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曹贞吉的怀古词看四库馆臣的选词标准

　　曹贞吉(1634—1698),字升六,又字迪青,别号实庵,山东安丘人。曹氏虽然是清初词坛名家,但其《珂雪词》作为唯一入选《四库全书》的个人词集,其中的原因颇为费解。论名气与词学成就,曹贞吉与清初三大家朱彝尊、纳兰性德、陈维崧等人还难以比肩,四库馆臣独选《珂雪词》,其中的道理何在?晚清著名词学家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曾对《四库全书》独收《珂雪词》进行了诠释:“曹升六《珂雪词》,在国初诸老中,最为大雅。才力不逮朱、陈,而取径较正。国朝不乏词家,《四库》独收《珂雪》,良有以也。”陈氏认为,“最为大雅”、“取径较正”是《珂雪词》的主要特色,这是其独得四库馆臣青睐的原因。作为词学大家,陈氏对词史的体认往往能洞精烛髓,切中肯綮。其擢取“雅”、“正”来评价《珂雪词》,可谓深知曹氏,堪称的论。但是,何谓“雅正”?陈氏没有明确交代,含义相当模糊,因而我们对《珂雪词》入选《四库》的原因还不甚明确。需要对《珂雪词》进行研读,才能找到其中的原因。《珂雪词》分上下两卷,共收词238首,包含咏物、怀古、写景、纪游、感怀、赠答等多种题材。其中怀古词占有较大的比重,和咏物词一起代表着《珂雪词》的最高艺术成就,历来为学者所推许。咏物词偏于体物,高妙的艺术性是其主要特色;怀古词往往借古抒怀,鲜明的思想性为其主要特征。通过研读《珂雪词》,我们认为,“雅正”虽然应该是指向词意与词艺两个方面,但主要指向词意。《珂雪词》中不少词作所包含的政治意蕴迎合了清廷的文治需求,符合儒家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念,切近“雅正”的观念,这是《珂雪词》赢得四库馆臣青睐的重要原因。下文以《珂雪词》中的怀古词为考察对象,对《珂雪词》在主题上表现出来的政治倾向进行分析,以此切入,阐述《珂雪词》入选《四库全书》的原因。
　　王炜《珂雪词序》云:“安丘曹实庵以咏物怀古诸编,为海内所推。”(曹贞吉《珂雪词·序》,四库全书本)张贞赞曹贞吉怀古词:“今观实庵数阕,意兴淋漓,胸怀浩荡,至其上下千古,则一往情深,低徊欲绝,置之苏辛集中,宁易差别邪!”词坛领袖王士禛亦甚为推许:“实庵……今所刻怀古四阕、咏史五阕,特其凌云台之一榱一桷耳,然已可推到一世,开拓万古!……”在读了《风流子·怀古》数阕后,王士禛“拍案称善,题其稿曰:‘曹大乃尔奇绝!’”(曹贞吉《珂雪词》卷首)诸家评价,虽不无友朋阿私之习,但藉此亦可窥见曹氏怀古词之风采。以之所赢得的尊重而言,其成就应该相当突出。从总体来看,曹氏的怀古词既能承续传统,又能开疆拓宇,将怀古词创作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代表了清初怀古词创作的最高水平,从一个侧面折射出清词的演绎方向。在怀古词中,政治倾向性最为突出,而这正是《珂雪词》赢得四库馆臣青睐的主要原因。我们要问:怀古词表现出了什么样的政治倾向性?这种倾向性又为何能够赢得四库馆臣的认可?先来看其著名的《风流子·怀古》一阕(四调选其二):
　　风流子·京口怀古
　　三山围铁瓮,孙郎后,今古几英雄。忆北府参军,寄奴王者,金戈铁马,横据江东。凌歊上,歌风追汉帝,置酒宴群公。一代伟人,龙行虎步,十年征战,洛下关中。只今凭吊处,佛狸祠下路,烟树冥濛。为念寻常巷陌,社鼓连空。算碻磝战地,几多白骨。金焦名胜,两点青峰。惟见惊涛满眼,东去匆匆。
　　风流子·金陵怀古
　　大江流日夜,寒潮急,寂寞打空城。想玉树曲终,梁尘争落,金钗垂后,斜月低横。如今但,荒台存瓦砾,废殿走鼯鼪。桃叶渡头,半篙春水,莫愁湖畔,一片秋声。南唐成往事,摄山看断碣,梦里三生。千载澄心堂纸,拨镫书名。叹衣冠王谢,高低禾黍。文章庾鲍,冷落沙汀。依旧龙蟠虎踞,渺渺峰青。
