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lap on the wrist:第五章 文学的根应当是与人类生命相始终的根本困境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7:21:15

第五章 文学的根应当是与人类生命相始终的根本困境

第五章 文学的根应当是与人类生命相始终的根本困境

--面对困境的沉思

根据关注对象的不同,史铁生把文学分为三类:严肃文学、通俗文学和纯文学。严肃文学关注社会问题,通俗文学关注人的娱乐需求,纯文学关注人本困境。所谓人本困境,就是困扰人类生存的终极性问题,它与生俱来,一视同仁地摆在男人女人穷人富人古人今人智者愚者面前,也不以时代、民族、阶级和社会制度的异同而有无。史铁生认为,面对困境,文学比其它所有学科都更敏感。然而遗憾的是中国文坛习惯于元帅式的征服,作家的危机感多停留在社会层面上,对人本的困境太少觉察,结果是见人而不见人的灵魂,从不问灵魂在暗夜里怎样号哭,从不知精神在太阳底下如何陷入迷途。(二、415)史铁生说,文学应当更多地关怀人的精神问题亦即终极问题,文学的根,应当是与人类生命相始终的根本困境。(二、367)

基于以上的文学观,80年代中期以后,史铁生创作的重心就移到了人本困境的思考上,对人本困境的讨论成了他的小说和散文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成了他所有作品的一种潜在旋律。而且,他思考的执着程度和深度,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可以说是罕见和富有成效的。这使他在中国当代文坛卓然出众,别出一格,成为纯文学创作的典型代表。

史铁生关注的人本困境很多,但讨论最多的主要是以下几个。

一、认识困境--人类渴望认识客观世界却永远不能穷尽对它的认识

1.人类永恒面对的不是可知而是不可知

客观世界是人类生存活动的大前提大背景,它为人类的生存活动提供了条件,同时又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限制;它给人类以福泽又给人类以灾难。人类自觉醒以来,就不甘心被动地接受它的摆布,而总想改造它并进而驾驭它。但改造和驾驭的前提是认识它、把握它,于是,从那时起,人类就开始了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过程,并为此付出了坚忍不拔、艰苦卓绝的努力。由于这种努力,客观世界越来越多地被认识、被掌握、被改造、被驾驭,人类获得了某种程度的相对自由。但是,由于客观世界的无比复杂性,人们对它的认识还十分有限。正如古人所发现的,已知和未知是一个同心圆,人类对世界认识得越多,结果发现尚未认识的也越多,无论人类怎么努力都不能穷尽对它的认识。相对于人类已经认识到的来说,它永远是无限。被认识了一点的无限和被认识了许多的无限,都还是无限。这就是说,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发现永无终结,我们的智力永远不能穷尽存在的神秘。所以史铁生说:"人类永恒面对的不是可知而是不可知。可知是少部分,不可知是永远存在的环境,是种困境。"

2.人类为什么会陷入认识困境

人类之所以陷入认识困境,在史铁生看来,原因大体有两方面。

从客体方面说,人类所面对的认识客体--宇宙、世界、人生--是绝对的、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而认识主体--人类的认识能力却是有限的。有限永远不能穷尽无限(穷尽了就不是无限了),所以人类永远摆脱不了认识方面的困境。史铁生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在精神自传性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他借笔下人物说,人要想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除非把宇宙中的一切事物的规律都认识完。可人的认识能力总是有限的,而宇宙中的事物却是无限的,有限怎么可能把无限认识完呢?后来他在散文《记忆迷宫》中明确地说,人类对存在的发现永无终结,因为,"比如说我们的智力永远不能穷尽存在的神秘,比如说存在是一个无穷的运动我们永远都不能走到终点,比如说我们永远都在朝圣的途中但永远都不能走到神的位置。也就是说,我们对终极的发问,并不能赢得终极的解答和解决"。(三、329)

从主体方面说,人(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的认识永远是站在自我立场上,从自我出发的认识,因而永远也难以逃脱"自我"的限制。

人的"自我"的限制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认识能力的限制。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能力是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随着科学水平的不断提高而提高的。在每一个特定的时空范围内,人类对世界的认识都必然会受到当时认识能力的限制。以物理世界来说,在伽利略时代,人们以为世界就是伽利略所认识的那个样子;在牛顿时代,人们以为世界就是牛顿所认识的那个样子;在爱因斯坦时代,人们以为世界就是爱因斯坦所认识的那个样子。那么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一万年后人们认识到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呢?可以肯定的是,未来的人们对世界的认识肯定越来越全面越来越深刻,但是,相对于宇宙的无限来说,人类的认识能力永远是有限的,能力的限制永远存在,所以"困境"永在。已知永远是手电筒照亮的眼前的一小片,而未知如手电筒亮光之外,永远是无边的黑暗。

其次是认识主体自身结构的限制。史铁生在一篇散文中写道,有一次他生病高烧到四十点三摄氏度,这时他看到周围的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沉暗的绿色。几天后烧退了,那层暗绿色也随之消失。这现象使他想到,假如世界上有一种动物的正常体温就是四十点三摄氏度,那么它所相信的真实世界不就是暗绿色的吗?这是一种猜测,站在人的位置永远无法证实的猜测。便是那种动物可以说话,它也不能向我们证实这一猜测的对还是错,因为山地不认为那发绿的世界有什么不正常,因为它不可能知道我们所谓的正常到底是什么状态,因为它跟我们一样,无法把它和我们的两种世界作一番比较。再如,如果没有正常人的感觉为参照,那么色盲者肯定认为世界上的色彩本来比现在要少。我们认为色盲不正常,是病态,因为他们和多数人不一样。但真理是以"多数"和"少数"来判断的吗?为什么不能多数人是错的呢?总之世界到底什么样,谁也说不清。顺着这一思路想下去,人类眼睛的生理结构决定了人类对世界的认识结果,那么如果用鹰、用猫、用狗,用其它任何一类动物的眼睛看世界呢?认识到的结果肯定不同。但到底怎么不同呢?这是人类永远不得而知的。也许有一天人类运用最新的科学仪器发现了鹰或其它动物对世界(如色彩)的观察结果,但这种发现也仍然是人的发现,仍然受着人类自身的限制。这就是说,认识主体对认识对象的发现与主体自身构造有关,人们永远也不能摆脱自身结构的限制。正如史铁生所说:"被眼睛所蒙蔽的眼睛,总也看不出眼睛对眼睛的蒙蔽。"(三、242)

主体自身结构可以作广义的理解,即还可以理解为人的思想观念、理论方法、知识结构、心理结构等,这些都是人们观察、理解问题的"视网膜"或"滤色镜",观念等等不同、理解问题的结果也会不同。

