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移动电话号码:当英雄不遇于时代,就沉淀给历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5:40:44
作者:天下 
1.

依辛弃疾、陈亮本人的志向和才干,根本没想做什么舞文弄墨的词人,他们的理想是带兵打仗、扫除腥膻、重整山河。他们的手本是要提刀杀人、起草军事命令的,不是用来写歌词儿的。但不幸的是,时代没有给他们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机会。在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时刻,他们空负一身的武艺和韬略,却只能踡居在乡间草舍中,无所事事,眼看着斑斑白发长满颜际(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其胸间的郁勃不平之气就总要找到一个出口释放出来,这个出口就是“词”。

那时的“词”就是现在的“歌词”,所谓“词牌”就如同现在京剧中的“西皮、二黄”之类的一些定型的曲调,所以,词填好后,立即就能唱出来,这本是那些落魄文人和无聊少年在勾栏瓦舍(类似于今天的卡拉OK练歌房)中玩的游戏。辛、陈二人本不屑于此等勾当,只是蛰伏草野日久,心中郁闷,只好顺手拣起这种连呼带唱的形式,略抒心志而已。史料记载,陈亮郁闷之极时,便做词高歌数遍后,叹息说:“平生经济天下的心志,又说出来了一遍。”在辛弃疾留下来的词作中,约有80%是在闲居中写的。说明在他做官工作时,忙于政务,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摆弄这些东西;而踡居乡下,只能填词饮洒,来对付那一个个愤慨难眠的夜晚。他们本来也没把这些歌词当回事,并不冀望于以此等歌词留传后世,歌唱过后,心情略微好受些;词填了,寄给一二同道,权当是让朋友远程听歌了,这些也就够了。

他们最看重的是自己的策论,如辛弃疾的《美芹十论》、陈亮的《中兴五论》,可惜那些重整山河的雄文,既未见重于当时,也不显彰于后世,随着他们的肉体生命,随着那个时代,沉没在历史里了。

他们以文学家、词人的身份垂名后世。是的,他们也当得起这些称号,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如果没有了这二位爷,南宋就没有文学史了。

但那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的本意是像马援、霍去病那样驰骋天下。

后世治文学史者无不钦慕辛、陈之文笔,以为“豪放派”之圭臬,但那种东西其实是学不来的,若非心底自有山河,怎么能吟诵那么深沉强烈的对祖国山河的爱恋;若非有雄心壮志盘郁胸间,又怎么豪言硬语盘空而出?

词者,小道也。大道乃是:一腔英雄热血!

   

2

时代怎么就不需要英雄了?

那时候,鞑虏凌夷中华,宋室遭受家国之耻,全国人民理应同仇敌忾、收复故土才是啊!那不正是一个需要英雄来重整河山的风云时代吗?

这全是我们这些今天的局外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当时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国破家亡的耻辱与仇恨。

先看老百姓。其实对老百姓来说,国家认同并不那么重要,在宋朝皇帝统治下交粮纳税,在金国皇帝统治下也同样交粮纳税,反正不管什么国号、年号,谁当皇帝,老百姓都是老百姓。这话挑明了说,就是原属宋朝的老百姓们并没有强烈的复仇愿望。“遗民含泪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只是诗人陆游一厢情愿的幻想。真实的情况倒是辛弃疾和陈亮在奏折中所反映的那样:北方被占领区的老百姓已经快忘了自己曾是大宋朝子民这件事了,眼下也安居乐业,没人盼着什么“南方的的王师”来解救自己;南宋的老百姓也有同样的想法,只要能安居乐业,管他北方是谁当皇帝呢!所以,没有人想着去北伐,收复与自己个人小家庭本无关系的什么“故土”。

所以,他们支持任何条件下的议和,再往明白里说,秦桧的“绍兴议和”和孝宗时的“隆兴议和”有着广泛的“民意基础”。

老百姓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金兵的入侵就没给他们造成痛苦?他们就没有亲人被杀?没有家园被毁?

