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时时彩贴吧交流:五杂俎·物部 明 谢肇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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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九·物部一
   
    莫灵于龙,人得而豢之;莫猛于虎,人得而槛之。有欲故也。故人而无欲,名利不能羁矣。

    相人之书,凡人得鸟兽之一形者,皆贵。大如龙凤则大贵,小如龟、鹤、猿、马之类,亦莫不异于常人。夫人为万物之灵者也,今乃以似物为贵耶?此理之所必无也。

    龙性最淫,故与牛交,则生麟;与豕交,则生象,与马交,则生龙马;即妇人遇之,亦有为其所污者。岭南人有善致雨者,幕少女于空中,驱龙使起,龙见女即回翔欲合,其人复以法禁,使不得近,少焉,雨已沾足矣。

    王符称世俗画龙,马首蛇尾,又有三停九似之说,谓自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皆相停也。九似者,角似鹿,头似驼,眼似鬼,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然龙之见也,皆为雷、电、云、雾拥护其体,得见其全形者罕矣。

    俗有立夏分龙之说,盖龙于是时始分界而行雨,各有区域,不能相渝,故有咫尺之间而晴雨顿殊者,龙为之也。又云:“龙火与人火相反,得湿则焰,得水则燔。惟以火投之,则反熄。”此亦不知其信否也。

    淮南子言:“万物、羽毛、鳞介,皆生于龙,故有飞龙、应龙、蛟龙、先龙、之异而四族分焉。”其言甚怪诞。余尝笑刘媪息大阪下,有龙据其上而生高祖,则刘氏子孙谓人族亦生于龙,可也。然圣人系易于龙,取象不一而足。道德如老子,乃得犹龙之誉,其尊敬之亦至矣,而古乃有豢龙、御龙、屠龙者,何耶?岂亦种类贵贱不同,如人之有上知、下愚、天子、匹夫者耶?夫圣人无欲,而龙未免有欲,故终不能离夫物也。

    万历戊戌之夏,句容有二龙交,其一困而堕地,矢矫田间,人走数百里,竞往观之,越三日,风雷挟之而升。

    司徒马恭敏治河日,于淮、济间得一龙蜕,长数十尺,鳞爪角毕具,其骨坚白如玉。俗相传云:“龙由蛟蜃化者,寿不过三岁。”

    龙生九子:“蒲牢好鸣,囚牛好音,蚩吻好吞,嘲风好险,睚眦好杀,好文,狴犴好讼,狻猊好坐,霸下好负重。此语近世所传,未考所出,而《博物志》九种之外,又有:宪章好囚,饕餮好水,蟋蜴好腥,蛮全好风雨,螭虎好文采,金猊好烟,椒图好闭口,刀多好立险,鳌鱼好火,金吾不睡。亦皆龙之种类也。盖龙性淫,无所不交,故种独多耳。

    麟之长百兽也以仁,狮子之服百兽也以威,凤之率羽族也以德,而之慑羽族也以鸷。然麟、凤为王者之祥,狮、仅禁御之玩,君子宜何居焉。

    唐开元中,有凤逐二龙至华阴,龙坠地,化清泉二道,其一为凤爪伤流血,泉色遂赤,今其地有龙骨山云。故老谓凤喜食龙脑,故龙畏之。今世所传鸟王啖龙图,盖本此也。夫凤非竹实不食,而亦嗜龙脑耶。

    物之猛者,不能相下。如龙潜水中,以虎头投之,则必惊怒簸腾,淘出之乃已。西域人献狮子,有击井傍树者,狮子徨不安,少顷,风雨晦冥,龙从井中飞出,是交相畏也。

    凤、麟皆无种而生,世不恒有,故为王者之瑞。龙虽神物,然世常有之,人罕得见耳。但以一水族而云雨、雷电、风雹皆为之驱使,故称神也。潜见以时,大小互用,上可在天,下可在田,故圣人独以属之乾道。

    诸兽中独獬豸不经见,一云,即神羊也。然神羊见于《神异经》,其言诞妄,不足信。改历代五行、《四夷志》,如麒麟、狮子、扶拔、驺虞、角端,史不绝书,而獬豸无闻焉,则世固未尝有此兽也。自楚文王服獬豸冠,而汉因之,相沿至今,动以喻执法之臣,亦无谓矣。

    皋陶治狱不能决者,使神羊触之,有罪即触,无罪即不触。则皋陶之为理,神羊之力也。后世如张释之、于定国,无羊佐之,民自不冤,岂不胜皋陶远甚哉?

    永乐中曾获麟,命工图画,传赐大臣,余尝于一故家得见之,其身全似鹿,但颈甚长,可三四尺耳。所谓麇身、牛尾、马蹄者,近之,与今俗所画迥不类也。獬チ,世未必有此兽,如果有之,既曰神羊,则其形当似羊,不应如世所传。

    宋嘉间,交止贡麒麟二,状如牛,身被肉甲,鼻端有角,食生刍果,必先以杖击其角而后食。既至枢密使田况辨其非麟,答诏止称异兽云,时以为得体。《沈存中笔谈》亦载此,而误以为至和中,沈又疑其为天禄云。

    禁苑中,四方鸟兽毕备,其不可驯者,盛以樊笼。有鸷鸟高六七尺,诸禽兽皆畏之,不知其何名也,独无虎、豹、狮子之属。相传先朝皆蓄以备游玩,至今上中年尚有虎数只。一夕,上梦虎啮左足,觉而腓痛,疑其祟,令司苑者勿与食,饿杀之。内一虎甚大,长丈许,饿至二十四日方死,呼声动地。自是不复畜焉。

    新安有众逐虎,虎窜入神祠中,见土偶人,庞然大物,搏之偶踣,而压虎腰折焉。众生得虎,时丁应泰为令,以为异政通于神明也,为新其祠,且令百姓歌谣之。

    山民防虎者,有崖口缺,虎常跃入,乃以巨ㄌ纵横而空悬之,虎跃而下,浮冒ㄌ上,四足插空,不能作势,终不能脱矣。又有以<黍离>布地,及横施道侧者,虎头触之,觉其粘也,爪之不得下,则坐地上,俄而遍体皆污,怒号跳扑至死。万历辛亥,闽西北多虎暴,三五为群,余时为先室治兆,从者常遇之,殆者数矣。后郡公募人捕之,旬日中格三虎,自是无患焉。
江陵有人,能化为虎;又有ァ虎,还化为人。

    虎据地一吼,屋瓦皆震。余在黄山雪峰,常闻虎声。黄山较近,时坐客数人,政饮酒满樽,然之声,如在左右,酒无不倾几上者。时谢于楚在坐,因言:“近岁有壮士守水碓,为虎攫而坐之,碓轮如飞,虎观良久,士且苏,手足皆被压不可动,适见虎势,翘然近口,因极力啮之,虎惊,大吼跃走,其人遂得脱。”余谓:“昔人捋虎须,今人乃舐虎卵乎?真无独有偶”众毕绝倒。

    胡人射虎,惟以二壮士彀弓两头射之。射虎,逆毛则入,顺毛则不入。前者引马走避,而后者射之,虎回则后者复然,虎虽多,可立尽也。中国马见虎,则便溺下不能行,惟胡马不惧。猎犬亦然。何景明有猎犬咋虎诗,盖边方畜也。

    戚大将军继光镇闽日,尝猎得一生虎,絷以铁ㄌ内槛中,日击令屠者饲肉十斤。屠苦之,赂一医者为告免办,医诺之。无何,戚有目疾,召医,医言:“惟生虎目可疗。”遂杀虎取目。后戚目疾虽瘳,而不虞医之诈也。

    兽之猛者,狮子之下有扶拔,有驳,有天铁熊,皆食虎、豹者。扶拔见诸史书,常与狮子同献,似之而非也。《诗》云:“隰有六驳。”《易》为驳马。《管子》曰:“鹊食猬,猬食,食驳,驳食虎。”《太平广记》所载。似虎而略小,食虎能尽是已。天铁熊似熊而猛,常挟虎而其脑。唐高宗时,加毗叶国献之,能擒白象。又有酋耳亦食虎。而魏武所遇跳上狮子头,与汉武时大宛北胡人所献大如狗者,又不知何兽也。

    水牛之猛者,力皆能斗虎,虎不如也,宣德间,尝取水牛与虎斗,虎三扑而不中,遂为牛所而毙。余乡间牧牛不收,尝有独虎于岩石上,至死不放者,迨晓力尽,牛、虎俱毙。禁苑又有斗虎骡,高八尺,三踢而虎毙。又刘马太监从西番得黑骡,日行千里,与虎斗,一踢而虎死。后与狮斗,被狮折其脊死。刘大恸。骡能斗虎,古未闻也。

    滇人蓄象,如中夏畜牛、马然,骑以出入,装载粮物,而性尤驯。又有作架于背上,两人对坐宴饮者。遇坊额必膝行而过,上山则跪前足,下山则跪后足,稳不可言。有为贼所劫者,窘急,语象以故,象即卷大树于鼻端,迎战而出,贼皆一时奔溃也。惟有独象,时为人害,则阱而杀之。

    狮子畏钩戟,虎畏火,象畏鼠,狼畏锣。

    今朝廷午门立仗及乘舆卤簿皆用象,不独取以壮观,以其性亦驯警,不类它兽也。象以先后为序,皆有位号,食几品料,每朝,则立午门之左右。驾未出时,纵游草。及钟鸣鞭响,则肃然翼侍。俟百官入毕,则以鼻相交而立。无一人敢越而进矣。朝毕,则复如常。有疾不能立仗,则象奴牵诣它象之所,面求代行,而后它象肯行;不然,终不往也。有过或伤人,则宣敕杖之,二象以鼻绞其足踣地,杖毕,始起谢恩,一如人意。或贬秩,则立仗,必居所贬之位,不敢仍常立,甚可怪也。六月则浴而交之。交以水中,雌仰面浮合如人焉。盖自三代之时,已有之。而晋唐业教之舞,及驾乘舆矣。此物质既粗笨,形亦不典,而灵异乃尔,人之不如物者多矣。

    象体具百兽之肉,惟鼻是其本肉,以为炙,肥脆甘美。《吕氏春秋》曰:“肉之美者,有髦象之约焉。”约即鼻也。

    兽莫仁于麟,莫猛于狻猊,(即狮子),莫巨于(长四百尺),莫速于角端(日行一万八千里),莫力于{巛禺}々,莫恶于穷奇(食善人不食恶人)。

    新安樵者得小熊,大如猫,蹒跚庭中,犬至猛者见之亦溺下。又长兴人得一虎子,其邻家有犬,最警猛,初见亦怖溺;少选复来窥,又走;如此数四,至暮则径往咋杀之矣。

    今熊、罴之属,世亦稀见。江南多豺、虎,江北多狼。狼虽猛不如虎,而贪残过之,不时入村落,窃取小儿,衔之而趋。豹,凡遇一虎,逐之,虽数昼夜不舍,必得而后已。故虎、豹常以比君子,而豹狼常以比小人也。

    万历壬子十月,有能见于福州之平山,二樵子过之,不识,以为猪也,逐之,熊人立而爪樵者。众呼逐之,跃出城外,窜大树上。官闻,遣兵捕之。土人素未识熊,惧之甚,围而远射之,莫能中,中者辄为所接,折而掷之。良久,一裨将至,始曰:“些山中习熊,力止敌一壮夫耳,无畏也。”直到树下,彀矢一发而殪。郡向未有此兽,又入城中,亦一异事也。熊于字为能火,可无祝融之虑乎?

    昭武谢伯元言:“其乡多熊。熊势极长,每坐必抓土为窟,先容其势,而后坐。山中人寻其窟穴,见地上有巨孔者,以木为桎梏,施其上,而设机焉。熊坐,机发,两木夹其茎,号呼不能复起,土人即聚而击之,至死不能动也。

    熊行数千里外,每宿必有窝,山中人谓之熊馆。虎则百里之外,辄迷不返。

    鹿之属则有麋,有麇,有麝,有麈,有{鹿音};猴之属则有犭然,有猿,有,有犭瞿;狐之属则有狸,有貉,有獾;鼠之属则有貂,有{厥虫},有汇,有鼷,有鼯,有<鼠炎>,有鼢。然{鹿}似羊而从鹿,隹似猿而从虫,鲮鲤似獭而从鱼,古人作字当别有取义也。麇之性怯,饮水见影,无不惊奔,故人食其心者,多忄匡怯,不知所为。{厥虫}鼠前而兔后,趋则顿,走则颠,故常与邛邛距虚比。即有难,邛邛距虚负之而走。{厥虫}啮得甘草,必以遗邛邛距虚也。号为比肩兽。然世未尝见之。宋沈括使契丹,大漠中有跳兔,形皆兔也,而前足才寸许,后足则尺许,行则跳跃,止则仆地,此即{厥虫}也,但又未见邛邛距虚耳。物之难博如此。狼亦负狈。今狼恒见,而狈不恒见也。

 之为畜,不见于三代,至汉时始有之,然亦非中国所产也。匈奴北地,马驴游牝,自相交合而生。今北方以为常畜,其价反倍于马矣。《尔雅翼》曰:“≮股有锁骨,故不能生。”俗又言:“≮骨无髓,故不能交合生子。”皆非也。≮本驴马野合所成,非本质也。交而生子,又不类父,大仅如孛,不堪乘载,故人禁之,不令交耳。汉元康中,龟兹王娶乌孙公主女,自以尚汉外孙,衣服制度皆半仿中国。胡人相谓曰:“驴非驴,马非马。”若龟兹王者,所谓≮也,今作骡。《说文》曰:“≮,驴父马母也。是,马父驴母也。”然是为神骏,而骡为贱畜,可见人物禀气于父,不禀气于母也。又驴父牛母谓之匕白,见玉篇。

    《拾遗记》云:“善别马者,死则破其脑视之,色如血者,日行万里;黄者,日行千里。”夫马已死矣,别之何为?别而至于破脑,尚为善别马乎?此亦可笑之甚者也。

    余在齐久,其地多狼,多猬,多獾,多鼠狼。獾如犬,穴地中,常以夜定出田野觅食,鸡鸣即还,其行皆有熟路。土人觅其穴,置于穴口,鸡鸣时纵大嗾之,奔而入穴,即获焉。其肉盾甚,不能多啖也。鼠狼虽小,而窃食鸡、鸽之类,一啮即断其喉。十百为群,皆啮杀无遗而后去,行走如飞。其气腥恶,狗啮之亦哕吐竟日云。

    江南山中多豪猪,似野豕而大,能与虎斗。其毛半白半黑,劲利如矢,能激以射人。人取以为簪,云令发不垢。

    齐、晋、燕、赵之墟、狐魅最多。今京师住宅。有狐怪者十六七,然亦不为患。北人往往习之,亦犹岭南人与蛇共处也。相传天坛侧有白狐,云千余岁矣,须髯如雪,时时衣冠与人往来,人知之亦无异也。一旦驾幸天坛请雨,匿数日不出,驾返,复至。人问之,曰:“天子每出,百灵诃护,虽沟浍窟穴皆有神主之,何所藏匿?”“然则安往?”笑曰:“直至泰山石窦中耳。”与一缙绅交善。一旦,张真人来朝,狐以帕一方托缙绅往求张印。张见帕,大怒曰:“此老魅敢尔!”言未毕狐已锁缚跪庭下矣,张曰:“野魅无礼,若得吾印,必且上扰天廷!立取火焚杀之,缙绅泣为之请不得也。”(一云是德州猴精,缙绅为宁德陈侍御。)

    元至正间,范益者,精于医。一日,老妪扣门求医,其女问所居,曰:“在西山。”益惮其还,曰:“曷舆之来?”翌日,二女至,诊之,惊曰:“此非人脉,必异类也,当实告我。”妪泣拜曰:“某实山西老狐也。”问:“何以能入天子都城?”曰:“真命天子,自在濠州,诸神往护,此间空虚久矣。”益乃与之药而去。无何,而高皇帝起淮右,益闻即弃官去。

    狐千岁始与天通,不为魅矣。其魅人者,多取人精气以成内丹。然则其不魅妇人,何也?曰:“狐,阴类也,得阳乃成。故虽牡狐,必托之女。以惑男子也。然不为大害,故北方之人习之。南方猴多为魅,如金华家猫,畜三年以上,辄能迷人,不独狐也。

    杭州有猢孙,能变化,多藏试院及旧府内。然余在二所尝独处累月,意其必来,或可叩以阴阳变化之理,而杳不可得。

    福清石竺山多猴,千百为群。戚少保继光剿倭时,屯兵於此,每教军士放火器,狙窥而习之,乃命军士捕数百,善养之,仍令习火器以为常。比贼至,伏兵山谷中,而令群狙闯其营,贼不虞也。少顷,火器俱发,霹雳震地,贼大惊骇,伏发歼焉。昔针尹燧象,田单火牛,江火鸡,今戚公乃以火狙,智者相师,大约类此。

    京师人有置狙于马厩者,狙乘间辄跳上马背,揪鬣搦项,嬲之不已,马无如之何。一日,复然,马乃奋迅断辔,载狙而行,狙意犹洋洋自得也;行过屋桁下,马忽奋身跃起,狙触于桁,首碎而仆。观者甚异之。余又见一马疾走,犬随而吠之不置,常隔十步许。马故缓行,伺其近也,一蹄而毙。灵虫之智固不下于人矣。

    置狙于马厩,令马不疫。《西游记》谓天帝封孙行者为弼马温,盖戏词也。

    余行江、浙间,少闻猿声。万历己酉春,至长溪,宿支提山僧楼上,积雨初霁,朝曦荟蔚,晨起凭栏,四山猿声哀啸云外,凄凄如紧弦急管,或断或续。客中不觉双泪沾衣,亦何必瞿塘三峡中始令人肠断也!

    獐无胆,马亦无胆;兔无脾,猴亦无脾;豚无筋,猬亦无筋。

    狗啮人,令人腹中长狗雏而死,急以药治之,狗从小便中出,即有啮衣服者,亟卷衣置团上,经数宿,必有狗雏无数死其中。又有一种狗,不饮不食,常望月而嗥者,非,乃肚中有狗宝也。宝如石,大者如鹅卵,小如鸡子,专治噎食之疾。余在东郡获其一,每以施医者,然不甚效也。

    近岁一长洲令署中,闻地下小犬吠声,如此数昼夜,令人寻声发掘,杳无所见,后亦竟无祸福。案晋时辅国将军孙无终,家于既阳,地中闻犬子声,寻而地坼,有二犬子,皆白色,一雌一雄,取而养之,皆死,后为桓玄所灭。又吴太守郡张懋、庐江民何旭家皆然,而俱不善终。《尸子》曰:“地中有犬,名曰地狼。”《夏鼎志》曰:“掘地得犬,名曰贾。”

    魏正始中,中山王周南为襄邑长,有鼠从穴出,曰:“王周南,尔以某日死。”周南不应。鼠还穴,至期更冠帻皂衣出语曰:“周南,汝日中死。”又不应。鼠复入穴,斯须臾出语如向。日适欲中,鼠入,须臾复出,出复入,转更数语如前。日正中,鼠曰:“周南,汝不应,我复何道?”言绝,颠蹶而死,即失衣冠。取视,俱如常鼠。故今人相戒:“遇怪事,不得言。”又谚语曰:“见怪不怪,其怪自坏。”

    闽中最多鼠,衣服书籍,百凡什物,无不被损啮者。盖房屋多用板障,地平之下,常空尺许,数间相通,以妨混气,上则瓦,下布板,又加承尘,使得窟穴其中,肆无忌惮。使如北地铺砖筑墙,椽上用砖石,作仰板,自然稀少矣。闽中人若知此,不但可防鼠,亦可防火盗也。
占书谓狼恭鼠拱,主大吉庆。唐宝应中,洛阳李氏家亲友大会,而群鼠门处数百人立,驱之不去。空堂纵观,人去尽而堂崩。近时一名公将早期,穿靴,已陷一足,有鼠人立而拱,再三叱之,不退。公怒,取一靴投之中,有臣虺尺馀坠焉,鼠即不见。以至可憎之物,而亦能为人防患若此,可怪也。

    猫之良者,端坐默然,而鼠自屏息,识其气也。俗言别猫者:一辟,二积,三咬,四食。今并其食者,不可得矣。长溪大金出良猫,余常购之,其价视它方十倍。黑质金睛,非不然大也,而不能捕一鼠,鼠至其前而不能捉也。此何异睢阳咋狐犬?书之以发一笑。

    天顺间。西域有贡猫者,盛以金笼,顿馆驿中。一缙绅过之。曰:“猫有何好,而子贡之?”曰:“是不难知也。能敛数金与我乎?”如数与之。使者结坛于城中高处,置猫其中,翌日视之,鼠以万计,皆伏死坛下。曰:“此猫一作威,则十里内鼠尽死,盖猫王也。

    京师内寺贵戚,蓄猫,莹白肥大,逾数十斤,而不捕鼠,但亲人耳。蓄狗,则取金丝毛而短足者,蹒跚地下,盖兄事猫矣,而不吠盗。此亦物之反常为妖者也。

    太仓中有巨鼠为害,岁久,主计者欲除之,募数猫往,皆反为所噬。一日,从民家购得巨猫,大如狸,纵之入,遂闻咆哮声,三日夜始息。开视,则猫、鼠俱死,而鼠大于猫有半焉。余谓猫、鼠相持之际,再遣一二往援,当收全胜之功,而乃坐视其困也,主计者不知兵矣。

    鼠大有如牛者,谓之鼹鼠,《尔雅》谓之鼹。旧说:扬州有物度江而来,形状皆鼠,而体如牛,人莫能名。有识者曰:“吾闻百斤之鼠,不能敌十斤之猫,盍试之?”乃求得一巨猫十余斤者往,鼠一见即伏不敢动,为猫咋杀。此亦鼠之一种,不恒有者也。人云:“鼠食巴豆,可重三十斤。”但未试耳。

    《猗觉寮杂记》云:“鹇,白羽黑文,胸颈皆青,冠面足皆赤,不纯白也。《雪赋》乃云:‘白鹇失素’,是未识鹇也。然李白亦有‘白雪耻容颜’之语,岂相沿之误耶?朱子诗传,‘鹤身,白颈,黑尾’。”然鹤之黑者,非尾也,乃两翅之下,翅敛则传于后,似尾耳。此亦格物之一端也。

    凡鱼之游,皆逆水而上,虽至细之鳞,遇大水,亦抢而上。鸟之飞亦多逆风,盖逆则其鳞羽顺,顺而返逆矣。人之生于困苦而死于安乐,亦犹是也。陈后山谈丛谓鱼春夏则逆流,秋冬则顺流,当再考之。

    《孟子》曰:“缘木求鱼。”言木上必不得鱼也。今岭南有鲵鱼,四足,尝缘木上。鲇鱼亦能登竹杪,以口衔叶。《庄子》曰:“众雌无雄,而又奚卵。”今鸡、鸭无雄,亦自有卵,但不雏耳。妇人亦有无人道而生子者,况物乎?

    《诗》云:“莫赤匪狐,莫黑匪乌。”二物之不祥,从古已忌之矣。京师乌多而鹊少,宫禁之中,早暮飞噪,千百为群,安在其为不祥也?北方民间住宅,有狐怪者,十常二三,而亦不甚害人,久亦习之矣。鸦鸣,俗云主有凶事,故女子小人闻其声以唾之,即缙绅中亦有忌之者矣。夫使人预知有凶而慎言谨动,思患预防,不亦吾之忠臣哉。乃人皆乐鹊而恶鸦,信乎逆耳之言难受也。

    洞庭有神鸦,客帆过必飞噪求食,人以肉掷空中哺之,不敢捕也。楚人好鬼。罗愿云:“岳阳人以兔为地神,无敢猎者,又巴陵乌绝多,无敢弋。”其语信矣。

    乌与鸦似有别,其实一也。南人以体纯黑者为反哺之乌,而以白颈者为鸦,恶其不祥,此亦不然。古人乌、鸦通用,未有分者。乌言其色也,鸦象其声也。旧说:“乌性极寿,三鹿死后,能倒一松,三松死后,能倒一乌。”而世反恶之何也。

    猫头鸟即枭也,闽人最忌之,云是城隍摄魂使者。城市屋上,有枭夜鸣,必主死丧。然近山深林中亦习闻之,不复验矣。好事者伺其常鸣之所,悬巨炮枝头,以长药线引之,夜然其线,枭即熟视良久,炮震而陨地矣。此物夜拾蚤、虱而昼不见丘山,阴贼之性,即其形亦自可恶也。古人以午日赐枭羹,又标其首以木,故В贼首谓之枭首。

    枭、鸺留、忌其、训狐、猫头皆一物而异名,种类繁多。鬼车、九首则惟楚、黔有之,世不恒见。

    世俗相传,谓仓庚求友,以为出于《诗》,然《诗》但言“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初不指其何鸟也。凡鸟雌雄相呼,朋类相唤者,亦多矣,不独莺也。释者以《禽经》有莺鸣嘤嘤之语,遂以诗人为咏仓庚,不知《禽经》乃后人所撰,正因《诗》之语而附会之耳,岂可引以证《诗》乎?况杨雄《羽猎赋》有“鸿雁嘤嘤”之句,可又指为雁乎?

