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管漏水怎么查:相逢何以不相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9:27:14

相逢何以不相识

  相逢,除了偶尔的尴尬的情形——比如夫子撞见阳虎,更多的时候,会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时刻。他乡遇故知,初见似旧识,人间的破镜重圆,天上的金风玉露,如此种种激动人心的场景,我们都可以在诗中读到。相逢的魅力在于骤然间消解了时空的隔阂,然而,时空距离的消失,有时会让横亘在相逢双方之间的其他距离暴露出来。因此,诗意的相逢不仅是激动人心的,往往也是五味杂陈的。
  东汉末年,有一个号称“天下慕恃”的在野名士夏馥,他和郭泰、范滂等人齐名,是所谓的“八顾”之一。党锢祸起,夏馥也受到牵连,开始亡命生涯。为了不累及旁人,他没有投奔亲朋故旧,而是“自翦须变形,入林虑山中,隐匿姓名,为冶家佣”。夏馥逃走后,弟弟夏静就一直在寻找亡命的兄长。终于有一天,这兄弟二人在涅阳市中相逢,弟弟“乘车马,载缣帛”而来,“遇馥不识,闻其言声,乃觉而拜之”。原来做了两三年的佣工后,“翦须变形”加以“亲突烟炭”,让夏馥“形貌毁瘁”,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看到擦肩而过却认不出自己的兄弟,那会是怎样的心理?故事读到这里,我们似乎可以体会,却又似乎难以形容。正是这种难以言说,让这个相逢的场景充满魅力,吸引聪明的诗人把它编进自己的故事,用典故来缓解文字面对百感交集时的无力:
  
  应门走马快逢迎,絮语团问远征。
  万里频回乡国梦,东风不散塞垣情。
  漆身夏馥形容老,上冢庞公涕泪横。
  白甲苍然无恙在,愁心攒火岁峥嵘。
  (孙起楠《丙申春试南归书怀二首》之二)
  
  夏馥“亲突烟炭”,却并没有“漆身”。在这里,孙起楠大概是混淆了另外一个故事:当年,豫让为了暗杀赵襄子,曾漆身为厉,灭须去眉,行乞市中;他的妻子也认不出他的相貌,却熟悉他的声音。豫让自然比夏馥有名得多,只是诗人们的生活中很少有复仇蹈死的壮烈,却从不乏天涯沦落的恓惶,比如孙起楠谪戍临榆的兄长孙起栋,就这样写道:
  
  季氏从何来,慰我丁年别。
  夏馥形已毁,马季眉犹颉。
  (《乾隆十八年癸酉余以选士赴京朝试尔后往来南北洎己卯秋以事难走辽西迄今别家十有七年矣乙未六月四日季弟起楠来省余于谪居所絮语连日赋此示之》)
  
  这首诗,恰好就是写给起楠的,从诗题看,写作时间在起楠诗的前一年。因为照应兄弟,夏馥以及后面马良的典故,都很贴切。关于孙氏兄弟的这次相逢,起楠另有《省兄白沙于山海关二首》、《次前韵二首》纪其事,《次前韵》之二云:
  凿坏屯落井流泉,稍觉邻牛少暴田。
  潘岳家风诗悱恻,张凭母诔语缠绵。
  相依法喜无他室,同到僧伽有夙缘。
  长与先生清不寐,松明香渚照衰年。
  
  合观此诗与前引《丙申春试南归书怀》,可知《书怀》实是回忆辽西探兄之行,夏馥、庞公均指乃兄,而夏馥一典,不用说直接来自起栋的诗。
  孙起栋为什么要用夏馥的典故?因为他和夏馥处境相似,因为他们兄弟的重逢异乡和夏氏兄弟一样充满悲辛,也因为,在文学史上,已经有人这样用了:
  
  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正断魂。
  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苏轼《子由将赴南都与余会宿于逍遥堂作两绝句读之殆不可为怀因和其诗以自解余观子由自少旷达天资近道又得至人养生长年之诀而余亦窃闻其一二以为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云》)
  
  惠洪《冷斋夜话》谈到用典问题,认为“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不言其名耳”,并摘“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一句,作为“用事而不言其名”的代表。在他编的学诗教材《天厨禁脔》里,东坡的这一句也被作为用典的教学案例。惠洪说,这种用典方法叫做“贤鄙同笑”,“谓其贤愚读之,皆意解而爱敬之也。以贤者知其用事所从出,而愚者不知——不知犹为好也”。比起孙起栋兄弟的诗,东坡的用典真是隐蔽得很,让我们大有成为愚者的危机感。而仗着这种高明的隐蔽技术,东坡其实也重复地写过“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等近似的意思:
  
  冲风振河朔,飞雾失太行。相逢不相识,下马须眉黄。
  洗眼忽惊笑,见此玉节郎。(《谢运使仲适座上送王敏仲北使》)
  心衰面改瘦峥嵘,相见惟应识旧声。
  (《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之二》)
  凭君说向髯将军,衰鬓相逢应不识。(《台头寺雨中送李邦直赴史馆分韵得忆字人字兼寄孙巨源二首之一》)
  
