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乡县第三中学图片:永远没有准备好的时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8:30:46
《我的团长我的团》评论       盛放
第1~2集
这真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上
故事开始于兽医宣布的消息:我们这里就要被整编了。这个消息,令乱七八糟,几乎是虫豸一样活着的收容站麻木的平静被打破,开始了全剧第一轮戏剧冲突:烦了为了他的烂腿想要兽医为他营私,迷龙见不得周围的人那么贱兮兮地一门心思奔向新生活,逮谁打谁。阿译为了庆祝某次远方的胜利,同时也是为了这整编吹进的新鲜空气,提议猪肉白菜炖粉条,因了这道大菜,烦了和小醉初遇,偷了小醉的钱买磺胺,后来又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摸回那里,发现这个笨手笨脚的,有个哥哥在打没了的川军团的女子是个暗娼。迷龙终于无法克制对新生活的渴望,加入整编队伍。这个故事脉络并不复杂,但是,说实话,被处理得有点高深了。
首先说说烦了和兽医在坟地对话的那一场,他们对话的内容是烦了让兽医帮他营私。在他们的对话中插(一)进去的是迷龙和收容站其他人打斗的情节。这个情节和前面的对话情节互相穿插,甚至声音互相叠加,一个画面里叠进去另一场景的声音。并且,最关键的是,这两件事并非同时发生,当兽医和烦了对话的时候,打斗事件是已经完结了的——兽医说:“阿译也去找迷龙打架,因为他也想去,他被迷龙收拾惨了。”(大意),这说明,那个不断叠进来的打斗不是现在时而是过去时,它只是作为一个叙述的形象画面存在的。这个处理很容易让人懵。
相比这最容易让人懵的一段来说,另一段就不算难懂了。孟烦了走在街上,擦着火柴,跌入回忆当中,从那场人同坦克的惨烈作战开始到他如何溃退到这滇边小镇上来,因为有画外音的叙述,很容易明白。和这个一样容易明白的还有由烦了口中交待出来的阿译的伤痛——他的父亲在街上被日本人练枪打死。还有不辣说虞啸卿象“我们湖南人”,这说明他自己是湖南人,还有迷龙常常打的那一个是东北人,还有迷龙自己是东北人,要麻是四川人等等,这些由台词透露出来的信息都不难理解。但是,这些信息一句话就闪过去了,观众甚至来不及将人们一一对上号。也许这种模糊感是刻意的,因为在登记的时候,它补上了一笔:每个人的一句自报家门,又不是一堆人扎在一起,清晰多了。并且,在后面的剧情中,这样的印象一次一次被通过闪回加深,让我们慢慢对这些脏兮兮的,面目模糊性格也不见得就鲜明的小人物产生印象,产生感情,然后,产生思考。
这个手法很新,鲜见于以前的电视剧,更鲜见于开头两集。因为——这非常冒险。
在这里,想简单地分析一下电视剧这种艺术形式的特点和规律。让我们试以电影作参照物比较说明。首先,电视的屏幕较小,大场面甚至是群像的展现会受限制。在团剧中,一群溃兵聚集的收容站,色调显然鲜明不起来,影调也偏暗,妆也比较脏,这放在电影中,分得清层次,不影响观赏。但是,给电视机这个小屏幕一挤,它不可避免地会给人一种乱糟糟,找不到重点的感觉。同时,电视的画质和电影的胶片效果也没法比,这同原来摄制的介质就有关系,再加上播出时还要受卫星信号的影响,甚至要受各个观众家里电视机质量的影响。我很仔细地比较过电视效果和正版高清DVD效果,DVD看起来舒服多了。但是,不能要求每个观众都去买一套正版碟来收看吧,更不能要求每个观众家里的电视机都是高清大屏幕吧,还不能要求所有卫视转播时信号都不衰减吧。
另外,在观众这一方面来说,观看电影的时候,大家花了不菲的票价坐在影院里,四周一片漆黑,除了看大荧幕,什么别的也不能看。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精神都会更集中。而电视不同啊,电视播出的时候,不但会被广告插入打断,还会被观众自己的生活打断——家里的人走来走去,接个电话,喝杯水,上个厕所等等,另外,很多家庭并没有把灯关掉看电视的习惯,还有灯光的干扰,这样,精神注定不可能非常集中。也不可能要求大家看个电视就抱着欣赏高雅艺术的心情,正襟危坐,绞尽脑汁地思考电视剧的微言大义。更何况,电视连续剧通常一天播两集,经过了一夜的睡眠和一天的工作,再坐回来往下面看的时候,往往昨天接收到的信息和情绪已或多或少有了淡忘或者说是淡漠。
所以,我个人认为,用电视剧这种艺术形式去追求电影的效果,有点违背规律。尤其是如此这般,使用复杂的叙事方式,有些自暴其短,比较危险。并且,还是在开头两集就这样,更危险——因为它很容易让观众在第一时间知难而退,另谋出路。好在团剧的开始方式和其他电视剧不一样,虽然它是一部新戏,但我们,甚至是全国大多数观众,对它都有旧情,就算前两集有点懵,大多数也不会就此撒手的。
这真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中
我想,要是可以选择,孟凡了不会愿意在那样一种情境下初遇小醉——这个命中注定的情人。这,真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啊。因为一捆粉条,他被人们追进穷巷,当众脱下裤子展示他大腿上溃烂的伤口,以换取同情。那一刻,幼受庭训的家教,经年诗书的浸淫,年少从戎的豪情统统都是上辈子甚至上上辈子的事。只要可以达成目标,无论这目标多么渺小卑微,无赖无耻全不是问题。并且,这样无赖无耻了还是没有用,那捆偷来的粉条被抽了回去。这一切,都落在了她眼里。他身体上正在腐烂的伤口,他心里正在腐烂的伤口,统统都被她看了去。
是的,在这个开始,我对孟凡了的印象是:从身到心,正在渐渐腐烂。对付烂腿,他无能为力,因为他没有钱去黑市上换磺胺。对于心里的伤口,他亦无能为力,因为他甚至恨不得它烂得更彻底一些。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腐烂,也许还清楚地闻得到那腐烂带来的气息。他的腐烂比不辣他们严重多了。就象兽医说的,不辣他们想被整编是为了想要打仗,想要胜利。他不,他仅仅是为了他的腿。良心、礼义、廉耻、忠孝等等玩意儿对于孟凡了来说,全都是世界用来欺骗他的东西,这个世界,用这些莫名其妙的词语骗去了他的青春他的热情他的腿,现在,他不准备被骗了。所以,他恨不得心上的东西烂得更彻底些,最好是心肝脾肺肾全都烂个干净,那样才会轻松。
也只有这样一个烂人才能够在小醉救了他以后,骗她,再偷她的钱。我想,在匆匆忙忙跑出那条巷子的时候,他那刚被笨手笨脚清理过的伤口还象爆炸一样地疼,而心里的那个洞,又烂得更多了一些——可是,还不够。因为,他还会疼。无论他如何欺骗自己,他已经是一个烂得底儿掉的烂人,他还是疼。这个聪明人清醒地知道,他之所以还是会疼会难受就是因为良心烂得还不够,彻底烂光了就不疼了。于是他加倍地希望自己继续烂下去。这成为一个非常糟糕的恶性循环。
从理论上来说,孟凡了的行为不失为一种自救的方式——要良心安宁舒服,要么是它比较完整,要么就是没有。现在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奢望它完整,那就让它没有吧。这在逻辑上是行得通的。可是,他高估了自己,或者说低估了自己的良心。那玩意儿生命力非常强悍,在他不断摧毁它,打击它,刻意让它流脓流血,依旧不能达到完全没有的境界。他心里那一点善念和美好,无论怎么掐,就是不死。就是不断地膈应着他。这也是他在坟地和兽医狠狠纠结的原因。兽医也是阻止他腐败的一个因素。可是兽医的力量小了些,既不能阻止他腿的腐烂,也阻止不了他心的腐烂。可兽医也是一个固执的因素,他知道他力量小,他知道他没有用,可他就是不放弃——不放弃无力地鼓捣烦了的腿伤,也不放弃说服他做个好人。所以,站在烦了的角度来看,兽医的存在真是……可是,他还离不了他。于是,胶着吧,拖着吧,听天由命吧,继续痛着继续拉锯着吧……这样一种情形,我发现要用语言分析得很清楚真的很难。因为它就是一个腐烂的过程,死不了,又不象活着,偏偏又有那么一点活着的渺茫希望,这一点渺茫希望骗得你相信然后又狠狠地用失望蹂躏你,一次又一次,就不肯给出个痛快的。
在第一二两集,孟凡了就是这样,一个成功地让自己烂掉了一半,却装着已经全部烂完的傻孩子。他这半吊子状态被兽医看得很清楚,所以才会有坟地那一场戏。老实说,那一场戏,张译的演绎有点过,看上去不是那么自然。当然,结合孟凡了本来就是在装坏来说呢,也还说得过去。他这个半吊子状态也被小醉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笨蛋螃蟹八只脚似乎并不太聪明伶俐,但她有一种天然的直觉和本真的智慧。当然,关于这种直觉和智慧是在很后面的某一集才被比较明显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
半吊子烂人孟凡了悄悄地回到了那条巷子,在角落处他看到了小醉送客人离开。那个镜头很我喜欢,它从孟凡了的眼睛看出去,事实清楚,但又似乎隔着点什么。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八卦。看着这一段的时候,我无数次在心里设想那一刻孟凡了心里的万丈波涛。不,他绝对不会有看不起小醉的意思。孟凡了从来就不是一个装犊子的人,这大概是他和阿译的最大区别,也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我想,在那个八卦面前,孟凡了更多地想的是自己偷走钱的行为有多么加倍的可耻可恶,更多地是一种无奈无力感。我甚至觉得,是在这一刻,他才开始由对小醉的负疚感转向了一种莫名的情愫——他会疼她的。因为这个,他心疼她更多一些。在这里,要赞一次张译在那扇门前的演绎,当然,也完全有可能是我自己的误读,我从那表情和眼睛里看到的是孟凡了复杂的情绪。他来到那扇门前,看到八卦,翻看,转身,惊雷响起,然后大雨倾盆而下。这一段转折,是这两集中特别好的一个部分,我甚至认为是在这一刻,他们之间才开始有爱情这种东西慢慢滋生。
这是在这乱世里,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命贱如泥的一男一女。在这人命如朝露的时代,他们真真正正身无长物。除了身体,什么也没有了。
老实说,在看第一遍前半部分的时候,我更多地被迷龙的爱情吸引,但看到后面几集,孟凡了和小醉之间的刻骨的无奈让我想得更多。它更象这人间被命运大手拨弄的男男女女的真实写照。迷龙的那个,是神迹。
这真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一上来就有太多的伤痕太多的无力。但,我被吸引。
这真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下
在这两集中,除了烦了,给我们留下清晰印象的还有兽医、迷龙、阿译,或许还有虞啸卿。就我个人来讲,兽医在坟地的那一句“张保昌啊,河北赤峰来的娃……”实在太好了。我觉得,就这一句,就完成了这两集里对兽医这个人物形象的勾画。尤其是在那般苍凉地唱完这句以后,他的表情很快转回正常,甚至是笑着把那块木牌插在了土堆上。死亡,还是客死异乡,是那个时代的常态。兽医每天都要送人走,是离死亡最近的一个人。那一声唱和那一个笑容已经丰富得让屏幕前的我心头一酸。却又觉得连这酸都显得矫情——我这个隔着屏幕、隔着时代,安逸地尽享和平的人,也不过就是酸一下而已,能整点有用的吗?显然不能。于是觉得这廉价地酸一下都有点对不起死者。这种情绪在看这部戏的过程中,时不时地浮上来,有时深些,有时浅些,但总贯穿着。总觉得有些自惭,有些负疚,有些纠结,总觉得我今日今时的安宁幸福是那帮插科打诨的兵痞用实打实的血和命换来的,我的心酸显得矫情,我的赞美显得廉价,我的仰望将会被解构成装犊子,我的泪水——他们不稀罕。某些魔怔的时候会想,那么我要干点什么才对得起那帮玩意儿呢?想象中,孟烦了这个嘴损的会说:“哟喂,你该吃吃该睡睡,别有事没事在这儿晃悠就算对得起咱了。”而把我们损走以后,他,他们会一边继续斗嘴一边悄悄看着我们幸福的生活,满面微笑。呶,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我们的价值评判对于那些死了的人毫无作用,但我们幸福,他们就觉得满足。就这样。
对于阿译这个上海人,我觉得塑造得是有点过于漫画化,身边的上海朋友则是大怒:“我们上海男人不是这样的!”我充分理解她的情感倾向,老实说,前些年里,上海男人和广东男人简直快要变成标签了。提起上海男人,很多人觉得就是阿译那个样子:不时地甩甩他的分头,无论胸膛里激荡着多少建功立业的壮志,外在表现都是有点女性化的,就差拿条雪白的手绢出来擦擦嘴和手了。其实,纵观全剧,阿译的形象倒绝不如此单薄,他的热血,豪情,天真还有血性,另外还要加上他对唐基的复杂仰慕,都不是一个平面化,符号化的东西。所以,我完全能理解我那可怜的上海朋友的愤怒。当然,一个人物既然已经被塑造出来了,已经成为一个既定的存在,那么它就拥有了独立生命,那已经不是象不象或者说愤怒不愤怒可以解决问题的,我们只能接受它,只能在这个基础上解读它。在前面两集,甚至是前面几集里,阿译都显得不那么可爱,可是,我们会渐渐发现他的精彩。甚至,在后面的某些部分,我甚至恨不得跳起来,对着这个显得柔弱兮兮的男人大吼一声:“好!”这个过程,其实,也挺有趣的。
而这个时候的迷龙,那是阿译的反面,作为一个好勇斗狠的霸王出现,东北人——他是东北人,这个信息传递得倒非常充分。不但是因为他对猪肉白菜炖粉条这道标准东北菜做法的权威论证,还在于那支刷地一下插(一)进来的高亢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实实在在地说,那把声音入画的时候,我被惊了一跳。这个背上有文身的逮谁打谁、动不动就高呼“我整死你”的东北汉子,用一把鬼才知道到底是输是赢的色子完成从财主到穷光蛋的华丽变身,雄赳赳气昂昂,心情愉快地走进了列兵队伍。真是痛快之极。迷龙一直都是一个痛快的人,痛快到他无论干什么你都不会奇怪,并且不得不服。打字到这里,忽然想起前些年网上流行的一句话: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这句话简直就象是为迷龙量身定做的。
我在这个部分开头说有清晰印象的大概还有虞啸卿,但是,现在发现,清晰倒是清晰,但除了他是一个来发表整编演说的团长以外,还真说不出别的什么。虞啸卿出场的时候,镜头扫过他的马靴,他的白手套,他的背影,最后才是一个标枪一样笔挺的正脸和一连串枪械演示。这一组镜头,并没有给虞啸卿以更多深层次的东西。对于虞啸卿性格的塑造和完善,我倒觉得一直要到最后几集才开始有了层次。在此之前,他好像都有点——符号化。他就是一个名叫虞啸卿的符号。
对了,在这里再说一句闲话,迷龙为了入列行贿,受贿的那个人居然是何书光。这个,实实在在说,我觉得不太符合何书光的性格呢。后面显示何书光是个自视甚高的学生兵,冲动热情到甚至有点鲁莽,他被几块手表就塞得沉默不语,似乎性格有点矛盾。倒是他在雨里拉手风琴唱歌的那一场更好,“风云起,山河动……”那歌,真好。
第3集 永远没有准备好的时候
就我个人的看法,第三集和第四集是最考验观剧硬件的戏份,因第三集晃动厉害,第四集有夜戏。且这两集还都是大批群像一哄而出,再一哄而散,稍不留神就会觉着乱纷纷不知所云。今天,在电脑上用DVD复习了第三集,再从头到尾地琢磨了一遍,我终于看出点意思来。并且,踏实地,绝非为这戏开脱地说,这一集,乱,一定程度上还真是剧情需要。
打开文档,准备来说这一集的时候,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我大概在七八岁左右,夏天游泳,站在某轮船上练跳水。其实船舷离水面也不高,应该不会超过三米,可我站在那儿就是不敢跳。我爸说:“跳啊!”我说:“我还没准备好呢!”数分钟后,我爸又说:“跳啊!”我说:“我真还没准备好!”我爸是个火爆性子,等不到我磨叽到第三次对答,走过来,一脚就把我踹到江里去了……后来,被水呛得七荤八素的我扑腾回岸边,再一路嘤嘤嗡嗡地哼唧着回家,向我妈哭诉这令人发指的暴行,我爸瞪我一眼:“永远没有准备好的时候!”