    《淮南子》:“季秋之月,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来宾者,以初秋先来者为主,而季秋后至者为宾也。许叔重解以雁来为句,而曰:“宾雀者,老雀也,栖宿人家,如宾客然。”崔豹《古今注》亦云:“雀一名嘉宾。”必有所考。今记于此。

    白相视,眸子不动而风化,不必形交也。即,似雁而善高飞。昔人谓其吐而生子,未必然也。又鸬鹚亦胎生,从口吐出。此屡见诸书者,而未亲见之。

    鹘与隼,皆鸷击之鸟也。然鹘取小鸟以暖足,旦则纵之。此鸟东行,则是日不东往击物,西南北亦然,盖其义也。隼之击物,过怀胎者,辄释不杀,盖其仁也,至鹰则无所不噬矣。故古人以酷吏比苍鹰也。

    鹰产于辽东,渡海而至登莱。其最神骏者能见海中诸物,辄扑水而死,故中国之鹰不及高丽产。

教鹰者,先缝其两目,仍布囊其头,闭空屋中,以草人臂之。初必怒跳颠扑不肯立,久而困惫,始集臂上。度其馁甚,以少肉啖之,初不令饱。又数十日,眼缝开,始联其翅而去囊焉。囊去,怒扑如初。又惫而驯,乃以人代臂之。如是者约四十九日,乃开户,纵之高飞。半晌,群鸟皆伏,无所得食,方以竹作雉形,置肉其中,出没草间,鹰见即奋攫之,遂徐收其绦焉。习之既久,然后出猎,擒纵无不如意矣。

    狡兔遇鹰来扑,辄仰卧以足擘其爪而裂之,鹰即死。惟鹘则不用爪,而以翅击之使翻,便啄其目而攫去。又鹰遇石则不能扑,兔见之,辄依岩石傍旋转。鹰无如之何,则盘飞其上,良久不去。人见而迹之,兔可徒手捉得也。

    南京一勋贵家,蓄猕猴,甚驯。既久,辄戏其侍婢。主怒而欲杀之,逃匿报恩寺塔顶,出没し捷,人无如之何。或教放鹰击之,猴见鹰至,即裂其爪,鹰反毙焉。如是数四,主怒甚,募有能击者,予百金。一辽东人应募,解绦纵鹰。鹰形甚小,至塔顶,盘飞良久,瞥然远逝,不知所之,万众相视罔测,良久,乃从天际而下。将至猴身,乘其张目熟视,将毛羽一抖,黄沙蔽天而下,猴两目眯不能开,一击而陨地矣。乃知向之远去,为藏沙也。物之智如此,主大喜,厚赐之。

    有鱼鹰者,终日巡行水滨,遇游泳水族,悉啄之。又有信天翁者,不能捕鱼,立沙滩上,俟鱼鹰所得,偶坠则拾食之。昔人有诗云:“荷钱荇带绿波空,唼鲤含鲨浅草中。江上鱼鹰贪未饱,何曾饿死信天翁。”杨用修《丹铅录》亦载此诗,以为兰廷瑞作也。一云:瀛水上有二鸟,立不动者,名信天缘,奔走不休者,名慢画。

    虎鹰能擒虎、豹,亦展沙眯其目,虎畏之,远望,辄妥首藏匿,今北方鸷鸟如周者,亦能搏獐鹿食之。鹫则弥大,能攫牛、虎矣。

    鹰畏青庄粪,沾其身,则肉烂毛脱。猎时密迹其后,略捎之,即远逝。青庄辄飞粪溅之,长至数尺。如是再三,粪渐微以至尽,即为鹰击矣。物之以智相制也。

    谢豹,虫也,以羞死,见人则以足覆面如羞状。是虫闻杜鹃声则死。故谓杜鹃亦曰谢豹。而鹃啼时得虾,曰谢豹。虾。卖笋曰谢豹笋,则又转借以为名,其义愈远矣。一云:“蜀有谢氏子,相思成疾,闻子规啼,则怔忡若豹。因呼子规为谢豹。”未知是否。

    羽族之巧过于人,其为巢,只以一口两爪,而结束牢固,甚于人工,大风拔木而巢终不倾也。余在吴兴,见雌雄两鹳于府堂鸱吻上谋作巢,既无傍依,又无枝叶,木衔其上辄坠。余家中共嗤笑之。越旬日而巢成矣。鹳身高六七尺,雌雄一双伏其中,计宽广当得丈余。杂木枯枝,纵横重叠,不知何以得胶固无恙?此理之不可晓者。

    凡鸟将生雏,然后雌雄营巢,巢成而后遗卵伏子。及子长成飞去,则空其巢不复用矣。其平时栖宿,不在巢中也。故有鹊巢而鸠居之者。

    闽大司徒马恭敏公在山东日,庭中有鹤,雌雄巢于树杪。无何,生二雏,雌雄常留一守巢,其一还出觅食以为常。时方盛夏,公常命吏卒谨护之。一日,雄者出而不返,旬余无耗,公叹息,以为遇害。又数日,雏鸣甚急,视之则雄从南方飞来,将至巢,长鸣一声,有树一枝坠地,红实累累。吏人不识,持以白公,视之,则荔枝也。计闽、广相距五千余里,不惮跋涉而远取之,其爱至矣,及命梯而送之巢中,其雌雄环鸣不已,若感谢云。

    鲲化为鹏,《庄子》寓言耳。鹏即古凤字也。宋玉对楚王:“鸟有凤而鱼有鲲。”其言凤皇上击九千里,负青天而上,正祖述《庄子》之言也。鹄即是鹤。汉黄鹄下建章而歌,则曰黄鹤是巳。故《战国策》说士或言鹄,或言鹤,交互不一,物同而音亦同也。此虽小事,亦博物者所当知。

    景州进士田吉赴廷试日,鹊巢其樯,直至潞河。吉自负必得大魁,后乃以传文字罚殿一举。余按吴孙权时,封前太子和为南阳王,遣之长沙,有鹊巢其帆樯。和故官僚闻之,皆忧惨,以为樯末倾危,非久安之象。后果不得死所。其占正与吉合,惜无有以和事告之者。

    闽中税监高き常求异物于海舶以进御。有番鸡,高五尺许,白色黑文,状如斗鸡,但不闻其鸣耳。有白鹦鹉甚多,又有黄者,其顶上有冠,如芙容状。番使云:“此最难得者。”

    东方有鱼焉,如鲤,六足,有尾,其名曰合。南方有鸟焉,三首,六目,六足,三翼,其名曰付。西方有兽焉,如鹿,白尾,马足,人手,四角,其名曰ㄑ如。北方有民焉,九首蛇身,其名曰相繇。中央有蛇焉,人面豺身,鸟翼蛇行,其名曰化蛇。此五方之异物也。

    五台山有虫,状如小鸡,四足,有肉翅,夏月,毛羽五色,其鸣若曰“凤凰不如我。”至冬,毛落而<毛先>,忍寒而号,若曰“得过且过。”其粪如铁,状若凝脂,恒集一处,医家谓之“五灵脂”是也。

    古人有斗鸭之戏。今家鸭岂解斗耶?斗鸡则有之矣。江北有斗鹌鹑,其鸟小而驯,出入怀袖,视斗鸡又似近雅。吾闽莆中喜斗鱼,其色斓喜斗,缠绕终日,尾尽啮断,不解。此鱼吾郡亦有之,俗名钱爿鱼,蓄之盆中,诸鱼无不为所啮者,故人皆恶之,而莆人乃珍重如许,良可怪也。

    鹑虽小而驯,然最勇健善斗,食粟者不过再斗,食粟者尤耿介,一斗而决。故《诗》言“鹑之奔奔”,言其健也。此物至微,而上应列宿,有鹑火、鹑首、鹑尾、等象,与朱雀、玄武、灵异之物同列,有不可解者。一云:“凤,鹑火之禽。天文之鹑,盖指凤也。非鹌鹑之鹑。”亦未知是否?

    昔人以闽荔枝、蛎房、子鱼、紫菜、为四美。蛎负石作房,累累若山,所谓蚝也。不惟味佳,亦有益于人。其壳堪烧作灰,殊胜石灰也。子鱼、紫菜,海滨常品,不足为奇,尚未及辽东之海参、鳆鱼耳。江珧柱,惟福清、莆中有之,然余从来未识其味,亦未见其形也。大约海错中惟蛎与西施舌称最,余者不足咤也。
闽有带鱼,长丈余,无鳞而腥,诸鱼中最贱者,献客不以登组。然中人之家,用油沃煎,亦甚馨洁。尝有一监司,因公事过午归,馁甚,道傍闻香气甚烈,问何物,左右以带鱼对,立命往民家取已煎者至宅啖之,大称善,且怒往者之不市也,自是每饭必欲得之,去闽数载,犹思之不置。人之嗜好无常如此。吴江头道行先生亦嗜闽所作带鱼,遇闽人辄索,而闽人贱视此味,常无以应之也。

    唐皮日休以鲎鱼壳为樽,涩峰齿角,内玄外黄,谓之“诃陵樽”。此亦好奇之甚矣。闽中鲎壳山积,土人以为杓,入沸汤中甚便,不闻其可为樽也。即虎寻、龙虾、鹦鹉螺之属,亦不甚当于用耳。

    闽中蛑蝤,大者如斗,俗名曰寻。其螯至强,能杀人。捕之者伸手石罅中,为其所钳,牢不可脱,一过潮至,便致淹没。即至小者,亦钳人出血。其肉肥大于蟹,而味不及也。又有一种壳,两端锐,而螯长不螫,俗名曰截。陶谷《清异录》,已载之矣。在云间名曰黄甲。浙之海盐,齐之沂州,皆有之。又有壳斑如虎头形者,曰虎寻。它方之人,多取为玩器,而其味弥不及矣。

    北地珍鳆鱼,每枚三钱。汉王莽啖鳆鱼,凭几不复睡。后汉吴良为郡吏,不阿太守,赐良鳆鱼百枚。又南齐时有遗褚彦回三十枚者,每枚直数千钱,则古人已重之矣。鼋音扑,入声,今人读作鲍,非也。《韵谱》云:“一名石决明,一壳如笠,粘石上。”闽中亦有之,但差小耳。

    海参,辽东海滨有之,一名海男子。其状如男子势然,淡菜之对也。其性温补,足敌人参,故名海参。

    吴越王宴陶,蛑蝤至蛑蝤六十余种。时闽为吴越所并,大抵皆闽产也。虾自龙虾至线虾,极小者,计亦不下三十余种。人之徇口腹,乃至穷极若此。山东滨海,水族亦繁,而人不知取。沿河浅渚,夏春间,螺、蚌、蚬、蛤甚多,至饥荒时乃取之,而亦不知烹霍之法也。使是物产闽、广间。已无噍类矣。海丰产银鱼,然须冬月上浮,时为风吹成冰,不能动,然后土人琢冰取之,春风至则逸矣。其取鱼网钓之外,无一物也。

    俗言鲤鱼能化龙,此未必然。鲤性通灵,能飞越江湖,如龙门之水,险急千仞,凡鱼无能越者,独鲤能登之,故有成龙之说耳。陶朱公养鱼,以六亩地为池,求有子鲤鱼长二尺者十六头,牡鲤三尺者四头,内之,期年之中,可得鱼七万头。盖其性易育,而又不相食故也。又按许慎云:“鲔鱼三月溯河而上,能度龙门之浪,则化为龙。”而不言鲤也。唐韵,{山封}山一名龙门山,在封州,大鱼上化为龙,上不得,点额流血,水为之丹,都无鲤鱼之文,乃知俗说无稽。

    鲂即鳊也,阳昼所谓若食若不食者也。然今之鳊鱼最易取,常空群而获之。宋张敬儿献高帝至一千八百头。岂古用钓,而今用罟。故有难易耶?

    韦昭《春秋外传注》曰:“石首成<鸟邑>。<鸟邑>,鸭也。”《吴地志》亦云:“石首鱼,至秋化为冠凫。”今海滨石首,至今未闻有化鸭者。书之,以广异闻。

    鲨鱼重数百斤,其大专车,锯牙钩齿,其力如虎。渔者投饵即中,徐而牵之,怒则复纵,如此数次,俟至岸侧,少困,共拽出水,即以利刃断其首,少迟,恐有掀腾之患,故市肆者未尝见其首。余在真州药肆中见之,猛狞犹怖人也。(按《毛诗》尝鲨:“鲨狭而小,常张口吹沙。”郭氏所谓吹沙小鱼者,则非今闽、广之鲨鱼也,今鲨鱼乃鳄类耳。)

    鲲鹏数千里,或庄生之寓言,然崔豹《古今注》云:“鲸鲵,大者长千里。”则似实有之矣。《神异经》谓:“东海之大鱼,行者一日逢鱼头。七日逢鱼尾。”余家海滨,常见异鱼。一日,有巨鱼如山,长数百尺,乘潮入港,潮落不能自返,拨刺沙际。居民以巨木拄其口,割其肉,至百余石。潮至复奋浮出,不知所之。又有得巨鱼脊骨为臼者,今见在也。若非亲见以语人,人岂信乎?宋高宗绍兴间,漳浦海场有鱼高数丈,割其肉,数百车,至剜目乃觉,转鬣,而旁舰皆覆。近时刘参戎炳文过海洋,于乱礁上见一巨鱼横沙际,数百人持斧,移时仅开一肋,肉不甚美,肉中刺骨亦长丈余。刘携数根归,以示人。想皆此类耳。

    张志和诗:“桃花流水鳜鱼肥。”《尔雅翼》谓:“凡鱼无肚,独鳜鱼有肚,能嚼。”《焦氏笔乘》引此释肥字,义亦似牵合。凡鱼之肥者固多也,恐志和诗意亦未便至此。至于以鳜鱼为回鱼,又误矣。二鱼,余皆见之,大小形质,然不同,何得混为一耶?

    吴陈湖傍有巨潭,中产老蚌,其大如船。一日,张口滩畔,有浣衣妇以为沉船也。蹴之,蚌闭口而没,妇为惊仆。尝有龙来取其珠,蚌与斗三昼夜,风涛大作,龙爪蚌于空中,高数丈,复坠,竟无如之何。景泰七年冬,河冰尽合,蚌自湖西南而出,冰皆摧破,堆壅两岸,如积雪然,以后遂不知所之矣。

    《尔雅》曰:“蜃小者珧。”是以蜃为蚌属。罗愿曰:“蜃,大蛤也。”故海中车螯亦有谓之蜃者。然古人蛟、蜃同称。若蚌、蛤属,岂能变化为人害?陆佃埤雅云:“蜃形如蛇,而大,腰以下鳞尽逆。”一曰:“状似螭龙,有耳有角,嘘气成楼台。”然则蜃有二种,而海市蜃楼,及许逊所诛慎郎者,必非珧、蛤明矣。又雉入大水为蜃。雉本蛇所化,晋武库中雉飞而得蛇蜕是也,则其入水为蜃,亦从其类耳。而罗氏以为蛤属,俱误也。

    龟之为物,文采灵异,古人取之以配龙、凤,然以知吉凶之故,不免有刳剔赞约之参,可不幸也!狐疑之人,每事必卜,焚骨弃板,积若丘山,此与鸡豚何异?而圣人作事谋始,乃忍于戕灵物之命以千万计!必不其然。古者,大龟藏之府库为宝,国有大事,则告庙而卜焉,世世用之。臧氏所谓三年而一兆者是也,非一灼而遽弃之也。今龟卜,南方不甚用之,而市肆所鬻败龟板者,皆已灼之余,岁不知其几也。近一友人谓甲必生取者始灵,得龟不即杀之,以巨石坠其首,而生剔其肉,冤惨之状令人不忍见闻。此岂可施于神灵之物者?龟而有知,当衔冤报仇,其不告以吉凶审矣,故卜可废也。

    龙虾大者重二十余斤,须三尺余,可为杖。蚶大者如斗,可为香炉。蚌大者如箕。此皆海滨人习见,不足为异也。

嘉兴天宁寺有蜈蚣长七尺许,时出檐际,人每见之,而不为害。一日,雷震其后殿,遂不复见。南京报恩寺塔顶有蜘蛛,大如斗,垂丝数百丈,直至南城楼后,亦为雷所击。俗云:“物大则有珠。”故龙来取之。候官水西村民击杀一蛇。其大异常,剥其皮,挂肉于柱,雷霆殷殷,绕檐角不散,众惧而弃之野。余谓此亦当有珠。故龙以雷至,惜村人无辨之者。

    宋乾道间,行都北阙有鲇鱼,色黑,腹下出人手于两傍,各具五指。

    海粉乃龟、鼋之属腹中肠胃也,以巨石压其背,则从口中吐粉,吐尽而毙,名曰海粉。持斋者常误食之。

    河豚最毒,能杀人。闽、广所产甚小,然猫、犬、鸟、鸢之属,食之无不立死者。而三吴之人,以为珍品。其脂名西施乳,乃其肝尤美,所忌血与子耳。其子亦有食者,少以盐渍之,用燕脂染不红者,即有毒,红者无毒,可食。一云:“烹时用伞遮盖,恐尘坠其中,则杀人。中毒者,橄榄汁及蔗浆解之。”然千百中无一二也。

    有客于吴者,吴人招食河豚,将行,其妻孥尼之,曰:“万一中毒,奈何?”曰:“主人厚意,不可却。且闻其味美也。假不幸中毒,便用粪汁及溺,吐之,何害?”既及席,而市者以夜风,不能得河豚也,徒饮至夜,大醉归,不知人,问之瞠目不答。妻孥怖曰:“是河豚毒矣。”急绞粪汁灌之。良久酒醒,见家人皇皇,问所以,具对,始知误矣。古人有一事无成而虚咽一瓯溺者,不类是耶?

    东方朔客难云:“以管管天,以蠡测海。”蠡,古螺字也,注以为瓠瓢,非是。杨用修引《方言》蠡字解之,愈僻而愈不通矣。

    杀鼋,割肉悬桁间,见无人便自垂至地,闻人声即缩。鼋肉尽,而留肠属于首,数日不死,乌攫之,反为所啮,南人无食之者,乃子公以为异味,何也?广陵沙岸上有水牛偃曝,一鼋大如席,闯出水际,潜往牛所。牛觉,亟起环行,出其后,奋角抵之,鼋即翻身仰卧,不能复起,为滨江人击杀之。古有相传水牛咬蛟,当不虚也。

    仪真人有网而得鼋者,击其足,置豕圈中,将烹之。入夜。有虎入圈,以为豕也,搏之,为鼋所啮,至死不放。虎创甚而伏。比明,众至,格杀虎。以鼋为有功,放之于江焉。

    鼋鼍皆能魅人,《河东记》载元长史事甚详。又唐开元中,敦煌李鹬过洞庭,衄血沙上,为鼍所舐,遂化为鹬形。与其家人赴任,而鹬反被鼍禁制水中。如是数年,遇叶法善,问其故,乃飞石往击其鼍,鹬始得生。故今舟行相戒不敢沥血水中,杂剧载鲤鱼精事,与此相似。

    南人口食可谓不择之甚。岭南蚁卵、蚺蛇,皆为珍膳。水鸡、虾蟆,其实一类。闽有龙虱者,飞水田中,与灶虫分毫无别。又有泥笋者,全类蚯蚓,扩而充之,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燕齐之人,食蝎及蝗。余行部至安丘,一门人家取草虫有子者,炸黄色入馔。余诧之,归语从吏,云:“此中珍品也,名蚰子。缙绅中尤雅嗜之。”然余终不敢食也。则蛮方有食毛虫蜜唧者。又何足怪?

    陆佃《埤雅》云:“蜉蝣似天牛而小,有甲。角长三四寸,黄黑色。甲下有翅,能飞。烧而啖之,美于蝉也。据其形质,即是龙虱之类,古人以为口食久矣。”然蝉今人不闻有食者,而古人食之,又一新事也。

    万历间,京师市上有鸟大如鹧鸪,毛色浅黄,足五指,有细鳞如龟状,名曰沙鸡,云自塞外至者,其味亦似山雉。

    余弱冠至燕市上,百无所有,鸡、鹅、羊、豕之外,得一鱼,以为稀品矣。越二十年,鱼、蟹反贱于江南,蛤蜊、银鱼、蛏蚶、黄甲,累累满市。此亦风气自南而北之证也。

    大内供御溷厕所用,乃川中贡野蚕所吐成茧,织以为帛,大仅如纸。每供御用之物,即便弃掷。孝庙时,一宫人取已用者浣濯缝纫,为帘帷之属。一日,上见问之,具以对。上曰:“如此殊可惜!”即敕以纸代之,停所进贡。逾年,川中奏诏书到后,野蚕比年不复吐茧,村民有衣食于是者,流离失所,乃令进贡如初,翌岁蚕复生矣。固知惟正之供,不偶然也。

    江南无蝗,过江即有之,此理之不可晓者。当其盛时,飞蔽天日,虽所至禾黍无复孑遗,然间有留一二顷,独不食者,界畔截然,若有神焉。然北人愚而惰,故不肯捕之。此虫赴火如归,若积薪燎原,且焚且瘗,百里之内,可以立尽。江南人收成后,多用火焚一番,不惟去秽草,亦防此等种类也。

    相传蝗为鱼子所化,故当大水之岁,鱼遗子于陆地,翌岁不得水,则变而为蝗矣。雌雄既交,一生九十九子,故种类日繁。案史传所载尚有螟蝻、螽蜮、蟊贼等名,虽云食心食苗各异,同一种耳。《酉阳杂组》云:“腹下有梵字,首有王字。”又云:“部吏侵渔百姓,则蝗食谷。身黑头赤,武吏也,头黑身赤,文吏也。”语虽荒唐,可以警世。

    姚崇令姚若水捕蝗至数百万石,蝗患讫息。今之有司,能设法捕除,即不能尽绝,未必无少补也。况蝗不避人,易于擒捉。飞则千万为群,可以罗网。夜以火取之尤易。而坐视其纵横,莫之谁何,岂不哀哉?

    京师多蝎,近来不甚复见,惟山东平、阴阳谷等处最多。过其蛰时,发巨石下,动得数斗。小民亦有取以为膳者。相传为蝎螫者忍痛问人曰:“吾为蝎螫,奈何?”答曰:“寻愈矣。”便即豁然。若叫号,则愈痛,一昼夜始止。关中有天茄可治蝎毒。余在齐固安,刘君养浩为郡丞,传一膏药方,傅之痛立止,屡试,神效。

    蝎双尾者杀人。余初捕得蝎,辄斩其尾,纵之,后以语人。一客曰:“若断尾复出,即成双尾,害不浅矣。”后乃神之。

    蝎孕子在背,长则剖背出而母死,此亦凫破獍之类也。
岭南屋柱多为虫蠹,入夜则啮声刮刮,通昔搅人眠,书籍覃蛀尤甚,故其地无百年之室,无五十年之书。而蛇虫虺蜴纵横与人杂处,盖依稀蛮獠之习矣。

    蚊盖水虫所化,故近水处皆多。自吴越至金陵、淮安一带,无不受其毒者,而吴兴、高邮、白门尤甚。盖受百方之水,汊港无数故也。李赵《唐史补》称江东有蚊母鸟,湖州尤甚。余在湖州,蚊则多矣,不闻有鸟吐蚊也。南中又有蚊子木,实如枇杷,熟则裂,而蚊出焉。塞北又有蚊母草,亦生蚊者。鸟之吐蚊,如蝇之粪,虫不足异也。草木生蚊,斯足异矣。

    京师多蝇,齐、晋多蝎,三吴多蚊,闽、广多蛇。蛇蝎与蚊,害人者也。蝇最痴顽,无毒牙利嘴,而其搅人尤甚,至于无处可避,无物可辟。且变芳馨为臭腐,浣净素为缁秽。驱而复来,死而复生。比之谗人,不亦宜乎。

    物之最小而可憎者,蝇与鼠耳。蝇以痴,鼠以黠。其害物,则鼠过于蝇;其扰人,则蝇过于鼠。世间若无此二种,昼夜差得帖席矣。譬之于人,蝇则嗜利无耻,舐痔吮痈之辈也;鼠则舞文驵会雄行奸命之徒也。故防鼠难于防虎,驱蝇难于驱蛇。何者?易之也。

    蝇,雌者循行求食,雄者常立不移足。虱交则雄负雌,其势在尾近背上。蜂及蜘蛛,未有见其交者,阴类多相贼也。

    江南有花地遍,状如小蛇,螫,立杀人。岭南有夜虎,此其类也。

    江南山谷中有黑蜂大如蜣螂,能螫杀人。俗云:“七枚能杀一水牛。”楚词云:“赤蚁若象,玄蜂若壶。”是也。

    山蜂螫人,皆复引其芒去;惟蜜蜂螫人,芒入人肉,不可复出,蜂亦寻死。传言尹吉甫后妻取蜂去毒,系衣上以诱伯奇,即此也。余在楚长沙,见蜜蜂皆无刺,玩之掌上,不能螫人,与蝇无异,又可怪也。

    物之小而可爱者莫如蚁,其占候似智,其兼弱似勇,其呼类似仁,其次序似义,其不爽似信,有君臣之义焉,兄弟之爱焉,长幼之伦焉。人之不如蚁者多矣。故淳于棼纵酒遗世,而甘为之婿,亦有激之言也。

    人有掘地得蚁城者,街市屋宇,楼堞门巷,井然有条。《唐五行志》:“开成元年,京城有蚁聚,长五六十步,阔五尺至一丈,厚五寸至一尺。”可谓异矣。蜂亦有之。

    蚁有黄色者,小而健,与黑者斗,黑必败,僵尸蔽野,死者辄舁归穴中,丧乱之世,战骨如麻,人不及蚁多矣。又有黑者长寸许,最强,螫人痛不可忍,亦有翼而飞者。

    吉蜣转丸以藏身,未尝不笑蝉之槁也;蜘蛛垂丝以求食,未尝不笑蚕之烹也。然而清浊异致,仁暴殊科,故君子宁饥而清,无饱而浊。宁成仁而杀身,无纵暴以苟活。

    蝉之为蜣螂,孑孑之为蚊也,不善变者也;盲鼠之为蝙蝠也,田鼠之为β也,善变者也;雉之为蜃也,雀之为蛤也,有情而之无情也;腐草之为萤也,朽麦之为蛾也,无情而之有情也。

