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集市创建总结:林黛玉新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0:54:31

林黛玉新传

 

自序:也是一家言 

  20多年前,我对《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评价,就与流行的评价有着不同的看法。

  至今记忆犹新:1983年6月10日,我在大连黑石礁宾馆主持召开第一届明清小说研讨会,与会的名家学者40余人,白天开会,晚饭后自由交流。

  长夜无眠,我和一位颇有名气的红学家促膝谈心。当谈到《红楼梦》时,我问他:

  “曹雪芹为什么要写《红楼梦》?”

  他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看我一眼,反问道:“你说呢?”

  “我说,曹雪芹可能有过贾府那样的生活,也可能有过贾宝玉那样的经历。”

  “你不是反对‘自传’说吗?”

  “是的,我不认为《红楼梦》是什么人的自传。我是说,曹雪芹是怀着悔恨和自惭的心情,总结那个国公府败落的教训。”

  “有意思,说说看。”他鼓励我说下去。

  “你看,开篇述石头,无力补天,是慨叹他自己,没办法挽救那将倾的大厦;于是就流着‘一把辛酸泪’,述说着《红楼梦》的故事,目的是‘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模样’。”

  “‘此儿’指的是谁?”他很敏感,似乎意识到我和他有着不同的意见。

  我脱口而出:“当然是指贾宝玉,但也包括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宁荣两府三代人。贾宝玉是纨绔子弟们无度荒淫者的代表人物,他不仅有着与贾赦、贾珍、贾琏同样的淫恶,而且还有着贾赦、贾珍、贾琏等所没有的‘意淫’和同性恋。”

  他把脸色沉下来:“这是丑化贾宝玉!”

  话已至此,我也无路可退了,便直截说道:“《红楼梦》不是颂扬公子哥儿的风流,而是批判纨绔子弟的荒淫;曹雪芹不是在刻画一个美的形象,而是用他那春秋之笔,鞭挞一个‘于家于国无望’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他知道,他是说服不了我的,便好意劝我道:“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但千万别写文章。至少是现在别写,少惹事。”

  我感谢他对我的关心,在那个容不得半句不同声音的红学时代,我没写文章。但从此我俩见面就争论这个问题。

  他坚持他的“贾宝玉是同情女性的、反封建的、民主思想的典型”说;我坚持我的“贾宝玉是玩弄女性的、淫荡无度的纨绔子弟,而不是同情女性的、反封建的、民主思想的典型”说。我俩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但20多年来从未因学术之争而损伤友情。

  他如今已是久住医院之人了。清醒时在病床前问我:“听说你写了一部《林黛玉新传》?”

  我坦率地回道:“听你的话,不写那种争论不休的论文了,写一部小说,立此存证吧!”

  他笑了,“现在,时代不同了,写也无妨,也是一家言嘛。”

  “春风大雅能容物”。他是一位“海纳百川,能容乃大”的学者。《林黛玉新传》付印在即,临时撤换了早已写好的序言,记下这段22年前的往事,献给我的这位学术界的诤友。                             

 

玉金鱼的来历(1) 

  荣国公夫人史老太君,生两男一女。长子贾赦袭了荣国公的世职;次子贾政由科举出身,皇上钦赐六品主事;女儿贾敏嫁给姑苏的世家公子林如海。

  这林如海,进士及第,殿试第三名,钦点探花,出任扬州巡盐御史,夫人随夫上任。

  世族人家,官职显荣,万事如意。惟一不称心的是结婚五年多,无儿无女。扬州人传说,这生儿育女的事,归子孙娘娘管,亲戚邻里劝夫人到娘娘庙烧香,求子孙娘娘赏个胖小子。林如海虽说不信,可也不驳夫人的意思,任她随心做去。

  这年四月十八,娘娘庙会。夫人头两天就吩咐下,准备香纸鲜花,备办供品。四月十七日晚上夫人斋戒沐浴,进入净室。十八日早晨,一顶八抬软呢子大轿把夫人抬出府门。八个锦衣小童在前开路,后跟着四名挑夫,担着供品。一担是整箍的香,一担是整匹的纸,一担是花烛,一担是供果。轿左右一边一个老妈子,四个彩衣丫鬟围前绕后,八名威武的家丁,挎着腰刀,骑着高头大马,分两排紧紧地护卫着,直奔瘦西湖畔的娘娘庙。

  庙主导尘师太两天前就收到了御史府送来的供祭银子,今儿大早晨就派出道童,远远地探听夫人的行踪,得到即将到来的消息,就率领着一班道姑早在山门外候着,大轿尚未落地,便降阶迎接。夫人下轿,导尘师太邀请夫人到静室小憩片刻,然后进香。夫人求子心诚,婉言谢绝。她先到焚化池,亲手向火池里投了一匹纸、一箍香,然后吩咐两个老妈子领着小童们继续焚烧。火光熊熊,青烟缭绕,拜神的香客,逛庙的游人,围观着御史府拜庙的盛况。

  夫人手捧着在焚化池里点燃的整箍万寿香,由导尘师太引领着登上子孙娘娘的銮殿。虔诚地跪在殿前的拜垫上,捧香三拜,起身走近香坛,把手中的香束插进香炉里,又亲手点燃了蜡台上两对四只各重八两的金字红烛。先双手合十,垂首虔拜,然后恭立仰视,目瞻圣像,衷心默祝。

  这“娘娘庙”是民间的俗称,本名叫“天后宫”。大殿里供俸着九天玄女,殿后有三清阁、老君殿、关帝殿、吕祖楼、丘祖祠、碑亭、祖师塔、法堂、经堂、客堂、斋堂、藏经楼……夫人在导尘师太陪伴下,遍拜了殿、阁、楼、祠,进香献烛;游赏了亭、塔、室、堂,时已近午了。用过导尘师太专为夫人准备的素斋,到养心堂去午睡——这是庙里安排的祈求神灵示以梦兆的一种仪式。

  夫人刚在软榻上躺下,便昏昏然入睡了。

  只觉得有人推了她一把,唤道:“夫人,娘娘有请。”抬眼看时,见两个青衣螺髻女童立在榻前:“奉娘娘法旨,召夫人入宫。”

  夫人慌忙起身,略整理一下服饰,便跟着青衣女童出了养心堂。一路行走,也不知是什么地方。但见茂林修竹,苍松翠柏,奇花异草,香风阵阵,醒脾清心。

  不多时,来到一座朱门大殿。从殿内走出两个青衣螺髻女童,将夫人引进殿内。只听得殿上一声“赐座!”又是几个青衣螺髻女童,卷起绣帘,把夫人扶到锦墩上。

  夫人不敢就座,仰目向法座上看时,但见娘娘端坐在七宝法座上,那威严仪态,和在大殿里见到的塑像一模一样,翻身跪拜。只听娘娘说道:“贾氏,你的来意,我已尽知。虔心求子,也是人之常情。你们夫妇,命里注定应有一女一男。但阴阳幻变,时运兴衰,所以,命有短长,福有厚薄,应有的不必求,不该有的求也无益。”

  夫人听娘娘说她命里应有一女一子,满心欢喜。但细品娘娘的话语,却又有些迷茫,忙问道:“既然命里应有,又何谓短长厚薄?请娘娘指点。”

  娘娘道:“人生寿夭,在地府注册;姻缘婚配,由月老掇合。这地府里主事的阎王,阴阳莫测;那管三生石的月下老儿,却是个爱管闲事的糊涂人,办事颠颠倒倒。”

  越听越糊涂,夫人张口欲问,娘娘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也不必再问了。你既然求子心切,我也不辜负你的一片虔诚,先赐你一个女儿。”

  “谢娘娘大恩大德。”

  “你也不必谢我,全都是天意。在冥冥世界有一位警幻仙姑,她专管仙女凡缘,你既然来求我,也不妨去见见她。”说罢,绣帘垂下。两个青衣螺髻女童,把夫人扶出大殿,像被挟持着飞行似的,来到一处祥云缭绕的仙宫,一位身着锦绣、高髻金步摇的仙姑出来迎接。

  夫人看着面前的仙姑,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正迟迟疑疑,仙姑笑道:“似曾相识,是不是?”

  “是的,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想不起来。”

  “我是警幻仙姑,当年你降生荣国府,也是我送去的。所以曾有一面之识。”

  “原来如此,怪不得九天玄女娘娘叫我来拜见仙姑呢。”

  “我已接到娘娘的法旨,送一个女儿给你。也是你们夫妻有缘,所以九天玄女娘娘才肯把这么好的女儿赐你。”

  “不瞒仙姑,我们凡人,重男不重女,再好的女儿也不能接继宗嗣啊。”

  警幻仙姑见夫人心存遗憾,便说道:“你哪里知道,这女儿可是大有来历的啊!”于是,她请夫人到客室,详细地讲述了这个女儿的身世。

  她原来是王母娘娘的三仙女。

  那一日,三仙女到广寒宫去会嫦娥,归来时,路过情天恨海。她没到过这地方,但见:情天葱翠,恨海湛蓝;蓝绿之间映衬着一片洁洁莹莹的白玉——这白玉,硕大无比,平平展展,约有一亩地大小。男男女女,来来往往。有的男女携手坐在石上,有的绕着白玉不停歇地行走,有的立在石旁沉思凝想,有的被推到石上,有的被拉下石来,有的正向白玉走着,有的离开白玉而去;有说笑的,有哭闹的……像蚂蚁搬家似的,乱哄哄,忙匆匆,急嚷嚷,像赶大集,像逛闹市,川流不息。三仙女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因为心中喜爱这洁晶的白玉,就好奇地走了上去,坐在白玉上抚摩着,真有爱不释手的意思。

  正在这时,远处立着的神瑛侍者,一眼望见石上人,认出她是王母娘娘的三仙女,误以为她有思凡之心,便动了结缘之念,疾忙向白玉跑来,边跑边唤着三仙女的名子。

  三仙女见有人认出自己的真身本相,三步并做两步,离开白玉。正想挤进人群,回头见神瑛侍者已追赶上来。她心慌情急,见路旁杂草野花丛生,便灵机一动,摇身变成一棵绛珠仙草。

  神瑛侍者转眼间不见了三仙女,心存疑惑,四处侦视。忽见一棵绛珠仙草,婷婷而立,随风摇摇,定睛一看,认出是三仙女变化的。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三仙女回避不见的意思,便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方才还想着和三仙女结缘的那个热心,顿时冷却了,结缘相好之心化成恶肠妒肺,恨恨地朝那绛珠仙草连吐了三口唾沫。

  三仙女的仙体沾染上脏唾沫,失去了变化的功能,一时间无法返回本形了,只得像一株草那么挺立着。         

 

玉金鱼的来历(2) 

  天庭里不见了三仙女,王母娘娘心慌,七个女儿已有两个思凡下界过,如今又不见了一个,她怎能放心呢。急招耳顺风来问:“你听到三仙女的声音了吗?”耳顺风回说:“前一刻还听见她在广寒宫,和嫦娥闲谈,这时候一点她的声音也没有了。”

  王母派人去问嫦娥,嫦娥说她早就走了。

  王母再招千里眼:“你仔细看看,三仙女在什么地方?”千里眼运动神眼,转瞬间,天上地下,一切尽入眼帘,向王母禀报道:“三仙女此时已化作一棵绛珠仙草,立在情天恨海的三生石畔。”王母知道了女儿的下落,情绪稍定。但思“她到那地方干什么?”心中不安起来。急令金童去招情天恨海的主管冥冥教主和主持三生石的月下老儿前来问话。

  正当这时,太白金星来见王母。拜过,禀道:“三仙女的事,小仙已经知道了,不必呼唤冥冥教主和月下老儿,他们也管不了这种事。”

  王母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这情天恨海的事呢。”

  太白金星道:“这情天恨海,既不是天,也不是海,原来是冥冥世界通向阴曹地狱的两条路。凡是从地狱里获得托生再世的人,都要经过情和恨这两条路。月下老儿把女娲当年和泥造人的那块石板要来,置放在这情天和恨海的交界处,这就是三生石。将要到人间托生投胎的男女,有两相爱慕的,便坐在石上叙情交心,这就叫‘情定三生石’,月下老儿见了,把红丝拴在他们的脚上,到了人间,无论遭遇什么波折离散,终必成为恩爱夫妻,白头偕老。如果有人坐错位置,两人坐到三生石的恨海那边,无论使财用势,百般撮合,终必难成夫妻;或有一人坐在这半边,另一人坐到那半边,虽可存夫妻之名,却难得恩爱之实;或因情而成眷属,或因眷属而生恨;美貌的女孩配个傻汉,俊秀的青年娶个丑女……这一切,被月下老儿弄得千般万样,颠颠倒倒,莫名其妙,也没处说理。那情天恨海主人冥冥教主,不管这一切,她只管查生死簿,验证放行。”

  王母娘娘听了太白金星的一席话,不耐烦地说道:“九天玄女曾对我说过,那月下老儿早就该退休了,换个懂情义的人来管着。再不然派托塔天王去把那三生石挪到情海这一边,使三生石上有情人都成眷属。”说到这儿,王母突然放冷了话语道:“净说闲话,忘了正事。我问你,三仙女到那地方去干什么?是不是也生了思凡之心?”

  太白金星道:“三仙女并无思凡之心,是她不知那三生石的奇异,当做一种玩爱之物坐上去了。只是那神瑛侍者,不该心生轻妄邪思,致使三仙女陷于尴尬境地。”

  王母娘娘听罢,沉思了片刻,说道:“这神瑛侍者,原本是仙界里的泼皮无赖,妄生邪念,也尚可宥谅。既知三仙女无思凡之心,化绛珠仙草回避,他就应该收心思过,谁知他竟然恶胆旁生,唾涎相加。罚他下界,受一番相思之苦。至于三仙女,虽说本无过错,但既在三生石上坐过,也是不无因由的,待三年后修真返形,也要降落红尘,了却一段因果。”

  夫人听了警幻仙姑讲述王母娘娘三仙女的故事,心中惊惊疑疑,忐忐忑忑。卑恭地说道:“这岂不折杀我这个凡间女子,怎敢以王母娘娘的三仙女为女儿。”

  警幻仙姑道:“这是无碍的。无论什么样的大罗金仙,降生红尘,便脱离了他的神位仙班,和凡人一样了。”

  贾氏低头不语,警幻仙姑又道:“三仙女投生到你们这样钟鸣鼎食之家,自然也是九天玄女娘娘赐她的福气。不过,你这女儿福大命薄。”

  “既然福大,又何谓命薄呢?”

  “这以后会应验的。现在,我送你一件宝物,可保她安渡七七之灾。”说罢,将一个形似是耳坠的玉石,递到夫人手中,又叮嘱道:“这宝物,千万不能叫男人看到。”转身吩咐侍女:“给夫人上茶。”

  “说过半天话了,才想起上茶,这是什么规矩呢?”夫人心中纳闷,起身推辞道:“不必了。”

  警幻仙姑道:“这是送客茶。喝了茶,就送你回去。”

  夫人捧茶在手,只觉得香气芬芳。刚喝一小口,苦辣酸咸味刺鼻塞喉,“哇!”的一声呕吐,只听得丫鬟们声声呼叫:“夫人醒醒!”睁眼看时,身在养心堂的软榻上。

  夫人冷静地回忆着梦中的一切:见过九天玄女娘娘,娘娘的话,记得真真切切;又见过警幻仙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可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仙姑给她一块玉,喝了一口茶就被辣醒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张手看时,一只霞光四射的玉金鱼正在手中,她万分惊奇——而更令她惊奇的是,临产前三天,玉金鱼不翼而飞,当女儿降生时,哇的一声啼哭,吐出这条玉金鱼来。

                         

情绝了,心死了(1) 

  林黛玉五岁那年,夫人怀孕八个月,生下一个儿子。俗话说,七活八不活,生下三天就夭折了。可怜夫人,因为早产而得了血崩绝症,七天后一命呜呼。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林御史既受到了失子丧妻的打击,又在官场上遭犯了失察之过,朝廷追究。虽有内兄荣国公贾赦在朝中使银子、托人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调离巡盐美差的风闻四起。内伤外祸交加,这位出仕以来一番风顺的御史支撑不住了。从初夏患病,直到三秋,卧床不起。医生们都不肯直说这是急火攻心的心血暴病,只说这种血热气郁之症,到了秋凉便能起色的。可是,眼见着快入冬了,病情有增无减。初时只是痰中带血,后来大口咳血。林如海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该准备后事啦。便吩咐老管家林元,快马轻车,到苏州老家,把侄儿林良玉接来。

  林如海祖居姑苏,是当地的望族。远祖因战功受封一等爵威烈侯,享三世。到了林如海这一辈,兄弟二人同科中举,又同科中进士。哥哥林如海中探花,弟弟林如岳中第四十五名进士,授苏州府判之职。这林如岳,金榜题名大喜之时,便享到了洞房花烛之美,命官娇妻,又当年得子。只可惜,娇花易衰,人怕运悭,林如岳命比纸还薄,刚刚给儿子办了百日之喜,不幸家遭火灾,夫妻双双少亡,丢下了可怜的孤儿,含恨而去。林如海把侄儿林良玉接到扬州,由夫人扶养。五年后,夫人生黛玉,良玉也懂事了,又送回苏州老家,由奶娘抚养,入馆求学。

  林如海把侄儿接来,吩咐林元,将祖宗牌位挪到他的病房供起来。请来了知府、知县和县衙门的师爷,在病榻上哀惋地说道:“我林如海离酆都之路越来越近,眼见着没有几天活头了,请府县大人屈降病房做个见证,也是万般无奈,惟请恕罪,万望海涵。”

  说罢,命良玉、黛玉跪在祖宗牌位前。又叫老家人林元跪在他们兄妹二人身后,口述遗嘱,请师爷代笔:

  立遗言人林如海:愧对祖宗春露秋霜之先泽,饮恨痛心;然尤存水源木本之衷肠,不忘宗绪永继。弟如岳单生一子,兄如海惟有一女,兄弟二人,仅存一男。依一子两祧之祖制,良玉过继如海,承袭祖业,为一族之长。

  两世老家人林元,忠心为主,任劳无私,如海待之如同族兄长,宜助少主人治家理业,抚幼恤孤。良玉黛玉,宜遵亲命;林元持家,应守祖制。

  呜呼!叶之将落,其黄而殒;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亦深。尔其敬谨。

  代笔人署了名,知府知县用了印。良玉和黛玉早已泣不成声,向祖宗三叩首,转身给父亲三叩首,然后叩谢知府知县和代笔师爷。在一派哀恸凄惋的气氛中,知府知县和师爷,也只好说几句宽心话,安慰一番,便辞去了。

  这时,林如海似有病情好转模样,轻轻探起上身,说要吃点清淡的扬州菜,吩咐林元去备办,又叫丫鬟帮助穿衣洗脸,说他想起来坐坐。林元经的多,见识广,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没多久了。忙去备办一切。

  荣国府正在为夫人的丧报而哀恸之中,又得到扬州传来的噩耗——是林元呈送给荣国公贾赦的,详述林如海暴病而死的细情,同时抄附上林如海的遗嘱。

  史老太君悲痛欲绝,思女儿,想外孙女:“这孩子才五岁,无父无母,可怎么活呀!”急吩咐贾政:“快到扬州,去把黛玉给我接过来。”

  贾琏亲自到扬州接表妹,说明这是老太君的意思,她要亲自抚养外孙女。林元不敢违了贾府的意思,但也很觉得为难:“老爷临终遗嘱说得明明白白,‘助少主人治家理业,抚幼恤孤’,贾府虽是至亲,但毕竟是外姓,自己有负老爷的恩情。”他去请示少主人林良玉,良玉也觉得这事儿难办:“怎好把妹妹推给外姓人?”想来想去,决定听妹妹自主:“妹妹虽只五岁,也只好依着她的心意办。”于是,林元把贾琏请到客堂,请他们姑表兄妹亲自议定。良玉请妹妹自主,黛玉哭着说道:“我也舍不得离开哥哥,但也不能拗了姥姥的慈心。我的意思是,去看看姥姥舅舅,住几个月就回来。”                                   

 

情绝了,心死了(2) 

  林黛玉住进荣国府,老太君像待亲孙子一样痛爱着外孙女,和比她大几岁的宝哥哥同住在老太君的碧纱橱里,同吃同住同玩同乐,还有探春、迎春、惜春几个表姊妹陪伴着,全不像在扬州时的孤单,几个月后,也就乐而忘返了。扬州老家时时派人送些土产玩物来看望小姐,黛玉也乐得把这些家乡来的东西送给表姊妹们,大家处得和和美美。尤其是那位宝哥哥,虽说两小无猜,倒也觉得比别的姊妹另有一种时刻难离的亲昵。

  这贾宝玉,虽说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却与众不同,只喜欢和女孩子玩。自从林黛玉到了贾府,他和他的三个姐妹们也生了,远了,只亲近黛玉一个人。日亲日蜜,两个人的心,那心底的情,那情中的爱,像种子发芽,生枝,长叶。

  顽石千年不结果,桃李三年要开花,贫穷人家的子女,二十多岁上还不一定想到婚娶事,富贵子弟十几岁就懂得男女情。随着岁月的变移,年龄的增长,这十几岁的林黛玉,心中便偷偷地装进一个比她大四五岁的宝哥哥;而那个贾宝玉,更是心煎煎情切切,早把林妹妹当成自己未来的娇妻了,就连贾宝玉房里的丫鬟,也暗自把黛玉当成未来的宝二奶奶去讨好。

  风云难测。正当黛玉和宝玉两相亲密的时候,一件大事在荣国府里发生了,这就是走向穷途末路的薛姨妈投靠贾府——薛宝钗插足进来。从此,宝黛二人的亲情蜜意,变成为钗、黛、宝玉的三角追逐。

  这位薛姨妈,是贾府王夫人的亲妹妹,早年丧夫,家道逐日衰败;儿子薛蟠,荒淫成性,难以指望。惟独女儿宝钗,不但容貌娇美,而且文才出众,性情宜人,薛姨妈就把全家的希望,寄托在给女儿找个好婆家上。找谁家?亲哥哥王家,没有年岁相当的男孩,惟有亲姐姐的儿子宝玉最合适。只是宝钗比宝玉大两岁,有些挂碍,但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走一步算一步,看缘分吧!”来到贾府,不但姐姐、姐夫热诚接待,而且深得老太君的欢心,住进了荣国府的梨香院——这薛姨妈,一面是喜出望外,一面又生疑难,她发现在薛宝钗面前还横着一个林黛玉,而且她和宝玉,日则同玩同坐,夜则同止同息,亲密无间,如胶似漆,早就好上了;看样子老太太也有着成全这门姑舅亲的意思。

  薛姨妈为难了。但她不肯放弃这惟一的通路。于是精心设计了一个连环计:讨好姐姐和姐夫,抓住侄女王熙凤,暗劝老太君。她把这番心计告诉了女儿,娘儿俩看风驶舵。

  在薛姨妈的操纵下,薛宝钗亲自出马,为了要从贾府上下视为神物的通灵玉上作文章,特制了一把金锁,用金锁去配通灵宝玉——这一招很灵,几天之内贾府上下传遍了象征着宝钗应与宝玉婚配的“金玉良缘”的神话。经过薛姨妈的苦心策动和薛宝钗的巧妙装扮,于是:

  夫人变心了:“薛大姑娘稳当厚道,模样也不比黛玉差。”

  王熙凤想通了:“宝兄弟若娶了林妹妹,论理,论情,我都得把这权压一府的账房交出来。若娶了薛大姑娘,论理,论情,她都不会和我争,我俩是姑舅姊妹,谁来管这个家,都在我们姊妹手上。”于是她在夫人、史老太君面前,替薛宝钗说好话,明帮暗扶。

  史老太君也变心了:“黛玉这姑娘分明得的是女儿痨,治不好的。误了她一人是小事,误了宝玉可是传宗接代的大事。”原先要成全宝黛婚姻之心变了。

  在薛宝钗身后,有老谋深算的,有手眼通天的,有掌握大权的,这么多的人帮着扶着她,她也满怀信心地要当宝二奶奶,连作诗也毫不掩饰她那得意忘形的心态:“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林黛玉呢?浪寄他乡的孤女,期望着能有一个好的归宿;这归宿,便是在她眼前闪动着火花的贾宝玉。

  宝哥哥对她好,她那棵孤寂的心得到了安慰。

  薛宝钗来了,她感受到了一种威胁。起初,听说薛宝钗是进京选秀的,要到皇宫当个女校书。她也曾稍放宽心。可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薛宝钗不但没参加选秀,反倒选上了贾宝玉,这使黛玉愤怒、伤心、难过,但孤单单的弱女,怎能抵得住后台如铜墙铁壁的薛宝钗!她无可奈何,只得用哭泣的泪水去洗涤那苦涩辛酸的心。

  每当这时,贾宝玉便来劝她,来安抚她,用爱她的假意虚情去骗她,用信誓旦旦的瞎话去欺哄她。

  她相信了宝哥哥的话,可每次相信之后,宝哥哥却又一次比一次更与宝姐姐相亲昵。

  史湘云初到贾府时,黛玉又吃一惊:“一把金锁就够烦人的了,又来了个麒麟。”但没过多久,她发现口吃半语子的史大姑娘不是她的竞争对手,就放心了,拉着史湘云,两个人绊着一个宝玉,想孤立薛宝钗,但还是扯不断薛宝钗的金玉缘。

  林黛玉在爱与恨、追求与失望的矛盾中过着凄清与孤单的生活;在憧憬着美好姻缘和担心被遗弃的苦恼里挣扎着。

  她偷听到紫鹃和雪雁误传宝玉定亲的话,心凉了,心碎了;而一旦得知老太太亲口回绝了那家的婚事,乐得心花怒放,重新焕发了生的勇气和追求宝玉的力量。

  可是听了傻大姐的一句“宝二爷要娶宝姑娘”的话,她相信这一回是真的,生米做成熟饭,改变不了了。

  她听了傻大姐说“宝二爷要娶宝姑娘”的话,绝望了。

  她恨贾宝玉,烧了有贾宝玉题词赠她的定情绢子,烧了自己往日作的诗稿。

  心死了,情绝了,包括她生命在内的一切,匆匆地结束了。 

 

林妹妹就这么走了(1) 

  正当贾宝玉和薛宝钗举行新婚大礼的时刻,林黛玉孤单单地躺在病床上,垂危的生命在苟延残喘着。

  紫鹃见黛玉不行了,忙叫雪雁进来看守着,自己跑去回贾母。哪知,贾母房中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粗使的丫头和老妈妈看屋子。

  她问:“老太太呢?”

  回说不知道。紫鹃既不在意,也没往别处想,以为是到宝玉那里去了,就急忙跑到怡红院。不但不见贾母,连宝玉也不见人影了。问小丫头,也是摇头说不知。

  紫鹃心中,咯噔一跳,这才感到诧异。忽然想起传言宝玉要娶亲的事来,想道:“娶亲自然是在新房了,可新房在哪儿呢?”

  正在徘徊间,只见墨雨飞跑过来:“紫鹃姐到哪儿去啊?”

  紫鹃趁机诈道:“宝二爷娶亲,我要看热闹去。”

  墨雨神秘地悄声道:“新房在那院,不在这里。”

  又做个鬼脸儿道:“上边吩咐过了,不准告诉你们俩。我只对姐姐你一个人说,可别告诉雪雁。这时候就要拜天地了,我得赶过去。”说着,朝西院跑去了。

  紫鹃暗骂了声:“这些人,心肠怎么就这般狠毒!”一跺脚儿赌气跑回潇湘馆。

  这时,她想起了李纨:“她是个寡妇,结婚是大喜大吉的事儿,她自然是要回避开的。”便打发小丫头去请。

  李纨过来,见黛玉肝火上炎,两颧赤红,虽还微微有些气息,但已经不行了。她急叫紫鹃给黛玉梳头穿衣服。紫鹃却只管一把泪水一把鼻涕地哭个不停。

  李纨只得劝道:“好孩子,别哭了,快拿衣裳来,林姑娘是女儿身,你难道还让她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

  没劝得紫鹃住哭,自己反倒抽咽着落下泪来。

  正在这时,林之孝家的闯了进来。

  李纨问:“有什么事?”

  她不遮不掩地拿出官腔道:“老太太和二奶奶吩咐着,那边等着用紫鹃姑娘过去使唤使唤。”

  在这时候,传来这种话,李纨一下子噎住了。

  没等李纨回话,紫鹃早气得脸色铁青,不择言词地说道:“林奶奶您先请回吧,等这儿的人死了,我自然是要过去的,人心怎能这么……”才要说出“狠毒”两字,终于咽回去了。

  林之孝家的是王熙凤面前的红人,哪里受得丫头们的这种话语,但因李纨在,也不好发作,便冷笑着道:“紫鹃姑娘说的这种闲话,我也不敢在意,可你能说得,我又怎么去回二奶奶呢?”

 

  李纨心知,这种狗仗人势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什么事也都干得出,便息事宁人道:“紫鹃天天守着病人,身上免不了沾着煞气,就叫雪雁过去吧。”

  听了李纨的话,林之孝家的思摸着,也只好这样了,便带着雪雁,气哼哼地离开了潇湘馆。

  雪雁虽说是小孩子心性,不比紫鹃懂情理,但总觉得这时候她不该离开自家姑娘,心中纳闷,边走边思量着:“叫我做什么使用呢?”半路上遇到了平儿。平儿对林之孝家里说:“这孩子我带进去,你去告诉林大爷,明天的喜宴摆在西府。”平儿把雪雁领到新房,叫她在这儿等着。雪雁明白了,这是宝玉要娶薛姑娘。虽不敢吱声,心里却怨着宝玉:“平日和我们姑娘好的蜜里调油,这时却不去看我们姑娘一眼。假说丢了玉,装出病样子,傻样子,寒着我们姑娘的心,你好娶薛姑娘……”正想着,凤姐过来,吩咐她去搀扶新娘薛宝钗。这时,尚不谙世情的小姑娘,也未免替自家的姑娘伤心起来。但她哭不出来,也喜不起来,呆呆地扶着新娘,拜天地,拜贾母,拜贾政夫妇,送入洞房……

  这时,在潇湘馆里,黛玉闭上了眼睛,只见她出气大,入气小。紫鹃和李纨知道她不行了,但尚存一丝良善的期望,想要给她穿寿衣,又怕折腾坏了她,无可奈何,相对默默,只等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可巧,探春从那边赶过来。紫鹃见到她,悄声儿说了句:“三姑娘,看林姑娘最后一眼吧!”说着,泣不成声,泪下如雨。

  探春过来,摸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三个人,六只眼,泪珠儿滚落着,正不知怎么办……

  猛听得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

  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做声了。

  紫鹃等急忙看时,那冷汗愈出,身子便渐渐地凉了,硬了。探春、李纨叫人忙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两腿挺直,呜呼!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曹雪芹只用了这么两句诗,结束了林黛玉的生命,他一字没提林黛玉临死时是什么心情,是悔?是恨?是怨?只留下了一句“宝玉你好……”让人永远也猜不透的哑谜。

  林黛玉死后,紫鹃失声痛哭。探春、李纨想起平素的姊妹情,也伤心地哭了。

  几个人正哭着,只听得时远时近的一派音乐之声。侧耳细听,隐隐约约,似有似无。

  探春出外听时,潇湘馆院中寂寂无声,惟有风吹竹摇,月色淡冷,好不凄凉,好不瘆人,急忙转身回屋。

  紫鹃问道:“什么声音?”

  探春顺口应了一声道:“许是迎接林妹妹升天的仙乐吧!”

  只这“仙乐”二字,紫鹃的悲心稍慰,急出外再听,原来是从西院传来的贾宝玉迎亲贺喜的丝竹细乐声。这时,紫鹃耳边响起老太太把外甥女儿叫着心肝宝贝的肉麻声,想起了贾宝玉一口一个林妹妹的亲昵声,她狠狠地一跺脚,暗骂了声“什么诗礼人家,狼窝蛇窟!”回屋静守林姑娘尸体去了。

  林黛玉的香魂,缥缥缈缈,被执幡鬼卒引入城隍庙内。

  按阴曹地府的规矩,新死之鬼,要到城隍庙里登记注册,办理入鬼门关、进酆都城的手续。可巧,新任京城的当方城隍,竟是黛玉的父亲林如海。这城隍爷的职务,相当于省长、市长那么大,有权有势。他已知自己女儿的魂灵到了,当然用不着走后门,一声令下,吩咐鬼卒把黛玉直送到私宅后堂,去见夫人。

  母女相见,悲一番,喜一番,把往事诉说几番。

  这阴曹地府里的城隍爷府第,虽说比不了贾府那么阔绰、富丽、宏大,却也和人世间的官宦人家不差上下。依仗着城隍爷的势力,黛玉便留在父母身边,一住整整七七四十九天。

  

林妹妹就这么走了(2) 

  林黛玉死了四十九天,贾府给她烧了七七。紫鹃想起黛玉临死前焚稿断情时被她抢下来的几页诗稿——那是林黛玉听了傻大姐说宝二爷娶薛姑娘的话以后,一时伤感而作的“断肠诗”十首,有的已经烧了,还剩下几页。紫鹃见诗思人,想道:“留下这几张残页做什么!”于是就学着当时黛玉焚稿那样子,哭着,烧着。谁知这几页诗,惊动了情天恨海的总管冥冥教主,她反复读着这几页诗稿:

  惜多才,鸳笺不忍裁。

  但见他人谱合欢,

  自身只把相思捱。

  相思捱,惜多才。

  叹薄命,夜夜自孤零。

  曾闻金屋贮阿娇,

  偏咱蹇运难侥幸。

  难侥幸,叹薄命。

  误青春,娇花似美人。

  正是上林春色好,

  风吹雨打怨花神。

  怨花神,误青春。

  苦零落,一身无处着。

  落花辞树自东西,

  孤燕失巢绕帘幕。

  绕帘幕,苦零落。

  读着诗,冥冥教主想起了往事,她把警幻仙姑召来,心事沉重地说道:

  “当年我把一部《金云翘传》交给你,你传给了曹雪芹,教他仿着《金云翘传》写一部《红楼梦》。也不知你是怎么对曹雪芹讲的,他把名门闺秀王翠翘的悲惨遭遇,写成一群女人的凄凉悲剧。这倒也情有可谅……”冥冥教主刚想对《红楼梦》批评几句,警幻仙姑便把话头接了过去,替曹雪芹争辩道:“他还是继承了《金云翘传》的。你看,《红楼梦》里的那个王熙凤,不正是仿着《金云翘传》里那个宦氏描摹下来的吗。尤其是那王熙凤虐待尤二姐,和宦氏对王翠翘的摧残,情节基本相似。”冥冥教主对于警幻仙姑的辩解不以为然,说道:“自古以来,后人总是要继承前人的,曹雪芹也不例外。我不是指这个说的,我是说《金云翘传》书里的那个金重,是一位有情有义的男人,而《红楼梦》里的那个贾宝玉,沾着小姐,染着丫头,玩着戏子,弄着婊子,搞着同性恋,见了女人就生邪心……”

 

  警幻仙姑听了,继续为自己辩解道:“我本想在人间留下一颗情种,哪曾想事与愿违,竟植下一条孽根。”

  “说起来也全怪你,你一个清清白白的仙姑,向他传授什么云雨情呢!从小就学坏了。”

  警幻仙姑自知理亏,羞得两腮绯红,发丝下垂,那头便缓缓地低下来。冥冥教主见此情景,始知自己言重了,便换了语气道:

  “那林黛玉也是自作多情,就不想想,自己一身虚痨病,又生性多疑,说话尖酸刻薄,人缘也不好,谁家会娶这样的媳妇,娶她这种女人干什么?刻个板儿供着呀!”

  “但她终究还是被那个贾宝玉气死了。”警幻仙姑缓解了一下对话的紧张气氛,向教主请示道:“今天七七四十九天了,不知该怎样处置?”

  冥冥教主道:“召你来,也正是为着这件事。”教主深思着,翻看着手中的《断肠诗》。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教主叹了一声道:“你看,林黛玉这诗上,原有这么两句诗:

  难将我意同他意

  他心未必似我心

  就叫她从这两句诗做起吧!你到阴曹去走一趟,教林黛玉还魂再生,看她再生后怎样对待往事。”

  眼见着明天就要送女儿进酆都城了,再多留一天便超越了他城隍的权限,舍不得女儿进地狱,林如海心绪烦闷。

  正在这时,警幻仙姑来访。

  虽说两位都是仙界神道中人,但素无往来,寒暄之后,林城隍只呆呆地坐着,想着他自己的心事,无话可说。

  警幻仙姑见状,知他心里正想着林黛玉的事,便开门见山地打破尴尬的局面道:“令媛过世,今儿个整整四十九天了吧?”

  “是啊,贾府刚刚给她烧完七七,明儿个就得送她上路了。”

  “何不留她多住几天?”

  林如海听了这话,讪讪地一笑道:“我这小小的城隍庙,哪里有这么大的权力。仙姑是知道的,一般人死后,魂灵可在土地庙里住三天,城隍庙里住七天,我留她住了七七四十九天,已经是特殊的特殊了,怎敢再留。”

  仙姑笑道:“林御史新任城隍之职,想是还不熟谙这阴曹地府里的神鬼之道吧?”

  “是的,还请仙姑指教。”

  “请问林城隍,你这里是否还关押着贾府里的一个丫头?”

  “不错,是有一个叫晴雯的,几次牒送到酆都城,五殿、十殿都不收。崔判官说她不归地狱管,没办法处置她,就暂留在夫人身边。”

  “这就是了。小仙也正是为了令媛和这个丫头的事,奉冥冥教主之命而来。”

  林如海惊疑道:“欲闻其详?”

  仙姑接着说道:“林城隍有所不知,令媛和那个晴雯,都不是鬼道上的,确是不归地狱管。她是太虚仙境里犯了色戒的花仙子,归冥冥之主管。说起来,这也是有因有果的,那年三月初三,在王母娘娘蟠桃会上,月下老儿贪杯喝醉了,失手丢掉了几根红丝绳,这红绳飘落到下界,糊里糊涂地把金陵十二钗里的几个女孩儿拴到贾宝玉的腿上,等月下老儿酒醒时,已经解不下来了,从此他们便结下了半真半假的怨缘。”

  “这么说仙姑是专为接她们回太虚仙境而来的?”

  “不,命里注定,令媛和那个晴雯,都还有阳寿,要送她们还魂,回到阳界,了却一段恩恩怨怨。”

  “仙姑差矣!”林如海听了警幻仙姑的一番话,又喜又疑。喜的是女儿可以不入地狱返回人世,疑的是如何还魂:“七七四十九天了,尸体已腐,如何还魂?”

  仙姑笑道:“林城隍是否还记得,令媛尚未生时,尊夫人梦中得到一条玉金鱼?令媛出生时,金鱼失而复得?”

  “是的,是的。”

  “那便是小仙早已为她准备下的炼容金鱼。口含炼容玉金鱼,尸体如生,百日不腐。”

  “可那个晴雯呢?已死有三年了。”

  “是的,她的尸肉早已化为泥土。但冥数早定了,明夜五更三点,寅末卯初时分,贾府的丫头柳五儿命该夭折,届时请林城隍送令媛魂归本体,送晴雯借柳五儿之尸还魂。牢记,牢记,切莫误了时辰。”

  说罢,警幻仙姑起身告辞,返回太虚幻境。

  

 

还魂再生,信不信由你(1) 

自从林黛玉死后,雪雁就留在宝玉房中,紫鹃搬出潇湘馆,和柳五儿住在一起,服侍惜春。

 这柳五儿,是贾府后厨房柳嫂子的女儿,生成就是个美人坯子,细皮嫩肉,秀眉艳脸,秋水眼,桃花腮,有人说她像黛玉,有人说她像晴雯,三个人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宝玉和宝钗结婚后,房里的丫头多,杂事少,活儿轻,柳嫂子便求宝玉的心上人芳官说情,把五儿收在房中。这一天,宝玉突发奇想:“能不能在梦中和晴雯见上一面?”于是,晚上便不和宝钗同住闺房,搬到外间去睡。宝钗明白,他这是要换换口味的意思。想起白天他几次提到晴雯的那些话,就吩咐麝月和五儿去伺候他。又把麝月叫进里屋,贴耳嘱咐了几句。

 

  麝月收拾了床帐,铺好了被褥,伺候着宝玉躺下,自己便也睡下,顷刻间鼻息声声,进入梦乡了。接着,五儿也在这一边躺下。这时,宝玉越想早些入睡越是睡不着。左看麝月,右看五儿,忽然想起那年正月,丫头们都赌钱去,就麝月一个人在房中,他给麝月篦头。刚篦了几下,输了钱的晴雯回来取钱,见他俩那亲昵样,笑嗔着宝玉道:“等我捞回本钱再回来和你算账!”麝月明白晴雯这话是什么意思,约摸她快回来时,自己就睡到外间,把伺候宝玉的床位留给晴雯回来和他算账。现今,麝月还在,可晴雯呢?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很像晴雯的话,霎时间便把想晴雯的那棵心,移到五儿身上来。探起身来看,贴近脸儿看,越看越像晴雯,怎么看怎么像晴雯。看看五儿身上薄薄的桃红绫子袄,真真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再看那丰满的乳胸,均匀地起伏,联想到温庭筠词中的名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宝二爷再也按捺不住了。霎时,脸红心跳的五儿还没来得及……已被宝二爷误当做雯文错爱了。虽然只错爱了这一次,但他俩总是鬼鬼祟祟,打情骂俏,因此上夫人不喜欢她,不让她接近宝玉,送到惜春房里,无非是教她冷清些。

  五儿原本是素有虚弱症的,不小心又染上时令症,都以为养几天就好了,也没在意。谁曾想一病不起,累得紫鹃一个人服侍着惜春,还得照看着柳五儿。这天晚上,眼见着五儿的病情突然加重了,一息奄奄,竟像林黛玉临去时的那个样子。紫鹃和惜春商量,要告诉夫人,叫她母亲柳嫂子领回去,回家去养几天,怎奈已经更深了,就由紫鹃守着她,待到天亮了再回上去。

  紫鹃和衣坐着,只觉得一时昏迷,抬头见晴雯笑容可掬地走进来,说道:“紫鹃妹妹,我回来了。林姑娘也回来了,叫我来招呼你,快过去吧,她正等着您呢。”

  紫鹃无时无刻不想念着林姑娘,明明白白知道林姑娘已经死了,可她此时竟忘记晴雯早就死去了。便说道:“你这小蹄子,骗谁呢,不信死了的人还能活。”

  晴雯道:“不信我同你去看看。”说着,拉起紫鹃就走。

  看看要到潇湘馆了,只见林黛玉立在门口,旧貌依然,笑着招手道:“紫鹃妹妹!”

  还没等紫鹃回话,晴雯便道:“我没骗你吧!快过去!”伸手一推,紫鹃向前一趔趄,几乎跌倒,睁眼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惊得一身冷汗。

  面前孤灯明灭,耳听得五儿微微有些声息,以为她要喝水,便起身倒了半盏温茶,用小勺轻轻地灌下。

  再看看五儿的样子,比前安详了许多。心想“可见得是好些了。”忙呼唤上夜的老婆子,预备下稀粥米汤。

  隔不多时,五儿咳嗽了一声,嘴唇缓缓地张合着。紫鹃忙给她灌了些米汤。

  隔不多时,那五儿就慢慢地睁开眼皮,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紫鹃喜道:“五儿妹妹,你烧糊涂了,这不是躺在你自己的炕上吗。”

  “我不是五儿,紫鹃妹妹,我是晴雯。”

 

  只这句“我是晴雯”,早把紫鹃惊呆了,吓傻了。

  她想着方才的梦,眼看着五儿的模样儿,耳听着熟悉的晴雯的声音,疑心丛生。

  那些老婆子和小丫头们早已是吓慌了手脚,急去把惜春找过来。

  惜春虽说是个未经世面的女孩儿家,但她信道,信鬼神,相信还魂再生这一套,反倒不甚惊慌,沉着地吩咐紫鹃:“快去报告夫人。”

  夫人正在佛堂里烧早香拜佛。紫鹃不顾贾府的家规礼数,没声报,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五儿,五儿,晴雯,晴雯……”

 

  夫人被她这没头没脑没来由的话弄糊涂了。申斥道:“看你慌成什么样子,有话好好说。”

  紫鹃一时还不能镇定过来,依旧是:“五儿……晴雯……五儿……”叨念着。

  “五儿怎么了?”

  “死了,晴雯活了!”

  夫人虽然还不明白,但心知是出了异事,就疾忙给观音菩萨磕了三个头,吩咐彩霞道:“快去请大奶奶和宝二奶奶。”说着,便穿好了衣服,同着探春、紫鹃一起走到柳五儿的房中来。

  薛宝钗自从宝玉走失了,往往读书到深更,夜间有时也不宽衣解带,一闻此信,便急忙忙同着莺儿赶过来。

  不多时李纨也到了。

  当时众人都站在炕前,夫人便在炕沿上坐下,拉着五儿的手说道:“好孩子,你是五儿还是晴雯?你只管说。”

  “我是晴雯。”

  听声音,确实是大家都熟悉的晴雯,可人呢,确实是柳五儿。于是,薛宝钗便取过一面镜子,照着她道:“你看看,这是谁?”

  “这是柳五儿。”

  “那怎么成为晴雯了呢?”

  “我真的是晴雯。我记得真真的。林姑爷如今当了城隍爷,我和林姑娘同住在林姑爷的府上。林姑爷说,宝二爷被老爷救回来了,正送他回家呢。于是,林姑爷就亲自送林姑娘和我回来。一路到了潇湘馆,林姑爷回去了,林姑娘叫我去找紫鹃妹妹,我就过来了,路上遇见五儿,她推了我一把,我就活过来了。不信你们去看看林姑娘,她该在今儿辰时还魂。”

  夫人听晴雯说到了宝玉,就急问道:“你见过宝玉吗?他在哪儿?”

  “林姑爷说他和老爷一道回来的,还有先生呢。正在路上,随后就该到的。”

  宝钗等人听了,俱各喜欢起来,真像见了宝玉一样。

  夫人便把晴雯的手放了,说道:“好孩子,真个这样,你便和我的亲生女儿一样,宝玉回来,你就留在他的房中,叫你们一辈子快活。”                                     

 

还魂再生,信不信由你(2)

   夫人这话,寓有许她和宝玉圆房的意思。可这晴雯生来性情刚强,胸中受不得一毫委屈,虽是死后重生,却仍是禀性不改,听了夫人的话,当年被夫人骂着狐狸精赶出贾府的冤气冲上来了,便不冷不热、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道:“多太太的恩典,往后不往外撵就够了!”

  众人听了,尽皆吐舌,惟有紫鹃点头暗笑。

  这时,在场的人都相信晴雯真的是借尸还魂了,认定柳五儿为晴雯。于是大家同到潇湘馆来。只有晴雯挣不起来,便留下几个小丫头和老婆子陪伴着她。夫人临出门时还吩咐道:“把我用的人参膏子拿些过来,给她补补身子。”

  里屋炕上躺着的晴雯听了,心中也暗自感激。

  当时王夫人等众人走进潇湘馆内,但见一路晓风清冷,竹影苔痕,十分凄清;开门进去,各处点燃灯烛,屋内不但窗明几净,就连那口紫木棺材也清洁无尘,不像是久无人住的样子。一问,方知道是紫鹃思念黛玉,时常过来洒扫,众人叹息不止。

  李纨吩咐丫头和老婆子、媳妇们,把一付洁净齐整的被褥向黛玉的床上铺设起来,焚起养神芝月支神香,到楼上取下南极长生大帝、救苦救难观世音和寿星三轴圣像供起来。取来洋钟,对准时辰。吩咐众人静悄悄地等候,不许吱声,不许惊慌。

  待一切都安顿妥当了,夫人看看洋钟,快到辰时了,便叫林之孝、周瑞领着几个家人伙计进屋来,吩咐起棺。

  这林之孝,终究是个老管家,在老爷太太面前是说得上话的,便上前阻挡道:“这事万一不准,未免招犯凶煞。况且林姑娘过去久了,哪能够完好如生!”

  紫鹃急插言道:“若说林姑娘的身体,定然完好。林姑娘有一条炼容金鱼,总是随身携带着,临咽气时,是我亲手放进姑娘口中的。”

  林之孝是大管家,见小丫头紫鹃从旁插嘴,觉得这个丫头无礼,就喝斥道:“多嘴!世界上哪有什么炼容金鱼!”