　　《京口怀古》一调,显然脱自稼轩《永遇乐·京口北固亭》,然又不囿于稼轩。稼轩在今昔的对比中凸显的是英雄的情怀,贞吉在今昔的对比中寄寓的是对历史的反思。稼轩雄豪悲慨,词意张扬;贞吉雄浑苍茫,结境含蓄。而《金陵怀古》一调则有刘长卿怀古诗《石头城》的影响。刘诗短小蕴藉,曹词铺展意露,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把这首词看成是刘诗的诠释。这两首怀古词应该是曹贞吉考中进士后、得官中书舍人前的作品,在创作上尚处于模仿时期,不免学步的痕迹,却也能自创新格,在主题上有所开拓。京口和金陵是两座凝结了太多历史意蕴的古城,一为兵家必争之地,一为六朝故都,包蕴着无限的兴亡盛衰之感。身处饱经沧桑的古城,作者不禁感慨万千,在咏叹中传递着对历史的反思。二词在结构上大体相似,皆由现实而追忆历史,再由历史回到现实,在今昔的对比中突出盛衰兴亡之感:英雄身后,“社鼓连空”;战场故地,“几多白骨”;“梁尘争落,金钗垂后”,而今“荒台存瓦砾,废殿走鼯鼪”。凡此种种,无不表现出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含蓄地传递出作者反对割据分裂,渴望国家统一的愿望。就词意来看,此阕的政治倾向性还显得较为隐晦,另一首《满庭芳·和人潼关》则表现得相当鲜明:
　　满庭芳·和人潼关
　　太华垂旒,黄河喷雪,咸秦百二重城。危楼千尺,刁斗静无声,落日红旗半卷,秋风急,牧马悲鸣。闲凭吊,兴亡满眼,衰草汉诸陵。泥丸封未得,渔阳鼙鼔,响入华清。早平安烽火,不到西京。自古王公设险,终难恃,带砺之形。何年月,铲平斥堠,如掌看春耕?
　　“作者写词时,已年过四十,出仕清廷,也已经十二年了”(钱仲联《清词三百首》),此词由眼前潼关之景而引起对战争的思考,由战争所带来的兴亡满眼而念及天下苍生的和平生活,由对历史的反思转入对现实的期待。歇拍“何年月,铲平斥堠,如掌看春耕”取杜甫《洗兵马》诗“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之意。这是面对清初纷乱的战争,内心涌出的热切期望,表现了作者鲜明的反战意识,以及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寄托了作者希望清廷迅速平定四方,早日统一中国的情怀。全词雄浑苍茫,思深意远,已完全没有了模仿的痕迹而自出机杼,为作者怀古词的代表作。这样的作品既有较深刻的历史反思,也迎合了清廷的文治需求。其所谓“忠厚缠绵”之意,秉承了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在四库馆臣看来,这自然属于“雅正”之类的作品,其受到青睐,原因概不出此。类似的怀古作品在《珂雪词》不惟仅见,它如《满江红·和锡鬯吴大帝庙下作》:
　　遗庙江东,旧日是,紫髯天下。英魂在,灵风梦雨,卷旗飘瓦。师子雄才原足惜,孝廉妩媚还能霸。笑周郎,帷幄虑偏长,忘中夏。羞铜雀,东风借。军衣白,艋艟驾。彼孙刘之睦,姻盟何假。自惜江东吴子国,与今父老新丰社。听石头,战鼓似寒潮,空城打。
　　全词在今昔的对比中,对三国时代的孙、刘的割据行为进行了批判和否定。上阕以“笑周郎,帷幄虑偏长,忘中夏”收束,词意发露,反对割据行为,政治立场鲜明,具有较强的现实针对性,矛头指向南明小王朝的无谓挣扎,以及吴三桂发起的三藩之变。下阕以今昔对比表达主题:孙权、刘备、周瑜曾经拥有的英雄霸业而今留下的是什么呢?只剩一座遗庙,似在听轰鸣的寒潮寂寞地空打着石城。这种对违背统一的割据行为的批评态度,无疑是顺应了清廷一统全国的政治要求的。如果联系朱彝尊的原作,这样的意图更容易看出来。朱词的原作是《满江红·吴大帝庙》:
　　玉座苔衣,拜遗像,紫髯如乍。想当年,周郎陆弟,一时声价,乞食肯从张子步,举杯但属甘兴霸,看寻常,谈笑敌曹刘,分区夏。南北限,长江跨。楼橹动,降旗诈,叹六朝割据,后来谁亚。原庙尚存龙虎地,春秋未辍鸡豚社。剩山围,衰草女墙空,寒潮打。