    《淮南子》曰:“孑孑为虻。”孑孑,今雨水中小虫也,其形短而屈,群浮水面,见人则沉。其行一曲一直,若无臂然,故名之孑,无右臂也;孑无左臂也。一作孑孑,音吉厥,或作吉厥。稍久则浮水上,而为蚊矣。葛稚川曰:“蠓蠛之育于醯醋,芝棂之产于枯木,吉厥之滋于泥淤,翠萝之秀于松枝:彼非四时所创匠也。”言皆因物成形,自无而有耳。

    天地间气化形化,各居其半。人物六畜,胎卵而生者,形化者也。其它蚤虱、覃蠹、科斗、子方之属,皆无种而生;既生之后,抱形而繁,即殄灭罄尽,无何复出。盖阴阳氤氲之气,主于生育,故一经薰蒸酝酿,自能成形,盖即阴阳为之父母也。

    水马逆流水而跃,水日奔流,而步不移尺寸。儿童捕之,辄四散奔逃。惟嗜蝇,以发系蝇饵之,则擒抱不脱,钓至案几而不知也。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谓负它子作己子也,故人以过房子为螟蛉。此语相沿至今。然蜾蠃实非取它物为子也,乃放卵窠中,而杀小虫以饲之耳。陶隐居尔雅注云:“翳翁衔泥竹壁,及器物作房,生子如粟米,乃捕取草上蜘蛛,满中塞之,以俟其子为粮。”此语凿凿有据,足破千古之误。且《诗》但言“蜾蠃负之”,未言其作己子也,则扬子云“类我”之说误之也。

    壁虱有越街而啮人者,《夷坚志》载之详矣。闽中有一狱中,壁虱最多,诸囚苦之,每晴明搜求,了不可得。一狱卒以昧爽出,见市上有黑道如线,视之,虱也,从狱中出,越大门,过市西一卖饼家垆下匿焉,饼家久且致富,卒乃白官,发垆得数斗,燔杀之,臭闻十数里。自此狱中得苏,而卖饼家遂败落矣。壁虱,闽中谓之木虱,多杉木中所生,治者以麦藁烧灰水淋之。

    江南壁虱多生木中,惟延绥生土中,遍地皆是也。入夜则缘床入幕,人遍体成疮。虽徙至广庭,悬床空中,亦自空飞至。南人至其地,辄宛转叫号,不可耐,无计以除之也。

    治蚤者以桃叶煎汤浇之,蚤尽死。治头虱者,以水银揉发中。其大要在扫洒沐浴而已。然人有善生虱者,虽日鲜衣名香,终不绝。俗传久病者,忽无虱必死,其气冷也。
 书中蠹蛀,无物可辟,惟逐日翻阅而已。置顿之处,要通风日,而装潢最忌糊浆厚裱之物。《宋书》多不蛀者,以水裱也。日晒火焙固佳,然必须阴冷而后可入笥,若热而藏之,反滋蠹矣。

    蚺蛇大能吞鹿,惟喜花草妇人。山中有藤名蚺蛇藤,捕者簪花衣红衣,手藤以往,蛇见辄凝立不动,即以妇人衣蒙其首,以藤缚之。其胆护身,随击而聚。若徒取胆者,以竹击其一处,良久,利刀剖之,胆即落矣。胆去而蛇不伤,仍可纵之。后有捕者,蛇辄逞腹间创示人,明其已被取也。其胆噙一粟于口,虽拷掠百数,终不死,但性大寒,能萎阳道,令人无子。嘉禾沈司马思孝廷杖时,有遗之者,遂得不死,而常以艰嗣为虑;越二十余年,始得一子,或云其气已尽故耳。

    蛇油可合朱砂,能令印色隐起不蘸。

    蜈蚣长一尺以上则能飞,龙畏之,故常为雷击。一云:“龙欲取其珠也。”余亲见人悬食器于空中者,去地七尺许,一大蜈蚣盘旋窥伺,无如之何,良久,于地下作势,头尾相就,如弯弓状,一奋掷而上,即入器中矣。

    三吴有斗促织之戏,然极无谓。斗之有场,盛之有器,必大小相配,两家审视数四,然后登场决赌。左右袒者,各从其耦。其赌在高架之上,只为首二人得见胜负,其为耦者,仰望而已。未得一寓目,而输直至于千百不悔,甚可笑也。

    促织,惟雌者有文采,能鸣健斗,雄者反是。以立秋后取之,饲以黄豆麋,至白露则夜鸣求偶,然后以雄者进,不当意,辄咋杀之。次日,又以二雄进,又皆咋杀之,则为将军矣。咋杀三雄,则为大将军,持以决斗,所向无前。又某家有大将军,则众相戒莫敢与斗,乃以厚价潜售它邑人。其大将军斗止以股,一踢之远去尺许,无不麋烂,或当腰咬断,不须斗也。大将军死,以金棺盛之,将军以银瘗于原得之所,则次年复有此种,不则无矣。(促织之能斗者实雄,上说误。)

    促织与蜈蚣共穴者,必健而善斗,吴中人多能辨之。小说载张廷芳者,以斗促织破其家,哭祷于玄坛神,梦神遣黑虎助之,遂获一黑促织,所向无前,旬日之间所得倍其所失。此虽小事,亦可笑也。又黑蜂有化为促织者,勇健异常,但不恒值耳。

    岭南多蛇,人家承尘屋溜,蛇日夜穿其间,而不啮人,人亦不惧也。闻有人面蛇者,知人姓名,昼则伺行人于山谷中,呼其姓名,应之,则夜至杀其人。然主家多蓄蜈蚣,蛇至近,则蜈蚣笼中奋掷,纵之出,迳往咋蛇。或曰:“子美诗‘薄俗防人面’,盖谓此也。”

    菖蒲能去蚤、虱而来蛉穷。蛉穷者,入耳之虫也,说者以为蚰蜒。然蚰蜒,蜗牛之属,不能入耳。郭氏曰:“蚰蜒,大者如钗股,色正黄,其足无数,如蜈蚣然。”则今之蠼螋也。蠼螋《周官》作求螋,能以溺射人成疮,亦不闻有入耳者。吴人又以蜗牛之无角者为蚰蜒,则是水蛭、马蝗之属,非蚰蜒也。物之传讹者多。

    蜻蜓飞,好点水,非爱水也,遗卵也。水虿化为蜻蛉,晴蛉相交还于水中,附物散卵,出复为水虿,水虿复为蜻蛉,交相化禅,无有穷已。《淮南子》曰:“水虿为忽,兔啮为{能虫}。物之所为,出于不意。”

    《稽圣》赋曰:“蛴螬行其背,蟪蛄鸣非其口。”按《山海经》有兽以其尾飞,有鸟以其须飞,不独龙以角听已也。

    山东草间有小虫,大仅如沙砾,人痒痛,觅之即不可得,俗名“拿不住。”吾闽中亦有之,俗名“没子”,盖乌有之意也,视山东名为佳矣。

    浙中郡斋尝有小虫,似蛴螬而小,如针尾,好缘窗纸间,能以足敲纸作声,静听之如滴水然,迹之辄跃,此亦焦螟之类与?

    晋惠帝元康中,洛阳南山有虫作声曰:“韩尸尸。”未几而韩谧诛。

    虫有应声者,在人腹中,有声辄应。有消面者,食面数斗立尽。有销鱼者,安数斗中,即成水。亦能销人腹块,有畏酒者。元载闻酒气即醉,医于其鼻尖挑一青虫,谓为酒魔,从此能饮。有名怪哉者,冤气所结,得酒则消。有名鞠通者,喜食枯桐,尤嗜古墨,耳聋人置耳边立效。有名脉望者,蠹鱼三食神仙字所化。有名度古者,能食蚯蚓,而温会江州所渔人背者,大如黄叶,眼遍其上,一眼一钉,竟不识其何虫也。

    物作人言,余于文海披沙中详载之矣。今又得数事,姑记于此:扬州苏隐夜卧,闻数人念《阿房宫赋》,声急而小,视之,虱也,其大如豆,乃杀之。唐天宝间,当涂民刘成、李晖以巨舫载鱼,有大鱼呼阿弥陀佛,俄而万鱼俱呼,其声动地。明弘治间,庆阳天雨石子,大如鹅卵,小如鸡头,皆作人言。 ●卷十·物部二    松柏后凋,松柏未尝不凋也,但于众木为后耳。凡木皆以冬落叶,至春而后发叶,松柏独以春抽新叶,既长而后旧叶黄落。今南中花木有不易叶者,皆然也。乃知圣人下字,不苟如此。

    王荆公字说云:“松柏为群木之长,故松从公,犹公也;柏从白,犹伯也。”此说虽近有理,然实穿凿松柏之字,直谐声耳。五等之封,始于三代,而松柏之字,制于仓颉,宁预知后世有公伯之爵耶?且松字古作察,从公者,后世省文也。即且至微而从公,猕狙至劣而从侯,岂亦以虫之长乎?

    槐者,虚星之精,昼合夜开,故其字从鬼。然《周礼》外朝之法。面三槐为三公之位。王荆公解槐黄中怀其美,故三公位之。吴《草庐注》云:“槐怀也,可以怀远人也。”春秋元命包云:“槐之言归也,古者,树槐,听讼其下,使情归实也。”然则槐之从鬼,或为归耳?

    洪武间,出内府所藏桃核示词臣,核长五寸,广四寸七分,前刻汉西王母赐汉武桃及宣和殿十字,涂以金。宋学士有蟠桃核赋。宇宙之间,固何所不有?但谓西王母赐汉武者,则诞妄无疑。此必宣和间黄冠伪为之以媚道君者耳。王黼盛时,广求异物,有以桃核半枚献者,中容米三四斗,即此类耳。吾闽荔枝木,有人伪作桃核刻之者,岁久乱真,殆无以辨此,亦不可不知也。

    曲阜孔林有楷木,相传子贡手植者。其树十余围,今已枯死。其遗种延生甚蕃,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乾而茹之。其木可为笏枕及棋枰云。敲之,声甚乡而不裂,故宜棋也。枕之无恶梦,故宜枕也。此木殊方不可知,以余所经他处,未有见之者,亦圣贤之遗迹也。而守土之官,日逐采伐制器,以充馈遗,今其所存寥寥,反不及商丘之木,以不才终天年。不亦可恨之甚哉!

    余在峄山见禹时孤桐,于曲阜见孔子手植桧及子贡手植楷木,于闽雪峰见唐时枯木庵,而枯木庵质纹形色政与峄阳孤桐相类,色如黄金,而皮作断纹,不问,知为数千年物也。二处寺僧守护甚严,故至今无恙。楷木已朽腐断折,独留根干丈余。桧非圣人手植者,乃其遗种也。经金兵火,庙宇树木,尽为煨烬,而桧复挺一枝于东庑间,经今又五六百年矣,不生不灭,孑然独耸,数十年间,辄一发生,且其纹左旋而上,无傍枝,此为异耳。按孔林十里中,云木参天,上无鸟巢,无鸦声,下无荆棘、蒺藜、刺人之草。圣人生前不语怪,乃身后著灵异若此,岂亦以神道设教耶?抑或有地灵呵护之也!

    孔庙中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怀帝永嘉三年而枯。枯三百有九年,子孙守之不敢动,至隋恭帝义宁元年复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二年再枯。枯三百七十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复荣。至金宣宗贞二年兵火摧折,无复孑遗。后八十二年,为元世祖三十一年,故根复发于东庑颓址之间,遂日茂盛,翠色葱然。至我太祖洪武二年己巳,凡九十六年,其高三丈有奇,围四尺许。至弘治己未,为火所焚。今虽无枝叶,而直干挺然,不朽不摧,生意隐隐,未尝枯也。圣人手泽,其盛衰关于天地气运,此岂寻常可得思议乎?

    五岭之间多枫木,岁久则生瘿瘤。一夕,遇暴雷骤雨,其赘长三五尺,谓之枫人。越巫取之作术有通神之验,此亦樟柳神之类也。一云:“取不以法,则能化去。”故曰:“老枫化为羽人。”政谓此耳。

    建宁行都司有豫章木,其中空,可设数席。余在福宁,龙泉庵后有榕木,木其中亦可盘坐五六人,枝梢寄生,大可数十围。方广岸有木自深坑出,直至岸顶,寺僧自巅垂ㄌ缒下度之,得三十丈云,而干不甚巨,半岸视之,殊不觉其长也。

    宋时寝殿巨材谓之模枋。模枋者,人立其两旁不相见,但以手摸之而已。今之皇木径亦逾丈,其最中为栋者,每茎价近万金,而舁拽之费不与焉。然川贵箐峒中亦不易得也。

    尝见采皇木者言深山穷谷之中,人迹不到,有洪荒时树木,但荒秽险绝,毒蛇鸷兽,出入山中,蛛蜘大如车轮,垂丝如ㄌ,骨虎豹食之。采者以天子之命谕祭山神,纵火焚林,然后敢入。其非王命而入者,不惟横罹患害,即求之终年,不得一佳木也。

    榕木,惟闽、广有之,而晋安城中最多,故谓之榕城,亦曰榕海。云:“其木最易长,折枝倒埋之,三年之外,便可合抱,柯叶扶疏,上参云表,大者蔽亏百亩,老根蟠拿如石焉。木理邪而不坚,易于朽腐。十围以上,其中多空。”此《庄子》所谓以不才终天年者也。闽人方言亦谓之松按“松”字,古作“{容木}”,则亦与“榕”通用矣。

    闽人作室必用杉木,器用必用榆木,棺椁必用楠木,北人不尽尔也。桑、柳、槐、松之类。南人无用之者,北人皆不择而取之,故梁栋多曲而不直,什物多窳而不致,坐是故耳。梗、楠、豫章,自古称之,而冉木生楚、蜀者,深山穷谷,不知年岁,百丈之干,半埋沙土,故截以为棺,谓之沙板。佳者,解之,中有文理,坚如铁石。试之者,以暑月作合,盛生肉,经数宿,启之,色不变也。然一棺之直,皆百金以上矣。夫葬,欲其速朽也,今乃以不朽为贵,使骨肉不得复归于土,魂魄安乎?或以木之佳者,水不能腐,蚁不能穴,故为贵耳,然终俗人之见也。

    木之有瘿,乃木之病也,而后人乃取其瘿瘤,者,截以为器,盖有瘿而后有旋文,磨而光之,亦自可观。但有南瘿北瘿之异:南瘿多枫,北瘿多榆;南瘿蟠屈秀特,北瘿则取其巨而多盛而已。余在燕市中,见瘿杯有大如斗者,后在一宗室,见以瘿木为浴盆,此以大为贵也。南方磊块百状,或有自然耳。可执小仅如鸡子者,此以小为贵也,政如北人卖大葫芦种,谓可以为舟,而南人乃取如栗大者为扇坠。人之好尚不同如此,按刘子云:“梗楠郁蹙,以成缛锦之瘤。”则瘿木之见重,自古然矣。

    夫子称松柏后凋,盖中原之地,无不凋之木也。若江南树木花卉,凌冬不凋者,多矣。如荔枝、龙目、桂桧、榕栝、山茶之属,皆经霜逾翠,盖亦其性耐寒,非南方不寒也。至于兰、菊、水仙,皆草本萎恭,当陨霜杀菽,万木黄落之时,而色泽益媚,非性使然耶。

    俗言松三粒五粒。段成式云:“粒当作鬣。”然亦不知丑鬣何义。又云:“五鬣松皮不鳞。”今山中松,未见有不鳞者。段又云:“欲松不长,以石抵其直下,便不必千年方偃然。”亦不尽然也。凡松,髡其顶,则不复长,旁干四出,久即偃地矣。京师报国寺有松七八株,高不过丈许,其顶甚平,而枝干旁出,至十余丈者。数百茎矢,矫如游龙,然寺僧恐其折,每一干以一木支之,加丹垩焉。好事者携酒上其顶,盘踞群坐。此亦生平所未尝见也。(《渑水燕谈》载亳州法相寺矮桧亦类此。)
建州云谷道中有数松,盘拿蹙缩,形势殊诡。余尝过之,欢其生于荒僻,无能尝者。又十数武,石碣表于道周,大书曰:“战龙松。”朱晦翁笔也。追思往岁,过罗源山,路傍有石岩下覆,古树虬枝,荟蔚其上,坐而乐之,徘徊土际,得一石刻曰:“才翁所赏树石。”盖苏公为福守时所书也。乃知古人识鉴,其先得我心若此。而必镌题以表之,则今人不能,亦不暇也。

    南昌翊圣观有二松,相去五尺,合为一干,名为义松,余在福宁南峰庵。见二榕树亦然,作门出入,其实非干也,乃根耳。根初在土中,后入土愈深,土落而根出,怒卷如つ枝焉;土渐低,则根渐高,而成干矣。今人有伪作连理树者,皆用此也。若以此松为义,它木尽负心耶。

    嵩山嵩阳观有古柏一株,五人联手抱之,围始合,下一石刻,曰“汉武帝封大将军。”人但知秦皇之封松,而不知汉武之封柏也。又唐武后亦封柏五品大夫。

    北人于居宅前后多植槐、柳之类,南人即不尔,而闽人尤忌之。按桑道茂云:“人居而木蕃者去之。木蕃则土衰,土衰则人病。今人忌之以此。”然术士之谈,何足信也?上必膏沃,而后草木蕃,岂有木盛土衰之理乎?

    涿州之涞水道中有大桑树,高十余丈,荫百亩,云即昭烈舍前之桑也。自汉及今,千五百年矣,而扶疏如故。且其椹视常桑倍大,土人珍之,以相馈遗云。余按萧道成所住宅亦有桑树高三丈许,状如车盖。道成好戏其下。兄敬宗谓之曰:“此树为汝生也。”今宅既灰灭,而桑之有无,亦无人能知之者,信乎在人不在物也。

    古人墓树多植梧、楸,南人多种松、柏,北人多种白杨。白杨即青杨也。其树皮白如梧桐,叶似冬青,微风击之,辄淅沥有声。故古诗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余一日宿邹县驿馆中,甫就枕,即闻雨声,竟夕不绝。侍儿曰:“雨矣。”余讶之,曰:“岂有竟夜雨而无檐溜者?”质明视之,乃青杨树也。南方绝无此树。

    白杨全不类杨,亦如水松之非松类也。李文饶有柳柏赋,似是柏名而柳其叶者,未审何木。今闽中有一种柳,其叶如松,而垂长数尺。其干亦与柳不类。俗名为御柳。夫诗人之咏御柳,不过禁御中柳耳,此则别是一种,而强名之者也。

    梓也,贾也,椅也,楸也,豫章也,一木而数名者也;莲也,荷也,芙蓉也,菡萏也,芙蕖也,一花而数名者也。

    枫、枣二木皆能通神灵,卜卦者多取为式盘。式局以枫木为上,枣心为下,所谓枫天枣地是也。灵棋经法,须用雷劈枣木为之,则尤神验。兵法曰:“枫天枣地,置之槽则马骇,置之辙则车覆。”其异如此。盖神之所栖,亦犹鬼之栖樟柳根也。

    楚中有万年松,长二寸许,叶似侧柏,藏箧笥中,或夹册子内,经岁不枯;取置沙土中,以水浇之,俄顷复活;不知其所从出。或云:“是老苔变成者。”然苔无茎无根,而彼茎亦如松柏,有根须数条,未必是否也。

    燕齐人采椿牙食之以当蔬,亦有点茶者,其初茁时,甚珍之,既老则菹而蓄之。南人有食而吐者。然椿有香、臭二种。臭者,土人以汤沦而卤之,亦可食也。考之《图经》,疏而臭者乃樗耳。盖二木甚相类,但以气味别之。今人不复识认,概呼为椿也。

    木兰去皮而不死;紫薇搔其皮,则树皆摇动。

    桦木似山桃,其皮软而中空,若败絮焉,故取以贴弓,便于握也。又可以代烛。余在青州,持官炬者,皆以铁笼盛桦皮烧之,易燃而无烟也。亦可以覆庵舍。一云:“取其脂焚之,能辟鬼魅。”

    《竹谱》曰:“竹之类六十有一。”余在江南,目之所见者,已不下三十种矣。毛竹最钜。支提、武夷中有大如斗者。太姥玉壶庵,竹生深坑中,乃与崖上松栝齐稍,计高二十余丈。其最奇者,有人面竹,其节纹一覆一仰,如画人面然。又有黄金间碧玉竹,其节一黄一碧,正直如界然。有{大岁}竹,见《雪峰语录》。今雪峰有之;其它不可殚纪也。

    “栽竹无时。雨过便移;须留宿土,记取南枝。”此妙诀也。俗说五月十三为竹醉日。不特此也,正月一日,二月二日,三月三日,直至十二月十二日,皆可栽。大要,掘土欲广,不伤其根;多砍枝稍,使风不摇;雨后移之,土湿易活,无不成者。而暑月尤宜,盖土膏润而雨泽多也。

    宋叶梦得善种竹,一日过王份秀才,曰:“竹在肥地虽美,不如瘠地之竹,或岩谷自生者,其质坚实,断之如金石。”梦得归而验之,果信。余谓不独竹为然,凡梅、桂、兰、蕙之属,人家极力培养,终不及山间自生者,盖受日月之精,得风霜之气,不近烟火城市,自与清香逸态相宜,故富贵豢养之人,其筋骨常脆于贫贱人也。

    栽花竹根下,须撒谷种升许,盖欲引其生气,谷苗出土则根行矣。

    竹太盛密,则宜芟之;不然,则开花而逾年尽死,亦犹人之瘟疫也。此余所亲见者。后阅《避暑录》,亦载此。凡遇其开花,急尽伐去,但留其根,至明春则复发矣。

    广南多巨竹,剖其半,一俯一仰,可以代瓦。《桂海虞衡志》载徭人以大竹为釜,物熟而竹不灼。少室山竹堪为甑。《山海经》,舜林中竹,一节可为船,盖不独为椽已也。   高潘州有疏节之竹,六尺而一节。黎母山有丈节之竹,临贺有十抱之竹,南荒有芾竹,其长百丈。云母竹一节可为船。永昌有汉竹,一节受一斛。罗浮巨竹,围二十尺,有二十九节,节长二丈。此君,巨丽之观,一至于此。

    眉}竹,细竹也,长数尺许。其笋冬夏生,可食。近日黄白仲诗有“眉}竹为椽”之语,误矣。

    东南之美,有会稽之竹箭焉。竹自竹,箭自箭,乃二物也。《异物志》:“箭竹细小劲实,可为箭,故名之。”而竹之用多,又不独为箭已也。

    移花木,江南多用腊月,因其归根不知摇动也。《洛阳花木记》则谓秋社后九月以前栽之,盖过此冱寒。亦地气不同耳。独竹于盛暑烈日中移,得其法,无不成长。盖其坚贞之性,不独耐寒,亦足敌暑。如有德之士,贫贱不移,富贵不淫也。

    竹名妒母,后笋之生必高前笋。竹初出土时,极难长,累旬不盈尺。逮至五六尺时,潜记其处,一夜辄尺许矣。

    武夷城高岩寺后有竹本出土尺许,分两岐直上,此亦从来未见之种。按《宋史·五行志》,天禧间太平兴国寺亦有此。而大中祥符间,黄州、江陵、武冈、晋原诸处且以祥瑞称贺矣。(按陶谷《清异录》载浙中有天亲竹,皆双岐,自是一种)

    芝兰生于空谷,不以无人而不香,然芝实无香也。兰,闽中最多,其于深山无人迹处,掘得之者,为山兰,其香视家兰为甚。人家所种,紫茎绿叶,花簇簇然。若谓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为兰,一干数花,而香不足者为蕙,则今之所种皆蕙耳,而亦恐未必然也。即山谷中绝香之兰,未见有一干一花者。吾闽,兰之种类不一,有风兰者,根不着土,丛蟠木石之上,取而悬之檐际,时为风吹,则愈茂盛,其叶花与家兰全无异也。有岁兰,花同而叶稍异,其开必以岁首,故名。其它又有鹤兰、米兰、朱兰、木兰、赛兰、玉兰,则各一种,徒冒其名耳。

    兰最难种,太密则疫,太疏则枯;太肥则少花,太瘦则渐萎;太燥则叶焦,太湿则根朽;久雨则腐,久晒则病;好风而畏霜,好动而恶洁;根多则欲剧,叶茂则欲分;根下须得灰粪乱发实之,以防虫蚓,清晨须用栉发油垢之手摩弄之,得妇人手尤佳,故俗谓兰好淫也。须置通风之所,竹下池边,稍见日影,而不受霜侵,始不夭折。故北方人以重价购得之,百计不能全活,亦其性然耳。古者,女子佩兰,故内则曰:“妇或赐之兰,则受而献诸舅姑。”燕姑梦天与己兰,文公遂与之兰而御之。《淮南子》曰:“男子植兰,美而不芳,情不相与往来也。”则兰之宜于妇人,其来久矣。

    古人于花卉似不着意,诗人所咏者,不过苤莒、卷耳、蘩之属,其于桃李、棠棣、芍药、菡萏,间一及之。至如梅、桂,则但取以为调和滋味之具,初不及其清香也。岂当时西北中原无此二物。而所用者皆其乾与实耶?《周礼》:“笾人八笾,乾{艹}与焉。”{艹}即梅也,生于蜀者谓之{艹}。《商书》:“若和羹汝作盐梅。”则今乌梅之类是已。可见古人即生青梅未得见也,况其花乎?然《召南》有标梅之咏,今河南、关中,梅甚少也。桂蓄于盆盎,有间从南方至者,但用之入药。未闻有和肉者。而古人以姜、桂和五味。《庄子》曰:“桂可食,故伐之。”岂不冤哉?然余宦西北十余年,即生姜芽,亦不数见也。

