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照雨说写一篇诗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六至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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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甲戌: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此回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

  【蒙: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

  【题曰: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甲戌侧批:数句文完一回提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甲戌双行夹批:写出袭人身份。】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甲戌双行夹批:伏下晴雯。】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甲戌双行夹批:一段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暂且别无话说。【甲戌双行夹批: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甲戌侧批: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甲戌双行夹批:妙谦,是石头口角。】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甲戌双行夹批:与贾雨村遥遥相对。】那时只有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甲戌双行夹批:两呼两起,不过欲观者自醒。】与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甲戌双行夹批:《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甲戌双行夹批:音老,出《谐声字笺》。称呼毕肖。】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甲戌双行夹批: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刘氏也不敢顶撞。【甲戌眉批: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甲戌侧批: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的福,【甲戌双行夹批:妙称,何肖之至!】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甲戌侧批:此口气自何处得来?甲戌双行夹批:为纨绔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甲戌双行夹批:骂死。】作官的朋友,【甲戌双行夹批:骂死】做官的朋友,【脂批:骂死世人,可叹可悲!】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甲戌双行夹批:四字便抵一篇世家传。】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甲戌双行夹批:补前文之未到处。】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

  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甲戌双行夹批:调侃语。】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呦呦!【甲戌侧批:口声如闻。】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甲戌双行夹批: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逛去,【甲戌双行夹批:音光,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甲戌双行夹批:街名。本地风光,妙!】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甲戌侧批:“蹭”字神理。】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甲戌双行夹批: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甲戌双行夹批: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甲戌双行夹批:如何想来?合眼如见。】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甲戌侧批:因女眷,又是后门,故容易引入。】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甲戌侧批:如此口角,从何处出来?】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们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甲戌侧批:问的有情理。】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甲戌双行夹批:刘婆亦善于权变应酬矣。】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甲戌双行夹批:在今世,周瑞夫妇算是个怀情不忘的正人。】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甲戌眉批:“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实事。】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甲戌侧批:自是有宠人声口。】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甲戌双行夹批:好口角。】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甲戌侧批:略将荣府中带一带。】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甲戌双行夹批:我亦说不错。】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甲戌双行夹批:一丝不乱。】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甲戌双行夹批:略点一句,伏下后文。】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甲戌双行夹批:写出阿凤勤劳冗杂,并骄矜珍贵等事来。甲戌眉批:写阿凤勤劳等事,然却是虚笔,故于后文不犯。蒙侧批:非身临其境者不知。】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甲戌双行夹批: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曲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脂批:观警幻情榜方知余言不谬。】名唤平儿的。【甲戌双行夹批:名字真极,文雅则假。】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甲戌双行夹批:细!盖平儿原不知有此一人耳。】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甲戌双行夹批:暗透平儿身份。】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甲戌双行夹批:是冬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甲戌双行夹批:是刘姥姥鼻中。】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甲戌双行夹批:是刘姥姥身子。】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甲戌双行夹批:是刘姥姥头目。】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甲戌双行夹批:六字尽矣,如何想来。】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甲戌双行夹批:记清。】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甲戌双行夹批:写豪门侍儿。】只得【甲戌双行夹批:字法。】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甲戌双行夹批:从刘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便当是凤姐儿了。【甲戌双行夹批:毕肖。】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 柜筛面的一般,【甲戌双行夹批: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甲戌双行夹批: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甲戌双行夹批:三字有劲。】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甲戌侧批:写得出。甲戌双行夹批:细!是巳时。】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甲戌侧批:写得侍仆妇。】约有一二十妇人,衣 垢O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甲戌侧批:从门外写来。】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甲戌双行夹批:一段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货注脚,写来真是好看。】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甲戌侧批:至平,实至奇,稗官中未见此笔。甲戌双行夹批:这一句是天然地设,非别文杜撰妄拟者。】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甲戌侧批:神情宛肖。】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甲戌侧批: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蒙侧批:“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待穷亲戚的态度。】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甲戌侧批:凤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云“那个姥姥”。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凤姐声口。】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甲戌侧批:二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甲戌侧批:阿凤真真可畏可恶。】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甲戌侧批:如闻。】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象。”凤姐儿笑【甲戌侧批:三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甲戌侧批:一笔不肯落空,的是阿凤。】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甲戌侧批:不落空家务事,却不实写。妙极!妙极!】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太太一样的。”【甲戌侧批:周妇系真心为老妪也,可谓得方便。】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甲戌侧批:何如?余批不谬。】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蒙侧批:开口告人难。】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甲戌眉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甲戌侧批: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目 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甲戌侧批:如纨绔写照。】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甲戌侧批:夹写凤姐好奖誉。】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甲戌侧批:又一笑,凡五。】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甲戌眉批: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甲戌侧批:妙!却是从刘姥姥身边目中写来。度至下回。】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甲戌双行夹批: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若会说话之人便听他说了,阿凤厉害处正在此。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装哑,这人为阿凤若何?呵呵,一叹!】“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甲戌侧批: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甲戌眉批: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舚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甲戌侧批:点“不待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甲戌侧批: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甲戌侧批:可怜可叹!】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甲戌侧批:可怜可叹!】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甲戌侧批:这样常例亦再见。】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甲戌双行夹批:与前“眼色”针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为财势一哭。】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甲戌侧批:赧颜如见。】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甲戌: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蒙:梦里风流,醒后风流,试问何真何假?刘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英雄反正用计筹,不是死生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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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蒙:苦尽甘来递转,正强忽弱谁明?惺惺自古惜惺惺,时运文章操劲。无缝机关难见,多少笔墨偏精。有情情处特无情,何是人人不醒?】