当然有过,也唯其有过,他们才不想再看见战争。

大凡战争,只是在交战期间,才会出现屠戮双方平民的事件,人民也就是在这个期间,饱受家园被毁、亲人被杀、颠沛流离之苦的。但是,一般这个时期很短,短的只有几个月,长的也不过一两年。只要双方军队分出胜负,交战状态一结束,双方的统治者都会在自己的占领区内重建秩序,采取与民休息的政策,不管这片地上的老百姓过去是谁的臣民。经历过战乱痛苦的百姓,现在只想早日结束痛苦、过和平日子,至于是什么条件下的“和平”,顾不上那么多的。而且随时间的推移,至亲被杀的痛苦与仇恨也会逐渐淡漠下来,甚至消失。辛弃疾、陈亮倡言北伐的时代,距北宋被灭亡的靖康元年(1126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50多年啊!又出生了两代人,在金国占领区的原宋朝遗民中,亲身经受过金人蹂躏痛苦的那批老人已经所剩无己了,新出生的人没尝到被杀被辱的痛苦,相反,却在金国皇帝的统治下,过着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上辈子人的仇恨不会随基因遗传到他们身上的,所以,他们没有“南望王师”的动机。南方的老百姓也一样,宋金沿秦岭、淮河一线相持了长达半个世纪,除前线的零星小仗外,南方老百姓绝大多数也在过着安逸的日子,他们怎么可能为一个虚幻的“故国”符号撇家舍业、上阵送死去呢!

辛弃疾、陈亮之所以多次上书朝廷,要求尽快北伐,就是因为看到了民心的这种实际变化,如果再不北伐,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1193年,辛弃疾复起,任福建安抚使,此时距靖康之耻已近70年,辛弃疾对天下民心有着清醒、深刻、但又几近绝望的认识,在回答光宗皇帝的策问中,他指出,现在宋金两国的人民已经习于目前这种相安无事的状态了,如果大宋再没有非常人物以非常手段收复故土的话,恐怕就只有等着新崛起一支“第三股力量”来统一天下了。这一见解极具历史穿透力,此后不到四十年,新崛起的蒙古人就灭了金国,接着,苟延残喘了三十年的南宋也被蒙古人灭掉。果如辛弃疾所言,由蒙古人这个新崛起的“第三方势力”一统了天下。

百姓因求安定生活而乞求和平,而士大夫阶层总该有所不同吧?在人们的传统印象中,士大夫阶层知书达礼,以节义自许,应该对国家符号有更为深刻的认同,应有捍卫国家主权、领土完整的使命感。

那得看哪种士大夫了。借用美国总统杰斐逊的一种分法,他把贵族分成两种:一种是先天的“自然贵族”,一种是后天继承祖上爵位的“世袭贵族”。他指出,只有天生的“自然贵族”才具有担当天下的使命的高贵秉赋,不论其出身如何;而那些“世袭贵族”早已堕落成腐朽的人渣,别指望他们担当起历史的重任。同样,士大夫也有两种,一种是辛弃疾、陈亮这样的“天然士大夫”,他们当然能担当起天下兴亡的责任,但人数极为稀少。别外一种是“考试士大夫”,就是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员队伍,组成俗称为“士大夫阶层”的那批人,这批人人数众多,其实就是更加油头滑脑,更会拨打私人小算盘的老百姓,他们靠着小聪明,加上刻苦的努力,挤进官府,无非就是想过上更加舒服的太平日子,他们才不想挑起战端,将自己投入到血雨腥风的战场呢!这种人南宋有,那十多万的官僚队伍中95%以上都是这种人;北方的金国也有,他们也开科取士,考中的还多是汉人。如此说来,双方的“考试士大夫”和双方的老百姓一起达成一种强大的“和平默契”,辛弃疾、陈亮这种人是少数,只能被排挤时代“主流要求”之外。

要改变这种局面,只能寄希望于更大的英雄出现,我指的是像汉高祖刘邦、汉光武帝刘秀、唐太宗李世民那样的英雄帝王的出现,这是那种不受时势所限,而能造就时势的大英雄,但这种人太稀缺了,五千年中国历史,也不过寥寥数位而已。(辛弃疾、陈亮也有才,但只是将相之才,非帝王之才;所以,他们只能受时势的左右,而不能左右时势。)

不幸的是赵宋王室,自太祖、太宗之后,因家族遗传病的原因,再没出过一个像样的皇帝,不是仁弱,就是懦弱,甚至是精神病人。这样的帝王只能和那些“考试士大夫”一起,领着天下百姓苟且偷生了。借用辛弃疾的一句叹息:唉,天意啊!

不明白南宋政权的“议和”国策吗?(用今天“愤青”的话是,是投降主义的卖国路线。)看看眼下,就有个现实版的,台湾马英九政权的“不统、不独、不武”和南宋自高宗以来的国策何其相似乃尔!