后来,漫漫人生路上,我常常想起这句话来,真的,永远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如果不被踹下去,我想我可以在那船舷边站一个小时也不往下跳。而看团剧的时候,从第一集,孟烦了的回忆中,那群中国士兵对着日本坦克又刺又扎的时候开始,到这第三集,我们的主人公们面对飞机的表情,以及那谁在飞机还没起飞就开始大吐特吐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场战争,我们没有准备好。我们太落后了,刚刚由大清王朝的迷梦中稍稍有点要醒的意思,从军事技术到单兵素质到各种见识,统统都没有准备好。看不辣和豆饼在飞机上对着要麻叫:“你快上来!”要麻说:“你们快下来!”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乱哄哄地对着军官说:“我们是一起的!”这个场面,类似于一伙乡民相跟着去赶集,邀邀约约地一定要坐在同一辆牛车上。他们还是已经打了几年仗的老兵,是已经出生入死多多少少见过场面的老兵,不是那些刚刚放下锄头的壮丁。并且,我觉得,在当时的中国,军队的构成,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由这样情况的人支撑的。象何书光孟烦了这样的学生兵也有,象张立宪阿译这样从军官学校毕业的科班也有,但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我相信,这个十万中的大多数,应该是由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底层老百姓构成。他们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军事训练,所有经验都是在战场上从同袍的血和命中习得。当然,应该也有象虞啸卿那样的精锐之师,他们那边无论是训练还是物资应该都好一些。可是,乱世的中国,就算没有亲见,咱们至少也读过书,知道象精锐们得到的那些,永远不可能雨露均沾。
也就是说,我认为,这一群怎么看怎么是乌合之众的士兵反映的是一个惨烈的现实:我们当时面对的确实是一场完全没有准备好的战争。我们拿的是人命去换取胜利。并且,剧情还给出了更残酷的设定:他们的没准备好简直已经到了极致——带着唯一的一条裤衩,从天而降,到了一个处处都是敌人的异国丛林。他们是没有准备好的中国土地上,最没有准备好的一群士兵,然后被命运一脚踹进了枪林弹雨。他们,是注定要成为炮灰的一群人。
敲字到这里,不由自主地会想起一些史实,不,不是见诸于史书的那些数字、战役和大人物,也许连史实都算不上,只能算过去的,真实的,事。在云南边陲,当年的远征军战场旧地的国殇园,大片大片林立的墓碑下,很多很多人是没有名字的,甚至是好几个人的尸体或者骨灰混在一起,因为分不清谁是谁了。我老是忍不住会想,这些人,他们到底是谁?他们把生命交付到了这里,在死去之前,来时的那条路上都有过些什么?可是,作为一个后人,我的所思所想对于他们来说,对于那些已经死了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一点作用。我之所以要想,之所以要记得,或者说之所以要意识到有这些人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舒服一点——如果我意识不到我今日的和平安宁是由这些人,这些大字不识,绝无可能对我讲出人生存在意义的人用血和命换来的话,那么我的存在,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是无意义的。直白一点说吧,我们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名字了,但是如果我们不记得或者说刻意忘记那里林立的墓碑,我们活得就不象个人了。
每一座墓碑后,也许就是一个炮灰团的成员。就是这一刻,在电视屏幕上只剩下一条裤衩,四散奔逃的炮灰团成员。显得不那么英雄,对不对?可是,英雄不是显得的,大多数英雄都是被逼出来的。
回过头来说戏吧,我之所以说在这一集里,乱,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剧情需要,那是因为,在这个时候,这群乌合之众或者说准乌合之众很难不乱。他们是军人不假,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领袖。阿译军衔最高,但是最没有用。孟烦了的头脑和战术不错,可是没有人听他的,也就等于没有用。迷龙倒是强悍,但那是指个人打斗方面,要他作出什么决定,显然也不可能。他们没有首领,他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他们连一件衣裳都没有,他们差不多从天上一下来就开始逃命,乌泱泱一片,在所难免。
这一集中,我最喜欢的一处,是不辣,他的枪在上飞机之前,被长官命令摘下。在长官的眼里,那把枪和他的烂军装一样,除了损坏军容以外,全无用处。可是那枪和那衣裳是不辣怎么样赎回来的呢?虽然在第一集不辣讲赎军装赎枪这一段时剪辑有瑕疵,那衣服一会儿在身上,一会儿不在身上,可是,并不影响我们看到他笑嘻嘻地,流着鼻血,说他怎样从黑市上弄回了他的枪。
另外一处,是飞机坠毁的时候,那个日本兵以外他们是缅甸人,上来指点他们如何有效地把铁呀什么的从飞机上撬下来那一段。那一段真的很好笑,从观赏的角度来说,它充满喜剧效果。在这一段里,张国强的表演可圈可点,尤其是他在飞机翅膀那儿,听那日本人语言不通地讲解的时候的那个表情,太好了,我定格欣赏了三遍,看一遍笑一遍。明明这厮什么都没干,就是让你觉得有意思。
最后,得说一句,战争,永远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命运,也一样。如果被踹下去了,没被淹死就扑腾上来,别无他途。
第4集是他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今天,我认认真真地看了第四集,这是第二次看了,和第一次看时黑乎乎到必须专为夜戏重调电视机亮度不同,这一次有点晕。这个晕,指的是生理反应不是心理反应。某些镜头真的晃动得非常厉害,是手持式摄像的效果,用来反映丛林里动荡的追逐和动荡的人心,从理论上来说,是理解的,但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四十分钟,我确实产生了类同于晕车的生理反应——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两天我有点感冒,身体素质比较差。
除此之外,本集不错,有些地方还担得上“着实不错”四个字。
在第三集的末尾,本剧的灵魂人物龙文章闪亮登场——他救了被围困于某仓库的那群准乌合之众,虽然差一点被打死。他和这帮人的初遇,充满了戏剧性,甚至有点荒诞感。本集接下来的大部分情节也都是这样,有一种恍惚的荒诞感。龙文章这个团长,自称的团长,所做的每一件事,甚至是每一个表情都非正常。孟烦了凭经验和直觉判断这不是一个团长,对他不信任。这个小群体的其他人,对他也不太信任。跟随,只是建立在他救了他们,以及对那套团长军装的习惯性服从上。所以,在那密林里,给孟烦了一煽乎,就哗变,或者说准哗变了。可就算是这么严重的事,在他们这里,都变得不严重甚至是不严肃了——首先,他们对这个救了他们命的人下不了真正狠手,另外,他们对他的团长身份虽不全信可也不敢全不信,第三,最关键的,是龙文章本人的态度:他亲自将它变成了一场戏谑。那片丛林里的追逐给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不,我指的不是拍摄的不真实或者说反映得不真实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看着这一场追逐,不只是观众,而且包括孟烦了等人在内的所有人等都会产生一种不真实的荒诞感。这个世界:异国的丛林、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敌人、死生一线的处境、不知是真是假的团长、自己黑乎乎的身体以及刚刚进行了的把自己变得这般黑乎乎的举动、现在正在进行的,明明性质严重到可以丢掉性命的以下犯上不知咋地就变成了一场玩笑……统统不同于过去经历的所有生活,统统不是一种正常的常态。这样一种状态,用孟烦了的话来说是:“他疯了。”并且,似乎,这一个疯子正在把他的疯病传染给这整整一队人,他们都快疯了。
作为一个观众,在看到这个位置的时候,感觉和孟烦了此刻的心态颇有共通之处:有一种恍惚感,一种不确切感,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这个戏,从故事到手法,统统不是我们熟悉的款式,不是我们习惯的电视剧形式,我们差一点点就会认为,这个戏,它疯了。说实话,这是这个戏的一个坎,跨过它,后面越来越好,好到看完戏觉得自己几乎都死过一回的程度。跨不过它,观众的印象将会永远停留在“它疯了”这个层面上。
在晕车一样的动荡感觉里,我遭遇了本剧制造的第一枚穿甲弹——那是22分钟处,黑乎乎的龙文章随随便便地在树林里双膝跪下,拣起一根树枝,一边在头顶晃动,一边吟唱:
东北东南死了的弟兄,
战死中原的弟兄,
死在江浙的弟兄,
湖南湖北埋在焦土下的弟兄,
死在缅甸的弟兄……
一句,一句,又一句,我的心被那调子和那词一下子就带出很远很远,拿我的朋友狐之影的话来说,“看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一下子就觉得特别苍凉,那种带着所有死去的人的未尽的渴望继续活下去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
是的,那种特别深的东西,一下子,就很奇怪地被推了过来,我没有办法很精细地描绘那种感觉,只能说我在看到这大约三十秒的片段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会看完全剧了。它的穿甲效果非常强烈,强烈到我鼻子发酸。幸好,立刻,龙文章用“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疾令令”这样的被传统玄幻片用滥的词解构了那情绪。否则,在此处,我就会当场落下泪来。而此刻,剧情似乎还不想要我们哭。并且,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就算是那些东南东北死了的弟兄,那些埋在焦土下的弟兄,也不是要我们哭。甚至,这个戏,都不是要我们哭。它是沉默地,一点一点地积累和挤压,将我们心里最深的某些东西压出来,逼着我们面对,到了最后,是一种沉重和浩瀚的感觉。现在这样说,也许显得太抽象了,好在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好在网文不限篇幅不限字数,让我们跟着剧情,一点一点重新经历一遍。
这一集,最后八分钟左右是夜戏,很黑很黑。从龙文章转身对迷龙“嘘”的那一声开始,气氛变了——林间空地上,李连胜作为日军打赌用的活靶子躺在那里。子弹在他肩头、膝盖,带起血花,带起他的声音:“有中国人没有?我是东北的李连胜。和你们一起来的,别朝那猫着,给我来一枪,来个干脆的。”他的声音,并没有歇斯底里,他甚至对死个痛快也并不抱太多奢望,说不定,他只是想在这最痛苦的时候说说中国话,对着想象中的,不知在哪儿猫着的同胞,同袍。而此刻,日军在说,在笑,用日语。他们也是同胞,他们也是同袍。
看到这里的时候,本集标题用的这句话已经有了答案——是他疯了还是世界疯了?世界疯了。这一刻,因为战争,这个世界,已经疯了。
第5集 你们为谁而战?家国。
李连胜,外号李乌拉。乌拉是东北的一种草,所谓的“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据说,旧时东北人把乌拉草捶软,絮在鞋子里,可以防寒保暖。我不知道李连胜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外号,不知道是不是说他一直贱得跟乌拉草一样,老是被人踩在脚下,又抑或他总把这东北的一大宝贝挂在嘴边。我只知道,在这一集,他死了。身中十几枪,血早已流尽。自从见到同胞和同袍以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高大的迷龙背着他,从夜晚到白昼,穿行于茂密的丛林。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迷龙的脸。他甚至看不到这张脸,他的全部力气只够抬起手来,接触它。这是他同东北最后的一丝可感可触的联系了。我不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想了什么,或者说看到了什么,不知道这异国的丛林是不是幻化为长白山夏日的绿和冬日的雪。他死了,家,在千里万里之外。
迷龙固执地背着这个死去的人,固执地任那身体的温度在他背上一点一点地凉下去,直至僵硬。这个高大汉子的脸真是不能看,那种深悲巨痛以一种平静的方式被表达出来,透过屏幕,直抵人心。看着那张脸,不发一言,不着一字,你都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迷龙背着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他的东北,他的整个的东北。
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现如今的中国人,大半是没有信仰的。没有信仰,又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却还没有疯,这得益于中国人从家这个概念里得到的支持。对于家和乡土的眷恋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即使是在今日快节奏的商品社会,从五光十色的物质生活的缝隙中,只要留心,你会清晰地看到乡土情结。大学里的同乡会、各地的某某商会、政界中隐隐约约的以乡土和地域结成的利益团体……只要稍稍留心,你会发现它固执的存在。姑且不去讨论它的利它的弊或者它的别的什么,我们只要看见它就够了。看见它,意识到它,再设想:在上个世纪40年代初,故事发生的背景下,炮灰团的成员们,很多是从农耕社会中走出来,离了家,离了乡土。如果说人有三魂七魄,那么一定有一缕魂魄是系在了那片不能背着走的土地上,无论那土地有多么贫瘠或者险恶。哪怕走出万水千山,都割不断乡土的联系。在传统中国人的意识里,客死异乡是非常凄惨的一种下场,往往用来赌咒。
之所以要讨论这个,不只是为了更好的分析迷龙,或者说,更好地走进第五集里迷龙那颗因为李乌拉的死而失魂一般的心。我想说的,是本剧方言的运用。这个戏,五花八门的方言也是被争议的一个方面。有人说是为了追求有趣,有人说是为了讨好全国各地的观众,还有人说演员们说得不够地道的方言很雷。我个人的看法是,方言的使用,是和我们的乡土情结相联系的,一种语言,生于一方水土,带着该处的精魄,在那个时代,还背负着该处的伤痕。方言的使用和本剧关于灵魂的追问,关于家国的眷恋是呼应的。所以,对这一点,我赞同,并且是立场坚定的赞同,包括骂人话的使用。
回到剧情上来说,迷龙在这一集的表现真的非常好,非常好。当然,总的说来,张国强在整个戏里发挥都很稳定,从头至尾都相当出色,这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演员。看着他坐在空地上,一个人默默发呆的时候,你会感觉得到他的心痛。那种失魂一样的,苍苍茫茫,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痛,钝刀子割肉一样,无声无息掩了过来。我们体验得到那种感觉,那不是可以哭得出来的伤心,而是一种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仿佛死了半截的万念俱灰。
在空地旁的那一场戏很好,龙文章对迷龙那种心里忽然空了一个大洞的感觉深深理解,他没有办法在缅甸给迷龙变出一个东北来,他拿了一挺机枪去填那个大洞。有效吗?有的。多打几个鬼子,早一天回家。这看上去有点象精卫填海,可是,对于人来说,有个填海的念想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填着填着,人就活过来了。这,是龙文章的魔力或者说魅力所在。他之所以能够成为这帮人的领袖,之所以能令这些人信任甚至是盲从到将性命交到他手上,是有道理的。想想看,他不但没有高官厚禄这样的引诱可以给出,也没有豪言壮语这样的精神鸦片可以提供,就算他身先士卒吧,炮灰团里的其他人个个还都身先士卒呢!关于他到底是用什么吸引了他们,我们等这个过程展现得更充分一些时再说。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孟烦了。
在这一集里,孟烦了有一个非常华彩的表现,那是本集即将结束的时候,在英国佬说出:“你们是谁?从哪里来?……你们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话的时候,现场唯一懂得他在说什么的孟瘸子大怒,操起枪就对准了这个喋喋不休的老化石,“我要给你一颗不存在的子弹,用我不存在的手指,那边的尸体是不存在的,我们这些不存在的人守卫着,你高贵的肯定存在的机场——我存在的先生!”这一段,太解气太痛快了。谁说只有迷龙才能给人以痛快的感觉的?孟烦了从拿枪,端平,对准他们,拉枪栓,到一连串话说出来,担得起一个帅字。是的,此刻,这个蓬头垢面,瘸着一条腿,破破烂烂的人绝对担得起帅这个字。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孟烦了的血性,更可以看到他的智慧——他一针见血指出的是问题的实质。无论番号存在不存在,无论那个团长是真还是假,此地的尸体是存在的,此间的,你,和我,也是存在的。
但是,我想说的,不仅仅是这最华彩的一个部分,我想说的,是在本集里,孟烦了的变化。他在变,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从那场山魈一般杀向日军的战斗开始,这一队人马对龙文章真正信任了。龙文章带他们,搏杀出久违了的胜利。随着这胜利而来的,还有做人的自尊和希望。注意到了吗?他们渐渐不再那么象一群没头苍蝇一样的乌合之众了,他们变回了一支军队(谢天谢地,镜头也不再那么晃了)。穿的什么,拿的什么武器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作为军人的魂魄正慢慢回来。团队成员之一的孟烦了当然也在变,但他的变并不是从龙文章象个小丑一样地让人给他治腿以后,是在那之前。看看那一场,兽医和烦了在黑乎乎的仓库里玩蜡烛,烦了虽然不停地在损龙文章,但听说龙文章在和英国佬吵架之后,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想去翻译。当兽医告诉他,他们已经找到了一个更绅士的翻译,龙文章让他歇着的时候,他多少有点悻悻地重新躺下。看到了吗?他在做事,并且,不由自主地以做事为快乐,以能够干点有用的为快乐。他腿上的伤有望渐渐好起来,他心里的那个伤口也已停止腐烂。虽然,离痊愈还有距离,但是,有了希望。
还要说说给孟烦了治腿的那一场中间的一个镜头:当那个英国军医因为孟烦了只是个士兵而拒绝给他治疗的时候,他说:“人家只给军官看病,象我这条瘸腿吧,反正,只有郝兽医配。”那个表情,真是不错。这条伤腿,这条在禅达时恨不得出卖灵魂去换回的腿,这条好不容易有了治疗希望的腿……只有兽医配。那种失望、愤怒和悲凉在心里打了一个转,浮到脸上时,已经轻微到了自嘲和贫,一个转身,就决定接受命运的又一次嘲讽和侮辱——你盼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让你就眼睁睁地看到希望,然后再活生生地跌回失望中去。从这一个表情或者说表现中,我们可以认识这个嘴损的北平学生兵更多一些:他保护自己的方法,在这个疯了的时代里,在这个已经被命运踩到烂泥里去的处境里,他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是先把自己贬成烂泥。这是在惨痛人生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得回来的经验。从来不敢真正相信会有希望存在——而其实,他比谁都更向往,更渴慕希望。
可是,事情在龙文章这里,变得儿戏一样的简单,嘿,不就不是军官吗?现场封一个那还不容易?他自己的这个团长还是冒充的呢。孟烦了认为他是小丑一样的办法,可人家这办法就有效。立竿见影。这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和一个实用主义者之间的较量。在这之后,孟烦了和龙文章这种较量还很多,每一次孟烦了都认为没办法了,一定会死,一定会最坏,而龙文章总能用他不按牌理出牌的剑走偏锋找出出路来。一次又一次,孟烦了总觉得失望甚至绝望就在前面等着等着等着,龙文章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把希望活生生地展现给他看,这个交锋,很有趣,很有力,也很温暖。对于孟烦了来说,一次又一次,那简直是光明的致命吸引,到得最后,就算是飞蛾扑火,也一定会本能地奔希望而去。
那么,对于龙文章来说,孟烦了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孟烦了是离他最近的人,不只是那个“三米之内”的距离,更是他的心。孟烦了一直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想干什么,尽管孟烦了不相信他能干成——可是孟烦了又一直盼着他能干成。很奇怪对吧?在以后的剧情里,我们慢慢地把这个奇怪的东西说清楚吧。现在,午夜已过,我要去睡了,让我以那个老化石的问句结束本集:你们为谁而战?回答是:家国。一群从来不曾把家国挂在嘴上,甚至几乎不认识家国这两个字的中国脏兮兮的中国士兵,为家国而战,为了东北,为了四川,为了湖南,为了广东,为了——北平。
第6集 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在开始这一集的评说之前,请让我们先读一段句子。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这一段句子是穆旦的诗《森林之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的祭歌部分。胡康河谷,缅语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当地人将这片方圆百里的无人区叫作“野人山”,诗人穆旦,远征军中的一员。那一年,他二十四岁,在第一路军中作翻译官,他的部队从事的是自杀性的殿后战。在日军的穷追之下,他们撤退入野人山,一路行去,伤亡惨重,白骨如山,他的战友在他身旁一个个倒下,因为饥饿,因为疾病,因为蚂蟥,因为山洪,因为森林里无数的危机。穆旦很幸运地撤退到了印度,在那里休养的三个月里又差点因饥饿过后的过饱而死,然后再辗转回国。后来,他经历了反右、文革,足足二十年的时间,身上背着历史造就的罪名。逝世前的几年一直有病,很严重,得不到医治。1977年2月因病逝世。据说,在他死前的一天,他还高兴于终于可以住院了,后来因心脏病发作,死在手术进行中。1981年,平反。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诗人穆旦,但我不知道军人穆旦,更不知道他是从野人山走出的军人。读到他这首《森林之魅》的时候,恰好是团长在腾冲拍摄的时候。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晚上,我将这祭歌部分一遍一遍地念下去,念得心头大恸,可是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那是一种用泪水无法宣泄的情绪。
而今晚,我看到第六集,看到那个镜头——死去的战士身下,山花次第开放,寂静的夜之密林里,蝶影翩翩。那两句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我要说,这画面,这在电视屏幕上展现出来的,唯美的画面,其实,极残酷。特效之下,当山花开满,那战士仿佛只是沉入一个安详的睡眠。可是,现实里,穆旦走过的那片丛林的真相是:那是雨季,前面倒下战士的尸体在蚂蟥的噬咬,山洪的冲刷下,数十小时就成白骨。那花儿,是摇曳于白骨之上,摇曳于那甚至还保留着一个完整的挣扎姿势的白骨之上。后面的人经过时,说不定会根据那白骨堆里的某些东西认出自己的朋友。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你知道,那森森白骨里或者是那些尚未腐烂完毕的尸体中,有你的朋友。但你,再也认不出他了。
说真的,我想,这样的情境,那已经不仅仅是战争带来的残酷,而是生命和死亡本身那无法追问和直面的真相。人的生命,在很多强力面前,渺小软弱得如风中游丝。可我们平时是意识不到这个的,我们小的时候被教育“战胜自然”、“人定胜天”,于是在潜意识里慢慢膨胀到以为人真可以战胜自然,可以胜天。而当大批大批的人在身旁,如同割草一样,瞬间就失去了生命,那会带来怎样的心理冲击?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之后,又会怎样?我想,会有一种惧怕,对那些不可战胜的力,对人在它面前渺小得不堪一提的力的惧怕。或者,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因我未曾亲历(但愿永远不要亲历),所以,我不知道。
我们只能尽最大可能性地去贴近,去想象,去体会——第六集中,林间休息的那一场,那一队人,从白天跑到黑夜又从黑夜跑到了白天,在树林里留下四十多具尸体。这四十多具尸体中,只有一具,我们观众是知道姓名的:要麻。李四福,川军团重枪二连下士。他是川军团的最后一人。他是不辣和豆饼的朋友。豆饼是这队渺小的小人物中间最渺小的那一个,除了要麻,好像没有什么人搭理他。他对要麻的感情非同一般,在要麻死后,他甚至不能担负起一个机枪副射手的职责了,那么怕迷龙,还是在他一声又一声“弹匣”的呵斥声里,将头埋在地上痛哭。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第一集,要麻和迷龙打架,要麻吃亏,豆饼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帮忙,结果被迷龙揪着朝墙上撞,那墙上,有一个突出的木楔子。所以,豆饼就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撞在木楔子上。
现如今,在那片树林里,豆饼和不辣,还有所有从收容站一起来到缅甸的人们全都沉浸于复杂情绪里——原谅我,只能用“复杂”这个词语来表达。因为我不知道,我永远不能想象他们心里到底有什么,那绝不仅仅是悲痛这个词语可以形容的,也绝不仅仅是死里逃生的庆幸。那种东西,是没有办法形容的。龙文章让他们朝天上看,“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英国鬼死于狭隘和傲慢,中国鬼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后面两句词被很多人喜欢,我也喜欢。但在这一场中,我最关注的还不是这个,我关注的是,龙文章用以安慰这帮人的形式。或者说,龙文章对灵魂的解读。
这是本剧第二次出现招魂场面了,在第四集里,龙文章的吟唱最后被自己解构成笑剧,而在这一集里,当他单膝跪下,伸出手去,嘴里发出某种低沉调子的时候,画面给出的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宁静美好。在这个地方我想得很多,很深,但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将我的思路完全理顺,不知道是不是能表达清楚。
我想说的是,对于死亡的尊重和关注。人类存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非常遥远的时代,自从略有文明,丧葬仪式一向都是文化甚至是哲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宗教有不同的丧葬仪式。但无一例外地,都有一种敬畏和尊重。越是传承久远的文明,越有完整的应对死亡的,从思想到行动的一套仪式。我们现在主流的意识形态是唯物主义,我们从小就被教育死亡的背后并没有彼岸,灵魂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可是,在民间,当我们和死亡狭路相逢的时候,我们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会用彼岸来安慰自己和他人——每当我们的身边有朋友不幸痛失爱侣或亲人的时候,我们除了说一句:“节哀顺变”以外,总会说:“他一定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他如果在天有灵,也一定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么伤心。”诸如此类。在这种时候,大概没有谁会要求对方做一个勇敢的唯物主义者。并且,就算是国家要求火葬,有很多人仍然是火葬之后将骨灰装入棺材,再埋进墓园。我们的思念,我们的悲痛,我们的失落,要有一个去处和归宿——并且,最重要的是,我们生者对于未知的死怀有一种惧怕,这种惧怕不同于生活中其他具体可感之事中的任何一件。我们要用这样的仪式和方式对抗或者说冲淡这种惧怕。这种惧怕并不可耻,没有对死亡的敬和畏,也就没有对生的敬和爱。然而,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这几十年来对这方面的关注非常少,尤其是大众文化领域,追问到这个本真问题上的,真的非常非常少。我们的文化,将对死亡的研究和关怀完全交给了宗教和民俗。
前些日子,我和一个朋友讨论团剧,我说,这是一部非常勇敢的电视剧。在电视剧这种以普罗大众为目标的艺术形式上,它涉足到了对死亡的尊重以及对面对死亡的心理的探讨。这个,在此之前,我没有看到过(玄幻剧不在讨论范围中哈)。并且,它不仅仅是蜻蜓点水一般地提及,是有追问,一步一步,用种种方式将我们逼得近些,更近些。也许,并非每个观众都会跟随它,一路追问下去,但是,愿意跟随的,会有收获,没能跟随到底的,会有感觉。
扯远了哈,在目前,第六集里,剧情给我们的,还没有如此深入,它似乎还只是龙文章在用某种方式安慰这些痛失战友的活着的人,这些和死亡面对面站着,随时都会如同游丝一样断掉的生命。目前,它表现得似乎只是这样一种安慰。但是,它会越逼越紧,越问越深,到了三十集以后,变成锋利锐角,直入人心。
第7集 走在路上 遇见梦想
这一段,是这部长达四十三集的电视连续剧中少数的幸福时光之一。在看的时候,我唇角含笑,无比赞叹,想着在写评时要好好白话白话。然,现在真正打开文档,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由得想到一句话:“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所有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因为这一段它真的幸福,所以它也就单纯,所以它也就白话不出什么。真的。迷龙和上官的相遇相爱,简单纯粹到语言已经多余。
我发现249对那些心地纯净,头脑简单的人总是特别偏爱,毫不吝啬地用各种各样羡慕死人的好运和奇迹来砸他们。许三多如是,四道风如是,迷龙亦如是。而那些想得特别多,心思特别重的人,在249大神这里,往往落不下什么好。史今如是,欧阳如是,烦啦死啦亦如是。
这样的认识,一直以来,我都隐隐约约有点意识,但如此清晰地结论却是在看团长第六集末和第七集才得出来的。
有人在丛林里丢命,有人在丛林里丢掉半拉胳膊半拉腿什么的,有人在丛林里丢掉了带不走的财物。迷龙这个天生捡漏的先捡了一车七零八碎,然后,再捡回了一个家,还是特别幸福的,真正意义上的家。这样的运气,那就是神迹啊。唯一能够解释这种好运的,就是249对他的偏爱。所以,我肯定,在这部戏里,249真正最喜欢的人物,不是龙文章,不是孟烦了,这俩人是他用来虐来玩儿的,而迷大爷,是他用来宠的。迷大爷,走在路上,遇见梦想。
在这一段里,迷龙初遇上官,那个眼神真的特别特别好,忍不住要在这里再赞一次张国强的演技。他把那一见钟情演绎得非常到位,他迷恋她,在看见上官的第一眼他就迷恋上她。你明明白白地看见,这个三十八岁的男人眼里燃起根本就没有打算掩饰的浓冽爱意,他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她,用眼睛,表白,万语千言说尽。然后,他朝她走去,在这里给了一个迷龙的双腿的镜头,非常好,你几乎可以看见,他是以一种梦游患者的姿态走过去,双腿似乎都有点软软的。他走过去,走过去,有微风轻轻掀动上官的发梢,她知道他来了,但她不看他,她低下头去抚弄儿子的头。他走近了,搭话,她还是不看他,目光落在地上。这一段真的特别好,包括旁边那帮炮灰团的其他成员,全都演得非常好。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迷大爷前去搭讪,不辣真是一个妙人,在迷大爷问上官关键问题:“你丈夫呢?”的时候,代为解答:“死了呢。一头担子不好挑,你要不要挑另一头呢?”
