自不必说, 女人有点让人困惑。第七十七回宝玉曾认为“女儿个个是好”,“女人个个是坏”, 原因就在于女人已失去作女儿时的冰清玉润的风采, 而这与宝玉的审美理想是格格不入的。小说虽不把是否嫁人作为衡量是否为女儿的标准, 但女儿嫁了人,“染了男人的气味”, 往往就变成了混帐的女人, 故宝玉不愿看到女儿嫁人。第七十九回宝玉听说迎春出嫁还陪了四个丫头过去, 不由跌足自叹:“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

    曹雪芹还爱用冰雪状物写景。当然, 状物写景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写人、造境。大观园是女儿们活动的环境, 除了有一景叫“荻芦夜雪”, 还有“清溪泻雪”的沁芳泉, 如女儿一般清亮芳香。第三十回曾写到宝玉随身携带的荷包里装有“香雪润津丹”, 可见宝玉的雪性。第三十七回姊妹们的白海棠诗, 无一例外的(包括宝玉) 都以冰雪喻海棠。象探春的“雪为肌骨易销魂”; 宝钗的“冰雪招来露砌魂”; 宝玉的“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 黛玉的“碾冰为土玉为盆”; 湘云的“秋阴捧出何方雪”。白海棠具有雪性, 实乃女儿的自况。第五十一回宝玉曾自比为“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颗老杨树”, 而对麝月等人说:“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第七十七回他又把海棠枯萎看成晴雯被逐后的死亡预兆。

   小说更是通过“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境界创造, 将写景状物、写人寓意进行了高度融合。前八十回集中描写冰雪的文字并不多,但零散的冰雪文字对渲染小说总体的环境气氛是有作用的。比如第六回作为情节的正式展开就是以冬天为背景的。冬天岂能无雪,于是到第八回伴随一声“林姑娘来了”便有了雪。但作者并未着意描绘雪, 雪正是藏笔和蓄笔, 我们只是通过热酒、手炉和冷言冷语等, 才感受到了冷冷雪气。这雪气与小说结尾的雪相呼应, 进而就奠定了全书悲剧的基调。经第四十五回宝玉借斗笠谈雪的预示, 一篇正式描绘冰雪的大文章才呼之欲出。于是, 作者在第四十九、五十回中尽情挥洒了他的冰雪性情。然而, 雪情是空情,“白雪红梅”意象具有它的象征意义。在冷与热(白与红) 的反衬中, 就寄寓了聚散、盛衰和色空诸多人生观念。因此写雪又不能拘泥于雪, 还必须把与红梅意象相关的色写透, 来“自色悟空”。作者用“光辉夺目”、“搓绵扯絮”、“并无二色”、“玻璃盆”之类语汇, 写出了雪势之大、雪色之亮, 更将笔墨重点放在了雪中花团锦簇、儿女欢笑的热闹场景上。写新添了四个女儿, 大观园人口从未这样热闹过; 写争吃烤鹿肉, 联句赏梅, 连从不作诗的凤姐也吟了一句诗, 诗社从未这样火爆过。作者更把镜头对准女儿的雪衣雪帽和怒放的红梅, 浓笔重抹, 那“十来件大红衣裳, 映着大雪好不齐整”, 与红梅共同构成火红热烈的景象, 并给人女儿就是红梅的联想。请看宝玉眼中, 那妙玉门外的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 映着雪色, 分外显得精神, 好不有趣! “好不有趣”犹言“好不齐整”, 而“胭脂”又是女儿的代名词。不过, 女儿们比静止的红梅更可爱, 更精神, 她们是流动的红梅, 流动的美, 为大观园增色, 洪秋蕃评曰:“黛玉诸美或披猩红斗篷, 或披锦纹鹤氅, 或穿掐金香羊皮及鹿皮小靴, 明??翠羽, 往来于琉璃香界, 异常艳丽, 不负此园, 不负此雪。栊翠庵红梅退避三舍矣。”⑧所评甚是。然而, 这一切将随着冰融雪化成为过去。正如太平闲人所评:“此回极热而实极冷, 花团锦簇, 都在雪中”。⑨“白雪红梅”将要变成作者一个美丽而遥远的梦。从主题表现看, 这“赏心悦目的白雪红梅, 与雪中寻乐的诗会酒会使得以后茫茫的大地更显得荒凉落寞。”

