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夜郎歌腾讯漫画:小说闲话第12篇:九尾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0 21:16:47
   张春帆的小说《九尾龟》的主要内容是写江南应天府名士章莹,别号秋谷,寄居苏州常熟县。他生得长身玉立,又胸罗星斗,倚马万言。虽然已娶妻张氏,但他认为是平庸女子,便动了寻花问柳的念头,前往苏州闲游。秋谷一到苏州,就成了歌楼酒肆、戏院妓馆的常客,先是结识了歌妓许宝琴,继之又与名妓金月兰厮,夜夜倚翠偎红。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九尾归》是晚清“狭邪小说”的殿后之作。它暴露了上海烟花之地的丑恶与黑暗,对官僚的狭妓荒淫也有所批判,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标榜为“醒世小说”的《九尾龟》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共八十八万八千字,清光绪末年至宣统初年由上海点石斋石印分集陆续出版。书中以秋谷为主要人物,描写其性情之豪侠,举动之阔绰,气概之高迈;文章则咳吐珠玉,勇力则叱咤风云;至于猎艳寻芳,陶情适性,则又风流跌荡,旖旎缠绵,有杜牧之闲情,擅冬郎之绮语,是盖宇宙间独一无二之全才,亦即张君以之自况也。“九尾龟”之义,但借以讥毗陵某某之巨绅,而与本书无甚关系。喜阅小说者,以其名之奇,购阅者甚众。是又引人注意之一法也。 

《九尾龟》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漱六山房著,点石斋刊行。《九尾龟》同《海上花列传》、《海天鸿雪记》、《广陵潮》等等,都沿袭旧的、落后的传统发展来的,为后来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奠下了基础。又张春帆名炎,别署漱六山房,毗陵人。因常出入于烟花之中,寻欢作乐,闻见甚多,于是杯酒块垒,绮梦莺花,写成《九尾龟》,一时风行,版式有数十种之多。创作的小说甚多,其他还有《情网球》、《烟花女传》、《反倭袍》、《摩登淫女》、《风尘剑侠正续集》等。

根据以上一鳞半爪的资料,约略可以看出作者的生活与创作道路。可以想见,他也和《海上花列传》的作者韩邦庆一样,出身宦门世家,从小聪明,好读书而不喜欢读“正经书”,也不热中于仕途,怀才不遇,可能给官僚们作过幕,沉溺于酒色,对娼妓生活和官场十分熟悉。可以说:他是那个时代所产生的一位“歪才”、“怪才”,从文学的角度看,当然也是一位“人才”。

《九尾龟》一百九十二回,叙述1900年庚子事变八国联军后两三年中苏州、上海、天津、北京等地“嫖界”中尔虞我诈、坑蒙拐骗的故事。小说采用“板块式”结构,也可以说是“系列中短篇小说”,而以主角章秋谷贯穿全书。

章秋谷,实际上就是作者张春帆自己的影子,“张炎”变作“章莹”,“春”与“秋”相对,“帆”与“饭”同音,而“饭”又与“谷”相对,因此书中把主角章秋谷树为正面的典型。此人不但一表非俗,风度翩翩,而且文武全才,满腹经纶,是个江南名士。弱冠之年,即逢八国联军侵略中国。但是他没有奋发图强,立志救国,而是采取消极的态度,一方面痛恨政府无能,无意于仕途;一方面却沉溺于酒色,把自己的大好青春都在花丛柳阵中白白度过。他代表了当时日趋没落的封建地主阶级中消极落后的一面,对“革命党”也持怀疑、嘲笑的态度。反复宣扬的只是章秋谷“吊膀子”手段的高明,以接连不断地博得倌人的青睐为满足,? 甚至以千方百计勾引良家妇女为乐事。因此,整部书的基调是灰色的,缺乏积极向上的意义。

作者用《九尾龟》作书名,开宗明义第一回,就在《谈楔子演说九尾龟》中介绍说:

龟有三足,亦有九尾。《尔雅》注云:南方之龟有九尾,见之者得富贵。古来麟凤龟龙,列在四灵之内,那乌龟是何等宝贵的东西。降至如今,世风不古,竟把乌龟做了极卑鄙龌龊的混名:妇女或有外遇,群称其夫为“乌龟”。这是个什么讲究呢?大抵也有一个来历,诸公静听,待鄙人慢慢的说来。
  从前管仲设女闾三百,以为兵士休宿之所,这便是妓女的滥觞。唐时官妓多隶教坊,设教坊司以管领女乐。那教坊中的人役,皆头裹绿巾,取其象形有似乌龟。列公试想:那乌龟一头两眼,不多是碧绿的么?还有取义的一说,是龟不能交,那雌龟善与蛇交,雄不能禁,因此大凡妇女不端,其夫便有乌龟之号。在下这部小说名叫“九尾龟”,是近来一个富贵达官的小影。这贵官帷薄不修,闹出许多笑话,倒便宜在下,编成了这一部《九尾
龟》。

为什么要把康中丞称为“九尾龟”呢,据作者解释:“不过为着这位康中丞家里头有五个姨太太,有两个姑太太,有两个少奶奶,恰恰是九个人;又恰恰的九个人都是这么风流放诞的宝贝。我所以给这位中丞公起了个‘徽号’叫做‘九尾龟’。”

 

张春帆所著的《九尾龟》是一本描写青楼生活的中国古典白话小说。鲁迅先生勾勒有清一代“狭邪小说”的发展脉络,殿后的就是这一部《九尾龟》,可见此书在小说史上有一定地位。对《九尾龟》一书,胡适评论说:“《海上繁花梦》与《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正因为他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这些书都只是供一般读者消遣的书,读时无所用心,读过毫无余味。”对于此书风行的原因,鲁迅有相同的见解:“因为可以做嫖学教科书去读。”

《九尾龟》能引起许多人的争论,不会是无缘无故的。首先,狭邪小说作为一个小说流派,得以在文坛上流行起来,说明时人的文化心态能够接纳。《九尾龟》作为其中很有特色的一部作品,当然会被人们重视。其次,与当时的社会风尚、社会思潮有关。中国古代,文人招优押妓,由来已久。王书奴的《中国娼妓史》记载说,清代乾嘉以后,海内承平,苏、杭、扬州烟花复盛,私人经营娼妓之风蔚然,北妓也很繁荣。这样以来,在上海等地,狭邪小说就有了广泛的市场,尤其是《九尾龟》这种作品,更受人们的青睐。第三,《九尾龟》虽说是狭邪小说,但遍览全书,色情描写多而不露。由于作者的艺术处理,小说并未落入低级庸俗甚至不堪入目的泥淖。因而这部描写青楼妓院的作品还算比较雅正,是较“干净”的“溢恶”之作。

从题材选取和内容表现上看,《九尾龟》仍然承袭了狭邪一派的妓女生活描写,故事构架简单地囿于怨怨相报的传统立意模式,似乎触及不到对人性的发掘和对生命意义的探究这一哲学高度,但透过这一个个艳情故事的叙述,拂去作者自身情绪化、主观化的“溢恶”之辞,我们就会看到娼妓发展到极致的累累罪恶,就会看到世俗情欲的欢愉与道统信仰的危机,就会看到一幅封建王朝没落腐朽、即将崩溃的真实画面。作品所蕴含的广泛的社会认知价值就在这里。

《九尾龟》表面看上去是一部描写娼妓生活的淫邪小说,但从作品的整体效果看,全书还着力于对这个腐朽社会的揭露和讥讽。作品以辛辣犀利的笔触描绘出了晚清王朝腐朽魔败的社会现状,揭露了清政府官场的黑暗污浊、官吏们生活的奢侈淫糜以及科举制度的罪恶。在小说中,上至中堂尚书,下至知县肯吏,无不中饱私囊,假公济私,欺上媚下,丧尽天良。它给我们“预言”了封建没落王朝必然灭亡、必然沦为半殖民地的迹象和结局。

《九尾龟》以细腻生动的笔法描绘了晚清这一特定时代的众生相,对流氓无赖和文痞的丑恶嘴脸进行了深入的刻画,创造出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新形象—“才子+流氓”的章秋谷。在流氓生涯中显示出了他的才华,在才华横溢中又表现出了洋场无赖的流氓气息。他跳出了明清才子佳人小说塑造人物的构架方式,带有清末民初十里洋场的时代特色和地域烙印,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典范,这个形象有着极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意义,以致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电影塑造的主人公形象都是流氓才子式的英雄。