这个时候,大概谁也不会认为迷大爷可以搭讪成功,都以一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的看戏心态静观发展。谁知道咱们迷大爷那叫一个有担当啊,两三句话以后,直奔主题:“你能不能嫁给我?”上官亦是一个妙人,不羞涩,不躲闪,爽快利落,几分钟后,他们就达成协议,敲定终身——三寸厚的棺材板。带他们母子回国。嫁给他。
然后,迷龙的眼睛还落在上官脸上,嘴里已经一迭连声地嚷嚷开:“家伙事儿呢,有家伙事儿没有?”然后,飞奔,拿工具,准备上山砍树,备他的聘礼。
到这个时候,炮灰团们大概全都惊呆了,请注意,孟烦了吆喝了一声:“迷龙,迷龙……”然后伸出手去,企图阻止他,或者说,企图要求迷大爷冷静一下。因为这事……它太匪夷所思啦……在一个理性的人看来,真的,太匪夷所思啦。可是,什么也无法阻挡,迷大爷对幸福的向往。
然后,三寸厚的棺材。然后,他们就此成为夫妻。然后,他们用他们的实际行动让全世界的人都羡慕他们的幸福。将一种气死所有号称理性的人的幸福狠狠地进行到底。
这是我在所有影视作品中看到的最痛快的爱情,当是时,我真恨不得为之浮一大白。我喜欢这样的爱情,喜欢这样痛快淋漓的处理方式,绝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在战争中,在路上,没有时间和机会给迷大爷和上官来个暗流汹涌,情愫渐生。我赞叹于迷大爷旺盛的生命力和行动力,赞叹于他跟随心的指引,不顾一切,不去想是否合理,是否可行,是否有将来。他将全部的热情贯注于那个基本不太可能在一次逃亡过程中诞生的三寸厚棺材上。他成功了。——呶,其实并不那么难。当迷大爷在山上热情万丈地砍树的时候,我忍不住微笑,大笑,多么好。这是人类最本真的求偶方式——展现自己的力与美,表达自己的诚意和担当。他的“顺山倒,迎山倒”喊得豪情万丈,喊得热力四射。就凭这个,上官就会爱上他。请注意,不是凑合,不是为了在乱世中找个依靠——也许一开始,站在路边恳求“过路君子,谁能帮我葬了我公公”的时候,在连绵的失望中,在幼子在侧,百般无计的时候,想过,要在这飘摇乱世找个强有力的肩膀靠一靠。但是,当迷龙出现,用那样一种目光看着她,当他在山上砍树,当他一点一点把那三寸厚的棺材变成现实的时候,她一定一定会爱上他。谁都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所以,我们其实看得到上官和迷龙之间擦出的火花,那样的火花在空气中飞舞,几乎要噼啪作响。所以,我完全相信上官会拿着枪满山追逐那个要杀了她丈夫的人。骨子里,上官是个和迷龙很相像的人。但表面上,他们如此不同,她那么冷静,那么内敛,穷途末路之下向路人的哀告都从未失了分寸。可是,在心底,她有着和迷龙一样的热烈和执着。这也是一个极品人物。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迷龙那丰盛的生命。
其实,这所有的分析和说道全都是多余的,全都是我这大半夜的为了凑满这一集的字数而挖空心思想出来的。真正的爱情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说明,甚至毫无道理。它来了就是来了,当它来时,你一定知道——你清晰地感觉得到自己整个人都不一样,你亲眼看得见漫天虹霓在眼前升起,你在这神迹面前双膝发软,恨不能跪下去亲吻大地。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神的眷顾,可以遇得到这样纯粹的爱情,并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和机会,可以如此纯粹地表达和追寻爱情。大多数人生命里经历的,是孟烦了和小醉之间的那一种,缠绵入骨却也无奈刻骨。
另外,说说孟瘸子在这一集中可圈可点之处吧:当迷龙梦游一样望向上官的时候,瘸子的眼神真好看——有戏谑,有期待,有笑意,那笑意不是用脸表现出来的,是用眼睛,眼睛在笑。笑得无比美好。另外,就是当上官持枪追逐死啦死啦的时候,这厮说:“大姐,枪不是这么用的,你得先拉枪栓,才能用……”哈哈,这个地方,我笑抽了。至于本集里死啦死啦的昏迷以及迷龙出尽百宝不愿被枪决,我倒感觉一般。尤其是处决迷龙那一段,似乎有点过长和拖沓。这一段,个人看法,应该是用来照应预设中的迷龙之死的。但是,既然迷龙之死最后没有拍,它还这么长,这么作就有点无意义。另外,死啦死啦和上官的那一段对话也是这样,因为在后面的剧情里没有被呼应,它就显得有点突兀。当然,这个地方我们还可以理解为上官为了迷龙在撒泼,不顾一切地撒泼,她的话可以不必具有什么深意。
啊,今天这一集,写起来颇为艰难,因为迷龙太幸福了,对于一个这么幸福的人,啊,我一定是嫉妒了,从心里排斥去分析这厮,哼……迷大爷……你运气忒好了,249就够宠你了,老天更宠你,本来,你这招得大家嫉妒得牙痒痒的幸福都是为了让你死得更具悲剧美的,居然鬼使神差,给你一劫又一劫地逃了过去。
第8集~第9集 上帝 拿什么证明我们的存在
在一次饭局上,我邂逅了一个倒霉蛋,这个不幸的人毕业于某名牌大学,数年来辗转各地,在这个辗转过程中,不知在哪一地哪一时把他的毕业证给搞丢了。后来他换工作,赶回母校去补办,惊骇地得知,毕业证这个东东是不给补发的,最多给出一张证明。他拿着这张纸到新单位,遭遇怀疑的目光,工作黄了。接下来,他发现,他竟然没有办法证明他四年的求学生涯。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处于近乎祥林嫂一般的诉说期,几杯酒下肚,几乎是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我以为不过是一张纸而已……我该拿什么证明我的学历?我他妈凭什么要证明我的学历?”
而昨晚,我看团长到第八集,在那开头部分,对着屏幕,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他那貌似可笑却无比无奈悲凉的准哭诉,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拿什么证明我们的存在?龙文章他们克服了种种困难,奇迹一般地,尊严地,保持着队形,来到江边。家国,已经在目力所及的范围。然,却真真是有家归不得。因为他们没有身份证明,因为龙文章这个团座是假的,所以,他们这一千人左右全都成了黑户,成了一个体制和记录之外的存在。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荒谬呢?尤其是,你清楚地知道,按照某种理由,他们的不存在竟然是合理的:战争时期,忽然出现一支说不清楚来路的,整建制部队,要求验明身份,还真无可挑剔。可是,正因为它的合理才更显得荒谬和残酷,一千多号人,在江的那一边,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敌军炮兵五公里,步兵更近。竟然因为没有身份证明,就被拒于家门国门之外。
拿什么证明我们的存在?迷龙游过了湍急的怒江,却游不过这合理到荒谬的关于身份的质疑。于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一米八的汉子,又急又累,卑躬屈膝地恳求他的同胞看看他的中国裤衩——“看到这裤衩了没有?跟你们的一样,发的,这是。”这是他身上,唯一可以证明他的从军经历,证明他和他对岸兄弟们的身份的东西。但是,显然,这不被认可。军容严整的同胞同袍们依然拿枪对着他。对着这个从血,从子弹,从炮弹,从吃人的丛林里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刚刚冒着生命危险,从江的那一边游过来的,说着一样语言,几乎是在苦苦哀求的,人。
如果说祖国是母亲,如果说同袍是兄弟,那么,我的娘,我的手足啊,仅仅因为我没有一纸证明,就要让我,我们,在你的眼前,在家门口,被越来越近的敌军打死吗?
在迷龙苦苦哀告的同时,阿译的急智发挥了作用,他让整个部队,让所有兄弟高唱《从军歌》。拿什么证明我们的存在?拿“马正萧萧,旗正飘飘”。这一场,江边大合唱,第一遍看的时候,我死忍活忍没有落泪,而第二遍看的时候,完全撑不住了。因为这一遍,想得更多。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莫让儒冠误此生,
况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好男儿,好男儿,
好男儿,好男儿,——
报国在今朝。
快团结,莫作老病夫,
快奋起,莫贻散沙嘲。
快团结,莫作老病夫,
快奋起,莫贻散沙嘲。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好男儿,好男儿,
好男儿,好男儿,——
报国在今朝。
军歌嘹亮,我泪落如雨。恍惚中,仿佛看见阿译,从黄浦江畔出发,弃他昔时笔,著他战时衿,戴着父亲留下的表,一路向西,向西。仿佛看到孟烦了,弃他昔时笔,著他战时衿,从北平,一路往南,往南。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这歌声,从一千条喉咙里发出,那是一千颗心,一千条不可回望的来时路。每一个人,每一颗心,每一条路上,都还伴随着无数永远沉寂了的灵魂。如同李连胜,如同孟烦了那个在战场上静静燃烧的连长。要拿什么证明我们的存在?呵,我恨不能剖开胸膛,给你看我胸膛里跃动的这颗,中国的心。除了一条中国裤衩以外,我们能够拿得出来的证明不过就是这颗中国的心。如果你要,那我就剖开胸膛给你看。
当我听到他们在这江边绝地高唱战歌的时候,我仿佛看到的是他们向母亲,向兄弟,剖开胸膛,给他们看那赤子之心。而镜头还不时地扫向迷龙,扫向他一遍一遍鞠躬鞠成一个锐角,扫向他的脸和他的眼睛,“听见了吗?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要拿什么证明我们的存在?用我们的人,我们的心,够不够?够不够?——不够。这个残酷的世界说,不够。于是,他们还得拿出他们的血,他们的肉,他们的,生命。
阿译,从黄浦江畔出发,弃他昔时笔,著他战时衿,戴着父亲留下的表,一路向西,向西。
第8集~第9集 中 整个东岸全都看见
昨晚,一连看了第八集和第九集,看到最后,已经没有力气写文,因为那些东西仿佛一块石头填在胸口,几乎透不过气来。一定要沉静,化解一下,才能从失语的状态走出来。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是29日凌晨,周围很静,我甚至可以从我七楼的卧房里听到楼下小区里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我忍不住想,这阵风,是不是同样曾经吹过南天门?南天门,怒江,那山那河,是不是会永远铭记那一场战斗?呵,不会的。在时间的广袤空间的浩瀚面前,人类,渺小得跟微尘也似。如果山水有灵,如果自然有眼,在他们看来,也许人类的纷争和一朵花开花谢并无什么区别。那些埋骨南天门的人类,大概只有第二年的春草会记得,会知道。因为他们的血肉化入泥土,丰盈了那草一春一夏的蓬勃。其实,真正能够记得,并且应该记得他们的,还是我们人类自己。那一场战斗,那一场,断子绝孙的战斗——整个东岸全都看见。
第八集齐唱军歌的时候是一千来号人,转瞬,这个数字开始锐减,五百,三百,一百来号,到最后,渡江过去的,不过十几二十个。我们这些观众也许可以善良乐观地认为,存活下来的应该不止此数,不过镜头没有带到罢了。可是,焉知这不是在自欺欺人?在那片土地上,那个时间,日军进行了十七次攻击,他们打退了十六次。最后一次,在半个基数的炮火掩护下,不肯玉碎,活着归去。这存活率能有多高?不敢想,不能想,却——必须想。不能忘。
这部戏的战争场面拍得相当好,那些所有第一集看起来太脏的妆,第三集看起来太晃的镜头,在炮火响起的时候,都变得特别好。它给人一种强烈的真实感,几乎是扑面而来,无法呼吸。让我们来整理一下,在这两集中,十七次攻击是如何展现的。
首先,是第一场,日军已经迫近江边,占据地利优势,如同一条恶犬,不但要吞掉这一千来号人,还会直扑过江——这是攻破江防的最好时机。那边尚无固防的时间,一鼓作气,长驱直入。这个如意算盘打得着实不错,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江这边的这个人,这个根本没有办法向对岸同袍证实自己存在的伪团座,会在如此绝地绝境,不要命地反击。
那一场,龙文章在江边,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从用子弹在江边拓出一个半圆,到一个一个耳光噼里啪啦地打过去,真是让人热血沸腾。他太帅了,帅到我只能对着屏幕象个白痴一样微张着嘴,让血、泪和着仰慕、向往、赞叹、悲伤、壮烈一起,岩浆一般在心头翻滚。这一段,它有力量——当绝境逼上来的时候,怎么办?回转身,跟他们干啊!阻击———!不管那压上来的是什么玩意儿,是日本人的斥候,还是他们的主力,抑或命运本身,扑过去,干他娘的!这一段,我反反复复看了四遍,每一遍都会在龙文章的声音里热血沸腾到几乎想哭。真的。尽管一直以来都有人说团剧,说段奕宏的表演有舞台剧的风格,我亦准备在后面的某个时间好好说说我怎么看表演风格这个问题。但在这里,忍不住要先说两句,管他舞台剧也好,话剧也好,管他是不是学院派惯有的嚷嚷,我在这一段里,清晰地感觉到了力量,无畏的力量。它太强大了,从屏幕前席卷过来,我仿佛也被那一串耳光打醒,不管我的身后有什么东西压了过来,都会回头,上刺刀,血战到底。
而这一段的衔接也特别好,从龙文章吼出一声:“阿妈呀——”(对了,这句话我记得曾经有人告诉过我,有个什么意思的,还比较好玩,惜乎现在忘记掉了。)就直接进入一场最抓人眼球的,透不过气的肉搏战。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了,说一场战斗先是炮兵,然后是步兵,到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时,已经是最残酷的部分了。那是拼命。这一场,真的拍出了拼命的感觉。这个战争场面我也来回研究了三趟,看一遍赞一次,场面本来就不好拍,战争场面就更不好拍。它有人员的调度、炸点的设置、机位的安排等等问题,要拍得好看,太不容易了。这一段肉搏战,从表现方式上来看,有面,有点,点的表现尤其好。在一段看似混乱的场面中,还有对人物个性的勾勒。豆饼的怕和笨,迷龙的勇,孟烦了一直是个打冷枪的,枪法很准,几乎是一枪撂倒一个。还有郝兽医,他在阵地上爬行,爬到一个伤员身边,发现是日本兵,爬走,又退回来,用这个年轻的日本娃听不懂的中国话安慰他,“捂着,等你自己的医生来。”然后再爬走。这一幕,好极了。它一点也不狗血,也不矫情,却把什么都表达出来了。另外,在战斗中还有一些戏剧性的设置,某个人和日本兵肉搏到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被战友所救,这样的设置打破单独展现杀敌的沉闷,有了一点跌宕起伏。虽然这算不上什么新手法,但是,运用得当还是很出彩。
这一场肉搏战,用十五分钟时间,把敌军顶了下去。夕照之下,有短暂平静。在这短暂平静中,迷龙对着江中,照顾了他妻儿的某个兵,那个兵,要到后来我们才知道是克虏伯,弯下腰去,久久。
在这里,让我们分神说说迷龙从江那边去而复返——他湿淋淋地从江水中爬出,在人群中搜索他的妻儿,“看见我老婆了吗?看见我老婆没有?”他一路搜索过去,眼睛几乎都是直的。到看到他们俩了,简直要大哭,赶紧地,抱起儿子,拉起老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这一出,相当动人。不知咋地,我当时想起了一句也许不怎么贴切的话:“虽千万人,吾往矣。”就凭这一个场景,我们就清楚地知道,当时龙文章指控迷龙“淫乐之心”那是没有道理的。谁的淫乐之心也不足以支撑这样的举动。
和这一场的动人相比,当战友们都冲向战场,已经坐在筏子上的迷龙,看看妻儿,还是冲了出去。没有一句词,却已万语千言说尽。
夕阳里,迷龙在山顶,朝着江边,对照顾了他妻儿的人,鞠躬。这一幕,美好得宛若画图。美好得阿译微微笑,又忍不住有点想哭。美好得龙文章也笑了,露出他的牙。真的,我越看越发现,龙文章和狗肉长得确实很象。
这是第一次进攻,肉搏战。他们将敌人撞了下去
第二次进攻,是孟烦了一看敌军情况就高呼:“防不住了,什么也防不住了!”的一场。好在他们已经有时间占据地形优势,作简单布置,好歹有了阵地。这一场,豆饼做了迷龙的枪架。震耳欲聋的机枪声在他头顶炸响,他捂着耳朵,又惊又怕。然,间隙里,看到被迷龙撂倒的大片敌人,咧开嘴笑了,仿佛孩子——就象当初整编的时候张立宪所说,他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五六。他说他十九了。好吧,算你十九吧,你是怎么来到这西南边陲的?你的家里还有谁?你的妈妈是否在远方倚门而望?盼着有一天,你忽然在地平线以上出现,然后扑进她的怀抱?
这一次攻击打退以后,接下来是入夜以后的一轮又一轮的炮火攻击。从孟烦了的旁白得知,这是一次展览似的狂轰滥炸。各种武器,各种规格,一次又一次。但是,敌军就是突不过这一块阵地去。
然后,虚化了数次攻击,只除了毒气弹的这一轮。那是日军第十四次攻击。他们丢失了阵地,被赶进林子,然后扭头回来,短兵厮杀,再夺回地盘。每一次都会损失弟兄,每一次都有人死在身侧,每一次……都想不起到底是怎么干死对方的。只是战斗,只是战斗,殊死的战斗。
接下来,是黎明,不再是被照明弹点燃的黎明,是由亘古不变的太阳点燃的一个美好清晨。那个时候,他们打退了敌人的第十六次进攻。敌人的一次次攻击时间间隔越来越长,规模越来越大。他们这一群人,真的要守不住了。这时,虞啸卿在对岸出现,用旗语告诉他们玉碎。龙文章在他视线里不停不停地磕头。磕头啊,在中国人的文化里,“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和娘亲。”他一次又一次地磕下去,磕下去,磕来了半个基数的炮火支持。然后在这来之不易的炮火支持里,带着这帮人,撤退,回家。
这是一场后来被称之为断子绝孙的战斗,他们打得剩下二十来号人,几乎算是死了个清光。但是,他们翼护友军和百姓过江,为对岸赢得固防时机,江防守住了。
整个东岸全都看见。
我和你,也,看见。
你是怎么来到这西南边陲的?你的家里还有谁?你的妈妈是否在远方倚门而望?盼着有一天,你忽然在地平线以上出现,然后扑进她的怀抱?
第8集~第9集 下 刺刀为镜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而以刺刀为镜,照出的不过是一个渺小卑微的小人物寂寂无声的死。康丫,大名康火镰,原运输营准尉副排长,没车开的司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在怒江畔,南天门上,第一场肉搏中,一颗子弹从前胸而入,贯穿肺叶,从后背飞出,在身体上留下一个对穿的弹孔。他用一顶钢盔盖住伤口,靠在斜坡下,一边咳嗽,一边和孟烦了贫嘴。那应该是下午时分,日影渐渐西斜,是春天吧,南天门上开满了白色的花。那花在风里款款轻摆,一大片一大片,望出去,仿佛海上的白色浪花——白色的浪花在绿色的草叶上起伏,阳光再把这一切染成淡金。如果没有战争,此地此时,便是仙境。然,远远的炮声,不远处的尸体,以及自己身上清晰的痛楚都在提醒:此间,几分钟前,宛若地狱。
这是康丫人生中的最后一个下午,是他最后一次躺在阳光底下——在咳嗽里,他挺过了敌人的第十四次攻击,在那个满月的夜里,去了忘川。不知道忘川是否真有大片大片的蔓珠莎华如火盛放,如果真有,我想他会高兴的。这名不到二十五岁的中国士兵,曾经是一个司机,油门一响,黄金万两。而更重要的是,汽车那四个轮子,仿佛是他的另一对翅膀,一定曾经带着他去过很多很多地方,看过无数无数美景。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幅图画:他开着汽车,驰骋在原野之上,天色蓝得跟水洗过一般,原野上,是万千种怒放的花。他有没有在反光镜旁插上一枝花草?就象一定想要插在不辣枪管里的那一枝一样?然后,他一边开车,一边抽烟,得空瞄瞄反光镜旁那枝在迎面而来的疾风里簌簌摇摆,恍如要活过来一样的花,再瞄瞄反光镜里的自己——呵,自己还非常非常年轻,堪称英俊,在车行途中,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要把仰慕的目光投向这车,这人?一念至此,应该会快活地唱起歌来吧?这样的景象,才应该是他正常的生活。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呢?来到了这遥远的异乡?从车被日本人炸坏再到躺在这块土坡下,躺在这生命最后的阳光里,这中间,有很长很长的一条路吧。那条路,长到——回头去望时,恍如前生。
在第8集到第9集中,康丫的死,是填进我胸口中的沉闷大石中的一块。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去走近他,走近他那残照一般短暂的生命。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生命从蓬勃到枯萎的全部过程,我在心底将他从孩童到少年到青年到咽下最后一口和着血沫的气的经历完整推演一遍。然后在这种推演中心力交瘁,几欲呕血。是的,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在短短几十分钟,断断续续地表现出来的临死的一个场景,他的性格,他的经历,他的爱好统统都是从侧面交待的,但那是冰山一角。你看着这露出水面的一角,你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象那水底的,这个生命的全部过往。然后在这种想象中,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上这个人一点一点死去。你会觉得自己仿佛跟着死了一遍。
在康丫生命里最后的一个夜晚里,毒气袭来,他还背了伤员撤退,软倒在地后,想起的第一件事是:在毒气里,兽医不跑,过来捂他的嘴,给呛昏了过去。他以为兽医死了,哭得比自己要死了还伤心——是,他自己要死了也没有如此伤心。一直要到看到兽医醒了过来,他才重新想起自己的问题,想起哭诉因为自己老爱向大家要东西,兄弟们没有拿他当兄弟;想起要看看自己的样子。这如许多年来,他失去了他的翅膀,在地上的尘土里滚来滚去,他都快忘记自己的样子了。这是他最后的愿望,他想要一面镜子,看看自己。这个愿望,在平时真不算奢望,可在那南天门上,到哪里去找一面镜子?便是一汪水也找不到。兄弟们卸下枪上刺刀,一把一把拼在一起,再划燃火柴,企图用这个照亮他的面孔,让他最后看一眼自己。可是,看不见啊,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火柴的微光照不亮他垂死的脸,照不亮他对生的最后一丝眷恋。那是满月天气啊,天空里那一轮圆得无可挑剔的月,清楚得甚至可以看见那遥远星球上起伏的山脉,如果你真有灵,为何不肯化身为镜,照亮这个人的面庞?他还那么年轻,那么爱美,他爱一切美的事物,他想重新开着他的车,在反光镜里照见自己的样子,得意洋洋地驰骋在原野之上。
天上的那一轮明镜太远太远了,远得就象是这帮人想也不敢想的和平与安宁。你知道总有一天这些会来,战争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但你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你甚至不知道,你是否活得过这个夜晚——也许,敌人下一轮的进攻里,你就被送去忘川。如果你真相信有忘川这么一个所在,也许还会好过一点。可你不知道是否真有彼岸,是否真可以在那边见到要麻,见到李乌拉,见到所有你舍不得丢下却一一丢下的人。所以,你只有不停地挣扎着活下去,在每一次响起的炮火里忘记自己是个人,忘记生同死的界限,忘记身前身后所有想抓住却不一定抓得住的东西——在这乱世,在这战争中,命运不可抗,彼岸不可知,我们唯一可以选择的,不过是一个反抗的姿势。而这个反抗的姿势便是人之为人的全部,我们,用这个姿势,在所有的强力面前,证明自己的存在。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屏幕给我们看的这一片山花烂漫的山坡,在几十年前,便是远征军真正与日军作战的一处战场。那年年岁岁,欣欣向荣的花草之下,便是无数战死的英灵。而同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2008年4月8日,烟火师郭岩就是在这片土地上遭遇了意外,殉职。今天,是2009年3月29日,离这个我们并不认识的人去世马上就到一周年了。让我们记住那片土地下的英灵,记住康火镰这个人物,也记住郭岩这个名字。
最后,请让我以佛教瑜伽焰口招魂歌的选段收束全篇:
“……
……
一心召请。江湖羁旅,南北经商。图财万里游行,积货千金贸易。风霜不测,身膏鱼腹之中。途路难防,命丧羊肠之险。呜呼!滞魄北随云黯黯,客魂东逐水悠悠。如是他乡客旅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戎衣战士,临阵健儿。红旗影里争雄,白刃丛中敌命。鼓金初振,霎时腹破肠穿。胜败才分,遍地肢伤首碎。呜呼!漠漠黄沙闻鬼哭,茫茫白骨少人收。如是阵亡兵卒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
……
稽首皈依雄。水月金容住。海岸在阎浮。运广慈心重。发弘誓愿。度脱樊笼。弥陀宝冠缨络顶戴花玲珑。三灾八难。寻声救苦。杻械枷锁。化作清风。散珍宝普济贫穷。杨枝手内时时洒滴甘露。润在亡者喉中。惟愿今宵临法会。接引亡灵。上往天宫。
南无步部帝哩伽哩哆利怛都也他耶。荐往生菩萨摩诃萨!