  紫娟不服他,驳道:“怎么没有,有通灵宝玉,就有炼容金鱼。”

  李纨道:“真个是有的,我也亲眼瞧着她放在林姑娘口内的,当时只是不知是个什么。”

  众人听紫鹃说起炼容金鱼,个个惊疑道:“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紫鹃道:“林姑娘不让说,怕宝二爷知道了,纠缠着她拿玉金鱼比通灵玉。”

  夫人听了,越发相信晴雯说黛玉辰时要还魂的话,便叫林之孝下去,叫周瑞上来。

  这林之孝在贾府里是个有担待的大管家,见关系重大,那里肯依,顾不得夫人,就横身拦住周瑞。夫人怕误了时辰,便喝令:“叉出去!”林之孝还是不肯出去。这时,他只见红光一闪,面前立着一尊天神,照他背上就是一锤,打了他一个趔趄,迷迷糊糊地出去了。

  夫人斥令伙计们起出棺钉,抬开棺盖。

  打开了棺木。夫人便悄悄地叫男人们都出去,吩咐他们不许传出一些儿声息。

  李纨吩咐几名壮实的媳妇,轻轻把棺盖移开半边,当夫人等众人执着灯烛探身朝棺内看时,但见黛玉颜色如生,两颊上起了些红晕儿。

  紫鹃急急地伸手去试着,周身有些温和。

  李纨也伸手试着,对夫人道:“鼻息间微有生气流动呢。”

  李纨、宝钗吩咐再添几名气力大的媳妇,把棺盖抬下,拿了两条软被过来裹住黛玉全身,叫四个体壮力大的粗使丫头过来,轻轻地抬到里边刚铺好的床上,夫人在旁看着,不住的小声嘱咐着:“轻些儿。”又叫喜鸾、平儿、琥珀等人,由紫鹃指点着,把黛玉的衣箱什物,玩物用具,古董字画,照她生前的原样安放好。吩咐男人进来,把棺材抬到屋外。

  众人直守到辰时三刻,黛玉渐渐地透过细细的一口气来,缓缓地从口中吐出那条玉金鱼。众人待要看时,紫鹃连忙拾起收好。

  这时,只见黛玉眼帘微舒,双眸半露,霎时,仍复合了,安详地睡去。夫人吩咐周瑞家的取来参米汤,由紫鹃用小勺灌了两勺。

  到了巳牌时分,只听黛玉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来,怯怯地问道:“我的紫鹃妹妹呢?”

  紫鹃忙上来,走到黛玉身边伏下身子道:“紫鹃在这儿。”

  黛玉瞅了瞅,又小声地问道:“晴雯呢?”

  紫鹃道:“她也还魂了,这时候将就着能坐起来,还不能走动。”

  夫人上前,才叫了一声“外甥女儿”,黛玉便一声儿也不言语,转过脸儿,闭上眼睛。

 

  李纨上去,叫一声“林妹妹!”黛玉便回一声:“好大嫂子。”

  宝钗上去叫“林妹妹”,黛玉也回一声“宝姐姐。”

  薛姨妈怕黛玉烦她,拉着香菱远远地站着。

  守了半日,黛玉也能一口气喝下三五口极稀的人参米粥汤了。众人渐渐地放心起来。

  次日,晴雯也搬到潇湘馆来同住。夫人吩咐,把盛过黛玉的那口紫木四五六的寿材,施舍给积善人家。

  可怪,林黛玉自还魂回生之后,不喜欢别人,惟有紫鹃、晴雯是她的心爱,其余只李纨和探春到来,也还肯见面,便是宝钗也觉得比以前生分多了。夫人时刻来探望,倒比伺候贾母还倍加小心,无奈黛玉不瞅不睬,不冷不热,夫人三番五次讨个没脸儿,没趣儿,也只得忍气吞声。

  此时的王夫人,只想着一件事:眼见着晴雯借尸还魂了,黛玉还魂再生了,两件事都得到了验证,深信晴雯所说的话都会验证,盼着宝玉和贾政也真的快回家来,就耐心地等待着。

                                 

 

贾宝玉的失踪和归来(1) 

  林黛玉还魂再生了。

  那贾宝玉呢?当初他是怎么丢失了?如今又是怎么回来了?

  原来那贾宝玉洞房花烛,一夜逍遥,日出三竿醒来,突然听到“林姑娘昨夜死了”的噩耗,真格地惊昏了。急忙跑到潇湘馆,哭一番,嚎一番,又要跟着林妹妹同去,又要和林妹妹在灵前拜堂成亲……他那时的心情复杂着,激动着:一者,他知道黛玉之死,是因为他娶了宝钗,心中有愧;二者是为了他一床三好梦的破灭而伤心,这里自然也有着对往日私情的怀念;三者是大家都知道他和黛玉好,一夜之间林妹妹死了,他若是只贪恋新欢而撇下了旧情,怕众人骂他薄幸,怕众人说他“过去对林姑娘这么好那么好全都是假的!”于是他痴一番,呆一番,卖傻,扮疯,装病,让别人看着,以为他是为了黛玉之死而伤病得死去活来。

 

  装扮了一场大病过后,秋试到了,去参加科举考试。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他那位工部员外郎老爹早就替他打点好了,这举人是十拿九稳的,花上几百两银子买个举人,对荣国府来说,易如翻掌。到了考场,把事先由府上的帮闲师爷们代为做好的卷子誊出来,交上去,应完景就出来了。

  贾宝玉出了考场,像鸟儿脱笼似的,急飞往他的“小广寒”。

  这“小广寒”,原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家一处小小的花园别墅,里边住着两位美人。一位是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一位是袭人的两姨姊妹。只因两位美人同住在这里,才惹出贾宝玉失踪这桩奇案。

  冯紫英是神武将军府的纨绔子弟,浪荡成性,交游很广,和贾宝玉性情相似,喜好相同,两人常在一起逛妓院,吃花酒。

  有一回贾宝玉在冯紫英的酒席上见到了妓女云儿——这云儿,论模样倒也不比大观园里的俏丫头更漂亮,但妓女出身的云儿,风情万种,柔姿百态,她坐在贾宝玉怀里,一手指着冯紫英,一手搂着贾宝玉,唱了一支曲子:

  两个冤家,都丢不下,

  想着你来,又惦着他。

  两个人,一对儿俏冤家。

  昨夜里,冷了他,

  和你幽会在葡萄架下。

  咱们俩正在偷情,他吃酸醋前来捉拿。

  拿住了,三曹对案,

  你嘻皮笑脸,我也无话。

  煽情的曲子,勾魂的声腔,迷人的温柔,难禁的抚摸,把个贾宝玉弄得颠颠倒倒。从此,两人便勾勾搭搭,常来常往。冯紫英为了讨贾宝玉的欢心,劝宝玉用五百两银了给云儿赎了身,住进了他家的花园别墅。

  袭人的两姨姊妹,姓柳名翠娥。那年袭人回家探亲,柳翠娥到姨娘家看表姐,正巧被贾宝玉瞧见了。宝玉问袭人:“那穿红袄的是你什么人?”袭人知道宝玉有个怪毛病,见了穿红色衣裳的女人,总要品评几句,就反问道:“怎么,她不配穿红的吗?”宝玉连声解释道:“配,配,她若不配谁还配呢!”接着又嘻皮笑脸地说道:“似这般美人,只配住在咱们家里。”贾宝玉说出了他对自己表妹的邪心,袭人就翻脸和他闹起来:“怎么,我一个人做奴才还不够,连亲戚也要给你家当奴才!”她一时气急,把贾宝玉平时舔女孩子口红、玩同性恋等那些个下流事,统统翻扯出来,羞着宝玉,逼迫他说“以后一定改”。

  从这以后,宝玉在袭人面前,一个字不提“那个穿红袄的”,可心里总是放不下她。托贾芹出面,借冯紫英的名义和势力,使银子,动官府,施强凌弱,硬是把柳翠娥强买过来。

  有了柳翠娥,贾宝玉对妓女云儿便没有兴趣了,一者因为他不来时冯紫英就过来混着云儿,他不愿意和冯紫英一个锅里搅勺子;二者也应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的那句话,他偷养着粉头,别有一番情趣,于是就和冯紫英约法三章:云儿归冯紫英,不准他沾染柳翠娥。只因那座花园别墅靠近广安门,再借柳翠娥的娥字,取了“小广寒”的名字,这里便成了贾宝玉的私窠子。

  柳翠娥的哥哥叫柳湘荫,是柳湘莲没出五父的叔辈哥哥,探知强买他妹妹的人原来是贾宝玉,切齿痛恨,但不敢经官诉讼,想找柳湘莲帮助,讨回妹妹。柳湘莲呢,打了薛蟠之后离京了,一去不返。柳湘荫见没有贴己人能帮助他,就去求与柳湘莲相好的万空和尚和涤尘法师,这一僧一道,动了肝胆义气,天天在小广寒左右寻机行事,因有跟班的护送,不便下手。

  这一天,那一僧一道见贾宝玉在家人陪送下进了考场,就守候在考场门口。待到贾宝玉出了考场,避开护送他的家人,直奔小广寒时,这一僧一道就跟了上去,来到静僻处,朝贾宝玉脸上撒了一把迷幻药,在天灵盖上一拍,贾宝玉顿时迷蒙了,但觉得身后潮水冲来,身左身右一片汪洋,面前只有一僧一道走在一条平坦的路上,他便紧跟着那一僧一道,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

  贾宝玉被僧道拍花拐走了。

  柳湘荫救出了妹妹,连夜搬家,出了京城,谁也不知去向。

  贾宝玉突然丢失。他哪儿去了呢?惟有贾芹和冯紫英二人,见柳翠娥丢失了,柳氏全家也都丢失了,心中有所猜测,但不敢吐露半个字。

  那一僧一道把贾宝玉卖到苏州一家戏班子里。这家戏班子是流动性的小戏班,这天在毗陵驿上演出,恰巧贾政路过毗陵驿,饮酒歇路,晚上看戏,一眼便认出,那演小生的正是自己的儿子。贾宝玉当场认父,抱着父亲痛哭了一场。问明宝玉被一僧一道骗卖到戏班的原委,也无可奈何。贾政惊喜参半,无心在外久住,就邀请曹雪芹先生一同北上,护送宝玉回家。

               

 

贾宝玉的失踪和归来(2) 

  这一天,夫人正在潇湘馆看望黛玉,忽见焙茗一片喧笑之声直撞进来,带着笑,打一千,叩喜道:“恭喜太太,宝二爷爷同老爷回来了!”

  夫人只听得这一句,便喜欢得什么似的,急问道:“在哪里?”

 

  焙茗把贾政的家信呈上。信中所说的路上救回宝玉的经过,和晴雯说的一样。她便拿着家信,高声念起来。

  这是念给黛玉听的,让她知道宝玉回来了,也使她高兴的意思。

  谁知黛玉面无表情,不但一毫也不放在心上,而且当着夫人的面,吩咐紫鹃道:“以后,把门儿看得紧着点,这潇湘馆也是二门外的小子们可以随便闯进来的!”转身进里屋去了。

  黛玉的话,挑得有理,连王夫人也不得不跟着申斥一句:“怎么这样冒失,就是高兴也不能忘了礼节规矩!”

  夫人去后,黛玉又严肃地告诫紫鹃和晴雯道:“往后,我耳朵里不许你们提起那两个字!”

  过后,黛玉又叫紫娟到上房去禀告夫人:“把我的话照直说,那个人回来了,请他不要到潇湘馆来,他要是过来,我立刻就回江南去!”

  听说贾政、宝玉同回,贾府合府大喜,夫人等不及,急唤焙茗,带着伶俐马牌子,选了快马迎将下来。

  这焙茗,得不的这一声吩咐,一片声地叫着备马,快马加鞭,一辔头直跑过了仙人桥,迎着了贾政,滚鞍下马,高声请安,拉着车辕,把黛玉、晴雯回生的事,逐一禀明。

  贾政大喜,叫他快去告诉曹老爷和宝玉。焙茗就骑着马下去,告诉过曹雪芹,后面便是宝玉的车。焙茗提马上前,也忘了给宝二爷请安,直将黛玉、晴雯回生的事告诉了一遍。喜得宝玉放声狂笑,几乎跌下车来,幸被赶车的扶住。

  宝玉有一肚子话儿要问,就对焙茗道:“你把牲口放了,坐上车辕来。”

 

  坐在车辕上赶车的叫李瑶,是贾政新买来的小童,俊俏、聪明、伶俐,一见来人和宝玉不分尊卑的样子,就知道这人和主子的关系不一般,又听了宝玉叫他坐到车辕上的话,早跳下车来,接过马缰绳。焙茗把马鞭子递给李瑶,坐上车辕。宝玉定着神问道:“你这些话当真吗?不要哄我。”

  焙茗笑道:“我敢哄二爷,还敢哄老爷吗?刚才回过,老爷也欢喜的很,叫我来回先生和二爷的。”

  宝玉听了这翻解释,才信了黛玉还魂的话,便问道:“林姑娘住在那里?”

  “住在潇湘馆。”焙茗也不等宝玉问话,像告秘似的说道:“府里的人都说,林姑娘回生后,好不傲呢,太太时刻过去,比从前伺候老太太还勤些呢,那林姑娘却全然不理睬。”

  宝玉道:“这也怪不得林姑娘,当初琏二奶奶做的那些事,也太绝情了。我问你,如今林姑娘到底和谁好呢?”焙茗道:“这事我们二门外的小子也说不真,听里面的老婆子们说,只和紫鹃、晴雯好?”

  焙茗继续说道:“林姑娘傲着,这没说的,人家是姑娘,那晴雯,也跟着傲。太太疼她,说把她当亲女儿待,她呢,反倒语言硬朗起来。太太还当着众人说:‘这孩子心实,我从前错看了她,怪过意不去的。她有缘再生,你们大家也要另眼看着些。’二爷,你想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

  宝玉一时想不起,就问道:“你说是什么意思?”

  焙茗伸着两个大拇指,合起一碰:“和二爷这样呗!”

  宝玉打了他一掌:“又说混话了。”接着又问道:“借尸还魂的事,也是听说过的,可这事儿也巧极了,那柳五儿的长相、模样和晴雯一模一样,怎么就附在她身上还魂了。”

  焙茗道:“这就叫做缘分吗,二爷不是早就和五儿那个了吗,这回好,两个心上人合成一个美人了,一箭双雕,尝尝什么滋味。”

 

  这贾宝玉别的本事没有,惟独他和女孩儿办的那种事,记得清清楚楚。焙茗刚提个话头,就想起长得像晴雯的五儿,他怕焙茗说出别的什么话来,就找话支开道:“不知柳嫂子这时候怎样?”

  焙茗道:“说起柳嫂子,没有人比她更难的了,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若说不是她女儿,到底也是五儿的身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若说是她女儿,说话做事到底也还是晴雯。别看晴雯那么傲气,在这件事上倒挺乖的,见了柳嫂子,老远的就叫妈,叫得比五儿叫的还甜呢。柳嫂子见晴雯一点不生疏,也就住进潇湘馆里。”

  “怎么柳嫂子也住到潇湘馆了?”

  “这些调度都是珠大奶奶张罗的。咱们府里的人有个比方,拿林姑娘比做过世的老太太,拿珠大奶奶比做当年的琏二奶奶。这珠大奶奶在林姑娘跟前虽然不像和紫鹃、晴雯那么亲近,也是说二听一,也有说有笑;若是太太过去就是另一样了,林姑娘虽说不拒见太太,可总不给个笑脸,有时当面就下了帐钩,推说困倦了。”

  宝玉道;“这也在情理之中,听说林姑娘过去那时候,只有紫鹃和珠大嫂子送她。”

  说起黛玉之死,宝玉一字不提自己母亲,只把一切过错都推到王熙凤身上:“琏二奶奶做的那些事也就不必提了,林姑娘的命原是她送的,而今她也一样的地狱里去了。”

  焙茗听了,想起了趣话,笑着凑在宝玉的耳朵边道:“还有好笑的呢,咱们芸二爷对别人说,说是你告诉过他的,琏二奶奶还和你好过呢。”

  宝玉脸上红了一红,他和凤姐坐在轿车里搂着亲着摸着的那些事,瞬间浮在眼前,就遮掩着唾说道:“这也是没天理的话。芸小子向琏二奶奶讨差,得不到手就恨她,就污蔑她。有他们这班嚼舌头的在外张扬,怪不得那年焦大喝醉了满口胡说,连养小叔子的话都乱喷出来。”

 

厌妻症是真的吗?(1) 

  二人说话之间,早已到了府门,宝玉便觉得有些羞臊起来。

  知子莫如母,夫人怕宝玉羞于见人,早就吩咐过,无论门客老先生还是家里的平辈兄弟、晚辈侄子,合府上下人等,但许向老爷请安,不许向宝二爷请安。因为贾政还在守丧戴孝期间,就把他的行李,铺设在老太太房中。

  宝玉当然应当回到自己的房里,离家多日,小两口合房团圆,情理之中。但夫人恐怕宝玉犯了那“厌妻症”;犯了厌弃宝钗的旧病,刚见面就闹起来,会搅得全家不安,就想在老太太的碧纱橱里铺设宝玉的行李。可这话,她做婆婆的又不好出口,就当着宝钗的面,问李纨道:“老爷有孝在身,住在老太太屋里。那宝玉呢?”

  李纨自然明白王夫人问这话的意思。她做为母亲、婆婆的,那种不让久别夫妻住到一起的悖情悖理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可是,李纨一个寡妇嫂子,自己没了男人,也叫别人活受着,这话又如何开口呢?她沉思了一下,眼瞅着宝钗,似问宝钗又似是回答夫人的话,说道:“不知道宝兄弟这阵子身子骨可硬朗?”

  宝钗心里也明白,夫人是担心宝玉刚回来就闹事,犯了所谓“厌妻症”。她自己呢,对这件事心里明镜儿似的。要知真和假,须问知情人。薛宝钗深知,宝玉并没有什么“厌妻症”,只是装疯卖傻,故意做出种种厌弃宝钗的样子,是做给别人看的,怕人家说他对黛玉无情无义,所以婚后假装出种种思念黛玉的姿态。

  原来,贾宝玉明面上装出厌妻的模样,暗地里却和宝钗亲热得如胶似漆,每晚上回到洞房深处,做起那件事儿来,一星点儿也不厌弃,一星点儿也不疯癫。薛宝钗虽说是个一身道学气、外表庄重的女人,但在夫妻房事上,她也乐得依着宝玉,听他的,任他的,讨他的欢心快意。薛大姑娘懂得,宝玉在男女性生活上,如苍蝇见了血,这件事儿若是不能满足了宝玉,那必然是自讨没趣,等于把他推给别的女人了。为了拢住宝玉,宝钗有时也依从着宝玉从《肉蒲团》《痴婆子传》《花营锦阵》等小说里学来的方法和套数,而且老早就把莺儿送给了宝玉,两个人合力供宝玉逍遥。但有时她也纳闷:“什么都依着他,他也口口声声说玩得好,玩得舒服,为什么还总想着林妹妹呢。”起初,问他,他只是笑着不说。宝钗利用两人正在办那件事的兴头上,兴奋得不顾一切的时候,和莺儿俩做着扣儿套弄宝玉,诈问他,转弯抹角地诓骗他,终于套弄出了宝玉的底细,说出了真心实话——原来,宝玉这个色界魔头,孩童时就懂得玩女人,贪迷云雨情。先是和袭人,后来和晴雯,不但夜夜,有时大白天就闭上门在怡红院里作乐。有一回林黛玉到怡红院,正巧他们大白天关门作乐,差点没露了馅,用袭人的话说:“幸亏林姑娘没往这方面想。”那贾宝玉天天钻在姑娘堆里,除了对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自家姐妹他不敢有什么想头,那三个表姊妹,都是他的猎取目标,就连那个的憨乎乎的、傻呆呆的、又口吃半语子的史湘云也不嫌弃。又因为他看了一本名叫《觅莲记》的南戏,戏里那刘一春娶双美的故事,惹得他失魂落魄,发誓要娶双美。他把黛玉比做赵飞燕,小巧玲珑;把宝钗比做合德,福态富贵,姐妹二人,一瘦一胖,韵味各异。就专一在黛玉和宝钗俩人身上打主意。如今,宝钗到手了,黛玉却永远地消逝了。黛玉之死,他伤心,他难过,他悲痛,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又是从小生活在一起的表兄妹,更何况两人也曾卿卿我我过几年间。但是,贾宝玉这种风流放荡之人,是很现实的,对永远失去的一切,他会像扔拉圾一样随手抛弃的。晴雯之死,他伤痛一阵子便忘却了。黛玉死后,他装病装痴装傻,到潇湘馆悲痛欲绝地哭了一番,也就渐渐地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到宝钗身上。

  宝钗知道,宝玉的双雕梦虽然破灭了,但他和那些丫头们的情丝未断,于是她把原在宝玉房里的丫头全都收过来,专一伺候宝玉。她知道宝玉的病,三分是实,七分是虚,装病装疯是为了逼着老太太、夫人以至全家上下都顺着他;但她却不知他为什么能装得那么像。原来那是张道士给他配了一种发热的药。

  这个张道士,是清虚观的观主,既是当日荣国公替身,又是当今皇上亲封的终了真人,和贾府的关系十分亲密,深得贾母的欢心,也和宝玉要好。老太君到清虚观打醮,张道士当面给宝玉提亲,因此上宝玉把张道士当成贴心人。宝玉听张道士对贾母说:“小姐今年十五岁了,无论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哥儿。”便动了情欲,初一打醮回来,存心不放,初三就偷着到清虚观找张道士,询问那女孩的长相、性体、爱好、家境门庭……张道士一一详说后,宝玉长叹一声道:“水月镜花,可望而不可即也!”老道问他何意?他说:“府里现有着可心人都娶不得,哪里还指望这位小姐呢?”他把老太太、老爷夫人不愿意给他娶林黛玉的话,告诉了张道士,这老道便教给他一个装病耍疯的办法,并给他配制了一种发热装病的散粒药,虽只米粒那么大,可吃上一粒,发烧病就来了,就连太医院的大夫也看不出是什么病,偷着喝口冷水就解了,平复如初。这事儿,只有莺儿一个人知道,但她死也不敢讲的。常装病,弄假成真,连贾政也信了。

 

  如今小夫妻离别多日,盼亲热的情肠如饥似渴,多么想今晚上能重演婚后那般浓情蜜意。可现在,出乎她意料的事儿发生了,夫人竟要他们分开住。宝钗怨恨夫人不近人情,但这话不能出口;她期望着能得到李纨的帮助,可这位寡妇嫂子似乎无动于衷,不但不出手相助,反倒给她夫人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难题。

  夫人深知李纨的为人,不会像王熙凤那样处处看着婆婆的脸色行事,白了李纨一眼,就顺着她的话茬儿说道:“他那身子骨本来就虚弱,哪还能经得起被拐骗的折腾,再加上一路的颠簸劳顿,他怎能经受得了。就叫他先住在老祖宗的碧纱橱,一则陪他老子尽孝心,一则养养身子。”

  说着,偷偷地看了宝钗一眼。 宝钗自然是会意的,婆婆说了,还能说什么,热盼着的心早已冷却了,怨情向谁诉?只得吩咐莺儿过来伺候宝玉,便同薛姨妈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厌妻症是真的吗?(2) 

  当下夫人将宝玉送到碧纱橱的小炕上,像侍哄小孩一般替他拉了靴子,脱了马褂,松了衣带;又将通灵玉摘下来装好,给他盖一条小絮被,扶着他躺下。这些,本该莺儿做的事,她亲自料理后,就过到贾政那边去了。

  宝玉躺在碧纱橱里,那里肯睡,想起前前后后的许多事,又悲又喜,又恨不得立刻赶到潇湘馆去,看还了魂的林妹妹。

  这时,只听隔壁屋里贾政道:“叫兰哥儿去告诉珠儿媳妇,我虽然才到家,她也不必拘着礼数来伺候我,叫她在潇湘馆多陪陪林姑娘,只当伺候我了。再告诉外甥女儿,她也不必动弹,不必过来,等明儿我去看她。”

 

  说话之间,天色晚将下来,夫人对贾政说了些他离家以后的家常闲话。当说到刘姥姥替巧姐提亲的事时,触起贾政对王熙凤的怨恨,便冷笑了几声道:“看她干了些什么事!好端端的两府,祖上的功勋,险些儿被她败尽了。”

  夫人终是护短,便道:“人也过去了,老爷也忘怀些吧。”

  贾政听了夫人的话,心中不耐烦起来,本想说她至今还在回护着自己的内侄女,但老夫妻相敬如宾,也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不说了。

  不多时,兰哥儿从潇湘馆过来回话,说:“刚才将老爷吩咐的话,都告诉过了。林姑姑说,她担当不起老爷的问好。”

  贾政听了“担当不起”的回话,知道黛玉正胸中气盛,蹙着眉,忍不住说了夫人几句道:“太太,你也休怪我。在宝玉从戏班子上救回的那天晚上,我一夜没合眼,想起无边的心事来。尤其是黛玉之死,这件事,都说是琏儿媳妇作的鬼,可我总觉得根子还是起在太太你这里,你于姊妹情深,于姑嫂念薄,所以才把自己的外甥女儿聘了过来,把我的外甥女儿推了出去,全不顾他们兄妹间的心愿;至于琏儿媳妇呢,妒忌黛玉,只恐林姑娘做了宝玉的媳妇,便夺了她在荣国府的帐房席位,故此暗施毒计,活活把黛玉给气死了。原本是你们婆媳二人做出来的事,又抬出老太太来做主,叫我不敢不依。”

 

  贾政的这一番话,惹得夫人淌泪不止,说道:“老爷的话,我也不敢驳。其实我也不过是顺了老太太的心意,哪里就有什么私心在里头。过去的事过去了,人也不在了,老爷就宽恕些吧!而今林姑娘依旧在我们府里,宝玉也回来了,这回要早些给他们圆全了也容易,只是林姑娘到底还存着怨尤,何况她原本就气骄,性情傲些,老爷也要想想法子,使她心顺心肯才好。”

  贾政也眼闪着泪花道:“而今外甥女儿回过来了,可你还说她傲气呢。想想你们那个掉包计,她还不该傲、不该恨吗!这回我也不管什么,只等他良玉哥哥来了,当面和他说了,早日替他们圆全了也就是了。这事儿也不必全凭黛玉,如今她父母不在了,她还有位良玉哥哥,虽说是过继的,但名分正当,只要他应承了这门婚事,就由不得她再怎么使气了,何况我是她的亲娘舅,我也是作得了主的。”

  这时的贾政,还没料到林黛玉铁心不嫁贾宝玉,只以为她是心气不平,慢慢会好的。他决心给儿子娶黛玉,明一半是为了宝玉和黛玉,弥补外甥女儿死过一回的遗憾,暗一半是为了得到妹夫林如海的遗产。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1)

  贾政和王夫人说的话,宝玉在隔壁碧纱橱里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听到贾政决心要给他娶林妹妹的那番话,禁不得手舞足蹈起来。可是,当他想起黛玉之死,又不免触动了薄情负心的往事。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是真的病了。是因为老太太招他去游园子,急忙披了一件玄狐脚外褂就跑出去了,没穿好衣服,没戴暖帽,受了风,着了凉,发烧发热,一连有半个多月。

  这一天,宝玉正昏昏迷迷中,只见琏二嫂子过来,附着耳朵对他说:“给你把林妹妹娶过来好不好?”当时还以为逗着他玩呢,没想到,第二天果真给他办起喜事来。心头一高兴,病也好了五六分,起来穿吉服,扮新郎,眼睁睁地看着雪雁扶着林妹妹,拜天地,拜高堂,谁知进了洞房,揭开盖头一看,娶的却是宝姐姐。当时的宝玉,虽不免吃惊,但色迷情急的花花公子,正像一只馋猫见了腥鱼,哪管它是鲶鱼鳝鱼,急不可耐地和宝姐姐亲热起来。这种人,这时刻,哪还有心思去想他的林妹妹。洞房花烛之夜,名正言顺,不遮不掩,不羞不耻,早像那皮胶碰上了火漆似的,黏到一块了。一个是惯家花花公子,一个是情窦初开的大姑娘,那床上的功夫,被底下的活计,不教自会,好不畅心快意。

 

  第二天,宝玉听说林妹妹死了,这才悲伤起来。这悲伤,既有真情,也含着假意;真情是表兄妹之情,而且毕竟好过一场,假意是他的一箭双雕梦破灭了。一时虽然也恨那施掉包计的人,也恨冒名顶替的薛宝钗,但过后也就忘怀了。如今林妹妹还魂了,父母亲又下定决心要把林妹妹娶过来,伤心的事儿变成大喜事。这时,他又想起紫鹃告诉过他的话,黛玉临死的时候凄惨地呼叫着:“宝玉你好!”这句让他总也猜不透的话谜,想起来心里就犯嘀咕:“好……好什么?绝不会是好好善待宝姐姐,那定是‘宝玉你好狠心!’;是我狠心不和你好吗,不是的……”想着想着,不觉又有些痴迷,抬头见莺儿正立在面前,便悄声儿拉着莺儿的手问话儿。略问问宝钗怎样,便根究起黛玉近日的动静如何?莺儿也不隐瞒,便说道:“二爷你还问她怎的,林姑娘这番回来,变成了另个人似的。”

 

  宝玉吓了一跳,急问道:“变成了另个什么人似的?”

  莺儿道:“她人材呢不必说了,照旧一样,从前不肯吃药、不肯将养,如今也肯吃药了,也肯将养了,心气也平和了。”

  宝玉道:“这不是变好了吗?”

  莺儿道:“她人儿是变好了,可对你却变坏了。”

  “怎么就坏了。”

  “她咐吩紫鹃和晴雯,不许在她跟前提起‘宝玉’这两个字。你看,她就恨你恨到这个地位,今天下晌,她知道你要回来了,就叫紫鹃过来禀报夫人,说她不愿意再看见你,请你不要到她那边去。”

  宝玉听了,慢慢地淌着泪道:“恨是该恨的,但只恨我不能挖出心来给她看看。”

  莺儿听到“挖出心来”这句话,变了脸儿,甩手怒道:“二爷,你也把心眼儿放公平些个。你怎么就不把心儿挖出来给二奶奶看看,二奶奶对你怎样?你就全忘了搂着抱着亲着二奶奶叫心肝宝贝那些情肠了吗!”

  几句狠话,说得宝玉回过味来,想起和宝钗在洞房里、在床上的那事儿,一时荡漾起淫性情肠,拉住莺儿的手道:“我怎么能忘呢,都是太太吩咐住到这儿的,我有什么办法。等明儿回过太太,搬过去就是了。”说着,一手搂住莺儿,一手去解她的纽扣儿。莺儿轻轻推开他的手,悄声说道:“我可不是袭人。”说着,自己解着纽扣,脱下衣来,钻进被窝里。虽说隔壁住着贾政,不敢纵情动作,毕竟是干柴烈火,触到就着。这一夜,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那贾宝玉,躺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想着另一个女人,刚与莺儿泄了火,就又想起黛玉来,问这,问那,絮絮叨叨。

 

  莺儿听了心烦,就像那狠心大夫下虎狼药似的,她想让贾宝玉死了思念林黛玉那条心,便直截道:“我劝二爷也看破些。林姑娘说了,她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二爷若是到她那里去探一探,她立刻就要搬出去。”

  宝玉听了,惊问道:“搬到哪里去?”

  莺儿道:“听说他家的良大爷就快进京,说她哥哥来了就要搬出去。”

  宝玉这一惊,手凉足冷,心头乱跳,好像到手的林妹妹被一阵大风吹了去似的,失落了。但又一转念:“这小蹄子,说大话吓唬我!老爷夫人说了,等她哥哥来了,早日娶过来,还怕她飞上天了不成!”宝玉心中有数,一个弱女子是逃不出他贾府手心儿的。也不怕她使小性。于是他放下黛玉,想起了晴雯——晴雯是他的老情人,如今又还魂在五儿身上,若能和晴雯叙旧好,一则重温当年的温柔,一则又意外地得到了曾有过一夜情的美人五儿。旧情人,新美人,正像焙茗说的,不知这合二为一是什么滋味?想到这里,心痒意乱,便央及莺儿道:“我如今且不到潇湘馆去,林妹妹迟早是能回过味来的。你想办法去叫晴雯过来,约个时间地点和她说句话儿。”

  莺儿道:“二爷说得好容易,她和紫鹃两个,近来可金贵呢。太太也不去使唤她俩,我敢去拉扯?”

  莺儿说的是实话,宝玉却以为她这是嫉妒推辞,心头就生了一些不快的恼意,骂道:“小蹄子,你也来难为我,就不想想我对你的好处,你也学着她们,在我面前使小性子,大不了以后咱们谁也别理谁。”说着,把搂着莺儿的手松开了,一扭身子,转过脸去。

  只这几句狠话,这一撒手,这一转身,莺儿可真的怕了。

  她知道,这位宝二爷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当初刚娶薛宝钗那时,三天新,还很亲热的,三天后就开始冷淡。原来那薛宝钗虽然也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大姑娘,但毕竟还有些道学气,只是晚上跟着宝玉玩洞房花烛事,却不肯白天同宝玉上床加班加点;就是晚上夜战,也只让他玩玩“顺水推舟”“风摆杨柳”之类的中庸之道,却不常操演“倒插杨柳”、“老和尚撞钟”、“隔山取火”、“张飞骗马”那些外面学来的姿势。贾宝玉玩得不开心时,就到书馆、妓院、野鸡房、半掩门子去寻欢作乐。薛宝钗为了在家里笼络住宝玉,就和莺儿私下商量,不等圆房就先把莺儿交给宝玉。这一招还真灵,宝玉尝到了妻不如妾的滋味,也就安生了许多。

  如今听到宝玉说出“谁也别理谁”的狠话来,莺儿着实的怕了。一怕宝玉不理她,她就不能被收房,不能由丫头升到姨娘;二怕由她而惹恼了宝玉,宝钗也会打她骂她,甚至可能被撵出贾府。

  于是立马之间,就使出了全身撒娇施柔的本领,搂着、亲着,把宝玉的一只手拉到自己身上乱摸着,娇声淫气地说道:“莺儿怎么敢在二爷面前使性子,只是二爷也得摸摸女人的心,你,手儿搂着莺儿,腿儿压着莺儿,胸儿贴着莺儿,嘴儿亲着莺儿,可心儿还在想着别人,莺儿能不担心吗,能不想到二爷有了晴雯,会不会像甩大鼻涕似的把莺儿甩到南墙上。”

  宝玉迷了,信了,又动情了。亲昵地骂一声:“小蹄子,搬弄什么醋坛子,先把你收了房,等娶了林姑娘再收晴雯。”说着,拉住莺儿要玩那“飞燕十八式”和“素娥房事经”,莺儿道:“忍着点,小心叫老爷听着。”

  她哪知道,夫人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和贾政说完了家常事,就吩咐俊俏懂事的伶俐丫头彩鸾过来伺候贾政,这时,老爷也正在和彩鸾忙着呢。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2) 

  第二天,莺儿对夫人说:“宝二爷一宿没睡,总回想着他小时候和林妹妹一床儿睡在碧纱橱的事儿。”夫人明白了,不能让宝玉睡在碧纱橱,睡在那里他必然要见景生情,回想往事。于是吩咐莺儿道:“马上搬过来。”

  搬过来后,宝玉又依照莺儿教给他的办法,吃了张道士给他的发烧药,装起病来。

  夫人从潇湘馆回来,听说宝玉身上不好,便吓慌了。连忙进屋来,摸摸头,头上滚烫。走出来跟莺儿问缘故?莺儿就编排一套假话骗她道:“二爷这一夜也没安睡,偶尔睡下,口里还不住地说梦话,不住地叫着晴雯的名字……”夫人明白了,忙走进屋来,也不等宝玉开口,便安慰起宝玉,叫他宽心:“你林妹妹呢,也回过来了,你老爷呢,也定了主意,她现在还在咱们府里,还能飞到哪里去?若说晴雯,过去是我错怪了她,难道我呼唤她,还敢不来吗!我的儿,你总要好好地定定神,等太医瞧过了,包在我身上叫她过来,就是你林妹妹也包在我身上。”

  宝玉听了,也顾不得害臊,央及道:“很好,只是要快些!”

  夫人怕宝玉害病,要安慰他,许他叫晴雯过来。回到房里一想,倒觉得为难起来,只得着人请李纨过来商议。

  夫人先央及李纨劝劝黛玉,让宝玉过去见见她。李纨深知这是办不到的事,着实支吾着,不肯答应。

  夫人自己也晓得这件事一时间还很难办,便又央及李纨去劝晴雯过来:“不拘怎样,将就着哄一哄你兄弟,年终岁暮的,这孩子别闹出故事来。”

  夫人打谅着这件事李纨是容易答应的,哪知李纨还是为难。这李纨知道太太只惦记着宝玉,却不知道晴雯这丫头的性情。但婆婆的话又驳不得,只得勉强答应着:“太太的意思我尽知道,这丫头虽则古古怪怪,难道说太太叫她,当真的敢不过来。”

  夫人见李纨要推到她的太太威势上,忙说道:“这个丫头也和你情分好,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从旁劝劝,也不必尽说是我吩咐的,看在宝玉和她好的情分,叫她过来哄哄你兄弟。”

  李纨不好再推,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叫晴雯过来走走,哄哄宝兄弟就回去。只怕我一个人去说,林姑娘又要起疑心,说我在背地里玩弄什么花样了。依我说,我先去,停会儿叫她旧时相好的丫头过去,悄悄地拉来,我从中帮衬着就是了。”

  夫人点点头,李纨就去了。

  李纨去不多时,夫人打发人把平儿和琥珀找来,把她和李纨商量过的话,对她们两人说了,又吩咐玉钏儿也过去帮衬着。

  三人去不多时,玉钏儿先回来了。夫人不见晴雯跟来,便问道:“怎么样?”

  玉钏儿嘻嘻地笑着,不肯直说,夫人尽着问,玉钏儿方说道:“我们几个人背着林姑娘,拉着她到对面房里去,说了多少好话,那晴雯呢,不住地摇头,把话说远了,不住地说气话:‘见了面,二爷又要拉拉扯扯的,我可不是袭人那样的人!’”

  夫人听见说起“袭人”二字,脸上一红,想起了当年她宠着袭人,把晴雯撵出府门的往事,心中有愧。玉钏儿接着说道:“晴雯有些心气不平的意思,说‘撵我的时候,说长道短,又是水蛇腰呢、妖精呢、狐狸呢,把宝二爷引坏了。这会子要我过去,就不怕把宝二爷又要引坏了。’”

  夫人听了,句句嵌在她的心头上。晴雯说的这些话,都是当年往外撵晴雯的时候,夫人当着晴雯的面说着的赶她出府的理由,主要罪状。如今晴雯还记恨着,而且句句回话又都冲着夫人的肺管子,这叫她说什么呢。

  正在为难,琥珀也回来了。琥珀的回话,和玉钏儿说的一样,夫人就叫琥珀坐下来,帮着出个主意。

  这琥珀,虽说也是个丫头,终究是老太太屋里的人,在主子面前可以照直说几句的。她见夫人为了宝玉,面子上肯委屈些儿,加上自己又和晴雯好,替晴雯委屈,就说道:“据我的意思,叫晴雯过来呢,她到底是个丫头,敢不过来!不过,追上去……”琥珀说到此,便顿住了口,看着夫人。

 

  夫人道:“追上去,他原是老太太的人,与你和鸳鸯一样。我从前误听了袭人的话,如今袭人也去了,那些没影儿的话也洗清了。你也看见了,从她回生以来,我是怎样疼她?她还想叫我再怎么样?”

  琥珀微微地笑了笑,说道:“太太而今这样疼她,这府里哪个丫头还比得上。只是她这个人是个燥头骡子,顺着毛儿好摸索。太太只要把从前伤她心的那些话,当面说破了,叫她死也是肯的。不是我替她圆着,就是林姑娘那边也好说话了。”

  夫人听了,虽然不怪琥珀,但那当主子的尊严使她放不下架子,就默不吱声地想着什么。

  喜鸾在旁,也看透了母亲的心思,她是不肯放下主人的架子,不肯在奴才面前说小话;但她也摸到了母亲的脾气,为了宝玉,她还是可以不顾忌小节的,于是便也从旁帮衬着,顺着琥珀的话说道:“虽说咱们当主子的说什么她也得听着,可是,对死过一回的人,还该暖暖她的心才是。”听了女儿的话,夫人找到了下台的台阶,便说道:“起先我不明白,而今被你们一说,我也明白了。”

  夫人觉得,对一个丫头说道歉的话,做主人的架子有点低了;可是为了儿子,她此刻还有什么办法呢。停了停,又说道:“不是我们必定为了顺着宝玉,做主子的倒要去给丫头赔小话,只是晴雯这丫头也够可怜的了,想起来怪难过的。好吧,我几时过去,当着她的面说开了,看她还要怎么样?”

  琥珀道:“她还能怎么样!”

  两人商议定了,夫人要寻个方便,到潇湘馆去看晴雯。

               

 

掉包计到底是谁干的?(1)

   紫鹃和晴雯都明白,黛玉所说的“不准提那两个字”,是不准再提“宝玉”二字。但她俩也都知道,黛玉心里早就有个贾宝玉,不信如今就恨到这般地步了。

  晴雯听了这话,暗自哼了一声,心中想道:“从前,口口声声叫着宝二哥,叫得那么甜,那么亲密,一时不见就想得什么似的,如今连宝玉那两个字都不准提起,看你见到你那宝二哥时,又会是个什么样子!还不得像雪狮子烤火,化成水儿。”

  紫鹃听了“不准再提那两个字”的话,诡秘地偷偷一笑,暗中带着埋怨地想道:“林姑娘什么都好,吃亏就吃在这使小性子、玩小聪明上,若是大大方方地把你们俩的事,早跟老太太明说了,也说不定会怎么样呢?如今姑娘活过来了,宝二爷也回来了,老爷太太也绝准儿要给你们圆全了,还使什么小性子!”

  两个人都不信黛玉会绝情到那种地步,私下里议论着:

  “宝二爷挨打那时,虽说很多人都哭过,可谁也没像林姑娘那样,哭得两眼像桃儿似的。”

  “那时可真见她动了心,动情了。”

  两人把黛玉的话,权当耳旁风,也不怎么在意。

  人心隔肚皮,外人怎能看得明白。晴雯和紫鹃,还是用老眼光看黛玉,她们哪里知道,死过一回的林黛玉,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由恨怨而死,又带着恨怨活过来;恨怨弥漫在心灵深处,由郁结而扩散,由浓集而遍满,由恨极而生悔悟,想开了,也就明白过来了:“全都是自己立心不定。”

  往事翩翩,一桩桩,一件件,浮现上心头:

  她想起两年前宝玉向她表白真情的那件往事:

  那一天,史湘云从史家刚返回大观园。黛玉听说史湘云身上带着个玉麒麟,正在怡红院给宝玉看麒麟。便想:“一个金锁的麻烦就够缠人的了,再弄出个麒麟搅和进来,更不知会怎样了。”

  于是就动身到怡红院来,想察看宝玉和史湘云的动静。

  刚走近门口,忽听到宝玉正说着不满史湘云劝他好好读书、中举人、考进士的话:“林妹妹就从来不说这种混账话,她若也说这种混账话,我早就和她生分了!”

  偷听了宝玉的话,黛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的是自己没有白费心思,他果真是个知己知心之人;所惊的是他竟在别人面前不避嫌疑,一片私情地赞扬自己,其亲热厚情可见一斑;所悲的是既然把我当成知己,为什么又和薛宝钗弄什么金玉缘呢,弄得不清不混;所叹的是父母早逝,私心话没处诉说,婚姻事无人作主。悲叹着自己的身世,禁不住泪湿香腮,拭着泪转身回去。

  恰在这时,宝玉要到书房接待客人,穿着待客的衣裳走出来,见黛玉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又见她边走边拭泪,就快步赶上来,笑道:

  “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

  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我好好的,何曾哭来。”

  宝玉笑道:“自己瞧瞧,泪珠儿挂在脸上,还撒谎呢!”

  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给她拭泪。

  黛玉忙向后退了两步,说道:“你又要捉死了,又这么动手动脚的。”

  宝玉嘻嘻地笑道:“捉死?话到忘情处,不觉就动起手来,也就顾不得死活了。”

  黛玉沉下脸儿道:“死了倒也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什么金锁呀,什么麒麟呀,那可怎么好呢!”

  一句话,把个宝玉说急了,喘着粗气说道:

  “你这是咒我呢,还是气我呢?”

  黛玉见宝玉情急激动,脖筋暴起,满脸是汗,连忙认错道:“你别急吗,我才说了句错话,也不过开个玩笑逗你,就这么认真起来。”一面认错,一面伸手替他拭汗。

  温语柔情,使宝玉安静下来,瞅着黛玉表白道:“妹妹,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

  “你不明白?”宝玉白愣着傻眼道:“你若是真的不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我平日在你身上下的工夫,一切用心,全都没被你理解吗?”

  “那些我都理解,只不知你这放心不放心的话,是什么意思?”

  “正是因为你不放心,我才掏心眼儿告诉你放心。你因不放心,才弄了一身的病;若是放心了,这病也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黛玉听了,咳了一声,感动得眼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

  宝玉忙拉住道:“好妹妹,容我再说一句。”

  黛玉道:“还说什么,你的话我全都明白。你也放心吧!”

  黛玉想起这段往事,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上来了,但她既是死过一回的人,毕竟能摆脱那情丝缠绵的牵绊,她如今只是死守着一个理:“贾宝玉的这些话,全是假的!果真和我好,他为什么会和宝钗结了婚?”

 

 

掉包计到底是谁干的?(2) 

  黛玉有黛玉的主意。晴雯有晴雯的想法,当年在怡红院,晴雯早已是宝玉的人了,一心想当宝二爷的姨娘,没想到袭人在夫人面前进了谗言,被赶出了贾府。她只恨袭人一个人,由衷地感激宝玉,永生永世不忘宝二爷对她的情意——当她被赶出贾府病在表哥家中时,宝玉偷着过来看她;她咬下指甲送给宝玉作信誓,又脱下贴身的小袄送给宝玉道:“穿着这袄,就当是晴雯睡在你怀里,有你这样的恩情,我就是死了,也不枉担那个狐狸精的名了。”宝玉更是情种钟情,急脱下自己的内衣递给晴雯,两个人赤身裸体,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正要作起那不担虚名的事儿来,被她表嫂冲开了。

  这是他二人刻骨铭心的大事。

  晴雯还魂以来,常听玉钏儿说宝二爷如何思念她,尤其是听说宝玉在芙蓉花前设酒食祭奠她和作《芙蓉女儿诔》祭文的事,心里感动,就更是无时无刻不燃烧着旧情。因此,晴雯很不理解黛玉恨宝玉的举动,一有机会,就旁敲侧击地讽劝黛玉。她深信:“终有那么一天,你林姑娘必定成为宝二奶奶的。”

  紫鹃把这一切都看得很淡。尤其是经历了宝玉成亲、黛玉之死,也看透了贾府上下,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一个个都戴着假脸演傀儡戏,睁着两只势利眼,藏着一颗冷酷心。只因自己是贾府的奴隶,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应对着一切。对黛玉,她出自一颗同情之心,同时也借着服侍黛玉这个特殊人物,维护自己在众丫头中的地位。她对于黛玉的“不准提起那两个字”,矛盾着,既觉得黛玉有骨气,又觉得她很可笑:“你一个女孩儿家,能坚守多久!”她知道贾政和王夫人决心要把黛玉娶为宝二奶奶,她不信有谁能抗拒贾政和王夫人的力量。至于她自己,一没有晴雯那种要当姨娘的妄想,二没有想在贾府嫁小子的等待,她只想:“到那时候,恳求林姑娘,看在我给她送过终的份上,放我回家和老爹老娘团团圆圆地过几年。”

  潇湘馆里的主仆三人,情同姐妹,但在怎样对待贾宝玉上,却各有想法。

  林黛玉总想开导那两位,教她们改变对贾宝玉的看法,劝她俩丢掉对宝玉的幻想。

  晴雯则借着她和黛玉是从阴曹地府同路回来的情分,反劝黛玉和宝玉和好。

  紫鹃虽说没有晴雯那种种杂念,但也是主张黛玉和宝玉恢复旧情的。

  因之,三个人平时闲唠,虽然有过“不准提那两个字”的话,但也免不了、也离不开围绕着贾宝玉这个话题。

  这一天,紫鹃就掉包计一事,扯起话头,她劝黛玉道:“姑娘,你也别总怪罪那个人了,要恨,就恨那个小辣椒(王熙凤的外号叫凤辣子,是老祖宗给她起的,丫头们背地都叫她小辣椒),那个掉包计,就是她的主意。”

  黛玉听了,却不以为然,冷冷地说道:“别人都说凤辣子的坏话,我可不这么看。你想,凤辣子在这府上,说一不二,那气派,那势头,谁比得上。不过,若是那个人娶了林妹妹,她凤辣子就得把当家奶奶的位置让出来。俗话说,肥水不浇外家田,她千方百计地护着自己的表姊妹,把宝姑娘扶到宝二奶奶的位子上,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人一旦有了私心,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凤辣子是死去的人了,如今她也不能为自己去辩白了,若是她还活着,她红口白牙可以为自己辩解说:‘我不过是顺着太太和老太太的心意罢了,怎么就把一盆屎尿全扣在我的头上。’她也会觉得委屈的。”

  晴雯见黛玉把太太和老太太扯出来了,就忙着替老太太剖辩道:“若说夫人和凤辣子,是一个鼻孔喘气,那是在理的事,娶了宝姑娘,这府上大权小事,就全都握在她们娘仨手中了。至于老太太呢,那是不会的,谁不知道,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心头肉,是老太太最疼爱的人。”

  紫鹃起先不怎么在意晴雯的话,但见她专意替老太太辩白,就想起了老太太在黛玉死后亲口说的那些话,就气不打一处来,驳正道:“话是这么说,可事儿却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你想,老太太不点头,夫人敢吗!凤辣子敢吗!那天,那个人入了洞房之后,姑娘已经过去了,老太太……”

  说到这儿,抬头望望黛玉,欲言又止。

  黛玉知道她是有所忌讳,就鼓动着她道:“说吧,如今我是什么话都听得下的。”

  紫鹃道:“老太太听说姑娘过世了,原是要过来哭一场的。凤辣子怕老人家过于悲伤,就劝住了。老太太就吩咐夫人:‘你过去,替我在她灵前告诉她的阴魂,就说: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她,只是有个亲疏。你是我的外甥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若宝玉有些不好,我怎么去见他的祖宗呢!’这事儿是我亲眼所见,这话儿是我亲耳听到的,疼爱归疼爱,亲疏归亲疏,还能说那个人娶宝姑娘的事和老太太没干系吗?更何况,老太太又说:‘不是我弄坏了她!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这话是什么意思?”