再次是认识角度--视角的限制。小说《第一人称》揭示的就是这种限制。小说写"我"到郊区去看分到的一套房,进院门看见一位姑娘坐在树阴里,"我"问她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座楼,她喃喃说"顺其自然"。"我"爬上三楼,见她还在那里,我感到她神情悠然宁静,令人羡慕。"我"爬到五楼,看到她还坐在那里,但又看到院墙外有一个来回走动、焦躁不安的男子。怎么回事?啊,明白了:他们是一对相爱又不得不痛苦分手的恋人。看来,那姑娘不是悠然恬淡,而是神思恍惚,要躲开他清静一会儿。"我"爬到七楼,看见一片树林,树林里隐着一片墓地。那么那姑娘和那男的是怎么回事呢?啊,原来是这样:女人一身素装看来是来祭奠深爱着的人,他死了,她接受不了。男的和她一块来,劝她忘了过去,今后我们在一起。那女的说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于是来到院里,那男的不知所措,烦躁不安。到第九层,"我"又看到树林里有两条交叉的路,一条路端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牌,那男的在专注地张望。啊,明白了,原来是这样:那男的在焦急地盼望约会的情人,女的跟来盯梢,不便露面躲在院子里。她痛苦不堪,失神地自语"顺其自然"。到二十一层,"我"又发现树林里有一个婴儿。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放在这里?啊,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是一对未婚男女要抛弃私生子,男的焦躁地在观望谁来抱走孩子,女的不忍心看这一幕才躲到院子里。"顺其自然"是指孩子的命运。"我"不放心,跑下楼去想说服他们把孩子抱回去,结果发现,他们两人并不认识,毫无关系。

故事不怪不奇,平实自然,好像叙述人在讲自己的亲身经历,但却别有深度--它揭示了"认识"的许多秘密:同一现象,又都是亲眼所见,然而从不同角度(层次)来看,却可以作出完全不同的理解。不是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么?看来即使"眼见"也未必"为实",你看到的可能只是现象。事实的"实"(本质)永远隐藏在"事"(现象)的后面,你不要太相信太执着于自己的"眼睛"。此一也。其次,有趣的是,"我"对同一现象所作的种种理解,都顺理成章,自圆其说,因此都使"我"很自信:"啊,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然而"原来"到底是不是这样呢?未必!看来,人很容易相信自己,然而自己也是靠不住的。换句话说,人不仅容易受客观世界的"骗",也很容易受自己的"骗"。第三,要想认识事物的真相,必须不断变换角度,穷尽各个层次,争取看"全"。假如在某一角度某一层次上停下来,得到的可能只是一个片面的、虚假的认识。第四,即使尽了最大努力,即最全面的观察,也未必能全部洞悉对象的全部秘密,对象总要保留一些不可知的成分。如"我"终于弄明白那一男一女毫无关系,但那个孩子呢?他哪里去了?不是留下许多"也许"吗?!第五,归根到底,"角度"制约着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每个人对事物的观察和认识,都不可避免地是从"自我"这一角度出发,不可避免地受到"自我"角度的局限。正如小说创作中选择第一人称叙事角度一样,叙述人只能叙述他所看到所听到所想到的,他只能叙述他所了解的世界,而在他的视野之外必然留下很大的盲区。所以史铁生把他的这篇小说命名为《第一人称》。

3.怎样走出认识困境

面对困境,人类怎么办?无所作为地等着被困境困死?当然不是。史铁生说,命运永远会给人以困境,这应该是试图超越的。超越困境,他有时又称之为"突围"。凭什么突围呢?人类想出了许多途径和办法,如哲学和科学。哲学依靠着智力,梦寐以求想把人的终极问题弄清楚,以期根除灵魂的迷茫。但上帝设下的谜语看来只是为了让人去猜,并不想让人猜破。他给予人类的智力与他给予人类的谜语太不成比例,之间有着绝对的距离。这样,哲学越深入发展固然猜到的东西越多,但每一个谜底都是十个谜面,又何以能够猜尽?期望着豁然开朗,结果却走不出云遮雾障。哲学之外,人类又有了科学,用科学去探索去穷究宇宙自然之秘密,但同哲学的命运一样,得到的"已知"越多,发现的"未知"也越多。这就是说,哲学和科学都"突"不出认识困境之"围"。事实上这个"围"是永远也"突"不出去的,能"突"出去的就不叫困境了。"那个围是围定了的,活着即在此围中。"(三、339)

这不让人感到绝望吗?!但人类始终并没有绝望,面对永无穷尽的未知,人类依然倔强不屈地奋然前行,依然义无反顾地摸索前进。这时靠的是什么?是信仰,是信心,是意志,总之是精神,史铁生把这种精神称之为"宗教精神"。他说:"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惟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我想,因为智力的有限性和世界的无限性这样一个大背景无以逃遁,无论科学还是哲学每时每刻都处在极限和迷途之中,因而每时每刻它们都在进入神话,借一种不需实证的信念继续往前走......人类在绝境或迷途上,爱而悲,悲而爱,互相牵着手在眼见无路的地方为了活而舍死地朝前走,这便是佛及一切神灵的诞生,这便是宗教精神的引出。"(三、338)

"宗教精神"这一概念,在我国很容易引起误解。人们往往容易把它与一般的宗教混为一谈,认为是迷信。其实二者绝对不是一回事。对此史铁生作过多次解释。他说,宗教,是人们在"不知"时对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这才是通常意义上的迷信;而宗教精神,则是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葆有的坚定信念,是人类大军落入重围时宁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惧退而失的壮烈理想,是知生之困境而对生之价值最深刻的领悟。如果硬要说宗教精神是一种迷信的话,"但这是很好的迷信,必要的迷信,它不是出自科学论证的鼓舞,而是出于生存欲望的逼迫。这就是常说的信心吧"。(三、338)

总之,在史铁生这里,一方面对人类认识困境的永恒性有着极清醒的认识,一方面对人类超越困境的精神力量又有着足够的信心。在他这里,有对困境的深刻体验和领悟,有过迷惘和困惑,但从没有过绝望和沮丧。勘破了人的生存困境之真相后,他一向高扬的是人类顽强不屈的进取精神。有人说他大彻大悟后皈依了佛道,这实在是对他的最大误解。f他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大彻大悟,我只知道逃避生之事实是徒劳的,而放弃生之热情更是荒唐。他欣赏的是西绪福斯式的欢乐,他以为在困境中惟有西绪福斯式的欢乐是最好的救赎之路,即知困境不可摆脱,而坦然无畏地接受它,以永恒不懈的努力与之相周旋,在这一过程中获得骄傲和欢乐。他认为这才是成熟的人应有的智慧,所以他说,看透了生活的本来面目然后爱它是一种明智之举。炼观史铁生的所有作品,他始终高扬着一种勇往直前的奋斗精神,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人的渺小,也看到了人的伟大,看到了人的悲壮,也看到了人的崇高。

