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韬摔过头:另一个萨特和波伏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5 08:03:29

高一峰:另一个萨特和波伏瓦
小L:
你在给我的信里,有一段特别谈到萨特和波伏瓦,你说:
“波—萨的爱情方式如同一首爱的乐章、友谊的颂歌、忠诚和开放的交响乐,读来令人荡气廻肠,他们不仅曾经拥有,而且天长地久,他们无意于提供一种爱情的榜样、婚姻的模式,却为我们开启了两性关系的多元性思维,这种思维有助于当今的人们在责任与爱情、独立与占有、自由与忠诚关系中寻找一种新的平衡,最终达到改善爱情质量、确立和谐、自然的两性关系。”
我没有读过《第三性》这本书。——我对中国人写的传记,素来不太乐观,对中国人写老外的传记,更是不敢恭维!关于萨特和波伏瓦的传记,我读的是萨特自己写的《词语》,蒙泰伊写的《自由情侣》,以及波伏瓦在萨特死后写的《萨特传》。其中蒙泰伊的《自由情侣》,我认为最可一读,也特此向小L推荐。蒙泰伊(C.Monteil)这个女人,当年是波伏瓦妹妹埃莱娜的忘年交,她因为一九六八年投身“五月风暴”,由此走进萨特—波伏瓦的圈子,此后二十多年,她一直追随波伏瓦,成为波伏瓦创建“妇女解放运动”的中坚分子。在萨特死后二十年,波伏瓦死后十四年,也就是二○○○年,蒙泰伊五十二岁的时候,写了这本传记。她本人是位历史学博士,以史家之笔写传记,并且写的是自己熟悉的人,自然颇具可信性与可读性。
以下是我融合诸家传记材料和波、萨本人作品材料,发生的一些想法,特向小L首次披露。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可也!
一、我眼中的萨特和波伏瓦
我之所以欣赏萨特,并且在某些层面上受他一些感染,很大程度是因为景仰他的“存在主义”学说。
其实在“存在主义”之前,西方已轮流发生过太多的思潮,每种思潮都曾风靡一时,甚至在同一时代,多种思潮之间相互碰撞。但是小L你记得我曾总结过吗,在中国,几千年下来,这种情况太少了。春秋以降,中国人的思想总是万马齐喑,关键在于“思潮”太少、“学说”太少、“流派”太少,以致形成不了碰撞,也很难形成飞跃。
作为哲学家、作为创造了“思潮”的萨特,是一九四三年发表《存在与虚无》之后才诞生的。这时他已经三十八岁(或者说“才三十八岁”)。此前,他最多只是个文学家,并且不涉政事。二战以前的法国,在普遍意识上,右派占统治地位。法国是个天主教国家,有法国大革命延续下来的“革命”和“共和”的传统,但事实上,却是个沉闷、保守的国家,就像辛亥革命前的中国。
 
萨特知道当时的人们需要什么,他找了个合适的机会,用合适的方式,把合适的东西推销了出去。
这时候,萨特出来了。他鼓吹人们扔掉所有的旧包袱,打开思想牢笼,于是深得人心。从这个层面上讲,我认为萨特实在很聪明。
这是我欣赏的作为“思想者”的萨特。在这一点上,我对萨特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崇拜”。但是在情场上,我对萨特仅限于欣赏:不是欣赏他的女人多,而是欣赏他在女人面前的胆识。女人,对于聪明而又有学问的男人,通常是很难拒绝的。萨特等于是在告诉我们:第一,女人是多么地奇怪;第二,比起外表,知识和智慧显得多么地实用。
对于女人,萨特还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波伏瓦曾问他如何看待自己的矮个子和丑陋的外貌,萨特说,我通过女人,发现我真的很丑陋,但是“一个丑男人和一个丑女人在一起,结果的确有些太……太惹人注目了,因此我要一种平衡,我代表丑陋,女人即便不代表美丽,至少也要妩媚和可爱”。
法国是个充满浪漫的国度。一个男人拥有多个情妇,实在太平常了,更何况名流男人?萨特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可是萨特虽然花心,却不好色,至少决不糜烂。这当然一定程度上与他的性冷淡有关(参见蒙泰伊《自由情侣》P240,译林出版社,2001年12月),但至少在爱情与道德的天平上,我认为,萨特是在有意识地增强他的道德砝码。
在爱情道德上,萨特至少在他的生命里,还有一个他最爱的女人,即法裔美国女人多洛雷斯。小L我知道你读到这儿会骂我说:“胡说!萨特一生最爱的女人明明是波伏瓦,怎么说是多洛雷斯呢!”小L你糊涂了,你不能因为别人说是波伏瓦,就也附和说是波伏瓦啊!请不妨看一下,我得出这一结论的证据:
证据一:
在一次去午餐的路上,波伏瓦问萨特,你爱我还是爱多洛雷斯,萨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爱多洛雷斯,但我现在是和你在一起。”(参见波伏瓦《事物的力量》卷一)——这句话给我的直接感觉是:前半部分是事实,而后半部分只是萨特一贯的说话技巧。造成的后果是,波伏瓦“一时喘不气来”,并“绝望到了顶点”。
证据二:
一天晚上,加缪问萨特:“您心里想的是谁?”