  晴雯无言以对。

  黛玉听了,也并没有激动,但表情异常冷漠,接过紫鹃的话茬说道:“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是老太太要那个人娶宝姑娘的。说我忒傻,傻什么?傻在太痴情了,傻在没看透这一家子人!莫说老太太有私心,就是我那亲舅舅,难道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不是的,是他默许了的。是他应许了,所以凤辣子太太才明目张胆地做出来,他只不过怕别人说三道四,就推到夫人和老太太身上罢了。老太太若是没有她那个亲疏之心,他们三个敢吗?其实,老太太也罢,舅舅、舅妈也罢,凤辣子也罢,我都不怪他们,只怪那个人。你想,他既然口口声声念着林妹妹,为了林妹妹而痴了,疯了,病了,这一切若是真的,他为什么反倒和宝姐姐拜天地呢?若说这全是凤辣子那个掉包计一手造成的,那牛不喝水还能强按着头吗?他若是真心想着林妹妹,那洞房花烛夜,当他和宝姐姐睡在一张床上时,又为什么就不痴不傻不疯不病了呢!我的紫鹃妹妹,过去咱叫他骗得好苦啊!怎么就不想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别的不说,只要想想他在女人面前的那些事,不就清楚了他的为人吗!”

 

 

姑娘还记得吗?(1) 

  紫鹃不赞成黛玉的这番话,便接话道:“若说那个人呢,依我看他还是真心实意地要和姑娘好的,只是拗不过老爷太太罢了。”

  “何以见得。”黛玉反问了一句。

  紫鹃见黛玉不认账,心中有点不自在,想把往事说出来,又怕黛玉借故使性子,就试探着问道:“姑娘,在这荣国府里,那个人可是和姑娘来往最多……”

  “和宝姑娘的来往也不比我少啊。”不等紫鹃说完,黛玉就打断她的话,堵上一句。但又觉得说服不了她二人,就又举例道:“有一天晚上,宝姑娘到了怡红院,她一进去,马上就把院门关上了。我去叫门,怎么叫也不开,关上门在里边干什么!当时我没走,立在门外倾听,里边他们二人的欢声笑语,隔着门都听得真,玩得也够狂的了。这事儿,紫鹃不知道,晴雯该知道吧!”

  晴雯道:“那桩事儿不怪宝二爷,不怪那个人,是我赌气,没听见姑娘叫门。”

  “这时候你还护着他呢!”黛玉不愠不怒地驳着晴雯:“请问,怡红院里有来客就关门的规矩吗?”

  “怡红院大白天关门也是常有的。”

  “那是他和丫头们在干那种下流事!”

  晴雯心知这是有过的,羞得低下头,不吱声了。

  黛玉继续说道:“至于来客关园门,只有薛大姑娘来了。不给我开门的事,你晴雯可以替他们揽过去,那嬉戏声远扬院门外,你又怎样替他们解释呢?薛大姑娘在老太太面前,在夫人面前,和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多么文静,多么稳重,和那个人私下嬉戏怎么就如此轻狂?这说明什么!”

  紫鹃从未见黛玉这样说话,村的粗的俗的不管不顾,不避不忌,也就不管不顾不避忌地说道:“那个人也不分白天晚上到咱们潇湘馆来。”

  “……”紫鹃见黛玉没回话,就继续说道:“姑娘,平日那个人在姑娘面前说的那些话,关怀体贴的,起誓发愿的,我也没少听到过,能说他不是真心实意的吗?”

  黛玉听了,笑道:“紫鹃妹妹,说起这些来,正好说明我是多么的愚,多么的傻。现在咱们回头想想,那个人在我面前都说了些什么话?甜言蜜语的瞎话,无非是渔钩上的诱饵;赌誓发愿的假话,无非是用赔礼道歉作绳索,套住我乖乖儿的就擒。不过如此罢了!”

  紫鹃道:“不知姑娘还记得我去试探他那件事吗?”

  黛玉心里明镜儿似的,知她要说什么,知道她想用往事证明贾宝玉是爱她的,却故意不肯承认:“什么事?我怎么就不记得了。”

  于是紫鹃就抓住黛玉的这个“不记得”的话把儿,把她巧试贾宝玉的往事说了出来。

  那时,林黛玉既感受到婚事无人做主的孤独,又对贾宝玉是否真心爱她有所怀疑。她在贾府里,惟一可以说说知心话的,只有紫鹃。

  紫鹃也深知林黛玉心里装着个贾宝玉,而且也知道她怀疑贾宝玉这个人是不是胡来乱搞的轻浮男人。

  这一天,贾宝玉到潇湘馆来探望黛玉,正值黛玉刚睡午觉,不敢惊动她。因见紫鹃在回廊那边做针线,便走过去问道:“林妹妹昨夜还咳嗽吗?”

  紫鹃道:“好些了。”头也没抬,专心致意地做她的针线活。

  宝玉见紫鹃贴身穿着淡墨绫子薄丝袄,外面只套一件青缎子夹背心,丰满的肌肤透着露着,那青春女性的肉感,尤其那伴随着呼吸而起伏颤动的乳房,使宝玉不由得情动心摇,伸手在紫鹃身上轻柔地摩抚着,说道:

  “穿得这样单薄,还在这风吹里坐着……”

  紫鹃厌恶贾宝玉在女人面前的轻浮,知道贾宝玉也在她身上打主意。见他这样,就把宝玉的手从自身上挪开,沉着脸儿说道:“二爷,咱们以后只可说说话儿,可别动手动脚的,叫人家看着不尊重,这般行为如何使得!林姑娘也常嘱咐我们,不叫和二爷说笑。”

  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的屋里去了。

  贾宝玉见紫鹃如此这般,先是一惊,这荣宁两府的丫头们,谁敢这样不识抬举!继而自思:

  “她为什么这样?是了,她怕林妹妹搬醋坛子。”

  想到这里,他忽然乐了:“林妹妹要是不和我好,怎么会吃醋呢。”

  于是又怕起来,怕紫鹃把方才的事告诉黛玉:“她若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闹呢!”

  人有花花肚肠,心生花花点子,他又玩起老把戏,晃晃摇摇来到桃树下,装出一副昏迷失常的病样子,坐在那里打点着他的花花点子。

  正在刨土栽竹子的祝妈过来和他打招呼,他佯作看不见,不理不睬。

  雪雁路过,问他怎么了,他假装不认识。

  紫鹃进了别的屋子,也没做针线活,一直从窗缝儿偷看着。

  边看着,边想着他方才的举动,顿生厌恶之心:“林姑娘靠着这种男人能有什么好果子?像他这种见了女人就起邪心的轻薄男人,和林姑娘好,能是真心吗?”

  她打定了主意,正好趁机试试贾宝玉的心。于是,就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走出了潇湘馆,径直来到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么一句话,也是为了不招惹别人说闲话、拉口舌,你就赌气跑到这风地里来哭,弄出病来我担得起吗?”

  宝玉见紫鹃果真中了他的计,忙破涕为笑道:“谁和你赌气来,我因你的话说得有理,想到别人也这样,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想到这里我就不免伤心起来。”

  紫鹃道:“谁会不理你,只是要你别动手动脚的。”说着,便挨着宝玉身边坐下。

  宝玉道:“方才还说别动手动脚的,这会儿又坐到一块儿了,就不怕别人说闲话、拉口舌!”

  紫鹃道:“我是替我们姑娘向你道谢来的,所以才坐下说话。”

  “道什么谢?”

  “谢你替林姑娘讨来上等燕窝。”

  “他们送来了?”

 

  “每天半两,天天送。”

  “这就好,要她天天吃,别间断,吃上一两年就壮实了。”

  紫鹃已把话头引出来了,眼珠儿一转,又转到另一个话题上了:“在这里吃惯了,年底回家去,那里有钱买这么贵重东西吃。”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回谁家?”

  “回她自己的家。”

  宝玉笑道:“你又瞎白话了,她哪儿有家。”

  “你没听说啊?她家有个良玉哥哥,就要来京接她回家呢。噢,不说起来我还真忘了,林姑娘要我告诉二爷,你手里还存着她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叫你打点出来还给她。她已将你的打点出来了,抽空儿我给二爷送过去。”

           

 

姑娘还记得吗?(2) 

  紫鹃所说的“小时候玩过的东西”,正是宝玉和黛玉二人背着别人私下交换的以爱物换爱心的情物。贾宝玉听了黛玉要讨回当年玩物这番话,相信林妹妹真的要走了,为了留住她,就得惊动太太和老太太,于是再弄故技,偷偷地从荷包里摸出一粒发烧药吞下,习惯成自然的疯病又来了。紫鹃正等着他回话,等了老半天也不作声。才要问,只见晴雯走来道:“老太太叫你呢?到处找也找不到,谁知却在这里。”紫鹃笑道:“他来问林姑娘的病状,我全告诉了他,他只是不信,你把他拉回去吧。”

  晴雯见宝玉呆呆地发傻,一头热汗,忙拉他回到怡红院。

  宝玉两眼直勾勾的,口角流着哈拉子;放在枕头上便躺着,扶他起来便坐着,人事不知。

  袭人过来,见了这般光景,早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宝玉的奶娘李妈妈过来,在他的人中穴上掐出深深的印痕,竟然不知痛。

  问晴雯是怎么把宝玉拉回来的,晴雯便把紫鹃的话说了。那袭人撒疯似地闯进潇湘馆,也不顾紫鹃正在服侍黛玉吃药,劈头就问:“你刚才和宝玉说了些什么话,你瞧瞧他怎么了,你去告诉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罢,便坐在椅子上泣哭。

  黛玉见袭人怒气冲冲,满脸泪痕,举止反常,便问道:“怎么了?”

  袭人道:“也不知这位紫姑奶奶对他说了些什么话,昏迷过去,人事不知,掐他人中也不知疼,李妈妈说是不行了。”

  黛玉听了,哇的一声,将才服的药一口呕出,大声咳嗽得面红筋浮,抬不起头来。

  紫鹃上前轻轻捶背。

  黛玉喘息了半晌,推开紫鹃道:“不用你捶,你不如拿条绳子来勒死我吧!”

  紫鹃道:“我并没和二爷说什么,不过是几句玩笑话。”

  袭人道:“你难道不知他的傻气,假话当真话,真话当假话。”

  袭人的这句话,提醒了黛玉,忙对紫鹃道:“你说了什么话,快去对他解释开,说不定解开就好了。”

  紫鹃急忙跑到怡红院,不顾一切地冲到宝玉床前,拉住他的手道:“几句玩笑话你也当真了!”

  宝玉只听了这一句,像服下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的仙丹似的,七窍通灵,说道:“谁叫你编排得像真事儿似的。”

  众人见状,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这时,夫人扶着老太太也进来了。

  老太太一眼看见紫鹃,拉住便骂:“你这小蹄子活够啦!”

  宝玉见了,以为要痛打紫鹃,忙跳下炕来,伸手拉过紫鹃护着道:“要打她,连我也一块打,我们只不过说句玩笑话。”

  宝玉的举动和清醒的几句话,把老太太弄糊涂了,朝着众人斥道:“这不好好的吗?大惊小怪的,吓死人了。”

  夫人问紫鹃道:“你说了句什么玩笑话?”

  紫鹃就把她编造的黛玉要回到自己家的话述了一遍。

  老太太听了,对着宝玉笑道:“我当什么要紧的话呢?这种玩笑话你也信以为真?就是你林妹妹要走,我也不放呢。”

  说着,吩咐琥珀去服侍黛玉,命紫鹃过来同袭人等守着宝玉:“吃几服太平药,将养几天。”

  贾宝玉故意作出佯狂之态,不过是想通过紫鹃的话惊吓夫人和老太太顺着他。可袭人却真的吓坏了,就沉着脸儿对紫鹃道:“祸是你惹的,事是你闹的,你能请神就得去安神,今夜你守着他,我可得睡个舒坦觉了。”说着,出了宝玉的卧室。

  这一夜,紫鹃不眨眼地守着宝玉。

  宝玉问紫鹃:“你为什么吓唬我呢?”

  “吓唬你你就信哪!老祖宗不是说了吗,就是林姑娘要走她还不放呢。”

  “就是老祖宗放她,我还不放呢!”

  “你真的不放她走吗?只怕是嘴上说说罢了。”

  “难道你也不知道我对林妹妹的一片心吗?”

  “看是看到了一星点,不过是水月镜花,你若是真心和林姑娘好,为什么这么早就定亲了?”

  宝玉听了,惊问道:“谁定亲了,定了谁?”

  紫鹃笑道:“我早听说了,老祖宗给你定下了宝琴姑娘,过两年就要娶过来了。还瞒着我说跟林姑娘好呢!”

  听了紫鹃的话,宝玉不但不惊,反倒嘻嘻地笑道:“人都说我傻,你比我更傻,那是老祖宗和薛姨妈说的玩笑话,宝琴姑娘如今已经许给梅翰林的公子了。”

  说着,推被而起,认真地对紫鹃道:“你只要不离开林妹妹,咱们终究一处活着;若不能一处活着,就一处化灰,化烟!”接着就又动手动脚,要和紫鹃办那种事。紫鹃手指室外,悄声说:“袭人在偷听呢。”贾宝玉全然不顾,紫鹃只得推说“二爷养病要紧”,答应他以后找机会,这时刻只让他搂搂亲亲,好歹应付了这一夜。

  紫鹃第二天回到潇湘馆,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黛玉,只是没说宝玉对她动手动脚、抚背摸胸搂抱亲嘴的那些事。当时,黛玉听了紫鹃述说她巧试贾宝玉的话,联想起宝玉亲口说的“放心”的话,心里甜丝丝的,也不说什么,只是嘱咐了一句:“这种玩笑话以后可别再说了。”

                                   

 

像影子戏似的(1) 

  紫鹃把往事重述一遍,自己以为是很有说服力的了,就得出了她的结论:“那个人听说姑娘要回家,登时就急得昏迷过去;我过去才说了‘几句玩笑话你也当真了’,立马就醒过来。这事,姑娘也是知道的,怎能说那个人原本无情呢!”

  黛玉心平气和地听着紫鹃讲述的往事。当她说完了,黛玉也只是笑了笑,叫晴雯沏了一壶新茶,取来各色果子,三个人喝着茶,吃着果子,黛玉便针对着紫鹃的那番话,演说起来:

  “我的事,你俩都知道,也用不着藏着掖着,趁今儿个没事,我心情又好,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咱姐妹把话说开,省得彼此猜疑。说说我自己,说那个人。不过要先说下,我的话若是哪一句捎带上你们俩,可别怪我,我没有给你们难堪的意思。”

  “说起来,全不怨别人,都因自己没定心,没摆正自己的身份地位。我本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硬要摆出娇小姐的架子,竟忘了自己的身家地位,和这个比,和那个争,这就叫不知深浅;这荣国府不是我的家,梁园虽好,并非久留之地,身在异乡为异客,却不懂得客情,这方面,我既不如史湘云那样随和,更不如邢岫烟那样能委曲求全。你们说那个人真诚地爱着我,这种事,在薛大姑娘没来以前,可以说是这样。可薛大姑娘来了以后就变了,他脚踩两只船。因此上我和他常争常吵,和宝姐姐也时有冷语酸言。紫鹃知我疑心难定,这才去试他。紫鹃想用这件事证明那个人是真心对我好,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痴情地盼着能和那个人白头偕老。可是,他真的爱我吗?不是的,我的错,就错在相信了他的瞎话、假话是真心话。我痴情于他,是为了有个归宿,可那个人想的是一箭双雕。在紫鹃试他以后,他和他的宝姐姐更好了,这能说他是钟情于林妹妹吗!”

  紫鹃道:“一箭双雕也不是坏心,也不能说他对姑娘不痴情。而今姑娘回生了,也是缘分该当如此,就应了薛姨妈‘一床三好、姐妹相称’那句话,也不枉当年痴情一场。”

  黛玉笑道:“这话,只准你说这一次,再说,我可要翻脸啦。”说完,板着脸儿说道:“不是不念旧情,而是那个人靠不住,是不可托以终身的人。他呀,和他那个珍大哥、蓉侄儿是一路货色,甚至是比那两个更祸害人的淫魔色鬼。”

  晴雯不敢离开,不得不听;紫鹃只觉得她的话太狠了,太过了,但不敢反驳,就绕着弯儿插话道:“这种话,可头一次从姑娘嘴里说出来。”

  紫鹃开口了,晴雯这才趁机跟了一句:“风没影儿,话没把儿,从没听姑娘说过这样的狠话。”

  黛玉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道:“从前我也说不出这种话来,可话没根由还能瞎猜吗?”

  “姑娘连这大观园的门儿也没迈出半步,怎么就抓住了那个人的把柄了呢?”

  “是的,我住在大观园这个小天地里,怎能知道他的那些下流事。不过你们别忘了,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人。我在阴曹地府的时候,也不总呆在城隍府里,也到鬼门关上去过。这事,晴雯也知道,只是按阴曹地府的规矩,没让她跟我同去。”

  “我到过孟婆亭,离孟婆亭不远,有一座望乡台,两处相邻,紧挨着。管孟婆亭的叫孟婆,鬼魂在她那里喝下一碗迷魂汤,在阳世的一切事情全忘得一干二净。管望乡台的叫孟姐,是个女官,孟姐不姓孟,姓什么的都有,只因第一任望乡台长是哭倒长城的那个孟姜女,以后凡是派来管望乡台的女官都叫孟姐。这一任女官是姑苏人,是我家的远亲,她受了我妈妈的委托,带我到望乡台看轩辕古镜,那古镜里,像演影子戏似的,一出一出把阳世发生过的事一一演出来,看得真真切切。”

“孟婆亭和望乡台是有的,这轩辕古镜可从未听说过。”

 晴雯有些怀疑,紫鹃却照直说出来:“是姑娘编的吧?”

  黛玉笑道:“我像看影子戏似的,把这府里发生过的事,看个明明白白,不信我就捡几件说说看。先说你们亲身经历过的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们就信了。不过,说到谁可别红脸儿。”

  “就先说你刚才说的,那个人装疯装病,你过去侍候他一夜那件事吧!”她点着紫鹃说道:

  “那天,老太太问明真相后,吩咐琥珀过来服侍我,把你留下侍候那个人。”那天晚上,袭人窝了一肚子气,对你说:‘你能请神就得去安神。’说完这句话她便睡觉去了,由你一个人守着他,你是怎样安神的?是不是那个人搂着你的脖儿,贴着你的脸儿说着那种话儿?只是当他要和你办那种事的时候,你推说:‘二爷养病要紧,等二爷病好了再说。’你没答应他办那种事。那种事儿是没办,可口红还是被他舔去了。有没有这回事?”

 

  紫鹃惊服了,可死也不承认:“这都是姑娘猜想的。”

  “有没有这么回事,是不是我猜的?你心里比我还明白。这件事的起因,先是在潇湘馆门口,那个人对你轻薄,动手动脚,引起了你对他的怀疑,就决定要试试他。你和我一样,当时都以为,他听说我要走就疯了,以为这是他真心爱我的表现。其实,咱俩都错了,那只是他惯弄的一种手段,装疯卖傻吓唬你,目的是威胁你以后顺着他。”

  紫鹃深思起来,不再说什么。略停了停,黛玉便指着晴雯道:

  “我再说一件你知道的事。那年正月,丫头媳妇们耍钱。晴雯你输了,急忙忙地回潇湘馆取钱。晴雯,你一进门看到了什么?看见那个人正在给麝月篦头,是不是?你见了他们那亲昵的样子,就冷笑着讽刺道:‘哦!泥金贴子还没下呢,就上头了。’那个人笑道:‘你过来,我也给你篦一篦。’你呢?醋溜溜地说了声:‘我没这么大的造化!’拿了钱,摔了帘子就出去了。出去了,却不走,仍站在帘外偷听,听到帘内那个人说了声:‘满屋里人就她磨牙。’你唿的一声掀帘进来指问他:‘我怎么磨牙了?’麝月笑着推开你道:‘你去你的吧,又要拌嘴了!’你诡秘地笑道:‘你俩瞒神弄鬼的,以为我不知道呢,等我捞回本钱再和你算账!’你走后,他俩就作起什么事来,不用我再说了吧?你回来后,麝月起来开门,把你推到那个人的屋里,你怎样和他算的账?更不用我说了吧!”

  黛玉述说她从轩辕古镜里看到的一切,入细入微,晴雯只低着头,涨红着脸儿,既不承认,也不敢否认,不言不语。                                    

 

像影子戏似的(2) 

  紫鹃已确信无疑了:“这么说,阳世上的事,地府里都知道?”

  “不是说离地三尺有神灵吗?事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黛玉嬉戏般地说了紫鹃和晴雯两人的事以后,接着便用庄重的言语继续说道:“我不是要羞讪你们俩,只是怕你们不相信,才先说出你们自己的事,无非是要你们相信的意思。我进一趟地狱,才真正认清了那个人的真面目,才知道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呀,要说和他那位珍大哥、蓉侄儿是一路货色,那可真的抬举了他;其实,他比他那位珍大哥、蓉侄儿更坏更恶。他们俩,只在外面玩粉头,嫖娼妓,串半掩门子。而他呢,不分里外。”

 

  “你们想想,他既和这个姐妹好,又和那个姐妹好,究竟和谁好呢?吃着碗里的,看着盆里的,想着锅里的,在这个园子里的姐妹中,除了他贾家的那三位,什么宝姐姐、林妹妹、史大姑娘他都想弄到手,就连有夫之妇香菱他也要赚点便宜,和那个泼妇夏金桂也打情骂俏,不干不净。钻进姑娘圈里,扎在丫头堆里,有袭人和麝月还赚不够(她故意不提晴雯的名子),又把个五儿糟塌了,把金钏儿害死了。到西府去看戏,抽空儿去和尤氏的丫头们鬼混,什么俊的丑的、村的俗的、荤的素的不管不顾,不挑不拣。”

黛玉越说越生气,气呼呼地数落着:“他见了尼姑智能起淫心,遇到纺线的村姑生邪心,和秦钟玩同性恋,把戏子当情人,和北静王不干不净,和侄儿媳妇不清不白,和嫂子混水摸鱼,偷偷摸摸的和妓女云儿胡来鬼混,若不是薛大傻子替他挨了一顿老拳,还不知和那柳湘莲俩会弄出什么事儿来!”

 林黛玉越说越激动。紫鹃怕她气犯了病,便制止道:“别说了!什么体面事儿。”

  “不体面的事儿,人家做得出,咱们就讲不得吗?”

  黛玉被紫鹃这么一挡,略停了片刻,心气平和了许多。但她还要说:“这些事,有的,你们是知道的,或者也听说过,有的则是不知道的。比如那个人和袭人两姨姐妹的事,先是要买过来,袭人坚决不肯,和他争吵。后来背着袭人,仗着贾府的势力,霸占了这位清白的姑娘。为了这件事,袭人和他吵闹过多次。这件事儿晴雯是应该知道的。”

 

  “他们俩争吵,总是背着我们的。”

  晴雯推说不知。黛玉接道:“这是可能的,像袭人那种人,也不会家丑外扬。那么,他和傅秋芳的事呢?傅家的丫头或者老妈子进大观园没人阻拦,到怡红院也不用通报,直进那个人的屋里,这事儿晴雯应当是知道的。”晴雯不得不应承了:“傅家的人是常来给二爷请安。”

  “这就是了,那傅秋芳是傅试的妹妹,颇有几分姿色,琴棋书画诗赋词曲也都来得,二十多岁也没嫁人。她哥哥倚靠贾府的力量买了个通判的官职,贪赃暴发,用他妹子当香饵,专钓那个人;那个人贪恋小姐才貌俱全。一个诚心勾引,一个闻到腥味就上,那傅秋芳的丫头、老妈子,名义上是来给宝二爷请安的,实是替小姐和那个人约定私会的时间。”

  “我原也猜摸着这里边有些蹊跷,可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晴雯证实着这件事儿,却不去肯定是怎么一回事儿。

  黛玉叹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就说栊翠庵那个妙玉吧,一副清高脱俗的外表,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肚肠。你们光知道她跟人私奔了,却不知她和那个人还有一段脉脉私情呢?”

  “真的?”紫鹃和晴雯同时惊问。

  “说假话做什么!”

  “真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今儿就说到这儿,不说啦。

  “这一切,不过是他花花公子玩弄女人的禀性,而我们却以为他是一片真心了,你说咱姐妹傻不傻,痴不痴。方才咱们说起调包计的事,引出了一番谁好谁坏、怨谁恨谁的话来。说到底,谁也不怨,只怨自己。明白吗,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我林黛玉,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女,何况又患着一身痨气病,谁家娶媳妇肯娶我这样的女人!怡红院里女孩儿多,连平儿也亲口对麝月说,他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可那个人也不是对女孩儿一视同仁。和他有私情的就好,怎样都行,和他没有私情的,就冷漠无情。那坠儿,是因宋妈说她偷了虾须镯,不问明真假就撵出去的吗?不是的。还有茜雪,为什么被撵出去的?不就是因为和那个人没有私情吗?至于你,用尖簪子乱扎坠儿的手,全不念同是奴才的情分,俨然以宝二奶奶的身份说话:‘今儿务必打发她出去!’这是不是有些忘乎所以了呢?……”

  黛玉还要往下说,那晴雯早已是泪如珠落了。

  紫鹃怕黛玉再说出什么晴雯受不住的话来,就阻住道:“好姑娘,你就别说了。你叫我们往后不再提起那两个字,可姑娘你自己却提名道姓地说个没完没了,往后咱还提不提那两个字了,这规矩还立不立了?”

  黛玉也觉得自己说多了,也就借机打住道:“我是和你们两个说说知心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咱们从今以后,约法三章:一是在我面前不准提那两个字;二是别劝我和那个人重归旧好;三是别领那个人到我这儿来。”

  “他自己来了怎么办?”

  “别说他,凡是我不爱见的人,来了就落下帐子,就说我刚睡下。”

                                     

 

一僧一道和情虫子(1) 

  潇湘馆里的林黛玉,自从回转过来以后,真的就变成另一个人了。独自一人在里屋,坐坐卧卧,无思无想,诵经炼气,四大皆空,再也不那么多愁善感、哭哭啼啼的了。心中一丝不挂,病也就好得快些,自个儿借此修仙养神,别人却不知她安的是什么心机。

  这一日,雪后天晴,紫鹃、晴雯都劝她出外走走,散散心,黛玉也就依了。

 

  走到客室,见一切摆设依旧是从前的样子,王摩诘的着色《辋川图》、郑板桥的怀素自叙贴、唐六如的水墨西湖十景、八宝八洞神仙挂屏、古画、古鼎、铭器、文房四宝……各色齐全,一样不少。走到李纨替她供奉的神像前,落了几滴泪,上前拈了香,轻轻地福了三福,吩咐道:“停会儿把吴道子的白描吕祖像换上,再把米南宫的小楷《道德经》也拿过来供着。”

  此时,紫鹃、晴雯两人相对惊看着,答应着,也都晓得这是黛玉决心要修仙的意思。

  黛玉要看雪景。晴雯赶忙进里屋拿出天鹅绒大红绣金绉纱护披和那紫貂大红软呢雪儿给黛玉披上。紫鹃这才打开了房门。

  这黛玉,回生以后,头一次看见天日,真个好雪景:绿荫匝地的潇湘馆,已是银色装点的世界;雪压修竹,歪歪斜斜,你敲我击,轻摇微动;几树梅花,浓浓淡淡,百点千点;趁着太阳的霞光升起,融雪的冷气渐渐地喷发出来,微微地飘有清香。约有半个时辰,紫鹃、晴雯怕她着了凉,便扶着黛玉回房来。

  黛玉吩咐把素心腊梅、水仙搬两盆放在炕桌上,呆呆地对花坐着,点头不语,倒像有了什么领悟。

  又过了几日,黛玉早饭后正在那里对着两盆花看得出神,外边的丫头们齐声道:“惜姑娘来了。”

  说话间惜春已经走进,黛玉忙迎了出去道:“好妹妹,你再不来我要叫紫鹃去拉来了。”

  惜春笑道:“你还肯放紫鹃出来?”说着,笑着,就在炕上面对面坐下。

  惜春见了素心腊梅和水仙花,笑道:“妹妹,你看这两样花是什么意思?”

  黛玉且不说自己为什么,只笑吟吟地回道:“你猜猜。”

  惜春笑着,点点头道:“不用猜我也懂。”就信口吟诗一首:

  素艳映寒雪,清香任晓风;

  可怜浑似我,零落此仙中。

  黛玉摇摇头。惜春又吟一首:

  粲粲腊梅素,盈盈似玉人;

  甘心对冰雪,不爱艳阳春。

  黛玉还是摇头。惜春皱着眉,也对着她摇摇头,表示猜不中的意思。黛玉吟道:

  清清白白洁洁身,

  平平淡淡素素心,

  幽香不惹狂蜂蝶,

  孑孑婷婷不染尘。

  黛玉吟罢,两人相对笑了笑,心中各自领悟着,小丫头们如何知道她们的意思。

  黛玉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便拿出《参同契》、《性命圭旨》、《悟真篇》、《重阳全真集》等修仙学道的书,同惜春互相讲究。

  二人正说得投机,外面夫人、李纨、宝钗、平儿一齐来了。她两个好不扫兴。

  黛玉虽然不高兴、不欢迎,但也少不得要应付应付,下了炕,迎了迎,略说了几句话,也就呆然无语地坐着。

  夫人本意是来找晴雯的,见状,就假说要看看潇湘馆的雪景,同平儿、紫鹃、晴雯到别的屋里说话去了。

  夫人见了晴雯,把过去撵她出府的那些事儿,都推到袭人身上,自己也装模作样地伤心悔恨了一番。只几句话,便和晴雯说开了。

  这晴雯本来就心地爽直,又见到主子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表白了疼她的意思。何况和她争当姨娘的袭人早已嫁了人了,现世现报又落在她的眼里,不由得受了感动,说道:“太太只要明白晴雯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就是了!”

 

  夫人叫晴雯过去哄哄宝玉。

  晴雯说:“太太也看到了,林姑娘而今心硬得像块铁,冷得像块冰,我是直性人,就是过去,也不能欺哄二爷,他若问起林姑娘的事,也只能直说,骗得一时,也骗不了一辈子。”

  晴雯这是先把丑话说在前边,生怕宝玉犯了病,自己担当不起。

  夫人心里明白,宝玉见了晴雯是不会犯病的,就顺水推舟说道:“你就看他的光景,见机行事吧。”

  晴雯答应了。

  夫人又托了紫鹃:“抽空儿也过去走走。”

  紫鹃也应允了。

  夫人和平儿便回来,把晴雯答应来看他的事,告诉了宝玉。

           

 

一僧一道和情虫子(2) 

  夫人走后,黛玉稍觉得清静适意些。只因宝钗、李纨还在,妨害着她和惜春讲道,说话也有些生分,场面也有些冷清。

  宝钗心灵,看她和惜春两人的光景,也早猜中了几分,便问道:“你们两个像谈什么道似的,怎么就瞒着我和大嫂子呢?”

  李纨笑着,看着她二人。

  惜春未及开言,黛玉便笑道:“就告诉了,你们也不懂。”

  宝钗拉着李纨的手,笑出声来道:“你看,这颦儿欺人竟欺到这个份儿了!不管懂不懂,我倒要说一句,这神仙也不是容易做的,若是说做就做,谁都能成仙得道,满天下岂不都成了神仙。《论语》上明明写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就连孔圣人也不信了。”

  黛玉笑道:“宝姐姐又拿道学话来压人了。”

  宝钗道:“林妹妹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是断断做不成神仙的”。

  黛玉明知,她这话,是话里有话,便笑道:“你不准知道我,我可准知道你。”

  宝钗道:“你知道我什么?”

  黛玉呵呵笑道:“你们这班人,都是些情虫子。”

  一句话逗的宝钗、李纨、惜春都笑了。宝钗就指着黛玉道:“大嫂子、惜姑娘,看这林丫头狂到什么份儿,一家子通被她骂了。从前编派刘姥姥是母蝗虫,而今把咱们通打入虫字号去了。依我看你就是做了神仙,在神仙队里也是一个咬群的,终不了还得叫神仙撵到下界呢。”

  黛玉听了,也是笑个不住。

  宝钗却有意把话头儿引向另一个题目上,接着又道:“好笑不好笑,那边的一个,动不动说别人是禄蠹,这蠹吗,也是个虫子。这边一个,说人家是情虫;那边一个曾经学佛,这边一个又学什么道,一僧一道,都学不成,我看这不正是绝好的一对儿吗?”

  薛宝钗的这番话,像是玩笑,实是给黛玉透个信儿,表明她同意宝玉娶黛玉的意思。

  女人再怎么大方,在男人身上也是不肯让人的,哪一个女人肯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男人让给别的女人!薛宝钗也不例外。可是,她不能不面对着现实。当初,她们母女二人,设机关,施巧计,总算把宝二奶奶的位子抢到手。如今,作茧自缚,有什么办法呢!她知道,宝玉死活要娶林黛玉,说是为了实现他那一床三好的美梦,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贾政和王夫人也下定决心,要把还魂后的黛玉娶过来。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得到林家的产业吗;宝玉娶二房,为什么不问问我和我妈是怎么想的,不就因为薛家穷吗。面对着这样的现实,她有什么办法呢?她伤心,她不服,她反对,但她又能阻挡得住吗?她和母亲不知私下商议过多少次了,委屈得哭过多少回,娘儿俩都莫可奈何,找不出好的对策。饱经世故的薛姨妈,劝女儿违心迎合,受些委屈,这反倒有利于维持女儿在贾府的地位。因此,薛宝钗别有用心地说了句“绝好的一对儿。”

  李纨一听就明白了,止住笑,不敢看黛玉,只看着宝钗。

  惜春不信宝钗说的是真心话,只觉得她说这种心口不一的话很好笑,就笑个不停,用以掩饰她不介入的立场。

  黛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有些挂不住了。但她那句“情虫子”的话被宝钗捉往了把柄,也只得无可奈何。

  正在这时,素云送来了几样精致的酒菜,是夫人吩咐后厨房加意做的,让素云送来,说是为姐妹们赏雪准备的。小丫头就在炕桌上摆起来。

  一碗新笋天花、一碗鸡脯燕窝、一碗清炖驼峰、一碗松瓤黄芽,一碟腌鹌鹑、一碟糟鹅掌、一碟鸡髓笋、一碟油盐枸杞芽,其余小菜也都清淡精雅;有参药酒,也有清醇松仁酒。四个人坐下来,随便吃了些。

  黛玉从回生以来,还头一次和姐妹们这样相聚,也自高兴。饭后品着茶,戏谑打诨,正说着闲话,素云过来说:“太太请大奶奶、二奶奶快些过去。”

  李纨和宝钗不知何事,急忙离了潇湘馆。

                               

 

一僧一道和情虫子(3) 

  夫人找宝钗和李纨,无非还是为着宝玉的事。刚说上几句话,只见贾政哭丧着脸、叹着气进来。

  两个儿媳妇见老公公进来,就退进里屋去了。

  夫人以为贾政也是为着黛玉的事犯愁呢,一问方知,是年关近了,外面的饥荒吃紧。

 

  贾政道:“如今这两府的气势,已不像往年了,单靠着祖上的产业,出气多,进气少。琏儿的空把式也没法打了,闹成这种地步,还叫他怎样。这会儿他招架不来,我就自己出去,帮他支撑着,谁想,这把式更不好打呢!再说,城南外国洋行的西账也不少了,越积越多,这还得了!我们这样人家如何能使得起这种洋银子,万一使转不过来,那可是倾家荡产的事儿。多少空头帐,琏儿只指望着拿邻近大观园的那处房产去抵当。这房子原价是一万五千两银子押出去的,赎期已过,房主说要退还给我们,那里有钱往回赎呢。”

  夫人问:“缺空多少?”

  贾政道:“少说也得五六千两银子才能拉过年前的债户,加上年节府内用的和礼节份例上的用项,估摸着也得万余两银子。”

  夫人听着,惊呆了。慢慢地说道:“这怎么好?”

  停了会儿,试探着问贾政道:“可好向两个媳妇临时借借?”

  贾政忖思了半晌,叹口气道:“也只好先拿孩子们的东西且典当着,过了年再还她们。不过,孩子们能有多少梯己,杯水车薪。”

  这时,李纨、宝钗都躲在婆婆的房里,贾政和王夫人讲外欠款和年节钱亏空着的话,她两个也都听得明明白白。待贾政走后,不等夫人张口,她俩主动夫人说了一声,连忙回房去收拾,把能典当的贵重物品准备出来。

  李纨回房去收拾细软,不能到潇湘馆,就叫小丫头到夫人那边取了些食物,着素云送过去。

  自从李纨、宝钗去后,黛玉心中不住地纳闷:“什么事,这么紧急呼唤她俩?”

  素云过来送食物,黛玉就盘问她,从素云口中得知,府里碰上了难过的年关,外债、内用,一齐挤上来。

 

  乍听此事,黛玉还不敢相信,堂堂荣国府,花钱如流水,怎么会落到这样地步?但得知李纨、宝钗正在准备典当贵重器物,又不能不信了。

  当下黛玉想起自己从南方带来的箱子里,原有老管家林元特意给她存放的五百多两叶子金在内,金换银,也不下万两的样子。箱子号也记得清楚,就坐到桌上写了一张领取条子,吩咐紫鹃、晴雯同老婆子、小丫头到库里,专拣“扬”字双号的四个箱子搬来。

  紫鹃等人去搬箱子,黛玉双手摸弄着小小的攒铜夜手炉,慢踱缓步地走着,想着:“这些叶子金是从扬州带来的,如今我已决计修仙,要它做什么。一则帮助舅舅过个欢快的新年,二则也还了老太太‘白疼了’我一场的债。”想到这里,自觉得做得对,做得爽快,便决计要当着舅舅的面,亲自交给舅母。”

  不多时,箱子搬来了。黛玉打开箱子,先取出十两叶子金另外裹着。余下的,清点一下,足足五百两,就包裹起来,仍旧安放好。一切准备停当,便对紫鹃和晴雯道:“这十两叶子金,你俩一人五两,是你俩服侍我一场的情分。这几个箱子呢,你们喜欢,就留着做个纪念,不爱呢,就赏给别人。”

  晴雯已懂了他的意思,笑着问道:“姑娘要上天吗?”

  黛玉笑着答道:“差不多。”

  紫鹃道:“姑娘上天,难道就丢下我?我也要上天侍候姑娘。”

  黛玉笑道:“你也要上天?好好。”黛玉本是个聪明人,可这句话却说得很好笑,看她那神色,那语气,似乎她已经成仙了,真像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样子,连丫头也要跟着去了。可见黛玉的心,已定准到这一步田地,那里还有想到宝玉的份儿,真个听凭他化灰化烟也毫不相干的了。

  不过,黛玉没听见晴雯说要同她升天的话,就觉得晴雯终竟和她不是同一路上的人。心里有些感触,却未露形色。

  到了次日,黛玉吩咐紫鹃去请贾政和王夫人,说她有事,要亲自见舅舅和舅母。

  贾政和王夫人不知黛玉有什么事,慌忙过来了。

  黛玉满面春风,将二人迎进来,没多说什么,便当着贾政的面,将五百两叶子金交给夫人,说道:“这原是从南方带来的,我留它也没什么用处,舅母将就些,凑敷着过年用吧!”

  夫人惊喜道:“这怎么好,竟动起你的梯己来?”

  贾政这时,感慨万端。既很高兴有银子解燃眉之急,又懊恨自家的败落。家境已弄到这种地步,也只得放下架子,不好硬擎了。他略略估算了一下,这五百两叶子金,按二十换计算,也能兑换万两银子,便接过话来说道:“这孩子心实,就先使了她的,以后还她吧。”

  夫人收下,黛玉也很欢喜。

  夫人倒不单是为了这金子喜欢,她以为这是黛玉回心转意,又要和宝玉相好的一种表示。

  悄悄地去问晴雯,晴雯照直说道:“她决计要成仙上天,还留这些干什么。”

  听了晴雯说出的真相,夫人又惊又忧,只是摇头叹息:“宝玉这实心的孩子可怎么办呢!”

 

 

一封家书千滴泪 

  这天晚上,正是冬月十五,黛玉高兴,紫鹃、晴雯怂恿着她登楼赏月。黛玉到了阁楼上,索性把玻璃窗开了。这阁子也高,天也大,月亮升得也快,大地浸在天光月色里。几片薄如轻纱似的白云从圆月中穿过,像仙人驾着小船儿飞驰着。

 

  黛玉手扶拦杆立着,细看这迷蒙沉寂的大观园,漫无边际地想着自己:“从小父母双亡,被舅舅接来,老太太(姥姥)原也十分的疼爱,把我和宝玉一样地宠着爱着。这宝玉也可恨,前世孽障似的缠着我;我呢也痴得很,怎么就不看破些。说起来我也不糊涂,为什么像小虫儿落进蜘蛛网似的,被他那张情网粘住了;虽然宝玉缠的紧,难道不是我自己投进他那张情网去的!那凤嫂子和袭人,一明一暗,面前背后地竟把我弄到了绝境;死就死了,临死还叫一声什么‘宝玉,宝玉,你好……’留下一个话把儿被别人当笑谈,这是何苦呢!如今我回来了,听说舅舅发狠要把我嫁给他的宝贝儿子,就不想想,他们当初是怎样对待我的!这贾府上下,除了紫鹃和大嫂子、道友惜春,再加上那个一块儿从鬼路上回来的晴雯,此外还有几个是我愿意见的人呢。我只有一个良玉哥哥,虽则是叔伯哥哥过继的,但他也是吃我妈的奶、在我妈怀里长大的,哥哥对我,当然要比活着的舅舅和死去的姥姥更实在些。只等他来了,和他同去,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他当哥哥的还能不顺着我!若不做个修道成仙的兰香真人,也不是我林黛玉了。”

  正想着,远处乌鸦叫了几声,黛玉联想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诗句,触动了心思,不住地默念着这首诗的后两句:“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紫鹃、晴雯恐怕夜深露重,催她进房,上床歇着。可黛玉哪里还睡得着。晴雯见状,便备办宵夜,把小银盆架到火炉上,烧着开水,冲化百合冷香膏,紫鹃又将五加皮酒化了人参养荣丸,劝黛玉吃些,她两人也陪着吃了些,说着闲话,消磨长夜。紫鹃提议:“反正也睡不着,咱们玩嘎啦哈吧,好久没玩了。”

  黛玉一时兴起:“好,今儿个咱们就玩个痛快。”

  紫鹃提着灯笼,到阁子上把一个红漆盒子取来,对黛玉道:“你这一百零八个子儿,号称一百单八将,完完整整,一个不少。”

  晴雯道:“姑娘不爱玩抓嘎啦哈,咱们玩数大点儿吧,三个子儿就够了。”

  紫鹃把盒盖打开,递到黛玉面前:“就请姑娘选三个码儿吧!”

  “玩嘎啦哈可不分大小辈分,你就选出三个纹面清晰的吧。”

  紫鹃把三个码儿放在炕桌上,问道:“玩多少钱一个点的?”

  “你说吧。”

  “一点一枚清钱。谁坐庄?”

  “从你那儿开始,轮大襟儿。”

  紫鹃出手,掷出一背儿,一轮儿,一坑儿。不算,重掷,掷出双轮儿一背儿,五点;黛玉掷出双背儿一珍儿,六点;晴雯掷出双坑儿一轮儿,两点。坐庄的紫鹃赔黛玉一枚钱,晴雯输给紫鹃三枚钱。紫鹃净剩两枚钱,赢家继续做庄。

  紫鹃刚把码子掷出,忽听得外边喧喧嚷嚷,有人叩门,三个人十分诧异。开门看时,只见贾府的管家周瑞,陪着一位老人进来,说是南边来人了。

  黛玉听说家里来人了,不禁大喜,方才还在感叹着“无枝可依”的凄清,转眼间自家人到了,忙问道:“来人是谁?”

  周瑞在外间答道:“是林大爷。”

  黛玉更觉欢喜,便说道:“请他进来。”

  这林大爷,叫林元,原是林如海的父亲林运台的旧门工,也是林家的三代老家人,年已七十,忠心护主,在林家的地位也就像贾府赖大的身份;虽然也有些自家产业,只因一心为了小主人良玉,还在林府总管着一切事情。他这番进京,是有许多重大事情要办的。

  当下,林黛玉敬重他是祖父、父亲两代老仆,就用了一个请字,然后又彬彬有礼地立身起来。

  林元走进来,翻身跪下。黛玉忙道:“你老人家就免了罢!”林元磕了三个头,道一声:“请姑娘的安。”

 

  黛玉忙叫紫鹃去扶起,道:“你老人家还这么硬朗,路上也辛苦了。”

  林元回了声“不辛苦”,打了一个千,垂手立在门旁,替良大少爷请了姑娘的安。然后卷起马蹄袖子,弯转腰,从怀中取出书信:“这是大少爷亲笔信。”说罢,双手递给紫鹃,紫鹃双手捧过来送给黛玉。

  黛玉把书信接到手,且不去看,先问起家事来:“大爷好吗?”

  “大爷很好!”

  “家中事情可好?”

  “家中一切都很好!”

  又问:“大爷是几时动身的?几时到京?”

  林元道:“小的临起身时,大爷吩咐说他在一个月内起身,至于这到京的时间,小的还拿不准。”

  黛玉又问:“有给这里大老爷和二老爷的信吗?”

  林元回道:“已经投了,当面请过安,政老爷吩咐小的到姑娘这里来。同来的还有十几个家人,因为牲口车辆多,都投在店里,小的先带着他们的手本来请安。”说着,便将手本递交紫鹃。紫鹃接过来放在桌上。

  黛玉道:“你老人家也乏了,歇着吧!”

  林元道:“小的明儿个还要上来回话,还有事要请示姑娘的吩咐。”

  黛玉道:“晓得了,先歇着去吧!”

  林元应了一个“是”字,慢慢地退出来。

  林元去后,黛玉这才拆开家书来看。

  林黛玉接到哥哥林良玉的家书,十分欢喜。林元出去之后,她便坐下来拆信,晴雯忙剪亮了灯烛,把高檠灯移近黛玉身前。紫鹃却吩咐小丫头们,把玻璃罩灯、壁灯、吊灯全点亮了——霎时间,潇湘馆像节日似的,灯火辉煌。黛玉的心头,也霎时亮了,多年郁闷的心胸,敞开了,亮堂了。她暗自感谢紫鹃:“多君心知我心,此时不亮何时亮!”

  黛玉正要看信,心头不知怎么就跳起来;心一跳,指头颤抖得拿不住这封信,泪珠儿簌簌地滚落下来。

  原来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是金陵望族,嫡亲兄弟两人。哥哥是林如海,弟弟是林如岳。林如岳的夫人是南安郡王的表妹龙氏,生下良玉后因失火而亡。当时正值夫人头胎生子夭折,就抱了良玉来亲自抚养。直到良玉五岁上才生黛玉。林如海夫妻过亡后,黛玉被接到贾府,良玉承袭长房,这林良玉便成为林如海的承嗣人。林良玉决心继承伯父的遗志,成就功名,重振家业。在扬州苦读十年,不肯娶妻,将一切家务分派给林元管理。这林元,为人忠直能干,一面料理地亩粮食,一面在外路经商,又在盐务里经营官盐、官运,十几年间,把林府兴隆起来,竟有了八万八千八百万两的财产。良玉不忘伯父伯母抚养之恩,发誓要把这全份儿家产统交给妹妹黛玉,以报答林如海夫妻的深恩大德,告慰他们在天之灵。黛玉之死,贾政愧疚在心,一直没有发丧,也没告诉过林良玉,只说是要等待送黛玉灵柩回苏州时,再去说明一切,可是老太太留给外孙女送灵柩的五百两银子,早已被夫人挪用了。林良玉中了举人后,立即派林元进京买办宅院,一则准备他参加春试,一则要把黛玉接到自己家中,把家产交给妹妹。

  黛玉手捧着家信,想起了父母之恩,想起了哥哥的情谊,也想起贾母“白疼了”的寄人篱下的滋味儿,不觉落下泪来。

  停了半响,又叹了几声,方才把书信拆开细看。看了就哭,哭着又看,也不知看了几遍,哭过几回。

 

  晴雯道:“为了这封信,天天盼着望着想着;信到了又这样苦恼,真不知大爷来了还要怎样呢!”

  紫鹃道:“是呢,大爷写这信时的心情,想来也是和姑娘一样的,也是哭着写着,姑娘若是疼大爷,就疼疼自己吧,还这么伤心做什么!”

  黛玉看完了良玉哥哥的亲笔信,又看了林元送上来的家人的手本,约有六十多人。从南方带来的,除林元外,还有他的两个跟班的,三喜儿和四喜儿,车夫张六儿和侍候衣食的庆儿,管家林福胜、李秉义和他俩的媳妇。余下的账房、买办人等以及丫头媳妇们,黛玉也未及细看。引起她注意的是,她压根儿也没想到,他们林家在京城里还有两家银楼。一家是东大街的福源号银楼,一家是西大街的宝丰号银楼,两处银楼掌柜的、外柜、经纪各三、四人,伙计二三十人。她做梦也没想到,林家的生意竟然做到京城了,心中格外高兴。

 

 

谁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1) 

  次日清晨,林元吩咐完众人应办的事务,便到贾府来。

  赶车的张六儿,套上玻璃后挡车,铺了狼皮褥子,请林元坐上去;跟随林元的三哥、四喜儿也把水烟管、槟榔荷包、擦手绢子等带了,跨上车辕,“驾!驾!”甩着响鞭,吆喝着牲口,直奔荣国府。

  荣府的管家吴新登,认得是林元的车子,远远出来迎接,接林元进账房坐下,大家喝着茶说着闲话,等着日上三竿,到了辰正初刻才能上去回话。

  林元悠闲地吸着水烟,看着贾府里一起一起送进来的年账,上百两的、百两以外的,几十两的都有。吴新登接过来,戳上铁扦子,一一分发。

  不多时,一辆轿车来到门前停下,小厮先送进帖子,上写着“王公茂”三个字。那人不等回话,径直走进账房,朝着吴新登道:“我的路远,先替我回了吧!”