二、人际困境--渴望沟通却又永远不能彻底沟通

1.人生来注定是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且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

读史铁生作品,常常使我们感到他对人际关系极为敏感,他希望人与人之间能心灵相通,友善相处。然而不幸的是,他从实际生活所感受所观察所发现的却是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隔膜。他的这一发现在作品中多有表现。

最早在作品中讨论这一问题,始于短篇小说《绿色的梦》。作品写一个纯真、友善、童心未泯的女性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天真无邪的童年,和小伙伴手拉手走在晨光曦微、空气新鲜的树林里,到处是清新明快的嫩绿色,一起唱着欢快的歌,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送给别人。早上醒来特别高兴,看见天特别清澈,看见白云特别自在,看见谁都想打招呼,她愿和所有的人都谈谈心,但回家看到的却是丈夫猜疑、防范、敌视和憎恨的脸。她痛苦地在心中问道:"难道人们必须得这样么?难道人们的心灵真的不能相通么?"

《山顶上的传说》中写一个倔强而自尊的残疾青年,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可是与愿望相反,他得到的却是四面八方压过来的歧视和偏见。他与一个姑娘真诚相爱了,姑娘的父母却因他的残疾而不同意;周围的人认为他没资格爱,爱了就是破坏姑娘的幸福,就是居心不良,他要是真爱她就应该主动离开她;他正与相爱的姑娘沉醉于约会的甜蜜中,有人突然闯进去而毫无歉意,因为来人认为他们不是在恋爱,他们不可能是恋爱;他想写作,人们因他是残疾而愿意降格发表他的作品,又以同样原因而谅解他--这些人都没恶意,都不觉得这是在歧视一个人。然而正是这不自觉才显出歧视的深入骨髓。他"清晰地感到,所有的人,所有的好人,在心底都对伤残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或鄙视",他意识到"歧视也是战争。不平等是对心灵的屠杀!"他经常做噩梦,梦见一道有机玻璃的高墙,他和她站在墙两边,互相看得见,却摸不着,也听不见声音;梦见"四周是高高的楼房,每个窗口里都伸出来一个脑袋,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嘲笑";梦见"欢乐的人群像是一道圆形高墙,像是一座古罗马的竞技场,把他围在了中问。他没处逃,也没处藏"。--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他对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有着极为痛楚、几乎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体验。作品中的"他"当然不等于作者本人,但"他"的心灵痛苦无疑也正是作者所曾经历过的,因此人们常把《山顶上的传说》视为作者的"精神自传"。

如果说残疾青年的体验还带有个人的特点、个人的性质的话,那么当史铁生走出个人走向别人,走向一切人的心灵生活的时候,他发现人与人的隔膜不是个别现象、偶然现象,而是普遍现象、经常现象。

他的这一发现在小说《礼拜日》中有所表现。小说写一对夫妻,双方都是好人,都深爱着对方,都想为对方好,而且渴望相互理解,想把对方"读懂",然而读了许多年却还是没读懂,终于离异。这对夫妻各自的朋友,在调解他们关系的过程中相互认识了,由相识到相知、相爱。两人在一起讨论造成朋友悲剧的原因,为了避免同样悲剧的发生,他们共同追求一种相互之问彻底理解、彻底沟通的境界。他们对生存于其中的世界有一种共同的感受:天底下能够互相彻底理解的人实在是太少了,生活中的人都戴着一个假面具。在父母那儿是一种,在朋友那儿又换上一种,在男人那儿一种,在女人那儿又是一种,大家都把自己包裹上一层东西再见人,谁也不敢说真心话,也就是说生活中的人人都在"装",装得浑身酸疼,装得就像根本没有装,装得像是根本不会装,装得像是最讨厌装的人,疲惫不堪地维护着什么"尊严"。人活得像囚犯又像看守,囚犯没自由,看守更没自由......于是他们渴望赤裸相见,毫无禁忌,无话不说,渴望彻底的理解、彻底的自由。

类似的描写在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后来他干脆把这一意思化为一部中篇小说--《关于一部以电影为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前言部分引了主人公(渴望真实、渴望自由的人)临死前写下的几句话:

......每个人都是孤零零地在舞台上演戏,周围的人群却全是电影--你能看见他,听见他们,甚至偶尔跟他们交谈,但是你不能贴近他们,不能真切地触摸他们。

在这里,史铁生把人与人之问的隔膜感和疏离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史铁生把这种感觉加以抽象,上升为一种人的根本困境--人际困境。用他的语言表述即:"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这意味着孤独。"(二、431-432)

2.何以会陷入人际困境

人为什么会陷入人际困境之中呢?史铁生认为,从客观原因看,这首先是由人的存在状况所致。"存在"把人分为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存在"让每一个个体都是独立的"自我"而不是"别人"。当然,你可以设想自己变成了别人,但当你"变成"了别人时,你就成了另一个自我,而原来的"我"随之变成了现在的我的"别人"。我还是我,别人还是别人。这样,我就永远无法彻底了解别人,永远无法与别人彻底沟通。

史铁生的这一认识在小说《别人》中得到了形象化的表现:假设你看见一幢居民楼,楼上有一排排一摞摞窗口,常识告诉你窗口里肯定有人,有人就有故事。此时此刻,故事的内容有千百种可能,但你一种也不知道而且永远不知道。再如你走在大街上,你注视着迎面而来以及背向而往的一张张脸和一个个头,不同的表情和不同的姿势,那里面有不同的故事。每一个人就像每一个窗口,里面肯定有一个故事,但你只知道自己的故事而对别人却一无所知。所以,一个人与别人与所有的别人的距离,应以光年计算。把各自的阳光反射到对方的视网膜上,但中间隔着若干光年。夏天的雨后,从理论上讲有千百万人在共度这雨后的凉爽,但人都在哪?在哪儿?在干什么?你却一无所知。昨夜,一个叫金水的男人死了,有人给他送花圈。这个叫金水的男人是谁?他和我共同居住在一个城市里,他从出生,到恋爱,到失恋,到结婚,到快乐和到哭泣,到死,都在别处。我很想现在去看看这位死者,但这不合情理,因为我不认识他,人家会把我当成疯子。--这就是说,从生存状态来说,生活本身把人分成"我"和"别人",把每个人都置于相互隔绝的状态,使他们没有相互沟通的机会。对"我"来说,"别人"是我的生活背景,就像电影上的人一样,看得见,摸不着,事实上差不多等于一种虚假的存在。从心灵状态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都有微妙复杂、不可重复不可替代的精神个性,所以,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和沟通是相对的、或然的,而隔绝和隔膜则是绝对的、必然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隔膜才成为人际关系的根本困境。