 

悲金悼玉红楼梦

   “冰清玉润”连用, 说明冰玉意象在晶莹明洁上有相似性。但冰雪的本性是水, 玉的本性是石。在质地上玉较冰雪更显得刚硬, 在身份上玉似比冰雪也更显得希罕高贵。故第二十二回黛玉曾质问宝玉:“我问你: 至贵者是‘宝’, 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 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因为宝玉实觉得自己尚不够玉的品格。可笑的是, 世人对玉的偏爱, 也仅看重玉的功利价值, 将之视作权力和财富的象征。于是金玉连用, 并附会出“金玉良缘”之说, 反失了金玉高贵的本性。玉还与封建迷信纠缠在一起。“据说, 玉能发出一种特殊的光泽, 这种光泽白天不容易见到, 夜里可照亮方圆数尺之地, 而这种光泽是邪魔鬼魅最怕见到的。因此, 皇帝常持玉笏以示威严并保健康; 平民百姓也喜欢佩玉器以求平安。”古人还特爱用玉造字起名, 其泛滥连凤姐都有所不满。第二十七回小红说自己“原叫红玉的”,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 头一回, 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 你也玉, 我也玉。”的确, 世人对玉的狂热, 并不是爱玉的精神。玉落尘世如同金一般本身就是一种悲剧, 故曹雪芹要“悲金悼玉”。

    《红楼梦》作为一部冰雪文, 恰恰崇尚的是玉的精神, 玉的天性, 从而脱尽世俗之气。张岱说过:“盖文之冰雪, 在骨在神。故古人以玉喻骨, 以秋水喻神, 已尽其旨。”《红楼梦》重视玉骨, 黛玉《葬花词》云:“质本洁来还洁去, 强于污淖陷渠沟。”写的虽是桃花之骨, 亦可理解为玉骨, 因为“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是它最好的注解。大观园女儿的白海棠诗, 状花之性, 同样毫无例外的都与玉有关。如探春的“玉是精神难比洁”; 宝钗的“愁多焉得玉无痕”; 黛玉的“碾冰为土玉为盆”; 湘云的“种得蓝田玉一盆”; 宝玉也有“捧心西子玉为魂”句。我们说过白海棠是女儿的自况, 那么作者以玉喻女儿的意图也就显而易见了。如写警幻“香培玉琢”; 写小英莲“粉妆玉琢”; 写妙玉“金玉质”; 写傅秋芳“琼闺秀玉”。更赋予一些女儿以玉的名字, 如黛玉、妙玉、红玉、玉钏儿、玉官等。把女儿比作玉并不新鲜, 前人不乏“偷香窃玉”之类陈词滥调, 古代读书人还信奉“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信条, 但多着眼肌肤之美, 并含有玩弄或轻视之意, 根本不尊重女性独立的人格。乍看曹雪芹也落了俗套, 如第二回贾雨村曾疑惑地问:“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宝玉尤爱用玉字, 怡红院先被他题作“红香绿玉”, 令贾政不满, 到了元春那就改成“怡红快绿”, 偏偏他天生一段呆性, 题诗时又写出“绿玉春犹卷”句, 经宝钗提醒才将“玉”字改成“蜡”字。宝玉爱用玉字, 以至贾政对此过敏。第七十五回宝玉作中秋诗, 作前贾政就先提醒“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由此看来,“玉”字之俗连俗人都嫌, 而这原本是俗人自己的过错, 是他们玷污了玉的清洁雅性。曹雪芹偏要从俗入手, 来俗中见雅, 化俗为雅, 通过大观园女儿玉骨的刻划, 来化腐朽为神奇, 让读者真正认识到玉的价值。