  吴新登厌烦起来,抬头看了看自鸣钟,应道:“这才卯正三刻,回也是这么等着,不回也是这么等着,就等着是了。”

  那王公茂忍不住这种措大的派头,就发作起来道:“晚上来,说迟了;早上来,又早了;只管躲着,躲到什么时候也得还债!你们家琏老二,拉了账不还钱,躲着还算是汉子吗。”

  吴新登喝道:“在这府里还有你闹的份儿吗?滚吧!”

  王公茂跳起来,挺着肚子嚷道:“什么府里府外!咱们只知道欠账还钱,谁管你什么府里府外!”

  吴新登迎上去要动手,周瑞急忙拉住。

  正闹着,又有三辆车子到了,递进的名帖上写的是孙茂源、叶隆昌、王大有。三人早听到了账房里的吵闹声,已猜知里边发生了什么事,进得门来便朝王公茂拱手道:“王老五真是直性人,看把你气的。难道这堂堂荣国府还能欠你我几个小钱不成!咱们将本求利做生意,不是拿钱买气生的,既是多年的主道,两下都得顾全些前后的交情、留点体面才是。”

  这话,虽是劝王公茂,可句句刺着荣国府。孙茂源等人反话倒说,王老五直来直去,讨债人向着讨债人,一抬一夯,弄得吴新登、周瑞、林之孝等贾府管家,硬不得,软不得,好不尴尬。

  林元从旁看着,已知贾府吃了亏空,债台高筑,年关难过。不觉暗自叹道:当年我跟随我家老爷进京,也曾到过贾府。那时的荣宁二府,是何等的显耀啊!在南方也曾听说过,他家的琏二奶奶管家如何得体,如今看起来也是名不副实的,若不然,几年的光景怎就败落到这等地步。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难道说这贾府连印子钱都使起来不成。想到这里,脑际突起一个念头:我们林家正要在京城置办房产,何不就把这贾府买了下来,充其量也不过七八万两银子。这念头一起,马上自己又否定了,堂堂国公府,何至如此呢!

 

  周瑞忙着接待来人,林之孝上去回话。

  可巧,贾琏刚要到账房去,恰恰赶上吴新登和王老五吵架,那些话他已全听见了,忍着气,无可奈何,只得做个缩头乌龟,转身回房,让管家们先挡一阵子。

  大早晨账房里大吵大闹,贾政在书房里也听到了,叹了一声,骂道:“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

  欠人家的自短,也无可奈何,吩咐丫头把贾琏叫过来,把黛玉给的叶子金拿出五十两,交贾琏去开发。贾琏不敢嫌少,有了总比没有好,急忙领了出来,派人到门房,请讨债的四个人到外书房兑换。五十两叶子金,按当时的换数,二十换,黛玉的叶子金成色好,二十二换,不过兑一千多两银子,不够开销这四家的,贾琏便央及孙茂源,先总欠着他一家的,其余三家尽数开发了。

  才打发走四位讨债的,上房又来传呼:“老爷叫快请琏二爷。”

  贾琏急忙进去。贾政把一个单子劈面掷到他面前,气呼呼地说道:“你看,这还看得下眼吗!”

  贾琏忍着气弯腰拾起来,一看,这是通州、三河、宝坻、香河等八处总庄头莫进孝送来的年货单子:先写些拜年贺节的话,后开着年货单子,再后便是些苦穷的话:开春大旱,夏天水涝,四、五成的年景,仅够人吃马用,满打满算,全年的粮谷收入各项,折合纹印五千六百两。贾琏看完单子,也回不出话来。只怯怯地小声道:“今年的春旱夏涝也是实情。”

  贾政也知道,这事是怨不到贾琏身上的,只叹着气说道:“各房的份例若是减了,祖宗留下的好处,到我们手里全栽了,这个年可怎么过呢!”

  这时,赖大进来回话,说莫进孝要进来磕头。贾政气呼呼地一挥手,说声“罢了!进来做什么,还不是那套老话:今年年成实在不好。”接着便对赖大道:“这些光景你都知道了,推不过去的。同你二爷算一算,到底要多少才能打得过饥荒?”贾琏道:“外面账目约有五千上下是拖不过的,连里头合起来,一总要一万多两才可以敷衍。最要紧的是那几笔西账,过了年关,要大加一的驴打滚利呢。他们不急着催讨,可我们不敢不紧着还哪!”

  贾政翻着白眼摇着头道:“这可就难了。”

  赖大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受主子的恩典,儿子才能在地方为官,如今又寄来了贺年的银子,求老爷赏脸,外边的西账约摸不到三千两,就让奴才招架了吧。”

贾政听了,不无感慨地摇头叹道:“怎么,堂堂荣国府,竟落到这个份儿上,连奴才的钱也使起来!”他知道,赖大的家产,全都是从贾府捞去的,但花奴才的钱名声不好听啊,这要是传扬出去,有什么脸面在官场上混呢!暗自叹道:“谁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荣宁二府已经是没有肉的骆驼,只剩下皮包着的骨头架子了!”

 

                                    

谁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2) 

  贾政、贾琏、总管家赖大正在为难,吴新登进来回话,说林元进潇湘馆回话去了。

  贾政点点头。正要和贾琏、赖大继续议事,抬头见吴新登仍立着不走,就问道:“还有事吗?”

  吴新登道:“林元说,林大爷叫他在京城置买房子。小的想,咱们押出去的那处房子,不如原价转过去,拂拂灰尘就可以住,他们也省了好些修建,咱们也有了进项,过年的开销也有着落了。”

  贾政听了,心头一动,问道:“林元是怎么说的?”

  吴新登道:“我提起这想法后,林元说:‘这样两便,很好。’他说,他家良大爷原曾吩咐过的,买置房产要离咱们府上近些才好。”

 

  贾政像一下子得了救似的,脸上立马挂了笑容,说道:“这个自然是好,不过这也要等他回过他主子或者南安郡王才能定下吧。”

  吴新登道:“不用,林元说,他家良大爷吩咐过,一切事情只要问明林姑娘作主。我想,林姑娘会有什么不愿意的。”

  主仆四人正说着林府买房产的事,周瑞进来道:“林府买咱家西院的事,林元去问过了林姑娘,姑娘说很好,只不知老爷的意思?林元要小的进来请问一声。”

  贾政道:“好吧,既然是林姑娘拿的主意,也不必拘定原价,随分便了。”他这意思,一则两家是亲戚,一则使了黛玉的叶子金。

  贾琏的反应却不同,听了贾政的话,怕房价要少了,急道:“依理说来,表弟表妹要住,就该白送他住。不过,他家既然要买房子,买谁的都得买,就核个价卖给他。这价钱吗……”看看贾政的脸色,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便放着胆子说道:“这房价自然也不必拘定,但这原价只是个半价。总共正杂房子一百几十间,后面那一大片空地,再建一座大观园还有余,平地造这么高大富丽的房子,还不得三四万两银子。只因这宅院靠着咱们两府里太近,没有人要罢了。我看这事就由吴新登去办吧,先陪着林元进去看看房子和地产再议价。”

  贾政点点头,又嘱咐了一句:“看过以后,就由着林元还价吧,他说多少就多少。,你就酌情办去吧。”

  贾琏应了一声“是!”

  贾政却又忧从中来:“房子卖了,进项是有了,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还得打点年关用的银子。”

  吴新登道:“从前咱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林府在这京城里还有银楼和钱庄呢。东大街福源号,西大街宝丰号,都是京城里有名的钱庄。林元说,只要老爷准了,他马上先送过一万两定钱。”

  听吴新登讲起林家在京的两处钱庄,贾政惊异地叹道:“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

 

  贾琏道:“自从姑老爷谢世,咱们两家也没有什么往来。我们现在还使着福源号的银子呢,竟不知那是林府的钱庄。”

  贾政慨叹不已。

  吴新登领着林元看过了房子,林元过来回了黛玉:“这房子紧挨着大观园,就在这潇湘馆对面粉墙那边。本是三进院落,却因势造成个品字形。前院南北向,后边是东西两院,三个四合院,绕抱于林木丛中,可以建造一个比这大观园更别致的福地洞天。”

  “福地洞天”四个字,触动了林黛玉那根学道修仙的神经,失口问道:“能在那曲径通幽处建一所道观吗?”

  林元听了,一愣神,不知姑娘是什么意思,不好回话。黛玉马上意识到,这种话是不该对林元说的,也没到该说的时候,就遮掩道:“这府里不是有个栊翠庵吗,咱们那边则不妨修个什么观。”

  林元道:“小的想过,明年开春从南方请人仿隋园的模式设计个图样。”

  黛玉又问:“房价多少?”

  林元道:“起初,府里的琏二爷说不要钱,白送给大爷和姑娘住。小的坚持议价,他们就叫我定价。我估算,这地亩加上一百多间房子,房子的用料也是上等的,三四万两是值的。两家是至亲,姑娘又在人家住了多年,如今咱们这样的家业,也不在乎这几万两银子,就回了他六万两,先交一万两定钱。至于他家在咱们福源号贷的五千两银子,作为贺年的礼钱送过去。”

 

  黛玉明白,这是林元见到贾府的穷酸,诚心要救济救济,也是一番帮扶的意思,就点头微笑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很好。”

  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地感叹起贾府的颓势道:“花完了这六万五千两,以后再花什么呢?”

  黛玉叫林元写了家书,把置买贾府后院的事,派人骑快马报告林良玉。                                                          

                                    

 

这也是今非昔比嘛 

  回过黛玉后,林元信守诺言,第二天先送上一万两定金,第三天就和贾府管家立契,当场交付了剩下的五万两。这,一是他亲眼见到贾府在债主面前的窘相,一是他也急着在林良玉到京之前把新宅第修缮一新。

  交割完毕,就先装修府门:金朱墨基调的门脸儿,火漆金钉的双扇大门,一对鎏金兽头扣着金环。左右摆着一对滚绣球的石狮子,一对两肋生火的玉麒麟;金字红地的匾额隶书“林府”两个大字;新添了上马石、拴马桩;重砌了花岗岩的石阶,正门双排汉白玉的高栏杆,左右角门汉白玉的低栏。虽然这时的林府还没有多少人出入,但气派不减:白马红缨,红马金鞍,彩色鲜艳;毡轿、尼子轿、彩车、玻璃车,依次摆放;无论站门的、赶车的、抬轿的、跟班的,选壮的,挑俊的,穿绸缎,着细软,衣帽齐整,人人精神,个个活泼。这气派,势压贾府。这样的气派林元还不满意,又把原任两广总督、两淮盐运使的官司条子也挂起来。

  先把门面擎起来,然后精修宅院。

  修宅院不像装饰门面那么简单。林元先找画工绘制了画稿,拿了画稿去请示黛玉。

  黛玉看这画稿,一府三院,品字式坐落着三个口字;第一个口字是前院,埀花门接游廊,东西两院以两个口字托起正房。

  前院是人多众聚之处,以富丽和庄严为基调,把左右门房的花槅窗换下,一色是新上的明亮的玻璃门窗;把原来的三丈三尺的福字影壁拆除,以假山石林当路;奇石嶙嶙,千姿百态;双鹤栖于潺潺流水溪畔。大厅前,绿草茵茵,驯鹿漫游其中。左一带,内外客厅,碧梧桐齐排儿挺立;右一带,内外书房,修竹新篁,疏影淡荫。这一切,是林元揣摸着黛玉的性格、爱好设计的,一派与贾府的官气绝然不同的南方园林风情。

  后院是内宅,室内空着,等待主人亲临布置,林元专在门窗、檐壁、梁柱上下工夫。该雕的雕,玲珑剔透;该刻的刻,刻工精细;该画的画,花鸟山水,栩栩如生。

  林元知道,小主人林良玉年底以前是定准要到京的,该准备的,一切准备停当。安置好主人的厅房之后,又把内外账房、库房、大小厨房、仆人住的下房、马槽等,色色派定,置办了应用的铺垫、陈设、家具,又买了本地人双男女十几房仆妇,粗细分工,各司其责。这林元老人,用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把一座冷落的门户,一时间运转得阔绰起来,比荣宁两府更加富丽了。

  贾府的管家和仆人们,见上头有了这宗房价,不愁过年的费用了,也心宽起来。话也多了,就纷纷议论着:

  “年是好过的了,只怕过了年又得拉起饥荒。”

  “你看林府这等兴旺,将来林姑娘配了宝二爷,分他一半也有千万的家私了。”

  “只怕这位林姑娘比琏二奶奶还要厉害,你看,她把林大爷支使得滴溜溜转,像个小孩子一样。”

  “按理说这府里也该有个擎天柱擎擎门户,只是,如果林姑娘管起家来,咱们不但难伺候,钱也要少赚了。”

  “你老人家还缺从府里赚的几个钱吗?只怕是苦了咱们兄弟呢。”

  自从林元来京,黛玉心里不胜欢喜。尤其是紫鹃和晴雯,听老妈子们夸说林府的气派,特意到林府门前去看了一番,回来在黛玉面前,描一番,绘一番,添油加醋地夸一番,黛玉听了,比吃人参养荣丸还灵效。不但病好多了,倍觉身轻体快,只指望哥哥早到来,两人痛哭一场,祭奠父母一番,了却了心愿:“他干他的功名,我修我的仙道。”

  年三十晚上,贾府和往年一样,按多年的老规矩,在宁国府祭祖、摆家宴。老太太在世时,因她图清静,只参加祭拜,不参加宁国府摆的家宴,送两桌酒席到荣国府,她请些女眷陪着同乐。如今老太太不在了,大家就都在宁国府夜宴。因为贾政吩咐过,黛玉不必过来走动,为了让黛玉安静养病,别的姊妹也要等过了年初一才到潇湘馆来。宝钗便先差了莺儿等过来道贺新年,黛玉就也差了紫鹃过去。

  除夕夜里,在宁国府正厅大堂里摆家宴,两府老老少少,上上下下,百十口人都在,紫鹃一个丫头进去,也没人留意。可偏偏贾宝玉眼尖,一见紫鹃,惊喜极了。这紫鹃也乖巧,大年三十净拣吉利话儿说,先替黛玉向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等叩头道贺过年之喜,又走到宝玉前面也说了一句:“林姑娘道贺宝二爷新年好!”

 

  只这一声“新年好”,原是紫鹃顺口编造的应景话,却把个宝玉乐的了不得,只可惜这紫鹃站也不站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走到别处去了。宝玉要拉住她,又怕贾政呵斥;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像是犯了疯病似的。

  夫人见宝玉这般光景,早就猜到八九分,知道他是为了紫鹃而癫狂,但当着贾政的面,只得替他遮饰道:“你看你,喝不上几盅酒就醉了。”

  紫鹃回到潇湘馆,向黛玉讲了到内堂贺年的情形。

  黛玉道:“大年晚上,你们姐妹几个也要乐和乐和!”便吩咐紫鹃和晴雯,叫来了老婆子、小丫头们,在外屋千般百样地玩了起来。

  黛玉看出了晴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却也不去管她们,只一个人在里间想着亡过的父母,想着在路上的哥哥。

  刚交半夜子时,忽听得震天的爆竹声响起来,骇得众人一哄儿地跑到阁子上去望。

  紫鹃急奔回来告诉黛玉:“是咱们家新宅子里放鞭炮,比这府里还厉害多着呢!”

  说着,忙拿过林元新年前送来的红缎子紫貂大氅给黛玉披上,拉着黛玉到阁楼上去看望。

  这时,贾府的人也大多走出屋子,站到院子里观看,连王夫人和宝钗等人也都出来了。但见那边林家的新宅子:

  先是细鞭、花鞭、响鞭、十响一咕咚,鞭声连片,一刻也不间断;突然间,炮声震天,大红炮、紫烟炮、二踢脚、三音子,响声里夹着啸声,红光闪闪,照亮半边夜空,硝烟缭绕,弥漫着轻轻地飘过贾府来。

  霎时,鞭炮声嘎然而止。

  当人们躲着硝烟气味正要离开时,突然,刺耳的呼啸声中,一团火球升空,瞬间浮起一片彩云——有明白的,惊呼喊叫道:

  “放花了!”

  “放盒子了!”

  随着惊呼声,但见彩云中出现了种种影像。

  “看,这是唐僧取经!”

  “那孙猴子还抡着金箍棒呢!”

  “猪八戒的耳朵还会动哪!”

  影儿逐渐消逝了,天空暗了,黑了。接着又是一声呼啸,另一片彩云飞起,现出八仙过海的影像。

  人们欢呼着:“看哪,八仙过海!”

  接着,鲤鱼跳龙门、哪吒闹海、刘海戏金蝉……一曲接一曲,整套故事影像中还夹着蜈蚣、蝴蝶、鹞鹰……种种单影子。四六二十四个盒子,整整放了两个时辰。

 

  那贾府虽然豪华,但府中很少有人看见过放盒子的。因为贾府正兴旺时,王熙凤当家,不玩这个,她只准备着各色各样的赌博,什么牌局、骰子局、宝局之类的耍钱之物。如今家道败落了,更是玩不起放彩盒子这种文明庆典了。

  林府这半夜的鞭炮盒子,不但震惊了贾府的丫头、小子、媳妇、老婆子,也惊动了赖大、周瑞、吴登新那样贾府的大管家,就是那贾琏也不无感慨地对贾政述说着:“好家伙,这林元也真敢花钱,别的不说,就这二十四个盒子,一个盒子至少得五十两银子,二五一十、四五二十、一千二百多两银子,放炮、放花玩了!”

  贾政叹道:“这也是今非昔比么!”这话,是指林家还是指贾府?只有他自己明白。

  黛玉料定,这是林元的一番特意的布置。

  虽然她也知道这要用上千两银子,但这响动使她心里很舒服,应了她争胜好强的向上心。

  她感谢林元:

  “也不枉祖父、父亲留下这个人,帮助哥哥起了这番事业。”

  想到这里,更是暗自欢喜。        

 

此时无声胜有声(1)

   大年初一早上,黛玉叫紫鹃、晴雯摆上香案,拜了亡过的父母,又虔诚地拜了太上老君,拜了吕祖。紫鹃、晴雯和众老婆子、小丫头,也都给黛玉磕了头。随后,林元领着南边来的和新买的众家人,以及京城里两家银楼掌柜的,过来给黛玉磕了头。

  众人走后,黛玉道:“紫鹃,你同晴雯去到上头各房里替我道贺,就说我依了老爷、太太的吩咐,就不过去拜年了。你呢,去去便回来,让晴雯各处逛逛去。”

 

  这话,本是黛玉体谅晴雯的意思。可晴雯怕黛玉这里面藏着什么哑谜,便说道:“紫鹃一个人去就够了,我懒得走。”

  黛玉笑了笑:“自从回生以来,你还没出去过,趁着新年吉日,也该各处走走。”紫鹃拉着她走了。

  紫鹃、晴雯来到上房,夫人、李纨、宝钗、惜春、喜鸾等正要坐车上家庙。两人上前道了贺,行了礼。夫人见她二人来了,心里很欢喜,就低头凑到紫鹃耳边,悄语着,要她拉着晴雯去看宝玉。

  两人刚刚走到宝钗的房门外,只见雪雁轻手轻脚地迎出来,摇着手,低声说道:“二奶奶往上头去了,宝二爷还睡着呢。”

  紫鹃和晴雯本来就厌恶雪雁,一见她这样,傲气地转身一同回去了。

  年前,黛玉就和惜春约好了,从正月初一起,每逢初一、十五由惜春给黛玉讲道,所以惜春就早早地来到潇湘馆。

  今天讲第一课:道家的节日。惜春从订鬼的故事讲起,解说桃符、门神的来历,接着历数道家的节日:正月初八是敬八仙节,正月初九是玉皇大帝生日,正月十九是长春真人生日,二月十五是太上老君生日,三月初三蟠桃会,是王母娘娘的生日……这些个节日大多是黛玉不知道的,听得入迷了。惜春还带来了道家的经籍《云笈七签》,还有那《五岳真形图》,黛玉看得出神入化。这时,黛玉觉得紫鹃和晴雯在身边出出入入,有些分神,便对她俩说道:“大年初一,这里又没有什么事,你们只管随意到园子里走走去,和姐妹们玩玩。”

  两个人知道,这是嫌她俩影响的意思,就都躲了出去。

  出去没多久,紫鹃怕黛玉有事没人伺候,就一个人先回来了。晴雯留在园子里,也无心各处看什么,只想到怡红院去,看看自己临死前被撵出去的地方。于是便从假山腰穿到稻香村,沿着曲曲弯弯的篱笆走过来。

 

  走进怡红院,忽然想起撕扇子的事。往事种种,一齐涌上心头,想起了她和宝玉的情意,心头上恍恍的,眼仁儿酸酸的。慢慢地走上台阶,掀开软帘走了进去。如今宝玉虽然不住在这儿了,可当年的床帐、家具、摆设、玩物依然如故,触景生情,泪眼蒙蒙地呆坐在她当年的卧床上。

  紫鹃和晴雯刚刚走,宝玉就醒了。问道:“多早晚了?”

  雪雁道:“日头照到院子里了。”

  “谁来过?”

  “紫鹃和晴雯刚来过。”

  宝玉本来是和衣睡着的,听见晴雯两个字,就一骨碌坐起来道:“晴雯呢?”

  雪雁道:“知道二爷没有醒,就回园子里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

  宝玉听说是刚走,不管三七二十一,也顾不得戴暖帽,起身追出来,一直追进园子里,定要追上晴雯。

  追到了怡红院,远远地望见晴雯,正掀着软帘进去了。宝玉就舍命地奔上台阶,也掀帘跟进来。

  晴雯回头一看,见是宝玉,一时惊呆得说不出话来,就拉着宝玉在镜屏旁边大红锦绒软椅上坐下来。

  宝玉跑的急了,喘嘘嘘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头扎在晴雯的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拉着晴雯的手,揭起自己身上的红绫袄给她看。

 

  晴雯看见了她当年送给宝玉的贴身小袄,眼泪像流水似的,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宝玉咽咽地说道:“你说,你担了个虚名儿,咱们,不还是又见了面的……”紧紧的搂抱在一起……

  此时无声胜有声,两人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声。

  此时,此刻,此情,谁也不想用语言来破坏这拥抱着的静谧中的甜蜜;这霎那间,从两胸、双腮、甜唇和指尖儿传递着的忘情的情,使得两人忘了一切,也不顾一切了。

  这时,怡红院门外正大呼小叫着:

  “眼看着宝二爷往这边来了!”

  “这个二爷实在要急死个人,跑到哪儿去了。”

  “宝二爷!……”

  但这呼叫声声,似乎未曾入于他俩人的耳畔,依然在紧紧地搂抱着。

  直到寻人的人闯进来,惊慌中的晴雯,连忙推开宝玉,旋风似的从后门飞走了——像一只被猎犬赶起的山鸡,扑拉拉地惊飞了:恨别鸟惊心。

  宝玉像丢了魂儿似的,被玉钏儿、莺儿、麝月、彩屏,四个人像押解犯人似的拉回宝钗房中。

  夫人回来,玉钏儿对她说了,她安慰宝玉道:“晴雯来看你,见你睡着,就先回去了,原是要等你醒了再来的。”

  夫人抱怨玉钏儿和莺儿等人道:

  “明知道他俩在里边,就不能在外边等着,急什么!” 

 

     

 

此时无声胜有声(2) 

  宝玉回想起见晴雯的事,欢喜也欢喜不过,懊恼也懊恼不过。

  从前搂抱着像一个人儿似的作了生离死别,今天刚和晴雯甜蜜得像一个人儿似的,就被冲散了,心中遗恨憾憾。想起他们拥抱之后,接下来就要办的那件事,又后悔自己不该搂抱那么长的时间。

  想得出了神,伤心极了,眼里不住地落下泪来,直落到红绫袄上,不知不觉间把个袄襟湿了一大片。

  麝月走过来瞧见,连忙解劝。宝玉就埋怨起麝月来:

  “莺儿那小蹄子,吃酸醋,她恨不能不让我和晴雯在一起。你呢,你和晴雯俩相好,就是不可怜我,也该可怜可怜晴雯,让我们俩多亲热一会儿。这可倒好,两人的胸脯儿还没贴热,就被你们冲散了。”

  麝月辩解道:“只见你一个人进了怡红院,谁知道里边还有个晴雯呢。再说来,你俩见面,亲亲抱抱也就行了。若是再多一会儿,还不又要作出那种事来,大晴白日的,若被别人撞见了,像什么样子。这要叫老爷知道了,不但要打碎你的屁股,说不定还要把你那个惹祸的东西也给剪掉呢。”

  宝玉道:“老爷不进园子,太太知道了也不会声张。好姐姐,你去把晴雯给我约了来,就在怡红院见面。”

  说着,走到镜台边,寻了一把剪子,将那半边泪痕斑斑的红绫袄襟铰下来,交给了麝月,又一五一十地对麝月讲了他和晴雯换棉袄的往事:“晴雯和你、和袭人一样,都和我好,可晴雯一个人受冤屈了。她带着病被赶出府门,我心里怎么能忍受得了呢?我偷偷的一个人去看她,见她睡在一领芦席上,我含着泪,轻轻把她唤醒。她一把攥住我的手,哽咽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我只道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见她如此,眼泪直流下来,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趁着没人,都告诉我。’她呜咽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自己知道,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该到那阴曹地府去了。’她任凭泪水滚流着,把手伸到嘴里,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那葱管儿一般的指甲,齐根儿咬下,拉着我的手,把指甲儿放在我的手心里,又把我五指拳上,两手紧紧地攥着。她见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紧攥着她的指甲时,又挣扎着脱下贴身穿的红绫小袄儿,正要抖擞着要披到我身上,可她虚弱的身子早喘成一团。我一面搂住她,一面解开外衣,把自己贴身的袄儿脱下,披到她身上。她喘息了半响,让我拉她坐起来,拖着胳膊,伸上袖子,穿上我的小袄儿。这时我把她轻轻放躺在褥子上,拉上被,轻轻的盖上,然后把她的指甲放进荷包,揣进身穿着的她那红绫袄的衣兜里。看起来,她比前安详得多了,悲泣着对我说:‘你快回去吧,这里哪是你来的地方。今天你这一来,我就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这就是晴雯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说罢,宝玉神色激动地央告麝月,觑个方便,把这袄襟交给晴雯:“你告诉她,她临死咬下的指甲,我时刻带在身上;她给我的这件小红袄,还穿在我身上;我想她时泪湿袄襟,你送给她看看,她的心里若是还有我这个人呢,就多来看看我。”

  麝月被宝玉说得直揉眼睛,被感动了,点着头把红绫袄襟接过来,袖着就往潇湘馆去了。

  麝月来到潇湘馆,见挤满一屋子人,就扯个谎,编个理由拉了晴雯出来。两人刚出来,正要找个说知心话的地方,里边林姑娘又急着喊晴雯。麝月等了好些时候也不见晴雯出来,她怕宝玉等急了,仍旧袖了那袄襟转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宝玉。

  宝玉道:“左右这边也没有事,你就过去,瞅着空儿交给晴雯,说我等她的回话呢。”

 

  麝月被宝玉逼得没有法儿,只好又回到潇湘馆。这时,潇湘馆里不但原班人未散,反倒一伙一伙地斗起牌玩了,连紫鹃、晴雯也都入局玩起来。

  这麝月,走回来,转回去,一整天总没找到和晴雯说私话的机会。等潇湘馆那边清静下来,晴雯闲着时,麝月这边却又忙了起来,不是夫人叫她干什么,便是宝钗吩咐她找东西,平儿等人还拉着她出去走走玩玩。那宝玉正有这样紧要的事等着她去办,偏偏在这时候她的事情反倒多起来。

  麝月生怕来来去去把这片红绫袄襟弄丢了,找了一双绉纱灰鼠小袖,把袄片儿紧紧地套在袖口里,一片心地要给宝玉递送红袄襟,传心里话,约定幽会时间。

  宝玉正像热锅台上爬着的蚂蚁,焦心急肺地等待着和晴雯见面,碰巧,急中出了慢事儿,北静王派人来请,请他到王府小宴。宝玉不得不把这红绫袄襟的事暂时放下。

  待到后半晌。宝玉从北静王府回来,向贾政回了北靖王在酒席间询问贾府的那些话,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房中。

  刚进门,麝月便笑吟吟地把右手向上一举道:“看,我这袖子空了!”宝玉就知道,是晴雯有了回信了,一身的疲劳和烦恼,早飞上九天云外了,急拉着麝月问道:“她是怎么说的?”

 

  麝月道:“她说,‘我原是要同宝二爷说几句话儿亲热亲热的,看见你们闯进来,我就急着走了。’我就把那红绫袄襟拿出来给他瞧。我说,二爷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情,你自己瞧瞧吧!她看了那泪渍的袄襟,就哭着说,‘我的小祖宗,这是何苦呢!’就把袄襟放进袖子里去了。我也把你总是随身带着指甲的事告诉了她,她点着头,哭得像泪人儿似的,说不出话来了。”

  宝玉呆呆地听着,麝月继续说道:“我问晴雯,尽管林姑娘这么着,那么着,难道你再也没办法了?怎么想个办法使你俩见见呢。晴雯说:‘你就告诉二爷,叫他千万别过来,别招惹了林姑娘。叫他单等林姑娘睡晌觉时,只看潇湘馆花门上插根竹枝儿,他就到怡红院等我。”

  方才还是泥塑呆人的贾宝玉,听了这消息,立即又活了,手舞足蹈起来,不住地称谢慰劳麝月。

  从此,贾宝玉就常和晴雯在怡红院里私会。

  从这时起,潇湘馆里的三个人,不同从前了:黛玉的心坚了,紫鹃的心软了,晴雯的心变了。晴雯想,要么就来实的,动真的,再也不担那个虚名。

 

 

潇湘女初逞经纬才 

  过不多日,黛玉接到良玉哥哥在半路上回的信,说和他同行的好友姜景星病在路上,要迟些日子才能进京。信中千叮万嘱,说林元年纪大了,这个家的一切,要妹妹做主。

 

  接到林良玉的来信,林黛玉着实地为难了好几天。起初她想:“一个女孩儿家,屋门不出,大门不迈,那里知道外边的那许多事,这家事可怎么个管法?再说,俺林家的账房,经理起来比王熙凤当年经理荣国府,还要麻烦得多呢。荣国府不过是田亩、人情、家用。而今俺这林府,宅第新建造,要添加人丁,置办什物,定立章程;至于产业,四县庄田,水路营运,商号,钱庄,家人,店伙,多头多绪,经理起来,实在烦难。我只不过从书本上看过些经济之道和世情人事,也没实地见过,没经手办过,这管家理财,谈何容易!凤辣子那么能干,也没把个荣府管好,反而弄得百孔千疮,上下怨恨;若不是管这个家,她哪里就会早早地死去,落得这么惨的下场!”

  再一想:“哥哥还没到来,我不管谁管呢;就是来了,他还要在官场里活动,这家务事,他哪里顾的上呢。”

 

  又一想:“那凤辣子弄坏了家,弄坏了自己,都因她有私心,捞外快、拉官司、放印子钱;我呢,管我自己的家,没半点私心,凭力量去做去,怕什么!”想来想去,莫可奈何,黛玉只得在外间堂屋内,摆设个账房,经理着总账总目,接待家人。

  这日,黛玉正在批着账簿,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平儿、喜鸾几个人一同进来。黛玉便丢下家事,迎接她们进了里屋。夫人见堂屋桌上堆着账簿,穿堂里又有人在等候着,便道:“大姑娘,你若不嫌弃我们,就尽着先把事情办完,你若搁下正事不办,我就只得同你姨妈和你姐妹们都回去。”

  黛玉不肯,这薛姨妈就张罗着要往回走,慌得黛玉道:“既然姨妈和舅太太这么吩咐着,大嫂子便替我做个主,先陪着两位老人家喝茶、说说话儿,我去去就来。”便吩咐紫鹃和晴雯:“把新送来的扬州绿沏上,请姨妈和舅太太品尝我们家乡维扬茶的味道。”

  李纨说:“这就是了,你只管办你的事情,办完了快来。”

  黛玉便到中堂坐下,单叫林元进来。

  林元连忙走上前,在旁边立着。

  黛玉道:“接连几日的总账,我通看了。你这么大年纪,管得清清楚楚,有头有尾,又有些运动算计,很是得体,难为你了”。

  说到这里,黛玉略停片刻,抬起头来,面带亲切的微笑道:“只是你手下那几处的副手,人虽朴实,可这才分却副不上你呢。”

  她见林元并无敏感的反应,便又继续说道:“你看湖南、广东的帐目,这旧有、新收、开除、实存是四注,怎么倒像州县衙门报条似的,一笔流水账!再则,京城的两家钱庄、银楼和那民间营运的事,早上不知午间的行情,这个月预见不到下个月,怎么能呆到这样的!特别是那银楼和钱庄,要有专人管换数。这换数是大有讲究的,新钱旧钱、大钱小钱,换数随行就市,涨落不定,略一疏忽,招致人为的亏损。再有,时下旧钱通行,家里的仆妇丫头小子们的月例,一律发旧钱。旧钱两千一吊,他们花着方便。仆妇丫头小子们的月例钱,按等发放,但等差不要太大了。”

  林元听到这里,心底有些触动,面露羞色。

  黛玉怕自己言重了,就换了口吻道:“你老人家一辈子忠肝义胆,尽心竭力,如今上了年纪,没个能干的副手帮辅你,就是累坏了,你也招架不住的,可不可以把南边得力的帮手招来,你也省些心思。听说你的儿子、媳妇也很是干练,招进京来,一则帮衬着你,一则也有人照看着你老人家。”

  林元听了,揉揉眼跪下去磕个头道:“小的也当不起姑娘的夸,姑娘教训的很是。”

  黛玉忙叫紫鹃把林元扶起,接着说道:“咱们家的事情很多,摊子也很大,你还亲自干那些起手的苦营生干什么。虽说这是你老人家不忘本的意思,可毕竟咱这家业与起手时不同了。我给你拿个主意,今后你只要‘单坐庄,不行走’,你只管总发总收,余下那些,让副手去奔走。至于南边的田亩,招人住房种地,既要使他们按数交租,又要使他们有居有食。再存个仓廒,储些粮米,也另外积存些银子,预备着荒年抚恤,不论南北家乡,如有水火灾病、死散流离的人,遇见的就帮扶些。多做些济危解困的好事,千万别招致为富不仁的骂声。”

  林元听了,心里很服,便道:“小的活了这么些年纪,从没听见过这样的教训,以后就这么办起来。”

  黛玉道:“各路的路数也多,行当不同,要立不同的规章;要各自立了总账,逐日逐月,出有出总,入有入总,都总着半年一清算就完了。

  黛玉见林元听得很认真,一时兴奋,就指着面前的一把椅子道:“你老人家先坐下,今儿咱们爷俩好好说说这治家理财之道。”

 

  林元顺从地坐下之后,黛玉就引经据典地说开了:“孔子说:‘为政在人’。他在《中庸》一书中说:‘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我方才讲的,你的下手配不上你,就是这个意思。你一定要找几个配得上你的帮手。你总掌一切,他们分管各业。这理财之道,贾府就是……”

  她想说“贾府就是个活样板”,怕屋里的夫人听到,就停住了,改口说道:“古人给我留下了很多的教导。两千年前在秦国变法的商鞅,他在《商君书》里讲了很多经营理财之道。我记得他在《画策》篇中说:增加财富之道,要之是‘入多而出寡’。他的这个‘入多’和‘出寡’,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上上之策,咱们可要牢牢地记住呀!”

  林元道:“小的一定牢记着。虽说小的也懂得节用的道理,但除夕之夜放烟火的事,今后得免则免了。”

  黛玉笑了,知道林元误会她的话了,以为是在批评他春节放盒子,浪费钱财。就解释道:“你老人家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春节放盒子,花费个千八百两银子,对咱家来说,还是‘出寡’嘛。再说,这番举动,使全京城的人从此知道姑苏林运台的家进京了,老爷在天之灵看到了也会开心得意的,也会夸奖你老人家的。”

 

  针对着林元的误会,黛玉作了解释,老人放心了,她继续说道:“孔子的弟子子夏,向他的老师叩问理财之道。孔子回答他两句话:‘无欲速,无见小事’、‘欲速,则不达;见小事,则大事不成’。如果计较放烟火那几个小钱,怎么能招揽大生意呢。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京城可不是扬州,藏龙卧虎,咱们家业大了,竞争者自然也多了,在竞争中,要牢记荀子在《大略》篇中说的那句话:‘无用吾之所短,遇人之所长。’”

 

  黛玉说到这里,见林元心服的频频点头,就换了话题:“你老人家经的多,见的广,也不必要我多说什么。我呢,一个女孩儿家,没经过世面,只不过从书本上得到点一知半解,所以,我的话,你也不必尽听,你老人家斟酌着办就是了。”

  林元道:“姑娘的话,条理分明,小的敬佩。”

  黛玉取过一摞账簿,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些账我都看过,批过了,你就领回去。给大爷的回信,也写好了,你尽快发了出去罢。”

 林元站起身来,一总领去,带着那两个副手,出了潇湘馆。

  这里屋的夫人、薛姨妈等人,方才还在议论着维扬绿茶的清淡,如今听得呆了。各自暗想道:“只知黛玉聪明精细,善于诗词翰墨,哪里知道她胸中竟有这许多经纬才情,比起凤姐来,真是地别天悬一般。”众人频频点头,交口称赞。

  薛宝钗更是服她对林元说的体恤下人和扶贫济困的那番议论:“只道她尖酸刻薄,哪知那是她寄人篱下不得意时的一种激愤,原来她是个心存仁义的。”听了黛玉引经据典讲古人理财之道,她惊呆了:“这《商君书》《论语》《荀子》我也读过,怎么就没留心她说的这些呢?”想到这里,宝钗有些内疚了:“平时光以为她只看闲书,以为她迷恋着《西厢记》《牡丹亭》那种卿卿我我的情爱,哪知她有齐家治国之才。”

  夫人则另是一种心情,又敬又爱又悔:“从前就没看透这位姑娘,荣府里若有这么个人把持着,总不至落到连年账都会不起的地步。听她这番吩咐,哪像凤姐儿,招财搅势、惹官司、放利债,弄得一败涂地。怪不得宝玉那么迷恋她,连老太太和老爷也没看出她的底细来。”

  众人正自想着,暗夸着,黛玉慢慢地进来,见众人沉默着,就笑着说道:“姨妈、舅太太,多怠慢了。嫂子和姊妹们怎么不说说话儿?”

  薛姨妈笑道:“我们听着也长了好些学问,那里还有讲话的工夫呢。”

  夫人道:“咱们都不知大姑娘胸中有这样的经纬。”

  黛玉笑道:“姨妈、舅太太不要笑话了,还有大嫂子和宝姐姐,也顺着笑话我,一个女孩儿家懂什么。”

  宝钗笑道:“你看她,好一个谦谦君子呢。”

                                        

 

薛姨妈巧说违心话(1) 

  众人说了会儿闲话,夫人、宝钗、平儿、喜鸾都去了,只剩下薛姨妈和李纨。

  黛玉只希望她们早点去,好拉来惜春一同讲道。谁知她两人反倒没有走的意思,闲闲地坐下了。李纨一眼看到黛玉耳朵上戴的玉金鱼,就向薛姨妈讲起这个宝贝。

  薛姨妈要仔细看看,黛玉不好推辞,只得摘下来,递给李纨。紫鹃就送上一面显微镜,说道:“姨太太,大奶奶,用这个仔细瞧瞧更好看呢!”

  她两人就接过显微镜来,把玉金鱼衬在一块白绢子上,轮流地搭着看。这鱼儿原长只有三分,在显微镜下一照,倒有一尺多长,浑身淡金色,身上还有赤金的两行字,一面是“亦灵亦长,仙寿偕臧,”一面是“一度灾劫,二贯福禄,三跃云渊”,都是篆文。薛姨妈认不出,李纨便念给她听。

  正看着,惜春走来,叫一声林妹妹,黛玉便借着这个由子迎了出去,两个人就到吕祖像那边去了。

  薛姨妈看着玉金鱼,听着李纨念鱼身上的字,就议论开了:

  “看这宝贝鱼,我就想起宝玉那块玉来,也是一面两行字,一面三行字,意思通差不多;一个是手里攒出来的,一个是嘴里含出来的。这才叫金配玉、玉配金呢。我们宝丫头的那块金锁,到底是人工制造的,怎比得这天生的一对儿。依我说,咱们这样人家,因亲结亲,论什么谁大谁小,难得的是一床三好。”

  李纨听了,不敢驳,也不敢赞,只得含混其词地说道:“真个也奇怪呢。”

  紫鹃、晴雯听了,都点着头;两人心里也都暗想:“难得姨太太这么开明大方。”

  薛姨妈和李纨走后,惜春问起玉金鱼的事,也要看玉金鱼。紫鹃便借机把薛姨妈方才说的“金配玉、玉配金”,“不论谁大谁小”和那“一床三好”的话,一字不改地尽数说出来。黛玉原本也是听到了薛姨妈这番话的,心里虽烦,却装着没听见。这时由紫鹃嘴里当着她和惜春的面说出来,不由得红绯满面,怒目圆睁,从惜春手中夺过金鱼来,往地下一摔,转身又去寻东西来砸。慌得紫鹃和晴雯,一个哭着去拦住黛玉,一个哭着去拾金鱼,紫鹃扯住黛玉说道:“姑娘,凭怎样生气,也犯不着砸这个命根子!”

  黛玉气喘吁吁地道:“你们编造出这些胡言滥语,我还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急得惜春也再三劝起来:“林姐姐,你就是存心要各人走各人的路,也要留着你自己这个人呢。左右是人家的嘴说人家的话,爱说什么由她,依不依由你,这么生气做什么。《道德经》上不是说过吗,‘盛德若虚’,存不住这点闲气,哪里是成仙的肚量。”惜春这话,打动了黛玉:“既要修仙,没有个仙家的气质怎么行。”怒气消了大半。

三个人千言万语,像哄小孩子似的把玉金鱼给黛玉挂上。

薛姨妈从潇湘馆里出来,直奔上房,和王夫人说黛玉那个玉金鱼的事去了,自然也是借机说她那“一床三好”的话,表明了她对宝玉娶黛玉的支持。夫人听了很高兴,又把薛姨妈的话告诉了贾政。打发平儿、玉钏儿到潇湘馆去探听黛玉的动静,没想到,平儿和玉钏儿带回的却是黛玉要砸玉金鱼的话来。夫人闷闷不乐。

  玉钏儿又把这事告诉了莺儿;莺儿终究是宝钗陪嫁过来的贴心丫环,她要使宝玉知道黛玉已经绝情了,叫他死了那条心。就把黛玉砸金鱼的事,通通告诉了宝玉,宝玉吓得目瞪口呆。李纨来时,宝玉偷着问李纨,李纨说的和莺儿听玉钏儿说的一样。宝玉虽然有些扫兴,但他还是得意大于失意的。薛姨妈能亲口说出一床三好的话,那就是过了宝钗这一关,娶林妹妹已无阻拦了。至于林妹妹,他知道,不管她怎样使狠耍性子,老爷说了要办的事,谁敢不依,迟早是要依顺的,她能怎样!于是他回到屋里,等宝钗回来,想和她商量,请薛姨妈出个主意。

  这天晚上,贾宝玉强拉着薛宝钗,早早地上床安歇了,他用柔情蜜语说着感谢薛姨妈、感谢宝姐姐的话,感谢她们母女同情他,理解他对林妹妹的一片痴情。薛宝钗呢,心里烦着,面上忍着,但见宝玉为了她母亲的一句“一床三好”的话而忘乎所以——忘到顾不得和她办那种事的程度,心中也不免气愤,就半忍半恼地问道:“你娶了林妹妹,把我置于何地?”

  “你永远是姐姐,她依然是妹妹,我呢,是表弟也是表哥,这不就叫一床三好么。”

  宝钗羞恼地推他一把:“美的你,谁和你们俩睡在一张床上!”说着,转过身去,不理不睬。

  宝玉急从背后猴在宝钗身上,嘻嘻地道:“不在一张床上就轮流,一人一天。”说着,搬正了侧卧着的宝钗,翻身跨到她身上。宝钗奋力急推开道:“我问你……”

  “问什么?”宝玉被宝钗这从未有过的突如其来的推阻和问话惊住了,本能的反问了一句。

  “我问你,娶了林妹妹以后,还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不?”

  “和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他以为宝钗在诈他,企图蒙混。

  “那你时常一个人偷偷到怡红院去干什么?”

  “这不过是个不忘旧的意思。”他进行狡辩。

  “好一个不忘旧。是不忘旧居室,还是不忘旧情人?那个女人是谁?”

  宝玉无法隐瞒了,只得觍着脸承认:“那是晴雯。这算什么不三不四,她和莺儿一样,迟早是要圆房的。”

  “好,这个不算。我再问你,你昨儿个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男人,能不会会朋友吗?疑神疑鬼!”

  “怎么偏偏前天傅家的婆子来过,第二天你就出去了?我品察过,这已经多次了。是碰巧还是去赴傅秋芳姑娘之约呢?”宝玉一时无言回答,宝钗就接着问道:

  “你从回来以后,到秋枫里去过几次?”

  “什么秋枫里?”

  “秋风里你也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和琏二哥当年包养尤二姐一样,你在秋枫里租了房子,把乡下纺线的二姑娘包养起来。这是纸里包火的事,你认为还隐瞒得了吗?”

  “谁告诉你的?”

  “这不用你管!我眼不见其情,可耳能听其事。尤二姐是甘心给琏二哥做小的,情有可原,可你呢,把一个村姑包养起来。你走失了,你二哥就替你养着她。如今你回来了,兄弟二人走一条路,守着同一个女人。这算是什么体面事呢!”

  贾宝玉怔怔地听着,心中捉摸着:“这件事她怎么都知道呢?谁告诉她的?”他猜到了:“是薛蝌。薛蟠是不会对她说的。”

  缺德事的把柄被捉住了,他想狡辩也无言可辩了,起身吹灭了灯,把羞愧的脸藏在黑暗之中。

                      

薛姨妈巧说违心话(2) 

  薛宝钗不是那种得理不让人的女人,何况她对于贾宝玉既无可奈何,又怕这个色鬼中的巨魔老羞成怒,不待他发作,先施安抚。她把蹬开的被角朝宝玉身上拉一拉,齐胸盖住了。从被中搂着宝玉道:“我的这番话,无非是要你一个改字。你若不改了,有什么脸儿娶林妹妹呢?”说罢,又搂紧了一下,脸儿也贴得近了些。

 

  这柔情温语也真灵验,如罪犯获释般的贾宝玉,连声称是,口吐一串儿改字:“改,改,改!”

  “真的?”

  “真的。”

  “再不到傅秋芳那儿去了?”

  “不去了!”

  “那好,明天我吩咐门上人,以后不许傅家的人直接上来见你,来人要先通报我,听我的吩咐。”

  “你不怕麻烦就由着你。”

  “那秋枫里那个人呢?”

  “我不再去就是了。”

  “不,把那里租的房子退掉,我出五十两私房钱,送那个姑娘回家。”

  “由着琏二哥去办吧!女人家怎么插得上手。”

  “这不用你管,只要你肯改,我自会吩派人去办的。”

  “随你的便。”

  “可不许反悔,不准再犯老病,若不然我只得全都告诉林妹妹了。”

  “全改了还不行吗!”

  “全改?有一件你能改吗?”

  “什么?”

  宝钗贴着他耳朵,诡秘地悄声说道:“和北静王……”

  他坚决否认众人猜测的他和北静王搞同性恋的事。对这种事,解释不清,他索性不去解释,只骂了一声:“小烂蹄子,我叫你瞎乱猜!”翻身压在她身,她也毫无拒意地接受着。只听宝玉说了声:“这东西是干那个用的吗”,接下去便是另一种动作,另一种声音了。

  贾宝玉霎时性起,本想大动大作一番,使她连连高潮。那曾想,他一想起多日不见的小乔,便骨软筋松,忍不住早瘫软下来,连宝钗也觉得意外,不知“他今儿个是怎么的了?”