从主观原因看,是人类自己制造的种种"规矩"掩盖了、压抑了或者说是扭曲了、异化了人的本性,使人不敢以本真面目相见,所以学会了"装"。

从人类文明发展的角度看,人类进入文明必须制定规矩,所谓无规矩不能成方圆。规矩让人有所遵循,让社会走向有序,走向文明。但规矩的建立反过来对人的行为人的心理成为一种限制,一种禁忌。为了符合规矩,人们常常不得不压抑本性,掩盖本来面目,于是走向虚伪。在《关于一部以电影为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中,史铁生以一个极端的例子揭示了这一生存真相:"我"(叙述人)在报纸上见过一条新闻,说是有一个新娘,在婚礼上当众放了个极其响亮的屁,惹得哄堂大笑,结果她羞愧得一下子脑溢血了要不就是心肌梗塞了,总之一命呜呼。放屁是人的正常的生理功能,是每个人不可剥夺的权利,可是人人却都耻笑那个可怜的新娘。这就像人人都有一肚子真心话想说,可你要是真说了,一百次有九十九次你要遭到耻笑。这个世界就这样儿,真诚永远是一个弱者。真诚的逻辑和放屁的逻辑是一样的,你当众放出真诚和当众放出响屁效果是一样的。

《关于一部以电影为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中心讨论的就是人的处境--"戏剧"即人生,人生即演戏;"背景"即周围的人群,恰似"电影",看得见,摸不着;似乎真实,其实虚幻;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人与人之间真心难见,心灵难以沟通。人是一种会说瞎话的动物,他们称赞透明的心,可是他们要用不透明的墙把心都遮住,人的骨子里倾向于自欺欺人。人渴望真诚又不敢真诚,人互相依恋又互相提防,这就是人的根本处境,一种悲剧性处境。用作品中原话表述即--每个人都是孤零零地在舞台有隔膜就要求理解,要求沟通。史铁生说:"无论僧俗,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三、241)史铁生把要求互相沟通的欲望视为个人生命史上的第二件大事(第一件大事即出生)。他说:"当出生不由分说地把我局限在纷纭历史和浩瀚人群中的一个点上以来,我感到,我就是在这样的欲望中长大的;我猜测别人也会是这样。我说'大约可算作第二件大事',是因为我预料这可能还是最后一件大事:这个欲望会毫不减弱地跟随我,直到生命的终点。"史铁生的话表达了人类渴望理解、渴望沟通的愿望之强烈。

怎样进行沟通?或者说怎样摆脱孤独?史铁生认为,惟有爱情和艺术。"在这死气沉沉的世界里,惟梦想能够救我们出去。这梦想就是爱,久远的爱的盟约,未来的自由的投奔。爱情是什么?就是自由的心魂渴望一同抵抗'现世魔法'的伤害和杀戮。因这'现世魔法'的统治,人类一直陷于灵魂的战争,这战争不是以剑与血的方式,而是以对自由心魂的窒息、麻醉和扼杀为要点"。这里的爱情不单指狭义的性爱,更是对博爱的渴望、呼唤和祈祷。这种"博爱"是对人间苦难与不幸的同情,对众生同胞的悲悯,类似于地藏菩萨的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史铁生认为一切宗教不管其色彩多么纷繁,终极关怀都是其根本的意蕴;而终极关怀说起来无比复杂无比深奥,但归根结底可归为一个"爱"字。"爱的问题存在与否,对于一个人、一个族、一个类,都是生死攸关,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关"。人间有隔膜,人心感到孤独,因而总是呼唤爱。爱可以化解人与人的敌意,让人互相理解,互相尊重,和睦相处。

而艺术呢?艺术可以拆除人与人之问的壁障,让人的灵魂互相倾诉,互相交流,互相印证,从而实现心灵的沟通。史铁生说人们需要艺术就像需要和朋友在一起聊天,当然不是商人式的各怀心计的聊天,也不是同志式的"一帮一,一对红"的聊天,而纯粹是朋友之间忘记了一切功利之时的自由、倾心、坦诚的聊天。人为什么要找朋友聊聊天?因为孤独,因为痛苦和恐慌。人指望靠这样的聊天彻底消灭人的困境吗?不,他知道朋友也是人也无此神通。那么他到朋友那儿去找什么呢?找真诚。灵魂在自卑的伪饰中受到压迫,只好从超越自卑的真诚中重获自由。在这里不必遵守任何规矩,惟独不能有虚伪。无规矩的规矩只剩下真诚。基于这种艺术观,史铁生认为写作不一定用笔,也可以用心,心的交流即是写作。因此他认为理想的写作境界就是没有任何禁忌的心灵倾诉--千百万人在一起相互倾诉。如果不能在同一地点那么就在同一时间同时倾诉。--这是一种多么浪漫多么动人的理想!

然而爱和艺术沟通人心的效果和作用也仍然有限。因为,"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墙。我们都在墙里。没有多少事可以放心到光天化日下去做"。"肚皮和眼皮都是墙,假笑和伪哭都是墙......假设这心灵之墙可以轻易拆除,但山和水都是墙,天和地都是墙,时间和空间都是墙,命运是无穷的限制,上帝和秘密是不尽的墙"。这说明:"墙"的存在是绝对的、永恒的、普遍的。还因为,沟通需要语言,然而语言既是沟通的工具又是沟通的障碍,人们操着同一语言,然而表达的却不是同一意思,人一生就走在解释的路上却总是走不到尽头。如此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彻底理解和沟通是不可能的。史铁生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所以在小说《礼拜日》中他写了这样一句话:"自由是写在不自由之中的一颗心,彻底的理解是写在不可能彻底理解之上的一种智慧。"

人际困境天生地暗含着相互对立着的两个方面:隔膜与打破隔膜即要求沟通的欲望。前者激发出后者,后者征服和超越着前者,然而永远也不可能彻底征服和消除前者,二者共生共在,相互对峙着形成一个永恒的张力场。人类将永远在这一张力场中徘徊,将永远走在尽最大努力争取沟通、有所沟通又不能彻底沟通的路途上。

三、欲望困境--欲望与能力之间的永恒距离1.欲望无限。能力有限是人的根本困境

人生在世,忙忙碌碌一辈子,为的什么呢?滚滚红尘,永远是喧嚣热闹,无止无休,像一出永远演不完的戏剧。是什么支配着人们在忙碌,谁是人生这出戏的总导演呢?经过思考,史铁生认为是--欲望。