    《九尾龟》最为人称道的特点,是它部分采用方言写作。一方面可能更恰切神妙地表现地方色彩及作家独特的艺术感受,另一方面则可能吓退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的其他方言区读者。总之《九尾龟》虽然没有能开掘到深刻的人性反思层面,但它作为一个封建王朝末期的社会图景的真实记录,其认识意义不可抹杀。

 

妓女生活与中国小说的发展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唐代起,真可谓代有佳作。专门记载花丛艳迹杂事轶闻者,从唐代的《教坊记》、《北里志》,到晚清的《海陬冶游录》、《胡宝玉》,这些实录体的笔记小说,为我们了解青楼生活及其对历代文人思想、创作的影响大有帮助,可并非现代文类意义上的“小说”。唐传奇《霍小玉传》、《李娃传》等都以青楼女子为主人公,只是史家一般作为爱情小说来处理,并不十分注重其中“青楼”这一特殊背景的文化意义。清代中叶开始出现以妓院生活为中心的长篇小说,“狭邪小说”才作为一种次小说类型受到文学史家的关注。鲁迅先生勾勒有清一代“狭邪小说”的发展脉络,殿后的就是这一部《九尾龟》,可见此书在小说史上有一定地位。
  张春帆,名炎,别署漱六山房,江苏常州人,卒于一九三五年。作者在33回自称“并不是闲着笔墨,旷着功夫,去做那嫖界的指南,花丛的历史。”可批评家们偏偏不领情,几乎众口一辞认定这《九尾龟》就是“嫖界的指南,花丛的历史。”说此书立意在警醒嫖界中人,作者大概不会反对的吧?第15回作者不就声称“在下这部小说,原名叫做《嫖界醒世小说》”吗?至于说"“花丛的历史"”,那更是这部小说构思的中心。作者在72回说“在下这部小说,原名叫做《九尾龟》,又叫做《四大金刚外传》”。何以作者要故意否认自己的立意与构思呢?看来着眼点是"“闲着笔墨"”四个字。张春帆不过为突出“在下编书的一片苦心,一腔热血”,强调此书“处处都隐寓着劝惩的意思”,合于教诲文学的正路。
  写青楼生活而又想突出劝惩教诲,这谈何容易。如《青楼梦》抒写“公卿大夫竟无一识我之人,反不若青楼女子,竟有慧眼识英雄于未遇时也”,那可以;如《海上花列传》感慨于“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狎邪者,不知凡几”,故以“一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欲令其"“爽然若失,废然自返”,那也可以。两者都目的明确,主题单纯,不若《九尾龟》之举棋未定--拿不定主意如何评价文人士大夫之出入妓院。