  原来,贾宝玉想起的那个小乔,是北静王的小妾,生得娇美柔媚,是王府的第一美人,王爷的心爱宠妾。这位北静王水溶,从幼时就爱听啖桃、断袖之类的龙阳故事,素有男癖,好小官胜过娇妾美女。他被贾宝玉的男性美所诱惑,宝玉也和他癖好相同,两人一见钟情——他俩初次相见,是在路祭秦可卿的彩棚里,北静王指名要见“那位衔玉而诞者。”不见则已,一见动心:“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便假做关怀的样子,以王爷的身份当着贾政的面,邀请贾宝玉到王府:“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内众名士不弃,凡来都者,未有不垂青目的,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谈会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那贾宝玉也素闻北静王才貌俱全,风流跌宕;耳闻不如眼见,见那北静王,“面如美玉,目似明星”,顷刻间便爱上了这位秀丽的人物。路祭后第三天,贾政派宝玉到北静府去谢恩,北静王赠给宝玉一部名叫《桃花影》的小说,回家一看,知是写魏玉卿为了私通心爱的晚娘,而献出自身供晚娘的丈夫玩后庭之花的故事。宝玉读后,会心地笑了笑,第二天,到书铺买了一部《春灯闹》小说,回赠北静王。北静王早已看过此书,写的是大学士姚子昂,用自己的爱妾蕙娘作交换,和真楚玉玩龙阳的故事。北静王见到贾宝玉的回赠,当即派人,拿着郡王的帖子,请宝玉小酌。从此,一来二去,两人成交了。因此,每当想起小乔那些宫廷传授的房中秘术,想起她玩的那些“花开蝶恋”、“野渡横舟”、“驻马扳鞍”、“暗撞金钟”……种种奇姿异式,顿时魂散魄销。

  人得喜事精神爽。贾宝玉有了薛姨妈“一床三好”这句话,愁绪减了一半,另一半则只剩下林黛玉的负气与执拗了。

  早饭后,他决心不出门,不去秋枫里,不赴傅秋芳之约,做出个改了的样子给薛宝钗看,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着《白生三妙传》、《天缘奇遇记》等艳情小说,正在惋惜自己得不到奇遇时,麝月忽然走进来,悄悄地附在宝玉耳朵上说道:“花门上又有了竹枝儿了!”

 

  宝玉听说潇湘馆花门上插了竹枝,知道这是晴雯约他到怡红院去私会,就没命地跑进大观园来,麝月也在暗中紧紧地跟着他。谁知,当宝玉赶到大观园时,远远地望见,潇湘馆的门口有些异样,不但没有什么竹枝儿,只见一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出出进进,比平时还忙乱。

  宝玉正在诧异,见麝月随后也到了,就埋怨起来,说麝月撒谎。麝月说:“我怎么能撒谎呢,想是那里临时出了什么变故。我去看看。”

  说着,装着办事的样子,走过去探听,这才知道,原来是林良玉到了,先着人给黛玉送信儿来。晴雯自知此时此刻是不敢离开半步的,便把插上的竹枝拿下来了。

     

 

拿女儿换媳妇(1) 

  林良玉有一位同窗好友,姓姜名景星,此人也是世家子弟,与林良玉同榜中了举人,又一同进京准备春试。林良玉看中了姜景星的人品才貌,一心一意要等进京后禀知舅舅,把黛玉妹妹嫁给他,了却一番心愿,也尽了自己的孝心。

  到京之后,林良玉先安置了姜景星,在自家的新宅子里住下,立刻前往贾府。先去叩拜大舅贾赦,贾赦不在家,拜了大舅妈夫人,就过来叩拜贾政和王夫人,也会了贾琏、贾兰等人,只是未曾见到宝玉,因为贾政怕宝玉误以为林良玉是来接黛玉回家的,担心宝玉受到突如其来的刺激,犯了疯病,等向他说明林良玉是来京参加春试,让他缓些时日子再见,好有个心理准备,就推说宝玉不在家,到北静王府中去了。贾政不能再隐瞒了,便把林黛玉死过一回又还魂的事,对外甥诉说了一遍,就吩咐贾琏陪着林良玉,到潇湘馆来见黛玉。

  兄妹相见,自然少不了要感伤一番,哭一番,互相问候一番,问问各自的生活情况。良玉说起他在路上因为朋友有病而耽搁了路程的事,趁机在黛玉面前把个姜景星如何如何地夸了一番。

  良玉的用意,黛玉一听便明白,心中暗想:“哥哥也真好笑,刚见面就说这些。你哪知道,连贾宝玉我都撇绝了,管你什么姓姜的。”

  贾琏在座,听了林良玉在黛玉面前夸姜景星的话,心中暗自替宝玉担心、惋惜:“有了这么个好配对,宝兄弟还有什么想头?唉,只可惜了一份天大的嫁妆。”

  紫鹃和晴雯忙完了茶水,躲在套间里偷听,也全听明白了,只是各有各自的想法。

  紫鹃想:“姑娘受这贾府的磨难也够了,大爷果真从南边招来一个压得住宝玉的女婿,也替咱姑娘出了这口气。”

  晴雯想:“姑娘,你若真的依了你哥哥,跟了那个姓姜的,撇撒了宝二爷,那你便是个有始无终、三心二意的女人了。”

  林良玉不知他们四个人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只是把这姜景星夸个不休;凭他怎么说,既听不到一句赞他的,也没一句驳他的。林良玉觉察到一种没趣的尴尬,就讲些一路上的风霜,直到秋纹来请,到贾政书房去用午饭,这才离开了潇湘馆。

  良玉在贾政面前,又一次提起姜景星的人才、品貌、家世、交情,话里话外,露出了要联姻的意思,以为贾政会一说便妥;他哪知贾政另有心思,躲躲闪闪,每提到这个人,就说起别的话来。

  良玉心中疑惑,以为舅舅没看见姜景星这个人物,想把他带来让贾政看看,就说道:“他今日原是要和外甥同来拜见的,只是怕冒昧了,故此要外甥先禀报一声,明日再来,务必请舅舅见见他,看看他的人品,试试他的才情。”

 

  贾政见林良玉毫不避讳地提出来了,一时尴尬,无法回避,只得拒绝了:“这个且慢些吧,我本来就怕应酬,他又是新中的解元,不一定会看得上我这个老头子。再则我忙于国事、家事,没有闲心见客。”略停片刻,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你来京,我正有事要和你商量。我想,你们兄妹的婚姻事,也是应该打算的了。你们父母不在,我作舅舅的不能不管。不过,咱们这样的诗礼人家,这婚姻大事,论起理来,也要有个长幼次序,我近日就去见南安郡王,先把你的亲事定下,然后再论你妹妹的婚事也不晚。”

  贾政只几句话便堵住了林良玉要嫁妹妹的话题,这使林良玉感到十分诧异不解,但那长幼有序的话,理正词严,也不便多问,饭后便辞了出来,到南安郡王府去了。

  贾政回到上房,和王夫人说起林良玉怎样向他介绍姜景星的事,心中自是闷闷不乐。

  夫人也听贾琏对她说过,林良玉当着黛玉的面,夸奖姜景星人品出众、才气骄人的话,心里早就不是滋味。如今又听了贾政的一番讲述,更是不能自安。但林良玉的才貌又使她欢喜。想了想,便把她的一番心思,细细地对贾政讲道:

  “老爷说的姻婚要有个长幼次序,这话是正理,良玉居长,他的婚事未定,黛玉的事就可以缓提,拿这个理由,先堵住良玉想把黛玉嫁给姜某人的提议,理由正当。我想……”

  她抬头看看贾政。

  贾政正一时没了主意,也很想知道夫人是怎样打算的,便鼓励道:“你是怎么想的?”

  夫人道:“喜鸾这孩子同大外甥年纪相当,人才也配,何不就亲上做亲?先定了良玉的婚事,再由喜鸾帮衬着,把宝玉和黛玉的事定下来。”

  贾政也觉得合适,点点头,夫人说了句玩笑话:“好,你这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拿女儿换媳妇。”

  再一想,又觉得有些小过节:“只是咱们是女家,不好自己亲口对外甥讲,怎么吹个风儿,等他来求。”

  夫人笑道:“这倒不愁,透出一声给北静王,由北静王转问南安郡王,那南安郡王能不来求婚?”

  贾政表示赞同。就把此事当成头等大事,交给贾琏去办。

  贾琏虽说也常到北静王府里办事,但他只是和王府长府官来往,见不到北静王。他想,办这种事最好能亲自见到王爷,于是就想起了贾宝玉。他知道,北静王最喜欢贾宝玉,经常专门差人把宝玉请到王府里去,或棋奕,或小饮,亲密无间。他也听人猜说北静王和贾宝玉搞同性恋,但这话并无凭无据。贾琏也曾问过宝玉,宝玉矢口否认。不管真假,北静王和贾宝玉最要好,这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知道的。于是贾琏约宝玉到平康里。秋风里的房子已经被薛宝钗吩咐人退了,智能被秘密遣送了,他俩只好到平康里师师书院去吃花酒。一者借个由子给宝玉消愁解闷,二者是要他到北静王那里去托媒。

 

 

拿女儿换媳妇(2) 

  起初,贾宝玉不肯应承。贾琏深知宝玉的为人,从来不办正经事;不得不办的事,要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于是贾琏就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对宝玉道:“宝兄弟,二哥我这可是为你好,才请你出头办这件喜事。你若不肯,也就罢了,也不勉强,由二哥我去办,办成了,皆大欢喜,办不成,你也别后悔,别埋怨二哥事先没告诉过你。”

  宝玉听了贾琏的这几句话,心中有些疑惑,就顺口问道:“我后什么悔?”

  “真的不后悔?”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

  贾琏卖了个乖子,就去引宝玉上钩:“你呀,聪明伶俐的人儿,怎么就看不出老爷夫人这套连环计呢?”

  “什么连环计?”

  “把喜鸾嫁给林良玉,亲上加亲;再由喜鸾劝住林良玉,以兄嫂作主的名分,把黛玉配了宝玉,两交婚,这岂不是连环妙计?”

  一席话,说得贾宝玉如阴天出太阳,乌云散去,心头明亮,跳起来捉住贾琏的手,不住声地叫着:“好二哥,你不说开,几乎误了大事!”嚷着叫着,扯起贾琏就要回府,打点去拜见北静王的事。

  贾琏还要和他详议一下,见了北静王,如何托他请南安郡王主婚的细节,宝玉却胸有成竹地表示:“不必议了,我知道怎么说。二哥只须打点一份晋见的礼物就够了。”

  “要什么样的晋见礼物?”

  “二嫂有一副枷楠香木的围棋,很是精致,二哥拿出来就是了。”

  贾宝玉当天便去了北静王府,也不知他和北静王是怎样说的,在王府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回到家中,和贾琏一同到上房去回了贾政和王夫人,说是北静王一口应承下来,由他去请南安郡王主婚,他本人还要亲自作媒。贾政和王夫人听了,大喜过望。

  林良玉到京,给林黛玉带来了无限的喜悦,就像那在风雨中漂摇浮沉着的一叶扁舟,突然被缆绳锁定在岸边——有自己的家了。

  但初见面就感觉到,哥哥也给她带来了一种压力——“他要管起我的婚事来!”虽说这是当兄长的一番亲情,但“他怎么就不想想我是什么心思呢?”

  当林良玉被请到书房用餐时,黛玉猜想到,“哥哥到了舅舅那里吃午饭,饭间茶余说不定还要说这种话呢。”于是,她决定派紫鹃:“过去探听着大爷和舅老爷在饭桌上闲话些什么?”

  紫鹃自然明白,是叫她去探听有关她婚姻事的闲话,应了一声就要走,没出堂门,又被唤了回来:“还是叫晴雯去吧!”黛玉觉得,紫鹃对这种事,不怎么在意,不适合这份子差事;晴雯对这种事,十分敏感,她去最合适。紫鹃微笑着回来:“办这种苦差事我还真为难。”黛玉怕她有什么误会,就解释道:“那边晴雯比你熟。”

  吃过午饭,晴雯回来了。

  晴雯深知黛玉疑心重,为了使她相信她探听到的一切话语都是真实的,就先从她探听的方式说起:“在老爷书房里伺候进餐的丫头、老妈子,全都是夫人房里的人。我进去了,秋纹就问:‘这里也没有你的事,你来干什么?’我说:‘林大爷只带来了一个书童,没带丫头,林姑娘不放心,怕不方便,就叫我过来伺候着。’夫人过来,我又把原话说了一遍。夫人笑了,说‘既是林姑娘不放心,你就坐在那边候着吧。’就这样,我便倚着书房后槅扇,听了个清楚明白。”

  黛玉笑道:“你倒挺有道眼的。可惜,马脚露在外边,早被夫人捉住了。”

  “什么马脚?”晴雯惊问。

  “谁家男人出门还带着丫头?大意失荆州了吧!”

  “咳,这有什么,都是一府里的人,只道是兄妹情,谁去想那些。”晴雯先说了林良玉如何夸讲姜景星的话:“和在这里说的差不多。”又说了贾政断然拒见姜景星的话,最后说出了婚姻要长幼有序的话。她只述说林良玉和贾政的原话,不加个人的看法,这倒给黛玉留下了更多的思考空间。

  一下午,黛玉反复琢磨着哥哥和舅舅的谈话。

  一晚上,黛玉仍旧再三再四地推测着:哥哥的意思么,很明白,是要和姓姜的攀亲;既然当外甥的明提出要舅舅见见那姓姜的,舅舅却拒而不见,未免矫情悖礼;若说舅舅是以拒见的方式表明他不赞成这门亲事,那他又存心为何呢?推断,分析,她肯定了贾政的用心:“还是为了他那个宝贝儿子!”

 

  想到这儿,她气愤了:“难道林运台的孙女、两淮盐运使的女儿,给你们那个不长进的儿子做小星吗!”

  想到这儿,她方寸乱了。

  夜深了,紫鹃催了多次,方刚勉强躺下。

  躺下也难以入睡,辗转反侧。迷迷蒙蒙中,但见哥哥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到潇湘馆,她正要回避,只听哥哥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了,这位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姜景星!”黛玉急遮面,向上房跑去。喘着,跑着,见是夫人的房子,急钻进去。抬头看时,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也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再看,是怡红院,但见贾宝玉正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那里嘻戏。那女人见了黛玉,不慌张,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地起身迎道:“林妹妹,我们虽然未曾识面,但早已耳闻,我就是你的二嫂傅秋芳。”待要仔细看看此人,那人不见了,立在面前的是贾宝玉,扯着她的手道:“好妹妹,老爷说了,这就娶你过来。”黛玉急了,猛甩手,恨恨地骂了一声:“贾宝玉,你好不知羞耻!”贾宝玉双手捂住她的嘴,喊不出声,透不过气,正挣扎着,被紫鹃推醒了。

  黛玉索性不睡了。点上灯,坐到桌前,读着老子的《道德经》:

  盖闻,善摄生者:陵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兵甲。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

  这一段经文,惜春曾从气功的角度给她作过这样的解释:“守真气,存意念,静无思。”如今重读,黛玉有了自己的理解:哥哥之逼嫁,如兕虎兵甲也;舅舅之谋娶,亦如兕虎兵甲也。我能自处于“无死地”,他们也就“无所投其角”“无所措其爪”“无所容其刃”了。想到这里,黛玉坦然自释,躺下便入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这正是:

  林黛玉双手推开窗前月——不再为婚姻事而烦恼了。

  姜景星一石击破水中天——姜景星的到来,打破了贾府的平静。

 

这事儿可得密不透风(1)

   自贾宝玉从北静王府回来,说北静王一口应承了作大媒的事,贾政和王夫人都很高兴,惟独贾琏心里犯了嘀咕:“这林良玉,既是新举人,又有万贯家财,自然要娶个绝色美人的。虽说喜鸾妹妹也才貌出众,在这府里只有黛玉能和她比个上下,可林良玉没见过喜鸾,怎肯贸然应允婚事?”

  贾琏把他的想法,去和王夫人、贾政说了。夫人觉得贾琏的疑虑是近情近理的,但怎么能使他见见喜鸾呢?很为难。

  贾政毕竟老奸巨猾,他说:“明天摆家宴,两府的老少都到,把良玉请过来,和姑表兄弟姐妹们见见。黛玉呢,这两府的人她是都认识的,不过也要让一让,爱来就来,不爱来也别勉强,”

  贾琏听了,连声叫好:“好,这家宴就摆在大观园里!”并且主动提议,这家宴由他和宝玉一手承办:“先逛园子,后开宴席,一定要搞得喜庆热闹些。”

  夫人嘱咐道:“这事儿可要密得不透风才行,要叫喜鸾知道了,她会害羞回避的,那可就白忙活了。”

  这喜鸾,并非夫人的亲生女儿。她父亲叫贾效,是贾府文字辈上未出五父的近族,和贾政同在工部行走,贾政升任工部员外郎,提拔他出任工部主事,不幸感染上瘟疫症,不到一个月,夫妻先后亡故,贾母喜欢刚满月的小姑娘喜鸾,就叫夫人收养过来,待如己出。当年大观园红火的时候,她夫人住在一处,如今迎春、探春、薛宝钗、史湘云都出嫁了,惜春出家了,林黛玉又发生了变故,冷冷清清的荣国府,只剩下喜鸾这一个大姑娘了。姑娘少了,要和陌生人林良玉在家宴上相见,如何能使双方既不知不觉,又能彼此相看?贾琏和宝玉,还真真实实地动了一番脑筋。

  摆家宴这天,贾府上下,男女老少都动起来了。

  巳时初刻(刚到九点钟),贾宝玉就从便门过到林府。见过林良玉,重申了贾政要使贾家、林家、薛家三家亲戚子侄相识、相好、相帮的意思,邀林良玉赴贾府家宴,并且表示他要亲自陪伴良玉表兄逛大观园。

  林良玉在昨天晚上就接到了贾琏发来的邀请良玉表弟和黛玉表妹赴家宴的帖子,如今宝玉又亲自过府来请,可见礼数之周到,自然不拒不辞,欣然乐从。

  这边,夫人由彩霞和秋纹陪着,老早就过来请贾赦。贾赦嫖妓宿娼,浪在外边一夜未归,她便吩咐贾蓉出去找贾赦:“务必请他回来主持这个家宴。”又说了要贾珍也早些过去的话,便拉了夫人、尤氏和贾蓉媳妇先过来。

  李纨是早已受到嘱咐过的,她先去找薛宝钗,要她去请薛姨妈、宝琴和香菱等人,自己则拉了平儿,约齐了喜鸾,到栊翠庵去请史湘云和惜春。

  史湘云青春守寡,既不愿意住在婆家,也不愿意住在娘家,就搬到贾府靠大观园边角处的栊翠庵,陪惜春念经修道。虽说也算是半个出家人,但俗缘未了,天性难改,这位性格开朗的年轻寡妇,依旧喜欢玩乐,爱凑热闹,一听说逛玩园子、摆家宴,便欢呼雀跃起来。

  惜春一向沉静寡言,不喜欢吵吵闹闹的热闹场面;尤其是眼见着贾府的日趋衰落,死的死,走的走,姐妹们如花落花谢,除夕那个冷清夜宴以来的愁絮悲丝,至今还笼罩在心头,虽说是一心出家之人,四大皆空,但也不免牵挂。听说上头要摆家宴,她先是一惊,接着是一疑:“这时候摆什么家宴呢?”她觉得,为了使林良玉和姑舅亲戚相见而摆家宴,这理由并不充分。于是又想到:“府里可能出了什么好事,新年没过好,趁着春暖花开合府热闹一番?”想到这里,她借着李纨鼓动她逛园子的话儿说道:

  “大嫂子说得很对,姐妹们好久没乐和了,今儿就玩个痛快!”

  她建议一定要邀了黛玉:“不能让她一个人闷在潇湘馆里。”

  李纨心知这是件难事,又怕碰个不软不硬的冷钉子,不说不,也不说是,不接惜春的话。

  史湘云快言直语:“她不就是怕见那个人吗,这好办,我包下了,看住那个人,不准他靠近。”

  平儿道:“这可是个好主意,可那个人是个混世魔王啊!”

  这个一言,那个一语,七嘴八舌议论起“保镖”的具体办法,集思广议,谋划了一个准主意:请大嫂子李纨暗地里先给宝玉打个招呼,叫他耐着点,别死气白赖地硬闯过来,闹出事来,自讨没趣不说,扫了两府上下人等一天的好兴致。

  李纨答应了:“这事儿我能办到,劝他的话儿我自会编出来。可他能不能硬闯,那我就不敢担保了。”

  史湘云道:“这不怕,还有第二道防线,我主动请缨。”拍拍胸脯,鼓鼓脸腮,壮言壮语道:“我自任护驾将军,在林姐姐周围巡逻,远远地监视着那个人,见他有来闯的迹象,便迎上前去把他挡住。还有第三道防线,林姐姐身边,左一个喜鸾,右一个宝琴,贴身护卫着,宝玉从不和这两位闹玩笑,太公在此,煞神一定退位!”

  喜鸾和宝琴在旁听着,微笑不语,算是应领了这份差使。

  平儿补充道:“林姑娘身边只留一个紫鹃就够了,封晴雯一个护驾副将军,叫她去帮扶着史大姑娘;宝玉和晴雯好,那个人要想闯来见林姑娘,必定先找晴雯探风问信。”

  众人齐声叫好,夸她是个女陈平。

  一切分排已定,急着要到潇湘馆去。惜春道:

  “姐妹们请稍等一下,让我去换件衣裳,总不能这样不冠不俗地去逛园子吧!”

  大家见她今天心情好,更增添了兴头,就都笑声嘻嘻地催她快些换去。

 

 

这事儿可得密不透风(2) 

  惜春是在家修行的,平时虽然不着女冠子的衣帽,但也只是粗布素衣,不着绫罗绸缎。不多时,换了一身她往日常穿的装束,湖蓝色西洋绸的百褶裙,鸭蛋青色的碎花矮缎排穗褂,肩上横压着一条银披肩,头上斜插着一枝三朵玉兰花的银步摇。在一片赞赏和掌声中,被簇拥着离开了栊翠庵。

  潇湘馆里,早已经知道了摆家宴的事。那是在昨天晚上,林良玉接到贾琏亲自送来大红泥金请柬后,持着帖子过来告诉黛玉的。并且一字不改地转告了贾政的原话:“她呢,最好是过来,若是身子不好,照照面就回去,实在不想来也不必勉强。”

  黛玉在哥哥面前只说:“你是必得过去的,顺便也看看那个大观园的全景,如今虽说不似当年的景象了,也还是很可以玩玩的。至于我呢,看明儿早晨的情况再定,能撑得起,就去走走,撑不起就罢了,反正这两府的人我都认得。”支走了哥哥,她开始琢磨起来。

  她首先想到的是贾府办事,有规矩,讲礼数——若是往常,有什么聚会,由王熙凤(后来是李纨)过来知会一声便了,甚至只由丫头们通禀。如今,用大红帖子请他们兄妹,这说明:“我有自己的家了,他们不再把我当成寄人篱下的孤女了。”拾起泥金请帖,看了再看,心头浮起一层兴奋和喜悦。然而,这位“比比干还多一个心窍”的聪明女人,并未看出贾府的更深层的用心:林府的一家之主是林良玉,就连你林黛玉也是由林良玉作主的。所以大红泥金请柬发给良玉,由他转请林黛玉。

  早晨起来,梳洗完毕,吃过了早点,黛玉和紫鹃、晴雯便商量起去不去赴宴的事。

  晴雯自然是主张去的,但她怕黛玉起疑心,就一声不吱。

  紫鹃却不顾忌什么,说出一大堆必去的理由来:“姑娘回过来好多天了,身子骨也壮了,该出去走走,散散心,换换气;姐妹们多日不聚会了,也该到一起玩一玩,乐一乐,就算祝你还魂长寿吧!再则老爷亲自吩咐下来办的家宴,把大爷和姑娘当贵客用火红泥金帖子请过去,怎好伤了大老爷和二老爷的面子呢。姑娘只不过顾忌那个人,我想在这种场面下,他也不敢乱来。”

  黛玉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外边一片喧笑声。抬头向窗外望去,只见李纨领着一群姑娘媳妇,拥进潇湘馆来。

  黛玉急急出迎,朝着李纨扬声道:“好个大嫂子,既然率领仙班降临,就该事先知会一声,我好焚香明烛远迎呢。”

  “不劳你迎接吧,倒是我们来迎你的大驾呢。”李纨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提起了话头。

  不等李纨用斯文的语言作说明,史湘云已摆着从戏班子学来的架式唱道:

  “呛令令呛!林黛玉听着,俺史某亲领护驾大将军之职,喜鸾、宝琴官封四品御前带刀护卫,保护林大姑娘平安赴宴!”

  一席怪腔滑调,逗得一道来的姑娘媳妇们捧腹大笑,弄得紫鹃、晴雯和潇湘馆的小丫头们摸不着头脑,说得林黛玉似明白又不全明白。

  众人嘻笑过后,李纨向黛玉说明大家在栊翠庵的计议:“姐妹们怕你为了那个人而扫了大家的兴。我呢,先和那个人打个招呼,也请夫人嘱咐他几句,你就放心去吧。惜姑娘也说了,拖也得把你拖出潇湘馆。”

  这时,林黛玉才倒出时间打量同来的每一个人,当她看到惜春那身打扮时,不由得笑了:“就凭两位嫂子和姐妹们这一片心,就凭惜姐姐这一身打扮,我不想去也得去。时候尚早,大家喝杯茶再走。”

  平儿道:“不早了,已是巳时正刻(十点钟),在园子里略走走,就该开宴了。”

  黛玉也不换衣服,怕风吹着,套了一件玫瑰紫色的比肩,边招呼大家起行,边吩咐晴雯道:“你也该到护驾将军帐前报到了。”

 

  晴雯高兴地应了一声“是”,拉着史湘云道:“大将军请吧!”

  史湘云摆着演戏的架子,唱着“一马离了……”率先出了潇湘馆。 

 

那人儿就在眼前(1) 

  约摸午时初刻时分(十一点钟左右)游园众人,陆陆续续,先后向大观楼聚拢过来。最先到的是由贾宝玉陪同的林良玉。

  林良玉在宝玉的陪伴下,由大观园正门而入。

  这正门五间,筒瓦鳅脊,雕窗凿栏,水磨砖墙,白石台阶,虽不落富贵俗套,但也平淡无奇。

  进入门来,一座假山当前,奇石拱立,苔藓成斑,藤萝掩映,翠嶂满目。良玉心中暗自称赞道:“好气派,尽掩大观,又包藏大观。”沿着假山小路,曲径通幽;转过山头,如画的大观园景色,历历在目。左首便是潇湘馆,他常去那里,不必逛了。遂下了假山,步入沁芳泉,由沁芳闸乘画舫,穿沁芳桥,经蓼风轩,过沁芳亭,到荇渚洲,绕过稻香村,直达怡红院后院。

  院内石径,左一排芭蕉,翠绿欲滴;右一排海棠,娇似美人。室内层层间槅,却又似不分间槅,四面皆是雕空玲珑障板,或雕流云百蝠、岁寒三友,或雕人物,或雕花卉,一格一格,或置宝鼎,或放花盆,或存书籍,或置玩物;像一座迷宫似的,左看有门可通,走了过去,却被剔透的槅板挡住,回眼见是门径,走到门前,迎面过来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原来是一架大玻璃镜子;转过镜去,七门八窗,又不知从哪个门出入。良玉看了,赞叹不已。

 

  出了怡红院,向大观园深处走去。由贾宝玉作向导,到一处介绍一处:“方才经过的是稻香村,大嫂子住在那儿,就不进去了。刚去的是怡红院,前边是紫菱洲,那儿是秋爽斋,这儿是藕香榭,这儿是蘅芜苑……”说着话儿,漫步登上大观园最高处的大厅凸碧山庄,鸟瞰大观园全景,已是午时两刻(十一点半)了。

  这时,园子里各处都有活动着的人群,人来人往,添了不少的生气(都是贾琏分派下来的,原来曾在各处的丫头、媳妇、老婆子和童仆们,依旧回到原处,又吩咐赖家、吴家、周家各大小管家的媳妇,也散在园子各处)。

  夫人、夫人、尤氏率西府的一伙女眷,在嘉荫堂一带缓缓漫步;

  薛姨妈、宝钗、香菱等是人数最多的一伙,也是最活泼的一群,笑声阵阵,吵吵嚷嚷,给死寂的大观园带来了欢乐。

  从凸碧山庄俯视,只见上船的、下船的、划船的、乘舫的,漫步的,打鸟的、折花扑蝶的,散散点点,远远近近;各房的丫头们像小鸟穿林,各处奔跑着,传递着她们的主子现在到了何处、正游向何方?各景点的花厅里,多是男客,品茶,博弈。

  由于林良玉的到来,大观园一夜之间复活了。

  贾蓉从老地方找到了贾赦,怕影响晚辈们的兴致,他和贾政一道来到大观园,直奔大观楼。

  贾宝玉远远望见贾赦、贾政已经到了,便同林良玉下了山,在凹晶馆转了一圈,直奔大观园正殿前的月台。

  他向林良玉介绍道:“这是当年专供元妃升座受礼的地方,东西中三面各有台阶可以上下,省亲之后,再也没有人上去过。”

  转过月台便见正殿,因为元妃省亲,是按皇宫体制修造的建筑群。林良玉用心观看,但见正面一座玉石牌坊,上有元妃命题的匾额“省亲别墅”;正殿迎面是元妃亲笔题写的一匾一联;匾额是“顾恩思义”四个大字;联子的上联是:“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下联是:“古今垂旷典九洲万国被恩荣”。

  这时,正当午正时刻(十二点钟),云板连敲三下,贾赦、贾政在贾珍、贾琏的服侍下,已在大观楼东飞楼缀锦阁下入座,宝玉安排着林良玉坐在贾琏下首,自己靠着良玉坐下,贾环、贾蓉、贾蔷、贾芹、贾兰随后依次排坐。

  夫人、夫人带着女眷到大观楼西飞楼含芳阁入座,依次是薛姨妈、尤氏、李纨、薛宝钗、平儿、薛宝琴、林黛玉、喜鸾、惜春、邢岫烟、香菱、史湘云——平儿虽是贾琏的侍妾,但人缘好,王熙凤死后贾府上下都把她当琏二奶奶看待,所以黛玉叫她二嫂子。今天为了护持黛玉,所以姑娘们不分长幼齿序,宝琴坐在黛玉之前,史湘云因负有特殊使命,为了行走方便,主动坐了最靠边的末席。

  东西两阁之间,相距不过三十步,两排桌子又近在咫尺,面对面看得清,说话听得见。当女眷入座时,林良玉注目观察着,夫人、夫人、李纨、宝钗、平儿,这是他认识的,贾宝玉估摸着他不认识的,从旁低声介绍道:“黛玉妹妹上首的是薛宝琴,薛姨妈的老闺女,下首的是喜鸾妹妹,是你二舅妈身边最后一个待字未嫁的女儿。那是惜春,古里古怪的;那一位是薛家的蟠大表嫂子,薛大哥、二哥经商在外,末席的是史湘云,老太太的侄孙女。”宝玉的介绍,林良玉并不在心,他一眼钉住了喜鸾。在场的女人中,只有自己的妹妹黛玉可以和她相比。两人并肩坐着。

  比面庞,黛玉俊俏,喜鸾艳丽;比眉目,黛玉眉挑神扬,眼闪星眸,喜鸾远山凝翠,目盈秋水;比香腮,黛玉隐露憔悴,这是因为回生不久;同样是身材窈窕,喜鸾则显得富态;左比右比,不分上下,各有千秋;如果一定要将她两人比个高低,时而这一位略高一头;必要分个差别,时而那一位少逊一筹。

 

  林良玉怕人看出他心态失常,不敢长时间地正视,只得佯装无心,不停地斜眼偷看,心中暗念着《西厢记》里张生的唱词:“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只教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

  林良玉正在存想着喜鸾表妹,忽听得吹奏弹拨乐声骤起,众人肃然起立。待演过“无射律”十二调之后,贾赦、贾政起身拈香,拜宁荣两国公和史老太君的遗像。待夫人、夫人拜毕,接着响起丝竹乐“十番箫鼓”,家宴开始。

  林良玉起身趋前,拜大舅、拜二舅,转身向贾珍、贾琏、宝玉、贾环施礼;再到女眷席前,拜邢、王二夫人和薛姨妈,再向表嫂和姐妹们施礼。

  拜毕,回到坐席,和贾琏、宝玉、贾环等干杯。

  席上一扫新年家宴的沉闷,洋溢着一派喜悦气氛。 

 

那人儿就在眼前(2) 

  贾政一眼看见惜春的那身新装束,心中暗想:“这孩子懂事了,在这样场面,她若还是那身道不道俗不俗的打扮,该多扫兴啊!”

  他看着英俊潇洒的林良玉,看着娇容艳丽的喜鸾,不由得心底生起一个吉祥的念头:“这荣国府也许因为攀了这门亲事而重振起来。”

  他看了看黛玉,见她不冷不热、神态自若,更下定“要早日给宝玉娶过来”的决心:“这荣、宁两府若是交在她手下,一两年就会好起来的。”

  心下高兴,做事也就不拘一格。他吩咐人把惜春画的那幅《大观园鸟瞰图》取来挂上,供大家酒后欣赏,这自然也有着追思往日繁荣的意思。

  他叫贾琏唱一支曲子给大家助兴。

  贾琏很是为难。他虽然善于唱曲,但惯唱的多是些风流戏文,在这种女眷全在的场合下,如何唱得出口呢。可是贾政当众吩咐了,又不能不唱,只得唱一曲他一向不爱唱的《满床笏》——这是演唐朝名将郭子仪富贵团圆欢庆六十大寿的戏文,对上了贾政的心意,连夸了几句,又挑了几处毛病。

  贾赦顺口问宝玉:“你今儿个怎么打蔫了,何不也露一手?”

  宝玉道:“该是良玉表兄唱了,我怎能先僭失礼呢!”

  林良玉不好推辞,唱了《双官诰》中的两支曲子,一曲《荣归》献给大舅、二舅;一曲《诰圆》献给两位舅母——这《双官诰》演的是冯三娘教子成名立业的故事,既符合他刚刚秋试中举人进京春试的身份,又讨得舅舅、舅母的等人的喜欢。贾政把贾琏叫到身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贾琏便笑容满面地来到夫人面前,把贾政的意思说了。

  夫人笑着立起身来,走近喜鸾道:“你老子要你弹琴呢。”

  喜鸾有点为难。夫人道:“你老子多少天来也没有这么高兴过,别扫了他的雅兴。”

  丫头送上琴来,喜鸾就弹了一曲《猗兰操》。

  这是隋唐以前就广为流传的一只古曲,琴艺不达到一定高水平者,是难以掌握的。一般妇女弹琴,不过是弹《思贤操》之类的初学入门的作品,喜鸾弹《猗兰操》,引起了林良玉的高度重视。他不仅静心听着每一个音阶,而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指法,那按、揉、绰、注、撞、走、飞、推八法的运用,熟练而准确;微颤、显颤、上滑、下滑、按弹、推撞,六技得体适度。他惊叹地赞赏着喜鸾的琴艺,同时也在自思:“能把《猗兰操》弹到这般娴熟,可知她下了多少工夫。但她为什么喜欢这支曲子呢?以兰花的芬芳高雅自喻,这是才美双全女人的常情,可以理解,而那感伤生不逢时、不得知遇的情绪,又从何而来呢?”林良玉思而不得其解,最后落到四个字上:“女大当嫁”。他以为喜鸾是借孔子伤世的故事,暗喻自己婚事未偕的幽思。

  林良玉自从在贾府家宴上见了喜鸾,惊喜地暗道:“真想不到,舅舅家里还藏着这么一位丽人!”

  闲着没事,就想起了喜鸾,那脸儿,那眉眼,那身段,那琴韵,令他陶醉。

  动情了,动心了。

  合上眼,那丽人儿便在面前晃动;睁眼看时,那人儿又影儿也不见了。意马心猿,神惹情牵,挥笔填了一首曲子,自己动情入神地唱了起来:

  她生得,

  婷婷袅袅,

  美美娇娇。

  无半点儿俗家气,

  有万种的天然俏。

  粉脸儿闪露着多情的笑,

  巧丹青难画难描。

  似王母下瑶池,缺一对青鸟儿作前导;

  如嫦娥出月宫,少一只玉兔儿怀中抱;

  南海观音离宝岛,却把那净瓶忘带了。

  见她时,如痴如醉,颠颠倒倒;

  想起她,如寐如梦,魄散魂销。

  他想起了贾政对他说的“这婚姻大事,也要有个长幼次序”的话来,猜想着贾政的话,似乎是有心嫁女的意思。

  过了不几天,果然由北静王出来做媒,南安郡王作主,林良玉顺水推舟,满口答应,就把和喜鸾的婚事定下来了。 

                                    

 

庆诞辰黛玉宴女客(1) 

  林府修葺一新,装饰得比荣宁二府还要华丽。林良玉请黛玉过去,给各处的匾额起了名,题了对联。贾府上下说不尽的羡慕,林黛玉心中也暗自高兴。

  新正过后,二月初六早上,林良玉到潇湘馆找黛玉,商量给黛玉过生日的事。黛玉想:“而今我纵然想超凡出俗,把这些浮华事早看得淡漠了。但哥哥这么爱我,怎好拗了他的意思。再说,这么多年也没有个家,更说不上在自家过生日了,如今有了自己的家,趁着过生日和姐妹们聚聚乐乐,大家热闹一场也好。”就依允了。

  黛玉的生日是二月二十日,刚好是春试完后的第三天。林良玉春试刚完,一边等待着发榜,一边忙着操办妹妹的生日喜宴。为了整天的热闹,更为了图吉利,把给黛玉庆生日的宴席安排在她出生的时辰——午过未初。

  到了这天,黛玉满头珠翠,身穿大红云锦紫貂圆领披风,围着泥金绉绸缀玉镶珠百幅裙,套着淡鱼白戳纱海棠纹滚金挂线天鹅绒的小袖,披着连环如意富贵不断的万字肩,系一条金青色丝绦,扣上个双鹤蟠桃的鸣玉佩,两腕上戴了四个小小的响金镯儿,凤鞋尖儿缀了一双耀眼的东珠。真个地打份得千媚百娇。

  紫鹃、晴雯也打扮了,大清早晨起来,就跟了黛玉到夫人、夫人和李纨、宝钗、平儿等处去让客,各处请了一番,就从便门过来拜哥哥。

  二人同拜了祖宗和父母遗像,兄妹对拜;紫鹃、晴雯给黛玉磕了头,众家人百余名分班进来叩喜;林元又过来单替姜景星道贺,并呈上礼单。黛玉看时,但见大红帖上姜景星亲笔写着四色礼物:

  金自鸣钟一座(配洋漆描金小几一张)

  八扇透雕护屏一架

  西洋大穿衣镜一架

  冰鲛縠四匹

  黛玉看着礼单,皱起眉头。林良玉看出她有拒收之意。急促道:“收下吧!也是他因住在咱家的一番礼仪。”黛玉见哥哥说了,只说声“太贵重了,”就吩咐林元:“放到库房好好保存着,不必入账,留待大爷送人!”兄妹二人到燕来堂用了早点,便在那里说着笑话,等候客人。

  不多时,紫鹃说:“史大姑娘来了!”黛玉说声“到底她爽快,一个人先来了。”良玉遂回避出去。

  这史湘云,原来就和黛玉好,早想来看她,只因新寡,不宜穿戴吉色的衣饰,夫人怕她和黛玉说仙论道,以此借口,拦着她没能过来。今天是黛玉特邀,便套了一件宝蓝银鼠披风,早早地过来了。两人相见,说不尽的悲喜。

  随后薛姨妈、香菱来了。夫人、尤氏、岫烟先到荣国府会齐,于是邢王两夫人便带着尤氏、探春、惜春、李纨、李纹、李绮、薛宝钗、薛宝琴、邢岫烟、平儿和他们的随身丫环,从潇湘馆穿便门过来了。惟独喜鸾,因为才定亲,未过门的人不好过来,托李纨捎来了礼物。

  众人看这燕来堂,果然富丽,宽展展五大间,紫楠木雕花柱擎着一色的紫楠木雕花梁;正中间石青地嵌乌银飞白大字匾额:“燕来堂”;一排儿八扇镂花锦屏,正中一座篆狮金铜桔皮绉的宣和炉,两旁点着八只手臂粗的金红寿蜡。正座二八一十六张紫檀太师椅一字排开,两边是左右各二十张葵花檀木小便椅八字分放着。对面就是戏台,一色的五彩幔天帷:四周廊檐下挂着画眉、鹦鹉笼,摆列着百盆花石小景,檐柱子上挂着响马乐钟儿。

  林府少管家林吉祥媳妇过来,把三个大红金钱蟒靠背,轻轻放到正中的三张太师椅上,然后朝黛玉福了一福,倒退身三步,再一福离开。黛玉就上前先请薛姨妈、夫人、夫人上座,黛玉行了礼;然后请众姐妹在葵花檀木小便椅上落座。左一排,尤氏为首;右一排,李纨领先。黛玉立在中央,和众姊妹团拜。黛玉从容坐到寿星的席位后,林吉祥媳妇轻轻拍了三掌。掌声落,先是四个媳妇抬着一张紫檀雕螭桌,分放在薛姨妈、夫人、夫人面前。接后是两个俏丫环抬着一张梅花式洋漆几,放到每位女客面前。

  这时,黛玉起身,禀明三位夫人,说良玉哥哥要进来叩拜请安。众女眷听了,正要起身回避。林吉祥媳妇道:“各位请安坐!”只见两道紫绒大幕徐徐落下,把左右两侧的女宾,严严实实地遮在幕后。

  林良玉进来,陪着笑脸向着三位夫人道:“外甥女儿的生日,怎敢劳动姨太太和舅太太的尊驾,只怕折了她的福分吧。不过,这也是三位老人痛爱外甥女的一番心意,总要给些脸,多坐坐,也好让我们晚辈沾些太太们的福气。”

  薛姨妈道:“咱们是至亲,早就要过来看看新宅子,偏又巧得很,遇着了大姑娘的好日子,不请也要来的,只怕喝醉了酒招笑话吧。”

  夫人代表着夫人道:“你大舅妈和我,原想在那边园子里替大姑娘乐一天,难为大外甥十天前就约定了,咱们今天过来,当真的要醉酒呢。”

  林良玉道:“只怕酒淡、菜粗、戏不中看,总求姨太太和舅太太包容些。”说着,倒身下拜,叩了头,起身朝黛玉道:“好妹妹,替我请嫂子们和姊妹们的安,劝她们多饮几杯,就说良玉简慢了。”

  夫人道:“大外甥也太多礼了!”

  这时,李纨等人也都派了丫头出来,回谢林大爷。

  一切尽礼尽仪,林良玉朝上作揖道:“这里有外甥女伺候着,外甥还要给舅舅和表兄弟们送席去。”

  林良玉刚迈出燕来堂,两道大幕徐而起,姑娘媳妇们的心中像打开两扇门,顿时明亮,纷纷议论着:

  “这比躲进书房里好多了。”

  “这颦丫头真会弄景儿,怎么想出来的?”

  一阵喧哗过后,开始布席。

  先是三十二个果盘。十六个面点,一色是缠丝白玛瑙碟子,盛着甜的、咸的、麻辣的、香酥的各色点心;十六个果品,一色是雕漆填金云龙献寿茶盘,盛着榛瓤、松子、杏仁、桃脯、白果……之类八种干果和荔枝、葡萄、香蕉、甘橘……之类的八种鲜果。

  众人各拣自己喜欢的,略用了些点心,便起身散步。

  林府新建,又在初春之际,园子里没有什么景致可玩,只有山鸡,野兔,梅花鹿,獐子,狍子散放在草地里,倒也新鲜别致。拿瓜果喂鹿,捉小鱼喂鹳鹤,另有一番风趣。

                 

 

庆诞辰黛玉宴女客(2) 

  玩有一个时辰,众人回到大厅。但见燕来堂内摆放着三个大圆桌。上首一桌是红木雕花虚席,桌上放着两架八尺高的长寿面,正中是八袋精粉蒸的大寿桃,下衬着八八六十四个小寿桃。左右两桌是黄杨木镶金百蝠的客席。黛玉让座布席,众人入席,乐起上菜。

  垫桌的是八凉八热、八荤八素三十二个小碟,接着是海三鲜和陆三鲜。

  这海三鲜是:乌贼、海参、蛏子、纹蛤、彩螺……软体硬壳之鲜;龙虾、九节虾、梭子蟹、毛甲红、海龟、毛龟等虾蟹龟鳖之鲜;嘉鲫、鳎板、鲳鳊、鲨鲟……鱼类之鲜。

  至于陆三鲜,更是多种多样:有各色菜蔬、蘑菇、面筋之类的素鲜,有地上走的牛羊猪犬和獐狍麂鹿兽鲜;有空中飞的雉鸡、野鸭、鸽子、鹌鹑、天鹅、鸿雁等禽鲜。

  贾府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山珍海味也是常吃的,但如此齐全、讲究却是少见的,而且有的珍品奇味,即使这些美食家,也未曾吃过。

  据传菜女厨所报的菜名,一碗“哪吒闹海”就把识多见广的薛姨妈吓唬住了,她不但没吃过颇似早产婴儿似的这道菜,连“哪吒闹海”的菜名也没听说过。她问夫人,邢王二夫人也是头一次见过。上席下席,议论猜测,都不知是什么。

  史湘云问薛宝琴:“南七北六一十三省,你走遍七八个省,可知这是道什么菜?”

  薛宝琴疑疑思思地猜测道:“莫非是云贵清溪中的娃娃鱼?不敢叫准。”

  黛玉唤林吉祥媳妇过来解说,她笑着说道:“还是宝琴姑娘见多识广,这是贵州深山清溪中的特产娃娃鱼,又叫大鲵,形似婴孩,类于神话中哪吒三太子的形象,厨师取名“哪吒闹海”,正名是“清蒸溪鲵。”

  又一道“刘海戏金蟾”,南方人很少吃过这种北方特产,其实就是红烧蛤什蟆,用胡瓜刻个人形做配料,取名刘海戏金蟾。

  宴席已有一个多时辰了,酒过三巡,戏班子唱着八仙上寿,薛姨妈等又点了几出吉祥如意的戏。黛玉自己则点了《雪拥兰关》。别的人,看热闹而已,惟独惜春和史湘云见她点了这曲戏,另有感触,不住地点头,赞赏这出韩湘子度韩愈修道的戏文。

  一面劝酒、一面看戏,大家说说笑笑,倒比当年史老太君两宴大观园院还要热闹。

  众人看着黛玉从从容容地调遣着林府里的家人上下侍候,指使着紫鹃、晴雯在边厅内款待各房客人的随身丫环,井井有条,那沉着、稳重真真地远胜过王熙凤的轻浮、浪谑多少倍。

  夫人心里和别人不同。见林府这般兴旺,良玉已是她喜鸾姑娘的女婿,自然高兴;不过,想起黛玉至今还恨着宝玉,心中有些不安,又惦念着家中的宝玉,便希望早些儿散席。

  好容易挨到席散了,薛姨妈、夫人、夫人和宝钗紧着回去看宝玉。

  这边,姐妹们却还正在兴头上,挪到绿梅院,重新按席,换戏班子。偏偏这个新换上的集翠班,领班的正是蒋玉函,姑娘们都要看看这位袭人的丈夫,便点起《逼休》、《商妇琵琶》一些难戏来刁难他。

  这时,黛玉触动了心事,她对林吉祥媳妇说道:“这蒋琪官的屋里人,也是今天生日,把上等酒席送一桌过去,再赏他对缎两个。”

  蒋琪官见了赏赐,着实的感激,一面上去叩谢,一面着人送回家中。袭人看到酒席和对缎,心下好不难过。

  众姐妹们尽情地闹过了半夜,这才散去。

  听说黛玉过生日,贾宝玉心中升起一颗希望之星,以为这是见黛玉的机会到来了。

  二月二十这天早上,黛玉过来让客,怕碰见宝玉,只在门外对莺儿说了声便到林府新宅子去了。莺儿进到里屋对宝钗道:“林姑娘在外边,让二奶奶早过去。”

  宝玉只听了“林姑娘在外边”,便一骨碌披衣起来,奔出门外,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蝴蝶般的仙人,翩翩远去了;宝玉追到潇湘馆,黛玉已经穿过便门,向林府的紫霞轩走去。

  宝玉自从回府后,第一次进到潇湘馆来,一切都觉得很新鲜;想看看黛玉的卧室,想看看她屋里到底弄了些什么道书,可恨,门被一条白铜小横闩儿拴住了,动也动不得。

  正在那里出神,被莺儿、麝月硬推着拉着送回房里。宝玉挣扎着要过去:“林妹妹的生日,我怎好不去贺贺呢!”

  莺儿说:“二爷,这不是大观园里的夜宴,女人堆里单有你这么一位男人,今天林姑娘只请女客内宴,连老爷也没请呢!”宝玉无奈,只得回房中躺着出神。

  刚过午,茗烟过来问宝玉:“林府送酒席过来了,老爷叫小的告诉二爷,若是身子好些了,就过去吃林姑娘的贺寿酒。”

  宝玉问:“都有谁?”

  茗烟道:“林姑爷陪着大老爷和二老爷。”

  宝玉怕见这两个人,就推说身子不舒服,辞了。

  过了半个时辰,宝玉实在闷得受不了,叫小丫头去约兰哥儿过来说说话儿。小丫头回来说:“兰哥儿在书房里关着门狠狠地念书,叫门也不肯开。”

 

  宝玉越觉得心烦,那边林宅里一片锣鼓丝竹之声却又不住地传来。宝玉问麝月道:“你去看看,是什么时候了?”

  麝月走到外面看了看,回来说道:“这太阳呢,也气人,要它慢慢着,它偏要快跑,要它快些过去,它却挨挨延延地慢走,这时才只过了未时呢!”