   虽然玉的温润明净外表也构成女儿美的一个方面, 但曹雪芹更看重女儿玉体的内在精神和灵性。精神体现着人格, 灵性体现着智慧。作者嫌弃“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的女子, 如多姑娘、夏金桂之流。而崇尚具有玉骨的女儿, 如晴雯, 宝玉说她“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如尤三姐, 写她痴情烈性, 其死亡的场面竟也是那么美:“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 玉山倾倒再难扶’, 芳灵蕙性, 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尤三姐也自称是“金玉一般的人”。第七十九回, 宝玉用“吹散芰荷红玉影”, 来喻自己与迎春的分离, 以玉状荷, 又以荷状了迎春的品性。至于黛玉、妙玉更是上等的好玉。岂愿与世俗同流合污。故第十六回宝玉转赠北静王的礼物给黛玉, 黛玉竟掷之不取, 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而妙玉的孤高好洁, 以至“太高人愈妒, 过洁世同嫌。”需要指出, 作者对玉洁的认识也不同于世俗, 并不单指身体之洁, 只要是性情真诚, 品格高尚者, 如香菱、平儿等,仍可配玉洁之喻。

    当然, 女儿的“芳灵蕙性”也很重要。玉的灵性, 小说一再暗示过。宝玉佩带的玉, 就叫“通灵宝玉”, 在青埂峰下还是一块无材补天的顽石, 只因“灵性已通”才得下凡来, 成了宝玉的护身符。有了它, 宝玉灵性十足,“其聪明乖觉处, 百个不及他一个”; 失去它, 宝玉就会失魂落魄, 形同行尸走肉。这种灵性发乎天然, 真情流露, 恰与女儿相通。因为女儿不受世风影响, 更没有读书的枷锁束缚自己, 让功名富贵糊涂了心, 故女儿“其聪俊灵秀之气, 则在万万人之上。”这正是宝玉所爱慕的。作者笔下的女儿, 虽不能说尽善尽美,却大都聪慧灵敏, 天真可爱, 犹如春天充满了勃勃生机。爱女儿就是爱春天, 爱青春, 爱生命。比如红玉, 虽被讥为爬高枝儿, 却是一个本性善良、聪明伶俐的女儿。第二十七回写她回凤姐的话, 一气说了十七个“奶奶”, 各有身份, 一丝不乱而又简便周全, 深受凤姐赏识, 这就是一种灵性。红玉还是一个侠肝义胆的女儿。据脂批透露, 贾家事败, 凤姐和宝玉入狱, 红玉前去探慰并搭救, 不愧为一块晶莹剔透而又热情似火的红尘美玉。有些女儿作者没提玉字, 但从具体描写来看, 实仍当作玉来刻划。第五十四回贾母请文官一班丫头过来唱戏, 要听乐器少的, 清淡些的, 文官笑道:“这也是的, 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 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 再听一个喉咙罢了。”喜得李婶薛姨妈直夸“好个灵透孩子”。“灵透”是玉的特性。这班唱戏丫头就是梨园中的灵秀之玉。就是凤姐, 单从灵性上说, 也不失玉品。

    小说中除宝玉, 须眉和女人也难享玉之喻。宝玉因有通灵宝玉, 加上他的女儿之态和性情, 才与须眉区别开来而有了玉品。故第十五回北静王水溶初见宝玉, 就直夸道:“名不虚传, 果然如‘宝’似‘玉’。”值得注意的是, 宝玉的神话原型是赤瑕宫神瑛侍者。“瑛”者, 指玉的光彩或似玉的美石。神瑛侍者实际上就是玉的守护神, 其幻化为宝玉(保玉) , 就是要下凡保护冰清玉润的女儿免遭恶运。然而, 尘境太丑恶污浊了, 神瑛侍者也无能为力。“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 终陷淖泥中。”这不只是妙玉的判词, 更带有普遍的意义。这正应了太虚幻境的那副对子:“幽微灵秀地, 无可奈何天。”神瑛侍者的红尘之行, 最终伴随着理想的落空而化为一曲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雪照琼窗玉作宫