  【靖:他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一事启两事者均曾见之。岂有似“送花”一回间三带四攒花簇锦之文哉?】

  【题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甲戌侧批:不回凤姐,却回王夫人,不交代处,正交代得清楚。】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甲戌侧批:文章只是随笔写来,便有流离生动之妙。】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甲戌侧批: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甲戌侧批:莲卿别来无恙否?】站在台阶坡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甲戌侧批:画。】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甲戌双行夹批:总用双歧岔路之笔,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只见薛宝钗【甲戌侧批:自入梨香院,至此方写。】穿着家常衣服,【甲戌双行夹批:好!写一人换一副笔墨,另出一花样。甲戌眉批:“家常爱着旧衣裳”是也。】头上只散挽著纂儿,坐在炕边里,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甲戌侧批:一幅《绣窗仕女图》,亏想得周到。】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甲戌侧批:一人不漏,一笔不板。】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甲戌眉批:“那种病”“那”字,与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设之体;且省却多少闲文,所谓“惜墨如金”是也。】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甲戌侧批:得空便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甲戌侧批:奇奇怪怪,真云龙作雨,忽隐忽见,使人逆料不到。】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甲戌侧批: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甲戌侧批:浑厚故也,假使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甲戌双行夹批: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甲戌侧批: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甲戌双行夹批: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甲戌侧批:“梨香”二字有着落,并未白白虚设。】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宝钗道:“有。【甲戌侧批:一字句。】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甲戌侧批:新雅奇甚。】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甲戌双行夹批: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甲戌双行夹批: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许多省力处。不得此窍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薛姨妈忽又笑道:【甲戌双行夹批:“忽”字“又”字与“方欲”二字对射。】“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甲戌双行夹批:二字仍从“莲”上起来。盖“英莲”者,“应怜”也,“香菱”者亦“相怜”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莲”也。】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甲戌双行夹批:这是英莲天生成的口气,妙甚!】薛姨妈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甲戌侧批:妙文!今古小说中可有如此口吻者?】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又想着他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甲戌侧批:“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份。】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甲戌双行夹批:可知周瑞一回,正为宝菱二人所有,正《石头记》得力处也。】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甲戌侧批:出明英莲。】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甲戌双行夹批: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极。假使说像荣府中所有之人,则死板之至,故远远以可卿之貌为譬,似极扯淡,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甲戌双行夹批:伤痛之极,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则又将作出香菱思乡一段文字矣。】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甲戌侧批:不作一笔安逸之笔矣。】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呢。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侍书【甲戌双行夹批:妙名。贾家四钗之鬟,暗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处。】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缘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在这屋里不是?”【甲戌双行夹批:用画家三五聚散法写来,方不死板。】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即馒头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笑,【甲戌双行夹批:总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带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支笔作千百支用。又伏后文。甲戌眉批: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甲戌侧批:曰司棋,曰侍书,曰入画;后文补抱琴。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则觉新雅。】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内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甲戌双行夹批:又虚贴一个于老爷,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甲戌双行夹批:妙!年轻未任事也。一应骗布施、哄斋供诸恶,皆是老秃贼设局。写一种人,一种人活像。】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甲戌侧批:明点“愚信”二字。】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甲戌双行夹批: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岂真为送花哉!】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甲戌双行夹批: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者?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甲戌侧批:二字着紧。】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甲戌侧批:总不重犯,写一次有一次的新样文法。】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甲戌侧批:有神理。】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甲戌双行夹批: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甲戌眉批: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甲戌侧批:攒花簇锦之文,故使人耳目眩乱。】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甲戌侧批:忙中更忙,又曰“密处不容针”,此等处是也。】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有什么,忙的如此。”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甲戌双行夹批:又生出一小段来,是荣、宁中常事,亦是阿凤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头记》笔墨矣。】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甲戌侧批:妙极!又一花样。此时二玉已隔房矣。】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甲戌侧批:瞧他夹写宝玉。】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甲戌侧批:此处方一细写花形。】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甲戌侧批:妙!看他写黛玉。】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甲戌双行夹批: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甲戌侧批:吾实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在“看一看”上传神。】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甲戌眉批:余阅送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儿的”,则谓是宝钗正传。又出阿凤、惜春一段,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和林姑娘【甲戌侧批:“和林姑娘”四字着眼。】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甲戌眉批:余观“才从学里来”几句,忽追思昔日情景,可叹!想纨绔小儿,自开口云“学里”,亦如市俗人开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尝真有事哉!此掩饰推托之词耳。宝玉若不云“从学房里来凉着”,然则便云“因憨顽时凉着”者哉?写来一笑,继之一叹。】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甲戌侧批:着眼。】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甲戌侧批:又提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甲戌侧批:不必细说方妙。】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甲戌侧批:阿凤一生尖处。】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甲戌双行夹批:虚描二事,真真千头万绪,纸上虽一回两回中或有不能写到阿凤之事,然亦有阿凤在彼处手忙心忙矣,观此回可知。】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出城与老爷请安去了。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甲戌眉批:欲出鲸卿,却先小妯娌闲闲一聚,随笔带出,不见一丝作造。】想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别委屈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甲戌双行夹批:“委屈”二字极不通,却是至情,写愚妇至矣!】凤姐说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甲戌双行夹批: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谁家方珍怜珠惜?此极相矛盾却极入情,盖大家妇人口吻如此。】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甲戌侧批:自负得起。】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扭着,就带他来。”【甲戌眉批:此等处写阿凤之放纵,是为后回伏线。】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羞羞怯怯,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甲戌侧批:不知从何处想来。】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问他年纪读书等事,【甲戌侧批:分明写宝玉,却先偏写阿凤。】方知他学名唤秦钟。【甲戌双行夹批:设云“情钟”。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甲戌双行夹批:一人不落,又带出强将手下无弱兵。】