在《小说三篇-脚本构思》中,史铁生介绍了自己的思路:社会就像一个大舞台,角色是人,那么这出戏是怎样演出的呢?上帝是怎么导演,按什么导演的呢?上帝是如何构思他的"脚本"的呢?史铁生假想自己是上帝--上帝无所不能,惟独不能做梦(因为,只是在愿望没能达到或不能达到时才有梦可做)。无梦的日子是最为难熬的,无梦的日子令他寂寞、无聊、孤苦。无梦的日子使他无法幻想,无从猜测,弄不清自己的愿望,差不多就要丧失创造的激情和身心的活力了。他心里明白,如果没有梦的诱惑,无尽无休的日子便仅仅意味着无与伦比的苦闷。由此他受到启发,创造人的时候可不能让他们无所不能,否则就会陷入自己的困境;当然也不能让他们一无所能,一无所能就无戏可演。最好的做法是给他们输入欲望,让他们有所追求,有"活着"的动力,但又不能让他们全能或无能,一定要让欲望和能力之间有一个永恒的距离。当然,永恒的距离的意思并不是让他们永远不能实现,永不实现就要导致绝望。看来,应该让他们具有实现欲望的能力,但要让这种能力有个限度。

所谓能力的限度,不是就空间而言,也不是就时间而言,而是就他们的欲望而言。有限的能力造就了无限的欲望,无限的欲望再引诱他们去不断地开拓扩展以使空问成为无限,不停地运动变化以使时间成为无限,这样的戏剧就不会演烦也不会演完。上帝于是决定:不是不让他们的欲望实现,而是让他们每一次欲望的实现都同时是一个至一万个新欲望的产生!这样,欲望实现着又更大量地增殖着,人就永远在忙碌,红尘就永远在喧嚣。所以,史铁生说I输入欲望,实在是上帝为了使一个原本无比寂寞的世界得以欢腾而作出的最关键的决策;"人为什么活着?因为人想活着,说到底是这么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欲望"。(三、l78)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没有止境,是无限的,一个(一次)欲望实现了,同时有一个至一万个新欲望又产生了,而人实现欲望的能力却是有限的,这就必然产生痛苦。史铁生认为人生的这一根本矛盾是人的一种根本困境,即欲望困境。他的原话是:"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意味着痛苦。"(二、432))

2.面对欲望困境,人类该怎么办

欲望无限,能力有限,这是人生的根本困境;生命不息,欲望不灭,这就决定了人将永远在痛苦中打转转。)

面对欲望困境,人类该怎么办呢?有没有走出困境(或者说超越它)之路呢?反正"人生而有欲"(苟子),欲望与生俱来,是先天的自然的本能的,因此根本不是你喜欢不喜欢、想要不想要的问题,而是怎样处理怎样对待的问题。为此,自古至今人类进行了不懈地探索,想出了好多对付欲望困境的办法,主要有以下几种。

(1)纵欲论

纵欲派认为人生苦短,如宝马过隙,因而就应该抓紧这有限的一生尽情地享乐,即放纵地去满足各种欲望。例如战国时期魏国公子牟就说:"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耳,为声色耳。...'丰屋美服,厚味娇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短命的秦二世也说:"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

纵欲论是一种享乐主义的人生观。从个体生命存在的角度看,当然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但因为人在社会中,个人的无度纵欲势必会损害他人利益,因而从社会视角看,这是一种极端利己主义的腐朽的人生观。况且,从实际方面看,纵欲在事实上也是行不通的。一是希望所有欲望都满足事实上不可能;二是欲望是无限再生的,越纵越多越无法全都满足,基绩.果是以"纵欲"始,以痛苦终。理论和事实两方面都证明,以纵欲来对付欲望困境,此路不通。

(2)禁欲论

禁欲论的基本思路是,既然欲望是痛苦之源,为了消除痛苦不如压抑乃至干脆消除欲望。例如道家就是这样,他们宣扬的生活之道是清心寡欲,要"虚其心,实其腹",吃饱肚子不想事,欲自然就减到很少了,砍掉欲,自然就不会有失望之苦。佛家更进一步,把欲看作苦的根源,要用大雄之力灭欲度苦。灭欲,度苦,证涅粲,才能取得真乐、极乐。视现世世界为苦,以到西天净土为乐,这是出世,还不能算厌世。叔本华则更趋极端,干脆不承认有乐。他认为生活不过是受盲目意志(生存之欲)的支配,意志迫使人想,迫使人求,幸而满足,也不过是解除欲之压抑的暂时的缓解,换句话说,暂时缓解的所谓乐是假象,受欲之牵系的苦才是真实的。这样看,所谓生即为盲目意志所制,为满足欲望而孜孜不倦,甚至欢欣鼓舞,是受了骗,因此,有生不如无生,这是厌世。

对于道家佛家以及叔本华等人的禁欲的思想,张中行老先生曾有过这样的评价:"生而有欲,生与欲不可分,已受生而谈灭欲,这样想,也许应该称之为智,这样做,也许应该称之为毅;不过问题在于,实际上万难做到,至少绝大多数人是这样。阿含经证佛灭度的情形,四众还是号哭坠泪,这说的是常识,却可以表现人生的实况。可见灭欲云云,就人生谈人生,也只能是想想而已。"(《顺生论·节制》)可见,禁欲灭欲一途也走不通。

(3)节欲论

欲不能纵,也不可灭,那么最可行的办法当然是合理地节制。合理节制的"理"是什么?

第一是礼法。即社会的法律、制度、政策、法规、风俗、习惯等社会规范。"欲"为什么要合这一层"理"?因为人是社会动物,用马克思的话说即社会关系的总和,所以人生在世,其行为就必须与社会相协调,即必须符合社会礼法规范。早在二千多年前,我国古代思想家苟子就看到了这一点。他说:"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工,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礼论》)苟子的意思是说,人生在世,各有其欲,人人都想满足,必致相互冲突,于是发生社会混乱。为了使社会生活有序,人人都能够和睦地相处,必须调和因欲而起的社会矛盾。调和的办法很复杂,但基本思路很简单,即制定必要的法律法规制度对人的社会行为加以限制,犹如为肆虐的洪水修堤筑坝,使之不致泛滥成灾。

第二是道德观念。上面说,对欲望的节制要依靠社会礼法、规章制度等等,但这些都是外在的强制性力量,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还必须调动每个人内在的精神力量,即道德力和意志力。因为在不违犯制度法规的范围内,还有一个正当与不正当、应该与不应该、高尚与卑下、善良与邪恶的道德是非判断问题。也就是说,有些欲望虽不违法但却损人,对此,从道德角度看就必须进行约束进行限制。做到这一点,靠社会舆论的监督,靠个人的道德感与意志力。道德感与意志力量是防止欲望出轨犯禁的内在精神栅栏,也是促使社会走向文明的精神资源。