锡鬯此词,借对东吴割据江东行为的赞颂来浇心中的块垒。以“谈笑敌曹刘,分区夏”与“叹六朝割据,后来谁亚”作对比,表达了对抗清事业日渐衰颓而复国无望的失望之情,是企图恢复的清初遗民的典型心态,必为己未年(1689)应征博学宏词前所作。曹氏的和词显然针对朱词意蕴而来,在政治立场上与朱词判然分途,这与他们各自的身份地位紧密相关。朱氏在应征博学宏词之前,落拓不偶,仕途连蹇,而家庭的生计亦常常处于困窘的状态,其对故明的思念与对新朝的不满郁结心中,此词隐约透露了这个消息。而贞吉之弟在仕途上早已飞黄腾达,自己亦进士及第,步入仕途,其对新朝的统一自然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当然更重要的是,时其弟曹申吉在广西身陷逆境,传言降吴,曹贞吉在政治上的困窘处境迫使他必须在政治上作出姿态,与清廷保持一致,以避免祸及自身。政治立场的不同导致朱、曹二人价值追求的异辙。朱彝尊开唱于前,曹贞吉酬和在后,曹词创作的目的性显而易见,就是针对朱词唱反调,藉此在政治立场上向清廷表明心迹。在《珂雪词》中,类似的和朱彝尊的怀古之作还有《满庭芳·和锡鬯李晋王墓》、《百字令·高欢避暑宫遗址和锡鬯》两首。朱氏原唱二阕为《夏初临·天龙寺高欢避暑宫旧址》和《满庭芳·李晋王墓下作》,皆见收于《江湖载酒集》中,其主题取向与《满江红·吴大帝庙》是一致的,而曹氏相关和词的主题亦与《满江红·和锡鬯吴大帝庙下作》桴鼓相应。非常有意思的是,曾经主盟词坛而今深居高位淡出词学创作的山东同乡王士禛,在曹氏的《百字令·高欢避暑宫遗址和锡鬯》一词后有一个很有意味的点评:“与锡鬯是一劲敌。”(曹贞吉《珂雪词》卷上,四库全书本)这个评价避实就虚,反映了王士禛圆熟的处事技巧,符合其身份特征。既可以借此推尊曹氏,为老乡捧场,也可以回避利害。手法可谓高妙,折射出一个文坛大吏游离于政治与文人之间时的微妙心态。所谓“劲敌”,显然是针对朱、曹二人词作中主题的对立性而言。与曹氏站在同一政治立场上的王士禛,对曹氏和词中所包含的政治意味心领神会,其评价的重心偏向的是词意而不是词艺。毫无疑问,词意中包含的政治立场才是作家和评家的会心所在。而政治立场,正是四库馆臣甄别词集的主要标准。王士禛对曹氏怀古词的点评与四库馆臣对《珂雪词》的甄别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由于王氏的点评属于友朋的私人行为,而四库馆臣的甄别属于政客的官方鉴定,两者之间自然会存在重要的区别,但是,因为王氏兼有政客的身份,而四库馆臣也兼有文人的特征,所以两者之间却也可能存在着某种隐性的联系。他们对《珂雪词》的态度兼有文人与政客的双重色彩,只不过是王士禛在评点《珂雪词》时,文人色彩占了上风,而四库馆臣在甄别《珂雪词》时,政客身份为其主导。虽然分处于不同的时代,但二者身份的相似性提供了一种可能:即王士禛对《满江红·和锡鬯吴大帝庙下作》含蓄的、富于政治意味的解读可能为我们阐述《珂雪词》为何能够独享四库馆臣的青睐提供重要的启示。作为一个文人,王士禛对朱彝尊的遗民心态是相当了解甚至同情的,所谓“与锡鬯是一劲敌”,是基于对朱词意蕴的理解且认同朱彝尊的词学领袖地位为前提的。但政客的角色使他在解读曹词时不免表现出对政治的敏感。而受命修书的四库馆臣,虽然亦同时具有文人与政客的双重身份,但因为其修书是官方行为,所以他们在整体上更像一群政客,其文人特质似显而实晦,政客特质似晦而实显,其裁取图书的依据是政治利益,带有强烈的政治功利色彩,以服从政治需要为最高追求。在他们这里,政治利益始终是高悬在上的尚方宝剑,是决定图书是否能够入选《四库全书》的首要标准。以此标准来看待四库馆臣对《珂雪词》的态度,结论自然不难得出:正是怀古词所蕴含的“反对分裂,拥护统一”的主题,有利于维护清廷的政治利益,符合四库馆臣的选词标准,让《珂雪词》能够赢得四库馆臣的青睐而入选《四库全书》。