……
……
神咒加持净法食  普施河沙众鬼神
愿皆饱满舍悭贪  速脱幽冥生净土”
康丫,从车被日本人炸坏再到躺在这块土坡下,躺在这生命最后的阳光里,这中间,有很长很长的一条路吧。那条路,长到——回头去望时,恍如前生。
第10集 沙场事 昨日事
厮杀结束了。从爬上东岸土地的那一刻开始,便暂时与拼命这种生涯告别。尽管谁都知道,东岸的这种太平和安宁是一种不那么确定的表面现象,可是,真太不一样啦。躺在东岸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的那个时候,胸膛里那颗心脏砰砰狂跳,跳得几乎要炸了开来,对岸追兵的子弹嗖嗖地打在地上,可它们已暂时不能威胁到生命。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该怎么去体会才会准确和清晰呢?大抵是没有办法的。不管你怎么去想,都不会到达它真正的真实。是不是该狂喜?也许该,但却狂喜不起来。因为在江的那一面,留下了一千座坟。说一千座坟其实太乐观了,应该是一千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死灵。只有康丫入土为安了——可是,后面我们会知道,康丫的入土为安也是暂时的。
除了这一千个死灵,还有什么别的落在了江的那一边吗?有的。每一次全力厮杀,每一次以命相搏后,都会老一点。有些什么东西在一次次将自己变为野兽,只知拼杀的过程中一寸一寸地苍老和枯萎。也许我们可以称那个东西为青春,不是皮相上的,而是灵魂。二十四岁的孟烦了的身体里,住的是一个远超他年龄的沧桑灵魂。因为,在这队人马中,除去死啦死啦以外,他最冷静,最清醒,想得最多,也就最痛苦。
可是,不管你在江的那一边留下了什么,不管你的过往经历了什么,回到一个相对正常的秩序之中时,这个秩序和体制会要求你按照它的来——于是,死啦死啦在刚刚接受了百姓的敬仰和欢呼以后,立刻就被带走。他这个伪团座必须得直面他不肯玉碎的后果。而孟烦了他们,要直面的,是一种苍白到沉沦的生活。
从客观条件上来说,这群从禅达到缅甸,再由缅甸杀回禅达的士兵们,比他们出发之前好了很多。住的条件改善了,吃饭有人管了,伙食还不错(伙食在那个年月里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重要到几乎可以和生存划上等号)。甚至,他们是作为英雄归来,上岸的那一刻,享受了来自百姓发自肺腑的尊敬甚至是膜拜。当地百姓用他们的淳朴的方式,淋漓尽致地表达他们的热爱和感激,表达——我们都看见,整个东岸都看见。这样的肯定,一定程度上可以抚慰那在厮杀中被炮火烧灼得枯萎的青春灵魂。然,他们未见得就快活。死里逃生的狂喜在真正来临了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去狂喜。吃饱在真正吃饱了以后也未见得就一切满足。而心——在受到一点雨水灌溉以后,恢复了一点尊严和绿意以后,是更强烈的,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下的呼声:我渴,我要更多,更多,更多。
是的。更多。人心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如果真的混沌未开,一片空白倒也就罢了,一旦开了心智,要求会永无止境。我一直觉得,上帝不让亚当和夏娃吃知善恶的苹果还真是为了他们好。一旦知道了善与恶,知道了尊严和羞耻,那烦恼是永无尽头。看看浮士德吧,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利,无论是世俗的肉欲还是古典的爱情,什么都满足不了他那颗不断要求的心。而这样的不断要求也正是人类向上的动力。只不过,在这动力压迫之下,大家确实比较难受。
看看孟烦了吧,在开头的一两集里是一个在生存绝望中渴望将自己的心全部烂掉的半拉烂人。去了一趟禅达,经历了几场胜利,尝到了希望的甘美,在抢包子吃却被百姓簇拥着献上食物的时候,成功地变成了一个知道廉耻的虚伪老爷们。可是,他的心啊,却更加更加地渴得紧了。这好比一个已经打算渴死在沙漠里的人,忽然给人喂了几口水,然后那水又被拿走,一定一定会更渴的。死啦死啦是那个能带来水的人,现在他被抓走了,死生未卜。以孟烦了的聪明冷静,再加上他长期混军队得下来的经验,他早就分析清楚,死啦死啦的前景一片惨淡。所以——他渴得很厉害,渴得心里有一把无名火在那儿烧啊烧啊烧啊烧的。其实,被这无名火烧灼的又岂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还有迷龙,还有阿译,还有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在剧情中,迷龙被这无名火烧得和孟烦了互捅伤疤被表现得比较明显,而阿译,要曲折一点。
阿译,因为和唐基说过了话,成为了新闻发布官。他首先表现出的是对死啦死啦欺骗了他们的愤慨,甚至表示了因为死啦死啦是一个伪团座而导致他们所有人的军功都不能折现为前程的抱怨。可是,这是他愤概和痛苦以及抱怨的真正源头吗?未必吧。他不过是和迷龙一样,要找一个出口。只不过以他谨慎和听话的个性,他不能抱怨上峰,且,死啦死啦的行为在体制以内也确实不应该被容忍,他又是一个受过正规教育的文化青年,不能象无知妇孺一样抱怨老天,甚至,他连迷龙和孟烦了对掐那样的事都没机会做——因为他没有象这二位一样如此融入这个团体,于是,他只能抱怨死啦死啦本人了。说不定,在心里,他都会告诉自己,他之所以如此气愤难过,全都是因为被欺骗。他对死啦死啦的思念,一点也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少。
在这里再说一下死啦死啦这个身份问题。似乎只有孟烦了这个唯一懂英文的人铁板钉钉地早就知道了死啦死啦是个冒牌货,其实,我觉得,这帮人早就心知肚明了。他们不是第一天当兵的新手,且死啦死啦并不是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曾露出来。他们对他的信任和跟随是从血与火,是从一次次的胜利和准胜利中建立起来的——包括败仗都那么像样,到了江边都还有队形。他们统统恨不得他就真的是团长。想想,在江边的时候,死啦死啦拿不出任何身份证明,有谁表示过惊讶吗?没有。孟烦了不曾惊讶,阿译有吗?他也没有,他很有才地想出了让大家齐唱战歌的主意。当被死啦死啦上嘴皮和下嘴皮那么一碰就死掉了的虞啸卿活生生地在江的那一边出现的时候,有谁表示过惊讶吗?没有。阿译在翻译那些旗语的时候,他惊讶了吗?也没有。所以,死啦死啦的身份,在这帮人眼里心底早就不是问题。大家恨他的,主要是阿译和孟烦了,恨他的——是,你为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团长呢?这样的恨毫无道理,这样的恨全都是因了——爱。
是的,有时候我们爱一个人,太爱一个人,但发现怎么怎么也得不到,怎么怎么也不能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觉得绝望。在绝望中自救的一种方法,是转而恨这个人。找出此人无穷多的缺点和过失,使劲儿地恨他。恨得忘记原来是爱他的。这样至少比绝望的爱舒服一点。这个东西,一说穿了就显得很蠢,好象伊索寓言里那只说葡萄酸的狐狸。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这么干——你别说,还真有一点的治疗效果。至少三分之一被动失恋的男男女女都用过这种方法自救。
阿译表现出恨死啦死啦的伪团座身份,孟烦了表现出恨死啦死啦要把他们都害死。其实,让我们在剧情较为松弛的这一集来追寻一下前面体现出来的,孟瘸子对死啦死啦的爱戴吧。当英国人揭穿死啦死啦身份的时候,瘸子操起枪就上啦,根本就没有要翻译原文的意思。当死啦死啦在路上昏倒的时候,瘸子居然以为他死啦——我们爱一个人爱得太狠了,一定会把最坏的结果往人家身上想。比如父母经常莫名其妙地担心远方的儿女出了什么意外。随着离家每近一点,瘸子对死啦死啦身份被揭穿的后果就担心得更多一分。他几乎是常常恨得要死地发现死啦死啦本人好像一点也不为这个操心。当战场上,死啦死啦被那个中佐,立花奇雄,用枪顶住后脑勺的时候,瘸子紧张得大概比自己被顶着还厉害。而在敌人第十七次攻击上来了的时候,最清楚事态发展,成天念叨:“你会害死我们的!”的孟瘸子,在炮弹声中高呼:“冲啊冲!冲的上,杨六郎!”他是已经准备好了和死啦死啦,和兄弟们一起去死了——就算是死,也没什么要紧了。设想一下,如果是虞啸卿,让孟瘸子等人去打一场一定会死,眼睁睁就是个死的仗,他们会怎么样?——哗变。这是沙盘操演那一集中,瘸子自己说的。
清楚地分析了这些,我们才能够多少触摸到一点,回到禅达以后,没有了死啦死啦的那座小院,那些过得明明比以前好多了的兵们为何那般阴阳怪气,互相不爽。是的,他们思念死啦死啦,他们思念死啦死啦带来的希望——以及象个人一样,活得更抬头挺胸的活气。
用这种方式被表现出来的这种烦躁和思念,我们在屏幕前看得真压抑,真难受啊。就算是我们这些早在拍摄期间就知道死啦死啦不会就此挂掉的人们,也会觉得压抑。尤其是当你想到,就在不久前,他们,刚刚血战沙场。是真的血战,不是浪漫派用来写诗的那种意象。你会觉得心很痛很痛很痛。你会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被对待。可是,对于人们来说,对于体制来说——沙场事,昨日事。
对了,在这一集中,不是没有让我们心头一振,唇角含笑的亮色的。那是死啦死啦无耻地接受敬酒的方式——那么大一碗酒,喝下去大概是会死人的吧,众目睽睽之下,他“上敬战死的英灵,下敬涂炭的生灵,”看了一眼,发现大概还干不掉,再来一个:“中间的敬,人世间的良心。”剩了那么一点点了,他还喝得那么气吞山河,豪情万丈,以致于瘸子他们都望着他,眼睛里写的是:“啊?这样也可以?”哈,这样是可以啊,这有什么不可以,这就是死啦死啦的方式。
说到这个,再说一个好玩的——我前天提到的那个丢了毕业证的倒霉蛋,后来,他很幸运地遇到一个高人,在该高人的指点下,他借了同班同学的毕业证作蓝本,在路边揪了个做假证的,花数百元做了一张惟妙惟肖的文凭。从此以后,永远地摆脱了学历证明之烦恼。我很怀疑,指点他的那个高人,要么是死啦死啦的后人,要么根本就是死啦死啦的转世。哈哈。
第11集 有人说这不是爱情
昨天,我给人发短信,涉及到爱情这个主题,消息发完,隐隐觉得有点不妥。半晌,回过神来——我惊骇欲绝地发现,在那短信里,我将自己比作迷龙。对,是迷龙,不是上官。然后,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我都有些焦虑——因为我发现一个事实,不知不觉间,我用的是一颗男性的心灵在解读这部戏。
是的。爱与欲。让我这个女性以一个男性的视角看出去,去研究他们的爱与欲,这确实有点尴尬。但是,好在第11集中,有人比我更倒霉,更尴尬。这个人,显然,是孟烦了。
孟烦了走在去找小醉的那条路上的那段独白其实已经奠定了他此行的尴尬基础:他去找小醉,小醉是个土娼,他想跟她发生关系,这很正常,不尴尬。可是,问题在于,他又不全是,或者说不仅仅是想这么做。他喜欢她。我不知道在孟烦了的想象中,他在小醉的那座小院里将干点什么,如果一切可以完全按照规划和设计来的话,最好是在双方真正你情我愿,有心动和意愿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进行。满足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需要。可是,当孟烦了来到她门外的时候,发现她那个时间居然是有客人的。于是,他只得在门外等待。这个等待的镜头给得很好,慢慢地,以一个半圆的轨迹绕着孟烦了推了半圈,同时还给了一个天上的云的空镜头。你可以通过这个镜头读出——那是一个不太短的时间,孟烦了在外面等待,只觉时间一寸一寸的流走,然后,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象那房里正在进行什么。而接下来的部分,把这个想象暗示给得更明显——出来了一个男子,还在整理衣服,这名男子经过孟烦了,居然还和他点头示意。这样的情景,已经让孟烦了的心有些乱,有些发虚。在前面,我们说过,孟烦了不会因为小醉的职业看不起她,甚至还会心生怜惜——这个乱世,生存是一件非常非常艰难的事。对于这份艰难,孟烦了比谁体会得都深。但是,孟烦了他是人,不是神,不会看不起是一回事,真正亲见那是另外一回事。所以,他觉得他已经死了十七八次,他不在乎了,但他又在乎。
接下来的情节,将尴尬进行到底。门外的那一场,孟烦了拿着他的两个罐头,心,应该是慌得七上八下了,偏偏小醉这个笨手笨脚的还弄得两个人一起摔到,那两个罐头骨碌碌滚出老远。让人捡也不是,不捡又舍不得。进到院子里,一连串的情节,全都如是——进退维谷。孟烦了想要小醉,非常想,甚至在和她说话的过程中都心不在焉,脑子里完全都是和她亲热的幻想。可是,问题在于小醉并没有拿他当一个客人处理,小醉非常喜欢他,甚至是崇拜他,又怜惜他,并且,小醉还不知道孟烦了知道了她的职业,因此——她和他说话,只和他说话。这对一个心里燃烧着熊熊欲望的男人来说,是一件非常折磨的事。可是,孟烦了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并且,他并不愿意将自己归类为那所有来找小醉的男人们,嗯,直接一点说吧,他不愿意将自己归为嫖客一类。所以,他不得不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扮演着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算什么的角色。并且,就在他们终于慢慢地要进入状态的时候,那扇门被砸得山响——孟瘸子忘记把牌子翻过来了。那一刻,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了,他一定是杀人的心都有了。可是,他还只能和小醉面对面,睁着眼睛说瞎话,关于王大妈王大爷。偏偏就连这样的瞎话都不能维持下去,门外一句一句越递越紧,事实昭然若揭。在这个面前,孟烦了几乎要操起一根大棒杀将出去,结果却不得不用那棒子去对付院子里那块石头——似乎也没有对付成功。到了这个时候,那要发生点什么的愿望已经被这磨人的过程给搞得十分败兴,很难再鼓起余勇将情绪重新酝酿一轮。
这样一个过程,对着它,你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你甚至不知道在孟瘸子被同袍们逼着讲述的时候,以一句“累死我了”开场,他心里是何等复杂的滋味。你看着这个过程,你跟着紧张,跟着心跳,跟着着急,最后想噗嗤一声笑出来,却又发现,你只能代孟瘸子难受来着。难受到后来,居然有点想哭。因为你发现,它尴尬得如此贴切和真实,它和韩剧和青春偶像剧里的那些花好月圆的浪漫爱情大不一样,它将一个男人的欲望和爱意统统推到你面前,然后让你看他在这两者之间不上不下,备受折磨。是的,孟烦了对小醉有欲望,但是也有爱意。是这爱意令他想让她觉得他不同于那些男人们——虽然他觉得他想干的事和那些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这爱意令他想在她面前保留一点自尊,想给她看他比较好的那一面。是这爱意让他觉得他对她有欲望有点羞耻,让他因为心怀欲望而慌张。如果仅仅是欲望,那其实很容易达成交易,不会这样有负担。但是,如果要孟烦了象后面张立宪那样对小醉,几乎只有爱意,暂时没有欲望,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孟烦了感觉得到小醉对他的仰慕,所以,他不会象张立宪那样在她面前,有一种心理上的仰视姿势,行动上的追求姿态。当然,如果小醉不是从事土娼这个职业,孟烦了的欲望大概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喷薄而出,怎么也得压抑酝酿个一段时间。这么说吧,他喜欢她,他清楚地知道她也喜欢他,并且,她从事的是一项立刻就会让男人产生欲望幻想的职业。所以……就这样。你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在这上下之间挣扎,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最后,铩羽而归。这……貌似喜剧,其实,真够无奈和磨人的。以致于今天我没忍住看了这一段的冲天怨气,给一个朋友发短信,曰:“249就不是人!”
和孟烦了的尴尬相比,迷龙又是幸运得让人嫉妒的。照例,对他那扑到老婆怀里大哭的情景没什么好分析的,因为它简单直接,就是那么回事。我想说的是后面部分他那段严重扰民的二人转。其实,这个,从技术上分析,那男女对唱的一段二人转绝不应该是实音。而应该是象征和比喻义的,因为实音不好表现,就算表现了也一定通不过。它彰显的是迷龙旺盛张扬的生命力以及夫妻恩爱的程度,同时也是上官不能留在军营(如果他们算军营的话)的重要原因。同时,这前面部分的夸张和后面预设的迷龙之死对照,后者就越要了人的命。这夸张应该是为了悲剧预留的高度。所以,迷龙从理论上来说,是真的该死的——没死成,可惜了的。不过,实实在在地说,我觉得用男女对唱的二人转来处理这一段,似乎还是不那么好。它的效果听上去看上去都差强人意——不留意,会以为这一段是电视机串台了。换个别的,不用人声表现,怎么样?不知道会不会好点呢?如果怕观众不明白,可以用孟瘸子的旁白加以说明啥的。
总之,这一集,给我们看的,就是爱与欲。有人说,这不是爱情。无论孟烦了也好还是迷龙也好,都是男性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的结果。可是,我说,一段男女关系,它如果完全没有欲望,没有激素作用,那它是同志之间伟大的革命友谊,和爱情更挂不上钩。它是不是爱情,不是在于有没有多么高贵多么曲折多么那啥那啥,而是在于……除了生理需要,还有没有心理上的依恋和满足?如果有,那就是的。不管它看上去多么灰扑扑的,多么粗糙,多么直接,或者,多么尴尬。
它将一个男人的欲望和爱意统统推到你面前,然后让你看他在这两者之间不上不下,备受折磨。
第12集~13集 上 国破山河在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杜甫。我喜欢李白,纵横恣肆,胸膛里奔腾的是天才和激情,这种快意人生比老杜苦哈哈了大半辈子强多了。尤其是老杜的七律,做得太工,工到可以作为律诗的范本,让我这个生来就讨厌规矩的人望而生畏。所以,老杜的诗,我能够完整背出来的,也就只这一首小学时就被灌进脑子的《春望》。然,前天晚上,看完十二、十三集,在卫生间洗脸准备睡觉的时候,嘴里忽然就冒出了这一句:“国破山河在。”然后,我就那样傻在那里了,这五个字中蕴含的悲凉沉痛,我忽然懂了。真的,这首《春望》太熟了,从幼儿园就开始背前四句,到小学的时候,整个八句一起上,朗读、默写、大考小考,从句意到主题,分析得头头是道,这样被填鸭一样地塞了几百遍,死死地嵌到脑子里。这种干法,让你对它一点陌生感都没有了,熟得跟结婚数十年的老夫老妻,诗意早就无影无踪。可是,这个晚上,我忽然就明白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老杜的家国之恸,我是通过老段的庭审招魂才忽然明白的。这种明白很奇怪,它绝不是咱们一句句揉碎了分析,弄一标准答案,背上一千遍就会有的东西。它就象一道亮光,来了就来了,刷地一声照亮你的心,然后,你就傻在那儿,想哭。
庭审招魂这一段,我完整看了四次。第一次是看的下载版,我的朋友平客看了这一段之后,反应强烈,一再催促我赶紧看,看完了告诉他感受。于是我看了,困惑——我不是很喜欢那个表现方式,尤其是段奕宏在用离骚演绎招魂配的那个乐,居然是《土耳其进行曲》,还有阿译说“吾宁死”的时候,那把一直用来表现他的情绪的咿咿呀呀的女声插进来,将刚有的一点情绪全解构得无影无踪。我的朋友狐之影和家人看到这一段,当那“蝴蝶儿飞去,心已不再”出来时,一家人面面相觑,她父母大惊,曰:“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后来我又看了第二遍,对老段数那些他经过的地名时,用了一种那么快的语速,仿佛说相声一般,很不理解。半夜三更,我发短信去请教朋友:这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何不能慢慢地说,就算是用完全没有起伏的声音,没有一丝表情,那些词语从口中出来都会带着天然魔力,让人泪下。现在这个是什么?啊?