  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甲戌侧批:淡淡写来。】那宝玉只一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便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甲戌双行夹批:这一句不是宝玉本意中语,却是古今历来膏粱纨绔之意。】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甲戌双行夹批:一段痴情,翻“贤贤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无复再敢假谈道义,虚论情常。蒙侧批: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甲戌双行夹批:“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甲戌双行夹批:这二句是贬,不是奖。此八字遮饰过多少魑魅纨绮秦卿目中所鄙者。】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甲戌双行夹批:“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蒙侧批: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甲戌双行夹批:作者又欲瞒过众人。】忽又【甲戌双行夹批:二字写小儿得神。】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甲戌双行夹批:宝玉问读书,亦想不到之大奇事。】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甲戌双行夹批:四字普天下朋友来看。】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甲戌双行夹批:眼见得二人一身一体矣。】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些是有的。”【甲戌侧批:实写秦钟,又映宝玉。】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甲戌双行夹批:宝玉问读书已奇,今又问家务,岂不更奇?】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甲戌眉批:真是可儿之弟。】“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友猓 不速速的作成,【甲戌眉批:真是可卿之弟。】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甲戌侧批:自然是二人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就叫送饭。

  吃毕晚饭,因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甲戌双行夹批:可见骂非一次矣。】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甲戌侧批:便奇。】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蒙侧批: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摧折,亦当处之道,厚其赡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谓汉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甲戌眉批:这是为后协理宁国伏线。】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齐了。”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 仁系人 至大厅,只见灯 蚧曰停 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甲戌双行夹批:记清,荣府中则是赖大,又故意综错的妙。】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象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把子的杂种王八羔子们!”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甲戌侧批: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甲戌双行夹批: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甲戌眉批:“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以二句批是段,聊慰石兄。】【蒙侧批;放笔痛骂一回,富贵之家,每罹此祸。】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 没听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蒙侧批:暗伏后来史湘云之问。】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甲戌侧批:原来不读书即蠢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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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甲戌本回目标题为: 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闹绛云轩】