当时就他们两个男人,西蒙娜还没到。萨特的回答脱口而出,没有一丝犹豫:“多洛雷斯。”
“可您毕竟不会马上再走吧?”(按:指去美国见多洛雷斯。)
“对,但我希望很快就走。”
(此处引用的是《自由情侣》P97原文。)
证据三:
一九四五年十月,由萨特发起,由波伏瓦主编的《摩登时代》第一期面世时,萨特在宣言中赫然写明,将两个人共同的作品献给多洛雷斯——而不是波伏瓦。
好了,可以了。小L,只举这三个小片段,你就该感觉出——注意哦,我是说“感觉”出——萨特一生最爱的女人是谁了吧?胡适说“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假设”的前面一步,胡适没有说,其实就该是——“感觉”。有很多历史事件和人物之谜,我们不能被大现象、大举动迷惑了,很多时候,反倒是一些小现象、小举动,更能显示出真相来,这很考验直觉。对于萨特的感情问题,我倒愿意冒一冒险,相信自己的这种直觉,这种直觉假如有一天被证明是千真万确的,很多“神话”就被打破了。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萨特最爱的是多洛雷斯,萨特为什么忍心同她分手?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长期以来,一直密而不宣。直到一九八四年,人们才知道了一些细节。主要原因是多洛雷斯为了拥有萨特,向他提出结婚的要求,于是萨特与波伏瓦避到乡下,从此再不见多洛雷斯。可是不见归不见,多年以后,萨特对多洛雷斯依然挂念不已,想起那次分手,依然哀恸至极,而对其他女人,萨特何尝有过这份挂念、这份哀恸呢?
但我还是有怀疑。
表面看起来,多洛雷斯的结婚要求,固然违背了萨特的“不结婚主义”,而只有波伏瓦可以长伴萨特,并接受他的“不结婚主义”,所以萨特最终选择了波伏瓦。但仅仅如此吗?我怀疑萨特决心一辈子不结婚,“争取绝对的自由”只是一个高调的理由。直觉告诉我,还有另一个被人忽视的理由,就是萨特的“恋母情结”(Oedipuscomplex)。
萨特刚出生不久,父亲就死了,此后萨特一直伴随着母亲。在他看来,母亲只是他一个人的女人。但是到了萨特十一岁,母亲终于再嫁了,这对于萨特,“一直是他一生最大的忧伤”(《自由情侣》P19)。萨特离开了母亲,从此走了出去,并且一直不愿对人提及这段经历。他写自传,也只是写到继父涉入他与母亲之间的生活,便中止了。——这种举动是否强烈得过了头?我一直有疑问。终于,在继父死了之后,萨特马上又搬回家,与母亲生活在一起。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有恋母情结的人,是很难允许母亲以外的另一个女人,一辈子同他生活在一起的。所以,这样看来,萨特的“不结婚主义”、萨特的性冷淡,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那么,萨特与波伏瓦的这层关系,是否还有必要如此神话呢?还是仅仅因为在理想上能够志同道合,才使得他们的关系保持五十年如一日?这是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设问,但我坚信,这决不是一个无谓的设问。
我们当然还可以再看看波伏瓦这边。
前面我说,只有波伏瓦可以接受萨特的“不结婚主义”,而在精神上跟随他一辈子,我现在想说:这并不纯粹是因为波伏瓦的“绝对自由”理想使然,而是因为她的——“双性恋”倾向,令她不得已而为之。在学校时,同小女孩扎扎过于亲密的交往,与奥尔嘉、萨特间的三人恋,任教时与高三一些年轻女孩可疑的亲近,萨特被捕时,她靠女人来自慰,这些都是波伏瓦同性恋倾向的铁证,决非我妄言也!波伏瓦的这种性取向,甚至在妇女解放运动期间,她六十多岁的时候,她还保持着:她对《自由情侣》的作者蒙泰伊的暗示,以及遭婉拒后的尴尬,即是明证(见《自由情侣》P204)。亲爱的小L,你告诉我,一个对性有双重取向的女人,会轻易同一个男人结婚吗?那么既然她同萨特志同道合,跟随萨特几十年,又有何大惊小怪的呢?你在信里说:“法国著名作家、哲学家萨特与波伏瓦在20世纪著名情侣中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对。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爱情生活方式,让局外人看来是如此地特立独行,甚至在凡夫俗子眼里有点不可思议。”小L,现在我问你:在你所知的著名情侣中,有多少男方有恋母情结?又有多少女方有双性恋倾向?更有多少这样的男女碰到一起?绝无仅有,只此一例而已嘛!不“引人注目”才怪呢!不去怀疑,不去分析,不去捅破那层纸,自然会感到“不可思议”,自然会对他们的“特立独行”感到神秘嘛!我也感到不可思议,我不可思议的是:爱神竟然如此恶作剧,而事情又是这样巧!