  既然着意借着那青楼中冶叶狂花的姿态,做一部世界上劝人讽世的清谈,小说中自然颇多关于嫖界的议论。第9回章秋谷苦口劝迷途,陆兰芬惊心怜薄命、第26回说瘟生平心论嫁娶,评嫖客谈笑骂官商、第31回西安坊名士讲嫖经,高升栈优伶夸大口、第137回讲嫖经名士高谈,打茶围瘟生吃醋,众多高论合起来不外一句话:嫖界黑暗,无功架者不得妄入,有奇才者方可驰骋。前四十回着重写妓女奸诈瘟生受骗,章秋谷先后骂醒了方幼恽、刘厚卿、方子衡,还基本合着作者劝惩讽喻的艺术宣言。可着重点很快转移到章秋谷如何以盖世奇才征服一个个青楼女子,揭破一层层嫖界黑幕了。面对着妓女由于职业习惯养成的虚情假意,如何将计就计,不但不吃亏上当,还能占尽天下便宜,这里面的确大有诀窍。作者显然十分陶醉于这方面的经验,一再让小说主人公章秋谷大讲嫖经,其中被誉为“花柳场中千古不磨之论”的是这么一段:“第一不发标,第二不吃醋,第三不认真。久而久之,那些倌人就自然而然的同你要好起来。再用些体贴的功夫,温存的伎俩,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怕他不一个个死心塌地”。描摹妓女无情,乃承袭《海上花列传》余绪;状写嫖客资格,这才是张春帆的独创。只是如此嫖界指南,到底是警醒痴迷,劝人别嫖妓,还是传授经验,教人如何嫖妓?对此作者有个绝妙的解说:就看你有没有嫖客的资格。倘若有功架、有金钱、有相貌,尽可出入青楼;倘若没有,还是尽早回家,免得人财两空,还落个“瘟生”的绰号。也就是说,作者所再三吹嘘的劝惩,并无一定之规,只是针对不够格的嫖客。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每次劝惩瘟生离开妓院的,恰好又都是这嫖界中的健将、福星章秋谷。价值标准的矛盾和混乱,使得小说中诸多堂而皇之的教诲,显得分外苍白无力,甚至虚伪造作。
  清末民初,文人出入妓院乃家常便饭,说不上堕落或者淫荡,甚至还不无一点风流倜傥的味道。作者感情上完全认同于这种时代风尚,这从他对章秋谷等人的艳遇十分赞赏可以看出;可理智上还不敢丢下儒家伦理观念,不时还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道学面孔,颂扬孝子烈妇、夫妻相亲乃至家庭和睦,并对嫖妓表示一下小小的不以为然。小说一开篇就告诉我们,章秋谷之所以流连青楼,是因为他娶的女子太平庸,于是才动了个寻花问柳的念头。小说将结束时,作者又借老母之言为章的嫖妓辩解:“无非是为着心上不得意,便故意到堂子里头去这般混闹,借此发泄你的牢骚。”这可就有点不大地道了。恶,不敢恶到底;俗,也不能俗到底。小说于是显得粗鄙浅薄,不若真正的民间文学,即使恶俗也来得率真自然。
  有趣的是,小说写的是苦涩的青楼生活,却给人过分甜腻的感觉。说到底,这不过是翻转过来的鸳蝴小说。就其伦理观念乃至艺术趣味,张春帆与同时代专写哀情小说的徐枕亚、李定夷并没多大差别,只不过把多愁多病的才子佳人,翻转成无情无义的妓女嫖客。表面上截然对立,骨子里却颇有相通之处。还不只是作者也十分偏爱“鸳鸯”、“蝴蝶”这一带象征意味的特殊意象,如“一双蝴蝶,可怜同命之虫;卅六鸳鸯,妒煞双飞之鸟”、“但为蝴蝶甘同梦,愿作鸳鸯不羡仙”、“颠倒鸳鸯之字,迷离蝴蝶之魂”;更重要的是作者对青楼中唯一一对才子佳人章秋谷、陈文仙的爱情描写,便是道地的鸳蝴笔法。只不过平添了几分恶谑的成分:如此佳人知音,不但多情多义,还能帮着丈夫窃玉偷香。