(4)超越论

从礼法和道德角度节制欲望,对于化解欲望所带来的痛苦来说,功不可没,但又仍然是不够的。因为,无论外在的制度法规还是内在的道德要求,都具有异己的强制性,都会让主体在精神上不同程度地感到"痛苦"和"无奈",主体的精神还没有进入自由自觉状态。为了让主体在精神上消除"痛苦"和"无奈"从而进入自由自觉的境界,人们还探索出了另一条途径,即对欲望困境在哲学层面(或日精神层面)上的悟解和超越,我们称之为"超越论"。

在这方面,人类的精神史上有许多很有价值的思想值得我们思考、借鉴、吸取。其中,我们正在讨论的史铁生对待困境的思想,就属于典型的超越论。

对于欲望困境,史铁生的基本主张是先承认它再超越它。为什么要承认它?1因为困境是与生俱来的,是压根不可除的。所以,别总想逃避困境。你恨它,怨它,跟它讲理,其实都是想逃避它。可是困境所以是困境,就在于它不讲理,它不管不顾、大摇大摆地就来了,就找到你头上,你怎么讨厌它也没用,你怎么劝它一边儿去它也不听,你要老是执着地想逃避,结果只能是助纣为虐,在它对你的折磨之上又增加了一份自己对自己的折磨罢了。所以对待困境的惟一明智的办法是先对它说"是",接纳它,然后再镇静地想办法与它周旋。

"镇静"中的史铁生,想出的对付困境的意见,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在进取中求得矛盾的相对和谐

由于看到了欲望导致痛苦,欲望是痛苦之源,为了免除痛苦的折磨,有哲学或宗教主张灭欲以达目的。对此史铁生认为并不可行。他说:"企图以灭欲来逃避痛苦者,是退一步去找和谐,但欲望若不能消灭干净便终不能逃避痛苦,只好一步步退下去直至虽生犹死,结果找到的不是和谐而是毁灭。"他认为中国上千年的步步落后肯定与不敢正视欲望乃至逃避欲望有关,而世界上另一种文化则主张进一步去找和谐,进一步而又进一步,于是遥遥地走在我们的前头,而且每进一步便找到一步的和谐,永远进一步便永远在和谐中。他认为,退一步找和谐者趋向僵死,进一步找和谐者则必生气勃勃富于创造精神,对不和谐的征服和超越(而非逃避)是人类的光荣。(二、454)

总之,史铁生看到,欲望是痛苦之源,同时也是欢乐之源。欲望既是一个无可逃避的事实,那么"逃避生的事实必定是徒劳的,而放弃生之热情只能使人落入更加荒唐的境地。所以看透了生活的本来面目然后爱它是一种明智之举。惟此可以使生命获得欢乐和价值,永远能够这样便永远能够欢乐,生生能够这样便生生能够获得价值"。(三、344)

将欲望引向创造或过程

史铁生说:"消灭欲望绝不是普度众生,而只是消灭众生,不应该灭欲,只是应该把欲望引向过程,永远对过程(努力的过程、创造的过程,总之生命的一切过程)感兴趣,而看轻对目的的占有,才是正当的欲望。"(三、344)这就是说,人应当重创造而不重占有,应当看重创造过程本身的快乐而不是"对目的的占有"的快乐。这样,既充分发挥了欲望所激发的创造活力,又避免了欲望不能实现的痛苦。

当然,重过程并不意味着不要目的,但人们一定要明白,"只是为了引导出一个美丽的过程,人才设置一个美丽的目的,或理想。理想原就不是为了实现,而只是为了引出过程罢了。美丽者何?所谓童心不泯是也,所谓生机勃勃是也,所谓既敬畏自然之神秘又不屈于命运之坎坷是也,无论你干什么都干他个津津乐道一醉方休"。(三、344)这时,你就从欲望困境中摆脱出来,不再计较世俗的名利得失,而只看重生命潜能的挥洒,只看重精神的愉悦,于是你就走向了审美之境。

有一个了悟人生意义的灵魂

有一个了悟人生意义的灵魂,在精神上理解人生"幸福"的真义。这个意思是史铁生从一个具体方案中悟出的:史铁生本人因病不能下地走一步,因此世界上那个跑得最快的美国黑人运动员刘易斯就成了他喜爱和崇拜的对象,以为他"最幸福"。然而刘易斯也有被战败即也有痛苦的时候。这使史铁生深有所悟:"我看见了所谓'最幸福的人'的不幸,刘易斯那茫然的目光使我对'最幸福'的定义动摇了继而粉碎了。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这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一个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无尽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铁生的不能跑与刘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丧和痛苦的根源。"(二、384)这就是说,人要有一个"了悟人生意义的灵魂",明白"幸福"并不在于面前没有局限,而在于不断地超越自我局限;痛苦不在于困境永远存在,而在于被困境束缚乃至扭曲了灵魂。

史铁生经常说,残疾不只是指身体的,更是指精神的。面对困境唉声叹气,埋怨命运的不公平,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倒霉的人,那么他可能真的就是天下最倒霉的人,因为他的心理上永远有阴影的笼罩,这就是精神上的残疾。相反,如果他坦然地双手接过了困境,然后用尽全力去抗争,虽然消除不了困境,但却在抗争中赢得了精神的骄傲,赢得了做人的尊严,这就是人生的意义,这就是幸福。

德国人有句谚语--理解了也就宽恕了。我们可以套用这句话说,理解了也就超越了。上述史铁生对欲望困境的思考虽不能消除困境本身(困境之为困境,就在于它是本原的,因而是永远无法消除的),但却帮助我们从精神上实现了对欲望困境的超越,使我们对欲望有了一个理性而智慧的态度。

四、死亡困境--人都不想死又不得不死

"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意味着恐惧"。(二、432)--这是史铁生笔下经常讨论的又一困境,即"死亡困境"。

对"死的默想"其实质是对"生的沉思"。因为,对死的恐惧必然导向对生之意义的追问,提出为什么活的问题。这正是史铁生的思路,史铁生在所有讨论死的地方必然同时也就是在讨论如何生的问题。由于上帝的"关照",史铁生不得不很早就与死神打交道,"活,还是不活"对他来说始终是生命中十分紧迫的问题,因而他在生与死的问题上也有着比常人更多更深的思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当代作家中,史铁生是与死亡打交道最多,周旋最久的人,结果,是他在精神上超越了"死亡困境",成了一位用审美眼光静观、审视生死的人,一位勘破生死的哲人。

1."死对我曾是诱惑"