然后,我看了第三遍。影视美学理论告诉我们,如果有特别奇怪,弄不明白,明显反常的地方,一定要谨慎——因为这很可能是导演要表达别的什么意思。于是,我从他们进入那个法庭的镜头开始,一个一个镜头仔细研究,一段一段耐心看,认真想——说真的,这样的看法已经不是一个正常观众的接受方式,不具有代表意义了。真正的观众接受,一般说来也就是一遍过,或者两遍,就算有第三遍,也和这种一段一段按下暂停,想一想再继续的不同。看完,得出一结论,恕我才疏学浅,仍然觉得这一段前面部分有点拖,中间部分有点乱,总体也许是想要表达一种荒诞感——荒诞派戏剧我也喜欢,孟京辉的先锋话剧一向是我的最爱啊——我仍然不喜欢这一段的表现方式。那些一开始就觉得的问题,配乐、语速,镜头剪辑——虞啸卿砸死啦死啦东西的时候,镜头刻意剪出几个凝滞的感觉,我还是不喜欢,觉得比较凌乱。
最后,开始动手写这段评之前,我完整地,以正常速度看了第四遍,又结结实实地想了两天。然后,现在,说说我的看法——我不以剧评为生,这纯属爱好。我也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影视批评,所跟随的完全是自己的感觉。我更没有研究过影视理论,不具有权威性。所以,在此,连“商榷”这两个字都不敢用。纯属个人看法,有贻笑方家之处在所难免,各位要争鸣的尽管争,只要不骂人就行。
在我看来,这一段是有荒诞感的,但不是这些表现手法体现出来的荒诞,而是剧情设置的,真实的荒诞。首先,庭审之前,列队士兵的“威武”的呼声,那是旧式衙门里的。它的荒诞之处在于当事人没有一个觉得那不合理,那就是现实:旧式的东西被用到军事法庭中来。因为大概在场那些人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军事法庭是什么样子。它反映的是当时云南边陲那支部队,甚至是整个中国军队当时的一个现状。有旧式的东西在里面,很多事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然后还进行得一本正经,极有仪式感。然后,在庭审的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审问者还是旁听者还是龙文章这个犯下死十次八次都不嫌多的罪行的被告在内,统统都是非常严肃认真的。他们越严肃,这事的荒诞程度越深。尤其是龙文章。我理解的龙文章在接受审问的时候,回答任何一个问题都是极认真,都是发自肺腑的。甚至,在很多问题面前,他在整理思路,在这决定他生死的法庭上,他回望他前面走过的三十四年,走过的那些地方,经过的那些人那些事。但是,他的经历,在庭上这些人看来,几乎是另一个世界,非常非常荒诞不经。于是,龙文章越认真严肃,这个过程就越是透着荒诞。他的认真在那三个审问者,尤其是在虞啸卿看来,几乎是一种讽刺。但是,龙文章的态度是绝对认真的。这是我非常不认同段奕宏用相声贯口的方式处理那些地名和特产的关键原因——因为那样处理之下,他有戏弄虞啸卿等人之嫌。我觉得他最让虞啸卿愤怒的地方恰恰在于,他根本没有戏弄虞的意思,而他所说的,虞却觉得句句刺心。同时,他那诡异的身世和经历,又让人更觉得有戏弄之嫌。然后虞才让他当场招魂。
在演绎招魂这个部分的时候,龙文章先是拒绝,然后用了离骚敷衍。他之所以这么做,仍然不是为了戏弄虞啸卿,只是被逼得没法——因为他的成长经历,他对灵魂和父母以之为生的招魂仪式,怀有敬畏。他非常非常不愿意应邀表演这么一段。在他看来,灵魂和招魂都不是用来演示或表演的。而虞啸卿一定要逼他,于是他希望用离骚搪塞。这其实是一种很沉重的无奈,所以,我觉得他用离骚搪塞的这个过程应该也不会象剧中展现的那样兴致勃勃,那样具有喜剧色彩。那样的一段演绎和那个配乐,出来的感觉还是龙文章在戏弄虞啸卿,最后虞啸卿被戏弄激怒。不,虞啸卿应该不是被戏弄激怒——他是被一种他完全不理解的东西激怒。他知道龙文章的敬畏以及他对那东西的维护,于是,戳穿他,要他继续。迫于无奈之下,龙文章真的展现从父母那里习来的招魂仪式。那东西古老而神秘,给在场所有人以震撼。虞啸卿又在这种不由他控制的内心自然而然产生的敬畏感觉面前愤怒。
以上是我对这一段中,表现方式最不认同的两处,其余的,都还能理解。包括阿译那个背景声出来,我觉得不喜欢,但我理解那是什么意思。而这两处,我觉得完全想不通。因为这样处理之下,龙文章对庭审这件事,对虞啸卿的态度都完全不同了。同时,龙文章这个人物也不一样了,而这个部分,恰恰是龙文章这个人物非常非常重要的部分,是他最关键的一个背景色。
龙文章的父母从事的是招魂的职业,安抚那些死了也不得安息的怨灵。他跟随父母的脚步,半生如漂萍,辗转于全国各地,并且,一直站在离死亡最近的边缘。这个成长经历的设置非常奇特,但又很合理。在传统中国,的确有这一行。所以,我前面说过,越是传承古老的文明,对于丧葬越有一套从思想到行动的完整仪式。在这里,我们先不讨论灵魂之有无这个没有确证的大问题,我们只说,龙文章在这样的熏陶之下,对生,尤其是对死,有一种天然的敬畏。而这种敬畏很质朴,很本真,又很深刻。它不同于西方文艺复兴之后的对人和人性的尊重。它要更古老悠远一些。在龙文章及龙文章的父母这个层面,也并不曾将这个追溯到可以表达出来的哲学层面,它只是作为一种文化或者说民族心理的传承,渗透进他们的心灵。但这样的渗透并非没有力量,相反,它很有力量。包括那些仪式。那些仪式不是一代人创制完成的,而是经过了无数代人的逐渐丰富和演绎,它所具有的安慰力量或者别的什么力量,和宗教有相似之处。甚至,我们可以认为,民间的招魂仪式本身已经具有某些原始宗教的雏形。佛教和道教的招魂仪式和龙文章父母所使用的这一类纯民间的应该互有交叉。其实,很多古老的民族的民间都有一些类同于原始宗教的东西,甚至脱胎于更早期的巫术。佛教传入中国后,具有了很多中国特色,在民间,底层,草根,以封建小农经济为基础的以村庄为单位的广大闭塞地区,佛教和民俗和原始巫术结合程度很高。道教亦然,或者,更甚。所以,龙文章说他“信得谨慎,或者说什么都不信。”这其实是很逼近中国人信仰真相的一句话。很多人,其实都是到了有求于佛的时候才去庙里拜一拜,有时那个村没有庙,道观也可以。甚至道观也没有,那么拜棵号称有灵的大树,也是一样的效果——都是一个祈求或者希望,或者心理安慰。这从现实的角度来说,是民众的一种心理需求。从哲学意义上讲,它包含着一种对死和生的朴素尊重。这样的尊重很重要——看看我们文化中被意识形态硬生生地割裂的这方面东西那些年的部分极端个案就可以知道,完全没有对死亡和生命的敬畏与尊重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之所以要分析这个,并且是细细地分析这个,是因为它是构成龙文章人生态度的一个重要底色,是解释龙文章之前之后很多行为的一个源头,是探究龙文章这个人物心灵的一个迈不过去的坎。我们必须要知道这个,才会明白南天门上那一千座坟对于龙文章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心理重压,才会明白他明知过江以后也是一个死并且是被自己人以某种罪名处决的死,还是不肯玉碎的坚持。才会明白他在江的那一面,久久跪下的那种心理感受。对于一个象他这样成长背景的人,那么多人的死亡,还是在他指挥下的死亡,那绝不仅仅是一般军人意识中的死了同袍,死了手足,更不是大多数军官意识中的,阵亡的是一个数字——在重大目标下,这个数字甚至是可以被容忍的。在龙文章的意识里,没有一个死亡是可以容忍的。但他偏偏却在不停地,不停地经历死亡。甚至是不停地,不停地带着大家前仆后继,一批批死去。
虞啸卿问龙文章从哪里学会的打仗,龙文章的回答是“我们死了很多人。”这个答非所问差一点又激怒虞啸卿,幸亏被孟烦了给代为阐释了。其实龙文章的态度极之认真,他的回答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思想。我们死了很多人,我们不能再继续死下去。他的拼命一样的打法,不仅仅是孟烦了说的要为了“发点光,发点热”,更多的,是为了生。是的,龙文章的战斗是为了生。是他从无数次死亡中历练出来的觉悟,要想生,必须不怕死。要想生,只能迎上去。他的不怕死不是主流精英宣传的或者说号召的那种报国,马革裹尸,建功立业,千秋万代留芳后世之类的,他的不怕死仅仅是为了求生。所以,他绝不肯在西岸玉碎,还是带着一大帮他承诺要带着回家的兄弟玉碎。这在他的价值体系里根本就无法成立。
研究了龙文章的童年生活家庭背景关于生死的尊重这个层面,我们还不应该忽视龙文章的漂泊背景。招魂者这一行业,差不多好归入“巫”当中,巫在传统中国是xia jiu liu,和倡优并列。而我个人估摸着,“巫”这个行当如果也分等级的话,这种游走四方的招魂者品级也不会高。所以,龙文章的漂萍一样的生活,差不多是草根中的草根。一地一地走过去,居无定所,连出生地都弄不太清楚究竟在哪个省。这样的生活,大概就是所谓的漂泊江湖,江湖人的心,一般说来,有极热和极冷两个矛盾的组合。极热的那一面,是很容易和路人甲乙丙丁打成一片,熟悉起来。极冷的那一面,因为和谁都可能明日又天涯,故不会也不敢投入太多情感进去。这极热极冷的组合形成所谓的江湖气,有豪情也有骨子里的冷漠疏离。在龙文章这里,我们看到更多的却是极热的一面,他把他的热情给了那些一处一处经过的地方,当他在庭审的时候,那所有经过的地方,和着那些地方的特产与风土,化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感叹,化作一种热爱。就是这种热爱,就是因了这种热爱体现出来的沉痛感让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国破山河在”的真正感觉。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对于龙文章来说,因为没有真正的故乡,整个中国,那所有他走过的那些地方于他,都是故乡。那些走过的漫长的路,还构成了他对父母的思念。那是他的生活,是他的过往,是他的精神依恋。所以,对于他来说,孟烦了的北平,阿译的上海,兽医的陕西,迷龙的东北,这所有人所有地方的家国沦丧之痛他都有,压在他肩膀上的,除了那些死人,还有这些成倍数的山河。另,因了他已经没有了父母,孟烦了的父母某种意义上也成了他的责任,成了他愿意付出的一份孝心。我们常常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龙文章这个没有故乡没有父母的人将他无处表达的爱和依恋投射到了所有地方。因而,他的心浩瀚但是沉重——比所有人都重。
这是一个草根国人对国土,对百姓的最直接,最本真的一种爱的代表。剧情给龙文章设定这样一个身世背景,真真正正,意味深长。剧情将这所有的沉重:生死、家国、孝道全都成倍地加诸于这一个人身上,的的确确是准备磨死人的。这样的沉重,不要说象龙文章一样地亲身经历,就连现在,我这样子仔细地想上一轮,都已经觉得老了十年。
第12集~13集 中我是学生从军的
“我是学生从军的。”孟烦了这样开始了他为龙文章的辩护词。“他们都是学生兵。”虞啸卿抬起手,雪白手套指向庭上,是的,张立宪、何书光还有谁谁谁都是学生兵,孟烦了,你学生从军毫不稀奇。可是,我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却无比心酸。因为——孟烦了几乎是卑躬屈膝,诚惶诚恐。没发现吗?他的精神面貌和张立宪等人如此不同。在张立宪、何书光还有阿译身上,你还可以看出学生从军这四个字的痕迹,但孟烦了呢?他已经成功地融入了炮灰团,一搭眼,和蛇屁股这种上来就呼冤枉的已经没有什么区别。这,很难评价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我只是觉得心酸,觉得胸口疼。
孟烦了,你的朝气呢?你的豪情呢?学生从军,这四个字给人太多联想,最直接的,遍是江边那首赚得我热泪横流的《从军歌》,弃我昔日笔,著我战时矜。而今,看看孟烦了身上那件军装,破烂成什么样子。那几乎可以看作他理想的一个象征。曾经,他一定也曾将军装穿成张立宪的形状,曾经,他在心底怀着火热的报国激(一)情。是的,你听他说,他曾经第一个冲了出去。那时,他还年轻。他接下来的叙述似乎并没有起到阿译所说的那些那振聋发聩的作用,但却无比沉痛。你亲眼看到一个理想,一个热血青年的理想如何在你眼前幻灭。你亲眼看到,这个投笔从戎的青年是如何变成一个几乎什么都不信的兵痞。这一段让我想起《西线无战事》,那些德国士兵,那个“我”就是学生从军的。在军队里,丢掉了一切。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一段描述,它大意是说,他们这些人,怀着理想到了战场,然后所有的价值观全被颠覆,他们变得没有了未来。他们和那些年纪更大一点的人不一样,年纪大些的在战前就有了家庭有了自己的生活,战争结束,可以回到原来的轨迹中去。可他们这一代不一样,父母那个家的那些东西没有那么强大,对于一个年轻人的吸引远远比不上这个广阔世界。而战争,颠覆了他们的世界。他们变得没有了过去,亦没有了未来。这段话原文说得比我好,我只能把意思表达个大概齐。但是这一段给我的感触最深,我深刻地觉出战争对青年的伤害,尤其是对满怀报国理想的青年人的伤害,它是不可逆的,甚至不会随着战争的结束而结束。看看汤姆克鲁斯主演的《生于七月十四》吧,汤姆主演的那个角色,在越战以后,那种精神上的幻灭感。
孟烦了便是一个这样的人,他的状态有点类似于《西线无战事》里的“我”,但和那个“我”还不同。孟烦了以北平人特有的损和贫以及个体的悲观主义特色,走得更远。他站在法庭说他煽乎那些新兵冲上去报销那一段,我极欣赏——因为它对战争的解读到了一个国产片从来未曾达到的深度。有了这一段,我们再回头去听《从军歌》会再哭一次,你会一边哭一边想起有多少理想在炮火中幻灭,又有多少人穿上军装,一场仗下来就成了炮灰,又有多少人在战后无数无数年,再也找不回自己。你不会再对“马革裹尸”四个字满怀激(一)情和幻想,你的心里,会多出一份悲悯。请让我再在这里重复一遍,这是一部勇敢的电视剧,它对战争的态度不是诗情,也不是浪漫激情,它给你看的,除了死人这回事,还有死心这种情形。而死心这种情况,对于一个民族或一代人的伤害更大,却隐形。
我看着孟烦了在法庭上说这段话的时候,只觉无比悲凉。关于老兵比新兵的命更金贵,关于他“打我手上,煽乎上去的报销的,不下一百个,久了就觉得对不住……”一句一句,全是大实话,实话到你脊背上发凉——如果你肯去想的话。看到这个位置,我发现,孟烦了这个形象和龙文章一样,都是用来磨人的。孟烦了心头所积压的那些东西和龙文章不同,但因为他受的教育更多,想得不少,所以,他也痛。那种痛,呵,不能分析,不能深想。这个角色,很好。也许,在本剧中,他不是一个很有观众缘的角色,演员出演这个角色很累,但比较吃亏。但是,就角色来说,这个人物非常好。它的底色和它的现状以及它的未来——这个问题我们后面再慢慢讨论。现在,作为对照,说说阿译。
阿译,军官训练学校第十五期学员,全优,没打过仗。当然,现在来介绍他,已经不能说“没打过仗”了,他不但打过仗,而且打过数场硬仗。和在缅甸落地时,拿着全队人马唯一的一支手枪对准孟烦了以行使督战之职结果却枪都握不稳的情形已经大不一样。按照孟烦了的老兵新兵的理论,他的命已经金贵了,因为他和他们认识,有了兄弟情谊——虽然,一直以来他似乎都不能融入那个集体,但毫无疑问,他还是他们的兄弟。
阿译在法庭上的这一段表现是相当不错的,他把孟烦了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全都表达清楚了,并且,以一种虞啸卿等人不能拒绝的方式。他没有被叫“下去”。在他的身上,其实有一种和精锐们相近的气息。他是介于炮灰团的炮灰们和精锐们之间的一个品种。他应该也是学生从军的。对阿译,在前面几集,不太习惯的时候,觉着稍微有点夸张,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看的遍数的增多,我对这个人物是非常喜爱的。他身上有一种坚持——尽管他有时表现得很“娘”,但他一直,从头到尾,做了他自己。唐基的影响没有将他变成一个彻底的精锐,他始终都不是虞啸卿或者唐基的人。但炮灰团的那种气氛也没有同化他,他看来看去,还是和他们不一样。要做到这样其实并不容易——随着年纪的增长,我越来越发现,要做自己,要一直保持自己的风格和特色,要忠于自己的心灵必须付出很大的努力,并且,必须一直有一种自觉。阿译,他不是一个胆小鬼,从来都不是。现在回想起来,作为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人,他在那一集中的表现已经不算太坏了。换成你我,只会更糟。并且,他也不笨,虽然他的聪明和龙文章以及孟烦了以及迷龙的都不同,但绝对绝对不笨。在那法庭上,他所说的那番话,有力,又有立场。不是每个人都讲得出来的。但是,这些都不是我最欣赏这个人物的地方,我最喜欢他的是——你看,他的理想不是那么容易幻灭的。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个有点娘的男人,比孟烦了和张立宪都更有韧性。
学生从军的,在精锐中最多,虞啸卿的手挥过去,镜头扫过去,那是一大片。他们军装笔挺,军容严整——他们很幸运,几乎是一出来就跟了虞啸卿,成了心腹,然后,成了精锐。如果一直幸运下去的话,还会积累军功,成为他们最开始出发想做的那种人,过上他们想象中的那种驰骋沙场的豪情生活。
我在陆陆续续连载这个评的时候,天涯的“霜刃已十年”跟帖说“小何的热血和天真都带着一种残酷,但那种热血和天真也因此没有折扣可打。”当时我看了这句话,在电脑前呆了起码一分钟,它说得太深得我心了,那种状态传达得太准确了——那是一种带着残酷的热血和天真。这种热血和天真是被虞啸卿惯出来的。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分析虞啸卿的愿望,但我在想,这种被惯出来,被刻意培养出来的热血和天真……是不是随时准备献上祭坛?这部戏,给了我们很多残酷的真相——包括后来,最最后来,精锐们信仰的破灭。那种破灭比孟烦了的来得更残忍。孟烦了的理想幻灭是仿佛一个孩子一天天被粗粝的现实磨成老人。而他们的,没有过渡,直接訇然坍塌,仿佛是一个孩子,还睁着无辜的双眼在那笑呢,胸口就被插了一刀。这个话题,深入追问下去,你会发现很多目不忍视的惨痛真相。惨痛到我觉得我无法就这个深入分析下去——我不敢说,真的,我想到了,但是我不敢说。
然而,在给出如此多的残酷真相的这部戏里,居然更多的还是勇气和力量——所有的残酷都是为了让那力量更真实,让那勇气更可靠。这,是我爱它的最大理由。同样,对于本剧,我从来没有打算象精锐们维护虞啸卿一样地维护它。但是,我爱它,我认为它有缺点和缺陷,我愿意直面这些不完美,这所有的不完美都不影响我爱它,很爱很爱。
第12集~13集 下 我是医生
郝兽医面对烂糊了的豆饼,老泪纵横。他说:“我郝兽医就是阎王爷派来发死亡帖子的,以后你们谁要是想活命,别来找我。”那种强大的无力感,那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在你面前死去的无力感,那种不停地自责的感觉让我又想起了那个贴。其实,郝兽医的自责程度会远远超过那个贴里的所有医生们。因为在那里,大家一致认定,在当今的医疗水平下,那个疾病确实不可战胜。医生们的无力更多的来自于医学在生命奥秘前的天然不足。而郝兽医,他的自责却更多地来自于:他不是一个好医生。从医这么多年来,没有救活过一个人,被孟烦了他们称作“兽医”,每当他一擦汗,就有人死。他学艺不精,能够做的,常常是为病人或者伤员送终,如果可能的话,再记住他们的名字。他的无力和自责更多的来自于个人能力的缺陷。于是,这自责程度就更深,更噬人。也许我们要认为,在送走了那么多条生命以后,在无力了那么多次以后,是不是会麻木甚至是习惯?不,显然不是的。郝兽医从来不曾习惯。在这样的无力面前,他一次又一次地自责,从来都不曾习惯。其实,据我泡丁香园论坛得回来的观感,有那么一些医生,真的和郝兽医一样,在死亡面前,从来不曾习惯。有时候,一次失败的手术会让他们情绪低落很多天,还有些人,甚至因一次次的无力感而抑郁成疾。
也许,如果郝兽医知道我敲下的这些文字,他会有一点诚惶诚恐:我这个没有治好过一个人的,被他们叫做的兽医的,怎么能和真正的医生,真正的医院的医生相比呢?我想,看到这篇文的每个人却都不会发出这样的疑问。郝兽医的医术确实相当的不入流,加上药品和设备的匮乏,他真的几乎什么都做不了。但他无愧于医生这个称呼。大家首先想到的或许会是他那无可争议的医德——每次战斗他都在战场上爬来爬去,救治伤员,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在南天门上,毒气来袭,他自己不跑,先去捂康丫的嘴。孟烦了招呼他跑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伤员们。这个几乎不用讨论,甚至不用特别指出来——有眼睛的都会看,长了一颗人心的,都懂得。
我想说的是,郝兽医其实并不如他自己所想的那么没用。就算是他不曾救活过任何一个人(其实,后面他还是救活了孟烦了的),他还是为这些人们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一样东西——临终关怀。在英国,这样的地方被称作hospice,和医院的单词
hospital不一样,那是晚期病人收容所。专为临终的人而设的。在英文里,用dying这个词来表示那些垂死的状态。这个词比我们的“死”更传神地体现出死亡是一个过程。
郝兽医所做的——握住临死的人的手,抚慰他们,竭尽全力让他们在死这个过程中好过一点。这个,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被充分认定是有重要意义的,我们知道临终的病人的特殊需要以及特殊心理都应该得到重视和抚慰,因为它关乎生命的尊严。可是,国内相关机构却非常鲜见。我记得曾经在哪里看到过类似报道,但做得似乎也不成功。因为,我们的当代文化对死这个命题的忽视已经太久太久了。我们很多正规医疗机构以及科班出身的医生们,完成不了这个。到了dying的时刻,医学技术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它需要得更多的是人文关怀,需要的是一种能让人安心和宁静的力量。这种力量并非谁都能给出的。这一点,在这一集中其实还并没有被表现得非常充分。要到郝兽医死的那一集才有一次更完整的阐释。在这一集中,给我们看的,更多的是郝兽医面对豆饼的无力感——多么残酷,他知道豆饼这个情况其实不是绝症,“听说师部有个叫医院的地方,可那不是咱豆饼娃该去的地方啊”,在那里,豆饼是可以获救的。可是,可是!他救不下这个娃。
对了,说到这个,实在忍不住要说一句似乎和剧情没有关系的话——在我们这个时代,和平盛世,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些地方,有那么一些人,患的也并非是什么医学技术解决不了的绝症,可也只能眼睁睁地等死。他们的身侧,说不定还没有一个可以让他们等死等得比较安详的兽医。请,一定一定不要忘记,这个世上还有这些人的存在。多么残酷,他知道豆饼这个情况其实不是绝症,可是,可是!他救不下这个娃。
第14集 墙根下的那片光
前年11月,我在拉萨。抵达的时候,那里刚刚下过了那一年中第一场雪,路边偶尔还可以看见片片薄冰。在那个季节里,又是独自一人,去到周边地区都不太安全。于是,我把我的整个假期都浪掷在了拉萨城中。有一个下午,我在八角街晃,晃得累了,随便找了个墙根坐下,点上一支烟,幸福地发呆成一尊塑像。在我的旁边坐着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乞丐,唱着歌,无比快乐。我们俩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三米,偶尔目光对上了,双双没心没肺地笑成一朵菊花。我很怀疑,如果我再坐得靠他近些,他说不定会把那个下午的收入分我一半。那天的阳光,壮丽得仿佛恢弘钟声,无论我走出多远,它总在耳畔不停回响。
孟烦了和兽医去找狗肉,兽医跑不动了,站在墙根喘气,咳嗽,蹲低,然后坐下。一束阳光从他背后射过来,仿佛还带着七彩光晕。我就这样,在这一束光里,想起了我在高原度过的那个下午,想起了那恢弘钟声一般的壮丽日光。然后,我就在这样的心情背景下,将这一段墙根对话来回再看了两遍。多么遗憾,由于卡得实在是晕,我不得不从电脑里调出原来的下载版,效果上大大打了折扣,那光不再那么炫目,但是,那流荡于兽医和烦了之间的情绪却无限美好,无限心酸——因为你知道,兽医会死的。在这场战争中,在某一个我记得也是有绚丽阳光的日子,他仿佛一只飞鸟,从悬崖上振翅而去,再也没有回头。于是,再看这段的时候,你就会真的感觉到“一寸光阴一寸金”,这金子一般的时光,过了也就过了。