二、萨特和波伏瓦的悲剧
小L你看,这又是一个从来都没有人想到去谈——或者愿意去谈的题目,但是我偏要来谈它一谈,哪怕是谈错了,我也要试图自圆其说。
萨特与波伏瓦悲剧,首先不是别的,既然他们以“情侣”著称,我觉得他们的悲剧首先就表现在爱情上。小L,不管你认为我的看法多么荒谬,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决不是故意唱反调,想另辟蹊径,独立一说。相反,正因为敬佩萨特和波伏瓦,我才愿意在他们的爱情问题上,努力做到不被浮云遮望眼。
十九世纪的英国大诗人勃朗宁,曾用美妙的诗句,告诉我们:
“灵之于肉,并不多于肉之于灵。”(Nor soul helps flesh more, now than flesh helpssoul.)
这话实在是至理名言。我相信,千万年来,真正的爱情,从来不是所谓“唯灵论”(像传说的柏拉图),也从来不是所谓“唯肉论”(像萨德);真正的爱情,应该是“灵”与“肉”的结合。灵与肉少掉了任何一方,爱情便不会长久,假如能够长久,那便很难说是真正的爱情。——萨特和波伏瓦,我想我只能把他们归入后面一种了。如果说第一次见面,他们还有爱情冲动的话,到了后来,尤其当不断地有第三者、第四者介入的时候,我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稳固的基础,在支撑着他们的“爱情”。所以我宁可相信,他们之间五十年如一日的感情,与其美其名曰“爱情”,不如说是一种“习惯”。我一直觉得,假如把他们归为一对情侣,那么这对情侣实在有些“不正常”,甚至有些“变态”;但是假如设想他们之间是“友情”多于“爱情”——就理解成马克思同恩格斯那种关系吧!——那么一切问题、一切疑问都不存在了。

 
萨特和波伏瓦——他们真的是“自由情侣”吗?
萧伯纳曾经这样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一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对于萨特和波伏瓦来说,我认为这两大悲剧都同时存在,而悲剧的根源,就是在爱情上。他们都试图在对方身上找到各自的“灵”与“肉”,然后合而为一。但是很遗憾,他们都没有找到,充其量,他们都只找到了“灵”的部分。所以,萨特会爱上多洛雷斯,并至死爱着她,因为在多洛雷斯身上,有他想要的、而波伏瓦没有的“肉”的部分。同样地,波伏瓦也照样会爱上阿尔格仑,并至死爱着他,因为在阿尔格仑身上,有她想要的、而萨特没有的“肉”的部分。事实上,在我看来,萨特和波伏瓦在爱情问题上,根本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超然,那样应付自如。我觉得他们活得很不轻松,他们一辈子都在灵与肉的缝隙中,痛苦挣扎,不是吗?