    自暗香疏影之句为梅传神,而后高人墨客,相继吟赏不置。然玩华而忘实,政与古人意见相反。闽、浙二吴之间,梅花相望,有十余里不绝者,然皆俗人种之以售其实耳。花时苦寒,凌风雪于山谷间,岂俗子可能哉?故种者未必赏,赏者未必种,与它花卉不同也。

    菊于经,不经见,独《离骚》有“餐秋菊之落英”,然不落而谓之落也,不赏玩而徒以供餐也,则尚未为菊之知已也。即芍药,古人亦以调食。使今人为之,亦大杀风景矣。

    秦诗:“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毛氏注以为驳马,此固无害于义,但木中原有六驳,其皮青白,远望之如兽焉,见崔豹《古今注》。且《诗》下章“山有苞棣。隰有树遂。”据其文意,似皆指草木也。故陆机不从毛氏之说。虽诗人未必拘拘若此,但以为木则相属,以为兽则相远。且止言驳足矣,何必六也?郑诗:“山有乔松,隰有游龙。”龙亦草名。古人之言,往往出奇若此,又岂得指为游戏之龙乎?又宋时里语曰:“斫檀不谛得荚<辶莱>,荚<辶莱>尚可得驳马。”荚<辶莱>与六驳木相似,言伐檀而误得荚<辶莱>,得荚<辶莱>而误以为驳,得驳而误以为驳马,其去本来愈远矣。此见罗愿《尔雅·翼》为拈出之。

    橘渡淮而北,则化为枳,故《禹贡》杨州厥包,橘柚锡贡,盖以其不耐寒,故包裹而致之也。然柚似柚而大,其味甚酸,与橘悬绝,乃得附橘著名幸矣。《广志》曰:“成都有柚大如斗。”今闽、广有一种如瓜者,方言谓之■,盖其蒂最牢,任风抛掷而不坠也,其色味弥劣矣。

    花白色似玉兰,其香酷烈,诸花无与敌者,壬子上巳,余与喻正之郡守禊饮郊外十里之中,异香逆鼻,诸君诧以为奇。余笑谓:“此柚花也。形质既粗,色味复劣,故虽有奇香,无赏之者。”众采而递嗅之,果然。夫香压众花,而名不出里,余至今尚为此君扼腕也。

    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此寄兴之言耳。萱草岂能忘忧?而《诗》之所谓谖草,又岂今之萱草哉?罗氏曰:“谖,忘也。妇人因君子行役,思之不置,故言安得有善忘之草,树之,使我漠然而无所思哉?”然而必不可得也。使果为萱草,何地无之,而乃有安得之叹耶!凡《诗》之言安得者,皆不可得,而设或拟托之词也。后人以萱与谖同音,遂以忘忧名之。此盖汉儒传会之语,后人习之而不觉其非也。萱草一名鹿葱,一名宜男。然鹿葱晏元献已辨其非矣。宜男,自汉相传至今,未见其有明验也。

    古人于瓜极重,《大戴礼夏小正》:“五月乃瓜,八月剥瓜。”《幽风》:“七月食瓜。”《小雅》:“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今人腌瓜为菹,不可以享下宾,而况祭祖考乎?但古人之瓜亦多种类,非今之西瓜也。西瓜自宋洪皓始携归中国。自此而外,有木瓜、王瓜、金瓜、甜瓜。《广志》所载,又有乌瓜、鱼瓜、蜜筒瓜等十余种。不知古人所云食瓜的是何种?今人西瓜之外无有荐宾客会食者,汉阴贵人梦食敦煌瓜甚美。敦煌,西羌地也。岂此时西瓜已有传入中国者,但不得其种耶?今时诸瓜,其色泽香味,岂复有出西瓜之上者?始信邵平五色,浪得名耳。  《礼》:“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副,析也。既削之,又四析之,而巾覆焉)。为国君者华之,巾以(华中裂之,不四析也)。为大夫累之(累,裸也,谓不以巾覆也)。士■之(谓不中裂,但横断去■而已)。庶人咬之(不横断也)。”古人于一瓜之微,乃极其琐屑若是,既菹以祭,便欲寿考受祜,而食之之法又各有等限,使不逾越,不知何意以此为训?宜乎曹孟德有进一瓜而斩三妾之事也。

    匏亦瓜之类也,与瓠一种,而有甘苦之异。甘者为瓠,《诗》所谓“幡幡瓠叶”是也。苦者为匏不可食,但可用以渡水而已,《诗》所谓“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是也。故夫子谓子路:“吾岂匏瓜也哉?焉能观而不食?”言但可之,观而不可食也。注者乃以系于一处,而不能饮食解之,则凡草木之类皆然,何必匏瓜?此大可笑也。然匏、瓠,古亦通用。《广雅》曰:“匏,瓠也。”惠子谓庄子:“魏王贻我五石之瓠。”则亦匏也。“河汾之宝,有曲沃之悬匏焉”;则亦瓠也。今人以长而曲者为瓠,短项而大腹者为葫芦,即匏也,亦谓之壶。《幽风》:“八月断壶。”冠子,“中流失船,一壶千金”是也。然则壶,嫩而甘者,亦可食,老而苦者,古人皆用以渡水,今人则用以盛水而已。与瓠形质既殊,其熟,瓠先而匏后,而古人通用之者,原一种也。(陆佃《埤雅》断以为二种,固亦无害,乃释匏,而又释壶与瓠为三,误矣。)

    余于市场戏剧中见葫芦多有方者,又有突起成字为一首诗者,盖生时板夹使然,不足异也。最后于闽中见一葫芦,甚长,而拗其颈,结之若绳状。此物甚脆,而蔓系于树腹,又甚大,不知何以能结之?(或云:此理之不可解者也。)

    《南州异物志》载:“蕉有三种最甘好者为羊角蕉;其一如鸡卵;其一如藕子。”此皆芭蕉耳。今闽、广蕉尚有数种:有美人蕉,树叶皆似芭蕉而稍小,开花殷红鲜丽,千叶如槌,经数月不凋谢,摘置瓶中,以水渍之,亦可经一两月也。此蕉最佳,书斋中多植之。有凤尾蕉,其木粗巨,叶长四五尺,密比如鱼刺然,高者亦丈余。又有番蕉,似凤尾而小,相传从流求来者,云:“种之能辟火患。”

    美人蕉,华而不实,吴、越中无此种。顾道行先生移数本至家园植之,花时宾朋亲识,赏者如云,以为从来未始见也。先生喜甚,以美蕉名其轩。今复二十余年,不知何如耳。番蕉,云是水精,故能辟火,将枯时,以铁屑粪之,或以铁丁钉其根,则复活,盖金能生水也,物性之奇有如此者。植盆中不甚长,一年才落一下叶,计长不能寸也。亦不甚作花,余家畜二本,三十年中,仅见两度花耳。花亦似芭蕉,而色黄不实。

    历考史传所载果木,如所云都念猪肉子、猩猩果、人面树者,今皆不可得见,而今之果木又多出于纪载之外者。岂古今风气不同,或昔有而今无,或未显于昔而蕃衍于今也?今闽中有无花果,清香而味亦佳,此即《倦游录》所谓木馒头者。又有一种,甚似皂荚,而实若蒸栗,土人谓之肥皂果,或云即菩提果。至于佛手柑、罗汉果之类,皆不见纪载。山谷中,可充口实,而人不及知者,益多矣。

    牡丹,自唐以前,无有称赏,仅《谢康乐集》中有“竹间水际多牡丹”之语,此是花王等一知己也。杨子华有“画牡丹处极分明”之诗。子华,北齐人,与灵运稍相后。段成式谓隋朝《种植法》七十卷中,初不说牡丹,而《海山记》乃言炀帝辟地为西苑,易州进二十相牡丹,有赭红、红、飞来红等名,何其妄也?自唐高宗后苑赏双头牡丹,至开元,始渐贵重矣。然牡丹原止呼木芍药。芍药之名,著于风人吟咏,而牡丹以其相类,依之得名,亦犹木芙蓉之依芙蓉为名耳。但古之重芍药,亦初不赏其花,但以为调和滋味之具,而牡丹不适于口,古无称耳。今药中有牡丹皮,然惟山中单瓣赤色,五月结子者堪用,场圃所植,不入药也。

    牡丹,自闽以北,处处有之,而山东、河南尤多。《埤雅》云:“丹延以西及褒斜道中,与荆棘无别,土人皆伐以为薪。”未知果否也。余遇濮州曹南一路,百里之中,香风送鼻,盖家家圃畦中俱植之,若蔬菜然。缙绅朱门,高宅空锁,其中自开自落而已。然北地种无高大者,长仅三尺而止。余在嘉兴、吴江所见,乃有丈余者,开花至三五百朵,北方未尝见也。此花,唐、宋之时,莫盛于洛阳,今则徒多而无奇,岂亦气运有时而盛衰耶?

    牡丹各花俱有,独正黄者不可得。不知当时姚氏之种,何以便绝?今天下粉白者最多,紫者次之,正红者亦难得矣。亦有墨色者,须茁牙时,以墨水溉其根,比开花,作蔚蓝色,尤奇也。王敬美先生在关中时,秦藩有黄牡丹盛开,宴客。敬美甚诧,以重价购二本携归,至来年开花,则仍白色耳,始知秦藩亦以黄栀水浇其根,幻为之以欺人也。

    牡丹、芍药之不入闽,亦如荔枝、龙眼之不过浙也。此二者政足相当。近来闽中好事者多方致之,一二年间,亦开花如常,但微觉瘦小,过三年不复生,又数年则萎矣。然北方茉莉,经冬即死,而茉莉不绝者,致之多也。闽人苟不惜赀力,三年一致之,何患无牡丹哉。

    闽中有蜀茶一种,足敌牡丹。其树似山茶而大,高者丈余,花大亦如牡丹,而色皆正红。其开以二三月,照耀园林,至不可正视,所恨者香稍不及耳。然牡丹香亦太浓,故不免有富贵相。蜀茶色亦太艳,政似华清宫肥婢,不及昭阳掌上舞人也。

    世之咏牡丹者,亦自奖借太过。如云“国色天香”犹可,至谓芍药为“近侍芙蓉避芳尘”,“虚生芍药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恐牡丹未敢便承当也。牡丹丰艳有余,而风韵微乏,幽不及兰,骨不及梅,清不及海棠,媚不及荼蘼,而世辄以花之王者,富贵气色易以动人故也。芍药虽草本,而一种妖媚丰神,殊出牡丹之右。譬之名姬娇婢,侍君夫人之侧,恐有识者消魂不在彼而在此。不知世有同余好否?

    杨州琼花,种既不传,论者纷纷。杨用修以为即栀子花,何言之太易也?《齐东野语》言“绝类聚八仙,但色微黄而香”,此与栀子有何干涉?《七修类棠》谓“不但琼花不传,即聚八仙亦不知何似,而以绣裘花当之。”余谓郎仁宝与杨用修皆因不识聚八仙,故遂妄模琼花耳。余在濮州苏观察园中见有花如茉莉,而八朵为一簇,问其人,曰:“聚八仙也。”因之始识聚八仙。而琼花既云绝类,则亦必八朵相簇。若以为栀子,则仅八之一。以为绣裘,而太繁密,与聚八仙愈不相类。但当时既云天下皆无,独扬州一株,则必天生别一奇种,而后人取其孙枝移接他树,安能如其故物?而必求目前常有之花以实之,宜乎说之益混也。  瑞香原名睡香。相传庐山一比丘僧,昼寝山石下,梦寐之中,但闻异香酷烈,觉而寻之。因得此花,故名睡香。后好事者奇其事,以为祥瑞,乃改为瑞。余谓山谷之中,奇卉异花,城市所不及知者何限,而山中人亦不知赏之。三吴最重玉兰,金陵天界寺及虎丘有之,每开时,以为奇玩,而支提、太姥道中,弥山满谷,一望无际,酷烈之气,冲人头眩。又延平山中,古桂夹道,上参云汉,花坠狼藉地上,入土数尺。固知荆山之人,以玉抵鹊,良不诬也。

    子美于蜀不赋海棠,此未必有别意,亦偶不及之耳。且诗中花谱不及之者亦多,何独海棠也?自郑谷有“子美无情为发扬”之语,而宋人动以为口实。至谓子美母名海棠者,不知出于何书,亦可谓穿凿之甚矣。

    《诗》“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木槿也,朝开暮落。妇人容色之易衰,若此诗之寄兴,微而婉矣。然花之朝开暮落者,不独槿花,如蜀葵、茉莉、木芙蓉、枣花皆然,而银杏花一开即落,又速于木槿也,但木槿色稍艳耳。

    《本草纲目》谓:“菊,春生夏茂,秋华冬实。”然菊何尝有实?此与《离骚》落英同误矣。牡丹与桂,间有实者,牡丹实可种,而桂不可种也。竹有花者,而未见其实。然竹花逾年即死,谓之竹米,此乃竹之疫,非花也。杨用修谓“余千有竹,实大如鸡子。”此老语多杜撰,吾未敢信。

    世传黄杨无火,入水不沉,此未之试,或不尽然也。物皆易长,而此木最难长,故有厄闰之说,言闰年则缩入土。此说亦未必然,但状其不长耳。金陵僧寺斋前多植为玩,往往游处三十余年而不能高咫尺者,柔嫩如故,不但不长,亦不老也。

    白{艹咎}可以血玉。嘉荣之草,服者不霆。血玉者,染玉使作血色也。不霆者,令人不畏雷霆也。此二语甚奇。

    《拾遗记》载:“紫泥菱茎如乱丝,一花千叶,根浮水上,实沉泥中,食之不老。”今赵州宁晋县有石莲子,皆埋土中,不知年代,居民掘土,往往得之,有数斛者,其状如铁石,而肉芳香不枯,投水中即生莲叶,食之令人轻身延年,愈泻痢诸疾。今医家不察,乃以番莲子代之,苦涩腥气,嚼之令人呕逆,岂能补益乎?

    古人重口实,故梅被横差调羹,芍药、杏、桂屈作酱酪。自唐而后,稍稍为花神吐气矣,然徒赏其华,而不知究其用。古人所以忘秋实之叹也。传记所载卢怀慎作竹粉汤,蔺先生作兰香粥,刘禹锡作菊苗荠,今人有以玫瑰、茶薇、牡丹诸花片蜜渍而啖之者。芙蓉可作粥,亦可作汤。闽建阳人多取兰花,以少盐水渍三四宿,取出洗之,以点茶,绝不俗。又菊蕊将绽时,以蜡涂其口,俟过时,摘以入汤,则蜡化而花茁,馨香酷烈,尤奇品也。但兰根,食之能杀人,不可不慎。

    司马温公有晚食菊羹诗:“采撷授厨人,烹沦调甘酸。毋令姜桂多失彼真味完。”古今餐菊者多生咀之,或以点茶耳,未闻有为羹者。亦不知公之所羹者,花耶?叶耶?今人有采菊叶煎面饼食之者,其味香,尤胜枸杞饼也。

    《月令》曰:“菊有黄华。”黄者,天地之正色也。凡香,皆不以色名,而独菊以黄花名,亦以其当摇落之候而独得造化之正也。然世人好奇,每以绯者、墨者、白者、紫者为贵,至于黄,则寻常视之矣。菊种类最多,其知名者,不下三十余种。其栽培之方,亦甚费力。余在复州,见好事家,菊花有长八尺者,花巨如碗,后为吴兴司理偶得佳种,自课植之,芟其繁枝,去其旁蕊,只留三四头,洎秋亦高七尺许,大亦如之。过此不能常在宅中,即有其种,不复长矣。庚戌秋,在京师始习见以为常,盖贵戚之家善于培植故也。

    人生看花,情景和畅,穷极耳目,百年之中,能有几时?余忆司理东郡时,在曹南一诸生家观牡丹,园可五十余亩,花遍其中,亭榭之外,几无尺寸隙地,一望云锦,五色夺目。主人雅歌投壶,任客所适,不复以宾主俗礼相恩。夜复皓月,照耀如同白昼,欢呼谑浪,达旦始归。衣上余香,经数日犹不散也。又十余年,在长安一戚家看菊,勋高堂五楹,主客几筵之外,盆盎密砌,间色成列,凡数百本,末皆齐正如一,无复高下参差。左右顾盼,若一幅霞笺然。既而移觞中堂,以及曲房夹室,回廊耳舍,无不若是者。变童歌舞,委蛇其中,兼以名画古器,琴瑟图书,纵横错陈,不行觞政,不谈俗事。虽在画栏朱拱之内,萧然有东篱南山之致。盖生平看花极乐境界,不过此二席耳。居诸如流,每一念之,恍如梦寐中也。

    得胜花者,未必有胜地;得胜地者,未必有胜时;得胜时者,未必有胜情;得胜情者,未必有胜友。雕栏画栋,委巷村尘,非地也;凄风苦雨,炎昼晦夜,非时也;宦情生计,愁怀病体,非情也;高官富室,村妓俗人,非友也。具花情,然后择花友;偕花友,然后谋花地;定花地,然后候花时;庶几岁一遇过之矣,然而不可必得也。淳熙《如皋志》所谓“李嵩者,自八十看花,至一百九岁而终,无一岁不预焉”,可谓厚幸矣,而吾犹窃有恨也,彼蹉跎于壮年,而徒于末景也。

    欧阳文忠在滁州,命属吏治花,所谓“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者,可谓得种花之妙谛矣。滁为江北,花视南方较少,若吾闽、广则四时不绝之花,人人力可办,不待教也。今姑毋论其他,只兰、桂二种,已可贯四时矣。闽中桂尝以七月开花,直到四月而止,五六二月长芽之候,芽成叶则复花矣。兰则自春徂冬,无不花者。故有四季兰之名,其它相踵而发者,固不可一二数也。

    今朝廷进御,常有不时之花,然皆藏土窖中,四周以火逼之,故隆冬时即有牡丹花。计其工力,一本至十数金,此以难得为贵耳。其实不时之物,非天地之正也。大率北方花木,过九月霜降后,即掘坑堑深四尺,花其中,周以草秸而密瘗之,春分乃发,不然即槁死矣。南方携入北者,如梅、桂、栀子之属,尤难过腊,至茉莉,则百无一存矣。

    凡花少六出者,独栀子花六出,其色香亦皆殊绝,故段成式谓即エ葡花,杨用修谓即杨州琼花,然皆非也。此花在闽中,极多且贱,与素馨、茉莉皆不择地而生者,北至吴、楚始渐贵重耳。茉莉在三吴,一本千钱,入齐辄三倍酬直。而闽、广家家植地编篱,与木槿不殊。至于蔷薇、玫瑰、荼蘼、山茶之属,皆以编篱,以语西北之人,未必信也。  蜀孟泉僭拟宫阙,于成都四十里,尽种木芙蓉,每至秋时,铺以锦绣,高下相照,谓左右曰:“真锦城也。然木芙蓉极易长,离披散漫,至不可耐;及其衰也,残花败叶,委藉狼狈,萧索之状,无与为此。此与朝菌、木槿何异?而乃夸以为丽?其败亡也,不亦宜乎?

    兖州张秋河边有挂剑台,云即徐君墓,季札所挂剑处也。台下有草,一竖一横,如人倚剑之状,食之能愈人心疾。余谓此草不生它所,而独产挂剑台,岂季子义气所感而生耶?至于疗人心疾之说,亦不过廉顽立懦之遗意耳。不知其偶然耶?抑好事者附会之也?余在张秋觅所谓挂剑草者,台前后乃无有,而邻近民庄或有之。至水部署中,亦间有数茎。此岂闻挂剑之风而兴起者耶?可为一笑也。

    有睡草,亦有却睡之草;有醉草,亦有醒醉之草;有宵明之草,亦有昼暗之草;有夜合之草,亦有夜舒之草;物性相反,有如此者。

    丘文庄谓棉花自元始入中国,非也。棉花虽有草木二种,总谓之木棉花。其实木种者,乃班枝花,非棉花也。唐李商隐诗:“木棉花发鹧鸪飞。”《通鉴》,梁武帝木棉皂帐,史注释甚详,与今棉花无异,但云江南多有之。今则燕、鲁、燕、洛之间尽种之矣,岂元时始求种于江南,而令北地种之耶?若谓自虏地入中国,则虏地何尝有棉花?汉中行说教匈奴得汉絮,驰荆棘中,即裂示,不如毡貉之厚也。况棉花极畏寒,齐地若霜早,则花皆无收,故宜于闽、广,今反谓其自北而至,可乎?

    人有召箕仙,以白鸡冠请诗者,即书曰:“鸡冠本是胭脂染。”其人曰:“误矣,乃白色者也。”复续曰:“洗却胭脂似粉妆。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犹带一头霜。”又有召仙以红梅为题,以俦头牛为韵,箕云:“雪骨冰肌孰与俦?”人曰:“所求乃绛梅,非白也。”良久书曰:“点些颜色在枝头。牧童睡起朦胧眼,错认桃林欲放牛。”二诗颇有致,而事绝相类,岂好事者为之耶。

    闽中山谷溪涧间,有草蔓生类兔耳,而色正碧,菁翠妍,异于他卉,植移盆中,甚有幽致,殊胜菖蒲、踯躅也。但性畏日,稍叹即槁,须置池畔岩侧,浓阴倒石之下。余行天下,未有见此草者。

    芝者,菌、蕈同类,本非难得之物,但以产于室内梁间,非意得之,故为瑞耳。若山谷间,朽木雨,自然丛生,朝夕云霞薰蒸,自成五色,无足异者。宋景德间,天书兴,丁谓献芝至十余万本。政和间,花石纲兴,郡守李文仲采及三十万本。有一本数千叶,众色咸备,是可谓之瑞乎?

    菌、蕈之属多生深山穷谷中,蛇虺之气薰蒸,易中其毒。《西湖志》载:“宋吴山寺产菰,大如盘,五色光润,寺僧以献张循王。王以进高宗。高宗复诏还寺。往返既久,有汁流下,犬舐之,立毙,始大惊戒,瘗之。又有笑菌,食者笑不止,名“笑矣乎”,柳子厚有文纪之。今闽人多取菌,克油作菜油,市人食者,辄大吐委顿,其毒甚者,遂至杀人,不可不慎也。

    凡菌为羹,照人无影者,不可食。《夷坚志》载:“金溪田仆食蕈,一家呕血,死者六人,惟丘岑幸以痛饮而免,盖酒能解毒也。”又嘉定乙亥,僧德明游山,忽得奇菌,归以供众,毒发,僧行死者十余人,德明亟尝粪获免。有日本僧定心者,宁死不污,至肤理拆裂而死,至今庵中藏有日本度牒。其僧姓平氏,日本国、东京、相州、行香县、上守乡、元胜寺僧也。宁死非命,不污其口,亦庶几陈仲子之风矣。

    嘉靖壬子四月,金陵有井皮行者,于其家竹林中得一大菌。烹而食之,数口皆毒死。又有张椿种瓜为业,圃中留一瓜,极大者,以自奉,方食两片即死,闻其气者亦病。乃知异常之物,不可轻食。《太平广记》载:“李崇真在蜀,庭中有一橘,大而晚熟,有小孔如针,宾僚惊异,欲表进之,久而乃罢。及剖,则有赤斑蛇蟠其中。又韦皋镇成都,有柑大如斗,欲以进,医者昝殷在座,固持不可,请以针刺其蒂,流血沾席,骇而剖之,乃两头蛇也。可不戒哉!