朝气蓬勃、生命力正光芒四射的史铁生,突然被"种"在了病床上。这毫无来由的横祸让谁也受不了,于是他的精神几近崩溃,他多次叙述过当时的心理状态。

在《山顶上的传说》中他写到,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这么难,这么苦,这么费劲儿,这么累,干吗还一定要活着?"在这静悄悄的深夜,死去,是一件多么轻松、多么惬意的事!"在《我与地坛》中,他说自己曾在地坛静静的角落里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ib和方式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终于明白生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他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即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在《人生就是与困境周旋》一文中,他说,在我双腿瘫痪的时候,以及双肾失灵的时候,有人劝我:要乐观些,你看生活多么美好呀!我心里说,玩去吧,病没得在你身上,你有什么不乐观的?那时候,尤其是二十一岁双腿瘫痪的时候,我可是没发现什么生命的诱惑。我想的是,我要是不能再站起来跑,就算是能磨磨蹭蹭地走,我也不想再活了。那时候,我整天用日光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写两个字,一个是肿瘤的"瘤",一个是"死";我祈祷把这两个字写到千遍万遍或许就能成真,不管是肿瘤还是死,都好。到后来,现实是越来越不像肿瘤了,那时我就只写一个字:死。那时候对我最具诱惑的就是死;每天夜里醒来,都想,就这么死了多好!每天早上醒来,都很沮丧,心说我怎么又活过来了?

总之,那时的他,在灾难的打击下,心灵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2.走出心灵的深渊

当然,正如大家知道的,史铁生并没有去死,而是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很辉煌。是什么原因让他战胜了死神的诱惑走出了心灵的深渊呢?史铁生说原因很多。分析起来,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1)友谊

在《我二十一岁那年》中,史铁生说,那年双腿彻底背叛我的时候我没死,全靠着友谊。还在乡下插队的同学不断写信来,软硬兼施劝骂并举,以期激起我活下去的勇气;已转回北京的同学每逢探视日必来看我,甚至非探视日也能进来。那时一过中午,我便盼着朋友来。有那么一阵我暂时忽略了死神。朋友们来了,带书来,带外面的消息来,带安慰和欢乐来,带新朋友来,新朋友又带新朋友来,然后都成了老朋友。以后的多少年里,友谊一直就这样在我身边扩展,在我心里深厚。(三、207)

(2)爱情

"我一时忘记了死,还因为什么?还因为爱情的影子在隐约地晃动。那影子将长久地在我心里晃动,给未来的日子带来幸福也带来痛苦,尤其带来激情,把一个绝望的生命引领出死谷;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都会成为永远的珍藏和神圣的纪念。"(三、208)

(3)对人生价值的追求

史铁生说他所住的友谊医院的王大夫(一位可亲可敬的老太太)对他关怀备至,知道他病愈的可能性不大,就劝他多读读书,说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将来你工作了就忙得没有时间读书了,这时候不读将来会后悔这段时光白过了。史铁生说,这些话当然并不能打消我的死念,但这些话将让我受用终生,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我频繁地对死神抱有过热情,但在未死之前我一直记得王大夫这些话,因而还是努力地去做事。使我没有去死的原因很多,"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亦为其一,慢慢地去做些事,于是慢慢地有了活的兴致和价值感。(三、206)

(4)对死有了幽默态度

这一点多亏受了卓别林的启发。史铁生说他第一次平心静气地放弃自杀的念头,是因为听了卓别林的劝。卓别林主演的电影《城市之光》,女主角要自杀,结果让卓别林主演的角色把她救了。女人很埋怨他,发疯地喊:"你为什么救我?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死?""卓别林"慢悠悠不动声色地说:"急什么?咱们早晚不都得死?"史铁生认为,这是大师的态度,不悟透生死的人想不出这样的话,这里面不仅有着非凡的智慧,而且有着深沉的爱心。意思是说,这是困境,是谁也逃不脱的困境,但是,让我们在一起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这就是爱!我就是靠了这种爱而耽搁和延缓了死,而后才感到了生的诱惑。生的诱惑绝不是生理性生命的诱惑,而是精神性生命的诱惑,是生命意义的诱惑,是生命向我敞开了它的魅力和意义。这就是说,从"卓别林"的话里,史铁生看穿了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于是便决定活下去试一试,试着去干一些自己喜欢干的事,例如写作。不试白不试,试一试不会额外有什么损失,说不定倒额外有什么收获。这就是说,史铁生听懂了"卓别林"的话,从而把绝望变成了希望,从此投入积极努力追求人生意义和价值的奋斗之中。

(5)悟透人生是一个过程

摆脱死的诱惑就这么简单吗?当然不是。因为,虽然你决定活下来试试,尽自己所能干些事,用成就证明自己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但是,要是干不出什么,又该怎么办呢?上帝并不打保票让每个想干点事的人一定成功,如果不成功,自己活着不就又没有价值和意义了吗?看来这又是一个严峻问题。如果解决不了,便很容易又失去活下去的信心。

穷根究底的思维习惯让史铁生在精神层面上继续钻探,结果他又有了新发现,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新思想,或者说找到了即使没有世人所谓的"成功",也有足够理由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这就是--悟透了"过程即是目的"(或者说"人生是一个过程")。

史铁生说:"至于彻底摆脱绝望摆脱死神的诱惑,可能只有两个办法,一是设法把自己变成傻瓜,一是在明白了过程就是目的之后。"(三、217)

总之,史铁生用自己深刻的人生感悟以及精彩的逻辑推论,证明了人从无中来,又到无中去,来去之间其实也就只是一个"过程",事实上人所拥有的也只有一个"过程"。人生就像一场球赛,你无论是输了还是赢了,只要你看重的是过程,你满怀激情地参与过程,生龙活虎不屈不挠地投入了过程,你在这过程的每一分钟里就都是快乐的。胜负毕竟太短暂,过程却很长久,人要是不能从过程中体味幸福和欢乐,生命就成了一场荒诞的苦役,死神就一直具有诱惑力。

总之,只要你把眼光从"目的"(成功、荣誉等现实功利目标)转向"过程"(不屈的努力中所获得的精神感受),你才能永远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着生命的呼喊与歌唱,从不屈中获得骄傲,从苦难中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来接你回去,你依然没有玩够,但你却不惊慌,你知道过程怎么能有个完呢?过程在到处继续,在人间、在天堂、在地狱,过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设计。

3."我"永远不死

史铁生对生死的思考一路连环走下去,一步比一步深刻,直至找到了"过程就是目的"的生存根据,让人积极热情、一路欢歌地走完这一生。"过程论"彻底击败了死神的诱惑,保证了人"一生"奋斗中的快乐。但最后,被你冷落了一辈子的死神并不嫉恨你,最后还是他来接你一起走。那么,对于怕死的人来说,不还是一个"恐惧"吗?史铁生你还有什么办法"幽默",还能和死神相周旋吗?能!史铁生把自己的思想继续往前、往深处推进。