  宝玉不信,自己出去,呆呆地看着太阳,只觉得这平日喧喧闹闹的荣国府,静得鸦雀无声,连个人影儿也不见了。

                                   

 

剜心验情,宝玉惊梦 

  晚上,宝玉独自一人冷冷清清地躺着,在枕上翻来覆去,看着那盏半明不灭的银灯。房檐下挂的风马儿叮叮当当地响着,那响声像数不清的小锤儿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心窝儿,敲得他心烦意燥,把宝玉恨的,叫麝月去把风马儿通通都解掉。叹了几口气,落了几滴泪,翻腾了一阵子,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只见晴雯急忙忙走来道:“宝二爷,林姑娘在那里等着你呢,还不快去!”宝玉立刻站起身来,跟着晴雯便走。

  正要走出门,只见袭人迎面走进来,张着两臂拦住了门口道:“不准你去见林姑娘。”宝玉怒道:“你而今还要管着我么!”斥责着推倒了袭人,急走出来。

  正行走间,遇着了夫人迎面走来道:“宝玉,你往哪里去?”宝玉急得很,就哭着说道:“我要去看林妹妹。”夫人笑道:“好个傻孩子,你死了这个心罢。你林妹妹已经许了姜景星,这早晚正忙着过门呢,你这会子还跑过去看她则甚?”

  宝玉听了这个信,急得没了命似的,也不管王夫人,一直望着潇湘馆跑进去。只见潇湘馆门口,彩灯高悬,彩旗舞动,锣鼓敲打着,乐队吹奏着,花轿也停在那里。

  宝玉赶进去,只见黛玉身着艳妆,正要上轿,宝玉就跪下去,抱了黛玉的腿哭道:“林妹妹救我,我死也不让你嫁到姜家去,我情愿跟你在一块儿。”

  只见黛玉呆着脸儿冷笑道:“这是我哥哥做的主,不干我的事。”

  宝玉哭道:“好妹妹,这是什么事,由得你哥哥做主呢。”

  黛玉道:“你而今守着你的宝姐姐就是了。请宝二爷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吧。”

  宝玉哭道:“我往后总不与宝姐姐见面、不言语。”

  黛玉冷冷地道:“不中用了。我做了姜家的人,终究要去的了。”

  宝玉哭道:“你到姜家去,我也跟你去,做奴才也情愿。”

  这黛玉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不言不语,照着镜子弄装束。宝玉却仍旧抱着黛玉的腿哭道:“好妹妹,你向来是和我最好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说而今,你只看从小相处的情分也该顾恋些。”

  这时,只听见黛玉厉声道:“当你十字披红拜天地的那一刻,当你洞房花烛合卺合欢的时候,可曾想到命在旦夕的林妹妹,你怎么不去看看她!”转身吩咐道:“紫鹃,送宝二爷出去,我正要上轿呢,倒被他闹乏了。”

  宝玉情知不是路了,心想:不如剜出心来给她看看。便一手拿着刀,要剜出自己的心来。

  再看那黛玉,依旧只是冷笑道:“我真个要到姜家去了,自己已是没有心的了,还管你什么心呢。”

  宝玉急道:“真个的,你也到底瞧瞧我的心。”说着,就伸手一刀,把一颗血淋淋的心剜了出来。

  那黛玉,看也不看,只冷笑着掉转头走开去了。

 

  宝玉手捧着那棵血淋淋的心,就放声大哭起来。

  忽听见莺儿、麝月叫道:“宝二爷,宝二爷,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罢。”

  宝玉急翻身,原来是一场噩梦,浑身冷汗,心坎里还真像刚剜过似的隐隐作痛。枕上肩下,早被泪水湿透了,冰冷冰冷的。

  天刚亮,黛玉正在梦乡酣甜的时刻,忽听得荣国府、林府新宅,人声嘈杂,敲门砸物声,震耳惊心。

  黛玉急唤紫鹃去探听时,潇湘馆的门已被打破,拥进一伙强盗似的人来。

  原来是林良玉中了第十三名进士,贾兰中在第三十名,姜景星中了第二名。

  黛玉心中欢喜,连忙起身,简单地梳洗了一下,便往稻香村去给李纨贺喜,心中不住地念叨着:“大嫂子真不容易,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半路上听说李纨到上房去了,就回转身来,要去给自家未过门的嫂子喜鸾贺喜。路遇探春,探春说:“良玉表弟那边的事也是少不了你的,你快点回去忙活吧,给喜鸾报喜的差事就交给我吧。”

  当黛玉回到潇湘馆时,见良玉领着林元正等在那里。黛玉先向哥哥道贺,摆了香案,拜了天地父母,然后传林元进来,吩咐他预备拜座师的敬礼,进衙门的门包,会同年的贺物,谢亲友的宴席,赏下人的喜钱,一些儿用不着良玉操心,就连那姜景星的一切礼仪,也都一总代为备办了。

  三天过后,朝考殿试完毕,姜景星中了一甲第二名榜眼,林良玉中了一甲第三名探花。皇上听说贾兰是贵妃的侄儿,钦点了庶吉士,林、贾两府喜上添喜,受贺答谢,整天的不分昼夜,喧喧闹闹地庆贺了将近半个多月。

  林府里上下,欢天喜地;荣国府里的老少三辈,则有喜有忧。

  李纨这时候最得意;一个寡妇守到儿子中了两榜进士,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呢。心里乐,却不敢在老爷、太太面前太露了。

  贾政、夫人见孙子中了进士,也是很喜的,只是一想到宝玉,这喜就压下了半截儿,那半截儿忧便冒上来了。

  薛宝钗见宝玉因病错过了考期,心中未免惆怅,只是她这个人素性不露真情实感,心中的忧虑也不形于词色。

  贾宝玉听到侄儿、表兄皆中了进士的消息,无喜无惊,这似乎在他意料之中。莺儿以为他没听见院子里嘈杂的报录声,高声道:“二爷,兰儿高中了!”宝玉听了,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也不枉大嫂子苦等了这些年。”忽然想到了姜景星,宝玉心头一惊,推被坐起来。莺儿以为他要去给李纨道喜,忙去拿衣服。谁知,宝玉一动不动,坐在炕沿上,痴迷迷地想着什么。想起了他会见姜景星的情景。

  那一天,宝玉又到潇湘馆去偷看有没有竹枝儿。恰正赶上林良玉在潇湘馆,他怕被人看破,就装模作样地穿过刚开的便门来到林府,不巧,又正好遇见了姜景星在院中闲步。姜景星一眼望见宝玉,趋步迎了上来;这贾宝玉碍于情面,也只得和姜景星闲叙起来。

  这姜景星,一心注定在林黛玉身上,想探听一下黛玉的消息,便佯装不知的样子问道:“良玉兄常到贵府的潇湘馆去,不知那里住着位什么朋友?”

  宝玉听了,心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怨他不该问,但却又不好不回答,顺口说道:“是舍表妹住在那里。”

  姜景星道:“这么说就是我那位义妹了?”

  姜景星和林良玉是金兰之交,称黛玉为义妹,也是理所当然,谁知这贾宝玉听了却不受用起来,心里想:“怎么我的林妹妹,他无缘无故地横进来叫义妹?”沉默着不答。

  姜景星又问:“听良玉大哥说,我们这位妹妹才情绝世,胸中笔下,文彩赛过班、谢、蔡、李,想宝玉兄定会有林妹妹的笔墨,可否把一件两件给兄弟瞻仰瞻仰?”

 

  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地恼了起来,想道:“你直称义妹已经过分了,可恶的很,竟然又称呼起‘我们这位妹妹’,实在是可恶极了。”就暗露着不悦的语气说道:“舍妹虽则长于笔墨,从不许外人看到只字,就是外人提到她的名字,她知道了也要恼恨的。”

  至此,姜景星自知方才的话有些造次了,却并未疑心宝玉还有一番醋意在里头,就顺口说道:“原来如此。”也就不提了。

  宝玉很不快活,告别而归。

  自从和姜景星的一席话,贾宝玉又生了一块心病,一连几天,懒懒散散,无精打采。“听琏二哥说,林良玉想把妹妹嫁给他,只是老爷没应允,这事也就搁下了。如今他高中了榜眼,更要打他义妹的主意了。”于是,贾宝玉更是胡思乱想,每当想起那姜景星,敌意顿生。白天,想起姜景星那不情的话,怒气塞胸;夜间,梦里也梦到姜景星,那个梦里的姜景星,变成一只恶狼向他扑来,惊呼喊叫,直到宝钗或者莺儿把他叫醒,还是心跳不止。就这样,害起恐姜病来。

 

 

匹夫不可夺志 

  荣国府一个早晨出了三件喜事:贾兰中进士,一喜;未过门的姑爷林良玉中了探花,连带着贾政也跟着荣耀,二喜;夫人的养女喜鸾要出嫁,三喜。三件喜事给死气沉沉的贾府添了一点生气;可惜,这合家欢庆的喜事就像冬天的雪花,虽说好看,却有些寒意,喜中又不免夹着忧虑。这是由新科榜眼姜景星向林良玉求亲引起的。

  姜景星连中三元,少年得志,满心欢喜。俗话说人有四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但这时的姜榜眼,心中并不怎么惬意;他见林良玉的吉期近了,忙着办喜事;即景生情,想到自己的婚姻事,就有些急不可奈的意思。但这种心里话,又不好直说,便借着赋闲的机会,吟咏几句情诗,暗示自己的心绪:

  蓬莱宫阙容联步,未许梯虹到广寒。

  这诗的意思是:住在你这仙宫一般豪华的府第里,我一切都很满意,但为什么不给我搭个梯子到广寒宫里去会见嫦娥呢?林良玉在家乡时,早就透露了要把妹妹林黛玉嫁给他的意思,见了他的这两句诗,心中自然明白,这是求婚的意思。可是林良玉有自己的难处,他在贾政那里,碰过钉子,也不便回答他。

  过了几天,姜景星见林良玉还没有什么动静,就又吟起诗来:

  独向桃源问春色,刘郎不与阮郎游。

  这诗是借刘晨、阮肇二人同游天台遇仙女的故事,露出一点埋怨情绪;意思是说,你只顾忙自己的喜事,却把好朋友的婚事忘到一边了。

  林良玉着实不好意思,只好等他自己求了媒人时再说。

  姜景星似乎也看出了林良玉的意思,就觍着脸去求曹雪芹作媒。

  曹雪芹一向是贾府的上宾,又和贾宝玉相好,知道宝玉和黛玉的底细,不肯做媒人,就借故推辞了。

  姜景星见曹雪芹推辞,也不去细想这里边有什么的缘故,就又去求林良玉的远亲白鲁原。

  曹雪芹悄悄地把姜景星托他作媒求婚的事传到贾府。夫人听了,像晴天一声霹雷响在头上,急得比热锅台上的蚂蚁还难受,那颗要给宝玉和黛玉圆全了的热心凉透了:“这不是雪上加霜,追命吗!”

  薛宝钗听了,却倒镇静,她觉得早晚得有这么一天:“也好,叫宝玉死心塌地,再别作他那个一箭双雕梦,总惦着林妹妹!”

 

  贾政听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有唉声叹气。

  那白鲁原是从南方来的,不知这里边的隐情,以为新科榜眼求婚,又门当户对,一说必成,应了姜景星的要求,立即去见林良玉。

  林良玉原本就有把林妹妹嫁给姜景星的意思,如今他又中了新科榜眼,如此名人雅士,高官在手,厚禄在望,成就了这样的姻缘,也对得住九泉下的父母了。但他也听说了黛玉和宝玉的一些蹊蹊跷跷的怪事,不好一口应下来,就对白鲁原说:“待请示过舅舅再换庚帖。”这话虽说是退了一步,也算是答应了,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万一亲娘舅不同意,他也卸了责任。

  这天早晨,林良玉特意过来见贾政。先把姜景星夸了一番,又将白鲁原作媒的话叙述了一遍,说:“这件事只等告诉了舅舅,再去告诉南安郡王一声。”

  林良玉以为,自己是做哥哥的,说出了一个他已经定下了的意思,做舅舅的也是不会反对的。

  谁知那贾政听了,只是默默不语,十二分地为难起来。他逐层想来,逐层想去,找不出能驳回林良玉的理由,说不出一句反对这门亲事的话来。一则自己的妹夫、妹妹不在世了,良玉是哥哥,原应凭他兄长作主的,和舅舅说一声,大不过是个礼节;二则南安郡王是林家的姻亲,林家的事情,郡王也是要掌些主见的,何况良玉也说了这个意思;三则宝玉是已经娶了妻的人,怎么好开口驳人家的结发婚姻,让黄花闺女给自己儿子作妾呢;四则这门亲事也是对得住过世的林如海夫妇的。着实是没有法子驳回的。如果顺口说一个好字,又怕宝玉死了,夫人怨恨。末后一转念间,想出个完全的主意来。

  他想:“黛玉原是曾和宝玉好来,看他们过去的那些节目,也真是拆不开的;现如今弄得两个人面不见,话不说,也摸不准是真生分了,还是赌气,不如叫良玉问黛玉去;她若肯了,也没有别的法儿,只得顺着她,难道黛玉真的定了别的亲,宝玉就活不成了!若是真的这样,死也活该了。”

  又沉吟了一会儿,向良玉道:“这姜榜眼呢,原也很好,但只是你妹妹的性子与别个女孩儿不同,这你也知道。虽则在女孩儿跟前不便明说,也要影影地讨她个口气儿,那时我们做长辈的才能有个定见。”

  林良玉并不知贾政心中那三千六百鬼化胡,只以为舅舅做事谨慎,是个郑重的意思。就答应了一声,依了贾政的吩咐,别了出来,径往潇湘馆去见黛玉。

  黛玉正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守着瓶插素心建兰,在那里细心地看着道书。良玉是来惯了的,也不打招呼,紫鹃和晴雯也不通报,直进里屋。见黛玉那么聚精会神,就坐下来,笑着说道:“妹妹尽着看这种书做什么?”

  黛玉见哥哥来问,也笑道:“哥哥,你只好讲你们词林的学问,在这个上,你还没的懂呢。”

  良玉笑道:“我若是懂了这个,那还同你商议娶嫂子的事吗。”

  黛玉笑道:“这是自然的。常言道,各走各的路,父子兄妹不相顾。”

  良玉听得出,这话说得有因,就试探着说道:“兄妹嘛,自然不比父子。不过爹妈去世了,做哥哥的也是少不得要拿个主意的。”

  黛玉见哥哥针对着她的话,直说出了这一句来,早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立刻警觉着,要把良玉还没说出来的话堵回去。就端庄正色地说道:“哥哥是无书不读的人,可还记得‘匹夫不可夺志’这一句吗?”

  良玉听了,并不急于直说,就绕着弯儿劝道:“这志嘛,原不是不好,只是这个志要立得明白。”

  黛玉道:“一个人立得定自己的身子,那志就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良玉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自己妹妹的才气,如果总这么咬文磨牙,打哑吧语,就三天五夜怕也难以说得住她,笑了笑,便索兴戳破这个哑谜:“依你这么说,那自古以来的大德大贤女子们,通是把志立到云端去了!说什么举案齐眉,说什么夙世姻缘,依哥哥看来,一切姻缘,都只在人选得好。人中选人,如今人中龙虎,天下英雄,莫如今科的姜榜眼……”

  良玉这句话也真灵,一句话堵住了妹妹的千言万语;姜榜眼,三个字塞住了黛玉的如簧巧舌。黛玉听了哥哥不加掩饰地把姜景星的名字提出来,气得她眼圈儿通红,青筋暴起,拿过剪子来说道:“哥哥,你真个逼我,我剪掉这头发便了。”

  说着,撕开青丝髻便要铰。急得良玉连忙上前,抱住黛玉就夺剪子。

  黛玉死不肯放手,挣扎着要剪,气嘘喘喘地说:“我不铰尽了,你总是要逼我的。”

  姜景星托人求亲的事,晴雯和紫鹃也早有耳闻。

  紫鹃想:“嫁个榜眼也好,给贾家两府瞧瞧,这世上的人可不都是听你们摆弄的,要怎么就怎么!”

  晴雯就不同,她忘不了和宝玉换红袄、咬指甲的情分,总想着宝玉,惦着宝玉,向着宝玉。见林良玉来了,就猜到是为了说亲的事,心里恨着姜景星,气着林大爷,怪着林黛玉,悄没声地偷听着。听出黛玉话里有话,也摸准她是个不嫁的意思;末后见黛玉操起剪子要铰长发,以为黛玉终是为了宝玉,不禁暗赞一声:“好个林姑娘,不负二爷为你病成那个样!”急跑过来去夺黛玉手中的剪子,等紫鹃进来时,那剪子早被晴雯夺去了。

  黛玉没了剪子,狠劲减了大半,就爹一声妈一声地哭了起来。吓得林良玉打躬下拜,左不是右不是地劝了好一阵子。

  刚一消停,黛玉重新发起性子,又要操剪刀铰头发。林良玉只是赔罪认错,反复说道:“从今以后凭你作主,再不提起一个姜字来。”又劝了好一些时候,方才劝住。

  黛玉倚在床上,不住地叹气。

  良玉怏怏不快地离了潇湘馆,也不去回贾政的话,径直回到自家。见了前来问信的白鲁原,唯有摇头叹息,把他见贾政和黛玉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喜事愁事一齐办(1) 

  且说这晴雯,自从宝玉被黛玉冷落了以后,她便整天无精打彩,一个勤快利落人,变得懒散无情趣了。黛玉知道她是身心两地,为的是宝玉,遇事总吩咐紫鹃,也就不大去使唤她了。今天,她亲眼见到黛玉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发狠使性,只道她一心拒绝姜景星,还是为了和宝玉好,就喜欢得把那懒散性全丢了,十二分殷勤地伺候着黛玉,倒比那平日勤快亲切的紫鹃,还要勤快亲切十分。

  黛玉知道晴雯是个直性人,心里有什么都挂在脸上,早猜透了她的举动;但也可怜她为着宝玉的一番实心,暗自冷笑。

  晴雯和紫鹃,没有黛玉的话,没有个借口的理由,是不敢离开潇湘馆的。可这么大的紧要的好消息,怎么不快去告诉宝玉呢。晴雯就瞅个空儿,偷偷地打发小丫头去把麝月叫来,把良大爷来说亲的事,和黛玉的一番举动,一五一十地全说了。这麝月,便急忙忙跑到上房去报信。

  这么大的好消息,霎时间传遍了荣宁两府上上下下,就好像久无人烟火的破庙,突然烧起香火,荣国府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夫人乐的两只眼睛看不见眼仁了,要过去看看,又觉得不是时候,忙去告诉贾政。这事儿正合了贾政的心意,只点点头,也不露声色。

  当麝月回来告诉宝玉时,可把个宝玉乐坏了,也不顾得害羞,指手划脚的大声说道:“好个林妹妹,什么姜景星姜榜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宝玉想起了他和姜景星相会的情景,想起了姜景星探问黛玉时说的那些话,不由得把当时的气恼变成了现在的得意:“那日见了我,看他那副样子,一口一个‘我的义妹’,拉拉扯扯地问这问那,往后看他还敢叫‘我们的妹妹’!”

  贾宝玉真有点幸灾乐祸了,他觉得姜景星金榜题名不知足,妄想娶他的林妹妹,结果是水中捞月一场空;贾宝玉也真有点得意忘形了,他以为黛玉拒绝了姜景星,就还是他的林妹妹。想到这里,起身就要往潇湘馆去看黛玉。走在半路,又有点担心:“这会子去了,林妹妹会不会不好意思呢?”就绕到栊翠庵去找惜春,要把黛玉的事亲口告诉她。

  在栊翠庵里,惜春正和史湘云议论这件事。惜春说:“好个林黛玉,她可真立得定擎得住。”

  史湘云听了,只是冷笑不语。她清楚地知道,贾政立定主意要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你林黛玉顶得住你哥哥,却顶不住你舅舅。”惜春不明白她这冷笑是什么意思,就问道:“云妹妹,你只管笑什么,难道你林姐姐还不算立得定擎得住的吗?”

  湘云笑道:“只怕还是立不定擎不住的。大凡人要……”

  刚刚说出“大凡人要”四个字,只见宝玉撞了进来,听头不听尾地问道:“大凡人要怎么的?”

  她二人正在高谈阔论,忽然钻出宝玉这个魔头,先都吓了一跳。

  史湘云机灵,就瞒下了刚才的话头,转移到修仙学道的话题上,说道:“你且坐下来,听我慢慢地讲。大凡人要学道成仙,先得自己的心上无牵无挂,无喜无忧。你想,这荣华富贵,利禄功名,世上有几个人能看得开,跳得过?”

 

  惜春是真心要跟着史湘云学道的,听了史湘云这“看得开”、“跳得过”的话,误以为这是史湘云针对她说的,怀疑她是否有诚心,便不以为然地表白自己道:“云妹妹,你这不过是疑心猜测,还不知道我的诚心敬意呢。我若能把这颗真心剜出来给你看看,你才肯信呢!”

 

  别的话,宝玉全不入耳,只这“把这颗真心剜出来给你看看”一句,触动了他多日的念头,就应声说道:“是的,是的,把这颗心挖出来给你看看你才肯信呢。”连说了两句,站起身来,就往潇湘馆奔去。

  宝玉走进潇湘馆,不见紫鹃和晴雯,就径直走进黛玉的里屋。

  黛玉为了姜景星那件事,和哥哥闹了一场,心里正在闷闷的,又烦又伤;烦的是哥哥不理解她,总纠缠着不放;伤的是父母不在世,没有人能理解女儿心。但又一转念,哥哥对自己这么好,就是自己不同意这门婚事,也犯不上伤了哥哥。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思前想后。

  宝玉进来,见黛玉坐在那里,就自个儿在黛玉对面坐下,瞅着黛玉,嘻嘻地笑着说道:“林妹妹……”才只说出三个字,正出神凝思的黛玉猛抬头,见是宝玉,惊得心头怦怦急跳,霎时,柳眉斜起,星眼怒睁,掉过头,起身走出来。

  宝玉见黛玉走了,就起身跟出来。等他晃晃荡荡地跟出来,只见黛玉已经出了潇湘馆,穿过便门,朝林府走进去了。

  宝玉傻呆呆地望着黛玉远去的身影,那急行临风的衣袖襟带,飘飘然如同仙女行走在云雾间。

  宝玉痴迷迷地望着,直到人影儿也望不见了,这才有点醒悟似的,口中喃喃的念道:“是了,林妹妹真的要嫁人了。是了,是了,”于是便疯疯癫癫地唱起《西厢记》里那首《寄生草》曲子来:“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害着我透骨髓想思病染……”

  贾宝玉进到潇湘馆,晴雯原是看见了的,为了想叫黛玉亲眼看看宝玉那可怜人的样子,打动她的心肠,故意躲开了,在暗中偷看着。没料到黛玉更是那么无情,便紧跑出来。紫鹃忙去追黛玉,晴雯就急搀住宝玉,轻轻地拍着他说道:“二爷,回去吧!”

  宝玉好像明白了一点,点点头道:“是的,是的,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晴雯也没心思理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搀扶着宝玉,送回上房。路上遇到了来找宝玉的麝月,大家也不再说什么,一直搀进宝玉的房子里。

  莺儿从里屋迎出来,一见宝玉弄成这个样子,忍不住说了声:“吓,这不都是叫林姑娘害的!”一句话,触动了宝玉的痛处,只见他上身朝前一栽,叫了声“狠心的……”,下句话没说出来,哇的一口鲜血,直吐出来。众人吓慌了手脚,忙把宝玉扶到炕上,飞风似的去禀报夫人。

  不多时,夫人、薛宝钗、李纨、平儿都拥进来了,一片哭泣之声,又把荣国府笼罩在悲伤之中。

                                     

 

喜事愁事一齐办(2) 

  夫人见宝玉躺在床上,只是昏迷不醒,伸手摸摸,身上、额角,微微有些汗珠儿,知道不好,只管眼泪鼻涕地泣哭不止。贾政在衙门里未回。平时最有主意的李纨,见这情景也慌了手脚。还是贾琏经的多见的广,遇事有个主心骨,急命家人骑快马去请王太医。

 

  王太医出城了。去接王太医的家人还很有心计,一面派车出城去接王太医,一面把东大街的广东名医汪大夫请来。

  贾琏请示过夫人,既然王太医不在,就先请汪大夫瞧瞧。

  这位汪大夫,诊了脉,开了方,说不要给病人喝水。贾琏请他向王夫人说说脉象病情,说得夫人提心吊胆。

  汪大夫刚走,王太医赶到了。看了脉,连说:“不妨不妨,请太太尽着放心。”

  王太医看了汪大夫的药方子,大吃一惊,急问:“这药吃了没有?”

  贾琏道:“还没有。”

  王太医这才笑道:“误人误人!他把二爷的病看成是伤寒内热症,用了犀角地黄汤。岂知二爷这病是气症,肺金克肝木。肺气不流,血随气涌;只宜舒肝理气,不可杀伐伤肝。”

  依照王太医的吩咐,等宝玉苏醒过来,给他灌了点杏仁米汤,又用陈皮水润润脾胃,慢慢的也就安定下来。

  王太医去后,众人也都定了神,就骂起那个汪大夫来:“庸医杀人,亏得没吃他的药。”

  贾政回来,听说宝玉病了,心里烦得很,只说声“这孽障,偏在这时候出事!”就回书房养神去了。

  贾政所说的这时候,是正在荣国府忙着办喜鸾婚事的紧要关头,宝玉却突然病倒。大家过这头来忙一阵病人,又得过那头去忙喜事。内里嫁女儿的事,夫人全交给探春和平儿两个,李纨是寡妇,还得回避着点;外面的事,全靠贾琏一人。

  可这贾琏也实在打不开把式了。卖房产的钱还清了西债和陈年老账,接着又是春节、上元节,这一个年又连着一个节,快把库上的银子花空了;接着贾兰中进士,拜座师贺同年、请客送礼,连赏钱都是现借贷的。如今要陪送姑娘,账房上早就支使不开了,哪儿弄银子去。偏偏这个贾政又是个爱体面的,女儿嫁给新科探花林良玉,总要比别的姑娘出嫁好看些,一再告诉贾琏说:“给我留个脸儿!”可是,一提到要银子,贾政则只说:“你照常打个把式,等我慢慢地开发就是了。”贾政只说些空话,可贾琏却要应付实打实招的开销。一会儿是林之孝上来回话,说:“绸缎铺通不肯上账,喜姑娘用的单子虽则硬着送过去了,可现在他们还在门房里等着兑银子。”一会儿是周瑞上来,说:“几家银号等着二爷去开销。”贾琏最怕去见贾政,可他被逼得走投无路,又只好走到上书房里去和贾政商量。他要向林府的管家林元说一声,挪移点银子,应付眼前这个局面。可贾政觉得,这给他,给荣国府丢了脸,堂堂荣国府的贾政嫁女儿,怎么能借女婿家的钱!朝着贾琏大喝一声:“没脸的东西!”贾琏不敢反驳,只得退出书房;林之孝和周瑞更是没办法,也只得去向债主们说好话,说小话。

  贾琏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房中来。他躺在床上,歪着身子,呆呆地想着他那些支使不开的账目,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

  平儿知道,他太疲倦了,就让他那样先打个盹儿。等贾琏醒来,她这才叹口气,带着安慰和同情地说道:“我也知道,你难啊!躲又躲不过,撂又撂不开。没有几百两银子,怎么混得过去。唉,荣国府弄到这种地步,谁信,谁会同情呢!千思万想没的办法,我只得和探姑娘说了;探姑娘看得不过眼,就自己拿出三百两银子来帮你支应支应;我也把这府里的实情告诉过林姑娘,林姑娘心里明镜儿似的,她就瞒着家里人,叫紫鹃和晴雯悄悄地送过来一千两。还特别嘱咐说,千万别叫老爷知道。我想,虽说这件事事关贾府的门面,横竖也是咱们家的大事,林姑娘也实在,又不是外人,就收下了,只好先使着,往后再说。加起来一千三百两,足够应对的了。”

  贾琏听了,翻身跳下床来,问道:“你这话可准?银子在哪儿?”

  平儿道:“不准说它做什么!银子已送到账房了。”

  贾琏一听说有了银子,精神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要出去。平儿忙叫住他,说道:“你等等,除了这两路进项,可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你可千万不要尽先不尽后,一下子花光了,到急用的时候可就又支使不开了。实在挨不过去的且给他们兑些儿,能挂的且挂着。”

  贾琏听了,点点头儿出去了。

  贾琏有了银子,腰杆硬了,胸脯也挺起来了;外面的店家铺户,见贾府又有银子整秤地兑出来,都肯赊了,也肯贷了,这荣国府依旧活起来了。可见这银子钱是万灵的。

 

 

林姑娘搬家了(1)

 

  自从贾宝玉撞进潇湘馆以后,黛玉生怕他再撞过来,时刻惦念着这件事,当晴雯和紫鹃背地里讲宝玉的时候,她就装做不理睬的样子留心听着。听说贾宝玉死死活活,一家人吓得惶惶不安,她觉得:“宝玉这个人也真的傻得可笑,从前咱们好过,那是什么光景,如今既然已经折断了,断就断了吧,有什么可恋着的。再说,已经出过家悟过道的人,就应当正正经经地做佛事,多么静心,还迷着什么。”听紫鹃和晴雯背地里里议论莺儿说的“这不都是叫林姑娘害的”那句话,黛玉很气愤,觉得冤屈:“就算是他为着我病了,可这关我什么事呢?是我去招他,还是他来找我的?就是为这个死去,我也没有什么罪过,不担什么罪名,怎么能说是我害了他!”

  由莺儿说她害了宝玉的话,又想起了王熙凤害死贾瑞的事,想到有人会把她比做王熙凤。但她不怕这种闲话:“从前凤嫂子害死了贾瑞,虽则贾瑞该死,可凤嫂子若是个正派人,他就不该说那些歪话,做那种下流事,谁家做嫂子的还好和小叔子说那种话儿。别说宝玉这么闹腾,就是宝玉死了,他也不会像贾瑞恨风嫂子那样去恨我。”

  她也曾多次品评过晴雯的一些话:“晴雯标榜着自己要从一而终。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呢,自然是讽喻我不能从一而终了。可晴雯呀,你错啦,你怎么就不想想,是谁首先不从一而终?是我吗?不是,是他姓贾的;如今他已经娶妻了,已经遗弃了我,我为什么还要为他从一而终呢!”她自己问心无愧,没有对不起贾宝玉的地方。

 

  但是,当她想起“我住在这府里眼看着他病得死死活活的,也怪不好意思的。”就想要搬回自己家里住,哥哥也说过多次了。她曾对哥哥说“等娶了嫂子就搬过去。”这话是自己亲口说出来了,可现在新嫂子就要过门,操办喜事多头多绪,怎么可以不过去亲自主持呢?于是她想到,搬过去帮哥哥操办婚事,于情于理都没说的,也不算自己失言。于是,她把紫鹃和晴雯叫过来,告诉她们:“那边办喜事,没有人主持不行,大事小情都往这边跑也不行,好多事我不亲眼看着更不行。你们就收拾些常用的东西搬过去,少什么再回来取也方便。”

  紫鹃问:“什么时候搬?”

  “这就准备着。”略停了一下,嘱咐道:“那边的事,也用不着你俩插手,轮着班儿回来照看一下,也留心打听打听那个人的病情。”

  紫鹃听了,点头应着,转身准备搬家的事去了。

  晴雯听了那句“留心打听那个人病情”的话,喜得了不得。她以为:“姑娘从前那些捉弄人的景儿,通是假的。听说宝玉病的紧了,便就露出真心来。”趁着尚未搬出潇湘馆,悄悄地来到宝玉的屋子,要把黛玉的话告诉宝玉。谁知宝玉这次是真的病了,不是装的,有时糊涂,有时明白;明白的时候只管哭泣不止,糊涂的时候只是傻笑。晴雯来到宝玉身边,凑到宝玉耳边悄悄地问他,他也不言语。晴雯见宝玉病的认不出人了,不由得一阵伤心,略坐坐就回了。因为黛玉吩咐过,要她们打听着宝玉的病情,也就不怕林姑娘恼她,回来对黛玉说道:“二爷的病情看重了。吃下王太医的药,像见效,又像吃疲了。今儿王太医又来过,说左右还是这几味药,就是加减些也是有限的,用别的药又不稳当。太太问过王太医,他只是皱着眉头说:‘这病是从心界上起的,总要想个法子弄清他的心事,随了他的心愿,病也自然会好起来的,尽管用药也治不了他的心病。’这心病可怎么治呢?”

  这“治心病”的话,原本是王太医说过的,可黛玉听了,疑心是晴雯有意编排出来说给她听的,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老大的烦着。撩起眼皮瞅瞅晴雯,想说点什么又不说了,便合上眼,倚在靠枕上沉思起来。晴雯见状,打算往下说的话,到了嘴边就又咽了回去。

 

  林黛玉准备搬家,但尚未搬,也是还没下定决心。听了晴雯一句‘治心病’的话,主意定了:“这边真是住不得了,早些搬过去倒也清静,省得耳边不住的听闲话。再者,自己有了家,还赖在人家干什么。”只是她还有顾虑:离了这边,躲开了贾宝玉;到了那边,又有个姜景星,怕哥哥又要用姜景星惹动她。她想:怎么想个法子,既要把搬家的意思透给哥哥,又要警告哥哥不要再提那个姓姜的。

  正当林黛玉想着怎么设个法儿让哥哥亲自来请她搬过去的时候,林元上来回话,黛玉就起身来到外间接待他。

  林元回了关于给良大爷迎亲的一些安排,黛玉却并不像往常那样,说是或说不是,也不去吩咐这吩咐那,只轻轻地说道:“那边的事多了,也忙了,你老人家又这么大的年纪,遇事总往这边跑也不方便,你看着怎么回大爷一声,问大爷怎么照料?”

  林元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她想过去又不肯自己说搬的意思。但他不敢冒失了,万一把姑娘的意思理解错了,话儿传错了,那可不是玩的。可又不敢明问,就顺着黛玉的话,探探口气,说道:“是的,小的也这么想,好日子快到了,里里外外的事也多,单只靠大爷一人怎么照料得了。小的这就去回大爷一声。”

  黛玉知道,林元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做出任凭林元自主的样子。林元打个千儿出去了。

  林良玉听了林元的话,高兴的了不得,立刻就到潇湘馆去,亲自请黛玉搬过来住。

  黛玉见哥哥来请,知道是林元和他说了。但还得做成不是她自己愿意的样子,就对哥哥说:“我呢,原是要搬过去的,自己有家了,总不能常住在别人家里。只是还不到该搬过去的时候呢。”

  良玉自然懂得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说道:“好妹妹,那边的事忙,不要再耽搁了。我原曾答应过你,等嫂子过了门再搬的。这话如今要改一改,改为等嫂子要过门的时候就搬吧。”

 

  良玉紧着给黛玉找台阶下,可黛玉却正色地说道:“自己说过的话,怎么可以随便改呢!哥哥是什么样的人,说了的话能不算数吗?”

  良玉见妹妹说话时脸色有点变了,初以为是林元误传了黛玉的意思,惹得她不高兴了。又一想,才恍然大悟,原来黛玉是不许他再提那个姜景星的意思。暗自笑道:“这妹妹,可真精细到叫人难以猜透她心肠的程度。”于是就先朝黛玉打了一躬,也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妹妹,而今是做哥哥的求妹妹过去帮助娶嫂子,不得不改这一句。除了这一句,若是别的话,再改一个字,任凭你打就是了。”

  黛玉笑了,她知道哥哥这是向她保证不再提那姓姜的。一切如了心愿,便嗤嗤地捂着嘴笑道:“我也没见过做妹妹的好打哥哥,只要哥哥明白了妹妹的心就是了。”

  良玉大喜,忙叫人过来搬家。

  黛玉道:“上头这几天因为宝玉病了,也很烦,我也懒得过去,搬过去的事,就请哥哥替我回了舅舅和舅母吧!”

  良玉道:“我这就过去,回来接你。”

  良玉走后,黛玉就忙着搬家。

  黛玉骤然要搬到自家去,这事紫鹃和晴雯都没感到突然,为了办喜事,合情合理。但住惯了潇湘馆,自然不习惯,杂想丛生。紫鹃倒也没有什么,她想:“我虽说原是贾府里的丫头,可是我是和姑娘从南边带来的雪雁换了的。如今也算是林家的人,搬过去也好。”

  晴雯就不同了。她虽则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可毕竟是贾府里的丫头,自家的身子自己是做不得主的;舍不得宝玉,也舍不得黛玉;她希望黛玉和宝玉好了,成了亲了,她也好跟着这两个知心同情、性命相连的人;如今他俩生分了,也只得拾一头丢一头了。她想:“反正我是已被撵出这府门的,跟着林姑娘去了也不怕谁。”

 

  黛玉知道晴雯舍不得宝玉,就问她道:“你怎么的?留在这儿还是过去?”

  不等晴雯回话,紫鹃就嘻嘻地笑着接话取笑晴雯道:“她嘛,她是骑两头马儿的。”

  晴雯一听就急了,要去撕她的嘴,气呼呼的冲着紫鹃说道:“你是个会骑马的,闹什么皇帝身边只许一个官儿。姑娘要撵,也得等姑娘发话,我那里得罪了你,倒替姑娘撵起来了。”

  紫鹃见晴雯认真起来,便带着赔情的嘻笑说道:“看你呢,人家一句玩笑话,倒惹出你这么多的废话。告诉你,就是姑娘肯让你留下,我还不肯呢。好了,我替你收拾东西去。”

  两人的话,逗得黛玉也笑了。怕伤着了晴雯,又不好强要她搬,便说道:“晴雯,我是不肯放你的。”这话,即不准说要她搬,也不准说要她留下看守潇湘馆。

  晴雯便抽抽噎噎哭着道:“就是林姑娘撵我,我也是不走的。”

  黛玉便亲切地说道:“好姐姐,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呢。”

  说话间林良玉也回来了,欢天喜地地把黛玉接了过去。

                

 

林姑娘搬家了(2) 

  夫人得知黛玉搬到林府的消息,初以为林良玉说的是实情,是过去操办婚事,所以黛玉不亲自过来辞行。但心中疑疑惑惑:“也可能是不回来了?”

  她问薛宝钗,宝钗估计,十有八九是不回来了,但她不愿意直说,就回说道:“这丫头办事,古里古怪的,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

  她问李纨,李纨心如明镜似的,心知黛玉是不会回来了,但她也不肯明说,就换了一种语气道:“她既不亲自来辞行,又不留下咱们家的丫头,就是没决定搬走的意思吧!”

 

  夫人心中不安,提心吊胆地吩咐道:“这事,绝不能让宝玉知道!”亲自布置,上上下下把黛玉搬家的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

  黛玉搬到林家新宅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安排管家的女人和伺候良玉的书童小子们。少管家林吉祥,是林元的亲侄儿,是信得过的。夫妻二人都很干练,黛玉就分派林吉祥媳妇做内务总管,丫头、媳妇、老婆子们统由她分派,各领班的分管。

  分派完毕,就忙着娶嫂子的事。她把自己的安排打算向哥哥说了,良玉只说:“一切凭妹妹张罗吧!”全推手了。于是黛玉就吩咐林元“去把那府上的琏二爷请过来。”

  贾琏知道是为了良玉和喜鸾的婚事,就同乘林元的玻璃轿子过来了。黛玉让坐,紫鹃捧茶,贾琏也不拘束。

  贾琏坐定,黛玉就请林元也坐下,吩咐紫鹃上茶。这举动,首先是林元惊呆了,他那里敢坐。贾琏、紫鹃也吃了一惊,不解其意。黛玉却郑重地对林元道:“你老人家请坐下,我有话说。”加了个“请”字,三人顿时肃然。紫鹃忙搬把椅子过来,反身出去端茶。沉静片刻,黛玉道:

  “二哥,今天请你来,为的是纳聘放大定的事。这聘礼的数目,依妹妹的看法,就不必商议了,除了按习俗送如意、扁方、耳挖、耳钳、排杆、压发针、翠花、荷包、戒子、手镯、指套这些传统首饰外,还要送应用礼物的。在钱物上,妹妹是不会小气的,只是这礼仪上,还要请二哥和舅舅替我们林家想一想的。我们兄妹父母双亡,身边没有亲人,没有其他男人,到放定那天吃定亲饭的时候,由谁来和二舅换盅?南安郡王虽是长辈,却怎敢劳动王爷来和臣民换盅?妹妹请教二哥,怎样安排是好呢?”

  贾琏愣愣地听着,也觉得为难起来:“是啊,这吃定亲饭、换盅的礼俗又免不得。”

“所以妹妹请二哥来,商议一个变通的办法。”

“妹妹尽管说,只要可变通就行。”

  “这林元,是我们林家三代老管家,论辈分也应是在我们的父辈上的,又是我们兄妹二人最尊敬的老人,就以他代为换盅……”

  黛玉说到这儿,略微停顿一下,察看贾琏的表情。见他不住地摇头,知是不赞成,又接着说道:

  “当然,他不是林家的主人,没资格和二舅换盅。这样,请二哥代表二舅,由林元把醮祭酒食带回来,供在林家先人灵位前,如何?”

  贾琏思索着,低声答到:“似可以这样变通。但我不敢作主,要回去问老爷。”

  “那好,妹妹等二哥的回话。”

  “什么时候放定?”贾琏问。

  “一切聘礼都齐全了,就差两只活雁,已经派人到南方买去了,雁到了就放定。”

  “如今也有用鹅代替的。”贾琏只望早些放定,不计较是雁是鹅。

  黛玉笑道:“二哥别忘了,这可是新科探花娶贾府千金。”

  喜期快到了,林元问黛玉:“要不要扎彩棚?”

  黛玉想了想,回道:“大爷是新科探花,除了座师和同年,官场上交往不多,贾府那边,在京的真亲世故也不很多。按说咱家那么多的厅堂也够用。不过,咱家大爷好面子,要光彩些才好,就搭个彩棚吧。”

  林元心里明镜似的,她不说自己好胜,反推到哥哥身上。转身要出去,又被叫回来了:“记着,谢亲席两桌,谢媒席一桌,都要有‘刘海戏金蝉’和‘哪吒闹海’这两道菜。”

  林元道:“请姑娘放心,已经运来十尾娃娃鱼,全是活的,养着呢。”

  黛玉接着吩咐道:“婚期定在初九,取九子十成的吉利。今天是初二,把“通书”准备好,初四过礼,除了送他们放生的礼物外,还要单另送两头猪、两坛酒、两斗黄米,这是供女儿家“开锁”用的祭物。不必多了,但也不能少了;若图省事,折合“开锁银”也可以,不过是个规矩,别叫人家挑理。初八亮轿。这些事,今儿说下,我就不再管了,你老人家分派他们办去就是了。至于他们贾府什么时候过箱,凭他们定,咱们只把吃下马杯的酒席办得丰盛些,给下人的赏钱大方点。”林元刚要退出,黛玉又唤他回来:“还有,贾府那边,上上下下,全忙着贾宝玉的病,诸多小事不定能想得周全,咱们要替他们想着点,像管饭桌、吃子孙饽饽这些礼俗,事先准备着,用不上也无妨。”

  林元,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听了这般的吩咐,心里不住地赞叹道:“这般烦琐的民族婚俗礼节,她一个女儿家竟不亏不缺,条条明白。”恭敬地唯唯领受而去。

                                    

 

迎亲锣鼓和催命炮声(1) 

  林良玉和喜鸾的吉期到了。

  一切都办得齐齐整整,只有一件事令黛玉不高兴。她认为:“像咱们这样人家办喜事,怎能不办三日婚呢?”头一天走轿,第二天迎娶,第三天会亲。可是,贾政和王夫人说啥也不同意,一定要办当日婚,当天迎娶。贾琏为此,跑过来跑过去,连跑了三趟。黛玉初时不理解:“二舅是讲排场的,怎么会如此简慢呢?”她曾经怀疑过:“是不是因为喜鸾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呢?”但她旋即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明白了:“是怕刺激了宝玉,是为了宝玉的安静。”她不得不同意当日婚了。订好的“下处”退了,专做的“坐帐”的帐篷撤了。三日婚的阔绰被迫取消了,争胜斗强的黛玉便在办好当日婚上作文章。她吩咐林元:

  “府门外结硬彩子,彩墩要用楠木的大红柱子,重檐叠出,一色苏锦杭绸;新娘身前身后的挂镜,必须是赤金的,新房门首和帐内的铜镜,一定用直径一尺的;拜妆的亲友增加十处,小红布子一色用湘缎;遮轿的红毡子,必须是五尺方的猩红哆啰呢……”

  这么气派的布置,像她回生后喘出的第一口舒畅气似的,慰藉着她那孤寂的心灵。

  这天早晨,宝玉觉得比往日好了些,喝了些稀粥,有了点精神,也爱说说话儿。夫人见了很高兴,就到喜鸾那边去照看就要出嫁的姑娘。

  贾琏里里外外忙得脚不着地。从上房出来,一抬头看见傻大姐坐在门口。真是船家怕说风,贾琏一眼见到傻大姐,就想起宝玉和宝钗结婚的事。那时,府里上上下下,瞒得一丝风儿不透,谁也没有想到,是傻大姐透了风给林黛玉,活活把黛玉气死了。如今宝玉病了,黛玉又搬到林府去了,若叫宝玉知道了黛玉搬家的消息,那就等于送了他的小命。他要警告傻大姐几句,可又忘了傻大姐傻,就挥着拳头,做出要打她的样子威吓道:“这回你要说了林姑娘搬家的事,小心我一拳打死你!”

  吓得傻大姐只是哭。

  这哭声传到宝玉耳朵里,他便对雪雁说:“去看看,是谁在哭什么,不拘是谁,叫进来,我有话和她说。”

  偏偏这个雪雁又是个不开窍的笨丫头,出去见是傻大姐,就把她领进来。

  宝玉见是傻大姐,很喜欢。叫雪雁拿了些果子来给她吃,慢慢地问道:“谁难为你了?”傻大姐傻头傻脑地吃着果子,噙着泪说道:“琏二爷要打死我。”

  宝玉道:“琏二爷为什么要打死你?”

  傻大姐道:“他说,从前宝二爷娶宝二奶奶时,通是你告诉的林姑娘。如今林姑娘搬家了,你再敢乱说,我就一拳打死你。”

 雪雁听了傻大姐的话,急忙将她拉出去,低声说道:“琏二爷莫让你说,你偏偏的又说了。”

  宝玉不听犹可,听说黛玉已经搬家了,又见上下这样瞒着他,只觉得耳边恍恍的有一个声音在回荡着:“林妹妹嫁了姜景星,姜景星……”头像挨了一棒子,眼前一黑,眼里有无数的金星向四外飞散着,胸口只觉得热辣辣的,咳了几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傻大姐吓跑了,雪雁、莺儿、麝月吓的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去告诉夫人。

 

  等夫人、宝钗、李纨、探春、惜春、平儿、薛姨妈一总地赶过来,只见宝玉眼皮不住地上翻,脚底下渐渐地冷上来。一家子哪里还管什么忌讳,就都哭起来。贾政也慌了手脚,忙叫:“快请太医!”

  王太医赶来,摸了脉,紧着摇头,只说:“且将浊参汤灌着罢。”

  上房为了宝玉的病,正慌乱着,只听得府门外面,吹吹打打,林良玉要进府奠雁。直把个贾政、贾琏急得乱跳。

  上边喜鸾房子里,一个正经人儿都没有,倒是平儿有主见,赶紧拉了香菱过来帮扶着。

  李纨急叫兰哥儿:“快去请你太爷、大伯和你蓉二哥,请快些过来,外面迎接林家的事,叫太爷、大伯和你蓉二哥应付着。”

  贾兰连忙去告诉贾赦、贾珍、贾蓉,他们也知道,里边出了急事。于是,贾赦、贾珍、贾蓉、夫人、尤氏就都过来招待着林家来迎亲的人。这时,里边这宝玉的光景,越看越不像了。夫人就哭起“没福的儿、剜心的儿”来。宝钗也哭得要死要活了。还是探春冷静些,抹着眼泪,擎着茶杯,一面将参汤去灌着,一面向王夫人、宝钗道:“正要静着些好定他的神,再这么哭着他怎会安生哪。”

  里面刚刚安静下来,哪晓得荣国府门前,震天动地地响了三声炮,林家迎亲的大队人马到府门了。按习俗规矩,这时贾府应当大门紧闭,这礼俗叫做“闭门”,林府来迎亲的人,要说好话,说小话请求,直到给把门的人逐个递上小红包(乞门礼币),这才开门。此时,贾府众人,因为上房乱了,没人主管了,全不管什么习俗,大开了府门,林良玉就摆着两广总督、两淮运司及自己的翰林仪从,掌号、打鼓、鸣锣、喝道,粗乐细乐一齐奏着,拥着闹着挤进贾府来。

 

  三声炮响,不但没震得贾府众人心花怒放,反而惊得他们魂飞魄散。夫人住了哭,跌脚道:“罢了,冤家路窄,催这个命便了。”

  也顾不得李纨是个寡妇了,催着她:“快去,打发喜鸾上轿。”

  这边催着上轿,那边林家的人却不忙不急,上来回道:“还要等待时辰,吃完了‘管饭桌’才能起轿呢。”贾府越发无奈了,只得等待。贾琏听说要‘吃管饭桌’,突然想起没准备,急找林元:“忙着上房的事,忘了准备了,这怎么办。”贾琏一脸愧色,林元却不慌不忙地笑道:“我家姑娘可真细心,她早想到府上可能顾不到这种小事,已经预备下了。”

  贾琏连声称:“好!好!”忙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递上去:“这是规矩。”

  林元接过银子,吩咐:“抬饭桌!”