    学而不行谓之视肉。《山海经》:“狄山有视肉。”注:“聚肉形如牛肝,有两目,食之至尽,寻复生如故。”《太平广记》载:“兰溪萧静之掘地得物,如人手霍,而食之甚美,后遇一道士诘之。道士曰:‘此肉芝也,寿等龟、鹤矣。’”《江邻几杂志》云:“徐稹廷评于户州河次,得一小儿,手无指,惧而弃之。”此政所谓肉芝者也。狄山所产,想亦此类。

    槐花黄,举子忙;枇杷黄,医者忙。

    滇中有鸡踪,盖菌、蕈类也,以形似得名。其油如酱,可以点肉,亦闽中乌念酱之类也。

    俗云:“黄金无假,阿魏无真。”阿魏生西域中,一名合昔泥。其树有汁,沾物即化,人多牵羊、豕之类系树下,遥以物撼其树汁,落则羊、豕皆成阿魏矣。树上之汁终不可得,故云无真也。其味辛平无毒,杀诸虫,破症瘕,下恶除邪,解虫毒,且其气极臭而能止臭。彼中以淹羊肉甚美,中国止入药物而已。又有马思答吉者,似椒而香酷烈,以当椒用。有回回豆,状如椿子,磨入面中,极香,兼去面毒。

    特迦香出弱水西,形如雀卵,色颇淡白,焚之,辟邪去秽,鬼魅避之。叭香出叭国,色黑,熟之不甚香,而可和诸香,亦能辟邪魅。京师有赁宅住者,其宅素凶,既入,不能便移,但日焚叭香一罅。至夜中,其子闻鬼物相与语曰:“彼所焚何物?令我头痛不堪。当相率避之。”越二日,宅遂清吉无患。乃知《博物志》载汉武帝焚西使香,宫中病者尽起;徐审得鹰嘴香焚之,一家独不疫疾,当不诬也。

    永乐初,天妃宫有鹳卵,为寺僧所烹,将熟矣。老僧见其哀鸣,命取还之,数时雏出。僧惊异,探其巢,得香木尺许,五采如锦,持以供佛。后有倭奴见,以五百金买之。问何物,曰:“此仙香也,焚之,死人可生,即返魂香也。  安息香能聚鼠,其烟白色如缕,直上不散。又狼粪烟亦直上,故烽堠用之。北虏毡帐中,数百人共处,中支一锅,其烟直透顶孔而出,烧狼粪故也。

    血竭一名骐ら竭,出南番中,广州亦有之。树高数丈,叶以樱桃,而有三棱脂液,滴下如胶饴状,久而坚凝,色如乾血,又能破积血,止金疮血,故以血竭名也。洪熙初,李祭酒时勉因上元夜拾坠金钗,俟其人至,还之,乃千户之妇也。夫妇德公甚厚,馈遗俱不受。乃出药物一片,曰:“此名血竭,出于异国,往年征交广所得,既不费财,而可备缓急,愿公纳之。”公乃受,以语夫人。后公以言事忤旨,为金瓜槌折其肋几殆,召医视之,曰:“伤颇重,可为也,但须真血竭。”夫人即取畀之,遂得苏。时论以为还金之报也。一云:是紫镏树之脂,验者以透指甲为真。

    汉唐郎署近侍皆赐鸡舌香以防口过。香鸡舌即丁香也,有雌雄二种,雌者大而良,俗名母丁香。颗粒如山茱萸。击破有纵理。解为两向。若鸡舌状。故名广州有之。

    沉香树类椿,细枝紧实,未烂者为青桂黑坚;沉水者为沉香;带斑点者为鹧鸪沉;半沉者为{艹栈}香;形像鸡骨者为鸡骨香;像马蹄者为马蹄香;在土中成薄片者为龙鳞香;亚于沉香为速香;不沉者为黄香,交州人谓之蜜香,《佛经》谓之阿迦炉香;一物而异名如此,近于果中之莲、藕矣。用修所记,一香七名者,误也。

    宋宣和间,宫中所焚异香有笃耨、龙涎、亚悉、金颜、雪香、褐香、软香之类。今世所有者,惟龙涎耳。又有瓠香,猊眼香,皆不知何物。

    龙涎于诸香中最贵。《游宦纪闻》云:“每两不下百千,次者亦五六十千。近海旁,常有云气罩山间者,龙睡其下也。土人相约更守。或半载,或二三载,云散则龙去矣,往迹之,必得龙涎,或五七两,或十余两。”又言:“大海洋中有旋涡,龙伏其下,涎常涌出,为风吹日晒,结成一片。”《岭外杂记》云:“龙枕石睡,涎沫浮水积而能坚。”余问岭南诸识者,则曰:“非龙涎也,乃雌雄交合,其精液浮水上,结而成耳。”果尔,则腥秽之物,岂宜用之清净之所哉?今龙涎气亦果腥,但能收敛诸香,使气不散,虽经十年,香味仍在,故可宝也。

    吕惠卿对神宗言:“凡草木,皆正生嫡出,惟蔗侧种,根上庶出,故字从庶。”然薯蓣亦侧种旁出也。嵇含草木状作竿蔗,谓其挺直如竹竿也,今人乃作甘蔗,误矣。

    《易》曰:“苋陆。”陆,商陆也,下有死人,则上有商陆,故其根多如人形,俗名樟柳根者是也。取之之法,夜静无人,以油炙枭肉祭之,俟鬼火丛集,然后取其根,归家以符炼之,七日即能言语矣。一名夜呼,亦取鬼神之义也。此草有赤、白二种,白者入药,赤者使鬼。若误服之,必能杀人。又《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杜鹃初鸣,田家候之。此鸟昼夜鸣,血流不止,至商陆子熟,乃止。”盖商陆未熟之前,正杜鹃哀鸣之候,故称夜呼也。    ●卷十一·物部三
   
    古人造茶,多舂令细末而蒸之。唐诗“家僮隔竹敲茶臼”是也。至宋始用碾。揉而焙之,则自本朝始也。但揉者,恐不若细末之耐藏耳。

    苏才翁与蔡君谟斗茶,蔡用惠山泉水,苏茶稍劣,改用竹沥水煎,遂能取胜。然竹沥水岂能胜惠泉乎?竹沥水出天台,云彼人将竹少屈,而取之盈瓮,则竹露,非竹沥也。若医家火逼取沥,断不宜茶矣。

    闽人苦山泉难得,多用雨水,其味甘,不及山泉,而清过之。然自淮而北,则雨水苦黑,不堪烹茶矣。惟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绝佳。夫雪固雨所凝也,宜雪而不宜雨,何故?或曰:北地屋瓦不净,多秽泥涂塞故耳。

    宋初闽茶,北苑为之,最初造研膏,继造腊面;既又制其佳者为京挺,后造龙凤团而腊面废;及蔡君谟造小龙团,而龙凤团又为次矣。当时上供者,非两府禁近不得赐,而人家亦珍重爱惜。如王东城有茶囊,惟杨大年至,则取以具茶,它客莫敢望也。元丰间造密云龙,其品又在小团之上。今造团之法皆不传,而建茶之品亦还出吴会诸品之下。其武夷、清源二种,虽与上国争衡,而所产不多,十九馋鼎,故遂令声价靡不复振。

    今茶品之上者,松萝也,虎丘也,罗芥也,龙井也,阳羡也,天池也,而吾闽武夷、清源、鼓山三种可与角胜。六合、雁荡、蒙山三种,祛滞有功,而色香不称,当是药笼中物,非文房佳品也。

    闽,方山、太姥、支提,俱产佳茗,而制造不如法,故名不出里。余尝过松萝,遇一制茶僧,询其法,曰:“茶之香原不甚相远,惟焙者火候极难调耳。茶叶尖者太嫩,而蒂多老。至火候匀时,尖者已焦,而蒂尚未熟。二者杂之,茶安得佳?”松萝茶制者,每叶皆剪去其尖蒂,但留中段,故茶皆一色,而功力烦矣,宜其价之高也。闽人急于售利,每斤不过百钱,安得费工如许?即价稍高,亦无市者矣。故近来建茶所以不振也。

    宋初团茶,多用名香杂之,蒸以成饼;至大观、宣和间,始制三色芽茶,漕臣郑可间制银丝冰芽,始不用香,名为胜雪。此茶品之极也。然制法方寸新钅夸,有小龙蜿蜒其上,则蒸团之法尚如故耳。又有所谓白茶者;又在胜雪之上,不知制法云何,但云崖林之间,偶然生出,非人力可到,焙者不过四五家,家不过四五株,所造止于一二■而已。进御若此,人家何由得见?恐亦菖<蜀犬>之嗜,非正味也。

    《文献通考》:“茗有片有散。片者即龙团旧法,散者则不蒸而乾之,如今之茶也。”始知南渡之后,茶渐以不蒸为贵矣。

    古时之茶,曰煮,曰烹,曰煎。须汤如蟹眼,茶味方中。今之茶惟用沸汤投之,稍着火,即色黄而味涩,不中饮矣。乃知古今之法。亦自不同也。

    昔人喜斗茶,故称茗战。钱氏子弟取上瓜,各言子之的数,剖之以观胜负,谓之瓜战。然茗犹堪战,瓜则俗矣。

    薛能《茶诗》云:“盐损添常戒,姜宜煮更黄。”则唐人煮茶多用姜、盐,味安得佳?此或竟陵翁未品题之先也。至东坡《和寄茶诗》云:“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则业觉其非矣。而此习犹在也,今江右及楚尚,人有以姜煎茶者,虽云古风,终觉未典。

    以绿豆微炒,投沸汤中,倾之,其色正绿,香味亦不减新茗。宿村中觅茗不得者,可以此代。

    北方柳芽初茁者,采之入汤,云其味胜茶。曲阜孔林楷木,其芽可烹。闽中佛手柑、橄榄为汤,饮之清香,色味亦旗枪之亚也。

    昔人谓:“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味。”蒙山在蜀雅州,其中峰顶尤极险秽,蛇虺虎狼所居,得采其茶,可蠲百疾。今山东人以蒙阴山下石衣为茶当之,非矣。然蒙阴茶性亦冷,可治胃热之病。

    凡花之奇香者皆可点汤。《尊生八笺》云:“芙蓉可为汤。”然今牡丹、蔷薇、玫瑰、桂菊之属,采以为汤,亦觉清远不俗,但不若茗之易致耳。

    酒者扶衰养疾之具,破愁佐药之物,非可以常用也。酒入则舌出,舌出则身弃,可不戒哉?

    人不饮酒,便有数分地位。志识不昏,一也;不废时失事,二也;不失言败度,三也。余尝见醇谨之士,酒后变为狂妄,勤渠力作,因醉失其职业者,众矣。况于丑态备极,为妻孥所姗笑,亲识所畏恶者哉?《北窗琐言》载:“陆相,有士子修谒,命酌,辞以不饮。陆曰:‘诚如所言,已校五分矣。’”盖生平悔吝有十分,不为酒困,自然减半也。

    吾见嗜酒者,晡而登席,夜则号呼,旦而病酒,其言动如常者,午未二晷耳。以昼夜而仅二晷,如人则寿至百年,仅敌人二十也。而举世好之不已,亦独何异?

    酒以淡为上,苦冽次之,甘者最下。青州从事,向擅声称,今所传者,色味殊劣,不胜平原督邮也。然从事之名,因青州有齐郡,借以为名耳。今遂以青州酒当之,恐非作者本意。

    京师有薏酒,用薏苡实酿之,淡而有风致,然不足快酒人之吸也。易州酒胜之,而淡愈甚。不知荆高辈所从游,果此物耶?襄陵甚冽,而潞酒奇苦。南和之刁氏,济上之露,东郡之桑落,浓淡不同,渐于甘矣,故众口虽调,声价不振。

    京师之烧刀,舆隶之纯绵也,然其性凶惨,不啻无刃之斧斤。大内之造酒,阉竖之菽粟也,而其品猥凡,仅当不膻之酥酪羊羔。以脂入酿,呷麻以口为手,几于夷矣,此又仪狄之罪人也。

江南之三白,不胫而走半九州矣,然吴兴造者胜于金昌,苏人急于求售,水米不能精择故也。泉冽则酒香。吴兴碧浪湖、半月泉、黄龙洞诸泉皆甘冽异常,富民之家多至慧山载泉以酿,故自奇胜。

    “雪酒金盘露”,虚得名者也,然尚未坠恶道;至兰溪而滥恶极矣。所以然者,醇酽有余,而风韵不足故也。譬之美人,丰肉而寡态者耳。然太真肥婢,宠冠椒房,金华酤肆,户外之屦常满也,故知味者实难。

    闽中酒无佳品。往者,顺昌擅场,近则建阳为冠。顺酒卑卑无论,建之色味欲与吴兴抗衡矣,所微乏者,风力耳。

    北方有葡萄酒、梨酒、枣酒、马奶酒,南方有蜜酒、树汁酒、椰浆酒,《酉阳杂组》载有青田酒;此皆不用曲蘖,自然而成者,亦能醉人,良可怪也。

    荔枝汁可作酒,然皆烧酒也。作时,酒则甘,而易败。邢子愿取佛手柑作酒,名佛香碧,初出亦自馨烈奇绝,而亦不耐藏。江右之麻姑,建州之白酒,如饮汤然,果腹而已。

    《鄱阳为酒赋》曰:“清者为酒,浊者为醴。清者圣明,浊者顽。”此唐人中圣之言所自出也。但醴酒醇甘,古人以享上客。楚元王尝为穆生设醴,岂得谓之顽?”盖善饮酒者,恶甘故也。

    唐肃宗张皇后以云脑酒进帝,欲其健忘也。顺宗时,处士伊初玄入宫,饮龙膏酒,令人神爽也。此二者正相反。(《酉阳杂俎》:鹘生三子,一为玄即鸱字。)

    古人量酒多以升、斗、石为言,不知所受几何。或云米数,或云衡数。但善饮有至一石者,其非一石米及百斤明矣。按《朱翌杂记》云:“淮以南酒皆计升:一升曰爵,二升曰瓢,三升曰觯。”此言较近。盖一爵为升,十爵为斗,百爵为石。以今人饮量较之,不甚相远耳。

    宋杨大年于丁晋公席上举令云:“有酒如线,遇斟则见。”丁公云:“有饼如月,遇食则缺。”

    红灰,酒品之极恶者也,而坡以“红友胜黄封”;甜酒味之最下者也,而杜谓“不放香醪如蜜甜”。固知二公之非酒人也。

    今人以秀才为措大。措者,醋也,盖取寒酸之味。而妇人妒者,俗亦谓之吃醋,不知何义。昔范质谓人能鼻吸三斗醇醋,便可作宰相。均一醋也,何男子吸之便称德量,而妇人吃之反为娟嫉之名耶?亦可笑之甚也。

    刘禹锡《寒具》诗云:“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搓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匾佳人缠臂金。”则为今之馓子明矣。宋人因林和靖《寒食诗》有寒具,遂解以为寒食之具,安知和靖是日不尝馓子耶?

    礼有醢酱、卵酱、芥酱、豆酱,用之各有所宜,故圣人不得其酱不食。今江南尚有豆酱,北地则但熟面为之而已,宁办多种耶?又桓谭《新论》有廷酱;汉武帝有鱼肠酱;南越有■酱;晋武帝《与山涛书》致鱼酱;枚乘《七发》有芍药之酱;宋孝武诗有匏酱;又《汉武内传》有连珠云酱、玉津金酱;《神仙食经》有十二香酱;今闽中有蛎厉酱鲎酱、蛤蜊酱、虾酱;岭南有蚁酱。则凡聂而切之腌藏者概谓之酱矣,乃古之醢,非酱也。

    羹之美者,则彭{铿}之斟雉,伊尹之烹鹄,陈思之七宝,明皇之甘露。黄颔之霍,虞所遗;仓庚之肉,郗氏止妒。元和之龙,东郡之枭。子公以鼋乱郑,子期以羊覆国。鲍能救伍,熊可亡纣。至以赞皇一杯,费钱三万,暴殄极矣。彼千里{艹}菰,碧涧香芹,杜云“锦带苏制,玉糁罗浮之骨董。”洪州之乐道,箕季之瓜匏,窦俨之双晕,仰山之道场,陶家之十远,吴淑玉杵之咏,相如露葵之赋,仅果措大之腹,难入八珍之谱;临海之猴头,交趾之不录,岭南之象鼻,九真之蚕蛹,俗已近夷,不如藜藿。

    今大官进御饮食之属,皆无珍错殊味,不过鱼肉牲牢,以燔炙浓厚为胜耳。不独今日为然也。《周礼》:“王之膳以八珍。”八珍者:淳熬也,淳母也,炮豚也,炮羊也,捣珍也,渍也,熬也,肝贤也。此皆燥肠之鸩毒,焦胃之斧斤也。其它风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羞用百有二十品,酱用百有二十瓮。然口不尝藜藿之味,目不视盐菽之祭,徒以耗津液,滑天和耳。曾谓周公作法于俭,而肯饕餮训后世哉?

    龙肝凤髓,豹胎麟脯,世不可得,徒寓言耳。猩唇獾炙,象约驼峰,虽间有之,非常膳之品也。今之富家巨室,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此以明得意,示豪举则可矣,习以为常,不惟开子孙骄溢之门,亦恐折此生有限之福。《孟子》所谓“饮食之人,则人贱之”者,此之谓也。

    枚乘《七发》所谓“刍牛肥狗,熊番鲤脍,秋黄白露,楚苗安胡”者,可见当时之珍味止于是耳。其于“荔支子鹅,鱼廷蟹霍”,固不数数然也。五方之人,口食既殊,肠胃亦异。海峤之人,久住北方,啖面食炙,辄觉唇焦胃灼;亦犹北人至南方,一尝海物,辄苦暴下,其于蟹鲎蛑蝤之属,不但不敢食,亦不敢见之。始信《周礼》所载八珍皆淳熬之类,亦其所习然也。

    黄鸟食之已妒;鱼,食之止骄;ジス,食之不饥;算余,食之不醉;鲭鱼,食之已狂;人鱼,食之已痴;古有斯语,未谂其然也。

    人之口腹,何常之有?富贵之时,穷极滋味,暴殄过当,一过祸败,求藜藿充饥而不可得。石虎食蒸饼,必以乾枣、胡桃瓤为心,使坼裂方食;及为冉闵所篡,幽废,思其不裂者而无从致之。唐东洛贵家子弟,饮食必用炼炭所炊,不尔便嫌烟气;及其乱离饥饿,市脱粟饭食之,不啻八珍。此岂口腹贵于前而贱于后哉?彼其当时所为拣择精好,动以为粗恶而不能下咽者,皆其骄奢淫佚之性使然,非天生而然也。吾见南方膏粱子弟,一离襁褓,必择甘毳温柔,调以酥酪,恐伤其胃,而疾病亦自不少。北方婴儿,卧土炕,啖麦饭,十余岁不知酒肉,而强壮自如。又下一等,若乞丐之子,生即受冻忍饿,日一文钱,便果其腹。人生何常?幸而处富贵,有赢余时,时思及冻馁,无令过分,物无精粗美恶,随遇而安,无有选择于胸中,此亦“动心忍性”之一端也。子瞻兄弟南迁,相遇梧藤间,市饼,粗不可食,黄门置筋而叹,子瞻已尽之矣。二苏之学力、识见,优劣皆于是卜之。吾生平未尝以饮食呵责人,其有不堪,更强为进。至于宦中,尤持此戒。每每以语妻孥,然未必知此旨也。
孙承佑一宴,杀物千余;李德裕一羹,费至二万。蔡京嗜鹌子,日以千计;齐王好鸡跖,日进七十。江无畏日用鲫鱼三百,王黼库积雀三楹。口腹之欲,残忍暴殄,至此极矣!今时王侯阉宦尚有此风。先大夫初至吉藩,过宴一监司,主客三席耳,询庖人,用鹅一十八,鸡七十二,猪肉百五十斤,它物称是,良可笑也!

    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六畜。食水产者,螺蚌蟹蛤,以为美味,不觉其腥也;食六畜者,狸兔鼠雀,以为珍味,不觉其膻也。若南方之南,至于烹蛇酱蚁,浮蛆刺虫,则近于鸟矣;北方之北,至于茹毛饮血,拔脾沦肠,则比于兽矣。圣人之教民火食,所以别中国于夷狄,殊人类于禽兽也。

    晋文公时,宰人上炙而发绕之,召而让焉,以辩获免。汉光武时,陈正为大官令,因进御膳,黄门以发炙中,帝怒,将斩正,后乃赦之。宋时有侍御史上章弹御膳中有发,曰:“是何穆若之容?忽睹鬈如之状!”当时以为笑柄。谄臣妄言,不足责也,而文公、光武、仁明之王。反不及楚庄王之吞蛭,何耶?

    中山君以一杯羹亡国,以一壶浆得士二人;顾荣以分炙免难;庾悦以悭炙取祸。《诗》云:“民之失德,乾饣侯以愆。”噫,宁独民哉!吾独怪刘毅负英雄之名,乃效羊斟、司马子期之所为。修怨于口腹之末,宜其志业之不终也。

    《文选》有“寒寒鳖”。《崔る传》亦有“鸡寒七启,寒芳苓之巢龟”。李善注:“寒。今正肉也。”《广韵》:“煮肉熟食曰正。”然寒字甚佳,而煮熟之义,极甚肤浅,良可笑也。但古人制造多方,《周礼》膳羞之政,凡割烹煎和之事,辨体名肉物及百品味,各有所宜,似非若后世之庖人一味煮而熟之已也。

    今人之食,既自苟简,而庖人为政,一切调和,醴齐醯醢之属皆无分辨,宴客之时,恒以大镬,合而烹之,及登组而后分,虽易牙不能别其味也。至于火候生熟之节,又无论已。不知物性各有所宜,亦各有所忌。如鸡宜姜,而豕则忌之;鱼宜蒜,而羊则忌之。古人胜臊膻香,死生鲜薨,炮炙醢,秩然有条,不相紊乱。至于食齐宜春,羹齐宜夏,酱齐宜秋,饮齐宜冬。凡和则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顺四时之气以节宣之,非徒为口腹已也。今江南人尚多列釜灶,诸品不淆,然官厨已不能守其法矣,况北方乎?

    脍不厌细,孔子已尚之矣。脍即今鱼肉生也,聂而切之,沃以姜椒诸剂。闽、广人最善为之。昔人所云:“金荠玉,缕细花铺。”不足奇也。据史册所载,昔人嗜脍者最多,如吴昭德、南孝廉皆以喜斫脍名。余媚娘造五色脍,妙绝一时。唐俭、赵元楷,至于衣冠亲为太子斫脍。今自闽、广之外,不但斫者无人,即啖者亦无人矣。《说文》:“脍,细切肉也。”今人以杀人者为刽子手,刽亦断切之义,与脍同也。(按脍亦谓之肃刂。齐东昏侯时谣曰:“赵鬼食鸭”。肃刂注:“细М肉,杂以姜桂”是也。)

    六朝时呼食为头。晋元帝谢赐功德净馔一头,又谢齐功德食一头,又刘孝威谢赐果食一头。一头即今一筵也。然古未前闻,不知何义。

    饼,面食也,方言谓之馄饨,又谓之饣长。然馄饨即今馒头耳,非饼也,京师谓之馍馍。胡饼即麻饼也。石勒讳胡,故改为麻饼。又有蒸饼、豆饼、金饼、索饼、笼饼之异。而唐时有红绫馅饼,惟进士登第日得赐焉,故唐人有“莫嫌老缺残牙齿,曾啮红绫馅饼来”之诗。今京师有酥饼、馅饼二种,皆称珍品,而内用者,加以玫瑰胡桃诸品,尤胜民间所市。又内中所制有琥珀糖,色如琥珀;有倭丝糖,其细如竹丝,而扭成团食之,有焦面气。然其法皆不传于外也。

    上苑之苹婆,西凉之蒲萄,吴下之杨梅,美矣。然校之闽中荔枝,犹隔数尘在也。苹婆如佳妇,蒲萄如美女,杨梅如名妓。荔枝则广寒中仙子,冰肌玉骨,可爱而不可狎也。

    荔枝之味无论,即浓绿枝头,锦丸累垂,射朝霞,固已丽矣,而奇香扑人,出入怀袖,即残红委地,遗芬不散,此岂百果所敢望哉?

    荔枝以枫亭为最,核小而香多也;长乐之胜画,次之,肌丰而味胜也;中观,又次之,色味俱醇而繁多不绝也。三者之外,人间常见,尚有二十余种,如桂林金钟火山之类,品中称劣矣,然犹足为扶余天子也。

    有鹊卵荔枝,小仅如鹊卵,而味甚甘,核如粟大,间有无核者。又有鸡引子,一大者居中,而小者十余环向之,熟则俱熟,味无差别。

    黄香色黄,白蜜色白,江家绿色绿,双髻生皆并蒂,七夕红必以七夕方熟,此皆市上所不恒有者也。

    荔枝核种者多不活,即活亦须二十年,始合抱结子。闽人皆用劣种树,去其上梢,接以佳种之枝,间岁即成实矣。龙目亦然。

    荔枝、龙目皆以一年长叶,一年结子。如遇结子之年,雨水过多,亦不实,而长枝过年,则蕃滋加倍矣。园中树欲其高大,遇结蕊之时,即摘去之,如此数年便可寻丈。

    果将熟时,专有飞盗;缘枝接树,矫捷如风。园丁防之,若巨寇然。瞬息不觉,则千万树皆被渔猎。名曰夜燕。五月初时,有入市,色斑而味酢者,皆夜燕橐中出也。不独戕其生,亦且败其名,可恨莫甚焉。(此果,人未采时,虫鸟不敢侵,一经盗手,群蠹攻之矣。)

    荔支核,性太热,补阴。人有阴症寒疾者,取七枚,煎汤饮之,汗出便差,亦治疝气。

    杨贵妃生于蜀,故好啖荔支。今蜀中不过重庆数树,其实,色味俱劣,不堪与闽中作奴。不知骊山下“一骑红尘”者的从何处来也?滇中沐国府中亦有一树,每实时,以金半盛三五颗,饷藩臬大吏,受之者以白钱一两售其从者。邓汝高学宪在滇日,沐亦致焉,酢甚,不能下咽,归语妻孥,一笑而已。

 白乐天在忠州时,所言荔支之状,至于“朵如蒲桃,浆液甘酸”,可知蜀中荔支形味。闽中生者,岂但如蒲桃,又何尝有些酸味耶?

    传记载:“啖荔支过多内热,当以蜜浆解之。”闽人日啖数百,不觉热也,但过多,恐腹膨胀,少以咸物下之即消矣。

    荔支、龙眼不但以味胜,食之亦皆有益于人。蠲渴补髓,通神益智。《列仙传》云:“有食荔支而得仙者。而龙眼乾之煎汁为饮,尤养心血,治怔忡不寐健忘诸疾。

    人之口食固亦无恒,曹丕称蒲桃则云:“甘而不饣冒,脆而不酸。南方有橘,正裂人牙,时有甜耳。”徐君房之答陈昭则云:“金衣素裹,见苞作贡;向齿自消,良应不及。”则又为橘左袒也。吴中王百谷苦欲以杨梅敌荔支,余与往返论难数百言,终未以为然也。然生长吴中,未尝荔支,固宜轻于持论。凡物须眼所见,则泾、渭自分;合以相并,则妍媸自见。

    《广雅》以龙眼为益智,《尔雅》以益母为茺蔚,其实非也。

    北地有文官果,形如螺,味甚甘,类滇之马金囊,或云即是也。后金囊又讹为槟榔,遂以文官果为马槟榔。不知文官果,树生;马金囊,蔓生也。

    西域白蒲桃,生者不可见,其乾者味殊奇甘,想可亚十八娘红矣。有兔眼蒲桃,无核,即如荔支之焦核也,又有琐琐蒲桃,形如茱萸,小儿食之,能解痘毒。

    (于文定《笔尘》云:“琐琐即及娑之讹。”未知是否。)

    滇中梧桐子,大如豆,其形与它处殊不类。壳光薄不皱,味如松子。又有神黄豆,似五倍子,能令儿童稀痘,然亦不甚验也。

    闽、楚之橘,燕、齐之梨,霜液满口,足称荔支、龙眼之亚矣。闽中梨,初称建阳,今福州有一种,十月方熟,一颗重至二斤,甘酥融液,不可名状。但人家有者,不常见耳。此外有夫人李、佛手柑、菩提果,皆御囿中佳植也。

    余甘与橄榄味相似,而实二物也。《临海异物志》谓余甘即橄榄,误矣。余甘,形大小如弹丸,理如瓜瓣,初入口苦涩,末为甘香。闽,漳、泉亦有之。但余甘少,而橄榄多。世人因东坡有“余甘回齿颊”之语,乃混而一之,可乎?