   《红楼梦》冰玉意象的运用, 不仅有助于人物的刻划和主题的表现, 还带来了艺术上的空灵美。空灵是中国传统诗画和园林艺术较高的品格。诗贵有意象、意境, 含蓄空灵。宋代严羽《沧浪诗话》云:“盛唐诗人惟在兴趣, 羚羊挂角, 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 如空中之音, 相中之色, 水中之月, 镜中之象, 言有尽而意无穷。”张岱直说:“诗以空灵才为妙诗”。中国画也讲究“意象的虚实相生相变之理, 即虚中有实, 虚而不空, 实中有虚, 实而不塞。??天地间的气和光,笼罩万物而无迹, 画上的空白, 就是气和光流转的通道, 一旦通道堵塞, 意象、意境便失去气韵空灵, 变为板滞之物。”即绘画要在“点染依稀, 烟云灭没”中现空灵渺茫之象。中国园林追求的也是有隔有通, 实中有虚, 疏而不密, 开阔朗畅, 即要有空灵淡远之境。小说中的大观园已现身说法。第四十回宝钗有一段评画评园的话, 云:“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 山石树木, 楼阁房屋, 远近疏密, 也不多, 也不少, 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 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 该多该长, 分主分宾, 该添的要添, 该减的要减, 该藏的要藏, 该露的要露。”这实际上代表了中国传统艺术的基本追求。一句话, 作诗者不要把话说尽; 绘画者不要把画面填满; 园林设计要有空间上的通透感, 这样自会有一股空灵清润之气从中产生。

    小说作为一门艺术, 也是这样。虽说中国古代小说一度冠之“野史”之名, 但真的象历史那样以“实录”自居, 必然会板实无味,失去它作为艺术的灵性。诗人兼画家的曹雪芹深谙此理, 不再把小说看成历史的附庸, 而是独抒性灵的手段, 自觉地将诗画艺术品格引进了小说《红楼梦》, 为读者创造了一个空灵晶映的艺术境界。刘熙载《艺概》云:“花鸟缠绵, 云雷奋发, 弦泉幽咽, 雪月空明: 诗不出此四境。”“雪月空明”应是《红楼梦》的境界。此境界作者也有所透露。如第十二回跛足道人曾说风月宝鉴“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空灵殿”什么样? 第五回曾描述:“但见珠帘绣幕, 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 真好个所在。”它是人生的归宿, 生命的度脱。它“宛转相关,寄托无迹, 不粘滞于景物, 不著力于论断, 遗形取神, 超相入理, 固别有道在矣。”

    冰雪意象的运用有助于空灵境界空之意蕴的揭示。具有仙品玉品的大观园女儿在尘境中, 为情所迷, 却不知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惟有万物本体(空) 才是真实的, 色不过是万物本体的瞬息生灭的假相, 如同第一回云:“究竟是到头一梦, 万境归空。”就象冰雪, 清刚高洁的品格固然可贵, 结果还是冰融雪化一场空。这种美的落空具有强烈的命运悲剧感。当女儿们被赋予了冰雪品格时, 已注定她们难逃“千红一哭, 万艳同悲”的命运。第一回一僧一道看见甄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 向士隐道:“施主, 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见士隐不睬,又念了四句:“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霄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这诗中澌澌溶雪的意象正是甄家败亡、贾家瞬息荣华的隐喻。”也是大观园女儿美丽难驻的隐喻。为了暗示雪空意蕴, 小说除了不断出现“空”字, 还把它与雪对应着写。如写宝钗的“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写李纨的“如冰水好空相妒”。湘云咏雪联句:“空山泣老??”。宝琴咏梅句:“闲庭曲槛无余雪, 流水空山有落霞。”第七十六回黛玉赏月却有“空剩雪霜痕”的联句。有的冰雪描写虽未出现“空”字, 却明显地暗示着空。如宝钗判词:“金簪雪里埋”。不能仅理解为宝钗结局的冷落, 它包含着空的意蕴。宝钗是一个重视冰雪品格修养的“高士”。“金簪”与“玉带林中挂”中的“玉带”, 同为比喻美好的品德(“金玉质”) , 结果却是一场空(“雪里埋”)。第五回还写到凤姐的画,“一片冰山, 上面有一只雌凤。”这里的“冰山”也暗示着空, 即凤姐虽有绝世之才, 也不能永远依恃, 换来的却是“生前心已碎, 死后性空灵。”至于大家熟悉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更成了万境归空的一种象征。虽然小说写空的意象不局限于冰雪, 如对梦的描写, 也具有较强烈的空幻感, 第三十八回湘云《菊影》诗便有“霜印传神梦也空”之句, 但冰雪意象能更好地体现“色空”观念, 体现出世间“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瞬息变化。