  但见,宾相引着新郎,步入新娘的坐帐,四名衣着鲜艳的小童,抬着精巧的方桌随后,把桌子放在新娘面前,方桌四角各放了一个红花小盘碟,碟里盛着子孙饽饽。摆放妥当,新郎走上褥子,并坐在新娘的左侧。新娘先把筷子拿在手中,新郎把四个子孙饽饽投到新娘怀里,这时中年司仪女人接过新娘手中的筷子,喂新郎一口,喂新娘一口;喂一口,小童们便问一声:“生不生?”新郎和新娘回答一个“生”字,在场众人哄堂大笑,笙管乐声顿起,在一派喜庆气氛中,贾琏抱新娘上轿。彩轿离开贾府,虽然和林府邻门,但不能直入,要绕道,转完了九街八巷,这才抬进林府。彩轿落在喜棚两丈开外的地方,新郎下马,司仪递上桃木箭,朝轿门连射三箭。奏细乐三通,打铜锣三棒,新娘蒙着盖头,抱着宝瓶,由宾相扶着走向门前的火盆,盆内炭火正旺,待新娘正要迈步过时,两位宾相早夹起她凌空而越了。在庭中拜完天地,跨过红毡覆盖的马鞍,挑下盖头进入洞房。                                     

 

迎亲锣鼓和催命炮声(2) 

  林家的婚礼,井井有条;贾府上下,乱成一团。当时,贾宝玉刚刚定了一会神,受了些参汤,正在打算再灌时,忽然间又响了三声大炮,大吹大打地抬着喜鸾的花轿出了府门。

  再看这宝玉时,气也少了,紧闭牙关,参汤也不受了。夫人、宝钗等就放声大哭起来。

  贾政也知道儿子不中用了,送了众人出去,也不进上房,独自一个人坐在书房内,掉泪叹气。

  贾琏将外面林家的事支使开后,飞风地赶进来,见众人哭得震天动地的,也不管什么兄弟媳妇大伯子,推开众人,走上去把宝玉浑身上下摸一通,立刻回转身来摇着手道:“别闹!别闹!”

  众人都住了。贾琏道:“虽则气息儿微细,浑身还是温温的,手脚也软软的,闹什么。慢慢的尽着灌参汤下去。”

  王太医在外间看着参灌,也朝里屋说道:“要静静的,等这服解表药用下去,再定定神,想是会好些的。”

  众人就寂然无声,连脚步儿移动都无声响。默默地祝福着,直挨到晚上掌灯时分,贾赦、贾珍、贾蓉、夫人、尤氏等从林府回来,宝玉的病还不见起色。

  偏这晚上月亮明得很,不知那里一个老鸦回窝回得迟了,呱呱地叫着飞了过去。众人只偷着吐口水,暗暗地骂着“这主丧的东西!”

  这边,贾府上下,被一派忧伤气氛罩着,静得没有一点生息;那边林家的笙歌鼓乐之声,直到夜深了还不绝于耳。

  夫人等守到三更时分,只见宝玉面上笼罩着的红光清淡了,颜色也逐渐的青黄起来。众人都以为是不行了,急请王大夫进来。只见他,一手按着脉,一手摸着太阳穴,又翻开眼皮瞧着瞳仁儿,摇手示意低泣着的女眷们:“莫哭!”小声对贾琏道:“好些了!”不多时,听到宝玉喉间有些声响;渐渐的轻轻地回过一口气来,“哎”了一声。

  夫人、薛宝钗如释重负,吩咐众人退出,各自安歇去了。

  将养了几天,宝玉的病也渐渐地好起来。紫鹃和晴雯也遵照夫人的吩咐,过来探视宝玉。她俩对宝玉说:“林姑娘并没有搬出潇湘馆,只是那边办喜事忙,林姑娘过去亲自操持一切。”

  贾政闭门谢客,在家中静养。可家中烦事成堆,哪里静得心呢。听说宝玉好些了,就起身直奔宝玉的病房。贾政对宝玉,心上痛爱,外表却是一派道学气的严肃,令儿生畏。他对宝玉,从没像今天这样,坐在炕沿上,拉着宝玉的手,亲切地问道:“你觉得怎样啦?”

 

  宝玉虽说还是有气无力,但那慈祥的父爱使他得到了安慰,落着激动的泪花儿,回一声:“好些了。”

  “儿呀,你实话对我说,你这病,是不是起在黛玉身上?”

“……”宝玉不好意思正面回答,但却不否认。他见父亲没有斥责的意思,就略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

 贾政道:“你已经是有妻室之人了,为什么还要死要活地要娶黛玉呢?”

  宝玉挣扎着要坐起来回话。贾政便轻轻地按住他说道:“躺着说,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不会责怪你的。”

  宝玉道:“老爹,老娘,儿子并不是整天不想正经事的人。请二老想想,咱这荣宁二府里缺少点什么?不就是缺少一个比琏二嫂子还能干的人吗?”

  一句话,勾起了夫人的回忆,回想起她亲眼见到、亲耳听到黛玉指教林元的那些话,接话赞道:“比起凤丫头,那可胜过百头。”

  贾政知道夫人指的是什么,但他还要细问:“依我看,宝钗也不比凤姐差嘛。”

  宝玉道:“老爷,你也看到了,咱们家已经败落到这样地步了,而如今的薛家呢,竟败落到需要咱们照顾的地步了。老爷想想,宝钗她能有什么作为呢!”

 

  一句话,点到贾政的命门穴上,父子二人的心,原本是相通相同的,他爷俩都盯住了林黛玉那份天价的嫁资上。尤其是贾政,自从听到林良玉要把家产全盘送给妹妹的话,早已动心了。听了宝玉的话,他语言哽塞了,这位遇事不动声色的奸猾政客,两眼直盯着宝玉,闪露出爱抚的慈光。片刻,他给宝玉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放心养病吧,娶黛玉的事,由我作主就是了。”说着,把宝玉的手放进被窝里,又轻轻地按了按,起身出去了。

  贾政下定决心,要把黛玉娶过来。

  夫人道:“据喜鸾说,良玉听她讲了宝玉和黛玉当初怎么好、以及她死后转生的话,并不反对把黛玉嫁给宝玉,只是他不敢替妹妹作主。”

  贾政道:“婚姻大事,全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自古皆然,这也由不得她一个女孩儿家使性子。只要她哥哥赞成,我当舅舅的作主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说得硬邦邦的,可贾政心虚:父母不在,舅舅作主,合情合理又合乎礼法,只是给他儿子作二房,这又不仅悖理而又言之不顺了。为此,他曾多方筹划过,最后想出一套软硬兼施的对策——一方面吩咐史湘云、惜春去劝说林黛玉,一方面请北静王作媒,请南安郡王以舅舅的身份作主林黛玉的婚事。

       

 

可真是人心隔肚皮呀!(1) 

  从林良玉和喜鸾成亲以后,黛玉真的什么也不想了,整天和史湘云、惜春缠在一块儿,看道书,学运气,一心要修道成仙。

  这史湘云,从丈夫死后就学道,贾府上下都说她得了高人的真传,能知未来,似乎已有半仙之体了。黛玉十二分敬重她,当作师傅崇拜。

  史湘云和林黛玉、薛宝钗是常住大观园的三位外姓姑娘,都曾和贾宝玉好过,也都曾追求过贾宝玉。后来,薛宝钗独占鳌头,林史二人失败了。史湘云青春守寡,既不爱住在婆家,也不爱住在娘家,贪图栊翠庵清静,又有惜春作伴,就住到了大观园。她伤叹自己命不好,她同情黛玉为宝玉而死。黛玉还魂再生,宝玉真心要娶,黛玉誓死不嫁,湘云则认为:“若是我就嫁给他,也不枉为他死过一回。”不过,由于以往她和贾宝玉也有过那种暧昧,和黛玉也有过拈酸吃醋的往事,这种话也不敢说出口。贾政和王夫人托咐她劝说黛玉,她欣然乐从,不过她不像别人那样明言直劝,而是利用修仙学道,暗中弄鬼,做得半点不露声色,精明的林黛玉也就不提防她。

  这天,晴雯从上房回来,向紫鹃学说宝玉的病情:“夫人这阵子也不想那件事了,她说‘宝玉就是死了,也不能怨林姑娘,是他自讨苦吃。也不想想,过去林姑娘和他好,那是什么时候;如今荣国府败落了,穷的连年节都过不起了,看人家林府,如今多么兴旺,哥哥又是新科探花,还能看得起宝玉吗!’”

  这话,是晴雯对着紫鹃讲的,其实是夫人教她故意放风给黛玉听。

  黛玉听了这后几句闲话,心中很不是滋味。晚上打坐时,好不容易通了一关,到二关就再也通不过了。心发急,情绪烦躁。第二天亲自到栊翠庵去找史湘云,想问个明白。可这史湘云呢,只是神秘地笑而不答。黛玉急得扑通一声给她跪下,道:“拜你为师,你不收;问你话,你不答。今天你不说我就给你跪着不起来。”这林黛玉,也过于迷信史湘云了,她哪里会想到:史湘云是贾政给她设下的一个陷阱,夫人教晴雯的传话,则好比猎场里赶獐子,驱赶着猎物往陷坑里跳——林黛玉上当了。

  史湘云忙伸手拉起黛玉道:“哪有姐姐跪妹妹的,真拿你没办法。”接着,故意放下笑脸,冷冷地说了一句:“事由天定,何须巧用机关。”

  黛玉道:“请师傅指点迷津。”

  史湘云叹了一口气,说道:“哪里有什么迷津,自己不往深处思想罢了。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切都是天意。身边的事,自己的事,为什么不去想一想?凤丫头若不是违了天意,能那么丢人现眼的夭亡吗?若不是天意要你去了却一段姻缘,你既死了怎么就回生了?”

  黛玉不吱声了。沉默良久,又喃喃地问道:“难道真有那木石姻缘吗?”

  史湘云觉察到黛玉的心开始动摇了,便进一步暗示道:“你什么都知道,又何必问别人。”

 

  说完,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两本书。一本是葛洪的《抱朴子》,一本是干宝的《搜神记》,指着书说道:“这《抱朴子》内篇二十卷,是道家必修的,只是深奥一些。这《搜神记》虽不是道家之书,但那些通俗的故事,验证了神道不诬、仙化可得,给修仙学道之人提供了榜样。你现在,心情很矛盾,矛盾是什么?是弄不清仙缘和俗缘的关系。你自己看去吧!”

  顺手把《搜神记》递给林黛玉:“你不是决心做一个兰香真人吗?杜兰香成仙了,她还要到下界和张硕结缘。仙女成公智琼,‘天帝哀其孤苦,遣命下嫁从夫’。这都是天意结仙缘,那个人怎么就不可能成为萧史,和你乘凤升天呢?这《搜神记》里的事,你自己去领悟吧!”

  一席话搅扰得黛玉心乱如麻。

  再看史湘云,她已合目静坐,装出向上天祈祷的样子。再问,就什么也不说了。

  从这以后,晴雯也常拿天命的话来测试黛玉。起初,黛玉故作嗔怒,制止她,后来听她一再提起,也就不嗔不怒,只是唉声叹气。

  晴雯把黛玉的变化报告给夫人,夫人又告诉了贾政。贾政吩咐夫人:“叫惜春也帮着史姑娘去劝说黛玉,要她相信这是命里注定的木石姻缘。”并且特别嘱咐道:“一定要用她自己还魂再生的实证,去说服她。”

惜春对贾政的吩咐,不敢违拗,但也从心眼儿不愿意参与这种俗事,一拖再拖,懒懒地不肯去劝黛玉。惜春觉得做这种事,有点对不住黛玉:“俩人处得挺好的,这不是去骗她吗!何况我们如今已是道友了。”史湘云几次催她,她只是嘴上应着,不动身子。  

这一天,黛玉吩咐紫鹃到栊翠庵去请惜春。

  紫鹃来到栊翠庵,见门口没有丫头,就迳直走了进去,当她一脚迈进经堂时,只听得里边的说话声有些异样的激动:

  “你怎么这样拗呢!老爷要你去劝她,可你硬是不肯去。”

  “谁说我不去咧。”

  “嘴上说去,腿却不动。”

  “去了说什么呀?”

  “就说这木石姻缘是天作之合。你告诉那位拗小姐,说史湘云早就替她参透了,若不是为着了却这段姻缘,阎王爷放她还魂再生做什么?就这么对她说,她准能信。”

  “这不是骗人吗?”

  “什么叫骗人,老爷夫人吩咐的怎么会是骗人呢!”

  “可这对得起林妹妹吗?”

  “傻姐姐,到了我的林姐姐成为你家宝二嫂那天,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紫鹃听到这里,不敢撞进去,悄手蹑脚地退了出来,站在院子里高声叫着惜春丫头们的名子:“彩屏,彩屏,林姑娘请惜姑娘呢!”只见惜春出来,把紫鹃叫进里屋,问道:“有事吗?”紫鹃道:“是什么事姑娘没说。”

  史湘云笑道:“能有什么事儿,这就是缘分。这一个刚要去,那一个恰来请。缘分巧合,听天由命!”推了惜春一把:“快去吧!”惜春瞅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没出口,随着紫鹃去了。

 

  惜春见了黛玉,心头有些慌乱,不知那种话儿从何处说起,而且她一个姑娘家,对于婚嫁事又羞于开口,左右为难。黛玉并不知惜春心里有着这些古怪,只急着问她打坐运气的事:“你如今打通几关了?”

  “三关已通了。”

  “不知怎么的,我早已过了二关,可昨晚上只过了一关,再就怎么也打不通了。”

  “那是因为你心里不平静。俗事纠缠,凡心涌动。”惜春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抓住黛玉的话便扯到话题上:“要不,怎么叫凡心未了、俗缘难断呢!”这种话,史湘云早就说过了,黛玉听了,也不感到惊奇,但她对惜春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便问惜春道:“你也相信那个木石姻缘吗?”

  “湘云妹妹说,她早就替你参透了。说这是天意,天意要你还魂,了却这段姻缘,是拗不过的。要不,死了的人怎么又活了呢!”惜春并不多说,只把史湘云的话重复了一番。但她的这一番话,在黛玉心中却产生了比史湘云的话更沉重的压力。

                                    

 

可真是人心隔肚皮呀!(2) 

  惜春走后,黛玉便下了帘子,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独自闷思。她想道:“金玉缘,是已经应灵了的。既有金玉缘,又哪儿来的木石缘呢?”

  她想起在阴曹地府照轩辕古镜时,孟姐展示的那本《金陵十二钗画册》:两株枯木,一条玉带,雪堆里埋着一股金簪。“这分明是暗寓着林黛(带)玉和薛(雪)宝钗两人的姓名,这画和贾宝玉毫无瓜葛,那还有什么金玉缘、木石缘的寓意呢?至于那首诗:‘堪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孟姐曾说:‘这是暗寓两人命运的诗,很多人都作了错误的解释,你可以按你的理解,自己作出正确的解释。’如今细细想来,这诗的要中之要是‘堪叹’和‘谁怜’两句。‘堪叹停机德’是指宝姐姐。你看她,一身道学气,像《列女传》中乐羊的妻子劝丈夫似的规劝贾宝玉,教他如何读书上进,堪叹一点用处也没有,那花花公子终不肯改变淫魔的本性,白费了心机。‘谁怜咏絮才’是指我说的。这一句,从表面看去,是说谁可怜我林黛玉,曾和贾宝玉好得像一个人儿似的,但终于被他抛弃了。其实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很多人都作了这样的解释,都是完全的错了。那册子中所画的,是两株枯木,枯木是不能发芽、长叶、生枝、开花、结果的,这就暗寓着我林黛玉的终身结局,像那有着咏絮才的谢道韫一样,寡居终身,死守空门。”

  黛玉想起在城隍府里和母亲的谈话。她曾多次向母亲询问自己的婚姻事,母亲总是不肯明说,只推三推四地说她“不知道月下老人的那些古怪事。”去望乡台那天,临行时,母亲对她说:“你的那些事,也许孟姐能知道,去问问她。”

  “孟姐给我看了画册和诗,又叮嘱‘不要听别人怎么说,要靠自己的理解。’这不就是明告诉我,和贾宝玉结亲不会有好下场吗。既然结婚的结局是寡居空守,何不学道修仙;自知如此,又何必钻进网中去。”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史湘云和惜春的话:“她们说的也不无道理,若不是有着未了缘,为什么会还魂再生呢?难道这木石缘的悲剧,我林黛玉就必须演完吗?难道这笔孽债我必得偿还吗!”

  像车轱辘转圈似的,她翻来覆去地想着。想着晴雯传说的夫人说的今非昔比的话,想着史湘云和惜春重提木石缘的话;想不通,解不开,想入非非。胡思乱想最伤神,要不为什么吴子胥过韶关一夜之间须发变白。午饭没吃,只喝了一杯淡茶。晚上紫鹃劝她喝碗燕窝粥,只勉强喝了半盏就推说:“心口堵的慌。”不喝了。

  紫鹃在灯下看黛玉,一脸倦容,眼珠无神,咳嗽次数增多,便劝她躺下歇着。

 

  次日清晨,再看黛玉时,紫鹃和晴雯惊呆了;眼眶儿深陷了,脸色苍白了,印堂灰暗了,昏昏迷迷地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口中不时地说着胡话:“天哪,天老爷真的……”

  晴雯急了,要去报知夫人。

  紫鹃止住她:“别告诉夫人,告诉了又要惊动两府的人都过来。让姑娘安静些,会好的。”

  她深知黛玉是被惜春和史湘云的瞎话弄迷糊了,她钻进她们的圈套了。她想把听到的史湘云和惜春的对话告诉黛玉,但她拿不定主意:“这件事是不是要告诉姑娘?”她想起黛玉临死时的惨状,她从黛玉回生以来对宝玉的怀恨,想到了贾政决心要娶做儿媳妇,以及贾政吩咐史湘云编造瞎话骗黛玉。也想起了黛玉待自己的一片姐妹情;她可怜黛玉,她同情黛玉,她感激黛玉;她不敢得罪了上头,但又不忍心看着黛玉这样受折磨。她知道,如果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了,黛玉也许又要死一次:“难道我还等着给她再送一次终吗!”

  想起了黛玉之死,她鼓起勇气,下定了决心:“把史湘云的鬼话,全都告诉林姑娘。”

  紫鹃对晴雯说:“潇湘馆那边,有一瓶桂花露,你去拿来,给姑娘润润嗓子。”

  “放在什么地方?”

  “在点心柜里吧,你用心找找,我也忘了。”

  她故意支走了晴雯,就坐在黛玉身边守候着,当再一次听到黛玉说:“天哪!”的时候,她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天能把人怎的,天有什么可怕的!”

  黛玉被她的话震动了,微微睁开眼,看着她叹道:“傻丫头,天命难违呀!”

  “什么天命难违!玉皇大帝叫孙悟空当弼马瘟,孙悟空就是不服天命,就是要当齐天大圣,天能把他怎样。”紫鹃这番激昂的不怕天的话,惊得黛玉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见黛玉有些清醒了,就直截说出来:“姑娘,你一向是聪明的,怎么这阵子就糊涂了?史大姑娘的话你也信?那是老爷太太教她说的。”

  “怎么?”黛玉忽地坐起身来,惊瞪着紫鹃:“真的?”

  紫鹃轻轻地给黛玉抚着背,把她在栊翠庵里偷听到的话,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黛玉听了,长叹一口气来,缓缓地躺下:“真没想到,史大姑娘和惜春姐姐也会给我设套子,可真是人心隔肚皮呀!”

  “你也别怨恨史大姑娘,老爷夫人吩咐下的,她敢不遵从吗。何况她是主张姑娘和那个人成亲的。”

  黛玉沉闷不语,紫鹃耐心地解释着:“惜姑娘是真心实意不想来作说客的,来了,也没多说一句。反正咱们已经搬过来了,以后少走动就是了。”

  这件事,对林黛玉的触动很大——死后再生,使她体验了人生的空幻,感悟到爱情的虚伪。海誓山盟是什么,像横跨半边天际的彩虹,看起来是那么绚丽壮观,但片刻之间的风云,便使它失去那影像的虚幻。男人和女人,为什么那么执著地相互追求着?追求什么?难道高尚的人就真地脱不掉兽的本性,像公狗和母狗一样,为了下崽子、生孩子而无休止地追求着!

 

  史湘云和惜春给她下圈套,起初她很不理解:“这么相好的姐妹,为什么还这样?”但她赞同紫鹃的解释:“奉命行事,谁敢不遵呢!”她理解她们,谅解她们,也就不恨她们了。她从眼下史湘云的圈套,联想到往日的掉包计,吃一堑长一智,黛玉看清楚了:以贾政和王夫人为核心的一伙人,正像猎人追逐着一只小鹿似地,把自己包围起来,而且包围圈越来越小了。

  她的心弦,紧张地跳动着,她感到了威胁与恐惧。就在她陷于走投无路的时刻,她天天阅读的《道德经》以其深奥的哲理给予这个弱女子以智慧和力量: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

  老子说:“知道了原先不知道的事物,这是高尚的好事;不知道应当知道的事物,那是愚蠢可怕的坏事。”黛玉想道:“如今我知道了贾宝玉和他父母想干什么,这当然是好事,可是我还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手段对付我,这将如何呢?”

  她又重陷于迷茫之中。没有人能帮助她,唯有从《道德经》里去寻求解脱。当她读到:

  多闻数穷,不如守中

  读了这一句,眼前一亮,像夜行在迷蒙森林中突然望见了北斗星,霎时指明了方向:“是了,是了!任凭你千方百计,我有一定之规!”

  她不再去胡思乱想了,笑着对紫鹃道:“史大姑娘和惜春她们说的那些话,不要告诉晴雯,也不要对外人讲,权当没听见,没有那么回事,咱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史大姑娘她们来了,要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半点别让人家看出我们知道了什么的样子。”

  紫鹃说声:“知道了!”还要说什么,晴雯从潇湘馆回来了,进门就朝紫鹃嚷道:“到处找遍了,哪有什么桂花露?”

  黛玉道:“没有就别找了,我也不喜欢那种东西。这阵子我倒觉得有点饿了,去叫小厨房给我浓浓地熬一碗燕窝粥吧。”

                                    

 

厚礼聘大媒冰人论书画(1) 

  贾政自从问过宝玉他为什么要死要活地要娶黛玉的话之后,对儿子的看法变了,不再把他当成只会在女孩儿身上下工夫的顽劣货,他在夫人面前不止一次夸过:“这宝玉还真有些心计呢,原来他是为了这个家呀!”他很欣赏宝玉那番“宝钗不及黛玉”的议论:“只有她带过来的嫁妆,更能救活这个家。”至于王夫人,每当说起这件事,总是后悔不迭,也恨起那个调包计来:“要不价怎么能弄到现今这个地步!”

 

  贾政吩咐夫人把宝玉叫来,和他说了怎样给他娶黛玉的计划:“我思谋了几天,娶黛玉的事,也只有软硬兼施这两个办法,一是由史湘云去劝,一是请北静王作媒、由南安郡王作主。凭两位王爷的钧命,不由她林黛玉不从。”

  贾宝玉对此,略有疑虑道:“这软劝很好,这硬请王爷钧命,能不能伤了林妹妹的心?得了人,失了心如何是好?”

  “你又犯傻了。得了人,就是一家人了,那还怕得不到她的心吗。”夫人对宝玉的担心全然不以为然:“两口子之间,没有记恨一辈子的。”

  贾政不理会他们母子二人的谈话,径直吩咐宝玉道:“你速到北静王那里,请他做媒,直接向南安郡王求婚。他答应了,我才好持礼币亲自去拜求。”

  贾宝玉在北静王府住了一天一宿,第二天下晌才回来,直到上房回了贾政:“北静王满口应允下来,要咱们把聘书和庚帖准备妥当,给他送过去。”

  这贾政得到北静王应允作媒的口信,立刻打点明天晋见北静王的礼物。他对夫人说:“给北静王的礼物不能轻了,轻了拿不出手,但又不能送金银,送金银人家也不会收。”

  夫人道:“拿得出手的礼物唯有如意。喜事送如意,是咱们满族人的传统风俗,现今又时兴这个,贫穷人家送骨、木、石如意,富贵人家送金、银、玉如意,依我看,送一对玉如意,又贵重,又体面,而且咱家里又存着现成的一对蓝田玉如意,玉如意不稀奇,可这蓝田玉的上哪儿找。”

  贾政思忖了片刻道:“玉如意可以,只是送给王爷就显得轻了些。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要人家当大事去办,是必要送大礼的……”

  “那送什么?”

  “我想……”贾政思忖了一下说道:“我想把荣禧堂里那个金蜼彝送给他。”

  一听说要把金蜼彝送给王爷,夫人马上动容了:“这怎么可以,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再重大的事也不能拿它送人!”

  “可也是。”贾政为了请媒人,有点不顾一切了,听了这话,也觉得夫人的话在理,便放下了送金蜼彝的念头——蜼彝,原是商周时代的青铜酒器。这金蜼彝是明成祖朱棣篡位成功后,为厚赏帮他篡位的大功臣姚广孝而仿制的鎏金蜼彝,被贾政的祖父荣国公贾演在战争中掠得,做为显赫世家的传家之宝摆在荣禧堂中,怎可轻易送人!

  夫妻二人,为这份礼物计较了大半个时辰,贾政突然想起一物:“有了!”

  “什么?”

  “扇子。”

  “扇子?就是赤金打的扇子能值几个钱!”

  “不是一般扇子,是大哥那十把古玩扇子。”

  “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能知道。这件事除了大哥只有我和琏小子知道。那十把扇子全是宋元明三代著名书画大家的作品。原是石呆子的珍藏,给多少钱也不卖。为这事,大哥还打了琏小子,说他无能,琏小子一气之下找到了时任知府的贾雨村,以石家拖欠官银为名,查抄了这十把扇子。石家告到大理寺,还是北静王出面调停,花了一千两银子了事。”

  “大哥这么珍爱的东西,他肯拿出来吗?”

  “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喜欢什么就定要弄到手,玩过一阵子又喜欢起别的什么了,等我去和他要。”

  “十把扇子加一对玉如意,行,又体面又大方。”

  这贾赦,虽说是贾代善的长子,世袭荣国公,但家事从不过问,全推给贾政夫妇。宝玉和黛玉的婚事,贾政可以做主,但也少不了要和一府之长贾赦、夫人说一声。

 

  贾赦一连三天没回家。到处询问,终于在师师书院小翠翠那里找到了他。贾政先说了要把黛玉嫁给宝玉的话,征求他的意见,而贾赦呢,只若无其事的回了一句:“很好!”再也无话了。问起扇子的事,他略加思索道:“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你去问问琏小子,若是在,你就拿去。”贾政还想说说别的事,贾赦就不耐烦起来:“怎这么婆婆妈妈的,该怎么办,你们两口子就怎么办呗。”

  贾政这个人,一身道学气,非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到师师书院这样地方来的,巴不得听了贾赦这一声,便急匆匆地溜出了弄堂。

                                    

 

厚礼聘大媒冰人论书画(2) 

  北静王水溶,觉得贾政托媒的礼物太贵重了,明确表示:“咱们俩家,从祖上就是同难同荣的世交,替宝玉做媒,也是小王应尽的小事,何用这么贵重的大礼。”谦逊了一番,最后决定:“这样吧,你既然拿来了,小王也不敢不收。但二者只取其一,两者绝不敢全留。”

  王爷把话说绝了,贾政也不敢再请,只得应道:“些小玩物,已经够简慢的了,心不自安。既然王爷吩咐两取其一,那就请王爷任选吧。”

  北静王道:“蓝田玉如意退回,只留下这十把扇子如何?”

  “只要王爷喜欢,那便是贾政和犬子的荣幸了。”

  北静王很高兴,便和贾政谈起扇子来:

  “假如我没猜错的话,这十把扇子原是石家之物,荣国公花了一千两银子得到的。”他不提当年为扇子打官司的事,掩饰了贾雨村为了讨好荣国公而抄没石家财物的丑行。贾政唯唯称是,北静王便把话题转到品评扇面的书画上:

 

  “这样的名家真迹,得其一者已经很难,何况十者。小王只是听说,还未曾见过。”他信手拾起一把,打开看时,精神为之一振:“这是元朝大书画家雪松道人赵孟■画的《竹石图》。非但后人交口称赞,就是在元朝当时,赵孟■的老师钱选,评论他学生的墨梅图时也说,‘子昂郎中梅,非仆所能及也,敬服。’对这幅《竹石图》,张绅有过评语:‘作石金错刀,作墨竹则又古人之所鲜能’。不但画好,字也写得好。”他指着画面道:“你看这一首署‘子昂画并诗’的自题诗:‘怪石太古色,丛篁苍玉枝,相看两不厌,自有岁寒期。’古代大家,人人都是诗、书、画俱佳,不像现代人,并没有真功夫,故意写几笔蟹子爬出来的歪邪字,就摆出自成一家的架式,打肿脸充胖子,自称书法家。”

  贾政恭敬地听着北静王论书画,心中不住地赞叹:“真想不到,他对书画竟如此精通。”

  北静王兴致勃勃,打开另一把扇子,惊呼“难得,难得!”把扇子递给贾政道:“更难得的是夫妻二人的真迹同在。这是赵孟■夫人管道升画的《竹石图》,修竹贞石,木茂草青,了无一点尘世情。夫人写竹如写字,不坠画家蹊径中。”

  北静王论书画,兴致正浓,书童进来换茶。按王府的规矩,来客待茶是女仆丫头,书童进来换茶,是暗示午时将近,问王爷是否留客人吃午饭的暗号。留饭,王爷自会吩咐,不吩咐便要送客了。北静王见了书童,便吩咐准备客饭。

  贾政起身辞谢,说“工部里还有事待办。”意欲告退。北静王自知论书画的时间太长了,正事还没说半句呢,便留贾政稍坐,说道:

  “宝玉昨天来过,小王愿为执柯,以成全好事。不过,小王有一事不以明,既然良玉在京,他当哥哥的是可以做主的,为什么还要请出南安郡王呢?宝玉未曾说明这一层,愿闻其详。”

  贾政道:“这也正是贾某兄弟为难之处。林良玉是我们的外甥,舅舅出面和外甥直接议自己儿子和外甥女儿的婚事,既长幼失序,又有以长欺幼之嫌;南安郡王的表姊妹,是林良玉的生身母亲,父母双亡,承嗣长房,过继为林如海之子,所以请南安郡王以舅舅的名分,做主林黛玉的婚事。当然,这种事,理应由我们兄弟去请求郡王,只是人微言轻,平素又乏叩问,所以婉请王爷玉成其事。”

北静王听了贾政的一番陈述,笑道:“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层说道。好吧,小王当不负重托,你把婚书庚帖送来就是了。”

 贾政起身道:“昨天宝玉说了王爷吩咐的话,当日就备好了,我已带来。”说着,从衣袖中取出婚书、庚帖,双手递给北静王。

  北静王亲自到南安郡王府,以媒人的身份,说了贾府求聘的事,递上贾政亲笔写的求聘书和贾宝玉的庚帖。因是北静王做媒,南安郡王也不问详情,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案头有现成的纸笔,亲笔写了答聘书。

  两位王爷,三言两语就把贾政忧心忡忡的婚事给办成了。

  送走北静王,南安郡王派人把林良玉叫来,向他说了北静王做媒,替贾府下聘的事,把求聘书、答聘书、庚帖一总交给林良玉道:“把你妹妹的庚帖和我写的答聘书,送到北静王府,至于放定、过礼、换通书等事,由着你去办就是了,也不必问我。”

  林良玉早料到贾政会有一番举动,听了南安郡王的话,不惊不异,只担心自己的妹妹“会不会再闹起来?”他猜摸着自己妹妹的性格,以及近来听夫人喜鸾说起黛玉对宝玉的恼恨,想道:万一她又闹起来,闹大了,闹出格了,自己在两位王爷面前担待不起。于是,就想出了一个以防万一的话来:“只怕我那妹妹要闹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闹的。”

  “那贾宝玉是娶过妻的人。”

  “这我知道。不过北静王说,贾宝玉和你妹妹,二人私下里原有月下之盟,只因为老太太误娶了薛姓女,这才发生了你妹妹离魂还魂的蹊跷事。劝劝你妹妹,这也是贾政为了成全他们的一番好意吗。” 

                      

 

她不愠不恼不怒不惊(1) 

  林良玉从南安郡王府回来,直奔上房找喜鸾。不等喜鸾问他,就劈头冒出了一句:“这样的苦差事可怎么当哪!”

  喜鸾见丈夫情态失常,从没见这斯文男人如此气急败坏,就把要问的话压下,亲自倒了一杯茶,敬在良玉面前,立在他身旁,用柔情的眼神询问着“你这是怎么了?”

  良玉喘定,呷了一口茶,从怀里掏出贾政的求聘书和南安郡王的答聘书:“你看看吧。”

  不看则已,喜鸾看后,惊得目瞪口呆,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这怎么可以!”

  “不可以也得可以,两位王爷出面,谁敢违拗。”

  “这颦儿怕是又要死一回了。”喜鸾对黛玉,是同情的,她对那个掉包计从心里不赞成。只是一个女儿家不敢说什么。黛玉还魂再生后,恼恨着宝玉和王夫人,她不但能理解,而且暗中还说她有骨气:“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何必要嫁他!”她虽是夫人亲手养大的,但和黛玉的命运有着相似之处。如今做了黛玉的嫂子,嫂子和小姑子毕竟亲近了许多。过门之后,她把黛玉当年和宝玉怎么好,以及掉包计的内情,详详细细地告诉过良玉。她并没有按照夫人的嘱咐,去劝说林家兄妹,成全宝玉娶黛玉这门亲事。据她的看法:“黛玉妹妹是真的恼恨着宝玉,不会嫁他的。”至于是不是决心修道?她认为:“那倒未必,拿修道做挡箭牌罢了。”

  林良玉原以为妹妹不肯嫁姜景星是等待宝玉的意思,他也并不反对:“只要妹妹顺心,怎么都好。一切听她自主。”及至知道了黛玉是死过一回的,心中怅然不忍。因为贾府没有及时通报黛玉之死,也对贾政不满,开始对舅舅、舅妈有了另样的看法,后因自己已经是贾政的女婿,而且对喜鸾夫人又十分的敬爱、由衷的满意,这些不满贾政的看法就隐到次位去了。他也看透了二舅在黛玉婚事上的那颗私心,却不表示可否,坚守着他的初衷:“一切听妹妹的。”及至喜鸾说出了黛玉肯定不会嫁给宝玉的话,他这才犯难起来。

 

  夫妻二人商议了一夜,也没商量出个好办法,最后也只能落到一个“劝”字,劝黛玉允了这门亲事。怎么劝呢?硬着头皮去试试看吧。

  第二天早晨,喜鸾吩咐自己的丫头燕儿,去把紫鹃叫过来,问黛玉是否真的恨宝玉?

  紫鹃一听喜鸾的问话,便猜到了她的意思,心想:“这可是关乎林姑娘的终身大事,不能瞎说。”于是她从黛玉回生后吩咐不准在她面前提那两个字开始说起,直说到贾宝玉闯入潇湘馆、黛玉搬家。

  喜鸾听着,不住地皱着眉头,问道:“恨是自然会恨的,难道就恨到绝不肯嫁给他的地步吗?”

  紫鹃道:“这可就不敢说准了。林姑娘做事、说话,从来就叫人捉摸不透。”

  喜鸾知道,这鬼机灵的紫鹃,是不会说真话的。也就不再多问,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找你过来,是有件事要你去办的。”

  “什么事,听夫人的吩咐。”紫鹃见喜鸾的表情挺郑重的,便立直了身子称夫人。喜鸾对这种称呼还很不习惯,就笑了:“还是照过去那样叫姑娘吧。”

  “这怎么敢呢。”

  “你和晴雯可以例外。”

  两句话,拉近了彼此间的情感。喜鸾道:“找你来是为了你们姑娘和宝二爷的事,我想,脓疮疖子终是要出头的。他们的婚事,也没办法再拖了。如今,由北静王做媒,由南安郡王做主,嫁给宝玉,荣府二老爷的求聘书和南安郡王亲笔写的答聘书、宝玉的庚帖,都送过来了,只等和你们姑娘说一声,把她的庚帖送过去。姑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事不能办急了,我想先透个风声给她,让她有个精神准备,然后大爷和我再过去和她说,你看怎样?”

  紫鹃为难了:“我怎么敢去和姑娘说呀!”

  “不是叫你去直接和姑娘说,这种事怎么能叫丫头去说呢?我的意思是,不用当面说,想个什么法子透点风声,说是听我身边丫头传出来的。”

  “这还行。”紫鹃应允了。

  在喜鸾找紫鹃透风声之前,黛玉对于贾府的举动,也略有所猜测,也曾想到了贾府会请出北静王作媒的,暗自计算着对策,静观哥哥嫂嫂的动静。

  那天早上,黛玉听晴雯说紫鹃被燕儿叫去了。她心头一动,有了些警觉。及至紫鹃从上房回来,她发现紫鹃略有异样的表情,总是避开黛玉的目光而不敢正视,心中不免疑惑。但因是嫂子叫去的,也不好问叫她干什么。

 

  那紫鹃从上房回来,也真真的为难起来:“怎么放这个风声呢?”左思右想:“还是实话实说吧,我紫鹃不能辜负了姑娘待我的一片情意,连我也背着她行事,背地里放风,会伤她的心的。”她等待着黛玉问她到上房去是什么事?问了,好顺水推舟说出来。可黛玉静静地看书,半句不问。紫鹃无奈,只得直白:

  “方才大爷夫人交给紫鹃一件苦差使,紫鹃不知怎么办才好,请姑娘给拿个主意。”

  “你的差使我怎么出主意?”黛玉抬头看看她。

  “除非姑娘,我也不敢请别人出主意。”

  “说吧,什么事能难住我们紫鹃?”

  “这件事,大爷夫人也吃惊,也为难。”

  “喔,有这种事?”

  “大爷突然接到南安郡王给的聘书和庚帖。”

  “这么重要的事,大爷为什么不亲自过来,还要叫个丫头传话呢?”

  “夫人说,连他们都感到太突然了,怕姑娘经受不住,叫我在背地里漏个风声,使姑娘有个精神准备。不是叫我当着姑娘面直说的。”

  “你这不是直说了吗?”

  “我想,背地里放风,那是向着别人背着姑娘,这不就和姑娘生二心了吗!可这话又不该由个丫头直说的,所以请姑娘给出个主意。”

  黛玉笑了,笑得很爽:“你的鬼点子可真多,绕着弯儿说直话。”

  “紫鹃明白,直说了姑娘不会骂我;我若是背地放风,姑娘身边不就没有贴心人了吗。”

  “好紫鹃,我不会忘了你对我的情义。”黛玉被紫鹃感动了,噙着泪珠说了句肺腑话。

  黛玉果然有了精神准备。一是不能对两位王爷硬顶莽撞;二是要给哥哥留条退路,三是直接和舅舅斡旋。于是她深思熟虑着怎样迈出应对贾府和两位王爷的第一步。

                    

 

她不愠不恼不怒不惊(2) 

  到了下半晌,丫头们探听着黛玉午睡起来了,林良玉和喜鸾便来到黛玉的房间。刚进门,只见黛玉就笑着迎出来道:

  “哥哥、嫂子齐登门,想必是有什么大喜事吧?”

“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这三宝殿进来容易,可出得去吗?”

  “那就看妹妹赏不赏脸了。”

  “哥哥自己来,怕妹妹不赏脸,拉来一位帮腔护驾的,当妹妹的怎敢不给新嫂子一个好脸呢。”

  “你们兄妹俩就别打哑语了,既然妹妹肯赏脸,自家的事儿就关上门商量吧。”喜鸾说着,迈步进到里屋坐下,挥手示意燕儿、紫鹃、晴雯都退出去,放下帘子道:“大姑娘想是都知道了,那就直说吧。”

  林良玉刚要开口,黛玉抢先说道:“我早已料到了他们会有这一手的,必定请出北静王来。这位北静王水溶,祖上和贾府是世交,他本人又和贾宝玉不干不净,也自然是肯出力的。只是又请出个南安郡王,这可是没料到的。哥哥嫂子是这一家之主,就说说你们是怎么应下这门亲事的。”

  喜鸾道:“我们怎敢应下,这不是来问你吗。”

  良玉道:“这件事,人家压根儿就没问过我。昨天南安郡王把我叫去,说他以咱们舅舅的身份做的主,已应了这门亲事,把聘书、庚帖和他亲笔的答聘书交给我,只说声‘早点把你妹妹的庚帖送过去,以后的事全由着你们自己办去吧’,就不管了。”说着,把聘书、答聘书和庚帖放到黛玉面前:“自己看吧!”

  黛玉拿起贾政亲笔写的求聘书,认真地看着,当看到“政虽系娘舅,但毕竟是为犬子求聘”这一句,顺口念出原文,接着又评论道:“看来二舅还是自知理亏的。”接着又念道:“秉冰人之美意,舅氏两家,以郡王尊”,“你看,请南安郡王以表舅的身份主婚,本是他的主意,却推到北静王身上,真是……”她刚要说“老奸巨猾”四个字,见喜鸾在场,打住了。又看南安郡王亲笔写的答聘书,没加品评,只说:“这位郡王的章草字,还真有点功夫,只可惜把‘桃夭’的‘夭’字错成为‘天’字了。”

  她不但不愠不恼,不惊不怒,反而说着闲话,挑着错字儿,这可把林良玉夫妇弄糊涂了。

 

  良玉根据妹妹平日的性子猜测:“这可能是暴风雨的前兆,说不定什么时候她那一腔怒气会发泄出来的。”就默不作声地静观她的一举一动,等待着。

  喜鸾则以为:“也许是她认可了,在找台阶下呢。”就拾起宝玉的庚帖道:“这个你还没看呢。”

  “用不着看我也能背下来。”

  “那就把你的也写出来吧。”

  “用得着吗?他们府上哪个人不知道我林黛玉的生辰八字。”

  “知道归知道,写出来是规矩。”

  “什么规矩?按规矩,父死从母,父母不在从兄,凭空跳出来个王爷舅舅主婚,算那门子规矩?”

  “兄嫂是不敢替妹妹做主的。”喜鸾接了一句。

  “既然兄嫂不敢做主,那就由妹妹自主。”黛玉接道。

  “正是如此,我们才过来见你吗。”良玉顺水推舟说着他们的来意。

  “那好吧,就请哥哥嫂嫂告诉荣国府,林御史的女儿不会给什么人做小星的!”

  “这话,在聘书和答聘书上不是都写着吗?‘不分大小,无先妻后妾之分,以姐妹相待。’北静王又以冰人的身份郑重说过了。”林良玉不得不有针对性的作解释。

  “这就是说,依兄嫂的意思,就只有应下了?”

  “不应下怎么办呢?”

  “一死了之可以吧!我本是死过一回的人,怕什么。”

  林良玉没想到黛玉会说出这种话来,便委婉地开导着:“好妹妹,以后别再提这个死字,也别再这么想。死有什么可怕的,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是你想过了没有,咱们祖上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堂堂御史的女儿,为了婚事而自杀了,祖宗的清名何在?父母的英灵在九泉之下能安吗?因为掉包计而死,有其冤情,为了拒婚而死,事涉怯弱。何是何非,请妹妹好好想想。”

  这番话,说得黛玉动心了,她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缓缓地说了一句:“容我想想吧,今天就不说了。” 

 

她不愠不恼不怒不惊(3) 

  黛玉自从专习《道德经》以来后,心情、性体和从前判若两人。遇事,能忍,能让,能思;一旦有什么想不通的,就从《道德经》里找答案,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晚饭后,她叫紫鹃点上一炷芭兰香,自己又虔诚地净了手,漱了口,闭门垂帘,读起《道德经》来——她读经书,从不寻章摘句,总是从头到尾的低声细读,当读到有感悟处,便停下静思:

  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

  少则得,多则惑。

  名与身孰亲?……故知足不辱,

  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她反复思索着,翻阅古代名家们对这两章的注释:河上公说“曲已从众,全其身也。”奚侗说“如《易经》所说‘龙蛇之蛰,以全其身。’”黛玉心平气和地联想着哥哥的话,并且有了自己的新的理解:“死不能全身,死有何用!”她终于明白过来了:“以死相拒,既非全身之道,更非智者之所宜为,乃技穷之黔驴也。”

  一夜之间,黛玉熟思了一套对策。

  次日清晨,吩咐紫鹃把兄嫂请了过来。

  她的表情,脸色,毫无一夜愁思的憔悴,依然是不愠不怒,但却显露出一本正经的严肃与庄重。也不等兄嫂问话,便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思路:

 

  “我也仔细地想过了。说实话,二舅是决心要这么办了。但他压根儿也没想过外甥女儿的死活。说句难听的话,也不怕嫂子生气,他们父子为什么费这么大的周折,弄这么大的手段?不过是贪图林家的嫁资彩礼!”

  林良玉没搭腔,喜鸾不好接话。黛玉见状,自知这话太尖刻了,把话题岔开,说道:“有两位王爷出面,如果是直撞王爷而破了他们的面子,一者于哥哥的官场不利,二者也许会惹得他们老羞成怒,依咱们满族的规矩,由王妃下一道“指婚懿旨”,强令指婚,事到这一步,那不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吗!”

  “这一层我也想到了,有这种可能。”

  “那不就真的把我逼到死路上了吗。”

  “我早就说过,王命难违呀。”

“是的。如今我意已决:亲笔写一个感谢王爷深恩的谢恩状,说明从小养在舅舅家里的特殊处境,弱女子有些心愿,必须由舅舅亲口应允了方能出庚帖。”  

“你这算应了还是没应呢?”

  “对王爷来说算是应了;对二舅来说,那要看他应不应我的条件了。”

  “噢?大姑娘这是想玩一招金蝉脱壳?”喜鸾发问。

  “是把王爷和二舅分开?”良玉猜测着。

  “是的,到那时候就不存在违抗王命的罪名了。”黛玉坦率地承认了兄嫂的猜测和分析。

  “若是二舅答应了你的条件,这门婚事你应还是不应?”良玉追问着。

  “应,怎能不应呢?”黛玉作了肯定的回答。

  “多少条件?”

  “不多,只三条。”

  “哪三条?”

  “等谢过了两位王爷再说。”

  “谢恩状什么时候写?”

  “早已写好了。”顺手从书匣中取出两张彩笺递给哥哥。良玉拿到手中看时,见是两页深红小粉薛涛笺,八分书工整而又隽秀。谢恩状是分别呈送两位王爷的,一式两份,除“主婚”与“执柯”二词有别,其余一字不差。

  弱女子林黛玉叩拜于

  南安郡王尊前:

  草芥民女,得郡王主婚之福,感被阳光雨露之恩,岂一人之幸,实祖宗之荣,即先人亦感戴于九泉之下矣。民女黛玉,幼失严慈,孤苦零丁,舅氏悯之,抚养成人。舅氏与女,恩同父母,因之,林贾两姓结秦晋之好,亦有别于通常之姑舅姻亲。黛玉素有心愿,必明之于舅氏,乞其恩允,始奏周南,可咏河洲。

  伏惟恭颂

  千岁千千岁!

                                    

 

曹雪芹乱点鸳鸯谱(1) 

  南安郡王看了林黛玉的谢恩状,很高兴,只是不知、不了解林黛玉要贾政“恩允”什么?便问林良玉道:“她要你二舅‘恩允’什么?”良玉推说不知:“我想,不过是儿女情肠吧,也不好细问?”

  南安郡王一时高兴,亲自带着林良玉到北静王府送林黛玉的谢恩状。北静王见了,很欣赏黛玉的八分书:“女孩儿家能写得这么好的八分书,真是难得,难得!听贾宝玉说,她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儿,怎么写起死板的八分书来?”

 

  林良玉道:“平时她惯于写章草,想是上两位王爷的谢恩状,用隶体字显得庄重、表示恭敬吧。”

  “有道理。真是慧心秀手。”北静王夸了一句,接着又忘乎所以地说道:“能不能给我写个扇面?”

  林良玉不敢回答。

  南安郡王笑道:“这怕不妥吧。”

  北静王醒悟道:“是的,是的。”遮羞过后,就和南安郡王说起别的话来,再也不提这门婚事了。林良玉借机辞出。

  回到家中,林良玉向喜鸾述说起见两位王爷的情景。

  喜鸾道:“北静王要她写扇面的话,可千万不能说,黛玉妹妹原本就怀疑他和宝玉,这话要叫她知道了,真不知会怎么闹呢。”

  良玉点头同意。此时,他的心情很乱:“看来妹妹的话,不是没有缘由的,这贾宝玉若真的是个面首,岂不误了妹妹的一生!”只是想到了这一层,却并不说出口。

  喜鸾见丈夫面有有疑色,便问道:“两位王爷就没问她想请老爷‘恩允’什么事吗?”

  “南安郡王问过,我只能回个‘不知’二字。北静王什么也没问。”

  “难道两位王爷一点都不怀疑?”

  “怀疑什么?”

  “就不怀疑林黛玉安的是什么心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怎么会想到有人敢违了他们的旨意。”

  “这倒是。依我看妹妹的态度这么反常,定是有些惊人的鬼道道。昨天夜里我想了一个多更次:她虽然是事先听了紫鹃放的风声,可见到你我,不但没说一个不字,还嘻笑着迎我们,还品字迹、挑错字儿,你想想,这是咱们那位嘴比刀子还锋利的妹妹吗?起初我以为她是同意了的,看到她那个谢恩状,才想到她留了后手。”

  “是的,她这谢恩状,是为我在王爷面前留下一条退路。那么,在这兄妹情的后面又是什么呢?”