    齐中多佳果,梨、枣之外,如沙果、花红、桃李、杏、栗之属,皆称一时之秀,而青州之苹婆,濮州之花谢,甜亦足敌吴下杨梅矣。

    杨梅以吴兴太子湾者为佳,紫黑若桑椹,入口甘而不酢。又有一种白色者,名为水精杨梅。余于己酉夏,避暑吴山,臧晋叔见饷数十颗,甘美胜常,家人惊异传玩,以为在吴兴五年所未尝见也。

    青州虽为齐属,然其气候大类江南。山饶珍果,海富奇错,林薄之间,桃、李、楂、梨、柿、杏、苹、枣,红白相望,四时不绝。市上鱼蟹,腥风逆鼻,而土人不知贵重也。有小蟹,如彭越状,人家皆以喂猫、鸭。大至蚌蝤、黄甲,亦但腌藏臭腐而已。使南方人居之,使山无遗利,水无遗族,其富庶又不知何如也。

    五谷者,稻、黍、稷、麦、菽也。郑司农注《周礼》,谓麻、麦、黍、稷、豆,而不及稻,岂郑未至南方耶?王之膳食,用六谷。郑注:“稻、黍、稷、粱、麦、。”又三农生九谷,郑注:“稷、秫、黍、稻、麻、二豆、二麦。”其说互异,恐亦以臆断耳。《炙毂子》云:“九谷者:黍、稷、麻、麦、稻、粱、、大小豆。”《酉阳杂组》云:“九谷者:黍、稷、稻、粱、三豆、二麦。”然北方之谷,尚有粟,有{艹蜀}秫,有荞麦。而豆之属,有黄豆、绿豆、黑豆、江豆、青豆、扁豆、豌豆、蚕豆,不啻三也。南方虽止于稻米,而稻之中已有十数种矣。后稷之时,已称百谷,说者谓五谷之属各有二十,合而为百,近于穿凿。百,成数也。五谷者,举其大言之也。《甘石星经》又谓八谷,应八星。八谷者:黍、稷、稻、粱、麻、菽、麦、乌麻也。其星在河车之北,明则俱熟。

    稻有水、旱二种,又有秫田,其性粘软,故谓之糯米,食之令人筋缓多睡,其性懦也。作酒之外,产妇宜食之。又谓之江米。陶彭泽公亩五十亩,悉令种秫,盖乱离之世,藉酒以度日耳。然督邮一至,便尔解绶,所种秫田,未尝得升合之入也。所谓“张公吃酒李公醉”者耶?书此以发一笑。

    百谷之外,有可以当谷者,芋也,薯蓣也,而闽中有番薯,似山药而肥白过之,种沙地。易生而极蕃衍,饥馑之岁,民多赖以全活。此物北方亦可种也。(按嵇含草木状,有甘储形,似薯蓣,实大如瓯,皮紫,肉白,可蒸食之,想即番薯,未可知也。)

    燕、齐之民,每至饥荒,木实树皮,无不啖者。其有草根为菹,则为厚味矣。其平时如柳芽、榆荚、野蒿、马齿苋之类,皆充口食。园有余地,不能种蔬,竞拔草根腌藏,以为寒月之用。《毛诗》所谓“我有旨蓄”以御冬者,想此类耳。彼讵知南方有凌冬弥茂之蔬耶?

    京师隆冬有黄芽菜、韭黄,盖富室地窖火坑中所成,贫民不能办也。今大内进御每以非时之物为珍,元旦有牡丹花,有新瓜,古人所谓二月中旬进瓜,不足道也。其它花果,无时无之,盖置炕中,温火逼之使然。然经年,树即枯死,盖其气为火所伤故也。至于宰杀牲畜,多以惨酷取味。鹅、鸭之属,皆以铁笼罩之,炙之以火,饮以椒浆,毛尽脱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驴、羊之类,皆活割取其肉,有肉尽而未死者。冤楚之状,令人不忍见闻。夫以供至尊,犹之可也,而巨富戚,转相效尤;血海肉林,恬不为意。不知此辈,何福消受?死后当即坠畜生道中,受此业报耳。
 重束为枣,并束为棘,棘亦枣之类也。《埤雅》曰:“大者枣,小者棘。”棘盖今酸枣之类。而枣树之短者,亦蔓延针刺,钩人衣服。其与荆棘又何别哉?惟修而长之,接以佳种,遂见珍于天下。此亦君子小人之别也。故药中诸果,皆称名于枣,独加大字,明小者不足用也。

    千年人参,根作人形;千年枸杞,根作狗形。中夜时出游戏,烹而食之,能成地仙。然二物固难过,亦难识也。相传女道士师弟二人居深山中,其徒出汲井畔,常见一婴儿,语其师,师令抱至,成一树根,师大喜,构火烹之,未熟,值粮尽,下山化米,师出门而水大涨,不得还。徒饥甚,闻所烹者香美,遂食之,三日啖尽。水落师还,则其徒已飞生矣。又维扬一老叟常扰众酒食,一日,邀众治具,丐者数人捧二盘至,一蒸小儿,一蒸犬也。众呕哕不食,道士恳请不从,乃叹息自食之,且尽,其余分诸丐者,乃谓众曰:“此千岁人参枸杞,求之甚难,食之者白日升天。吾感诸公延遇,特以相报,而乃不食,信乎仙分之难也。”言未已,群丐化为金童玉女,拥道士上升矣。夫此二者,或遇之而不能识,或识之而不得食,而弟子及丐者以无意得之,岂非命而何?

    食松实,形体生毛,两目更方。山中毛女食柏叶,不饥不寒,不知年岁。彭{铿}常食桂芝,八百余岁。赤将子舆啖百草花,能随风雨上下。鲁定公母服五加皮,以致不死。张子声服五加皮酒,寿三百年,房室不绝。任子季服茯苓,轻身隐形。韩众服菖蒲,遍体生毛,隆冬裸袒。赵他子服桂,日行五百里。移门子服五味子,色如玉女。林子明服术,身轻易举。楚子服地黄,夜视有光。陵阳子仲服远志,有子二十七,老更少容。杜子微服天门冬,八十年,日行三百里。庾肩吾服槐实,年七十余,须鬓更黑。青城上官道人食松叶,九十如童。赵瞿饵松脂百岁,发不白,齿不落。人于草木之实,饵之不辍,皆足补助血气,培养寿命,但世人轻而不信耳。夫钩吻乌喙,足以杀人,人所共信也。恶者有损,善者岂得无益?与其服草木之实,纵无益而无害也,不犹愈于炼红铅,服金石,毒发而莫之救,求长生而返速毙乎?

    闽、广人食槟榔,取其驱瘴疠之气,至称其四德曰:醒能使醉,醉能使醒,饥能使饱,饱能使饥。然槟榔破症消积,殊有神效。余食后辄饵之,至今不能一日离也。按《本草》谓其能杀三虫,下胸中至高之气。夫余之百炼刚,化作绕指柔,亦已久矣,纵微服此,胸中宁复有至高之气乎?《本草原始》曰:“宾与郎皆贵客之称。交广人,凡宾客胜会,必先呈此,故以槟榔名也。”

    北人虽有梨,而不甚珍之,且畏其性寒,多熟而啖。昔人谓得哀家梨,亦复蒸食者是已。至于菱、藕之类,亦皆熟食。山楂,弥满山谷,什九为童稚玩弄之具。惟闽人得之,能去其滓,煎作琥珀色,所谓“楚有才而晋用之”者也。

    人食巴豆则泻,鼠食巴豆则肥,神仙食巴豆则死。盖仙家炼气皆用倒升泥丸之法。故云:“顺则成人,逆则成仙。”巴豆下气,而荡涤脏腑,开通闭塞者也,故不利于仙。然使真仙,水火可入,岂一巴豆所能破哉?

    药中有孩儿茶,医者尽用之,而不知其所自出。历考《本草》诸书,亦无载之者。一云:出南番中,系细茶末,入竹筒中,紧塞两头,投污泥沟中,日久取出,捣汁熬制而成。一云:即是井底泥炼之,以欺人耳。番人呼为乌爹泥,又呼为乌叠泥。俗因治小儿诸疮,故名孩儿茶也。

    昔临川一士人家婢有罪,逃入深山中,见野草枝叶可爱,拔其根,啖之,久而不饥;夜宿大树下,闻草中动,以为虎,惧而上树避之;及晓,下平地,然凌空,若飞鸟焉。如是数岁,家人采薪见之,捕之不得,乃以酒饵置往来路上,婢果来食,食讫,遂不能去,与俱归,指所食之草,视之,乃黄精也。夫人岂必尽有仙骨,但能服食灵药,便可长生矣。彼山麋、野鹤,寿皆千岁,岂必修道炼形哉?惟不食烟火耳。

    山药原名薯蓣,以避宋英宗讳,改名山药。其种亦多。今闽中以山谷中所生,大如掌者,为薯;而以圃中生,直如槌者,为山药。不知原一种而强分之也。

    肉苁蓉,产西方边塞上堑中,及大木上。群马交合,精滴入地而生。皮如松鳞,其形柔润如肉。塞上无夫之妇,时就地淫之。此物一得阴气,弥加壮盛,采之入药,能强阳道,补阴益精。或作粥啖之,云令人有子。

    《夷坚志》载:僧有病噎死者,剖其胃,得虫,诸药试之皆不死。时方治蓝,戏以蓝汁浇之,即化为水。然蓝不独治噎,兼治瘟疫,及解百毒,杀诸虫。唐张延赏在蜀,有从事为斑蜘蛛所螫,头项肿如数升碗,几不救。张出数千缗,募有能疗之者。一游僧自云能,张命试之,遂取蓝汁一碗,取蜘蛛投之,困不能动;又别捣蓝汁,加麝香末,更取蜘蛛投之即死;又更取蓝汁麝香,复加雄黄末和之,取一蜘蛛,投即化为水。张与宾从皆异之,遂令传患处,不两日平复如常。故今治大头瘟毒者多用之。

    唐河东裴同父患腹痛,不可忍,临终,语其子曰:“吾死,可剖腹视之。”同从命,得一物,如鹿脯条,悬之,乾久如骨。一客窃而削之,文彩焕发,遂以为刀把子。一日割三棱草饲马,其把悉消为水,归以问同,具言其故。今腹病者服三棱草多愈,此与蓝汁治噎虫同也。

    迎春也,半夏也,忍冬也,以时名者也;刘寄奴也,徐长卿也,使君子也,王孙也,杜仲也,丁公藤也,蒲公英也,以人名者也;鹿跑草也,淫羊藿也,麋衔草也,以物名者也;高良、常山、天竺、迦南,以地名者也;虎掌、狗脊、马鞭、乌喙、鹅尾、鸭、鹤虱、鼠耳,以形名者也;预知子、不留行、骨碎补、益母、狼毒,以性名者也;无名异、没石子、威灵仙、没药景、天三七,则无名而强名之者也。牝鹿衔草,以饴其牡,蜘蛛啮芋,以磨其腹;物之微者,犹知药饵,而人反不知也,可乎?

    药有五天,决明为肝天,紫苑为肺天,神风为脾天,远志为心天,从容为肾天。

    药中有紫稍花,非花也,乃鱼龙交合,精液流注,粘枯木上而成。一云:“龙生三子,一为吉吊,上岸与鹿交,遗精而成,状如蒲槌,能壮阳道,疗阴痿。”此与肉苁蓉大略相似。夫人之精气自足供一身之用,乃以斫丧过度,而藉此腥秽污浊之物以求助长之效,鲜有不速其毙者也。

    神农尝百草以治病,故书亦谓之《本草》。可见古之入药者,不过草根木实而已。其后推广,乃及昆虫。然杀众物之生以救一人之病,非仁人之用心也。况医之用及昆虫,又百中之一二乎?孙思邈道行高洁,法当上升,因著《千金方》,中有水蛭、蝼蛄,为天帝所罚。故能却而不用,亦推广仁术之一端耳。
今《本草》中,禽兽昆虫,巨细必载,大自虎狼、鹳鹤,小至蚊蚋、蜂蚓,无不毕备,遂令杀生以求售者日盈于市。余见山东蒙阴取蝎者,发巨石下,探其窟穴,计以升斗,以火逼死,累累盈筐。此物不良,死固不足惜,然藏山谷中者,何预人事?而取之不休,亦可悯也。至于虾蟆、龟蛇之属,皆灵明有知,而刮肠削骨,惨酷异常;又其大者,针鹿取血,剥驴为胶,即可以长生不死。君子不为也,而况未必效乎。

    虾蟆于端午日知人取之,必四远逃遁。麝知人欲得香,辄自抉其脐。蛤蚧为人所捕,辄自断其尾。蚺蛇胆,曾经割取者,见人则坦腹呈创。物类之有知如此,不独鸡之惮为牺也。

    蛤蚧,偶虫也。雄曰蛤,雌曰蚧。自呼其名,相随不舍。遇其交合捕之,虽死牢抱不开。人多采之,以为媚药。又有山獭,淫毒异常,诸牝避之,无与为偶,往往抱树枯死,其势入木数寸,破而取之,能壮阳道,视海狗肾功力倍常也。今山东登、莱间,海狗亦不可多得,往往伪为之,乃取狗肾而缝合于牝海狗之体以欺人耳。盖此物一牡管百牝,牡不常得故也。(《齐东野语》云:“山獭出南丹州,土人名之曰插翘,一杖直黄金一两。”)

    蛊虫,北地所无,独西南方有之。闽、广、滇、贵、关中、延、绥、临、洮皆有之,但各处之方有不同耳。闽、广之法,大约以端午日取蛇、蜈蚣、蜥蜴、蜘蛛之属,聚为一器,听其自咬,其它尽死,独留其一,则毒之尤矣,以时祭之,俾其行毒。毒之初行,必试一人,若无过客,则以家中一人当之,中毒者,绞痛吐逆,十指俱黑,嚼豆不腥,含矾不苦,是其验也。其毒远发十载,近发一时,初觉之时,尚可用甘草、绿豆诸药解之,及真麻油吐之。三月以后,不可为也。又有挑生蛊,食鸡、鱼之类,皆变为生者。又能易人手足及心肝肾肠之属,及死,视之,皆木石也。又有金蚕毒,川筑多有之,食以蜀锦,其色如金,取其粪置饮食中,毒人必死。能致它人财物,故祀之者多致富。或不祀,则多以金银什物,装之道左,谓之嫁金蚕。《夷坚志》所载:“有得物者,夜而蛇至,其人知其蛊也,生捉而啖之,至尽,食酒数斗而卧,帖然无恙。”《说海》载:“福清有讼金蚕毒者,取二刺猬取之,立得。”然今福清不惟无金蚕,亦无刺猬也。

    宋,宣和间,有贵妃病嗽,侍医李姓者,诊治,百计不效,而痰喘愈甚,面目浮肿如盘。上临幸见之,深以为忧,责李:“三日不效,取进止。”李技穷,夫妇相泣,中夜闻有卖药者呼曰:“专治痰嗽,一文一贴,永不再发。”李以十钱易十贴,尚疑草药性厉,先以二贴自服之,无恙,旦携以入,一服而瘥,比旰如常。上大喜,两宫赐贲逾千缗。李恐内中索方,无以对,亟令物色卖药者,以百金请其方。曰:“我军人也,贫穷一身,岂用多金哉?李固予之。曰:“此不过天花、粉青黛二种耳。此药易办,故持以度日,非有它也。”李拜谢之。

    世宗末年,一日患喉闭,甚危急。诸医束手。江右一粮长运米入京,自言能治,上亲问之,对曰:“若要玉喉开,须用金锁匙。”上首肯之,命处方以进,一服而安,即日授太医院,判冠带而归。后有人以此方治徐华亭者,亦效,徐予千金,令上坐,诸子列拜之曰:“生汝父者,此君也,恩德讵可忘哉?”金锁匙,即山豆根也。以一草之微,而能为君相造命。而二人者,或以贵,或以富,始信张宝藏以荜拨一方,得三品官不虚也。

    江左商人,左膊上有人面疮,亦无它苦。戏滴酒口中,其面亦赤;以物饲之,亦能食;食多则膊内肉胀起,疑其胃也,不食之,则一臂瘠焉。有医者教以历试草木金石之药,皆无苦,惟至贝母,则聚眉闭口。商人喜曰:“此药必可治也。”以苇筒抉其口灌之,遂结痂而愈。此与蓝之治噎虫,雷丸之治应声虫相类。然《本草》于贝母但言其治烦热、邪气、疝症、喉■,安五脏,利骨髓而已,不言其有杀虫之功也。岂人面疮亦邪热所结耶?又一书载:“人面疮乃晁错所化,以报袁盎者。”则又生前宿冤,非贝母所能疗矣。

    《孟子》谓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故艾以老者为良。人五十曰艾,然少者亦谓之艾,何也?《春秋外传》曰:“国君好艾,大夫殆。”《孟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一说谓艾者,外也。妻子为内,少艾为外也。《本草》:“艾以复道生者为佳。”亦重外之意也。此说甚新,姑笔之。凡炙艾,以圆珠承日,得火者为上。钻槐取火,取之而熬药膏者,又以桑火为上,取其刚烈能助药力,盖各有所宜也。

    唐郑相国自叙云:“予为南海节度,年七十有五。越地卑湿,伤于内外,众疾俱作,阳气衰绝。服乳石补益之剂,百端不应。元和七年,诃陵国舶主李摩诃知予病状,遂传此方并药,予疑而未服。摩诃稽颡固请,乃服之。经七八日,渐觉应验,自尔常服,其功如神。十年二月,罢郡归京,录方传之,破故纸十两。择净皮洗过,捣筛令细,用胡桃瓤三十两,汤浸去皮,细研如泥,即入前末,好蜜和匀,盛瓷器中,旦日以烧酒二合调药一匙,服之,便以饭压;如不饮酒,熟水代之。弥久则延年益气,悦心明目,补添筋骨。但禁食芸台、羊血,余无忌也。

    何首乌,五十年大如拳,服一年则须发黑,百年大如碗,服一年则颜色悦;百五十年大如盆,服一年则齿更生;二百年大如斗,服一年则貌如童子,走及牛马;三百年大如三斗拷栳,其中有鸟兽山岳形状,久服则成地仙矣。

    草木之药,可以延年续命者多矣,而世独贵人参,以其出自殊方,它处稀得盖亦家鸡野鹄之喻也。人参出辽东上党者最佳,头面手足皆具,清河次之,高丽、新罗又次之。尝有赞曰:“三桠五叶,背阳向阴。”故唐韩诗曰:“应是人参五叶齐”是也。今生者不可得见,其入中国者,皆绳缚,蒸而夹之,故上有夹痕及麻线痕也。新罗参虽大,皆用数片,合而成之,其功力反不及小者。择参惟取透明如肉,及近芦有横纹者,则不患其伪矣。

    参在本地,价甚不高,中国人转市之,度山海诸关纳税,而上之人求索无穷,近加以内监高淮,每一檄取,动以数百斤计,故数年以来,佳者绝不至京师,其中上者亦几与白镪同价矣。王荆公有言:“平生无紫团参,亦活到今日。”今深山荒谷之民,茹草食藿,不知药物为何事,而强壮寿考,不闻疾病;惟富贵膏粱之家,子弟妇人,起居无节,食息不调,而辄恃参术之功,远求贵售,若不可须臾离者,卒之,病殇夭札,相继不绝,亦何益之有哉?

    医家有取红铅之法,择十三四岁童女,美丽端正者,一切病患残疾,声雄发粗,及实女无经者,俱不用,谨护起居;候其天癸将至,以罗帛盛之,或以金银为器,入磁盆内,澄如朱砂色,用乌梅水及井水河水搅澄,七度晒乾,合乳粉、辰砂、乳香、秋石等药为末,或用鸡子抱,或用火炼,名红铅丸,专治五劳、七伤、虚惫、羸弱诸症。又有炼秋石法,用童男女小便,熬炼如雪,当盐服之,能滋肾降火,消痰,明目,然亦劳矣。人受天地之生,其本来精气自足供一身之用,少壮之时,酒色丧耗,宴安九毒,厚味戕其内,阴阳侵其外,空余皮骨,不能自持,而乃倚赖于腥臊秽浊之物,以为夺命返魂之至宝,亦已愚矣。况服此药者,又不为延年祛病之计,而藉为肆志纵欲之地,往往利未得而害随之,不可胜数也。滁阳有聂道人,专市红铅丸。庐州龚太守廷宾时多内宠,闻之甚喜,以百金购十丸,一月间尽服之,无何,九窍流血而死,可不戒哉!

金石之丹皆有大毒,即钟乳、朱砂,服久皆能杀人,盖其燥烈之性,为火所逼,伏而不得发,一入肠胃,如石灰投火,烟焰立炽,此必然之理也。唐时诸帝如宪、文、敬、懿之属,皆为服丹所误。宋时张圣民、林彦振等皆至发疡溃脑,不可救药。近代张江陵末年服丹,死时肤体燥裂,如炙鱼然。夫炼丹以求长生也,今乃不能延龄,而反以促寿人,何苦所为愚而恬不知戒哉?盖皆富贵之人,志愿已极,惟有长生一途,欲之而不可得,故奸人邪术得以投其所好,宁死而不悔耳,亦可哀也。

    金石无论,即兔丝、杜仲,一切壮阳之剂,久服皆能成毒发疽。《老学庵》所载可见。至于紫河车,人皆以为至宝,亦不宜常服此药。医家谓之“混元球”,取男胎首生者为佳。《丹书》云:“天地之先,阴阳之祖。乾坤之橐签,铅汞之匡廓,胚胎将兆九九数足,我则乘而载之,故谓之河车。紫,其色也。”此药虽无毒,而性亦大热,虚劳者服之,恐长其火;壮盛者服之,徒增其燥。夫天地生人,清者为气,浊者为形,父精母血,凝合而成,气足而生,致宝具矣。胞衣者,乃臭腐之胚果,血肉之渣滓,故一旦瞥然脱胎下世,犹神仙之委蜕也。人生已弃之物,宁复藉此而补助哉?况闻胞衣为人所烹者,子多不育,故产蓐之家,防之如仇。惟有无赖乳媪,贪人财贿,乘间窃之,以希厚直耳。夫忍于夭殇人子以自裨益,仁者且不为也,而况未必其有功,而徒以灵明高洁之府为藏污纳秽之地也。

    泰山有太乙余粮,视之,石也。石上有甲,甲中有白,白中有黄。相传太乙者,禹之师也,尝服此而弃其余,故名。又有石中黄,即余粮之未凝者,水溶若生鸡子焉。又会稽有石,亦重叠包裹,而中有粉如面者,名禹余粮。皆治逆,破瘕症。恐是一物。因其黄、白二色,所产异地,而分别之耳。其益州所产空青,则中但有清水而无重叠也。语曰:“医家有空青,天下无盲人。”余友陈幼孺瞽疾,有人遗之者,延医治之,竟不效也。

    人啖豆三年,则身重难行,象肉亦然;啖榆,则眠不欲觉;食燕麦,令人骨节解断;食燕肉,入水为蛟龙所吞;食冬葵,为狗所啮,疮不得差;食绿豆,服药无功;藕与蜜同食,可以休粮;大豆多食,可以不饥;芎穷常服,令人暴亡;银杏亦然。余五六岁时,食银杏过多,卒然晕眩仆地,死半日方苏,亦不知其所由活也。

    鼋脂可以燃铁,驼粪能杀壁虫。瓜两蒂,果双只仁者,皆能杀人。生人发挂树上,乌鸟不敢食其实。栗子于眉上擦三过,则烧之不爆。误吞铜铁,荸荠解之;误吞稻芒,鹅涎解之;误吞木屑,铁斧磨水解之;误吞水蛭,田泥解之;中鹧鸪毒,姜汁解之;中诸药毒,甘草解之;中砒毒,绿豆解之;中铅锡毒,陈土、甘草汤解之;中蛇毒,白芷解之;中面毒,萝卜解之;中狗毒,斑猫解之;中菌蕈毒,地浆解之;烟薰死者,萝卜汁解之;诸虫入耳,生油灌之。此皆人之所忽,不可不知也。

    闽中一军将,因夜行饮水,觉有物粘鼻间,自是患脑痛,不可忍,色黄如蜡,医巫百端莫能愈,悬百金募疗之者。一村氓夜卧荒庙中,闻二鬼语曰:“我辈受某家祭赛多矣,其病本易治,但医不识耳。”一鬼曰:“奈何?”曰:“取壁间翳翁窠泥,和饭汁,吹入鼻中,俟其嚏,可见矣。”遂喏而散。翌日,氓往揭榜,如法疗之,初觉鼻中搅痛晕绝,有顷,大嚏,有马蝗大小数十皆随之出,已死矣,宿疾豁然。余按宋宝间,龙兴富家子患壁虱事,政与此同。人不能治,而鬼识之,盖天假手以治斯人也。  ●卷十二·物部四
 
    《太公笔铭》云:“毫毛茂茂,陷水可脱,陷文不活。”则周初已有笔矣。《卫诗》称:“彤管有炜。”援《神契》:“孔子作《孝经》,簪缥笔,又绝笔于获麟。”《庄子》:“画者吮笔和墨。”则谓笔始蒙恬,非也。崔豹《古今注》:“谓恬始作秦笔,以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所谓苍毫,非兔毫竹管也。”果尔,则退之《毛颖传》谓中山人蒙恬赐以汤沐者,亦误矣。

    古人书鸟文小篆,似不用笔,亦可自真草八分兴而笔之,权逾重矣。钟繇、张芝、王右军皆用鼠须。欧阳通用狸毛为心。萧祭酒用胎发为柱。张华用鹿毛。岭南郡牧用人须。陶景行用羊须。郑虔谓:“麝毛一管,可书四十张;狸毛八十张。”又有用丰狐、向蛉、龙筋、虎仆及猩猩毛、狼毫、鸭毛、雀雉毛者,恐皆好奇之过。要其纯正得宜,刚柔相济,终不及中山之兔,下此则羊毫耳,然羊毫柔而无锋,终非上乘。

    王右军尝叹江东下湿,兔毛不及中山;然唐、宋推宣城,自元以来,造笔之工即属吴兴,北地作者不敢望也。吴兴自兔毫外,有鼠毫、羊毫二种,近乃以兔毫为柱,羊毫辅之,刚柔适宜,名曰巨细,其价直百钱。然行书可用,楷非所宜。

    草书笔须柔,然过柔无锋,近墨猪矣。皇象谓“草书欲得精毫茕笔,委曲宛转不叛散者”,非神手不能道此笔中事也。

    巨细,笔直柔耳,若要楷书正锋,须是纯毫。大约锋欲其长,管欲其小,头欲其牢,柱欲其细。吴兴作家多不办此也。

    南北异宜,兔毫入北地,一经霜风即脆,故长安多用水笔,然不过宜于庸胥辈耳。今书家卖字为活者,大率羊毫,不但柔便耐书,亦贱而易置耳。古人退笔成冢,倘有百钱之直,贫士安所办此?

