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力宝贝魔币:菜花,或一个村庄的沉没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4:55:31
没想到,对一个村庄的发现,哪怕是一块残片,会是在城里,在田园破碎,楼群林立的一块狭小空间,与一方菜花有关。城市和村庄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我却钻进了他们的怪圈。
先是来到楼顶。便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不是人长高了,也不是心长高了,眼界长高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被一堆高高的钢筋混凝土托起,换了个角度。来的目的,也不是观光旅游,不是像当年杜甫登泰山那样,要一揽众山小;也不是远眺怀旧,高和远从来就没有必然的联系。而是喝茶聊天。是朋友特意的安排。观望只是一个无序的插曲,由一种节奏的错位键入。我们先到,其他的朋友迟来,站在楼顶遛达,几乎成了此刻最自然的选择。
常到这个城市,往往是来去匆匆,有许多的没有注意。即便偶尔停留驻足,也是站在这个城市的低处,以仰望之眼,观照这些楼房。目光是短浅的,近处的人,中处的电线杆和电线杆上的广告牌,还有街道边的绿化树,远处的楼房,都形成一道道的屏障,层峦叠嶂般耸立在前面。总有一种被遮蔽被淹没的感觉,与视线逆向而行,推着那些屏障,似大海里的浪涌,一层层地袭来,由矮到高,由小到大,由弱到强。无法看清城市,反而被城市读透。生长与抑制,伟岸与渺小,宽阔与狭窄,都交织在一起,为我与城市的关系注释。今天却倒了过来,不是心情,而是位置。城市未变,我一下登上了城市的头顶。这本身就很有意思。可是,更有意思的事还在后头。就在我高高在上,悠闲自在,从另一个角度,欲以居高临下之势,观望这城市的时候,不仅没有看清这个城市,反而不小心走进了一个村庄的沉没历史。
不是小桥流水人家,也不是茅屋炊烟古井,而是一方油菜花。说是一方,不是一片一坝,是指并不大。但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在交错的街道,涌动的车流,高耸的群楼和脚手架之间,那一方艳丽的黄,似一株稚气的叶茅,挣破僵硬的土地,在艰难地生长,为麻木已久的城市,捎来季节的消息。只有意外,并没有惊喜。没有走进田野,沐浴阳光,呼吸地气,亲近花草的感觉。这令我也感到有些意外,怀疑自己是否已被这城市的麻木所传染,内心的清新与怡然早已丢失。钩沉而起的,是携带已久的压抑。担忧总是难免的,尤其是在此刻,当这种巨大的压抑,由往日的我,转移到那方脆弱的油菜花身上的时候。虽然,季节不可逆转,春华秋实都是规律,但透过城市强势的足迹,我还是洞察到了一种更大的趋势。不知道这个村庄的前世,却了解他的今生,知道他沉没的历史。一个村庄都这样被淹没了,一方脆弱的油菜花,能够改变既定的命运吗?
从乡村走进城市的我,怀揣深深的怀疑!
传说是不可信的,只能提供某种参照。比如,有传说说,这里本来就很繁荣,只是张献忠剿四川时给毁了。不可肯定,也难否定。历史尚是史学家们的游戏,何况传说。
我更相信现实。这里地处大江之滨,有最原始的水码头;蜀地最早的先人,就落户于此。男耕女织,繁衍生息,经营着这里古朴的繁荣。这几乎是可以断定的事实,有人还以考古发现佐证。确实,附近的汉崖墓里,出土的奇特摇钱树和接吻石俑,曾令不少人为这个村庄的过去着迷。我们亲历的历史,更是不可抹去。说是历史,也并不是想象的那般遥远,不是什么盘古开天地之事,就是我曾经目睹过的一些事实。大约三四十年前,我还小,村庄却早已长大,那种大的印象,甚至超过我心目中的父亲母亲。有个亲戚在城里,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大概父亲觉得该带我出去见见世面,也向亲戚表明他家的孩子快长大了。我们就出发了,先是徒步,后是火车,然后就到了远方,父亲说的城里。火车站在郊外,开始给人的感觉,并不是进了城,而是从一个村庄,来到了另外一个村庄,也就是今天我处的位置。初次的印象总是难以改变的,那时才上小学,没记几个词,词穷语尽之下,不知道该怎样描绘,才能传达那村庄的样子。后来读书多了些,才突然顿悟,原来印象中的村庄,早已走进了作家们的书里。比如,读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她捆麦子的动作,进行得像钟表一样单调。”我就会想到刚下火车时,在麦田边看见的那位妇女。“波浪像鞭子一样,向脸上,向紧眯起的眼睛不住地打着。鱼网像球一样鼓起来,向深处沉去。”此时,我便会感到不是在读肖洛霍夫的文字,而是随父亲来到大江边,看撒网的鱼夫。还有西面的浅丘和小树林,村头那棵茂盛的阔叶榕,以及榕树旁的古井,都很容易让人从书中找到依据。唯一的不同是,眼前的村庄,明显要比书上的更鲜活,更富有生趣,也更感亲切可人。
大约在十多年前,就感受到了村庄的改变。我说的是感受,真切的感受,而不是老人们讲的故事。