  【蒙:幻情浓处故多嗔,岂独颦儿爱妒人。莫把心思劳展转,百年事业 非真。】

  【甲戌题曰: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道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甲戌侧批:未必。】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欢起来。【甲戌侧批:止此便十成了,不必繁文再表,故妙。偷渡金针法。】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头。【甲戌侧批:为贾母写传。】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甲戌双行夹批:叙事有法,若只管写看戏,便是一无见世面之暴发贫婆矣。写“随便”二字,兴高则往,兴败则回,方是世代封君正传。且“高兴”二字,又可生出多少文章来。】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甲戌双行夹批:偏与邢夫人相犯,然却是各有各传。】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甲戌侧批:细甚,交代毕。】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甲戌侧批:全是体贴功夫。】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甲戌侧批:本意正传,实是曩时苦恼,叹叹!】更为不妥,【甲戌侧批:细甚。】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甲戌侧批:妙!盖沾光之意。】单聘仁【甲戌侧批:更妙!盖善于骗人之意。】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甲戌侧批:没理没伦,口气毕肖。】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了半日,方才走开。【甲戌眉批: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即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老嬷嬷叫住,因问:“你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甲戌侧批:为玉兄一人,却人人俱有心事,细致。】二人点头【甲戌侧批:使人起遐思。】道:“老爷在梦坡斋【甲戌侧批:妙!梦遇坡仙之处也。】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甲戌侧批:玉兄知己。一笑。】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甲戌侧批:妙!盖云无星戥也。】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甲戌侧批:妙!盖云大量也。】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甲戌双行夹批: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甲戌眉批: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甲戌双行夹批:未入梨香院,先故作若许波澜曲折。瞧他无意中又写出宝玉写字来,固是愚弄公子闲文,然亦是暗逗宝玉历来文课事。不然,后文岂不太突?】

  闲言少述,【甲戌双行夹批:此处用此句最当。】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们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甲戌侧批:从门外看起,有层次。】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甲戌双行夹批:这方是宝卿正传。与前写黛玉之传一齐参看,各极其妙,各不相犯,使其人难其左右于毫末。甲戌眉批: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二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甲戌侧批:与宝玉迈步针对。】只见宝玉进来,【甲戌双行夹批:此则神情尽在烟飞水逝之间,一展眼便失于千里矣。】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妈安,别的姊妹们都好。【甲戌侧批:这是口中如此。】一面【甲戌侧批:“一面”二,口中眼中,神情俱到。】看宝玉头上戴着缧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白狐腋箭袖,腰系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著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甲戌双行夹批:自首回至此,回回说有通灵玉一物,余亦未曾细细赏鉴,今亦欲一见。】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甲戌双行夹批: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甲戌眉批:余代答曰:“遂心如意。”】只见大如雀卵,【甲戌侧批:体。】灿若明霞,【甲戌侧批:色。】莹润如酥,【甲戌侧批:质。】五色花纹缠护。【甲戌侧批:文。】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甲戌侧批:注明。】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甲戌侧批:二语可入道,故前引庄叟秘诀。】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甲戌侧批: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得工。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甲戌侧批:批得好。末二句似与题不切,然正是极贴切语。】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左为犭,右为亢)蠢大之物等语之谤。【甲戌眉批:又忽作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玉宝灵通     三二一

     仙莫      知疗除

     寿失      祸冤邪

     恒莫      福疾崇

     昌忘

 

  宝钗看毕,【甲戌双行夹批:余亦想见其物矣。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甲戌侧批:可谓真奇之至。】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甲戌侧批:是心中沉吟,神理。甲戌眉批:《石头记》立誓一笔不写一家文字。】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甲戌双行夹批: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甲戌双行夹批:又引出一个金项圈来,莺儿口中说出方妙。甲戌眉批:恨颦儿不早来听此数语,若使彼闻之,不知又有何等妙论趣语以悦我等心臆。】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甲戌双行夹批:补出素日眼中虽见而实未留心。】我也鉴赏鉴赏!”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甲戌双行夹批:一句骂死天下浓妆艳饰富贵中之脂妖粉怪。】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甲戌侧批:细。】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甲戌双行夹批:按,璎珞者,颈饰也!想近俗即呼为项圈者是矣。】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璎珞正面式