不过在这一点上,萨特还比波伏瓦幸运。萨特至少还有多洛雷斯想嫁给他,只是出于无奈,这种结合是无法实现的。而波伏瓦呢?波伏瓦始终深爱着阿尔格仑,但是当她把他们的故事写成小说《名士》时,得到的只是阿尔格仑的厌恶、诅咒和绝情的分手,阿尔格仑甚至“怀疑他们的爱情对于她来说只是获取灵感的工具”(《自由情侣》,P165)。波伏瓦由此在小说创作上一蹶不振。
但是,伤害并不仅仅来自别人,还包括萨特本人。
以萨特的头脑,他当然不会想不到,把自己死后的作品处理权交给他的情人兼养女阿莱特,会给波伏瓦造成怎样的打击和伤害,可是,他还是得意地打击和伤害了她。另一方面,波伏瓦一生尾随萨特,把自己笼罩在萨特学说的光环——或者说阴影下,这对于波伏瓦,似乎也是一种不幸。
也许,这样的打击、伤害和不幸,在萨特和波伏瓦之间还有很多,原因也有不少,但根本的原因,我想就在于他们之间最终没能构筑起真正的爱情。长久以来,我们都高估了他们这一层关系。
如果说萨特和波伏瓦在爱情上的悲剧,是人力不可抗拒的,那么他们在理想事业上的悲剧,却完全是由他们亲手造成的,也是最不可原谅的。
小L,我们先不要讨论他们各自在思想上的局限性,因为这些局限性,也同样是人力不可抗拒的。我只想说说他们的“晚节不保”,这种晚节不保,其严重程度远远大于所有思想局限性的总和,对于一个思想传播者来说,是非常可怕的。
萨特的晚节不保发生在一九七九年,他与秘书维克拉进行了一次长达数小时的谈话,就人类的命运问题,作了深入的探讨。探讨的结果发表在《新观察家》上,人们大惊失色:萨特否认了自己的自由哲学,而阐述了对某种救世主的信仰。这等于公然表示:我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你们跟着我奋斗了那么多年,也都是错的。萨特出卖了自己,也出卖了他的拥护者。接下来迎接他的,自然只能是惶恐和沮丧。
其实,说萨特的晚节不保发生在一九七九年,还是客气的。跟他自己比起来,他生前的最后十五年,事实上都显得无足轻重。和罗素一样,他对公共政策的见解,没有任何连贯性和一致性。所以,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日,当他在巴黎大学演讲时意识到自己不知所云时,他说:“我现在要离开你们了,我很累,如果再不走,我会以很多蠢话收场。”——他果然以蠢话收了场。收场的第二年,一九八○年,他就死了。
同样地,波伏瓦的晚节不保也在这里。
作为女权运动的倡导者和组织者,波伏瓦曾经敢于打破一切禁忌,如堕胎合法化,如性冷淡。但是她唯独不敢打破的,是她自己的禁忌——她的“双性恋”倾向。
蒙泰伊的《自由情侣》里,记载了一段她亲身经历的场景,小L我抄给你看。事情发生在波伏瓦与她的追随者——年轻姑娘们的一次聚会中:
其中一位姑娘,活泼而勇敢的玛丽一若大胆地向她提出了姑娘们人人都急着想问的问题:
“您是否考虑写一篇社论?”
“当然!我打算抨击法语的词汇,它并不是中性的。我将揭露它被用于性别歧视。我一定要捣捣这个以男人为中心的堡垒。”
姑娘们个个赞成。要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壮起胆子的玛丽一若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更烫手的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也很关心。您回避的这个问题也许应该在这一期中谈一谈了。”
西蒙娜(按:即波伏瓦)的眼神变得僵硬起来,语气也硬了:
“你们究竟想问什么?”
“如果我们问您是否有过同性恋关系,您会回答吗?”
海狸(按:萨特对波伏瓦的昵称)的声音有些激动,她说:
“为什么我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因为人们对女同性恋问题的接受程度远不如男同性恋问题。如果您公开承认自己是双性恋,这将有助于让人们接受女性之间的爱是可能的。”
西蒙娜的脸涨得通红,她变得愈加决绝:
 
“晚节不保”的萨特。
“我不明白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声明,因为我从未与一个女人有过亲密关系。请记住我当然不反对,但此事与我无关。”
坐在她身旁的姑娘们垂下了眼睛。有朝一日她们会了解真相吗?接下来的会议很沉闷。海狸好像一下子变得很疲倦。
小L,不瞒你说,读到这里,我对波伏瓦感到彻底失望:口口声声争取女权,但是一些重大的禁忌,她自己都不敢去打破,她还指望她的追随者们去勇敢打破吗?暴露波伏瓦双性恋倾向的信件,直到十五年之后才公诸于世。但是我相信,从那一次聚会起,波伏瓦就已经不再是那个波伏瓦了。一个思想者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
好了,关于萨特和波伏瓦,我想我只能谈到这儿了,再谈下去,我不是以“蠢话”收场,而是以更多“不动听”的话收场啦!当然,萨特在诸多写作者中,是我比较佩服的一个,但是我觉得,对于一个我佩服的人,说“好”话不如说“坏”话更来得有意义,何况我说的还不见得全是“坏”话,只不过是试图得出一些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