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婚纱:[散文]我的湘西我的家(系列随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10:13:16
我的湘西我的家(系列随笔)
  
  萧虹
  
  1. 父亲
  
  我是父母最小的女儿。在生下我之后,母亲很快被强行拉去做了节育手术。
  除了三个姐姐,原本我还有两个哥哥,然而大哥却在我出生前的一个月死去了。大哥大我十九岁,刚高中毕业。他是跟族人上山打猎,因枪走火而死的。听说那天一个堂叔叫他回家取枪,当时满山积雪,天冷、路滑,他扛着火枪摔倒在沙岩坡上。枪口刚好对准了他的头,子弹穿过头颅。
  哥哥死后,父母从此一蹶不振,整天以泪洗面。我几乎是在父母最痛苦的时刻,茫然无知的来到了世上。
  在偏僻落后的湘西,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挺严重的。大哥刚死后的那段日子,父母一直渴望我是儿子。那时候还没有B超,他们盼子心切,只好到处求仙问道。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都说是个儿子,这多少让父母有点安慰。然而当我呱呱坠地,却无疑是兜头给了他们一盆冷水。
  出生时的情景我已无从知晓,到了我记事的年纪,父母似乎已经从丧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了。那时父亲还是个医生,他很少回家,总是随身斜挎着一个画着红十字架的白皮箱。他个子瘦瘦高高的,声如洪钟,胡茬浓密,除此之外面容还算清秀,看上去还有点帅。我从小就感觉父亲是十分爱我的,甚至胜过了对哥哥的爱。每次回家都必给我带糖吃,而哥哥姐姐却只有干看的份,他们对此似乎也早已习惯了。有一次父亲在路上看到一颗水果糖,拿亮晶晶的糖纸包裹着,他于是拣了起来,如获至宝。因为刚好那天回来得很晚,他还没来得及买糖。然而当我嚼了半天还没觉出味道,于是纳闷地拿到煤油灯下一看,原来是个卵石。我立马委屈得哭了,全家人却哄堂大笑。父亲也歉疚地笑。
  父亲还很喜欢把我架在脖子上,扛着。还一有空就抱着我,总爱拿我的小手去摸他扎手的胡茬。每当这时侯,我总是睁大惊恐地眼睛哭起来。而父亲,却准会得意地哈哈大笑。我从小害怕父亲,别人家的孩子也都很怕他。他们大概是怕他打针,其次可能是畏惧他样子的威严。而我,却是因为对他感到陌生。
  想起父亲打针的样子是有些吓人的,拿着针老远就描准了,感觉更像是在射箭。
  相比之下,我愿意吃药。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却也很爱吃药。父亲的药多为中成药,是他们自己拿草药制成的。有一种药味道极好,治感冒的,像注射用的青霉素似的。然而它却是口服的,味道有点辣口。小时候很少有零食吃,因此我时常偷来当零食。拿硬物将玻璃瓶小的那截一敲,“波儿”的一声碎了,然后倒进嘴里。辣辣的,味道好极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治腹痛的草药,大概是茱萸的果实,方言叫“薯酉籽”,拿它冲开水也是很好喝的。味道也是有点些辛辣,很刺激,也很开胃。
  那时候父亲大约已经五十岁了,他四十五岁时生我。
  如今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前几年回家发现他牙齿掉光了,看着有些不大习惯。觉得父亲一下子就老了,心里忍不住十分难过和心疼。而今年中秋回家,父亲已装了满口假牙,然而第一眼看上去,却发觉更不习惯了。觉得不大像我的父亲,那样子有点年轻,也有点怪。尤其是那笑容,似乎有些陌生。那天回家,老远看见他拿着一本书靠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瞌睡,眼镜都滑落到鼻尖上了。我轻轻叫了他几声,醒了,睁眼就笑了,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忽然吓了我一跳。
  我的朋友中,见过我父亲的,都说他有几分仙风道骨。这大概因为他瘦,面白,说话看上去比较淡薄。他总觉得自己的家乡是最好的。自己的生活也是最好的。看上去,他似乎无欲无求,其实未必。因为他一直对过去耿耿于怀,他总说要不是因为我的祖父母,他肯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的祖父也是个中医,而且在家乡一带很有名。然而他却五十四岁死于疾病。后来我的祖母也死于疾病。
  父亲一共三兄弟。祖父死后,大伯父已成家,二伯父远在广州上大学。父亲一人侍奉老母。然而因为我的祖母,他失去了很多机会,一次是长沙革命大学……最遗憾的一次是去当兵。他说那个军官为了说服我的祖母和大伯,在家住了整整一星期,许诺给他多大的官职,并且一进部队就可寄钱给我的祖母。然而大伯死活不肯接管他们的母亲。因此我的父亲只好眼看着机会一次又一次溜走。
  父亲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当成军官。为了弥补他的遗憾,我一直想进部队。2001年毕业,我想去部队歌舞团,然而当我的一个老师正四处为我打听和活动的时候,我却遭遇了一场生死考验的疾病。
  终究是无法化解父亲的遗憾了。好在父亲似乎真的已经看淡了。他对我也没有过任何要求,他还说我是他几个孩子中脾气最好的一个。对此大姐很不以为然。当然,我自己也深感惭愧。
  从小至今,父亲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任何要求。我成绩的好坏他从不过问。小时侯我经常得第一名,拿了通知书给他看,他会高兴地笑一笑。而没得名次的时候,他也从不责备。父亲是喜欢以我为荣的,他最得意的是我的字。我小时侯喜欢画画和写毛笔字,每年春节,门口必贴我写的对子。来人见了,得知是我写的,虽然没见过我的样子,却都暂口不绝。父亲便十分得意。直到前几年回家,忽然注意到房间里还保留着我小时候的毛笔字,软软糙糙的,十分幼稚。心想这居然是让父亲引以为荣的字,不禁顿觉脸红。
  难怪父亲会喜欢我的字,大概是他自己虽然一辈子给人写处方,然而字却写得十分幼稚。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同学到收发室取信,顺便把我的信也带回宿舍。她拿着我父亲的信,却说是哪个崇拜者写给我的。还强调说是个孩子。令我哭笑不得。
  提到信,这使我想起第一次收到男孩子信的事。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开始有男孩子给我写信。父亲揣着信走好远的路送来给我。我打开来看,忘了父亲的存在。然而看完了才发现他依然蹲在原地看着我,见我看完了,于是充满期待地问我是谁写的?我立马脸红起来,回答说是同学。他于是笑着站了起来,满意地走了。
  