  音注云:不离不弃。

  璎珞反面式

  音注云:芳龄永继。【甲戌侧批:合前读之,岂非一对?】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甲戌双行夹批:余亦谓是一对,不知干支中四注八字可与卿亦对否?甲戌眉批: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文字是也。】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甲戌侧批:写宝钗身份。蒙侧批:云龙显影法,好看煞!】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甲戌侧批:妙神妙理,请观者自思。】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蒙侧批: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甲戌侧批: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甲戌侧批:真真骂死一干浓妆艳饰鬼怪。】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甲戌侧批:点“冷香丸”。】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甲戌双行夹批:仍是小儿语气。究竟不知别个小儿,只宝玉如此。】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甲戌侧批:紧处愈紧,密不容针之文。】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甲戌侧批:二字画出身份。】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甲戌侧批:奇文,我实不知颦儿心中是何丘壑。】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甲戌侧批:强词夺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甲戌侧批:好点缀。】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甲戌双行夹批: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甲戌侧批:岔开文字,避繁章法,妙极妙极!】【蒙侧批:又一转换。若无此则必有宝玉之穷究,宝钗之重复,加长无味。此等文章是《西游记》的请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到,无不扫地完结者。】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甲戌侧批:实不知有何丘壑。】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甲戌侧批:是溺爱,非势利。】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甲戌双行夹批:为前日秦钟之事恐观者忘却,故忙中闲笔,重一渲染。】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甲戌侧批:是溺爱,非夸富。】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甲戌侧批:愈见溺爱。】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甲戌眉批:余最恨无调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观此则知大家风范。】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甲戌侧批:补出素日。】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甲戌侧批:浪酒闲茶,原不相宜。】薛姨妈笑道:“老货,【甲戌侧批:二字如闻。】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甲戌侧批:酷肖。】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甲戌侧批:着眼。若不是宝卿说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业。甲戌眉批:在宝卿口中说出玉兄学业,是作微露卸春挂之萌耳,是书勿看正面为幸。】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甲戌双行夹批: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许,岂不丑杀?】宝玉听这话有情理,【甲戌双行夹批:宝玉亦听的出有情理的话来,与前回问读书家务,并皆大奇之事。】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甲戌侧批:实不知其丘壑,自何处设想而来?】可巧【甲戌侧批:又用此二字。】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甲戌侧批:吾实不知何为心,何为齿、口、舌。】雪雁道:“紫鹃【甲戌侧批:鹦哥改名也。】姐姐【甲戌双行夹批:又顺笔带出一个妙名来,洗尽春花腊梅等套。】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甲戌双行夹批: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狮吼辈看去。】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甲戌侧批:这才好,这才是宝玉。】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甲戌侧批:浑厚天成,这才是宝钗。】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甲戌双行夹批: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甲戌墨笔眉批(似非脂批,可查看影印本):强词夺理,偏他说得如许,真冰雪聪明也】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甲戌双行夹批:试问石兄:比当日青埂峰猿啼虎啸之声何如?】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甲戌侧批:不入耳之言是也。甲戌双行夹批:不合提此话。这是李嬷嬷激醉了的,无怪乎后文。一笑。】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甲戌双行夹批:画出小儿愁蹙之状,楔紧后文。】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甲戌侧批:二字指贾政也。】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甲戌侧批:这方是阿颦真意对玉卿之文。】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甲戌侧批:如此之称似不能通,却是老妪真心道出。】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甲戌侧批:是认不得真,是不忍认真,是爱极颦儿、疼煞颦儿之意。】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甲戌侧批:我也欲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甲戌侧批:可知余前批不谬。】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甲戌侧批:是接前老爷问书之语。】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甲戌侧批:二语不失长上之体,且收拾若干文,千斤力量。】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甲戌侧批:写得到。】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饭碧粳粥。【甲戌侧批:美粥名。】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甲戌侧批:妙问。】宝玉乜斜倦眼【甲戌侧批:醉意。】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甲戌侧批:妙答。此等话,阿颦心中最乐。】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甲戌侧批:不漏。】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甲戌侧批:“别人”者,袭人、晴雯之辈也。】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甲戌双行夹批:若使宝钗整理,颦卿又不知有多少文章。】【蒙侧批:知己最难逢,相逢意相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甲戌侧批:收得好极,正是写薛家母女。】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甲戌侧批:细。】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甲戌侧批:有是事,大有是事。】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甲戌侧批:如此找前文最妙,且无逗榫之迹。】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甲戌侧批:娇憨活现,余双圈不及。】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甲戌侧批:补前文之未到。】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甲戌侧批:全是体贴一人。】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甲戌侧批:可见可见。】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甲戌侧批:可见可见。】【甲戌双行夹批: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宝玉听了,笑【甲戌侧批:是醉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甲戌侧批:究竟不知是三个什么字,妙!】【甲戌眉批:誓不作开门见山文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芸轩”。【甲戌侧批:出题妙。原来是这三字。】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甲戌侧批:滑贼。】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甲戌侧批:断不可少。】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甲戌侧批:画。】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甲戌侧批:绛芸轩中事。】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甲戌双行夹批: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假。】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甲戌侧批:三字是接上文口气而来,非众人之称。醉态逼真。】早走了,还让呢。”【甲戌眉批:写颦儿去,如此章法从何设想?奇笔奇文。】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甲戌双行夹批:偏是醉人搜寻得出细事,亦是真情。】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甲戌侧批:与“千红一窟”遥映。】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甲戌侧批:所谓闲茶是也,与前浪酒一般起落。】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甲戌侧批:又是李嬷,事有凑巧,如此类是。】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甲戌侧批:是醉后,故用二字,非有心动气也。】往地下一掷,【甲戌眉批: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袭人数语,无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甲戌眉批:余亦云实实大醉也。难辞醉闹,非薛蟠纨绔辈可比!】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甲戌侧批:真醉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甲戌侧批:真真大醉了。】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甲戌侧批:断不可少之文。】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甲戌侧批:现成之至,瞧他写袭卿为人。】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甲戌侧批:二字奇,使人一惊。】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甲戌侧批:二字带出平素形象。】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甲戌双行夹批:试问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风明月如何?】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甲戌侧批: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晴雯茜雪二婢又为后文先作一引。甲戌眉批:偷度金针法,最巧。】