就小说传统而言,由言情小说转入狭邪小说,是个很重要的转折。可惜这个转折主要源于时势的转移与青楼的演变,而不是作家艺术观念的发展。有清一代作者对于妓家的写法凡三变,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溢恶。近真的《海上花列传》也不过是以为妓女有好,有坏,较近于写实而已,并没有自觉发展现实主义小说传统;至于溢恶的《九尾龟》,则和溢美的《青楼梦》一样,不免有简单化、漫画化的倾向。“如今上海的风气,一天坏似一天。”风气之坏,在小说中当然首先体现为堂子里的妓女日趋势利奸诈。小说中不断有人慨叹从前的倌人如何风雅,如何有才情,如何情深意长;而如今的倌人则贪财、恶俗、只知拚命敲竹杠,“那杜十娘、霍小玉一般的事,非但眼中不曾看见,并连耳中也不曾听见过来"”。大名鼎鼎的四大金刚尚且如此,何况其他?这就难怪章秋谷要纵论嫖界黑幕,一次次惩罚无情无义的妓女。其实并不全怪晚清堂里的妓女不争气,作者之着意横扫青楼,社会生活的感受可能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文学风气的影响。

这么一部所谓寓言醒世的大书,据说是上半部形容嫖界,下半部叫醒官场。实际上官场在小说中所占比重微乎其微,章秋谷、贡春树等主要人物都是一介布衣,几个瘟生倒是有功名的,只不过在小说中跑龙套般一晃而过。唯一一个稍为重要的人物康己生康中丞,也是迟至79回才登场,前后活动不过十四、五回,况且所写并非其官场活动,而是卸任后寓居上海,因帷薄不修,闹出许多笑话。作者明明属意于青楼,却又不时拉扯上官场,来几句现在的嫖界,就是今日的官场之类挺解恨的警句,这自然是受《官场现形记》等一大批谴责小说的影响。作者开篇声明此书是写一个富贵达官的小影,可青楼生活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诱得作者离题万里,以章秋谷的艳遇为叙述的主线。书中数次解说代表九尾龟的康己生的故事为何如此短暂,每次说法都不一样,而且都难以自圆其说。实际上很可能作者很快改变了创作初衷,只不过是随写随刊,只好在后面的章节不断补救、辩解。把一个官场的故事改造成一个青楼的故事,小说是扭过来了,虽说有点生硬;至于创作之初文学风格的设计,却并没因故事的替换而发生实质性的转变。《官场现形记》开启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一时间此类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的谴责小说大受欢迎。各类学界现形记、商界现形记、女界现形记于是纷至沓来。《九尾龟》实际上正是在这么一种文学潮流中,把狭邪小说的溢恶推到极端,变成一种适合时人口味的嫖界现形记。
  不同于一般的现形记之处在于,《九尾龟》同时还接受另外两种小说类型的影响:一是古老的侠义小说,一是刚刚输入的侦探小说。
  借小说主人公以自况,这是个古老的文学神话,实在当不得真,没必要考察“论文则援笔万言,论武则上马杀贼”的章秋谷与他的塑造者张春帆之间的差距,关键在于,这个要功架有功架、要相貌有相貌、要才情有才情的理想嫖客,不单在嫖界很得妓女宠爱,处处占便宜;更难得的是他那古道热肠,自称要做个现在的古押衙,再世的黄衫客,朋友有难,乃至路见不平,他都挺身而出,主持公道,惩罚邪恶。作者显然不懂武功,每到紧要关头,总是"好个章秋谷,忙者不会,会者不忙"这么两句,这当然无法跟真正的侠义小说一争高低。令人感兴趣的是,作家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不单应是平康巷里的惯家,还应是烟花队中的侠客。于青楼中行侠使义,既有言情小说中才子的缠绵悱恻,又有侠义小说中英雄的粗犷豪侠,如此十全大补,亏作家想得出来。这种嫖客的理想化,刚好跟妓女的漫画化形成鲜明对照,显示出作家艺术观念中某种明显的偏差。
  《九尾龟》中写武功处十分蹩脚,写侦探处也不见得高明。面对着形形式式的骗局,作家必须让章秋谷一层层揭开黑幕,方显出大智大勇。于是,小说花好多笔墨写章秋谷如何察颜观色推理取证,侦探、勘破各种奸谋。自有个莫立亚堆的奸巧诈伪,就有个侦缉他的晤尔晤斯。可借鉴福尔摩斯之探案,在晚清实在也是一种时尚,谈不上特别的创造发明。比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来,《九尾龟》的侦探故事显然嫩多了。或许是作者过于相信章秋谷的神机妙算,以至没有心机细细推敲,每每匆匆过场,故侦探部分没能给读者留下多深的印象。
  章秋谷感情生活的呈现,固然是小说的重要部分;但章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主要还是个功能性人物。借助于章的交往、旅行,串联起各种奇闻轶事,展示各式各样的社会相,暴露嫖界的黑暗与没落,从而避免《官场现形记》一类小说结构过分松散的缺陷,获得一种表面的整体感。这一点,《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冷眼观》等小说已经做到了。《九尾龟》突出之处在于,作者始终让章这一功能性人物同时介入故事进程,避免成为单纯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在这里,侠义小说、侦探小说的渗入无意中帮了《九尾龟》一个大忙。理想化的人物塑造方法,逼得作者不忍心让主人公坐视旁观。每当好人陷入困境,必然有人前来搭救。“这个人究竟是谁,料想列位看官,也不用在下做书的饶舌,一定知道是章秋谷了。”到了这个地步,人物塑造的真实感和丰富性自然不能不受损害,可小说却因此获得了结构上的完整和严密。而这在一味连缀轶事形同类书的晚清小说中,还是相当难得的。