  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时候没去工作的。他对农事不甚在行,春天涨水了,别人都在赶水做田,他却扛着一把锄头上山去看风景了。天黑回来,我母亲问他田里有水了没有,他却得意地说花都开了,听了一天的鸟叫。那神气显然格外的新鲜和开心。
  母亲知道他压根没去田里,也只好眼睁睁拿他没有办法。
  父亲不爱吃鱼,却很喜欢去小溪里捞鱼。他真是典型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架势拉得挺大的,天没亮就走了,带着点心和干粮,总是忙到半夜三更才回。却很少见到鱼的影子,我甚至怀疑他边捞边放掉了。因为即使偶尔有鱼带回来,他也从来不吃。更有趣的是他上山采蘑菇。家乡的蘑菇是有很多的,尤其是那时候,一天采一背篓轻而义举。然而我跟着他去采蘑菇,却一个也采不到。原来他整天在山头逛来逛去看风景,饿了就到山谷里喝凉水、吃干粮、逗狐狸和獾……他总是借口到山上去玩。有时掏了鸟蛋回来,扔在母鸡窝里,乐上好几天。
  除了不吃鱼,父亲还不吃狗肉,他说不沾“五厌”,即:甲鱼、狗肉……还有三样我忘了。但是我并不相信。有一次我堂哥结婚,刚好酒席上有甲鱼,于是我故意盛给他。他吃过一碗,问是什么这么好吃?我说是乌鸡,他于是叫我再盛一碗。事后他再说不吃甲鱼,我便把这事抖出来,他就会裂嘴而笑。
  小时候孩子们跟父亲上街,他会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花光才回家。所以哥哥姐姐们都喜欢跟他上街,想买什么都没问题,只要他口袋里还有一分钱。他还经常给我们讲别人的笑话,说谁谁给了儿子十块钱上街剃头,结果儿子除了花两块钱剃头,其它一分未动。回去后老爹狠狠抽了他几个耳光,说自己养了个傻儿子,连钱都不会花。
  另外,父亲向来对文化充满崇拜,这个不仅从他对对联的态度便可看出,而且他还很喜欢看书,并且记忆极好。他喜欢读小说,读完了就讲给别人听。像个说书人一样。其实他没有上过什么学。以前,他总说因为小时侯家里没钱,上不起学。我们觉得纳闷,祖父是当地一带名医,怎会供不起孩子读书?后来二伯父(大伯父早逝,没见过)终于当场揭穿,他笑着说什么没钱读书,请了三个私塾先生,全被他赶跑了。伯父还说他小时候顽皮得不得了,当场数了种种劣迹。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父亲也呵呵地笑。
  父亲读小说时常会遇到“拦路虎”,他曾经在看一本书时,指着里面一个“筱”字问我,这是什么字?我看了一眼,说读“莜”。他很满意,于是接着读。后来才知道居然我也是个白字先生,不禁又愧疚又觉好笑,父女两个白字先生。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对故事的理解,一看完仍然能津津有味地讲给别人听,绝对的现炒现卖。
  除此之外,我们兄妹几个的名字也都是伯父起的,当时父亲每生一个孩子都会像伯父汇报,然后叫他起名。包括后来他孙子的名字也不例外。
  有一年他去伯父那里,因为兄弟两长得比较像,在校园里走着,有人把他误认做伯父了。因此叫他“萧老师”!一个半吊子土医生,却被人认作大学教授。为此父亲得意了很久。
  2002年的秋天,我接父母到北京小住。没事的时候,父亲就到书架上找书看,后来无意中看到我发表在杂志上的一篇散文,居然看得泪流满面。还感叹说写得太好了,他要带回去给我的堂外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