  次日醒来,【甲戌双行夹批:以上已完正题,以下是后文引子,前文之馀波。此文收法与前数回不同矣。】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甲戌侧批:娇养如此,溺爱如此。】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甲戌眉批: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甲戌侧批:总伏后文。】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

  他父亲秦业【甲戌双行夹批:妙名。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现任营缮郎,【甲戌双行夹批:官职更妙,设云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甲戌侧批:一顿。】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甲戌双行夹批:出明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儿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甲戌眉批:写可儿出身自养生堂,是褒中贬。后死封龙禁尉,是贬中褒。灵巧一至于此。】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甲戌侧批: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甲戌侧批:指贾珍。】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甲戌侧批:随笔命名,省事。】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甲戌侧批:为天下读书人一哭、寒素人一哭。】容易拿不出来,又恐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甲戌侧批:原来读书是终生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甲戌侧批:四字可思,近之鄙薄师傅者来看。】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甲戌双行夹批:可知“宦囊羞涩”与“东拼西凑”等样,是特为近日守钱虏而不使子弟读书之辈一大哭。】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甲戌双行夹批:不想浪酒闲茶一段金玉旖旎之文后,忽用此等寒瘦古拙之词收住,亦行文之大变体处。《石头记》多用此法,历观后文便知。】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甲戌侧批:这是隐语微词,岂独此指一事哉?余则谓读书正为争气。但此“争气”与彼“争气”不同。写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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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蒙:君子爱人以道,不能减牵恋之情;小人图谋以霸,何可逃推颓之辱?幻境幻情,又造出一番小妆新样。】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蒙双行夹批:妙!不知是怎样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了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蒙侧批:此等神理,方是此书的正文。蒙双行夹批:神理可思,忽又写小儿学堂中一篇文字,亦别书中未有。】见宝玉醒来,只得伏待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蒙双行夹批:开口断不可少之三字。】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蒙侧批:袭人方才的闷闷,此时的正论,请教诸公,设身处地,亦必是如此方是,真是曲尽情理,一字也不可少者。】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玩闹,【蒙侧批:长亭之嘱,不过如此。】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蒙双行夹批:书正语细嘱一番。盖袭卿心中,明知宝玉他并非真心奋志之意,袭人自别有说不出来之语。】袭人说一句,宝玉答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蒙侧批:无人体贴,自己扶持。】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且又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蒙侧批:这才是宝玉的本来面目。】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蒙双行夹批:若俗笔则又方不在家矣。试想若再不见,则成何文字哉?所谓不敢作安苟且塞责文字。】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蒙双行夹批:这一句才补出已往许多文字。是严父之声。】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蒙双行夹批:画出宝玉的俯首挨壁形象来。】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蒙侧批:此等话似觉无味无理,然而作父母的,到无可如何处,每多用此种法术,所谓百计经营、心力俱瘁者。】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呜,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弹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蒙双行夹批: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蒙双行夹批:妙极!何顿挫之至!余已忘却,至此心神一畅,一丝不漏。】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蒙侧批:此写黛玉,差强人意。《西厢》双文,能不抱愧!】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劳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蒙双行夹批:如此总一句,更妙!】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宝玉笑而不答。【蒙侧批:黛玉之问,宝玉之笑,两心一照,何等神工鬼斧之笔。蒙双行夹批:必有是语,方是黛玉,此又系黛玉平生之病。】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该 批:此岂宝玉所乐为者?然不入家塾则何能有后回“试才”、“结社”文字?作者从不作安逸苟且文字,于此可见。】【 该 批:此以俗眼读《石头记》者,作者之意又岂是俗人所能知。余谓《石头记》不得与俗人读。】