改变是外在的,表面的,却也是轰轰烈烈的。事实上,真正的改变应当更早。他的原头,也许在这个国家,这个城市开始复兴的时候,就已设定,后来的演变,无论快或慢,都是一个既定的过程。村庄没有变,外面却在变,未变的村庄与变了的外面,就注定了某种结果。首先是规划。城市的规划,片区的规划,都打乱了一种秩序,重构一种新秩序。与进步和落后无关,新与旧,都是一种需要,时代的需要,城市的需要,主要还是人的需要。我某次到来的时候,正处于这种打乱与重构之间,也见证了需要的力量。
是去参加一个会议,先是发现,停靠了多年的公共汽车站挪动了位置;继尔发现了村庄的零乱与挣扎。显然,零乱是人为制造的,割断的稻秧,放干的鱼塘,折断的大树,碾碎的田园,残留的猪圈断墙,处处都留下人为的痕迹。村庄在受伤,人们喜洋洋。当时的场景,至今仍令我感到不可思议。村庄的伤痛,是由一棵树和一口井传递给我的。具体说,就是我第一次到村庄时,在村头见到的那棵阔叶榕,和旁边的古井。正置暮春,阔叶榕已枝繁叶茂,只是那满树的叶,还没成熟,仍是一脸的嫩绿稚气。可是,此刻的阔叶榕没有逢春的喜悦,而是正在遭遇一场灭顶的灾难。树大太,人撼不动,也不可刀坎斧劈,就是铲车推土机也莫奈他何。一种类似于凌赐的残忍便降临。一辆铲车开来,此刻却不是铲土,而是司刑。施工队的人以铲斗为平台,把一位手执电锯的工人高高托起。随着沙沙刺耳的锯声,阔叶榕的枝杈,粗的细的,弯的直的,一根根被卸下,肢解,不一会儿,树下便横七竖八,堆满了卸落的残枝败叶。春风轻拂,阳光依然,树叶仍是嫩绿的,只是断了生命的血脉,很快便显得奄奄一息。直至最后,那树被卸得只剩一截桩头,再被连根挖起,消失于村庄与城市的交接仪式。
挖树桩翻起的土石,就是那些曾经养育榕树的泥土,此刻有点碍手碍脚,被当作了废弃物,倾倒于旁边的井内。井水开始上涨,快要涨到井口的时候,那水便显得有点力不从心。我好奇地探头观望,却看见一条垂死的鱼儿,正在随井内最后的一层残水挣扎。悲愤的,痛苦的,无力的,直至与水一道,被倾入的土石淹没。树死了,井死了,村庄正在沉没,以他零乱的,残缺的,受伤的特殊方式。人却是喜悦的,包括开发的老板和拆迁的村民。倒不是得到了超额的补偿,对村民的补偿其实很低。那时的村民,没有更多的企望和道理,只要政府做的事,就是国家建设,就该无条件支持。而所谓国家,又是很抽象很神圣很神秘的,离得很远。真正眼前的开发商利益,反而被隐藏在了背后,被人们遗忘了。
当这种遗忘被发现的时候,已是又过了好几年的事。
沉没是渐进的,也是明显的,有一股不可阻挡之势。几年前,我又一次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曾经叫村庄的地方。伤痕依在,挣扎依然,但这里的一切,已是名不副实。弯弯曲曲的乡道,以及乡道上的铁马鞭、巴地草、鱼星草,还有泥土的芳香,都被一层厚厚的沥青柏油路或混凝土覆盖,间隙间也可找到一些花草,规范而娇气,充满人工雕琢的痕迹。小树林似乎一夜间变成了大森林,一片钢筋混凝土堆砌的城市模型,在往日的山丘上招摇,枝叶被浮尘刮走,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同时刮走的,还有树和草叶的青枝绿叶。公园里的花埔盆景是一个骗局,他让人对节令迷离,于不谢的兰香梅红中,把季节丢失,岁月异化成日历上虚拟的符号。大江似乎是唯一忠诚的守护者,姿势与流向,都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守护本身。没有打盹,一夜守来,却不知道满江清流什么时候变了,颜色与气味不仅是感官反应,更是一种生命体征。还有守护的人。不知是觉醒还是愚顽,是进步还是倒退。面对沉没的村庄或村庄的沉没,一些村民不再安份守己。可是,他们的守护又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溃军的阵地,且战且败,且败且战,最终总是难挽沉没的结局。就在眼前,在我再次走近已经不像村庄的村庄的时候。大批推土机挖掘机绞伴机正纠集一起,很像战场上攻城的坦克大炮和重型武器;还有大批制服加身的公安警察,防爆队员,城管执法,正在为一场攻坚战调兵布阵。堡垒并不显眼,甚至不值一提,就是一幢茅屋,还有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的儿子早已进城了,进了比这个城更远更大的城。进城了就不想回来,不可能回来了。留下他们老俩口,坚守这幢茅屋这个村庄,还赚了一个“钉子户”的美名。可是,重兵压境,再强硬的“钉子”也无法钉稳,再坚韧的意志也可能被摧毁。村庄的阵地在不断失守,茅屋已成孤岛,老俩口已成孤军。一场实力悬殊的攻防博奕,不需要猜测结局,结局和命运,均早被格局安排。
我只是过客,不忍继续观战。
人离开了,心却没有离开;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不,当初的孤岛及其四周,已崛起了一片高楼。此刻,我就站在他们中某一幢的顶端,俯视着地面,那一方村庄残留的碎片,和碎片上长出的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