    汉扬子云把三寸弱翰,赉白素三尺,《问异》语,弱翰柔毛笔也。故今人相沿动称柔翰,然则笔之尚柔,其来久矣。

    相传宣州陈氏,世能作笔,有右军与其祖求笔帖藏于家。至唐柳公权求笔,老工先与二管,语其子曰:“柳学士如能书,当留此笔;若退还,可以常笔与之。”既进,柳果以为不堪用,遂与常笔,乃大称佳。陈退叹曰:“古今人不相及,信远矣!”余谓柳书与王所以异者,刚柔之分耳。右军用鼠须笔,想当苦劲,非神手不能用也。欧、虞尚用刚笔,兰台渐失故步,至鲁公诚悬,虽有筋肉之别,其取态一也,宜其不能用右军之笔耳。公权又有《谢笔帖》云:“蒙寄笔,出锋太短,伤于劲硬。所要优柔,出锋须长,择毫须细。管不在大,副切须齐。副齐则波撇有凭,管小则运动省力。毛细则点画无失,锋长则洪阔圆润。”即此数语,公权之用笔可知矣!

    笔之所贵者,毫中用耳,然古今谈咏多及镂饰。刘婕好折琉璃笔管。晋武赐张茂先麟角为管。袁彖赠庾广象牙笔管。南朝笔工铁头者,能莹管如玉。湘州守赠李德裕斑竹管。段成式寄温飞卿葫芦笔管。《西京杂记》:“天子笔管,以错宝为跗,杂宝为匣,厕以玉璧翠羽。汉末一笔之匣,雕以黄金,饰以和璧,缀以隋珠,文以翡翠。湘东王笔有三等:金玉为上,银竹次之,至于王使君,以鼠牙刻笔管,作《从军行》,人马毛发,屋宇山川,无不毕具。”噫!精则极矣,于笔何与?譬之择姝者,不观其貌,而惟衣饰之是尚也,惑亦甚矣。

    欧阳通,能书者也,犹以象牙、犀角为笔管,况庸人乎?右军谓:“人有以琉璃、象牙为笔管者,丽饰则有之,然笔须轻便,重则踬矣;惟有绿沉,漆竹及镂管可爱。”余谓笔苟中书,则绿沉、漆镂,亦不必可也。

    蔡君谟云:“宣州诸葛高造鼠须及长心笔绝佳。常州许ν所造二品,亦不减之。”则君谟尚用鼠须笔也。今吴兴作者,间用鼠、狼毫,臧晋叔以貂鼠令工制之,曾寄余数枝,圆劲殊甚,然稍觉肥笨,用之亦苦不能自由,政不知右军端明所用,法度若何耳。

    鼠须苦劲,何以中书?陆佃《埤雅》云:“栗鼠苍黑而小,取其毫于尾,可以制笔,世所谓鼠须栗尾者也。其锋乃健于兔。”然则实尾而名以须耳。栗鼠,若今竹<鼠留>之类,亦非家鼠也。

    伪唐宜王从谦喜用宣城诸葛氏笔,名为翘轩宝帚。君谟所谓诸葛高者,想其子孙也。吴兴元时凭应科笔,至与子昂、舜举,擅名三绝,可谓幸矣!今之工者,急于射利,而不顾败名;上之取者,亏其价值,而不择好丑。故湖笔虽满天下,而真足当临池之用者,千百中一二也。

    砚则端石尚矣,不但质润发墨,即其体裁,浑素大雅,亦与文馆相宜。无论琉璃金玉,靡俗可憎,即龙尾红丝见之,亦当爽然自夫。正似邢夫人衣,故衣时能令尹夫人自痛不如也。

    皇象论草书宜得精毫茕笔,委曲婉转不叛散者;纸欲滑密,不沾污者,墨欲多胶绀黝者,梁竟陵云:“子邑之纸,妍妙辉光;仲将之墨,一点如漆;仲英之笔,穷神尽意。”独于砚无称焉。盖砚视三者,稍可缓耳。今人知宝数十百金之砚,而不知精择纸笔,以观美则可耳,非求实用者也。(子邑左伯,字仲英,当作伯英。张芝字考章,诞奏魏公书可见。)

    柳公权论砚,以青州为第一,绛州次之,殊不及端。今青州所出石即红丝砚也。唐彦猷亦谓红丝石为天下第一,蔡君谟问其故,曰:“墨,黑物也,施于紫石则暧昧不明,在红黄则色自现,一也;斫墨如漆,石有脂脉,能助墨光,二也。”其言甚辨,然余习于用端,有解有未解耳。

    唐李咸用端溪砚诗有:“着指痕犹湿,经旬水未低。鹆眼工谙谬,羊肝土乍利。捧受同交印,矜持过秉”等语。刘梦得《谢人惠端州石砚》诗:“端州石砚人间重。”李贺《青花石砚歌》云:“端州匠者巧如神,露天磨剑割紫云。”则知唐人原重端砚。朱新仲《猗觉寮杂记》又载柳公权论砚云:“端溪石为砚,至妙,益墨。青紫色者,可直千金。”则非不知贵也,难得故耳。

    蔡君谟云:“东州可谓多奇石。自红丝出后,有鹊金黑玉研,最为佳物。新得黄玉砚,正如蒸栗续。又有紫金妍,又得褐石黑角石,尤精。向者,但知有端岩、龙尾,求之不已,遂极品类。”余之所好,有异于人乎?近代莆田参知蔡一槐酷好研石,足迹半天下,凡遇片石佳者,必收行囊中,常有数十百枚。蔡氏可谓世有研癖矣。
 端研虽有活眼死眼之别,然石之有眼犹人之有斑痣,其贵原不在此。但端石多有眼,以此别其为端耳。宋高宗谓端研如一段紫玉,莹润无瑕乃佳,不必以眼为贵。余谓石诚佳,即新者自可,亦不以以旧为贵也。

    今之端研,池皆如线,无受水处,亦无蓄墨沈处,其傍必置笔池。若大书,必置碗盛墨,亦颇不便。间有斗槽者,便为减价。此但论工拙耳,非择砚者也。余蓄研多,择有池者,吾取其适用耳,岂以卖研为事哉?及考宋晁以道藏研,必取玉斗样,每曰:“砚石无池受墨,但可作枕耳。”乃知千古之上,亦有与余同好者。

    宋时供御大内,无非端石。航海之难,舟覆于莆之涵头,禁中之砚,尽落民间,然其始,人尚未知贵重。其后吴人有知之者,微行以贱直购之,久而渐觉,价遂腾涌,高者直百金,低亦不下一二十金。而莆人耳目既熟,转市新石,妙加镌琢,视之宋砚,毫发不殊,散之四方,于是吴人转为所欺矣。

    铜雀瓦虽奇品,然终燥烈易乾,乃其发墨,倍于端矣。洮河绿石,贞润坚致,其价在端上,以不易得也。江南李氏有澄泥砚,坚腻如石,其实陶也。有方者,六角者,旁刻花鸟甚精,四周有罗笺纹,较之铜雀,又为良矣。

    马肝、龙卵,色之正也;月晕、星涵,姿之奇也;鱼跃、云兴,石之怪也;结邻、壁友,名之佳也;稠桑、栗冈,地之僻也;金月、云峰,制之巧也;芝生、虹饮,器之瑞也;青铁、浮楂,质之诡也;颇黎、玉函,用之靡也;磨穴、腹洼,业之笃也;卢掷、陶碎,道之穷也。

    杨雄、桑维翰皆用铁砚。东魏孝静帝用铜砚。景龙文馆用银砚。今天下官署皆用锡砚,俗陋甚矣。

    一日呵得一担水,才直二钱,廉者之言也,然亦杀风景矣。质润生水,自是砚之上乘,譬之禾生合颖,梦秀两岐,可谓多得一石谷,才直二百钱乎?萧颖士谓石有三灾,当并此为四也。

    韩退之《毛颖传》,名砚为陶泓。郑畋卢携掷砚相诟。王铎叹曰:“不意中书有瓦解之事。”则唐人砚尚多用瓦也。

    袁彖赠庾翼以奉砚,蒋道支取水上浮查为砚,则砚之不用石,盖多矣。

    古人书之用墨,不过欲其黑而已,故凡烟煤,皆可为也。后世欲其发光,欲其香,又欲其坚,故造作百端,淫巧还出。价侔金玉,所谓趋其末而忘其本者也。

    三代之墨,其法似不可知,然《周书》有涅墨之刑,晋襄有墨之制;又古人灼龟,先以墨画龟,则谓古人皆以漆书者,亦不然也。又云:“古有黑石,可磨汁而书。”然黑石仅出延安。晋陆云与兄书,谓三台上有藏者,则亦稀奇之物,安得人人而用之?况墨之为字,从黑从土,其为煤土所制无疑,但世远不可考耳。至汉始有俞麋之名,至唐始有松烟之制。然三国时,皇象论墨,已有“多胶黝黑”之说,则谓魏、晋以前皆用漆而不用胶者亦误也。至于用珠,则自李廷始;用脑麝、金箔,则自宋张遇始。自此而竞为淫巧矣。(按太白诗有“兰麝疑珍墨”之语,则唐墨已用麝。)

    李廷,唐僖宗时人。其墨,在宋时,如王平甫、石昌言、秦少游、蔡君谟辈,皆有藏者。国朝《马愈日抄》言:“在英国府中,曾一见之。”今又百五十年矣,大内不可知,人间恐不可复得。即张遇、陈朗、潘谷皆无存者。以今之墨,不下往昔故也。

    廷自易徙歙,遂为歙人,则歙墨源流,其来久矣。廷弟廷宽,宽子承宴,宴子文用,皆世其业,而渐不逮。又有柴朱君德小墨,皆唐末三代知名者,张遇、王迪、叶茂实、潘谷、陈朗、陈惟达、李仲宣,宋墨之良者也。元有朱万初,纯用松烟。

    国朝方正、罗小华、邵格之皆擅名一时。近代方于鲁始臻其妙。其三十前所作九玄三极,前无古人。最后程君房与为仇敌,制玄元灵气以压之,二家各争其价,纷拿不定。然君房大驵,亡命不齿伦辈,故士论迄归方焉。

    李廷墨,每料用真珠三两,捣十万杵,故坚如金石。罗小华墨亦用黄金、珍珠杂捣之,水浸数宿不能坏也。罗墨,今尚有存者,亦将与金同价矣。宋徽宗以苏合油搜烟为墨,杂以百宝,至金章宗购之,每两直黄金一斤。夫墨苟适用,藉金珠何为?淫巧侈靡,此为甚矣。今方、程二家墨,上者亦须白金一斤,易墨三斤,闻亦有珍珠麝香云。余同年方承郁为歙令,自造青麟髓,价又倍之。近日潘方凯造开天容墨,又倍之,盖复用黄金矣。然以为观美,则外视未必佳;以为适用,则亦无以甚异也。此又余之所不解也。

    墨太陈,则胶气尽,而字不发光;太新,则胶气重,而笔多缠滞,惟三五十年后,最宜合用。方正墨,今用之,已作煤土色矣。不知仲将何以一点如漆?或曰:“古墨用漆,故坚而亮;今只用胶,故数经霉湿,则败矣。”余家藏歙墨之极佳者,携至京师,冬月皆碎裂如砾,而廷当时正在易水得名,恐用漆之说不诬耳。

    徐常侍得李超墨一挺,长近尺余,兄弟日书五千字,凡用十年乃尽。宋元嘉墨,每丸作二十万字。乃知昔墨不独坚而耐磨,亦挺质长大。罗小华墨虽贵重,每挺皆二两余,规者五两余,近来方、程墨苦于太小,大仅如指,用之易尽,而青麟髓开天容尤小,家居无事,每遇乞书,狼藉时,不一月辄尽,且亦不便于磨也。

    方于鲁有《墨谱》,其纹式精巧,细入毫发,一时传诵,纸为踊贵。程君房作墨苑以胜之,其末绘《中山狼传》以诋方之负义。盖方微时,曾受造墨法于程,迨其后也,有出蓝之誉,而君房坐杀人拟大辟,疑方所为,故恨之入骨。二家各求海内词林缙绅为之游扬,轩轾不一。然论墨品、人品,恐程终不胜方耳。

于鲁近来所造墨亦不逮前。万历戊戌秋,余亲至于鲁家,令制长大挺,每一挺四两者。然求昔年九玄三极料已不可得。又十年,于鲁死,子孙急于取售,其所制益复不逮矣。大率上人之求取无厌,而市者之赏鉴难得,自非巨富而护名,何苦而居难售之货?此亦天下之通弊也。

    唐陶雅为歙州刺史,责李超云:“尔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时,何也?对曰:“公初临郡,岁取墨不过十挺,今数百挺未已,何暇精好为?”噫!今之守令取墨,岂直数百挺而已耶。

    古人养墨,以豹皮囊,欲远其湿。又云:宜以漆匣密藏之,欲滋其润。

    今人谓纸始造于蔡伦,非也。西汉《赵飞燕传》:“箧中有赫蹄书。”应邵云:“薄小纸也。”孟康曰:“染纸令赤而书,若今黄纸也。”则当时已有纸矣。但伦始煮谷皮、麻头及敝布、鱼网,捣以成纸,故纸始多耳。

    澄心堂纸,今尚有存者,然余见之不多,未敢辨其真伪也,宋笺差可辨耳。陈后山云:“澄心堂乃南唐烈祖节度金陵之燕居也,世以为元宗书殿,误矣。”蔡端明云:“其物出江南池、歙二郡,今世不复作。蜀笺不耐久,其余皆非佳品。宋时去南唐不远,此纸散落人间尚多,今则绝无而仅有。”梅圣俞有诗谢欧公送澄心堂纸云:“江南李氏有国日,百金不许市一枚。当时国破何所有?帑藏空竭生莓苔。但存图书及此纸,弃置大屋墙角堆。幅狭不堪作诏令,聊备粗使供鸾台。”可见宋时此纸之多。宋子京作《唐书》,皆以澄心堂纸起草。欧公作《五代史》亦然。而今五百年间,贵如金玉,可为短气。

    今世苦无佳纸,东帖腐烂不必言,绵料白纸颇耐,然涩而滞笔。古人笺多砑光,取其不留也。华亭粉笺,岁久模糊,愈不可堪。蜀薛涛笺亦涩,然着墨即乾,但价太高,寻常岂能多得耶?高丽茧纸,腻粉可喜,差易购于薛涛,然岁久则蛀。自此而下,灰者竹者,非胥曹之羔雉,即剞劂之刍狗耳。不意剡溪子孙,不振乃尔。

    宋之诸帝,留心翰墨,故文房所制,率皆精品。澄心堂纸之外,蜀有玉版,有贡余,有经屑,有表光。歙有墨光,有冰翼,有白滑,有凝光。又越中有竹纸,江南有楮皮纸,温州有蠲纸,广都有竹丝纸,循州有藤纸,常州有云母纸。又有香皮纸、苔纸、桑皮纸、芨皮纸。蔡君谟言:“绩溪、乌田、古田、由拳、惠州纸皆知名。”今试观宋人书画纸,无一不佳者,可知其制造之工且多也。

    蔡君谟尝禁所部不得用竹纸,盖有狱讼未决,而案牍已零落者。至于今时,有刚连连、七毛边之目,尤极腐烂,入手即碎。而人喜用之者,价直轻尔。毛边之用,上自奏牍,下至柬帖短札,遍于天下,稍湿即腐,稍藏即蠹,纸中第一劣品,而世用之不改者,光滑便于书也。

    印书纸有太史、老连之目,薄而不蛀,然皆竹料也。若印好板书,须用绵料白纸无灰者。闽、浙皆有之,而楚、蜀、滇中,绵纸莹薄,尤宜于收藏也。

    作字,高丽、薛涛不可常得矣。绵纸砑光,差宜于笔墨。余在山东,为鲁藩作书,内中有香笺数幅,甚贵重之,然亦是毛边之极厚者,加以香料,而打极紧滑。书不留手,甚觉可喜,但未知耐藏否耳。初书行草二幅,俱不当意,最后书《赤壁赋》,计格截然,上下整齐,乃大称善,尤可笑也。

    欧阳率便不择纸笔,无不如意,而蔡中郎非纨素不下笔。然既能书,亦须自爱重。魏、晋人墨迹,类是第一等褚先生,即宋、元犹然。今人不择纸而书者多矣,亦由请乞太滥,粗恶竞进,却之则重拂其意,易之则责人以难,故往往以了酬应耳。

    饶州有鄱阳白,长如一匹绢。元李氏藏古纸,长二丈余。今世有一种碧纸,亦长丈余,不知何处所造甚为钜丽,但烂涩不中书耳。

    纸须白而厚,坚而滑;笔须健而圆,长而轻;墨须黑而有光;砚须宽而发墨。置之明窗净几,时书一二段《文选》、小说,亦人间至乐也。

    昔人书字多用笺素,书于扇者盖少,故右将军书六角扇,老妪为之不悻。即宋、元人书画,见便面者,不一二也。今则以扇乞书者,多于纸矣。然元以前,多用团扇,绢素为之,未有折者。元初东南夷使者持聚头扇,人共笑之。国朝始用折扇,出入怀袖殊便。然汉张敞以便面拊马,则又似今之折扇也。

    古人多用羽毛之属为扇,故扇字从羽。汉时乘舆用雉尾扇,周昭王时聚鹊翅为扇,诸葛武侯、吴猛皆执白羽扇,庾翼上晋武帝毛扇。今世辄以毛扇为贱品,上自宫禁,下至士庶,惟吴、蜀二种扇最盛行。蜀扇每岁进御,馈遗不下百余万,上及中宫所用,每柄率值黄金一两,下者数铢而已。吴中泥金,最宜书画,不胫而走四方,差与蜀Ψ埒矣。大内岁时每发千余,令中书官书诗以赐宫人者,皆吴扇也。

    蜀扇,譬之内酒,非富人笥中,则妇女手中耳。吴扇,初以重金妆饰其面为贵,近乃井其骨,制之极精。有柳玉台者,白竹为骨,厚薄轻重称量,无毫发差爽,光滑可鉴,每柄值白金半两,斯亦淫巧无用者矣。

    扇之有坠,唐前未闻。宋高宗宴大臣,见张循王扇,有玉孩儿坠子,则当时有之矣。盖起于宫中,不时呼唤,便于挂衣带间。今则天下通用,而京师合香为之者,暑月以辟臭秽,尤不可须臾去身也。

    唐以前皆于扬州贡镜,以五月五日,取扬子江心水铸之。凡镜无它,但水清冽则佳矣。今之镜,北推易水,南数吴兴,亦以其水也,然易镜不迨湖镜还甚。

    秦镜背无花纹。汉有四钉、海马、蒲桃。唐制鼻纽颇大,及六角菱花。宋以后不足贵矣。凡镜逾古逾佳,非独取其款识,斑色之美,亦可辟邪魅,禳火灾,故君子贵之。
 今山东、河南、关中掘地得古冢,常获镜无数,它器物不及也,云古人新死,未敛,亲识来吊,率以镜护其体云,以防尸气变动;及殡,则内之棺中。有一冢中镜数百者,岁久为尸血肉所蚀,又为苔土所沁成红、绿二色,如朱砂、鹧鸪、碧钿诸宝相,斯为贵矣。其传世者,光黑如添,不能成红、绿也。然临淄人伪为之者最多。

    洛阳人取古冢中镜破碎不全者,截令方,四片合成,加以柱而成炉焉,谓之镜炉。制则新也,而质实旧物,置之案头,犹胜馋鼎。

    周火齐镜,暗中视物如昼;秦方镜,照人心胆;汉史良娣身毒镜,照见妖魅;隋王度镜,能却百病;唐叶法善铁镜,鉴物如水;长安任仲宣镜,水府至宝,为龙所夺;秦淮渔人镜,洞见五腑六脏;王宗寿镜,照见楼上青衣小儿。宋吕蒙正时,朝士有古镜,能照二百里;安陆石岩村镜,何楚言河朔镜,皆照十数里。徐铉镜,只见一眼。李士宁斩辕山镜,洞见远近。嘉中,吴僧镜,照见前途吉凶;孟蜀军校张敌镜,光照一室,不假灯烛。庆历中,宦者镜,背铸兔形,影在鉴中;卢彦绪镜,背有金花,承日如轮。近时金陵军人,耕田得镜半面,能照地中物,持之发冢掘藏,大有所得。又大中桥民陈某宅,垣中得长柄小镜,照之则头痛;持与人照,无不痛者。《庚巳编》载:“吴县陈氏祖传古镜,患疟者照之,见背上一物惊去,病即瘥。”余戊子岁在彭城,见卖镜者,其面如常,其背,照之则人影俱倒,斯亦异矣。

    修养家谓梳为木齿丹,云:“每日清晨梳千下,则固发去风,容颜悦泽。”夫人一日之功全在于晨,晏眠早起,欲及时也,头梳千下,废时失事甚矣,纵能固发悦颜,何益?

    笄,不独女子之饰,古男子皆戴之。《三礼图》:“笄士以骨,大夫以象。”盖即今之簪耳。范武子怒,文子击之以杖,折其委笄,盖童子未冠时也。

    汉惠帝时,黄门侍中皆传脂粉。顺帝时,梁冀奏李固胡粉饰貌,搔头弄姿,曹子建以粉自传,何晏动静自喜,粉白不去手。盖魏、晋以前,习俗如此。夫妇人之美者,犹不假粉黛,况男子乎?

    以丹注面曰的,古天子诸侯媵妾以次进御,有月事者,难以口说,故注此于面以为识,如射之有的也,其后遂以为两腮之饰。王粲《神女赋》曰:“施华的,结羽钗。”传玄《镜赋》:“点双的以发姿,非为程姬之疾明矣。”唐王建宫词:“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则亦无注的事也。潘岳《芙蓉赋》:“丹辉拂红,飞须垂的。”王敬美《早梅诗》:“晕落朱唇微有的。”则又借以咏花矣。

    汉中山王来朝,成帝赐食,及起而袜系解,成帝以为不能也。于是定陶王得立。然文王伐崇,至凤凰之墟,而袜系解;武王伐纣,行至商山,而袜系解;晋文公与楚战,至黄凤之陵,而履系解;古之圣王,霸主皆有然者,何独中山王耶?