  原来这贾家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蒙侧批:创立者之用心,可谓至矣。】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蒙双行夹批:交待得清。】宝玉终是不安分之人,【蒙双行夹批:写宝玉总作如此笔。】【靖眉批:安分守己,也不是宝玉了。】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蒙侧批:悄说之时何时?舍尊就卑何心?随心所欲何癖?相亲爱密何情?】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家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蒙双行夹批:伏一笔。】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惯能做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蒙双行夹批:凡四语十六字,上用“天生成”三字,真正写尽古今情种人也。】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蒙双行夹批: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蒙双行夹批:先虚写几个淫浪蠢物,以陪下文,方不孤不板。[伏下金荣。]】更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蒙双行夹批:此处用“多情”二字方妙。】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蒙双行夹批:一并隐其姓名,所谓“具菩提之心,秉刀斧之笔”。】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谁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蒙双行夹批:诙谐得妙,又似李笠翁书中之趣语。】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缱绻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蒙双行夹批:小儿之态活现,掩耳盗铃者亦然,世人亦复不少。】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蒙侧批:才子辈偏无不解之事。】【蒙双行夹批:又画出历来学中一群顽皮来。】这也非此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又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名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蒙双行夹批:又出一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体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蒙双行夹批:妙问,真真活跳出两个小儿来。】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蒙双行夹批:太急了些,该再听他二人如何结局,正所谓小儿之态也,酷肖之至。】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蒙双行夹批:妙名,盖云有金自荣,廉耻何益哉?】者。香怜本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崇崇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得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蒙侧批:学中亦自有此辈,可为痛哭。】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蒙双行夹批:无耻小人,真有此心。】【该 批:前有幻境遇可卿,今又出学中小儿淫浪之态,后文更放笔写贾瑞正照。看书人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儿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不自在起来,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竟具 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撅草棍儿抽长短,【蒙侧批:“怎么长短”四字,何等韵雅,何等浑含!俚语得文人提来,便觉有金玉为声之象。】(按:蒙府本正文:“他两个在后院里商量着什么长短。”)谁长谁先干。”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蒙双行夹批:新而绝,得空便入。】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蒙侧批:此等嫌疑不敢认真搜查,悄为分计,皆以含而不漏为文,真实灵活至极之笔。】这贾蔷外相既美,【蒙双行夹批:亦不免招谤,难怪小人之口。】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蒙双行夹批:贬贾珍最重。】下有贾蓉匡助,【蒙双行夹批:贬贾蓉次之。】因此族中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蒙双行夹批:这一忖度,方是聪明人之心机,写的最好看,最细致。】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蒙双行夹批:先曰“薛大叔”,此曰“老薛”,写尽娇侈纨绔。】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服,又止息了口声,又不伤了脸面。”想毕,也装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蒙双行夹批:又出一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蒙双行夹批:如此便好,不必细述。】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暗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蒙侧批:豪奴辈,虽系主人亲故亦随便欺慢,即有一二不服气者,而豪家多是偏护家人。理之所无,而事之尽有,不知是何心思,是非凡常可能测略。】问道:“我们入屁股不入屁股,管你鸡巴相干?横竖没入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蒙双行夹批:好看之极!】尚未去时,从得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蒙双行夹批:好看好笑之极!】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了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蓝贾菌。