  
  “相逢不相识,下马须眉黄”一句,苏诗的几个主要注本都没有把它当做典故注出来,只有冯应榴给了一个链接——“施注引李太白句,见前《卢敖洞》诗注”。其实,东坡的《卢敖洞》——“上界足官府,飞升亦何益。还在此山中,相逢不相识”,以及施元之为此注出的李白《和卢侍御通塘曲》——“相逢不相识,出没绕通塘”,虽然都是“相逢不相识”,和《谢运使仲适座上送王敏仲北使》一首要表达的意思,还是离得较远。《侄安节远来夜坐》一首,因为有“识旧声”,比较容易看出夏馥事件的影子。而《台头寺》一首,施元之、王文诰分别引了两句诗下注:
  
  相逢应不识,满颔白髭须。(施注)
  滁人思我虽未忘,见我今应不能识。(王注)
  
  施注所引,是白居易的《东南行》,所引句的前面两句是“壮志因愁减,衰容与病俱”。王注所引,是欧阳修的《赠沈遵》,所引句的前面两句是“尔来忧患十年间,鬓发未老嗟先白”。白、欧二诗都是赠人的,其所假设的“不识”,发生在友人与自己之间。这无非是在说或老病或忧愁,以致容颜变化,与苏轼的《谢运使仲适座上送王敏仲北使》、《台头寺》,包括《侄安节远来夜坐》,用意都近似。问题是,我们可以说它们同样是在用典吗?如果这些可以算用典,那么,那句妇孺皆知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可以算用典吗?还有,更妇孺皆知的“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可以算用典吗?
  “相逢不相识”,这句话真是可以为这个典故本身作注脚。按照惠洪的说法,用典要追求的境界正当是“形容变尽语音存”,好让贤者“相见惟应识旧声”,愚者就完全“相逢不相识”了。可是,如果连这旧声也没有了呢?
  《文心雕龙》早已给了典故一个经典定义:“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从来人们都只注意那最后两句,却忽略了“文章之外”这个状语——这四个字几乎就是典故的原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种种对用典的苛评——晦涩、板滞、隔,无非都是在说,典故本来是文章的外来成分,是文章中的异质,甚至是杂质。要使外来者归化,使异质或杂质消融,主张用典的人提出了各套不同的调和方案,比如沈约提出的“文章三易”就有“易见事”一条(《颜氏家训?文章》);又比如,据说杜甫说过,“作诗用事,要如释氏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西清诗话》卷上)。从审美趣味上讲,用典的调和派与反对派并无不同,而一边强调用典,一边又竭力要扫除典故的“迹”,多少总有些悖论:我们判断是否用典,不正是根据那些“迹”吗?如果用典能做到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就像夏馥的“旧声”也已变尽,就像另一句释氏语说的:“恒河中投一升盐,水无咸味,饮者不觉。”那也就无从说是用典了吧。
  夏馥是个经验丰富的流亡者,虽然“旧声”露出了马脚,他最终还是想办法打发走了弟弟,从而保全了两个人的性命。夏馥死后,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据《真诰》记载,华阳五府中有一个保命府,这保命府中有七位明晨侍郎,其中之一是桐柏真人和赤须先生的弟子,懂得炼魄法和黄水云浆法,此人就是夏馥。细究起来,夏馥形毁而全生,倒真有些老庄的味道,也无怪被接入道流,登堂入室。可惜,这一节不太为历代诗家注意,当然也有例外,钱谦益的《茅山怀古六首》中有这么一首:
  夏馥谢汉辟,征书着桑树。及其遇钩党,变形老佣雇。仙籍隶方诸,史传书党锢。寄语人间子,蹙蹙何所慕。
  
  自注云:“夏馥为保命府保命明晨侍郎,保命府,华阳五府之一也,见《真诰?稽神枢》。”这首诗虽然完全是对《后汉书》和《真诰》中夏馥传记的栝,不过夏馥隐居在林虑山,写游览林虑的诗不妨提到他,钱牧斋在茅山想到夏馥,虽说因他得道,自无不可,但道教列仙多矣,牧斋只写六首,却提到了夏馥,只能说对他心有戚戚,才特别致意。“仙籍隶方诸,史传书党锢”一联,“保命府”之注,尤可玩味。钱氏此诗的主题是怀古,严格说来,不能算作用典,但至少,他为夏馥故事发掘出了新的意涵。
  那么,苏轼在写“相逢不相识,下马须眉黄”,“凭君说向髯将军,衰鬓相逢应不识”这些句子时,究竟有没有想到夏馥,想到白居易,想到欧阳修呢?我们却也只好引用刘攽的话来打圆场:“大抵讽古人诗多,则往往为己得也。”(《中山诗话》)即如其《江城子》,“纵使相逢”一句且不论,那“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不就是孟棨《本事诗?征异》中记载的孔氏赠夫诗“欲知断肠处,明月照孤坟”吗?须知,再真实动人的作品,也必不能脱离了文学的历史。说是“与古人暗合”,还算比较宽厚的;若被指为“偷句”、“偷意”甚至“偷势”,那就仿佛要惹上文字官司了。文字官司当然不比党锢,没那么险恶,却可能更难以断得清楚。
  在执著的同胞弟弟面前,在认与不认的问题上,夏馥肯定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的心理折磨。在执著的读者面前,作者也有类似的尴尬:逢着那些“形容变尽语音存”的典故,认与不认,仍然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