这一段,真好。看孟瘸子疯了一样地在禅达城里徒劳地寻找那炮弹一般射出去的狗肉,对了,人家有大名的,黑豹。其实,照我说,黑豹这个名字远远不如狗肉来得帅,话说,凡是黄狗一般都叫赛虎,凡是黑狗一般都叫黑豹,跟人类的张伟李强一个感觉,而狗肉多好啊,听上去和不辣要麻蛇屁股一样的有个性,要是我是狗肉,我也烦死黑豹这名字。兽医走不动了,孟瘸子过来拍他的后背,拍着,然后两个人就说起了话。大家都知道,瘸子急的不是这条颇有个性的狗,啊,不,其实他也为它着急来着,可是,那不是最重要的。那狗多么象一个人啊。在那场要命的庭审以后就再也没有了音信的人,你不知道他是被悄悄处决了呢还是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一直以来,瘸子都没有承认过对他的思念,可是,在这一段,在兽医身旁,在那个——应该也是下午吧——的阳光里,墙根下,他终于一句一句,将堵在心里的担忧、惦记还有别的什么,慢慢表达。那其实真是一种不能表达的情绪啊,因为,就算是那般避重就轻,小心翼翼,借着别的什么,慢慢说,也让眼泪悄悄落下。以致于瘸子不得不靠着墙根,扭过头去,对兽医说:“……我要歇一会……”那声音,有点变调,还有一点孩子气。这个地方,处理得真好。
老实说,这一段,前半部分,张译的演绎要差一点,可随着情绪的深入,慢慢变好。到了这个点,已经相当不错。细细地研究了前面十四集,我发现,张厮在表现坏和贫的时候会稍微困难一点,坟地如是,在缅甸时煽乎迷龙去对付死啦死啦那里亦如是。可是,当瘸子的真实感情流露的时候,也就是孟瘸子真实的、内心的那个自己浮现出来的时候,某译的演绎可圈可点,有的地方简直堪称精彩。和小醉的对手戏如是,此处如是,后面的某些地方,比如十六集看向迷龙两口子的那目光亦如是。而在《生死线》里,我看粗剪出来的何莫修的戏,张厮的表演放松多了。这个演员,演技在进步中。嗯,赞一下。当然,提到演技,一定要大赞特赞罗京民老爷子,真正的老戏骨啊,《生死线》我没看过他的部分,但在《团长》里,兽医的表现一向在水准之上,十分稳定。且,对于我这个详细研究了士兵,特意分析过许百顺的人来说,我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一点三多他爹的影子。我记得在为士兵写评的时候我曾经困惑过为什么一个这样的老戏骨我以前居然没有发现。现在我想我知道了,老爷子每出演一个角色都完全没有了自己,化到角色中去了,所以,以前他出演的配角我没有留意。在此,请允许我向罗老爷子致意一下下。
对了,这一节里有一段闪回,我在此顺便再说下闪回。在这部戏里,比较频繁地使用了闪回。我的一个朋友不喜欢,我细细地看过了,觉得挺好的。它的闪回其实也分好多种,有原来就有的镜头回放,这样的镜头一般是介绍人物背景的。我觉得这样闪回有实际的必要。因为这是一部群戏,关于人物背景的介绍,我们前面说过,常常是一句话就过了,不利于观众理解。但是,在后面的剧情中,根据需要,它再出现,并且以一种被特别指明的方式出现,印象被加深了。同时,这和剧情本身是配合的——那些小人物一开始不给人深刻印象符合本身的设定,而到了后面,他们一个个令我们难忘,令我们觉得有责任要记住他们。另外,还有一些闪回前面没有出现过的镜头,比如这一节,是死啦死啦和黑豹,嗯,就是狗肉,重逢的亲热。这应该是从南天门回到禅达时的事。在前面部分没有被交待,这个时候,以孟烦了的回忆的形式出现。也挺好的。因为这样叙事打破了一下电视剧的常规,有了一些新感觉。而后面部分有的闪回还不一样,比如孟瘸子回忆他和他爹的八音盒和永动机的事,那也是回忆,但不是一次就完整地表现,是在两段回忆中完整地。这有点象水墨画,一层一层地着色,铺陈,有些东西被慢慢地加进来,被作为一种情绪或者别的什么侵染到观众心里。并且,这些闪回有时是黑白的,有时是彩色的,手法比较多变,并不单调。当然,有人不喜欢这很正常,但就我个人来说,接受没有问题,觉得还不错。
呵,忽然想到,其实闪回这种情形在我们自己的脑海中常常出现,就象此刻,我坐在这里敲这篇字,眼前闪回的就是那个下午,拉(一)萨墙根下的阳光。而当孟烦了在后面某集坐在兽医的坟前,他脑海里闪回的一定会有这个下午,禅达墙根下的阳光。我们的丰富和深邃其实均来自于那些回忆,那些过了就过了的过往,令我们幸福,甜蜜,心酸,忧伤,令我们觉出生命的怆痛和诗意。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永远不会过去。
第15集 团座归来
网上写连载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它的奇妙之处不同于网络产生之前的任何一种创作方式。它将码字这件本来很寂寞孤单的事变成一种交流的狂欢,将一个封闭的过程变得开放而多元。无数写网文的人之所以能够坚持到最后,至少有一半甚至更多的功劳应该归于看文的那些ID。我还记得士兵逐集评写完以后,平客夸我有耐心能够坚持。我诚惶诚恐地同他说,那是因为一个坑挖下以后,坑里有无数的人在那吆喝鼓劲。真的,要是没有大家的跟随和鼓励,哪个王八犊子才能挺到最后。尤其是这个世界如此好玩,外面的诱惑,手上的事情层出不穷,随便找一条理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服自己弃坑而去。可是,所有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ID们将这座楼变成了一个家,将这个填坑的过程变成了一场难得的相聚。所以,在这里,在这暂停又继续的开始,请让我说,这个坑,是大家的。当填平的那一天,荣耀归于此间所有人。
好了,拉回来,让我们看戏。本集开始于孟烦了和兽医沿着墙根慢慢走远。他们的背影渐行渐小,音乐迷离而忧伤。在上一集中看到的那束耀眼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隐去,他们对狗肉的寻找毫无结果。他们只得回到寂寞的营房中去,那里,虽然阿译长官画出篮球场,试图给那死水一般的营房添上几分生气,然,这支队伍却到了崩溃的前夕。迷龙要带着他的家越墙而去了。我毫不怀疑以迷大爷的生存能力,就算是在这样的乱世也可以为他和他的家人谋到一条生路。可是,他的别离一定只是一个开始,在他之后,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这群人,会渐渐散去。也许会散到别的编制下,也许,还会有逃兵。有时候想,如果,如果人生或者说是命运在这个节点上给他们的是另一种安排——龙文章没有归来,他们会怎么样?也许从大的方向来看,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其实是差不离的:不是在这一处做炮灰便是在那一处苟活。总有人走,总有人死,也总会有人幸存。但是,过程和心态应该会不一样。那么,我们的生命,究竟是重过程还是结果呢?这个,在我们这个和平年代其实看得更清楚——目光放远了看,谁也不过就是几十年的光阴,运气不特别坏的话,那个死亡的结果大概都差不多。年事已高,死于某种由衰老所致的疾病。在老和死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而一个人之所以不同于另一个人,一段人生之所以不同于另一段人生,区别在于过程,在于奔赴终点的那段路是如何具体走过的。在于这普普通通的一天又一天,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看似重重迭迭了无新意的时间流逝中,我们的所思所想所做和所求。
迷龙站在梯子上,从墙头望过去,他看到了死啦死啦。这一刻,音乐变了,仿佛是在一杯寡淡的白水中丢下了一块糖,那激动人心的甜蜜与芬芳飞快地溶解、弥散,改变了这杯水的本质。在那音乐里,我唇角含笑,看着龙文章以一种几乎是小人得志的姿势一步一步走近,我觉得快乐,觉得兴奋,觉得幸福。似乎,那一杯带着甜的水就在我的舌尖上将味蕾炸开,我想用全身心拥抱这一个重逢的瞬间。炮灰团的成员们的心情也是如此这般吧,他们甚至来不及或者说不需要消化死啦死啦如何由一个阶下囚变成他们梦寐以求,甚至是梦寐中都不敢向神祈求的奇迹——一个真正的团长,他们不需要消化这一信息,就象不辣说的,“管他呢,嘴上先快活了再说。”他们只要享受就好,享受这神迹一般的重逢的喜悦,享受团座归来这一事实。严酷的现实什么的,下一步再说了。这一刻,先畅饮这幸福的甜。
当然,幸福的眩晕过后,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死啦死啦甚至在炮灰团成员们还没有从重逢的激动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将迷龙的老婆孩子赶了出去。当然,他赶走他们是必要的。一个处于严酷战争中的军队营房里,是容不下女人和孩子的,尤其是女人。因为这温情不但带来安逸的假象,消磨人的斗志,而且由于无法共享,将是矛盾和烦恼的根源。这个,其实正常智商的人都能够想得到,只不过,正常智商的人接受起来还是无比心酸。尤其是当雷宝儿,那么有个性那么爱在迷大爷面前耍酷的雷宝儿在走出营房之前回头,叫“爸爸。”那一声,真是让人心碎。这一幕和第二天的那一幕,大雨的清晨,屋檐下,上官搂着熟睡雷宝儿的背影,迭加,纵是铁血男儿也会心颤。迷大爷的心情让人几乎不忍去揣度。
可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必须的。祭旗坡上,从望远镜里望出去,康丫的尸体从悬崖上落下,坠入滔滔江水,不过激起一朵小小浪花。从那悬崖上被扔下去的尸体应该不止这一具,只不过那些都没有名字。当你亲眼目睹这个,你会发现命运狰狞的嘴脸:是的,上官和雷宝儿代表的温情固然是人最渴慕的东西,有时候我们甚至可以仅仅为了她们而活着。可是,在当时,这样的温情不得不让位于更迫切和根本的需要。剧情在这里展现和揭示的相当残酷和深入:战争带来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死或者活的问题,它是让你就算活着也仿佛身在地狱,如果不反抗,那就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的本质。掘祖坟,鞭尸,在传统中国人的心里的分量是什么?那是比夺走生命更严重的一件事。它的残酷指向在于,连死的安宁和尊严都被夺走。连幻想和安慰都没有了。所以,看这部戏是一件很累心的事儿,如果你跟着剧情深入解读,你会发现,它的设定非常残酷,那是用一柄犀利的手术刀将你心上所有东西一点一点切断剥离,让你无从闪避,无从退缩,逼着你看真相,作选择。没有余地,只有绝境。 有人说,除死无大事。可是,在此地,居然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这种可怕被龙文章用一个小小的双筒望远镜拉近到你的面前,逼着你看。
这一幕是本集中最残酷最不能深想的一幕。和它比起来,用董剑的骨殖接川军团团旗的那一幕还好多了。交接仪式上,陈主任刻意刁难,一定要让这个明明没有一个四川人的川军团出一个川娃子接那面团旗,董刀出列,捧出了兄弟的骨殖。董刀的弟弟,董剑,四川人。从缅甸回来的时候,掉队死在路上,密林里,大路旁,董剑脊梁挺直地在路边平静地焚烧他的尸体,一段一段敲着骨头,他要带弟弟回四川。那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在这里,得解说一下剧情,在董剑烧骨殖的那一幕时,对他们兄弟俩为何一个是四川人一个是云南人作过交待。董刀和他父亲一直生活在云南,董剑和他们的母亲生活在四川。这大概是一个离异家庭。当时有一句台词:“弟弟和妈妈在四川,这一次刚在缅甸见了面,就死了。”,这一句很清楚地交待了这个关系问题。不过,长篇电视剧看下来,观众不一定会记得这一句交待。
张立宪、虞啸卿等精锐们向赤着上身的董刀和董刀捧着的董剑敬礼。他们的军礼标准漂亮,胳膊抬起时,带起披风一样的雨衣,简直是英姿飒爽,帅绝人寰。可是,我的目光,却始终聚焦在那个小小的白布包上,除它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16集从表面上来看是很容易让人发笑的一集,死啦死啦和迷龙的交易,光明正大地营私舞弊,不择手段地挖墙角,厚颜无耻地从虞啸卿那里骗物资和钱,如此这般,等等等等。我们几乎是在瞠目结舌中一边笑一边叹:“我的天哪,这样也可以?”当然,我们还会同时向死啦死啦发出孟瘸子一样的疑问:“你原来呆的那鸦片团得烂成什么样啊?”潜台词是:得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培育出你这样的活宝奇葩啊?
死啦死啦接手的川军团根本就不是一个团,除了连他在内的十二条老兵外,剩下的根本就是瘦弱到拍个肩膀就会倒下的难民。分配给他们的物资就更可笑了,在那阳光灿烂的交接现场上,我们赫然看见那堆物资中竟然还有一台缝纫机。这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倒腾出来的垃圾和孟瘸子手里那本翻来翻去的物资清单上的字迹相映成趣。我留心看了,那个本子上居然有写:大刀、红缨枪。这几乎让人以为穿越到了冷兵器时代。虞啸卿给死啦死啦他们的,其实除了一个编制一个名份以外,什么都没有。在这样一个空壳子下,如果要混日子,简直太容易了。就象孟瘸子说的,这样一个破烂团,那是绝不可能拉到战场上去打仗的。那么,一日一日混下去,说不定可以在这场残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战争中苟活下来,混到和平的曙光照亮惨淡生活。可是,显然,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死啦死啦并不打算就这样。他终于由一个补袜子的主变成了一名真正的团座,哪怕只有一个团座的空衔,他也要白手起家,攒出一个真正的团来。
16集   无耻到辛酸
在这一集里,死啦死啦所使用的手段全都极烂极下作,用无耻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他用手上少得可怜的物资和经费换吃的,从别的部队挖人,并且无耻得气壮山河:“我们这些人,打仗不够,打群架,够了。”且,他和迷龙勾结,做黑市生意。迷龙也忒无耻,那一副黑市老板的嘴脸从第一集开始久违了,本集重现——嘿,我觉着分外亲切啊。好吧,我承认,这是偏爱。如果我是以劈柴价卖出红木大床的那个老板,我一定不会觉得迷龙那嘴脸亲切。那个老板演得挺好的,化妆也好。当他不得不求着迷大爷讹他的时候,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成串成串的。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团,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团长啊?
在这样的疑问,惊叹中,我们看着死啦死啦和迷大爷孩子一样地耍宝,想象中被他们挖被他们讹的那些人的表情甚至是心情,作为观众,其实应该很容易收获快感的。可是——这玩意儿还是不能深想,深想之下,必然辛酸。这是一帮无耻到辛酸的家伙。
看吧,在川军团这个名份确定之前,那十一个老炮灰似乎还过得好一点——他们在那座小院里的伙食比很多团都好。可现如今,他们为了攒家底,又开始沦落到吃白水煮粉条。这还是院子里那些被挖来的墙角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迷大爷的身上也没有再藏着罐头。他如今在团座的支持下在黑市倒腾,却远远比第一集收容站里的时候混得差。他大概是禅达最穷的黑市老板。吃饭那一段中,死啦死啦穿着一身破衣出现在院子里的那个场景算是把无耻演绎到了极致——你好歹也是一上校团长,居然用的是乞丐讨饭的手法,去虞啸卿那里讨要钱和物资。讨来的那挺机枪还是没地儿淘换子弹的英制口径的,只能再腆着脸皮哀求迷大爷想法卖到黑市上去。而迷大爷呢?我想,他从雷宝儿临别时的那声“爸爸”出口的那一刻,大概一分钟也没有好过过。虽然大老爷们不会唧唧歪歪地拿到嘴上来念叨,可是,他对老婆儿子的愧疚,一定宛若万箭穿心。他终于有机会开始安置他的家——但是,他还是没有钱。他用的是纯粹的无赖手段,几乎是空手套白狼,捣持了家具,还打算捣持房子。房子这个事,我们下一集再说。这样的无赖手段,固然是因为他本人有无耻的才智和能力,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没有钱,完完全全没有钱。他的所有钱都填给了死啦死啦伟大的事业——让川军团成为一个真正的团。为川军团攒家底。
在和平年代,一支支部队或者别的什么单位为了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攒家底是可以理解的。壮大自己嘛,有本事有实力的时候,说话嗓门都可以大一点,谁不想啊?可那是战争中,当时的情形下,川军团无非就是个顶缸的,就象瘸子说的,没谁想真正要他们打仗。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却全都是——要变成一支真正的战斗部队。要有资格上战场。可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哪怕死啦死啦和迷大爷把裤衩都卖掉,他们的装备和物资也永远没有办法和精锐们比,他们的实力,在瘸子看来,上到战场上去,简直就是送死。他们辛辛苦苦,出尽百宝,使了浑身解数所干的事,是争取一个送死的资格。
这一帮炮灰,在一个由鸦片团这种肥沃土壤培养出来的烂人奇葩的带领下,热火朝天,兴高采烈地朝着具有送死资格这一目标进发。为了这一目标,他们对吃已经不计较了。为了这一目标,连阿译都出演了讹诈角色。为了这一目标……瘸子和阿译在看着那一个个背着书,背着化整为零的工厂的,穿个整个中国的人们,心情复杂。在这里,要说说这一段,就是阿译长官和孟瘸子看着那帮蚂蚁搬家一般的人走过的那一段。这一段真好。那是他们那无耻的讹诈计划进行的过程中,瘸子和阿译都看到了那些人的走过。那些人心里想着的,怀里揣着的,这二位全都清清楚楚,因为,那也是他们曾经想过,揣过,为之热血沸腾过的东西。现在,这些东西,在现实面前,还剩下多少?阿译也许会承认他还有剩,瘸子一定会说他什么也没剩了,不但说没剩,甚至还会为了证明自己没剩而对那些东西大肆嘲笑。可是,不是那样的。那些东西,那些我们或者可以称之为理想、热血或者希望或者思想的东西,在那些走过的人怀里珍而重之地揣着,美丽如七色光,易碎如琉璃瓦。这样的东西,被战争,被现实炸成碎片,却不会消散,而是分解为千个万个有着尖角的碎片,扎进心脏深处。开始的时候一定是彻骨地疼,久了,就慢慢习惯,仿佛蚌,伤口分泌出大量物质将它包裹,让它不那么尖锐,不那么刺人。再久些,自己慢慢忘记了它们的存在,以为它们走了,没有了——孟瘸子骗自己的,就是这个。他骗自己,那些年轻时有过的信仰、热血、理想、思考、希望、青春统统都没有了。然,它们在啊,一直在他心里,裹着,藏着,和现实交织,被心血洗练,被痛苦磨砺,终究会变成另外一种东西——珍珠。
所以,在这一集的最后,让我们保留一个这样的意象吧:正在进行讹诈行为的瘸子,在禅达的阳光里,看到了一群怀揣美丽琉璃瓦的家伙。他看着他们,清楚地看着他们,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揣想着这些家伙有一天会被琉璃瓦的碎片扎得鲜血淋漓的样子。他看着他们,他也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现在还可以被这琉璃瓦美丽的光辉照亮。他看着他们,他想念自己——那个更年轻一些,那个还没有瘸的自己。他看着他们,他并不知道,他胸膛里揣着的,所有理想幻灭的痛苦,所有进退不能的挣扎,所有自嘲嘲人的讽刺,所有……这所有,正在慢慢变成珍珠。这是一个拥有丑陋外壳,痛苦心灵的蚌,他不知道,他的怀里,揣的,是珍珠。“有人说,除死无大事。可是,在此地,居然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这种可怕被龙文章用一个小小的双筒望远镜拉近到你的面前,逼着你看。”
其实当时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很小人地怀疑过龙文章的动机。龙文章在虞啸卿以及各要员等的时候带这帮老兵油子上祭旗坡,用双筒望远镜让他们看这残酷与可怕,激起所有人的血性——他知道他们会看到这件事是吗?他自然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这样的龙文章让我觉得可怕,洞悉你的一切心理,你的弱点你的软肋,一眼看穿人性最深最深的伤口,然后,你所有的心思和行为全部在他的掌控之中,即使你明知道会送死还会不自觉地跟随他的脚步......这样的龙文章让我觉得可怕,尤其是之前被虞啸卿用枪顶着的时候他喊出给我一个团,我攻上南天门。这个时候的龙文章让我仍旧怀疑他的动机,是不是为了带兵打仗、建功立业这种个人的虚荣和理想,哪怕有一丝一毫都会让我觉得可怕,是的,这样的龙文章如果他的所有行为,所有为了上战场的努力哪怕有一丝一毫是为了满足自己个人的某种感情或者愿望,我都会觉得厌恶和可怕,就像书中上官戒慈说的“鬼婴”。当然,后来,龙文章证明了他不是,即使在把他们从缅甸带回来的时候他是有一些这种想法的,但是后来,我敢肯定,他绝没有一点,因为那个时候,南天门的一千座坟已经压得他无暇他顾。想起老麦对龙和虞的评价,说虞啸卿“狂热而又迷人”说“生命对他来说是战争的燃料”,说龙“跟你们师长有一双一样的眼睛,好战的眼睛”说“但是你和他不一样,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热爱你的士兵的军官”
很有意思,是看了《团长》,看了龙文章,才开始真正喜欢袁朗,之前有钦佩、拍案叫绝,有大呼“妖孽”,但是会觉得很有距离感,有些可怕,洞悉人心,一切尽在掌握,即使他的军人的人道很感人,即使他的测试是良苦用心,可是还是觉得与他保持距离的好,远不及高成的亲切、清澈见底。但是现在,好像龙文章让我看到袁朗背后的东西,或者说以前的东西,然后开始体会他的悲悯,理解他的洞悉。
第17集上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是的,17集真好,好到这短短四十分钟剧情我得分成上下两节来说。这第一节我给它一个标题“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无论生离还是死别,我都同你说好了,在一起。可是,张爱玲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象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迷大爷一路空手套白狼地捣持了家具,又准备捣持房子。他的计划不错,只是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遇到了一个几乎成了精的老混混,不但铩羽,而且被僵在那里,归也归不得。这一段真可爱,迷大爷在老混混面前吃瘪的情节设置太妙了。有了这一场,我们才能够看出迷大爷虽然是一个奸诈的黑市老板,是一个将讹诈进行得理直气壮的主,但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他和老混混的过招遵循着一定的江湖规则。这个规则和体系不同于法律,它有自己的道德评判标准和度的衡量,我很难描绘清楚,但却体会得到——所谓的盗亦有道是也。也正因为有了这微妙的度的把握,迷大爷的行为虽然不符合交易公平的原则,但却并没有沦为下流。在这个规则和体系下,我完全理解迷大爷要跟老混混死磕到底的决心和行为。相信上官也明白。所以,有了那样一段对话。
在那张禅达最大的红木床上,上官坦然地躺在迷龙身边,娓娓诉说着他们的梦想和约定:四个孩子,永远在一起。四个孩子,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永远在一起这个永远,也是很大很大的一个约定。在这乱世里,在迷龙身为炮灰团机枪手这个身份的设定下,这样的约定,美好得完全不象真的。可是,那一天的阳光那么好,树影绿得那么生动,天蓝得仿佛洗过一样,周围似乎很静。上官躺在那里,平静地说着,在这一刻,似乎真的可以看到未来,似乎真的可以直抵永远。