  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重孙,【蒙双行夹批:先写一宁派,又写一荣派,互相错综得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蓝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蒙双行夹批:要知没志气小儿,必不会淘气。】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座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蒙双行夹批:这等忙,有此闲处用笔。】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蒙双行夹批:好听煞。靖眉批:声口如闻。】骂着,也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蒙双行夹批:先瓦砚,次砖砚,转换得妙极。】贾蓝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蒙双行夹批:是贾兰口气。】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蒙双行夹批:先“飞”后“抡”,用字得神,好看之极!】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蒙双行夹批:好看之极!不打着别个,偏打着二人,亦想不到文章也。此书此等笔法,与后文踢着袭人、误打平儿,是一样章法。】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蒙双行夹批:好听之极,好看之极!】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蒙侧批:燕青打擂台,也不过如此。】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蒙双行夹批:妙!如闻其声。】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蒙双行夹批:处治得好。】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回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不是,听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着行事。【蒙侧批:劝的心思,有个太爷得知,未必然之。故巧为辗转以结其局,而不失其体。】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蒙双行夹批:如闻。】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得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也不用问了。若说起那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弟兄们的和气了。”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蒙侧批:可怜!开口告人,终身是玷。】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肏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去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蒙双行夹批:又以贾母欺压,更妙!】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来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且听下回分解。

  【蒙: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挟用袭人之风流,群小之恶逆,一扬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

  【梦:正是:】

  【忍得一时忿,终身无恼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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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蒙:新样幻情欲收拾,可卿从此世无缘。和肝益气浑闲事,谁知今日寻病源?】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里。【蒙侧批:偏是鬼鬼祟祟者,多以为人不见其行,不知其心。】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 竟 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蒙侧批:“好容易”三字,写尽天下迎逢要便宜苦恼。】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己卯侧批:因何无故给许多银子?金母亦当细思之。】【蒙侧批:可怜!妇人爱子,每每如此。自知所得者多,而不知所失者大,可胜叹者!】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己卯侧批:如此弄银,若有金荣在,亦可得。】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蒙侧批:原来根由如此,大与秦钟不同。】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己卯侧批:这贾门的亲戚比那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己卯侧批:未必能如此说。】【蒙侧批:狗仗人势者,开口便有多少必胜之谈,事要三思,免劳后悔。】【靖侧批:这个理怕不能评。】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己卯侧批:不论谁是谁非,有钱就可矣。蒙侧批:胡氏可谓善哉!】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蒙侧批:何等气派,何等声势,有射石饮羽之力,动天摇地,如项喑咤。】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蒙侧批:何故兴致索然?】“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己卯侧批:何不叫秦钟的姐姐?】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就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蒙侧批:只一丝不露。】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己卯侧批:还有这么个好小舅子。】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己卯侧批:眼前竟像不知者。蒙侧批:文笔之妙,妙至于此。本是璜大奶奶不忿来告,又偏从尤氏口中先出,确是秦钟之语,且是情理必然,形势逼近。孙悟空七十二变,未有如此灵巧活跳。】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府里去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蒙侧批:这会子金氏听了这话,心里当如何料理,实在悔杀从前高兴。天下事不得不豫为三思,先为防渐。】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蒙侧批:作无意相问语,是逼近一分,则金氏犹不免当为分拆。一逼之下,实无可赘之词。】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己卯侧批:又何必为金母着急。】【 该 批:吾为趋炎附势,仰人鼻息者一叹。】听见尤氏问他有知道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这么听着,实在也没见人说有个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教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尤氏道:“可不是呢。”正是说话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道:“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就过那屋里去了。【靖眉批:不知心中作何想。】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转怒为喜,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蒙侧批:金氏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然而如金氏者,世不乏其人。】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象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那里寻一个好大夫来与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蒙侧批:医毒。非止近世,从古有之。】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己卯侧批:未必能如此。】【蒙侧批:举荐人的通套,多是如此说。】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蒙侧批:父母之心,昊天罔极。】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蒙侧批:将写可卿之好事多虑。至于天生之文中,转出好清静之一番议论,清新醒目,立见不凡。】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人叫了贾蓉来:“吩咐来升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的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那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他说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蒙侧批:医生多是推三阻四,拿腔做调。】他又说,他‘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转身复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蒙侧批:说是了,不觉笑,描出神情跳跃,如见其人。】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里睡的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蒙侧批:恐不合其方,又加一番议论,一方合为药,一为夭亡症,无一字一句不前后照应者。】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 白术二钱土炒 云苓三钱 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 白芍二钱  川芎钱半 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 醋柴胡八分 怀山药二钱炒 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红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象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的药也不错。”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了。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蒙:欲速可卿之死,故先有恶奴之凶顽,而后及以秦钟来告,层层克入,点露其用心过当,种种文章逼之。虽贫女得居富室,诸凡遂心,终有不能不夭亡之道。我不知作者于着笔时何等妙心绣口,能道此无碍法语,令人不禁眼花撩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