  “谁知道她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不管什么药,去看看就知道了。”

  林良玉夫妇猜不透黛玉是何居心,但他们是同情她的,不认为这是一门好姻缘——林良玉日益对贾宝玉产生反感,但他说不上话,做不了主,只能两头传话,有时则又像风匣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上谢恩状的差事,总算顺利,但大头在后边,庚帖还没写呢,“谁知这丫头会怎样?”夫妇二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询问黛玉的三个条件。

  良玉先说起送谢恩状的事:“两位王爷都很高兴,吩咐说,‘告诉你二舅,以后的事就由着你们自己去办吧。’我呢,做哥哥的一切都依着妹妹的意思办了。”

  “两位王爷没说别的?”黛玉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南安郡王问了一句:‘她要你二舅恩允什么?’我只回了个不知二字。不过,二舅却有些怀疑。”

  “你先给二舅看了?”

  “向王爷谢恩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诉二舅。起先,他不同意上谢恩状,我一再说要顺了妹妹的性子才好办事,这才准了。”

  “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二舅说,你有什么要求是自家的事,写在谢恩状里干什么。”

  “干什么?这也不过是要两位王爷做个见证的意思。他若是不应允我的三个条件,两位王爷也就怪罪不得我林黛玉了。”

  “人家若是应允了,你可反悔不反悔呢。”

  “放心吧,他是不会应允的。”

  “那就看你的条件了。”

  “胡芦里装的什么药倒出来吧。”喜鸾笑着催她。

  黛玉不慌不忙,从她天天读的《道德经》里抽出一张折叠方正的彩笺,拿在手中掂了掂,一本正经地说道:

  “兄嫂在上,这是妹妹的千斤重托,三个条件都写在这里。”

  良玉伸手欲接,她却缩回手来,用沉重的语气说道:“哥哥要亲自交到二舅的手上,应允不应,请二舅批在这上面。”

  “好,都依你,我们两个只不过跑腿学舌。”

  “那就请兄嫂把这帖子带回去看吧!”说着,起身,双手递给良玉,又嘱咐了一句:“带回去再打开。”

  林良玉和喜鸾回到房间,打开黛玉的彩笺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简简单单的四行字:

  结婚不结发,婚后不同房;

  仍称舅舅,不称翁姑;

  婚后亲情变,兄嫂便是表兄嫂。

  如一不依,宁死不从!

  良玉和喜鸾看罢,惊呆了,心凉了。“啪”的一声,良玉反掌把彩笺拍在桌子上:“这叫什么条件!”稍停,由怒而悲,伤心地说道:“我可怜的妹妹呀!……”

  喜鸾见丈夫如此发怒而且悲伤,便破解安抚地说道:“黛玉妹妹不是那种无情无义无心机的女孩儿,我们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她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提出这三个条件?应当猜透她的心思。”

  “她这是要激怒二舅的意思。”

  “当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喜鸾分析道:“但她是否想过,激怒了老爷有两种可能,一是放弃了这门亲事,二是依仗两位王爷的势力强娶。”

“这她当然想到了,要不她为什么要上那个谢恩状呢。这就是说,两位王爷对谢恩状没有不赞同的表示,就等于恩准了她向二舅提条件,二舅不允诺她的条件,她就可以拒婚,是拒贾府而不是拒王爷。”

 “用心良苦呀!真不愧为女陈平。”喜鸾对黛玉由衷地赞佩。

  “她那前两条是为了拒婚,那第三条,怎么又针对着我来了呢?”

  “是啊,我也纳闷。你们兄妹,情深义重,相亲相敬,那么友好,她怎肯忍心把亲兄妹降作表兄妹?”

  “我也正是为了这一条而忧愤于心。”

  “为什么?”

“她是否做了最坏的准备?”

“你是说,她会以死拒婚?”

  “是的。”

  “这与称表兄有何相干?”

  “她把我推到了逼婚的一伙人中,为我洗清了一切干系,给我留下在官场上的退路。”说着,泪湿腮面。

  “她什么都想到了!”喜鸾拾起桌子上的彩笺,悲噎涕泣着。

 

曹雪芹乱点鸳鸯谱(2) 

  林良玉既同情妹妹,又迫于舅舅和两位王爷的势力,不想管又不敢不管。但他知道,舅舅见了黛玉的这三项条件会大发雷霆的。幸好自己先把谢恩状给舅舅看过,有这么个为自己解脱的过节,可怎么拿着这样的条件去见舅舅呢?夫妻反复商议,最后只得依了喜鸾的主意,去找贾琏。

  贾琏社会经验丰富,什么事都经过,什么事都办过,就是没见过这种事,连听都没听说过。把黛玉的彩笺看了又看,把她那三个条件想了又想,对林良玉道:“总不过是要激怒老爷,达到她拒婚的目的。没想到当年他们两个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如今竟走到了这步田地。”

 “也是因为她曾为宝玉死过一回。”良玉趁机为妹妹辩解着。贾琏自知他们贾家理亏,就默然不语,瞅着窗花呆想着什么。他意识到,这门婚事很难办;他担心一大笔的嫁资会失去;虽然两位王爷出面,他看不透有什么好果子。

  林良玉说:“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不好说的话迟早也得说。”他要贾琏和他一同去见贾政。贾琏拒绝了:“我可不敢,还不得挨一顿臭骂呀!什么无能啊,不会办事啊,这些还好,说不定还会挨打。你是外甥,总会给你留点情面的。”

  贾琏再三推辞,林良玉再四要求。贾琏觉得也不好再推辞,便想出了一个金蝉脱壳的主意来:“这门婚事的媒人是北静王,你呢,是女方的代表,我呢,是男方的代表,都不适合当北静王做媒的差使人。依我看,这差使应当另请一人。”

  “这办法好,这办法好!”林良玉赞赏赞同:“请谁好?”

  “请曹雪芹。”

  “对,他最合适。”

  两人略做计议,由贾琏到上房去见贾政,说:“林良玉以为,北静王虽是媒人,但许多礼仪上的细事,总该有人替王爷办,而男女双方的亲人又不宜直接承办,所以来请示老爷,可否请曹雪芹先生出来做些替王爷跑道的差使?”

 

  贾政听了,点头应道:“这很好,很得体。”

  贾琏买了两只羊,两坛酒,两条腊猪腿,两匹羽纱,着人牵着、抬着,和林良玉一起去拜访曹雪芹。

  良玉和贾琏说明了来意,曹雪芹一口应允,乐从其事,愿效其劳,收下了羊、酒等礼仪。

  看了林黛玉写着三个条件的彩笺,曹雪芹心头一震,眉头紧蹙,感到惊异为难。详细问过她在得知两位王爷作媒、主婚消息后的反映,听了林良玉口述那谢恩状的文词,又反复地分析了黛玉的三个条件,频频点头,称赞道:“机智过人,红颜胜过须眉。”

  夸过之后,曹雪芹紧缩的心舒展了。只见他皱耸着的眉头放平了,脸上露出一种若无其事的神色,问道:

  “二位的意思是叫我把这个彩笺送给存老?”

  “是的。”

  “这也没有什么,谁送都可以。只不过你们二位是存老的晚辈,不便在前辈面前说话。”

  “我们也正是为此而为难呢。”

  “也没有什么值得为难的。这一曲鸳鸯谱,就由我来谱写吧。小姐设巧计拒婚,我们何不将计就计,破了她的巧计呢?此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

  “愿闻其详。”

  “她深知贾存老的为人,重孝悌,敬礼仪,是把孝悌和礼仪视若身家性命的鸿儒,因此才提出这样三个条件。请想,既结婚却不同房,这不仅有乖于礼仪,也不尽人情;不称翁姑,降亲兄妹为表兄妹,变亲为疏,这两条则不仅失于孝悌,且败坏伦常道德。试问,像存老这样的儒学名人,像贾府这样的诗礼之家,能应允她这样不近情理的条件吗?”

  “是啊,这不正是随了林妹妹的心愿吗,又何谓千虑一失呢?”

  “黛玉小姐是这样精心设计的,可贾存老若是允了她这三个条件,那她不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这怎么可能呢?”

  “事在人为。二位既然托附于曹某,我明天就去拜会存老。”

  曹雪芹来到荣国府,贾政已知其来意,略作寒暄,便话入正题。

  曹雪芹道:“承蒙林探花和琏二爷的错爱,邀学生替北静王行走,以合偕贵公子的美事,今日特来拜问。”

  “有劳曹先生了。不但犬子要造府拜谢,贾某也要深致谢意。”

  “不敢当。功在王爷,雪芹只不过跑腿学舌罢了,何敢言谢。”

  一番客套过后,曹雪芹道:“听林探花说,在换帖这件事上出了点小过节?”

  “我那外甥女从小叫老太太惯坏了,总爱弄些古怪事。说是要我亲口答应她几件事,是什么事,还没提出来呢。”

  “提出来了,共三条,在别人看来全是悖情悖理的事。”

  “不用管她,叫她哥哥写个庚帖过来就行了。”贾政想动强使硬,曹雪芹连忙忙制止他这种蛮干:“林探花说他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当哥哥的写庚帖名正言顺。”

  “你就体谅林探花的苦衷吧,他毕竟是过继的,而不是一奶同胞嘛。”曹雪芹一口一个林探花,意在用新科探花比贾政的工部员外郎,暗示贾政虽居舅舅辈,但外甥是过继的,压一压贾政强蛮的势头,所以,当贾政听了要体谅过继外甥苦衷的话,冷静了许多。曹雪芹继续说道:

 

  “存周老不但要体谅过继的外甥,而且还要体谅令外甥女,她毕竟与众不同,是死过一回的人,心存一口闷气,要使她顺顺心,消消气。学生刚才说过了,她的三个条件,在别人看来全是悖情悖理的,而在学生看来却是另一回事。所以,存周老看了她的条件,请先别动怒,听听学生的解释。”

  “好,听你的。”

  曹雪芹这才把黛玉的彩笺递上。贾政看时,手微颤,眉骤蹙,气短出,怒色满面。曹雪芹从旁劝着:“先别动怒,听学生解说。”

  贾政道:“这还像话吗!”忍吞下一口气,说道:“先生,你说,这能不叫人生气吗!”

  “人家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老先生还生什么气呢?”

  “这叫答应了?”

  “是的,听学生破解她是怎么答应的。”

  “这第一条叫做‘莫须有’,所谓结婚不同房,自古未有,这岂不是莫须有,分明是莫须有的事,我们,尤其是存老你,又何必信其有呢?一夜不同房,可能,三夜五夜不同房,也可能,三月五月、一年二年,可能吗?

  “第二条叫做‘不忘舅’,令外甥女幼年丧父母,由舅家抚养成人,这称舅不称翁姑,无非是不忘恩情的意思,怎么可以责骂这不忘恩情之人呢!再说,称翁也是舅,不称翁也是舅,这事实,这亲情,不是因称乎可以改变的。

  “第三条叫做‘换门庭’,贾宝玉称林良玉为表兄,黛玉主动提出称表兄,这岂不是明明白白暗示了自己已经是宝玉的妻室了吗,难道还能让大姑娘把羞于出口的话直说出来吗?

  “这三条,比庚帖更重要,因为她知道,荣国府的人都知道她的生辰八字。所以,学生先有先请存周老看了这三条勿怒的话。”

  贾政细品曹雪芹对林黛玉三项条件的解释,觉得也有道理,怒气渐渐消散了。微笑道:“先生替她的一番巧辩,令人怒不得也喜不得。”

  “是不是学生替她巧辩,只看是不是有理。”

  “如果说有一定道理,她又何必如此。激我了一怒,岂非适得其反?”

  “这正是令外甥女聪慧过人之处。一者,她断定存周老痛惜她和宝玉的一番深情;二者,她深知荣国府里的门客不能不出来破解她的哑谜;三者,这也是她的特殊的闭门礼。”

  “这怎么能算是闭门礼呢?”

  “依咱满人的婚俗,当男方的花轿到来时,女方要紧闭大门,直待男方一请再请,说好话,送喜包,这才开门迎亲。令外甥女见了贾府的聘书、庚帖,就用这个寓意很深的三个条件,把大门关上了,难道老先生不一请再请,请求开门,反倒把花轿空抬回来不成。”

  贾政笑了:“你这是要我去说好话、送喜包吗?”

  “是的,回她个‘照允’二字吧。”

  “我怎么可以在外甥女的彩笺上署上贾政二字。”

 “署名倒也不必,在‘照允’二字下用一个‘荣禧堂’的印章就是了。”

 

 

玩聪明,弄巧成拙(1) 

  林黛玉痴呆呆地注视着贾政亲笔写在她那三项条件上的“照允”二字,看着那方“荣禧堂”朱印,神色木然。不但无言无语,就连那灵活的眼珠子也停止了转动。再看贾府送来的通书,红纸金字,明晃晃地写着“甲辰日”三个大字。迎娶的吉期就订在七天之后。她想叫哥哥把这婚期拖后两个月,容她再施巧计,但这种念头刚在脑际一闪,迅即被南安郡王亲笔写的“答订吉书”打破了,南安郡王一口应承了贾府订的婚期:

  云拥牵丝幔,昔年月老红绳联;风送合欢铃,此日天孙渡鹊桥。宜家可卜,延室无疆。伏承星使之俨临,敢曰日神之未协。时当冰泮,聊寻牵犬之遗风;辰属夭桃,喜迁乘鸾之吉日。佳期唯命,结帨吉祥。

 

  这一纸回答男方通书(通知迎娶日期和时辰)的答订吉书(同意迎娶的时日),虽说这是家家照抄的套话,但却是郡王亲笔写的,王命如山,谁敢更改!林黛玉心里明知贾政这是惟恐夜长梦多,趁热打铁的意思,但她能怎么办呢?眼见着生米做成熟饭了,叫她一筹莫展。这时的林黛玉,早已乱了方寸。大闹一场吧,但已经没有必要了,何必给哥哥增加苦恼和压力呢!寻死吧,她已放弃这个念头,不能坏了父母的名声。她要大哭一场,但那颗倔强的心使她忍住了:“怎能在别人面前哭出来!主意是自己定的,条件是自己提的,当着哥嫂面前哭,岂不自惹羞臊,招人讥笑。”此时此刻,她只能噙着泪,忍着痛,呆若木鸡似的硬挺着。

  林良玉见此情景,虽然还猜不透妹妹这时在想什么,是应允?还是抵赖?但已经敏感地意识到,她此时此刻是很伤心、很难过的,不便于急着催问她如何兑现自己的承诺,不问她如何去回复二舅,就讪讪地说了声:“你先想想,想好了,我再来。”起身出去了。

  哥哥走了,黛玉既没吱一声,也没送,起身把门儿关上,插上门拴,放下门帘。

  当她重回到妆台前坐下时,那两眼泪泉便打开了闸门,泪水潺潺,沿着山梁两侧,像小溪春水似的流淌着。手里紧握着绢帕,却不去拭泪,任凭泪洗腮颊,滴湿衣衫,留下斑斑泪痕;泪水流入口中,咸涩的苦味注入心田。

  她在痛若中挣扎着。这位当年悲景伤情的姑娘,背地里有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还泪小姐”——用眼泪去偿还前世情债的人。如今,死过一回还魂再生,虽说早已看透了世事人情,但七情六欲还是有的,见了贾政亲笔题写的“照允”二字,顿时陷于激愤与无奈之中,痛哭涕泣——这激愤,源于对贾府不顾一切强娶的愤怒;这无奈,是她在提出三项条件时未曾想到后果。激愤与无奈,交织着,矛盾着,斗争着。

  约有半个时辰,乱丝混麻般的思绪,由怨人到责己,条分缕析,逐渐地梳理出一些头绪来。长嘘出一口闷气,暗自悔恨道:“这就叫作茧自缚,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她反复地回想着她的那三个条件,她多方面猜测着贾政的用心:“像二舅这种古板的道学先生,怎么就会“照允”这样悖情悖理的条件呢?”三个条件不但没激怒他,反倒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是何居心呢?想来想去,猜不透贾政为什么丝毫不费周折地答应了她的三个条件;千思万虑,最后落到一点上:“他这是不择手段,不计一切。强娶过门,到那时候,我已不是林家的千小姐,而是荣国府的儿媳妇了,舅舅和舅妈以长辈凌驾于上,他们怎么说,怎么做,辈分大就是理,我能怎样呢?难道我还能像薛家夏金桂那样胡搅蛮缠,撒野耍泼妇,给九泉下的父母祖宗丢脸抹黑吗!”

  由贾政夫妇想到了贾宝玉:“这个色中恶鬼,他能饶过我吗?万一暗中下了什么蒙魂药,在昏迷中被他……”想到这里,林黛玉心头悸动,不寒而栗,一种恐惧,悄然袭来:“他这个人,什么事还不敢办,就是软的不行动硬的,扒光了衣裳,捆绑了手脚,我又能抵挡得住吗?到那时,一纸婚后不同房的保证书有什么用;明有夫妻之名,官府也定不了他强奸之罪,我林黛玉又能将他们父子怎样呢?”自古至今,凡是自以为聪明的人,都是事前想得少,事后悔恨多。这些本该早就料到的事,这时才想起来,悔之晚矣。

  玩小聪明吃了大亏的林黛玉,这时反倒想得多了,想得细微了。越想越悔,越恨,心地越乱。她翻开《道德经》,想从经书里找答案,但平时背诵得滚瓜烂熟的经文,一句也不入眼帘,就连那书上的字,也是模糊地跳动着的。

  林良玉到潇湘馆来告诉黛玉,说贾政答应了她的三个条件以及过礼下通书的事,紫鹃和晴雯在外屋全都偷听到了。听不见黛玉的哭闹的反应,就以为是平安无事了,两个人互相做着鬼脸,打着手式哑语,表示着喜事终于成功了的意思。待林良玉冷着脸儿走出来,黛玉急放下帘子,紫鹃心头一动,赶忙进来,推门,门关着:连叫几声“姑娘开门!”里边一声不吱。紫鹃惊了,急了,掇过一把椅子,踩着椅子,跷着脚儿从门帘上边的缝隙窃看,但见黛玉伏案痛哭。晴雯过来扶着椅子,使眼色询问,紫鹃只摇手示意让她不要作声。窃看着哭泣着的黛玉,猜测着她会不会有意外的举动。跷脚时间长了,立不稳了,便扶着晴雯的肩头跳下来,两人到外间悄悄计议着对策。紫鹃说:“门是叫不开的,也不能去报告上边,惟有暗中监视着,只要不寻死上吊就由着她。”二人议定,轮着班窃视。晴雯搬来个垫脚的木墩子,叫个子矮的紫鹃踏上去。

  林黛玉哭有半时辰,住哭了。又约摸沉思了半个时辰,立起身来,整理着乱发。晴雯见黛玉的脸色有些平和气象,便跳下凳子对紫鹃道:“好啦”。

  紫鹃赶紧去打来一盆清水,刚回到门口,只听门栓儿哗啦一声,帘子拉开了。紫鹃端着水进来,黛玉却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要洗脸?”

  “紫鹃这颗心时刻都想着姑娘嘛。”

  “又耍贫嘴了,你们两在背地里都讲些什么?”

  “什么也没讲,只是偷偷地看着。”

  “看什么?看我会不会上吊?我才不想死呢。也犯不上为他们去死!”梳洗完毕,黛玉吩咐紫鹃:“去告诉魏嫂子,叫她到燕来堂西花厅等我。”

  “什么时候?”

  “我这就过去。”

                

玩聪明,弄巧成拙(2) 

  魏嫂子是少管家林吉祥的媳妇,女管家,精明能干。黛玉过生日,良玉娶喜鸾,这些大事,都是她一手操办的;处处周到,事事得体,很受黛玉的信任。林黛玉在极度激愤与悲伤中,深感自己孤立无援。她敢和贾府周旋,但缺少帮手。由自己的孤立无援,突然想起魏嫂子这个人:“她年岁比我大,又是经过世面的,更难得的是她和她们全家的人,林元、林吉祥,都一心为我们林家,老林元丝毫也不买贾府的账。”这时的林黛玉,有病乱投医,想起了精明能干的魏嫂子,期望着惟一能帮助她的魏嫂子助她一臂之力:“得到她的帮助,就不是我一个人去单打独斗了,而是我们林家和贾家两家相斗了。”

  燕来堂的西花厅,是专供林黛玉在一三五日接见男女管家交代事务的老地方,魏嫂子得到通知,早已在西花厅外等候着。

  黛玉走进西花厅,吩咐紫鹃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回去吧,办完事有魏嫂送我就行了。”

  紫鹃正要转身,黛玉又吩咐道:“大爷和大奶奶若是来了,就说我在这里和管家们说事呢。”

  紫鹃去了,黛玉叫魏嫂子把门关严,坐下来和她说自己的心事:

  “我的婚姻事,你大略也听说过一些。我的心呢,就连我哥哥也不知道,更不能理解。哥哥是诚心诚意待妹妹好,可是面对着舅舅的尊严和王爷的压力,他也帮不上我,除了哥哥还有谁是我的亲人呢!魏嫂子,在这京城里,只有你们一家人是我的亲人。如今,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把心里话倒给你,看你们这一家人能不能帮我逃出贾府的魔掌……”

  “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姑娘的事,我们夫妻舍命也会去办的。”

  林黛玉从贾府那个掉包计,说到还魂再生;从她还魂后拒绝贾宝玉,说到贾氏父子为了贪图林家的嫁妆和可能带过去的财产,千方百计地谋娶;从贾政依仗着两位郡王的势力逼婚,说到她自己如何玩弄小聪明而误了大事。

  林黛玉推心置腹的一席话,说得魏嫂子不住手地拭泪。她同情苦命的姑娘,她被感动了,她明白了姑娘的心意。一边听着黛玉的话,一边暗自在心中打点着主意。她动了忠肝义胆,要出手相助。待林黛玉一口气说完,便脱口说道:“姑娘的这些事,平时也曾听说过,只是做下人的不便开口……”

 

  听到“做下人的”四个字,黛玉纠正道:“魏嫂子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把你一家人当做亲人待,才对你说这番话的,在我的心里可没分什么上人下人。”

  魏嫂子见黛玉误解了她的话,便解释道“姑娘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像办咱府上的大事一样,尽心尽力去办的。不过,下人就是下人,这礼数,这祖上的规矩,不能因为姑娘待我好就不讲究了。”

  黛玉点点头。魏嫂子继续说道:“进京后,也听咱们银楼的人说过,说在这京城里,荣宁二府的名声逆风臭四十里,贾赦、贾珍、贾琏、贾蓉老少三辈没一个好东西……”说到这里,看了黛玉一眼,打住了。

  黛玉接话道:“那个贾宝玉比他们叔侄更坏呢!”

  机伶的魏嫂子明白,这是姑娘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就照直说道:“贾宝玉逛妓院,串半掩门子,养粉头那些事,连我这样不出的人都听说了,可知他坏到什么地步了,真是头上生疮脚底下冒脓,坏透顶了。听说他家要强娶姑娘,咱家的丫头、媳妇都替姑娘惋惜,都憋了一肚子气呢!前天贾府来过礼,下通书,口口声声说是大喜事,咱府里的人没有一个给他们笑脸的。”

  “替我谢谢大家。”

  “咳,自家人,谢什么。只要姑娘拿定了主意,我们照办就是了。”

  “明说吧,我是铁了心的,宁死不嫁。你们夫妻就照这个意思办吧。”

  “好,有姑娘这句话就行。”

  “你有办法?”

  “有!”凑到林黛玉的耳边,低声悄语地说了一阵了。

  黛玉点着头,思索着:“有把握吗?”

  “请姑娘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们两口子吧!”

  “好,就这么定了。”黛玉下了决心。

  “这事儿连紫鹃也不能叫她知道。”

  “是的。”

  二人又周密地议了一切细节。

                                    

 

玩聪明,弄巧成拙(3) 

  紫鹃见黛玉心气平和地回来了,就对她说道;“大爷和大奶奶来过。”

  话音未了,外面晴雯报道:“大爷和大奶奶来了。”黛玉就起身迎接。

  林良玉夫妇是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来的,见黛玉的脸色无喜无怒,无异样的表情,心中稍安。喜鸾道:“刚和你哥哥来过,听说姑娘到燕来堂吩咐事务去了,这才去了又过来。”

  黛玉似笑非笑地回道:“如此劳动嫂子,可真是不好意思呢!”不等喜鸾答话,便又接着说道:“不过这也是免不了的,谁叫你们两个做这个大媒人呢。”

  “这话可得和妹妹说清楚。我是一家之主,是家长,不是媒人。”林良玉刚纠正了这么一句,林黛玉马上板起脸来追问道:“怎么,要替二舅赖账吗?”

  “赖什么账?”

  “我那三个条件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吗。若是成就这门子亲事,哥哥就是表哥,表哥有什么资格以一家之长的身份主我的婚事。”

  “成就不成就,现在不是还在等你的回话吗。”

  “你怎么不会听韵品味儿呢,妹妹说这话,不是已经答应了吗。”喜鸾以批评丈夫的语气,把黛玉的话引向肯定。

  黛玉笑了笑:“看这两口子,一抬一夯,一唱一和,多么合拍节。”黛玉取笑了一句,就正经地回道:“成就不成就,终竟是要有个说法的。”转身唤晴雯道:“你腿脚快,到东院去请琏二爷过来,说我和咱家大爷有急事。”

  林良玉夫妻,这时候还猜不透黛玉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耐心地等待着。

  林黛玉则语重心长地拉起家常来:“林元老了,该让他安享清福啦。他侄子林吉祥两口子,为人忠厚,诚实能干,家事可以托付给他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说到这里,黛玉特别附加了一句:“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以后不准再叫‘林吉祥媳妇’,叫魏嫂子,破了贾府那个不尊重女人的臭规矩。”接着,又说起治家之方、管家之道:

  “千万不要像荣宁两府那样玩派场,什么事都玩派场,连管家也养了一群,什么大管家,二管家、三管家,都管都不管,有一个总管,加上几个账房,足够了。咱这么大的家业,一个林元老人不是管得很好吗。”

  黛玉呷了一口茶,见兄嫂在认真地听着,又换了一种劝说的语气道:“哥哥准定是要在官场上行走的。不经商,有这么大的家业,也足够度用了。依我看,咱这家业,摊子太大,可以收一收了。”

  千叮咛,万嘱咐,满腹心事,多头多绪,林良玉听了,品着话味去理解:“这是在出嫁前要交差的意思”,就拦住她的话头道:“就是嫁过去了,这个家还得由你来管。”黛玉微微一笑。不说可,也不说不可,知道哥哥已经料定她要嫁给贾宝玉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换了话题,说些世道上的闲事。

  不多时,贾琏来了。

  坐定之后,林黛玉开门见山地说道:“请二哥来,只为了这件事。”抬手亮出有贾政亲笔写着“照允”二字的彩笺:“既然二舅照允了,我也不赖账。只是有些事要说在前头,有些话要说清楚。”

  贾琏和林良玉,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乐不得连连表示赞同:

  “是是!”

  “说清楚了才能办得明白。”

  黛玉道:“吉日良辰,就依二舅选定的日子。但三日婚是我的要求,这是不能改的。三天回门,由魏嫂子去接。我们林家这里的一切,方才已经吩派给魏嫂子了,由她一手去操办。依照我那三个条件,从今天起,哥哥嫂子就不要插手我出嫁的大事小情了。从我打下处那天开始,哥哥就是表哥啦,是要回避的。这样,我林黛玉已经没有亲哥哥,那抱轿的礼俗也就免了,插轿自己过吧!”

  说得凄惨,听者悲泣。林良玉眼含着泪花说道:“我怎么得罪了妹妹!”

  喜鸾眼圈红晕着:“大姑娘,这不就生分了吗!”

  黛玉道:“哥哥嫂子也不必难过。我也是不得已而为的,自己订的条件,自己若是不遵守,被人家抓住了口实,别的条件还兑现不兑现。”安慰了哥哥嫂子,继续讲着她的婚事:“贾府的财礼,先收下,等过箱柜时全数退回,一针一线也不留。至于嫁妆,不拘多少,我已经告诉了魏嫂子,由她斟酌。我身边的丫头,原是贾府的人,全都退回贾府。晴雯和宝玉好,就给他们合房圆全了。紫鹃是用雪雁换的,我答应了她,送回家去,母女团聚。请琏二哥来,是做个见证。我再说一遍,哥哥只管送嫁妆,千万别到我的下处来。我要说的话就这些,二位表哥有什么话,也请当面说说。”

  贾琏一直在静听着,捉摸着她的每句话,每个字。听到黛玉的反问,心知大事已成,便应付了几句:“妹妹的这些话,都是可以照办的,只是有的地方不合礼俗,比如抱轿,家家如此,我们怎能免了,不过,既然事先立下了哥哥改称表哥这一条,也只好不拘小节,权且变通,插轿也可以。至于晴雯和宝玉合房圆全的事,夫人早有这个意思。”

 

  贾琏对晴雯合房的事说得很轻易,黛玉却特殊强调此事:“琏二哥,这件事虽然舅妈早就有意,但今天话从我口出,就必定要征得二舅点头同意。”

  “这当然,妹妹今天说的话,我会一句不落地回上去。”

  “好,我等着琏二哥的回话。”

  最后,轮到林良玉,他讪讪的略作表示道:“我没什么可说的,只要妹妹能体谅、不记恨,别的都好说,照妹妹的话办就是了。”

  大家绷着脸说话的气氛,终于缓解了,直到这时,黛玉才一露笑容,亲切地叫一声“哥哥,妹妹怎能恨你呢。我不是说了吗,过了门,一切都会好的,”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贾琏、林良玉、喜鸾都没往深处想。

                                   

 

错中错,将错就错(1) 

  贾府选定的吉日良辰是“甲辰日酉正”。

  壬寅日午时,林黛玉到燕来堂拜祭了祖宗和父母遗像,和兄嫂作别,乘彩车往“下处”——按习俗,三日婚的第一天,女方要把新娘的嫁妆送到男方家里。送嫁妆,又叫过箱柜,由女方的亲属送到新房里,安放好,锁好,第二天,新娘过门坐床时,开箱,所以送新娘出嫁的娘家人,男人叫“送亲的”,女人叫“去开箱”。送嫁妆的前一天,新娘要离开自家,住到儿女旺的亲友家里等候迎娶,这叫做“打下处”。由魏嫂子作主,吩咐钱庄赵掌柜的,把钱庄待客的花园小楼收拾出来给姑娘打下处,宽敞,清静,方便。在这里,黛玉身边全是由魏嫂子指挥着的清一色的林府自家人。紫鹃和晴雯虽然也跟来了,但各自分住,像待小姐一样侍奉起来了,都见不到林黛玉。

 

  紫鹃和晴雯,是当丫头出身,侍候人习惯了,冷丁儿被别人像姑娘一般侍候起来,很不习惯,很不自在,也很纳闷;“这是怎么了?”

  林黛玉住在一座二层小楼上,晴雯住在楼下,紫鹃住在东耳房。待着没事,晴雯要上楼去看看黛玉,被小丫头挡住了:“见林姑娘,先要写出生辰八字,交先生批了是不是犯克,若是不冲犯林姑娘,还得由魏嫂子亲自领上去呢。”紫鹃来看黛玉,吃的也是这碗闭门羹;她去看晴雯,却没人阻拦。

  晴雯和紫鹃面对面说着,猜着:“为什么见不到林姑娘?”猜东猜西,只落到黛玉的那句话上:“晴雯和宝玉好,就给他们合房圆全了。”这本是晴雯心里乐开了花的事,但她却口是心非地否认着。紫鹃争辩道:“这不是明摆着吗,眼见着你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姨娘了,魏嫂子自然是要高看一眼的。我呢,承蒙姑娘恩德,放回家去见老娘,虽说脱了这身奴才皮,毕竟还是下贱人。若不为什么你住上房,只比林姑娘差一等,我却住耳房。两般人,自然是两样待遇。”晴雯觉得紫鹃的话在理,但她不肯在紫鹃面前露出喜悦的真情,就支吾着说道:“谁知这魏嫂子唱的是那出戏,真叫人猜不透。”

 

  晴雯独自盘算着:“这合房圆全的事,一定是真的了。”不由得脸上热辣辣的,心里甜丝丝的。忽然想起莺儿:“这小蹄子仗着她是薛大姑娘的贴身丫头,咬群磨牙,事事拔尖儿,不好处。”再一想:“还有麝月呢,她和我好,两个人还对付不了她一个!”这时的晴雯,已迷了心窍,仿佛她已经是宝二爷的姨娘了。

  癸卯日全天,新娘打下处的花园别墅安安静静,静得像没住人似的,全力忙着过箱柜的事,连魏嫂子也放下了这头,忙那头去了。

  晚上,魏嫂子派了一辆软呢子轿车,把紫鹃送回家了。临行前,紫鹃要去叩拜黛玉,魏嫂子笑着说:“罢了,等我家姑娘回门那天,我派车把你接来住一天。”

 

  送走了紫鹃,魏嫂子过来看晴雯。晴雯说想上楼去看看林姑娘。魏嫂子笑着回道:“如今你自己就是即将出嫁的新人,哪有新人看新人的道理。”晴雯明知故问:“怎么回事?”魏嫂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家姑娘说了,你和紫姑娘是她的大功臣,心上人,发誓要好好安置你们俩。方才,我已经把紫姑娘送走了,回家养老娘,遂了她的心愿。给你和宝二爷合房圆全了,一则不枉你为他死过一回,二则我家姑娘过门后,身边也要有个贴心的知己人。”说到这儿。魏嫂子略停了停,抬眼看着晴雯。这晴雯,赶紧表白:“别说当姨娘,到什么时候我都是林姑娘的丫头,侍候她一辈子,永远不会变心的。”

  魏嫂子拉起晴雯的手,亲切地说道:“还有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呢。”

  “什么事?”

  “明天就给你们圆房?”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是我家姑娘一手安排的。”

  “不等林姑娘过了门就圆房?”

  “不能等。今天过箱柜时,姑娘吩咐我去见贾府王夫人,说她有约在先,和宝二爷结婚不同房,这是不能更改的。可是,宝二爷盼新婚的心情是那么急迫,在这大喜过望的日子,他在洞房花烛之夜见不到心上的人,大喜之日,大失所望,一则伤了宝二爷的心,二则怕他犯了病。所以我家姑娘提议,明天你俩同时嫁过去。你进洞房服侍宝二爷,我家姑娘另住别处。”

  晴雯惊呆了:“这行吗?”

  “怎么不行。起初,琏二爷回了我家姑娘的这个话,政老爷也说不行。夫人说:‘林姑娘这时候还能想着宝玉,可见她还是没有绝情的。’劝政老爷接纳我家姑娘的提议。琏二爷也说:‘这办法好,张灯结彩办喜事,洞房深处无新人,宝兄弟怎么受得住这样的打击。’政老爷也怕儿子犯了病,就同意了。”

 

  一心想着名正言顺当姨娘的晴雯,听了这番话,像喝下美酒似的沉醉了,说什么有关她合房的话都愿意听,何况黛玉和贾琏说的合房圆全的话,她也亲耳偷听了,更何况魏嫂子又说得合情合理,不能不信,积淀在她胸中的对黛玉的感激之情,脱口而出:“我就是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林姑娘的恩情。”

 

  魏嫂子笑道:“还有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别致的檀木小盒:“认识这个吗?”

  “认得,是林姑娘装龙涎香的盒子。”

  “我家姑娘送给你了。她说,宝二爷闻到这香味,看到这盒子,一定会像待她一样痛爱你呢。”

  晴雯感激不尽。魏嫂子又说了些明天上轿下轿拜天地的一些细节,嘱咐了一番,离去了。

  甲辰日,迎娶的正日。上午,亮轿——男方在装饰一新的喜轿和喜车里,压上吉祥物,抬着喜轿,走街串巷,以显示喜庆。女方在“打下处”的门前,停放着喜轿和喜车,等候着吉时。

  午时正刻,男女两家的喜轿、喜车同时从各自的家中起轿了。男方,贾宝玉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斗篷,胸前十字披红,结着一束大红花,喜气洋洋地走在最前边,由男宾相陪伴着,率领着迎亲男女,吹吹打打,一路鼓乐迎来。女方,魏嫂子先用小轿把新人从小楼里抬出来,从楼门口到喜轿前,十二对二十四个小童,手持红毡遮轿,严严实实地裹住新人,准时起轿送亲。

 

  两家事先议定,申时正刻在双方居中的路上、福寿巷口插轿车——迎亲的队伍和送亲的队伍相遇了,迎亲的空轿和新娘所乘的彩轿,两车的外辕轻轻地靠住,对接上,新娘身穿大红裤大红袄,头蒙着大红盖头,由送亲的伴娘扶着,从车辕上爬进迎亲轿内。插轿时,仍旧是十二对二十四个小童,持红毯遮轿,只是红毯用竹竿挑高了,高高地遮着花轿,贾宝玉骑在马上,踏蹬跷脚也看不见新人的身影。不多时,迎亲的女宾相已坐在轿门外,送亲的伴娘亦回到原轿,压着轿,随着迎亲的队伍,绕道向男方的新房而去了。

                                    

错中错,将错就错(2) 

  酉时初刻,新人的彩轿从荣国府正门进入后院,在新房前停轿。三棒锣,三通鼓,细乐三番,唢呐三作,三声炮响,酉正三刻吉时到,新郎贾宝玉用桃木箭朝轿门连射三箭,新人双手捧着保平壶,由女宾相扶出轿来,新郎新娘并肩而行,跳火盆,跨马鞍,双双来到香案前,屈膝跪在红毡上,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立起身来,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贾宝玉先一步来到房门口,手持秤杆,挑起新娘的盖头,抛到房檐上。转头看新娘时,“呀!”

  这一惊,倒吸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地喊出两个字:“晴雯!”

  新人下轿,蒙着盖头,肥大的红袄红裤不现身段,晴雯的个头又和黛玉仿佛,众人谁也没看出是晴雯,压根儿也没想到新娘能是晴雯。贾宝玉失声一喊,挑下盖头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众人都看真了,新娘是晴雯。

  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一片哗然。

  薛宝钗急将晴雯拖到内室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但见晴雯,两眼乜斜着,半睁半闭,嘴角有嗤水微流,神志迷茫。

  薛姨妈有经验,急命小丫头倒一杯凉水来,先给晴雯灌下半杯,再口含着凉水向她脸上连喷三口。

  晴雯清醒了,问一声“这是什么地方?”见夫人、薛宝钗等都在,便噎住了。

  薛宝钗对着晴雯说道:“你别怕,把事情说明白。”

  晴雯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在等候喜轿的时候,魏嫂子吩咐人送一杯热茶来,我喝下以后就昏昏迷迷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薛姨妈道:“这是迷心散,喝下以后,神志不清,一杯凉水就解了。”

  晴雯一五一十地讲了魏嫂子昨天晚上对她说的那些话。又把林黛玉专用的龙涎香盒给大家看。这时,在荣国府里由于儿子中进士而地位提高了的李纨说道:“又一个掉包计。”

  夫人听了这话,想发作也不发作了。方才还高喊着:“把林家的大管事魏嫂子拖来见我!”这时却不说什么了,像个鼓足了气的皮球被捅了个窟窿,刹气了。

  贾宝玉似乎无知无觉、无悲无喜,呆呆傻傻地堆坐在准备着合卺酒的桌子前,由麝月和莺儿守护着。

  新房里死一般的沉寂。

  这时,有人送进一个写着双喜字的礼包,说是二门上递进来的。薛宝钗上前打开,原是一副对联。

  上联是:

  那个掉包计逼活人进地狱无情无义

  下联是:

  这个掉包计送情侣入新房有德有仁

  横批是:

  将心比心  薛宝钗一眼便认出:“是颦丫头的亲笔。”

 

  林良玉和贾琏,快马加鞭向钱庄的花园奔去。半路上遇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林吉祥夫妇。

  魏嫂子向前施礼,大大方方地说道:“两位爷,请不必生气动怒,也不必谴责小妇人,这也是桀犬吠尧,各为其主,我一个当奴才的,敢不遵从主子的话,敢不听姑娘的吩咐吗!”几句话,堂堂正正,无懈可击。

  林良玉很欣赏自己的女管家,但不好在这时夸说什么。贾琏本想说一句“你这一招太损了。”可是,由他的夫人王熙凤顶名的贾府的那一招就不损吗!话至舌尖,憋回去了。

  林吉祥上来,递过一封信:“大姑娘说,二位不必过去了,她这时已经到三清观,出家去了,有信在此。”双手递上。

  林良玉接过信,见是呈贾府的,顺手递给贾琏。贾琏打开看时,但见八行书用隽秀的章草书写的:

  琏二哥转呈

  舅父母大人尊前:罪甥女谨遵二舅亲笔照允之约,结婚不同房。不拜天地者,存夫妻之名而不践夫妻之实也。存名正义,无可厚非。至于以晴雯而自代,一则得舅父之恩准,一则乃关睢之美事。如舅父尚有余怒,重谴弱息,则当思当年甥女之遗恨。甥女惶恐无状,伏乞大人,深责己而薄责于人也耶!

  贾政在书房里,像一头受了伤的猛兽,不停地吼叫着,骂贾琏和林良玉无能:“竟被一个女孩儿耍了。”身边的人,没有人敢劝的。

  贾琏不敢回一句话。林良玉也只好委屈地忍受着。正在这谁也料想不到后果如何的时刻,一家之主贾赦出面了——这位一向不问家事的荣国公,本想喝一杯亲侄儿和亲外甥女的喜酒,没想到却发生了难以料想的尴尬。他看了林黛玉的亲笔对联和亲笔信,主动来到老太太住过的房中,吩咐人去把贾政和王夫人请来,当众叫人把林黛玉的亲笔对联挂起来,又叫贾琏把黛玉的信高声念了一遍,带着责备的语气对贾政说道:“你看看这副对联,听听她的亲笔信,还有什么可说的?不都是你那个“照允”二字惹出来的吗?不都是你们当初那个掉包计伤透了她的心吗。为什么还责骂别人呢!”

  贾政自知理屈,垂首无言。

  贾琏关心眼前的下场如何收拾,就大胆地问道:“伯父,事到如今,无论是非,该怎么收场呢?”

  贾赦叹道:“还有什么办法?为了荣国府的名声,只好忍气吞声,将错就错,借着现成的锣鼓和酒席,照办喜事,给宝玉和晴雯圆全了吧!”

  贾政无可奈何,只得默认了。

  司仪高声吆喝唱道:“合卺开始!奏乐!” 

                                  

 

尾声

  贾政咽不下这口气。

  他对贾琏说:“放把火把那个三清道观给我烧了,把人抢回来!”

  林良玉想:“凭着国公府的势力,烧个道观算什么!抢男霸女是他们常干的蠢事,只是妹妹的命要没了。她哪能忍受这个。”

  解铃还得系铃人,当初是曹雪芹出的主意,贾政才“照允”了的,林良玉和贾琏连夜去找曹雪芹求计。

  曹雪芹正准备明天到贾府去吃喜酒呢,深更半夜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心中顿时升起不祥之兆。听完贾琏讲的详情原委,先是情不自禁地赞赏:“好一个冰清玉洁的烈女!”接着便是摇头叹息:“贾存老一时盛怒,只怕这位贞烈才女苦命休矣!”

  贾琏和林良玉请曹雪芹去劝劝贾政,曹雪芹面露愧色,声声自责:“是曹某坏了尊府的大事,害了黛玉小姐,有何面目去见贾存老!”

  林良玉和贾琏一再请求,曹雪芹三番五次谢罪。

  贾琏和林良玉坚请,曹雪芹万般无奈。推吧,推辞不得,事情闹到这般地步,自己是推卸不掉责任的;到贾府去当说客吧,又实在没脸儿见贾政。左思右想,搜尽枯肠,终于想出一个主意,对贾琏和林良玉道:

  “除非如此如此。”

  贾琏和林良玉飞风似的回到荣国府,急急忙忙去见大嫂子李纨和贤侄儿贾兰,把曹雪芹的话向他娘儿俩细说了一遍。李纨听了,毫不犹豫,更无难色,便对儿子贾兰道:“为了这个家,咱娘俩责无旁贷。”当即向贾兰说了“如此如此”的一番嘱咐的话,便带上素云,乘坐林良玉的玻璃轿子车,离了荣国府,到三清道观去见林黛玉。

  贾兰到贾政的书房,给爷爷请安。

  贾兰已入翰林院任庶吉士,三年后至少也将是六部之中某一部的主事,在贾政心目中,是荣国府的一匹千里马,希望之星,倍加痛爱,即使是在盛怒之下,见贾兰来了,也还是要给嫡孙子一个好脸的。

  贾兰先向爷爷请安。然后,从容地递上一盒茶叶道:“这是安徽的朋友送来的寿州黄芽,请爷爷品尝。”说着,也不管贾政此时是什么心情,径自打开盒盖,取出两小包,吩咐书童泡茶。

  热茶上来,霎时,一股茶香弥漫,沁脑醒心,就连怒气填胸的贾政,也被这清芬把那浊气胀满的胸腔打开了一道缝隙。

  贾政见孙子如此乖觉识趣,不好在他面前发作,就停止了困兽撞笼子似的走动,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顿觉精神一振。本想说一句“好茶,真是名不虚传。”但却没说。沉静片刻,语气缓慢地问道:“是不是你妈有什么话,要你进来说?”

  “我妈说,林姑姑耍小孩子脾气,你到爷爷那里去替她领罪。”

  “你妈才不会说这种话呢。”  “是的,爷爷,不看鱼面看水面,不看僧情看佛情,看在姑奶奶和爷爷一奶同胞的姐妹情,也请爷爷对林姑姑手下留情。”

“只看情面,就不管国公府的名声了吗?”

“林姑姑还魂再生,一心学道,因此上爷爷准她结婚不同房。孙儿和我妈要把林姑姑接回来,让她在潇湘馆里学道,府里上下,称她宝二奶奶,这不正是爷爷早就定下的以缓待变的本意吗。”

  贾政听了,沉思不语,只是喝茶,直到喝完第二遍,这才问了一句:“你妈呢?”

  “请林姑姑去了。”

又是长时间的沉思无语,贾政以沉重的语气说道:“兰儿,这荣国府的家,迟早是由你来当的。”

 夜深了,林黛玉尚未入寝,她在思索着这一天发生的事,她在猜测着荣国府这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会发生什么事?贾政此刻会有什么反应?她在考虑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她深知,贾府不是好惹的:“能就此罢休吗?”“哥哥嫂子会怎样呢?”……这一切,像车轱辘似的转来转去,一刻也不消停。

  魏嫂子向她报告了半路上挡回贾琏的情况。她特别询问了良玉哥哥的反应。魏嫂子说:“咱家大爷一句话也没说,看他的脸色,很平静。”

  她放心了:“哥哥还是同情妹妹的。”

  林元派人来,报告探听到的贾府的动静。黛玉迷茫了:“喜庆如常,这是为什么?”

  李纨直入三清道观。见了黛玉,也不讲客套礼俗,劈面就是一句:“我就知道你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他们能,我就不能吗?”

  “他们不仁,你也不义!你有三不义。”

  “什么?我有三不义!”

  “你只图报复,全不顾荣国府的三世名声,一不义;你只管个人婚事而不顾祖宗父母的名声和新科探花哥哥怎样立足于朝中,二不义;你只求一个人得道而入三清观,全不顾这百年道观和观中道士的安危,三不义。”

  “怎么,二舅要毁掉这百年道观?”

  “什么事都能发生的。听我说完,你亲自践踏自己的提出的条件,信义何在?

  “结婚不同房,这是二舅照允的,何谓失信?”

  “不坐贾府的喜轿,不拜天地,是没结婚,这是言而无信,自失其言。”

  林黛玉沉默无语。李纨说她“三不义”,最使她动心的是祖宗父母的名声和哥哥怎样在朝廷为官,最使她担心的是毁了三清观和撵了道士。

  李纨看出来了,她那“三不义”打动了林黛玉。她沉思不语,她也沉默无言,给她一个思考的空间。

  长时间地沉默之后,李纨开口了:“好妹妹,就听嫂子一句话吧。你不就是要一心修道吗?把潇湘馆称“潇湘仙境”,把原来那块匾改名“小蓬莱”或者改为“上清院”,这一切由我来办,我保证,你修你的神仙道,他走他的独木桥。何必到这三清观来!你惹的事,使道士遭殃。”

  后果摊开了,出路摆明了,黛玉的心活动了,暗自想道:“只要能静心修道,在哪里都一样。万一这三清观被毁了,道士被撵走了,说不定还添了我的一桩罪孽呢。”

  黛玉缓缓地抬起头来,看了李纨一眼。

  李纨明白,是给她台阶下的时候了,就把话语放幽默些,打趣道:“你大舅和二舅可不像你这样,见下轿拜天地的是晴雯,确是很生气,看了你那副对联和信,喜事没停,照常办,只不过借你的合卺酒浇了晴雯的情。”

  黛玉轻松地回了一句:“应该的,他俩本来就好嘛。”

  到这时,李纨才把魏嫂子叫进来,替黛玉吩咐道:“备车,连夜回到你们府上。”回头对黛玉道:“明天,我把匾额刻好了就来接你到小蓬莱。”

  潇湘馆改名小蓬莱,林黛玉住得安静舒心,贾宝玉也不过来,没有人惹她心烦。只是贾宝玉过生日那天,薛宝钗亲自送来一桌生日喜筵。黛玉回赠了一幅“燃藜图”——这图,画的是汉代刘向勤奋读书,感动了仙人,授与天书的故事。

  只这幅“燃藜图”,给贾宝玉戴上一个希望的光环——贾政和王夫人拿着这“燃藜图”去教育贾宝玉:“这是你林妹妹对你的期望,是等着你金榜题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