孱弱的皇帝、一心只顾自己小算盘的官员、渴求和平的百姓,这就是那个时代的主流大趋势。岳飞、辛弃疾,陈亮是少数,极少数!有兵权的岳飞不是就因为“战争贩子”的缘故给杀了嘛!对没有兵权,或只是一介布衣的辛弃疾、陈亮之流,那个时代的处理方法也稍温和些:晾起来,不用!

   

3

时代不需要英雄,就没有英雄了吗?

不!英雄就是英雄,他们是天生的,与时代无关。无论遇与不遇,天意将他们造就成为英雄,他们就按自己天然的生命秉赋行事,无关乎外界条件的变化。陈亮闻鸡起舞,终生不懈,在取得状元之后给皇帝的答谢诗中还掷地有声地说“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辛弃疾在临终弥留之际,脑海中仅存的理念,依然是北伐杀贼!他们真正做到了“男儿到死心如铁”!

辛弃疾、陈亮还算幸运的,因为他们的文才被历史记住了;在他们周围,也还有些同样才华出众、有担当天下之志的朋友们,却因为留下的东西较少,不为人们所知。比如陈亮有一位朋友倪朴,如同陈亮一样豪迈不羁,自少时即喜欢舞剑谈兵,耻为无用之学。他立志要以战事效命于国家,收复失地、驰驱四方,直到四十七岁还不肯娶妻。他做的学问也是军事地理等,对天下山川的险阻,各地户口的多寡,了然于心,著成《舆地会元》四十卷,他还自绘了一幅天下地图(包括他能所知的一切华夷国家,可谓当时的世界地图),张贴在自己墙壁上,对其中可战可守的军事要点,均手指心计,牢记于胸中,以备一旦将来上战场撕杀时好用。但这人比陈亮的命运还惨,默默无闻地死于贫病交加之中。

这就是英雄,无论时势如何,他们总是按照某种天意的召唤,恪尽自己的使命。这种人虽然稀少,但每朝每代、每种环境下都有,他们中的大多数如倪朴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去,但正是这些人的存在,才使得中华文明五千年来一脉相传,从未灭绝。

4

当时代不需要英雄,英雄就留给了历史,在历史的长河中发挥他们的作用。

我甚至觉得,全部历史学的意义,就在于发掘出民族的真正英雄人物,让他们永远生机勃勃地站在一切活人面前,告诉人们,决定这个民族历史命运的不是什么玄妙的“规律”,而是沸腾于心中的英雄血气!(德国历史哲学大师斯宾格勒在研究完全人类各民族的盛衰原因之后,也是这么说的。)

英雄怎么作用于历史呢?有例子。

南宋咸淳年间(公元1265~1274年),宋史馆校勘谢枋得过辛弃疾墓旁僧舍,晚间闻“有疾声大呼于堂上,若鸣其不平”,自黄昏到三更时分还不停息。谢枋得受不了,起来秉烛作祭文,准备早晨起来祭奠辛弃疾,文章一写成,那呼喊之声也就停止了。这件事记录在正史《宋史•辛弃疾传》中,谢枋得的祭文也有遗存,故我信其事应当真有过,只不过不能将这件事解释为鬼神迷信之说。谢枋得是江西信州人,《宋史》上记他“为人豪爽,每观书,五行俱下,一览终身不忘,性好直言,一与人论古今治乱国家事,必掀髯抵几,跳跃自奋,以忠义自任”。这么一位激情澎湃的读书人,对于葬于信州铅山的辛弃疾的事迹与诗文极为熟悉。咸淳年间,蒙古人已改国号为大元,历经五年的残酷围困,已拿下了南宋的中间门户襄阳。当此国难临头、风雨飘摇之时,这位以忠义自任,又感情极为丰富的诗人夜宿辛弃疾的墓庐之旁,悲愤交加,一定是在极度的冲动中出现了幻听的感觉,等他写完祭文,盘郁在胸中的郁闷之气泄去,幻听自然也就结束。

谢枋得后来任江西招谕使,指挥江西抗元战争,失败后本想隐姓埋名藏于民间、伺机再起,不想被人认出。元统一天下后,数次招谢枋得入朝为官,谢枋得不去,后被强迫送到元首都大都(今北京),谢枋得遂在金人曾关押过宋钦宗的悯忠寺内绝食自尽。(悯忠寺至今尚存,名为法源寺,在北京牛街附近,中国佛学院就设在那里。)他也做到了“男儿到死心如铁”。

   

(文章节选自《休闲读品·天下》第二辑文章《男儿有梦心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