　　当然,《四库全书》收录《珂雪词》,应该还有深层的用意。与朱彝尊的《江湖载酒集》相比,《珂雪词》的成就尚难堪比肩;即使与《迦陵词》、《饮水词》相比,《珂雪词》也不无逊色。但是,《江湖载酒集》、《迦陵词》、《饮水词》皆未能入选《四库全书》,只有《珂雪词》独享殊荣,此见四库馆臣对词集的甄别,首要的标准显然不是艺术,而是别有所属。那是什么呢?如果联系《四库全书》中还收录了孙默编刻的《十五家词》,我们就会发现一个问题,清初的词学名家,除了被列为贰臣的龚鼎孳、曹溶之外,朱彝尊是仅有的一位被四库馆臣遗忘的词人,其中的意味颇为深长。当然,这不是真正的遗忘,而是一种有意识的裁取。作为清初词坛的领袖,朱彝尊的《江湖载酒集》虽然早得大名,为词坛翘楚,但因为其中多有“空中传恨”的作品,与清廷的政治利益相背离,正是乾隆朝整肃的对象,其在四库馆臣摒斥之列,自在情理之中。虽然朱彝尊在应征宏博之后,其创作中早期的主题取向逐渐淡化甚至消失,但是,这不能改变其早期词中所具有的反清性质。以政治利益去衡量《江湖载酒集》,其中所包含的政治立场是清廷不可接受的。虽然己未清廷开博学鸿词科,朱彝尊以布衣身份入主翰林,恩宠殊荣,但那是清廷文治政策的需要,是清廷拉拢汉人知识分子,特别是江南知识分子的政治举措。作为清廷,不可能对朱氏反清的历史一无所知,其之所以能入选宏博,政治的需要是处于第一位的。随着康熙朝政治统治的逐步稳定,不需要这种政治点缀的时候,朱氏的地位也就因势下滑了。乾隆时期,是政治上对康熙朝的文臣武将进行清算的年代,无论是从反清的经历,还是从词的思想内容来衡量,朱彝尊的词都不会获得四库馆臣的青睐,所以,其词被摒斥也就不难理解了。虽然曹贞吉《珂雪词》在整体上成就尚难与朱彝尊的《江湖载酒集》并肩,但是其“反对分裂、拥护统一”的主题取向显然迎合了康熙朝在政治上对统一的追求,是乾隆朝加强文治需要树立的典型,将其收入《四库》,既是对文学史的政治裁决,又可以在文坛树立政治标杆,诱使文人创作在政治上向清廷靠拢。当然,《四库》独收《珂雪词》本身就包括取与舍两个方面,对曹词肯定的另一面就是否定朱彝尊的《江湖载酒集》、陈维崧的《迦陵词》等富含“空中传恨”的作品,以此向词坛乃至文坛传递政治信号,宣示清廷在词学创作上的态度,取舍之间,可谓颇费心机;修书的背后,深藏着清廷的政治运作。从乾嘉时代沉闷的词学创作来看,此举无疑收到了重要效果。这样看来,《珂雪词》能够入选《四库全书》,固然与其怀古词的主题倾向密切相关,但它更是康熙文治政策的一个手段,对政治利益的追求才是隐藏在背后的深层原因。当然,《珂雪词》能够入选《四库全书》,还可能与其他因素相关,如《珂雪词》的艺术特征、清廷在政治上为曹申吉平反等,这不是本文讨论的范围,姑阙不论。
　　要而言之,曹贞吉的怀古词在主题上表现出来的“反对分裂、拥护统一”的政治取向,固然迎合了统治者的政治需求,符合四库馆臣的选词标准,赢得了四库馆臣的认同,是《珂雪词》能够入选《四库全书》的重要原因。但是对政治利益的追求才是其根本原因。四库馆臣此举,意在借《珂雪词》的入选《四库全书》来宣示清廷对词学创作乃至文学创作的态度,从而引导、规范词学乃至文学创作。从选政的角度来看,这种将政治标准凌驾于艺术标准之上,以政治暴力干预文学的做法,破坏了自《文选》以来形成的选政传统,为后世的文学选政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对中国文学的发展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消极影响。在这个意义上说,《珂雪词》的幸运却是中国文学的不幸,这是需要引起我们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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