作为一个大老爷们,还是一个正在和老混混对阵到下不来台的大老爷们,迷龙就象是一头全身的毛都乍了起来的狼,从里到外都焦躁着。上官的一句句话仿佛一下下温柔的抚摸,将他浑身的皮毛都理顺了去。固然似乎于事无补,僵着还得僵着,耗着还是耗着,可那心境已全然不同。在那声音里,在那语言勾勒出来的未来图景中,不但是迷龙,在场的所有人的心都变得柔软。这个乱纷纷的世界,这个朝不保夕破烂不堪鲜血淋漓的世界在这一瞬间渐行渐远,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只剩下他们之间的约定。这一幕真好啊,不但设定好,拍摄好,而且,演员的表演,每个都好,是一出完美组合。迷龙从开始的不自在到慢慢地被带入情境,炮灰团的成员们从听得有点尴尬到慢慢地迷离而忧伤,孟烦了的眼睛望痴了过去,那眼神渐渐地深了去,远了去,真真是万语千言说尽。这一刻,这幅画面慢慢地变成四个字,从我的心里浮上来:岁月静好。似乎,我真的可以从这方寸屏幕望到迷龙家四个孩子长大成人的终点。呵,明明知道那不是真的,明明知道,这人同蝼蚁的乱世中,没有人可以约定生死,没有人可以避免离别,我还是从这一刻看出了永恒。可是,这一幕有多么好,现实也就有多么痛。阳光下的上官和迷龙仿佛神仙眷侣,可这个世界根本就摆不下这对眷侣的一张床。孟烦了转头走开,他是一个痛苦的清醒者,还是一个悲观的清醒者。他从那对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眷侣身旁转头,与一队背着书走过的人擦肩而过,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孟烦了。一事无成,孑然一身。有一个火苗,在我心里隐隐约约地燃烧,总是离我那么近,又离我那么远。我总感觉抓到它了,却什么也没抓到。”这一刻,他的心,分外柔软,分外敏感,分外忧伤。这样的柔软是从刚才那一幕里来的——美好的东西会令我们从这个坚硬粗粝的世界中放松下来,退回内心,会让我们的心象一滩春水一样软下来。这样的柔软让我们比较舒服,比老是绷着舒服,可是,也让我们伤感。话说,所有美好的事物和情感都会带来这样的效果。越是对美好敏感的人越容易惆怅和忧伤。孟烦了这个蚌微微地张开了他的壳,让情绪的海水从体外温柔地激荡到体内,他蔫蔫地走着他的路,他没想到,他会在前面的一个转角处遇到更令他柔软的人——
呵,我多么喜欢禅达的墙啊,那一面一面转弯抹角延伸开去的,上了年头的墙,古,旧,似乎还可以闻到砖缝里湿润阴凉,带着苔藓味道的气息。这一个刹那,我觉得我就是孟烦了,一步一步朝前走去,忽然,就遇见了她。这个时候,阿译和雷宝儿真是这个世界最大的两枚灯泡,上千瓦的。孟烦了和小醉在墙角目光相遇的那一个瞬间真美真好,两个人的眼神,有喜悦,有羞涩,有欲语还休,有迫切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神道道的快活。那种感觉,呵,让我如何形容和表达呢?也许,任何描述都是多余的,只要是人就会明白——每个恋爱过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心情,没有恋爱的也会在将来拥有这样的心情。那是一种心跳加快,整个人变得敏锐兴奋,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阵紧张又一阵发软的奇妙感受。
在小醉和孟烦了这对男女中,小醉对烦了的爱要多一点,所以,她的地位要弱势一些。孟烦了固然有紧张有快活有忽然而至的幸福感,可他还撑得住,还能够开玩笑。可是小醉不行,这个笨手笨脚的女孩子从眼睛里出现孟烦了的那一刻就完全迷失了自己,智商降到八十甚至更低。她在雷宝儿的那一声“爸爸”中,几乎完全崩溃,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第一反应竟然是要把自己最珍贵的镯子脱下来作见面礼。这个笨拙的掩饰非常细腻传神,非常让人心酸心疼。在这样的认真面前,孟烦了也绷不住了。小醉在孟烦了面前,是一座完全不设防的城市,一览无余。她的心事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摊在他面前,让他的一颗心紧紧地揪起来疼。这一次的相逢,虽然短,虽然一如既往地有两个人都不知如何自处的微妙尴尬,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和体会到,孟烦了对小醉的感情在加深中——他的爱意和怜惜更多了一些
可是,这个世界和这个时代连这样片刻的心酸的快活都容不下,忽然而至的炮火将他们这一场相逢搅散。小醉只来得及叫一声:“你不要死!”傻女子,死或者不死,是他能够控制的吗?在这样一声呼唤里,孟烦了的背影在墙根下定格,然后,转身,奔回来,狠狠地吻她。这个吻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可这亲密和11集时孟烦了在那小院里想象中的如此不同。这个吻,它不是来自于欲望,而是来自于爱意。
这一个瞬间,和山坡上的那一个瞬间一样,明明稍纵即逝,明明什么也承诺不了,什么也约定不下,可还是——直抵永恒。
第18集 厉兵秣马的厉
厉兵秣马:磨好兵器,喂饱马匹,准备战斗。可是,在这一集中,被龙文章摁到磨刀石上狠狠地推来搡去的不是兵器,而是人。不单是剧集里川军团的成员,而且包括目睹这个过程的我们。团剧是一部很奇特的电视剧,在这部戏里,有很多不合常理甚至是违背规律的地方,这个,在前面17集的评论中,我曾间或涉及。它有缺点,还有一些我也觉得不能忍受,不能理解的缺点,但是,和这些缺点水乳(一)交融的,是它的惊世才华——很多地方,这部戏本身就象是龙文章,一个接一个地打着我们的耳光,逼着我们正视黑暗现实,正视自身弱点,逼着我们看,逼着我们想。这是它最妖孽也最宝贵的地方。这些地方是和这部戏自身的那些弱点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也许,要重拍重剪,有些部分可以也应该做得更好。但是,如果仅仅是由电视台来操刀,或者干脆剪成个战斗版,那就是给孩子洗好澡以后,把脏水和孩子一起给倒掉的举动。说实话,我的确觉得有些地方有点儿拖,有些地方有点儿乱,有些地方不够好,但我更不明白剪成18集以后,到底还能剩下些什么。
自岳爷爷一样的虞啸卿摆脱关于他已殉国的谣言,天神一般出现于军队之前的时候,东岸混乱的局势得到了控制,加上怒江发威,将强渡日军冲得七零八落,宛若一江日本小煎饺,这一仗,大局已定。祭旗坡上,炮灰团正在隆隆炮声中就地挖单兵坑的时候,龙文章忽然发现了这一事实——他和他亲爱的炮灰们没有什么好干的了。这种一脚踏空的感觉令他简直是愤怒的。也正是这种愤怒表现令他要放日军过到东岸的举动变得有点动机不明,形同儿戏。在这件事上,让我们来冷静地研究一下。
呶,我们得承认,祭旗坡上,龙文章和炮灰团的一脚踏空是一个事实。他们卯足了劲,想要用象在南天门上一样的实际行动证明他们不是虞师座嘴里的破烂。这个证明的渴望是那么迫切,于龙文章来说,他刚刚拒绝了虞啸卿要他去主力团的好意,这种拒绝很得罪人,尤其是,虞师的心胸并不象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宽广。并且,他还将他补袜子出身的臭不要脸的行为发挥了一个淋漓尽致:要了这样要那样,甚至连虞啸卿的座驾连同司机都被他一并要来。这所有的一切,都得靠一次华彩的战场表现才能站稳脚——只要他打出了一场令人服气的漂亮仗,得罪将不成其为得罪,无耻也会变得合理。可是,从祭旗坡上俯瞰那一江日本小煎饺的时候,龙文章发现,他的得罪和无耻索要将就此定格,没有给他改写的余地了。呵,无力回天,说的就是这个吧?所以,他有那一连串被不辣质疑:“这样好吗?”的表现。
当发现悬崖之下有日军的时候,龙文章的表现竟然是狂喜。显然,包括迷龙在内的炮灰团所有成员都狂喜。虽然和预期的恶战漂亮仗有距离,但好歹还有鬼子可以打。当然,这么一小撮日军,这么没有悬念的战斗,已经同战功和漂亮没有关系了,纯粹是一种宣泄。所以,那帮趴在崖顶用钢盔、树枝等等东西去勾引崖底日军的玩意儿,嬉笑怒骂,宛若过节。是这个时候开始的吧?是这个时候,那个要命的厉兵秣马的计划就在龙文章心里成形——他的这十几个打过仗的老兵轻轻松松就可以收拾了底下的日军。甚至不需要下去,如他所说,弄一汽油桶,加上炸药、碎玻璃等等往下一扔,也可以搞掉多数。他没有这么干,他甚至没有采纳迷龙要上滩头去堵住日军,以免他们钻林子的建议。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已经决定——磨刀。拿这一小股不成气候的日军为磨刀石,磨砺他的团,磨砺他身后的这支包括虞师在内的中国军队,磨砺禅达人,磨砺他自己。
这个想法很疯狂。是的,几十个日军和东岸驻防的大军相对,力量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上,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是,龙文章心里清清楚楚,狗急跳墙的日军,哪怕是分散了的,一个一个的日本兵,进了禅达会带来什么。他们绝不会找个地方安静地死去,或者干脆隐居,而是一定会有杀戮,会有鲜血。东岸的人,一定会有死的。龙文章不但清楚这个,而且要的就是这个。他要的,正是有人被杀,要用那些被杀的人的鲜血和生命唤起贪图安逸的人们的警醒。他要的,正是人们夜夜不能眠。所以,虞啸卿惊讶到几乎是惊骇地瞪着他,骂他是“草菅人命。”是的,龙文章说得对,被这不成气候地日军杀掉的人绝没有这一天牺牲在炮火中的人那么多,一定只是零星而非大规模的。但是,在我们的价值观中,人命就是人命,有意将杀人恶魔纵入地方,不但是清醒而且是乐见其成地看着人死,这,的的确确惊世骇俗。
同时,龙文章的疯狂还在于他置自身的立场和处境于不顾。我们前面说过,他和他的团都急需一场漂亮的胜利来证明自己,来洗刷破烂和无耻的形象,来抵消他对虞啸卿的得罪。可是,他的这种惊世骇俗的厉兵秣马完全走到了上面所有要求的反面:他的一个团对付不了几十个犹如困兽的日军,坐实无用和破烂形象。他这个团长当然也得担上指挥不力的指责。而更要命的是,他还向虞啸卿坦白他的想法——他是故意的,故意纵敌深入。他以为虞啸卿会明白,或者说,他企图让虞啸卿明白,他企图让虞啸卿赞同并且支持他的疯狂想法。在这里,我不知道虞啸卿明白了没有,但我知道,即使虞啸卿明白,他也不能赞成龙文章的做法。那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全歼敌军”的彩头,而是在于,龙文章的这种干法已经超越了大多数人的道德底线。这种疯狂,即使被事实证明是对的,也是危险的。它的危险在于两点:首先,它是否会被滥用。其次,它是否会成为一个借口。因为在这里,有一个问题:是否可以拿少数人的生命去换取大多数人的生存。从等价交换或者说数学的角度来说,它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放到伦理学和社会学的层面去看,它极之危险。纵观历史,在这一旗号下被牺牲的,被有价值无价值牺牲的,太多太多。以它之名,可以进行最黑暗的事。所以,深究之下,你会发现,虽然死啦死啦苦口婆心,甚至是舌绽莲花,他的这种做法都不能也不应该被推广,即使是战争年代。它就象是高空钢丝,对度的把握和控制力的要求非常非常高,走得过去的人很美很强大,要是功力不够悟性不高的人争先恐后不知好歹地这么玩上一把,这个人间就乱套了——而,大多数人,尤其是手中有一定权力的人,都会对自己的智商估价过高。
所以,对龙文章这一疯狂的厉兵秣马的厉要辩证地看待。对虞啸卿的暴跳如雷也应该不仅仅理解为“全歼”。同时,我们应该再复习一下庭审那一场,研究一下龙文章这个人物的背景色。他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他从鸦(一)片团那滩烂泥里混出来,他走过了破碎中国的大半河山。对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他有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刻骨心痛。提到这个,顺便说说最近我去看的电影《南京!南京!》这部影片中有一个镜头:成百上千的难民在一座建筑里被数名日军发现,他们沉默地,缓缓地举起了他们的双手。这其中还有中国兵,举起了他们的枪;还有小孩子,看周围的人都举手,也缓缓地举起了稚嫩的手。当那森林一样的手在大荧幕上升起的时候,我在影院无声地哭到抽搐。是真的抽搐——在椅子上抖作一团。这一个场面背后的东西,太深沉太刻骨太痛。痛到目睹都是一件惨事。我想,龙文章的背景色里,不止一次有这类似的东西,虽然他没有空来哭到抽搐。一次又一次的溃败,一次又一次地幻想,群体的可笑幻想——关于生存和和平和幻想,关于苟且偷生的幻想,关于得过且过的幻想,关于,安逸的幻想。龙文章彻头彻尾地清楚,当外族入侵,安逸,绝无可能。“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一夕安寝!这一夕安寝无异于毒品。死啦死啦清楚地看到了我们民族的劣根性,其实,不仅仅是我们这个民族,应该还是人性共通的趋利避害自欺欺人的劣根性。
梁凤仪的小说《世纪末童话》里有这么一段:“痛恨一个职员,不是把他开除了事,让他有机会到外面去闯,闯出一个名堂来,那无异于是自甩几个嘴巴了。最好的 、最安全的掣肘方法就是用一些他在别处找不到的受雇条件缚住他,阴干他的才华和志气,蹉跎他的黄金岁月,消灭他在市场内的叫座力,然后,看着他非依附自己的权势不能生存时,再任意虐待他不迟。”
这一段,当真是字字珠玑,看得人脊梁发寒。而这其中最画龙点睛的,我个人认为是“阴干”两个字。阴干他的才华,阴干他的志气。而安逸这个毒品就是这么摧毁人的。压力、困境甚至绝境对人的摧毁效果都不如这个。无数无数人,包括我们这个和平年代,我们这些生活得无比幸福的人都是这样。在安逸中逐渐消磨斗志,逐渐老去,逐渐沦为自己都不知道算什么的东西。然后,被命运凌迟——你只能被它拖着走,全无反抗的可能。
所以,我在这一集的开篇就说,被龙文章摁在磨刀石上推来搡去的,不只是炮灰团,还包括我们。当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但凡有点悟性和自觉的人都会背上渗出一阵冷汗:自己和十年前,五年前的那个人是否已经不同?自己是不是随时有再战江湖的勇气?自己……如果命运这时忽然给我们一个滔天巨浪,自己是不是有重新浮上来的力气?大多数人会问得心里有点发虚吧。反正,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当我听到龙文章说:“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的时候,我仿佛被狠狠地给了一个耳光。至今脸上还热辣辣的。
回到剧情,回到残酷的情境设定中:事实证明,死啦死啦这一疯狂的厉兵秣马在短期以内收到了惊人的效果。他那一团人,一团大多数只会挖洞的土拨鼠们,由擅长耕地的农民大哥转变成了勉强可以保命的士兵。虽然不象孟瘸子等人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但是反应力、敏捷度甚至关于危险的直觉都呈几何数增长。而禅达的安逸迷梦也被惊醒,组织了民防,整座城变成了一个大军营。这些不是没有付出代价,有人被杀,有居民全家被杀。血和死亡如此直接地呈现于人们面前,每个人都警醒如同那个拉屎都带着枪的新兵。或许,这就是人们说的,人群被唤醒,民族被唤醒。虽然,方式如此残酷。
而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是你我,看到这一段的你我,冷汗涔涔而下的你我,也被唤醒。这样的一次唤醒也许持续时间不会太长,但至少也可令我们离老且颓远了三五年。也就是说,我们仅仅因为看一部戏就赢得了三五年的心理青春,呵,这个世界,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交易了。在本集评说的最后,让我们为这个干一杯。
一次又一次的溃败,一次又一次地幻想,群体的可笑幻想——关于生存和和平和幻想,关于苟且偷生的幻想,关于得过且过的幻想,关于,安逸的幻想。龙文章彻头彻尾地清楚,当外族入侵,安逸,绝无可能。
哭三弟恒
――三十年空战阵亡
林徽因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碾动,
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
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却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理想
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那样慢,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第19集 蔷薇花开处处,恰似故乡路
这句话是日本诗人与谢芜村的俳句。这一集,怒江那个晚上的明月和水光让我想起这个。是的,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晚上,是那个炮灰们趴在一旁听那个穷途末路的日军唱歌唱到流尽自己鲜血的晚上。那夜的月光清澈却又迷离,无数温柔的光斑洒在潋滟的水波上,如梦如幻。但是我想,完整看过这部戏的人没有人能忘却这个情节。那个日本兵应该还很年轻吧,当他在这异国土地唱起那思念故乡的歌的时候,那个画面拍得真美,美得让人几乎忘却这是一场残酷的侵略战争。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一节,但,绝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美感,而是因为它的冷酷。
是的,冷酷。曾经,我们的文艺作品有左的倾向,抹杀一切人性。或者说,所有个体和个体的情感全都让位于所谓群体以及群体的目标。而近年来的风潮是文艺作品全都跑去讨论人性,或者说试图讨论人性。无论是什么人物,都试图展现他的两个面。这种努力,我的感觉,比左的那个好。但是有时候有一些作品在这方面走得有些远,让人觉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19集中的这一段,避免了前述两者的弊病。
那个无名的日本士兵在江边唱歌的这一节,让我们看到这个被中国人称作“鬼子”的生物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他的情感,他有他的思念,他有他的绝望和忧伤。那一支歌或者说那一夜的歌唱让我们看到他除了一个鬼子以外的另一面,属于人的另一面。属于某个人的儿子某些人的故友一面。他死了,穷途末路,在滔滔怒江边,在对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的了望中死去。流尽了他身上最后一滴鲜血,那血也是红色的液体,仿佛开了一地的鲜艳蔷薇。蔷薇花开处处,恰似故乡路。那一夜,炮灰团成员们趴在江边,在歌声中安静下来,等他唱完,等到他死去。这个场景,美得凄厉,美得极之冷酷,没有一丝温度——严格地说,比冷酷还要冷。这种叙述,比文艺理论中说的零度还要低。因为,它给我们看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是的,这个日本兵是一个人,就他这个个体来说,对这场战争不一定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他不是一个天生的恶魔。但是,他作为人的那一个存在,作为有着丰富情感体验的那一个存在已经让位于他作为侵略者,作为杀戮工具的士兵的存在。
以往文艺作品中,战争中的双方,尤其是敌方往往被妖魔化。这种手法简单粗糙。现在某些作品,战争中的双方,尤其是敌方往往被温情化。这种手法搞不好让人浑身不自在。而这一节给我们看的,这个忧伤绝望的日本兵,这个处在生命最后一程的日本兵,他是人。但是,战争就是这样,清楚地知道他是人,还是一个你死我活的结果。这个东西,比前面说的两种情况都更冷酷,更接近于战争的真相——战争这个东西本身是反人性的。无论参战双方的个体是妖魔还是温情,更多地接近人性还是兽性,基于他们这个交战双方的立场,都只能是一个你死我活的结果。在战争中,个体的温情和人性永远无法改变战争本身反人性的本质。所以,我极喜欢这一场。它被处理得那么好,美,但是尖锐残酷,寒冷彻骨。
接下来的那个早上,土拨鼠们干了一件出乎孟烦了意料的事,他们掩埋了那三个日本兵的尸体,还给插上青枝绿叶的树枝。这个情节很短,但是也很棒。那个唱歌的日本兵的尸体被拖拉着出了河滩,上了大路,再被埋了起来。孟烦了和龙文章在那里看着,龙文章说:“经过了炼狱的事,还知道把日本兵埋了,下次就见到人就敢杀了。”这句话,太好。它让我们明白,土拨鼠们掩埋日军尸体并不是出于一种几乎没有是非标准的莫名其妙的善良,而是一种勇气,从残酷事实中得来的一种勇气。这种对于生命或者说对于死者的尊重和同情不同于完全混沌未开的人的本能,它已经接近于领悟和智慧。
在这里,顺便说一下孟烦了的旁白。开始几集播出的时候,关于孟烦了的旁白,我看到网络上诟病不少,都说他那声音太平板,如同白水。一集一集地播下来,这种诟病似乎越来越少,大概有些观众已经发现,这种没有感情(一)色彩的叙述也不错。而在我看来,这种方式不是不错,而是相当不错。因为这部戏实际上是一部冷静到冷酷的戏。它的豪情激(一)情热情甚至是热血沸腾深究下去都是冰冷的。可冷到极致之后却不是黑暗和绝望,在冰冷火焰的燃烧下,我们可以获得希望和力量,然后觉出温暖。这种温暖比廉价的温情有力多了。这样一部戏,一定得是不动声色的叙述才相得益彰。也许有人觉得有点出戏,可恰恰是这种有点出戏有点神游的感觉给我们留下了思考的余地。它空灵。也许这样说还有点抽象,做个对比吧——大家回忆一下奥运开幕式那高亢得让人恨不得牺牲音乐将电视机关成静音的解说词就明白了。
第20集 蝴蝶儿飞去,贪一点爱
蝴蝶儿飞去
心亦不在
凄清长夜谁来
拭泪满腮
是贪点儿依赖
贪一点儿爱
旧缘该了难了
换满心哀
怎受的住
这头猜 那边怪
人言汇成愁海
辛酸难捱
天给的苦
给的灾 都不怪
千不该 万不该
芳华怕孤单
林花儿谢了
连心也埋
他日春燕归来
身何在
天给的苦
给的灾 都不怪
千不该 万不该
芳华怕孤单
蝴蝶儿飞去
心亦不在
凄清长夜谁来
拭泪满腮
林花儿谢了
连心也埋
他日春燕归来
身何在
坦白地说,一直以来我都不太喜欢阿译喜欢的这支歌,我觉得它太娘了,那般百转千回的旋律只适合深闺怨妇,而深闺怨妇是我最不待见的一个物种。可是,在这一集中,孟烦了握着硕大的留声机铜喇叭,一瘸一拐地在迷龙家的小楼上走来走去,漫不经心甚至是有意搞怪地唱出这支歌时,它竟然击中了我。“蝴蝶儿飞去,贪一点爱。”那一天是迷龙搬新家的日子,雕花的窗户将阳光分割成一个又一个形状各异的小块,炮灰团的成员们在这样的窗户下这样的阳光中啧啧赞叹,心事复杂。
这帮人,一个个的家都在千里万里之外,除了彼此,一无所有。在这样烽火连天朝不保夕的岁月里,家的温暖已经成了一个想头和一个符号,任谁都觉着要把想头和符号变成现实无异于水中捞月——你看到那一轮皓月仿佛触手可及伸手可掬,但一切终归虚幻。谁知道迷龙这只猴子竟然突破常规,人家搞了一只盆,装了水,愣是把月亮端起来开步跑。他们都说迷大爷的家是口水粘的,谁知道人家粘着粘着就粘得比横澜山的阵地还坚实了。这样一个过程,他们一路同行一路旁观甚至是一路参与。到得此时,在这真的伸手就可以摸到的幸福中,这帮炮灰的心情当真复杂,这里面,当然有艳羡甚至是妒嫉,可也有与有荣焉的骄傲和开怀。一直以来,他们这帮人都是一个整体,整体中的一个个体愣生生地把看上去怎么也不可能的东西变成了现实,所有的人都仿佛活生生地看着奇迹上演,真真正正与有荣焉。某个瞬间,他们甚至会真的觉得迷大爷的家就是自己的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真的。这幢漂亮幽静的小楼,是炮灰团共同的一个家。然,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这家和这家上附丽的爱和温暖又是无法分享的。当他们看着那张禅达最大的红木大床的时候,这种无法分享只能艳羡的感觉如此清晰和残酷地浮了上来。
那张床是那对神仙眷侣的天堂,每个人对着这张拆了装装了拆,这张被迷龙恬不知耻地叫嚣着“我有大用”的床,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象这张床上将会有着怎样的旖旎风光。这是这帮人,这帮血气方刚的正常男性的正常反应。这样的对于幸福的需求,在枪林弹雨生死存亡时微不足道,几乎忘却,可一旦没有性命之忧,肚子又被芭蕉根填满,暂时不太饿的时候,它变得如此强烈,强烈到在这阳光下刷拉拉地疯长,简直要无法控制无法压抑了。这里面,孟烦了的日子最不好过,因为其他炮灰们的想象中只有“女人”这个概念,模糊,不真切,战胜起来也就相对容易一些。而孟瘸子手里握着小醉那只仿佛还带着体温的银手镯,他的想象因了这一个具体对象的存在,那般鲜活生动呼之欲出。这样具体有所指的想象其实已经不能称之为“想象”了,它应该叫做思念和渴望。这样的思念和渴望暴露于因为群居生活而彼此了若指掌的炮灰们的眼皮底下,十分十分尴尬。可更尴尬的是,他连掩饰都办不到了,他说:“这么大一排阳光,要进多少窗户啊……”话说到此,颓然住口。那颗心和那颗心中之热望已经令其乱了章法。呵,多么要命。