  《九尾龟》最为人称道的特点,是它部分采用方言写作。方言文学倘若指各地民间歌谣、戏曲曲艺,那自然是源远流长;倘以小说而论,真正的方言小说则在清末才兴起。明清白话小说中有许多方言成分,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北方话各种方言间语音、词汇、语法相差不是很远,故渗入个别方言描写的小说,对一般读者的阅读并未构成很大困难。倘若大量采用吴语、粤语、闽语来写作,效果可就大不一样了。一方面可能更恰切神妙地表现地方色彩及作家独特的艺术感受,另一方面则可能吓退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的其他方言区读者。在二十世纪初,除官话外,吴语和粤语是比较有资格推出自己独特的文学作品的。可惜晚清文坛上,出生粤语区的作家虽然不少,其中甚至有梁启超、吴研人、苏曼殊、黄小配等重要的小说家,可就是没有出现比较成功的粤语小说。
  晚清的方言小说主要产生在吴语方言区,这里有文学传统的原因,也跟文化氛围有关。胡适在《吴歌甲集序》中说过:“论地域则苏、松、常、太、杭、嘉、湖都可算是吴语区域。论历史则已有了三百年之久。三百年来凡学昆曲的无不受吴音的训练,近百年中上海成为全国商业的中心,吴语也因此而占特殊的重要地位。加之江南女儿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国的少年心;向日所谓的南蛮舌之音久已成了吴中女儿最系人心的软语了。故除了京语文学之外,吴语文学要算最有势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学了。”对于晚清文坛来说,还有两个不容忽视的文化因素:一是当年的新小说家主要集中在上海,即使外地作家也能操吴语;一是晚清狭邪小说盛行,吴侬软语恰好最能表现青楼女子的聪明伶俐与故作娇羞。
  在张春帆创作《九尾龟》之前,有两种类型的吴语小说,一以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为代表,一以张南庄的《何典》为代表。前者叙述语言用官话,人物对话用苏白;后者叙述语言和人物对话全用北部吴语。张春帆另辟蹊径,《九尾龟》中只是部分人物对话采用苏白。不排除照顾外方言区读者的考虑,因纯用吴语对话的《海上花列传》“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同写青楼生活的《海上繁华梦》却“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这种盛衰对比就在眼前,张春帆创作时自然不能不考虑吴语限于一隅这一事实。于是,《九尾龟》中出现这么一种奇异的局面,“什么人说什么话”--人物对话按身份严格区分,倌人操苏白,嫖客说官话。这样一来,外方言区读者可以大致读得下去,懂吴语者则更能体味其中北里娇娃的神态风情。只是方言小说经这么一改良,人物对话已不再具备写实的意义,而更多带有象征的意味。在小说中,用什么“话”开口,已经变成一种身份地位和文化修养的外在标志。
  这里,苏白已成了一种有特殊内涵的文化符号,它代表着晚清海上青楼女子所特有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乃至身段神情。以至章秋谷到天津、南京等地逛妓院,会因为听不到圆转流利的苏白而大失所望。好不容易碰到三个自称苏州人的倌人,一考,原来是冒充的。苏、杭两处,是个繁华富丽的地方;苏、杭两处的女子,就也是个娇娆的尤物。苏州人成了个荣誉称号,苏白成了妓女的标准语言。于是乎章秋谷津门点花榜,北人不录,扬州人也是一个不取。不操苏白者,那里比得上苏州、上海人,一举一动,别有一种温柔软媚的神情。苏白--苏州、上海人--苏州、上海的妓女--色艺俱佳的理想妓女。这么一来,方言的使用在小说中获得了更深一层的含意,而不再只是渲染气氛或者刻划人物。作者对苏白、对上海妓女的看法是否准确,没必要深究;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小说中吴语方言的理解和使用,已经深入到文化层面,这为以后方言小说的发展拓宽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