    古人以跣为敬,故非大功臣,不得剑履上殿。褚师声子袜而登席,而卫侯怒。至于见长者必脱履于户外。曹公令曰:“议者以祠庙当解履。”则汉末犹然矣。

    汉王乔为叶县令,每朝会,双凫飞来,网之得双鸟。卢耽为州治,中元会不及朝,化为白鹄,乃翔威仪,以帚掷之,得双履。南海太守鲍靓尝夜访葛洪,达旦乃去。人讶其往来之频,而不见车骑,密伺见双燕飞来,网之,得双履。此三事绝相类,而人但知双凫事也。

    汉时着屐尚少,至东京末年始盛。应劭《风俗通》载:“延嘉中,京师好着木履。妇人始嫁,作漆画屐,五色采为系。后党事起,以为不祥。至晋而始通用。阮孚至自蜡之。谢灵运登山陟岭,未尝须曳离也。”想即以此当履耳。《晋书·五行志》云:“初作屐者,妇人头圆,男子头方。至大康初,妇人屐乃头方,与男无别。”此亦古妇人不缠足之一证。今世吾闽兴化、漳、泉三郡,以屐当趿,洗足竟,即跣而着之,不论贵贱男女皆然,盖其地妇人多不缠足也。女屐加以彩画,时作龙头,终日行屋中,阁阁然,想似西子响さ廊时也,可发一笑。

    相手板法,出于萧何。或曰:“四皓后,东方朔见而善之。”天下事之不经,莫此为甚。宋庾道愍相山阳王休板,以为多忤,后密易褚彦回者。不数日,彦回对帝误称下官,大被谴诃。夫明帝猜忌忍虐之主,故休见疑,若遇平世明主,此笏能令人忤乎?唐李参军善相笏,休咎皆验。又有龙复本者,无目,凡象简、竹笏,以手捻之,必知官禄年寿。宋初聂长史者,相丘峦三笏异用,而皆如其言也。然则《纪传》所载,不足徵耶?曰:精卜筮术,数者,藉物以起数,如管辂、郭璞之流耳,非专相笏也。使笏易地易人,则数又随之变矣。

    董偃卧琉璃帐,张易之为母制七宝帐,王作翠羽帐,元载宠姬处金丝帐,唐武宗玳瑁帐,同昌公主设连珠帐,又大秦国金织成五色帐,有明月夜珠帐,斯条王国作白珠交结帐,侈靡极矣。然琉璃、玳瑁、玉石之属,岂堪作帐?当是鄣字之误耳。

    孟光举案齐眉,解者纷然,亦大可笑事。古人席地而坐,疾则凭几,食及观书,则皆用案几,即今之桌子。案似食格之类,岂可便以几为案乎?汉王赐淮阴玉案之食,玉女赐沈义金案玉杯,石季龙以玉案行文书,古诗“何以报之青玉案。”汉武帝为杂宝案。贵重若此,必非巨物。杨用修以为碗,亦非也。且汉时皇后,五日一朝皇太后,亲奉案上食,高祖过赵,赵王敖自持案,进食甚恭,则古人之举案为常事,何独孟光哉?

    古人以几杖为优老之礼。康王疾大渐,凭玉几,孙翊谓任元褒吏凭几对客为非礼,魏文帝赐杨彪延年杖及凭几。今之凭几对客者众矣。

    汉文帝时,鲁少年拄金杖。武帝有玉箱杖。嘉平中,袁逢作二公赐玉杖。晋佛图澄金杖、银钵。刘向别传有麒麟角杖。曹操赐杨彪银角桃杖。今人但用竹杖耳。汉昌邑王至荣阳,买积竹刺杖。龚遂谏曰:“积竹刺杖,少年骄蹇杖也。”今武陵有方竹为杖,甚佳。及蜀卯州杖,巨节如鸡骨然。夫杖,扶老登山,取其轻便为贵,金玉徒为观美,未必当于用也。

    皮日休有天台杖,色黯而力遒,谓之华顶杖。有龟头山叠石砚高不二寸,其仞数百,谓之太湖砚。有桐庐养和一具,怪形拳,坐若变去,谓之乌龙养和,养和者,隐囊之属也。按李泌以松胶枝隐背,谓之养和,后得如龙形者献帝,四方争效之。今吴中以枯木根作禅椅,盖本于此。

陶器,柴窑最古。今人得其碎片,亦与金翠同价矣。盖色既鲜碧,而质复莹薄。可以妆饰玩具而成器者,杳不可复见矣。世传柴世宗时烧造,所司请其色,御批云:“雨过青天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然唐时已有秘色。陆龟蒙诗:“九天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秘色来。”惜今人无见之耳。余谓洛中人有掘得汉、唐时墓者,其中多有陶器,色但净白,而形质甚粗,盖至宋而后,其制始精也。

    柴窑之外,有定、汝、官、哥四种,皆宋器也。流传至今者,惟哥窑稍易得,盖其质厚,颇耐藏耳。定、汝白如玉,难于完璧。而宋时宫中所用,率铜铃其口,其是损价。

    今龙泉窑,世不复重,惟饶州景德镇所造,遍行天下。每岁内府颁一式度,纪年号于下。然惟宣德款制最精,距迄百五十年,其价几与宋器埒矣。嘉靖次之。成化又次之。世宗末年所造金,大醮坛用者,又其次也。

    宣窑不独款式端正,色泽细润,即其字画亦皆精绝。余见御用一茶盏,乃画“轻罗小扇扑流萤”者,其人物毫发具备,俨然一幅李思训画也。外一皮函,亦作盏样盛之。小铜屈戍,小锁尤精,盖人间所藏宣窑又不及也。

    蔡君谟云:“茶色白,故宜于黑盏,以建安所造者为上。”此说,余殊不解。茶色自宜带绿,岂有纯白者?即以白茶注之黑盏,亦浑然一色耳,何由辨其浓淡?今景德镇所造小坛盏,仿大醮坛为之者,白而坚厚,最宜注茶。建安黑窑,间有藏者,时作红碧色,但免俗尔,未当于用也。

    今俗语,窑器谓之磁器者,盖河南磁州窑最多,故相沿名之。如银称朱提,墨称俞糜之类也。

    景德镇所造,常有窑变云,不依造式,忽为变成,或现鱼形,或浮果影。传闻初开窑时,必用童男女各一人,活取其血祭之,故精气所结,凝为怪耳。近来禁不用人祭,故无复窑变。一云:“恐禁中得知,不时宣索,人多碎之。

    茶注,君谟欲以黄金为之,此为进御言耳。人间文房中,即银者亦觉俗,且诲盗矣。岭南锡至佳,而制多不典。吴中造者,紫檀为柄,圆玉为纽,置几案间,足称大雅。宜兴时,大彬所制瓦瓶,一时传尚,价遂踊贵,吾亦不知其解也。

    范蜀公与温公游嵩山,以黑木合盛茶。温公见之,惊曰:“景仁乃有茶具耶?”夫一木合盛茶,何损清介?而至惊骇?宋人腐烂乃尔。

    昔人云:“凡铜物,入土千年而青,入水千年而绿。在人间者,紫褐而朱斑其色,有蜡茶者,有漆黑者。”然古墓中镜,朱砂青绿皆有,不必入水也。古人棺内多灌水银,遂有“水银古”者,然亦视其款制何如耳,未必古者尽佳也。

    古玉器物,亦有红如血者,谓之“血古”,又谓之“尸古”,盖冢中为血肉所蚀也。又有“黑漆古”,有“渠古”,有“甄古”。然古人比德于玉,但取其温润色泽及当于用耳,今乃必以古色为佳,此俗见之不可解者也。

    玉惟黄、红二色难得,其余世间皆有之,即羊脂玉亦常见也。

    唐太宗赐房玄龄黄银带,欲赐如晦,时如晦已死。帝泣曰:“世传黄银,鬼神畏之。”更取金带送其家,则黄银非金明矣。汉武帝纪收银锡造白金,则白金非银亦明矣。

    龙珠在颔,鲛珠在皮,蛇珠在口,鳖珠在足,鱼珠在目,蚌珠在腹。又蜘蛛、蜈蚣,极大者,皆有珠,故多为雷震者,龙取其珠也。几珠,龙为上,蚌次之。今海南所出者,皆蚌珠也。海中诸物,蜃、蛤、蚬、蛎之属,皆有珠,但不恒有耳。万历初,吾郡连江人剖蛤得珠,不识也。烹之,珠在釜中跳跃不定,火光烛天。邻里惊而救之,问知其故,启视已半枯矣,径一寸许。此真夜光明月之质也,而厄于俗子,悲夫!

    魏惠王径寸之珠,前后照车各十二乘者十枚。隋炀帝殿内房中不燃膏火,悬太珠一百二十以照之。江南宠姬,宫中每夜缀大珠十数,照耀如同白日。张说赂九公主夜明帘。古人不贵异物,而珍宝充刃若此。今时隋珠、赵璧,毋论民间,即天府亦不可多得也。盖经一番兵火。便消耗一番,而金、元之变,中国之物,辇入夷狄者,又不知其数也。汉梁孝王薨,库中黄金至四十万斤,今之禁中有是乎?糜竺助先主黄金十万斤,今之富室有是乎?

    今世之所宝者,有猫儿眼、祖母绿、颠不刺、蜜腊、金鸦、鹘石、蜡子等类,然皆镶嵌首饰之用,惟琥珀、玛瑙,盛行于时,皆滇中产也。犀则多矣,而通天、卧鱼、辟水、骇鸡,皆未之见也。祖母绿,云是金翅鸟所成,出回回国,有红刺一颗,重一两以上,即值钱千缗,然亦不可多得。滇中又有缅铃,大如龙眼核,得热气则自动不休。缅甸男子嵌之于势,以佐房中之术。惟杀缅夷时,活取之者良。其市之中国者,皆伪也。彼中名曰“太极丸”。官属馈遗,公然见之笺牒矣。

    昔人谓松脂坠地,千年为琥珀。又云是枫木之精液,多年所化。恐皆未必然。中国松、枫二木不乏,何处得有琥珀?而夷中产琥珀者,岂皆松岭枫林之下乎?此自是天地所生一种珍宝。即他物所变化,孰得而见之?又如水晶,云千年老冰所化;果尔,则宜出于北方冱寒之地?而南方无冰,却有水精。可知其说之无稽矣。琥珀,血珀为上,金珀次之,蜡珀最下,人以拾芥辩其真伪,非也。伪者传之以药,其拾更捷。

    唐魏生于虔州砂碛中拾得片瓦,后以示胡人,惊异顶礼,谓为宝母,价至千万,云:“每月望日,设坛上致祭,一夕,百宝皆聚。”则天时,西国献青泥珠,后不知贵,以施西明寺金刚额后,胡人以十万贯求买之,曰:“但投泥中,泥悉成水,可以觅众珍宝。”李林甫生日,沙门极赞功德,冀得厚衬,及毕,乃以红帕藉一物如朽钉者施之,僧大失望,后有波斯以数十万市之,曰:“此宝骨也。”睿宗施安国寺宝珠,云:“直亿万。”僧不知贵,货之,亦无酬者。月余,有西域胡人见而大喜,以四千万贯市之,云:“此水珠也。行军时掘地埋之,水自涌出。”咸阳岳寺有周武帝缀冠。珠,为一士人所取,至陈留,诸胡合五万缗市之;至东海,重汤煎燎,月余,有龙女二人投入瓶中,合而成膏,涂足,步行水上而去,不知所之。吴越孙妃以物施龙兴寺,形如朽木箸,寺僧不知宝此。有胡人曰:“此日本龙蕊簪也。”以万二千缗买之。此数者,信天下之奇宝也,然不遇识者,则与瓦砾不殊。夫夜光之璧,暗投不免,况耳目所未闻见者乎?
 唐时扬州常有波斯胡店,《太平广记》往往称之,想不妄也。今时俗相传回回人善别宝,时游闽、广、金陵间。有应主簿者,持祖母绿一颗,富商以五百金购之,不售也。有回回求见之,持玩少顷,即吞入腹中。应欲讼之,既无证佐,又惧缠累,一恸而已。又有富家老妾沈氏所戴簪头,乃猫儿眼。回回窥见,遂赁屋与邻,时以酒食奉之,岁余,乃求市焉。沈感其意,只求二金。回回得之甚喜,因石稍枯,市羊脂裹之,暴烈日中,坐守稍怠,瞥有饥鹰掠之而去,大为市人揶揄,归家怨恨而死。此二事皆近代金陵人言,与异苑所载,胡人索市王旷井石事相类,皆可笑也。

    《清波杂志》载:“成都市中有聚香鼎,以数炉焚香环于外,则烟皆聚其中。”又巴东寺僧得青磁碗,投米其中,一夕,满盆皆米,投以金银皆然,谓之聚宝碗。国朝沈万三富甲天下,人言其家有聚宝盆,戏说耳。不知此物世间未尝无也。

    今天下交易所通行者,钱与银耳。用钱便于贫民。然所聚之处,人多以赌废业。京师水衡日铸十余万钱,所行不过北至卢龙,南至德州,方二千余里耳。而钱下加多,何也?山东银钱杂用,其钱皆用宋年号者,每二可当新钱之一,而新钱废不用。然宋钱无铸者,多从土中掘出之,所得几何?终岁用之,而钱亦不加少,又何也?南都虽铸钱而不甚多,其钱差薄于京师者,而民间或有私铸之盗。闽、广绝不用钱,而用银低假,市肆作奸,尤可恨也。

    滇人以贝代钱,每十贝当一钱,贫民诚便。然白银一两,当得贝一万枚,携者不亦难乎?且易破碎,非如钱之可复铸也。宋、元用钞,尤极不便:雨鼠啮,即成为乌有;怀中橐底,皆致磨灭;人惟日日作守钞奴耳。夫银钱之所以便者,水火不毁,虫鼠不侵,流转万端,复归本质。盖百货交易,低昂淆乱,必得一至无用者,衡于其间,而后流通不息。此圣人操世之大术也。

    今人,银概谓之朱提。按《汉书·地里注》:“朱提出银。”《食货志》:“朱提银八两为一流,直一千五百八十。它银一流直一千。”则朱提,地名,既不可名银,而朱提之银又非凡银比也。汉银八两直钱一千,可见当时银钱而贱贵。今时银一两即值千钱矣。朱音殊,提音匙。

    本蛮夷国名,其地产宝石,中国谓之,其色殷红,大者如栗。《太平广记》载:“李章武所得,状如槲叶,绀碧而冷。”今中国买肆中者,皆如瓦砾耳。

    古者,妇人皆着袜穿履,与男子原无分别也。唐李郢诗:“高歌一曲刘郎醉,脱取明金压绣鞋。”则当时始有绣者。至缠足之制兴,而男女之履,始迥别矣。今之妇女亦罕有着袜者,杨用修以屦人掌后之服屦为周公病,盖未之深思也。

    侧注,儒冠也,武冠也。侍中冠也,豸,惠文法冠也,远游、博山,太子冠也。翼善、平天、通天、高山,天子冠也。却敌,卫士冠也。貂蝉,功臣冠也。却非,仆射冠也。巧士,黄门从官冠也。进贤,群臣冠也。毋追收,夏冠也。章甫寻,殷冠也。委貌,周冠也。华山,宋钅开冠也。鹿皮,张欣泰冠也。桑叶,原宪冠也。竹皮,汉高帝亭长冠也。獭皮,陈伯之冠也。交让,公孙述冠也。步摇,江充及慕容跋冠也。进德,唐太宗赐贵臣冠也。玉叶,太平公主冠也。方山,舞人冠也。九星、灵芝、夜光,上元夫人冠也。晨婴,西王母冠也。芙蓉,卫叔卿冠也。骨苏,高丽冠也。无头,宋康王冠也。鹬冠,郑子臧冠也。貊冠,屈到冠也。豹冠,范献子冠也。北斗,道冠也。虎皮,胡冠也。

    今内监帽样,高丽王冠制也。国初高丽未服,太祖密遣人瞰其冠,命诸内竖皆冠之,及其使至,指示之曰:“此皆汝主等辈也,皆已服役,汝主尚不降耶?”使者归言之,遂奉正朔。

    古妇人亦着帽。汉薄太后以冒絮提文帝,注:“帽也。”赵昭仪上飞燕金花紫纶帽。又贺德基于白马寺逢一妇人,脱白纶巾以赠之。诸葛武侯遗司马懿巾帼妇人之服。则古妇人亦有巾也。

    古人帻之上加巾冠,想亦因发不齐之故。今之网巾,是其遗意。但帻以布绢为之,又加屋其上,故亦可以代冠。如董偃绿帻、孙坚赤{剡}帻之类,即今俗名脑包者也。网巾以马鬃或线为之,功虽省,而巾冠不可无矣。北地苦寒,亦有以绢布为网巾者,然无屋终不可见人。

    童子帻无屋者,示不成人也。近时三五十年前,总角者犹系一网巾边,是其遗制。既云童子帻无屋,明丈夫帻皆有屋矣。又云王莽以顶秃加屋,何耶?董偃,武帝时人,以绿帻见天子,必非无屋者,帻本贱者之服。绿帻,又其贱者,近代乐工着绿头巾,亦此意也。

    纣衣宝玉自焚。汉上官太后服珠襦。霍光、耿秉薨,皆赐玉衣。太始元年,频斯国人来朝,以五色玉为衣。近代豪富之家,有衣珍珠半臂者,而玉衣未有闻矣。

    三代之为信者,符节而已,未有玺也。《周礼》九节玺居一焉。玺亦所以为节。郑康成谓止用之货贿,盖亦用以钤封,恐人之伪易也。秦得和氏之璧,令李斯篆之,为传国玺,故天子始称玺书;诸侯而下,称印而已。然考印薮所载,汉时印大小不同,文亦殊绝,盖或制于官,或私刻之,固自不同。而公卿列侯,卒于位者,皆以印绶赐葬,致仕策免者,始上印绶,则一人一印,非若今之为官物也。古者,百官之印,皆组穿之,而佩于腰,或令吏人系之于臂。至宋而后,印大而重,系之不便。杨虞卿为吏部,始置匮以锁之,而绶系于钥。今之有印,则有绶是也。至今日则绶亦不以系钥,而虚佩之矣。国家之制,天子玉玺,侯王大将军皆金印,二品以银,三品之下以铜。其非掌印而给者,谓之关防。印方而关防长,以此为别耳。其实出钦给者,亦概得谓之印也。

    唐时文武官,三品以上,金玉带;四品、五品并金带;六品、七品并银带;八品、九品并俞石带;庶人,铜铁带。五品以上皆赐鱼袋,饰以银。三品以上,赐金装刀子、砺石一具。其衣,紫为上,绯次之,绿为下。绶则紫为上,艾墨次之,黄为下。至于天子之服色尚黄。则自汉以来然矣。

  唐时百官,随身鱼符,左一右一;左者进内,右者随身,皆盛以袋,则似今京官之牙牌耳。宋赐命带者,例不佩鱼,惟两府赐佩,谓之重金。今之牙牌,自宰辅至小官,任京师者俱有之,盖以须若印绶然。其官职皆镌牌上,拜官则于尚宝司领出,出京及迁转则缴还,盖祖制也。

    国朝服色以补为别,皆用鸟兽,盖取古人以鸟纪官之意。文官惟法官服豸,其余皆鸟,武官皆兽。至于带,则以犀居金之上,皆有不可晓者。

    国朝服色之最滥者,内臣与武臣也。内官衣蟒腰玉者,禁中殆万人,而武臣万户以上即腰金,计亦不下万人。至于边师缇骑,冒功邀赏,腰玉者又不知其几也。

    《说文》曰:“带,绅也。男子ひ带,妇人丝带。”古人之带,多用韦布之属,取其下垂。《诗》云:“容兮遂兮,垂带悸兮。匪伊垂之,带则有余。”似今衣之有大带耳。至鲁仲连谓田单曰:“将军黄金横带,骋于临淄之间。”则金带之制兴矣。

    古人仕者,有带,有绶,又有囊。囊绶皆缀于带者。八座尚书荷紫,以生紫为袷囊,缀之服外,加于右肩。传云:“周王负成王制。”此服,唐时亦以为朝服。或云:“汉世用盛奏事,负之以行。”未详也。至宋有金鱼袋,国朝俱无之。

    《晋书·舆服志》云:“汉世着ひ囊者,侧在腰间,谓之傍囊,或谓之绶囊。”然则以囊盛绶耳。

    三代圣人,治定功成,然后制礼作乐,以为翊赞太平之具,故其精蕴足以节宣阴阳,感动天地,非圣人不能作也。而后世之治,其最失圣人意者,无如礼、乐二端。盖自汉之初,叔孙之所谓礼者,已不过绵蕞拜跽之仪,而贾生之所陈,文帝之所谦让未遑者,亦不过易正朔,改车服,定律吕而已。此果三代之所谓礼、乐乎?噫!何易言之也!然以此数者。为足以尽礼、乐,则亦何必圣人而后制作?以此数者为不足以尽礼、乐,则又未见圣人于数者之外,而别有所经营筹度也?抑其所谓无体之礼,无声之乐者,皆在治定功成之先,而特借此以为润色之具耶?不然,则其不可传者,与其人皆已朽,而所传于后世者,皆其刍狗糟粕而不足凭耶?自汉以下,一代各有一代之礼、乐,非无之也,而礼止于度数已耳,乐止于节奏已耳,与三代圣人之所言者,固判乎其不相蒙也。而乐之失,视礼尤甚,何者?礼之节度,尚可绎思,而乐之旨趣,茫无着落也。

    古先圣人,一代之乐必叙一代之治,想其音律节奏,词语次序,皆叙开创守成之事,如所谓一成而北出,再成而伐商者,盖纪其实也。孔子谓韶尽美,又尽善;武尽美,未尽善。夫以周公之才之美,岂不能以唐虞揖逊之音,文其放伐哉?而终不以彼易此者,非是不足以昭成功,扬丕烈,祖宗弗享也。然舜之乐,流传至春秋,音响节奏俱在,以齐国之霸习,急功利,喜夸诈,迨其末也。田氏专政,主德日衰,纵日奏虞庭之乐,能令四方风动,凤仪兽舞耶?故吾以为乐者,饰治之具,而非致治之本也。但不知孔子之所赞叹忘肉,季札之所谓如天之无不覆,如地之无不载者;将谓其声音耶?抑因声而想其政治耶?抑声中之词义深美,如所谓三口者耶?若止于声音,则列国皆可放效,工瞽皆可传习,何孔子不以之语太师,而必至齐始闻之耶?抑列国各有乐,不相授受,而舜之乐竟为胡公家传之谱耶?学者徒据纸上之谈,而不能深推其故,亦何益之有也。

    古乐不复作矣,即知乐者,世能有几?季札观乐,而知列国兴衰;师旷吹口,而知南风不竞;即隋唐之间亦有知官声往而不返,为东幸不终之兆者。彼太常乐官但知较度数,考分秒,辨累黍,量尺寸而已。纵使事事合古,分毫不差,然于乐之理,毫无干涉也。盖自宋以来,胡瑗、范景仁之徒,已不胜其聚讼,而况至于今日,上之人既不以为急务,而学士大夫亦无复有深心而精究之者。郊庙燕享之间,笙磬祝圉,徒存虚器,考击拊搏,仅为故事,而其它之行于世者,不过篥之胡声与淫哇之词曲耳,以此为乐,吾所不敢知也。

    识钅享于阮咸者,知乐器,制未知乐音;识断弦卧吹者知乐音,而未知乐理。李嗣真知诸王之蹂践,王仁裕卜禁中之斗争,王令言知宫车之不返,刘义叟卜圣口口眩惑,庶几季札、师旷之亚矣,而理不可得而闻也。至于玄鹤二八,延颈哀鸣;三龙翔舟,水木震动;称赏之词,恐过其实。

    今人间所用之乐,则篥也,笙也,萧也,筝也,钟鼓也。篥多南曲,而箫筝多北曲也。其它琴瑟箜篌之属,徒自赏心,不谐众耳矣。又有所谓三弦者,常合箫而鼓之,然多淫哇之词,倡优之所习耳。有梅花角,声甚凄清,然军中之乐,世不恒用。余在济南葛尚宝家见二胡雏,能卷树叶作笳吹之,其音节不可晓,然亦悲酸清切。余谓主人:“昔中国吹之,能令胡骑北走;今胡儿吹之,反令我辈堕堕乎?”一笑而已。

    今鼓琴者,有闽操、浙操二音,盖亦南北曲之别也。浙操近雅,故士君子尚之,亦犹曲之有浙腔耳。莆人多善鼓琴。多操闽音;至于漳、泉,遂有乡音词曲,侏亻离之甚,即本郡人不能了了也。

    夫子谓郑声淫。淫者,靡也,巧也,乐而过度也,艳而无实也。盖郑、卫之风俗,侈靡纤巧,故其声音亦然。无复大雅之乐也。后人以淫为淫欲,故概以二国之诗皆为男女会合之作,失之远矣。夫闾阎里巷之诗,未必书入乐章,而国君郊祀朝会之乐,自胙土之初,即己有之,又安得执后代之风谣而传会为开国之乐声乎?圣人以其淫哇,不可用之于朝廷宗庙,故欲放之。要其亡国之本原,不在此也。招之在齐,不能救齐之亡,则郑声施之圣明之世,岂能便危亡哉?宋广平之好羯鼓,寇莱公之舞柘枝,不害其为刚正也,况悬之于庭乎?但终伤绮靡,如淫词艳曲,未免摈于圣人之世耳。

    中散之琴,李谟之笛,邹衍之管,梓庆之钅,皆冥通鬼神,功参造化,吾闻其语,未见其人也,中郎之识柯亭,嗣真之辨钟铎,宋沈之知编钟,李琬之听羯鼓,赏鉴入神,匠心独诣,求之于今,岂复有其人乎?太常之所师,亦不过乐章之糟粕,里巷之所传习,率皆拍合之章程,守而勿失,便为知音矣,岂复有能新翻一曲,别造一调而叶之律吕,令人传诵者哉?故吾谓今之最不古若者,此一途也。

    京师有瞽者,善弹琵琶,能作百般声音;尝宴,冠裳,匿屏帏后作之,初作如媪唤伎者声,继作伎者称疾不出,往复数四,谇诟勃溪,遂至掷器破钵,大小纷纭,或詈或哭,或劝或助。坐客惊骇欲散,徐撤屏风,则一瞽者,抱一琵琶而已,它无一物也。又有以一人而歌曲,击鼓钹,拍板。钟、铙合五六器者。不但手能击,足亦能击,此亦绝世之技。惜乎但为玩弄之具,非知音者也。

    汉嫁乌孙公主,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心。后石季伦明妃词云:“其送明君亦必尔。”已自臆度可笑。而《图经》即谓昭君在路愁怨,遂于马上弹琵琶以寄恨,相沿而误愈甚矣。今人不知琵琶为乌孙事,而概用之昭君,又不知琵琶为送行之乐,而概以为昭君自弹。盖自唐以来误用至今而不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