   玉意象在小说空灵境创造上主要起到沟通尘境和幻境、人与神联系的作用。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 给人以空灵流转、神情荡漾之感。比较突出的是小说借玉品赋予大观园女儿以仙品。太虚幻境“神仙姐姐”住的空灵殿, 便是玉宫, 姊妹们“皆是荷袂蹁跹, 羽衣飘舞, 姣若春花, 媚如秋月”, 焚的是“群芳髓”香, 喝的是仙茗灵酒, 说起那肴馔之盛, 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 玉液浓斟琥珀杯。”可见, 神仙世界充满了玉一般的纯净透莹感, 投影到大观园女儿的身上也便使她们有了神仙的品格。大观园原本就是人间的仙境, 也只有冰清玉润的女儿才能相配。其实, 小说已反复透露了大观园女儿的仙品。如黛玉的神话原型是生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 后修成绛珠仙子, 为“还泪”而随神瑛侍者下凡。故作者说她是“阆苑仙葩”,“世外仙姝寂寞林”。此外, 作者第三回写探春“文彩精华, 见之忘俗”; 写凤姐“彩绣辉煌, 恍若神妃仙子”。第五回写妙玉“气质美如兰, 才华阜比仙”; 写可卿的卧室“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第三十七回湘云咏白海棠诗更有“神仙昨日降都门, 种得蓝田玉一盆”句, 将神仙意象和玉意象贯通, 状花的同时, 也暗示着大观园女儿所具有的玉品仙姿。大观园的景色固然美丽, 因为有了女儿才充满了灵秀之气, 而宝玉也才恍然又有回到梦中太虚幻境的感觉。清王夫之说得好:“全写人中之景, 遂含灵气”。《红楼梦》境界的空灵美, 凝结着大观园女儿的灵气秀美。

 

   总之,《红楼梦》冰玉意象的运用, 让读者感受到艺术上空灵美的同时, 又获得了人格上的悲剧美, 进而还能升华到哲学层次, 通过对宇宙本体和生命意义的思考而获得一种哲理美。《红楼梦》的魅力是永恒的。

 

注 释:

① 本文正文依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 人民文学出版1982年2 月版, 以下不再一一注明。

②③④⑤ 参见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 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9 月版, P36、P23、P24、P37。

⑥ 华忱之、喻学才校注《孟郊诗集校注》,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12 月版, P352。

⑦b 云告点校《琅??文集》, 岳麓书社1985年7 月版, P18、P54、P152。

⑧⑨ 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中) , 文化艺术出版1991年9 月版, P1198、P1223。

⑩盛孝玲《〈红楼梦〉里的雪》, 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7 辑, P219。

⑾叶明鉴《中国护身符》, 花城出版社1993年7 月版, P237。

⑿引自徐中玉主编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专题资料丛刊《意境·典型·比兴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年5 月版,P89、P8、P25、P55。

⒀葛路、克地著《中国艺术神韵》, 天津人民出版1993年8 月版, P233。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