史铁生说:"通常所谓的死,不过是指某一生理现象的中断,但其实,宇宙无限的消息并不因此而有丝毫减损,所以,死,必牵系着对整个宇宙之奥秘的思悟。"那么,"死"与"整个宇宙奥秘"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请史铁生自己来解释:

要是史铁生死了,并不就是我死了。--虽然我现在不得不以史铁生之名写下这句话,以及现在有人喊史铁生,我不得不答应。

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会到来,但那时我还在。要理解这件事,事先的一个思想练习是:传闻这一消息的人,哪一个不是"我"呢?有哪一个--无论其尘世的姓名如何--不是居于"我"的角度在传与闻呢?史铁生死了,风流万种、困惑千重的消息仍在流传,经由每一个"我"之点,联接于亿万个"我"之间。

从古至今,死去了多少个"我"呀,但"我"并不消失,甚至并不减损。那是因为,世界是靠"我"的延续而流传为消息的。也许是温馨的消息。也许是残忍的消息,但肯定是生动鲜活的消息,这消息只要流传,就必定是"我"的接力。--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我们已经很熟悉的史铁生。史铁生之所以是史铁生,就在于他的视角总是立于终极阈,因而他的思想总有一种彻底性、思辨性、形上性,以至于有一种浓浓的类宗教意味。

用世俗的眼光看,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就等于零了,因而感到无比恐惧。然而史铁生的视角是"终极",他从宇宙生命角度、从本真存在角度看人,看人的生死,知道某一个体的死亡无非只是宇宙整体生生不息的生命过程中一个细胞的更替,亿万个细胞在死去,亿万个细胞又再生,宇宙生命恒在、永在。对于宇宙生命来说,一个人死了,正像永远的乐曲走了一个音符,正像永远的舞蹈走了一个舞姿,正像永远的戏剧走了一个情节,以及正像永远的爱情经历了一次亲吻,永远的跋涉告别了一处村庄。当一只蚂蚁(一个细胞,一个人)沮丧于生命的短暂与虚无之时,蚁群(细胞群,人类,乃至宇宙)正坚定地抱紧着一个心醉神痴的方向--这是惟一的和永远的故事。而"故事"中每一个角色无不是以"我"的形式而存在。在生命的长河里,死不过是某一个信号的中断,它"轻轻地走",正如它还会"轻轻地来"。个体生命之于宇宙生命,正如浪与水,浪是水,浪消失了,水还在。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浪的根据,浪的归宿,水是浪的无穷与永恒。"所以一切尘世之名都可以磨灭,而'我'不死"。为什么不死?因为已化人宇宙化入永恒,宇宙在我亦在,他人在即我在,他人是我的再生。这就是小说《我之舞》中天地间传来的神秘合唱: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

行文至此,我又想到了《我与地坛》充满哲思和诗意的、让人永远读不够的结尾:彻悟生命之谜的"我"已经明白,人生的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已经吹响。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 。

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这语调,多么沉静、安详;这意境,多么深邃、优美!能用这样的语调叙述这样意境的人,你还认为他对死亡感到恐惧吗?这时候我们说他已经超越了"死亡困境",谁还能不信吗?!

五、人生就是与困境相周旋

前面我们说过史铁生笔下的人生困境很多,以上我们介绍的只是他讨论最多的几个。史铁生认为,面对困境,文学应该比其它所有学科都更敏感,所以他把与生俱来的人本困境作为文学的根,自觉地以探讨人生困境为己任,这其实也就是在自觉地去猜那个神秘的斯芬克斯之谜。正如他自己所说,作家"面对的是上帝布下的迷阵,他是在向外的征战屡遭失败之后靠内省去猜斯芬克斯的谜语的,以便人在天定的困境中得救"。(二、414)他猜破了吗?通过讨论,他更多更深地发现了人生的奥秘和真相,从这一意义上可以说他猜破了;但又似乎没有猜破,因为他所发现的困境依然存在,人类依然处在困境中。那么,人类怎样才能从"天定的困境中得救"呢?面对困境,人类应持怎样的态度呢?

通过以上介绍可以发现,史铁生认为对待人本困境的基本态度应该是,承认它的存在(即对它说"是"),认识它的严峻,然后与之相抗争相周旋,从精神上超越它。史铁生结合自己的经历谈了这一思想。他说:"我的病给了我一个很根本的生来就很难免的困境,因此我对所有人的困境就有了一种更为普遍的理解,命运永远会给人以困境,这应该是试图超越的。宗教精神、神圣追求意在提醒人们随时不要忘记全人类所共有的一种困境,在这样的困境面前,可能爱的意义更为突出。人活着就是不断和困境周旋,人生的根本意义就在人间的互爱和实现生命对美的追求之中展开。"

然而,所谓超越困境(史铁生又称之为"突围"),只是人的意志,人的愿望,人的努力,是行动的过程而不是终极的结果。换句话说,所谓"超越"只是一种"态度",一种既说"是"又说"不是",既承认它又与它抗争的态度。"超越"不等于"消除",事实上,人生困境是永远也消除不了的,这个"围"是永远也"突"不出去的--能突出去就不叫困境了。(深一层看,世界、人生实在也不能没有困境。试想,没有任何困境一片空白的世界和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人类不就进入死寂了么?)

如此看来人生不是很悲观么?史铁生不这样看。他认为能正视困境永在的真相并与之相周旋,其实正是乐观。相反,不敢正视人生真相,傻乎乎地嘻嘻哈哈或徒作大言倒反而是悲观。因为,不敢正视不等于没有,想逃避不等于逃脱了。不敢正视和逃避的结果,是在困境面前束手无策,惊惶失措,乃至于绝望、颓唐。这不是悲观是什么?所以(真正理解了人生的人不指望没有困境,但他能做到不让困境扭曲自己的灵魂。J(二、371)他可以把困境变为获得欢乐的机会。(二、432)"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二、384)因此,史铁生主张人类在前行的路途上,把上帝赐予的高山和深渊都接过来,"乘物以游心",玩它一路,玩得心醉神迷不绊不羁创造不止灵感纷呈,挥汗如雨地尽情跳好生命之舞,而绝不在还有力气之时停下来。

总之,一边是永在的困境之围,一边是人类永远在试图超越的顽强努力;二者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同生共在,相伴相随。"人命定要在这充满困境的过程中突围,要在这突围的过程中获得意义","一切想实现自身价值的人都应当感谢困境"。(二、458)史铁生从困境出发,看到人生的价值、人生的意义,看到了人的尊严、人的骄傲,为人的精神人的意志唱了一曲不朽的赞歌。这是一种既富有现代理性精神又充满生命激情的人生观、价值观。史铁生对困境的沉思,其实质是现代人在为精神寻找出路,为灵魂寻找归宿,为生存寻找精神上的理由。通过寻找,使人们的精神上升到一个新的层次,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