然而,还不止于此。迷大爷那张大床,吹皱的一池春水并不仅仅停留在生理欲望上。我们了解二战历史,从日本兵那里知道了有慰安妇这个群体的存在。她们解决的是日军的生理需求。一个充满着雄性荷尔蒙的群体,生理需求长久得不到满足会滋生诸如躁动暴力等无数问题。这个,不用我在这里分析。从《南京!南京!》以及可考的信史中我们得到的信息是一个士兵被分配到的发泄时间非常短暂,不过十几分钟甚至更短。这样一个过程,完全是动物性的。它只能带来生理的平衡,调节荷尔蒙分泌。《南京!南京!》中的角川之所以会对百合子有不一样的感情,那是因为百合子以一个成熟女人的耐心和温情帮他进行了成人礼。此乃特例,不作讨论。总的说来,慰安妇的存在几乎是动物性的,甚至比动物更低级——话说动物还有一个求偶的互相取悦对方的过程。可是,炮灰团的成员面对着那张红木大床时,不是动物,是人。因为,迷大爷这个楷模提供的是人正常生活的蓝本——不止有欲,还有比欲望高一层级的爱。爱除了本能的性吸引以外,还有交流、沟通、依赖、信任和随之而来的安全感。这是人区别于动物之所在,是长期伴侣区别于露水姻缘之所在,是构建人类心理和稳定的社会秩序之所在。因为有爱的存在,我们活得更象一个人。这样的生活,在斯时斯地斯人身上,完全是奢望,是贪恋,是——越想越心痛的一种绝望。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迷楷模由于上苍眷顾展现给炮灰们看的神迹是残忍的。残忍到如同不带麻醉的活体解剖。
所以,当孟瘸子高高兴兴地唱着“蝴蝶儿飞去,贪一点爱”时,我的那颗心,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用小火煎熬,煎得两面金黄。可,就这,还不是本集的全部。
发饷以后,老炮灰们纷纷下山,留下瘸子和一群新炮灰。这是瘸子自己的选择,他说他想一个人呆会儿,他心里说他可以一个人在孤峰上老死。可是,很快他发现他高估了自己。他发现在过去的这些谈不上多么幸福的日子里,这些他并不喜欢的群居生活中,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所有的情境,都被分担,都被陪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样一种并非刻意为之的分担与陪伴平时不觉得,此刻因了骤然抽离而如此清晰。新炮灰们不明白对面的杀手不是他们看到的被追得跟兔子一样的可怜虫,新炮灰们不明白子弹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新炮灰们不明白这战争到底是什么,新炮灰们跟孟瘸子身处的也就并非同一个世界。在这里,让我们暂时从从小到大被灌输的唯物主义哲学观关于世界是客观的这个定论中脱离一下,我们回想我们的生命构成,我们曾经经历的正在经历的和将要经历的才是我们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主观的,没有两个完全一样完全重迭。构成我们世界的,是那些人,那些事。如果一个重要的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我们会发现,有些记忆,有些只因这个人才存在的记忆就此没有了回应,没有了对答,也会慢慢地,永远消失。也就是说,在我们的生命中,如果有一个或者几个非常重要的人死去,我们的一个部分实际上也随之死去。所以,生者对于逝者的哀悼不完全是出于对死的畏惧,我们还在哀悼我们自己。
那一天,孟烦了在平静的孤单中惊觉了这个事实,他发现他是一个人,他发现如果离开了这群老炮灰,他将宛若死去一部分一般地孤单寂寞——而这情节并非闲笔,它是一个含蓄的铺垫。因为我们得把这个情节放到整个剧情中间来考量。孟烦了此刻已经收到了那封要命的家书,他很可能已经开始酝酿要为了父母而从现有的生活中连根拔起——他要作一个逃兵,他要去西岸。此刻,是一个演习。演习一下离开这帮人的感觉。这演习多么让人难受啊,难受到重见阿译的时候他如见亲人。可是,就算是这样难受,就算是已经清楚了将来的离别会比这个演习难受上千倍万倍,他还是必须得那么做。这,象不象小人鱼?用尾巴换来一双人腿的小人鱼,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两面锋利的刀刃上。可就算是这样,还是得去换。
我们知道,一棵树或者说一根树枝得先把枝枝蔓蔓搞掉才能变成一条棍子,使起来才会顺手,才能更有效地打击敌人。因为牵挂越多,阻力越大。可是,蝴蝶儿飞去,贪一点爱。这帮已经被战争变成棍子的老炮灰们,只要温度和湿度稍微对路,往土里面一插,那关于一棵树的前世回忆就蜂拥而至,然后一簇又一簇的新芽拼了命一般往外拱,这些叶芽绽放于那被扒光了皮的白骨一般的木茬上,触目惊心,痛到颤抖,痛到疯狂——不,是在疯狂的临界点上,真疯了倒也罢了。而象孟烦了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丧失神智的,是痛到抖成一团还要保持清醒,还要笑着说:“小太爷患了疟疾,打个摆子——疟疾,那个叫玄烨的主儿也得过……”
第21集 光荣与梦想
第21集,似乎很容易收获单纯的观剧快感:怒江两岸,一群百无聊赖远离故土的人们,从骂阵渐次演变为拉歌再演变为中日文艺汇演。这个情节让人想起电影《战场上的圣诞节》,影片描述,一战期间的一个圣诞夜,在英、法、德交战的某个战场上,因一首平安夜,导致交战三国暂时弭平对立关系,共度圣诞夜、一齐礼拜。老实说,那个片子很多地方不咋地,但是据说是改编于真实的历史——1914年圣诞节期间,一战西线战场上的离奇“休战”事件:当时,英军和德军士兵突然停止互相开枪,离开自己的壕沟,互相握手、交换圣诞礼物和亲笔签名,甚至踢起了足球。这个不知道到底是故事还是史实的情节,我不止在一处看到过。年少的时候,我为之泪湿,激动地发现,不管立场如何,枪口对向哪一方,所有的士兵都是人。后来年岁渐长,开始怀疑,我觉着有诸多可疑之处。到它拍成了电影,我索性象接受一个梦、一个愿望或者说是祝福一样地接受了它。
在团剧的第21集,当西岸日军开始又跳又唱起来的时候,我快活地笑着,再一次打算用上述心态享受这一段。是的,享受,享受这战场上短暂的宁静与心照不宣的和平。享受对岸的音乐和舞蹈,享受炮灰团和主力团用旗语统一行动,玩得很认真,认真得很high的过程。甚至享受那将老炮灰们唱得泪流满面的“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是啊,你看到了吗?阿译几乎在歌声中哽咽,而孟瘸子已经哭得泣不成声。那支气壮山河的军歌,对于他们来说,不一样。在那歌声中,他们将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们是代一千个人一起重唱,想起他们的灵魂不再是他们自己的——它熔铸了那所有死去的人的热血和渴望。但这个时候意识到这一点却不是伤身伤心的悲哀,而是豪情万丈的悲壮。那一腔豪气,那将个人的声音融入到一个大群体的声音的归宿感尊严感将悲哀和伤痛涤荡,如同雨后的晴空,水洗一般通透,而不是憋着,压着,克制着,绞碎心肝的纠结。所以,这一段就算是镜头闪过老炮灰们那泪湿的眼和脸,于我们,于他们,都是享受——热血似狂潮。
这 一段美得动人心魄,并且,相当精致。在第一遍中,我被那种强烈的气场感染,只觉得心越跳越快,血管里的血液正以可以感知的速度升温。当时脑子里突然涌出四个字:军歌嘹亮。然后,就为这四个字笑泪满唇,在电脑屏幕前握紧了拳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很浓很浓的情绪跟着他们一起唱。然,在看到第二遍的时候,我注意到很多细节。这一段似乎是群像和气氛的展现,但是,对人物个性的勾勒竟然也是精笔描画。何书光,在蓝天下赤着上身,指挥他的兄弟们将这一支歌唱得气壮山河。阳光从他背后射来,镜头从他脚下给出仰角,这种情境之下,他仿佛天神,是力与美,光荣与梦想的化身。我们可以将他同那个自始至终连名字都没有给出的小蚂蚁的光荣与梦想作一个比较。当小蚂蚁出现在战壕,笑得没心没肺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龙文章一脸的官司。当小蚂蚁热情激昂地就在战壕里,对着一帮刚刚放下锄头拿起枪的新炮灰们大声朗诵“我们要在暗夜里树立火炬”的时候,我的表情跟孟瘸子和兽医说话的时候那又乐不可支的神情一模一样,那是一种巨大荒谬带来的喜剧感。真的,这太荒谬了,这只搬运工厂搬运学校的无数蚂蚁中混得很差的一只,他的热情、理想、热血全都单纯到天真,还是一种危险的天真。他揣着他理想的琉璃瓦来到这群人中间,被这正在进行联欢的战场激动,大声朗诵,呵,太具荒谬效果了。可是,当他把一大段在场大多数人都听不懂的自由诗朗诵完毕,当他说起他的老师关于英雄与最后的英雄的事情时,当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还鞠躬说“谢谢”的时候,我又想哭。呵……原来真是那样,真正的悲剧都是可笑的,真正的喜剧又都是可悲的。小蚂蚁以一种纯粹的象牙塔中得出来的关于战争关于民族关于生存的思考,这种思考和思想在千疮百孔的现实面前如此格格不入。可是,偏偏他还真诚而谦卑。他的真诚和谦卑完全发自内心,和他那纯洁的理想一样,简单清澈。而无论是这样的理想还是这样的简单在现实面前是行不通的。于是,你看着这个真诚的人热情万丈地干着如此不着调的事,你会想笑又想哭。对比小蚂蚁和何书光这两个地道的理想主义者,我们会发现他们如此不同。而细想这种不同,又会勾得你想哭——斯时斯地的中国,有那么多看上去如此不同的人,在为了他们的理想,为了民族和国家的未来竭尽全力
顺便在这里再说一句,不管我们是否喜欢何书光,何书光都是一个地道的理想主义者,是真诚的。这点毋庸置疑。而他的可恶和可怕之处也全都来自于他的理想主义者本质——就象前不久我的老师说,王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想百姓生活得好啊,百姓没有钱用就多发钱哪,结果五铢钱如今变成收藏界最不值钱的一种东东:尽管它年代久远,却太滥太多。理想主义者,有时也可以相当的祸国殃民。
我个人觉得小蚂蚁和何书光的相同之处在于对理想的真诚和追逐的执着,不同之处在于蚂蚁同学有一颗谦卑的心。因其谦卑,他没有何同学的傲气;因其谦卑,他可以更开放地接受更多的事;因其谦卑,他可以在前路上逐渐修正其脱离实际的那一面;因其谦卑,他犯了错很容易认错也很容易改;因其谦卑,他那琉璃瓦一样的理想完全有变成钻石的可能;因其谦卑,他的世界不会那么容易坍塌——如果他不那么早就死掉的话。另外,小蚂蚁比何书光爱思考,何同学虽然也是学生兵,但他并不长于思考和自省。他不只是思想单纯,他——还思想贫瘠。
何书光和小蚂蚁在这一场中的对比是隐形的,孟瘸子的心事铺垫在这一场中同样是隐形的。在军歌嘹亮那一段里,给瘸子的镜头不多,甚至是一闪而过,但他的那张脸上写着的却是不同于以往的深刻忧伤。他哭得差点唱不了歌的那张脸大概只有几秒钟的镜头——但当我们看到第二遍的时候,在这个地方会被那几秒钟忽然抓住——孟烦了知道,他即将离开这个集体,即将再也没有唱起这支歌的资格,即将告别所有的光荣与梦想。他,为了他西岸的父母,不得不做逃兵。
这一集,看到现在都很好,很好,有场面的展现,有细节的勾勒,有人物个性和情绪的铺垫与渲染,似乎已经好得不能再好。可是,可是啊,就象我们听歌者的天籁之音,在那极高的高处,我们已经须得仰头才见,谁知几个转折以后,它竟然又往高处再去,没入云端。呵,这如许多如许好的前半部分竟然全是一个铺垫——它居然还有更好更高的在等着我们。那是龙文章那一炮,那几乎是儿戏,几乎搞得天怒人怨的一炮——他打破了战场联欢的默契,朝毫无防备的西岸发射了一枚炮弹。那枚炮弹夺走了一群载歌载舞的日本兵的生命,那些日本兵,从双筒望远镜里望出去,只是小小影子,但我们却几乎对其产生了感情。尤其是那个赤着身体,被人们簇拥在中间的一位。我甚至想,这个多才多艺的,一定和迷大爷气质相近。那枚炮弹摧毁了这短暂和平和默契,摧毁了关于人性的幻觉。因为,战争本身就反人性。此地,容不下幻想,容不下任何一丝懈怠,甚至,容不下任何一点点温情。
这个认知,是本集最好最好的部分。看到此地,我那所有关于享受本集享受过程的预期全都落了空,心仿佛在最不设防的时候,被狠狠地刺了一刀。这种残酷得承载不起的真相,这种让人哭都哭不出来的感觉,上一次体会到,是在看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光荣与梦想》中。那一个故事设定在未来的某一天,国际社会终于达成共识,用竞技体育代替残酷战争:根据奥运会的奖牌数来分配领土和领土控制权。据分析,竞技体育可以最大程度地反映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人们企图用这个来代替会死很多很多人的战争。于是,某个小国,某个人民挣扎在生存边缘,失落体育很多年的小国的一个马拉松选手,哑女辛妮,为了她的祖国,为了她的光荣与梦想,在那场特殊奥运会上,一直一直奔跑——最终力竭而死。然——这个名叫“和平视窗”的计划却并没有制止战争,当多国部队按协议接管该国首都时,遭到了来自于民间的全力抵抗。所有人都知道等待他们的必将是惨败,所有人却都拿起了武器,他们象辛妮一样,准备燃尽自己。这就是民族的生存,容不下童话;这就是战争,无可替代,无从避免;这就是残酷却让人充满力量的真相——就如同这部戏。给我们看尽黑暗,在黑暗中泪流满面,在泪流满面中悍不畏死,一路向前。     光荣与梦想,这个标题和这个故事,一起送给炮灰团的成员们,他们军容不整,他们总在贫嘴,他们既不高大也不英俊……呵,没有一束光从他们背后射来,使其成为天神一般激荡人心的存在,可是,可是啊,他们却随时随地准备跑到力竭而死,随时随地准备燃尽自己。
第22集 有桥之前
“对江有个和顺镇,那是滇西人几百年前迁过去盖的。先有的和顺镇,后来才有的禅达到和顺的桥,桥还被你们炸了。我想问你,那时候没桥他们怎么过的河?没桥怎么建的和顺?……后来有了桥,大家都图舒服,原来的法子就给忘了。”那天上午,小蚂蚁心平气和地对专程来道歉(掐架?或者企图掐架?)的龙文章和孟烦了说。那天上午,这三个人说了很多很多话,那些话最最后的结果是招得真心实意觉得过意不去——上次用拳头招呼得蚂蚁鼻青脸肿——的龙文章终于再次过意不去,又打了他。显然,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他发现完全没有办法说服小蚂蚁而小蚂蚁还企图说服他,最后不得不无奈地诉诸暴力。那一场谈话有很多句子都堪称经典,值得一再回味。可是,对我来说,振聋发聩的第一个点是在这里——没桥的时候,人们怎么过的河?
这句话宛若当头一棒敲得我眼冒金星——因为前不久我刚跟先生起过一次争执:这厮竟然没同我商量就买了个手排档的车,而且,刚拿到驾照不久的他,根本不敢开着这玩意儿上路。而我的发小,一个从高中时代就被我们下结论为小脑不发达的家伙,学了两个月就已经开着她的自排档满世界转了。我觉着我先生这种找不出合理解释的行为还将害苦我——我很担心自己步他后尘,就算拿到驾照也不敢开着那个有离合器的东西上路。我对我先生冷嘲热讽数次,尤其是当我看到他在小区里笨拙地倒车的时候,简直从心里到脸上都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容。然,看到第22集这一段的时候,我觉着小蚂蚁似乎在问我:“这个世界上没有自排档的时候,人们怎么开的车?一样开车,只不过后来有了自排档,大家图舒服,就觉得手排档是了不得的事了。”
呀,这样因为有了更简便更舒服的法子就忘记来时路的事例在现在这个社会可不止这一桩,我们的很多功能和本领渐渐退化,退化到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小蚂蚁说他竟然要读书才知道,我们曾经是那么的“无畏、开阔、包容世界,不拘一格。我们的祖先没有榜样,可走了整整五千年!”所以,他背着他的书,迈着可笑的外八字步伐,一步一步地向西而去,他要过江,要从那水流最急,现今看来十分吓人,据说曾经是路的地方走过去。龙文章和孟烦了看着他的背影,五味杂陈。他们知道,小蚂蚁的确是过于天真了些,但这个天真的人的某些话直抵事实真相:“都是沉疴绝症,都是衰老和不信。”呵,衰老和不信,这一句,说得可真太好了。因为衰老,不再年轻,自以为看透甚至是看破这世间的一切,自以为这种看透和看破是成熟和智慧的表现,自以为可以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看着年轻人的梦想和他们认为的坚持和奇迹,然后如我一般,幸灾乐祸地等着他们碰壁,等着一个机会,作痛心疾首状说一句:“看吧,当初我早说过吧……”这就是衰老和不信。小蚂蚁认为,不仅仅是龙文章和孟烦了,而是整个中国都患上了这种沉疴绝症。他企图直面这个问题,他企图追问这个问题,他企图解决这个问题,他企图——错了就要改,改出一个少年中国来。
呵,少年中国。上个世纪初的少年中国梦。这样一个梦想令多少人热血似狂潮。可是,梁启超同学的《少年中国说》固然在鼓舞士气方面,在开创报章体文体方面起了巨大作用,细读下来,却论据不足,多为主观愿望而非客观事实。那时候,我们的中国,有着五千年灿烂文明不假,但却渐渐衰老。对盛唐气象,大汉风云的追忆几乎要变成一种集体意淫。我曾经听一位师友说起,我们的民族早在数千年前就建立了完善的封建制度,这种制度的完美程度超过西方远矣,甚至在他们还是奴隶社会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先进的中央集权。可是,问题和矛盾也就在这里:一种制度越完备,对颠覆制度的因素的压制就越强烈,不然也不足以称之为完备了。可是,世上任何东西都是有一个从新到旧,渐趋衰老的过程,越是完备的制度,落后和衰老起来就拖得越久,那个过程就越是要命。中国完善得近乎完美的封建制度,不止是一种物质体制,而是早就渗入到思想领域,这种渗入如此深,如此广,如此久,以致于已经渐渐变为我们民族性的一部分。这个民族性,才是小蚂蚁觉得的真正的问题——赶跑了日本鬼子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是的,我们必须痛苦而清醒地意识到这个。这问题不是康有为梁启超搞君主立宪可以解决的,不是孙中山的辛亥革命可以解决的,甚至不是1949可以解决的,也不是用1966——1976那极端的方法可以解决的,它甚至也不是小蚂蚁认为的那些“告诉我什么是真的年轻”的书可以解决的。它同我们文化的精华纠结在一起,同那些令我们骄傲的东西纠结在一起,同我们一代又一代思想传承纠结在一起,同我们每个人日常生活的一切纠结在一起——要解决它,必须直面,必须冷静清醒地直面、追问、永不停歇地自省,思考,一次又一次地痛苦,一次又一次地堵,然后又想法不堵,看到自己的弱点缺点和失误,再改。一个个的个体当如此,一个个的群体当如此,这个民族才会渐渐年轻。而这,其实已经是一种我设想出来的理想的很舒服状态的解决,它事实上只在理论上成立。真的改错,尤其是从民族性上的改错,一定是比这个痛苦甚至是残酷得多的——我们总得一次又一次地吃亏,吃大亏,狠狠地吃了亏才学得乖。其实,就算是这样,也还幸运,可怕的是有很多人和很多群体,是无论怎么吃亏也学不乖,至死不悟。
在这种强大的群体的力量面前,个人的努力是渺小的,是无法阻挡那群力的滔天巨浪滚滚洪流的。在这种洪流面前,个体,有清醒意识的个体采取一个什么姿势是决定我们存在本质的重要因素。其实,小蚂蚁、孟烦了、龙文章都看到了,那个上午在那里谈话的是三个清醒者。小蚂蚁用的姿势是对着这滚滚洪流大声疾呼,并且,用一种燃尽自己在所不惜的方式逆流而上,并且,他相信他的努力是有用的,无论这用处多么微小和渺茫,他觉得总是有用的。龙文章同样逆流而上,他与之战斗的其实,显然,比小蚂蚁战斗的要具体而强悍得多,那不但是具体的外敌入侵,具体的军事行动,具体的战争,具体的练兵,连虞啸卿和唐基都是具体的。甚至,炮灰团的所有成员,包括他自己,具体而微的弱点和对因对安逸的本能渴求而产生的懈怠。他使用的方法是实用主义的,什么有效用什么,而他的心灵却并非没有理想。这样一种状态是我最喜欢赞同的,我不一定做得到,但我可以看清,可以心向往之。孟烦了是另一种形式的清醒者,非常矛盾的一种——他清醒得很痛,且,悲观。这种悲观不只是对他自己这个个体的,而是对整个群体的,他看清了整个群体这裹挟一切很难逆转的滔天巨浪,他看到结局,他在内心深处存着对这群体的巨大深沉的爱而渴望有改变,却又悲哀地发现这渴望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他想放弃,可是,却又不能。他做不到。他是一边说泄气话却又一边冲在前头的那种。那个全团嘴最损的兵油子不过是个表,或者说是他保护自己的一个壳,内里,他柔软又刚强。可是,不管这柔软还是刚强,他都不愿意轻易给人看,甚至不愿意承认。这种心态很奇怪,但是,却很男人——内敛,克制,用一个虚张声势的坏的壳保护内里的丰富敏感和好。因为在他的经验中,这种丰富敏感和好在现实面前总是铩羽而归,鲜血淋漓。
在这里,顺便再说说小蚂蚁的天真,他说他不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某龙,他只是认为年轻人可以交换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句话很动人,当时我没出息地有点泪湿。但是,窃以为,其实,他的行为本身还是试图把他的想法强加给别人。他试图说服对方,对错很重要。是的,对错很重要,可是衡量的标准不只是一套。他说:“不过,你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喜欢的,除了钱和女人。”这话,应该不完全是针对对面这两个具体的国军军官,而是针对更广泛的国军群体——结合上一集里他和龙文章的对话,“安逸,死都不怕就要安逸。我没想到从一个国军兄弟的口里听到这个”。我们可以看出,国军在这个以在“暗夜里树立火炬”的学生心里是什么形象。
可是,真是这样吗?或者说,完全是这样吗?虽然价值观有所不同,但是整个国军群体就只是喜欢钱和女人吗?答案是否定的。历史上远征军的十万人,剧里的炮灰团和主力团,龙文章、孟烦了、迷龙、阿译还有虞啸卿、张立宪、何书光等等等等,只喜欢钱和女人吗?不是的。小蚂蚁如果看到迷大爷在禅达沿街诈唬他的整套家具和房子的时候,他会说什么?但是,迷大爷只是喜欢女人和钱吗?也不是的。小蚂蚁不会明白甚至没有去想过象迷大爷这样的人,背着李连胜就等于背着整个东北。我们对我们没有经历过的生活,没有深入过的群体,妄下结论是不对的。生活……远远比他背上背着的那些书复杂深刻多面得多。又,还记得小蚂蚁在战壕里演说的吗?“你们是真的英雄……”我相信,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也是真诚的,并且,包括他自己,都为这种真诚感动,可是,深究下来,他却又在心底看不起这些英雄——这人有一种思想上的优越感。这是很多热血青年固有的毛病。蚂蚁同学并不能免俗。当他真正接触到真的战争和战士们真的生活的时候,应该会有所改变。但这时的他,固然有可爱可敬的一面,的的确确还是不成熟的,不能就把这人看作一个伟大理想的化身。
但是,还是要谢谢他,谢谢他说出“衰老和不信”,谢谢他提醒我们没有桥之前人还是要过河的——今天,上海三十四五度的高温下,上午十一点,我在某十字路口的中央把教练车搞熄火,听到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喇叭声响成一片的时候,就拿这个励志来着。
第23集上 我是你爷们儿
情话,这年头,说真的,咱可真没少听。现实里的姑且存而不论,电影电视里那可真是啥品种都见过啦。君不见,这些年来韩剧这个玩意儿可真将各式各样的爱情阐发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啊,每一部新的韩剧出现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想,这一次他们要耍什么宝才能刺激观众的新鲜感呢?难得的是,哪怕最烂的韩剧,男女主角在情话这方面,都找得到突破和新意,别有动人心处。当然,无数部韩剧无数部网络小说看下来,那些情话渐渐失去了最初让人脸红心跳的魔力——见多了猪跑甚至猪跳舞,对猪肉都不太迷恋了。可是,团长这一集,或者说从22集下半集开始的这一长段,我居然还是在孟烦了那吼出来的情话里先泪落如雨,再唇角带笑,然后又泪落如雨。
是的,在孟烦了逃亡又被抓,示众到濒死的这一长段里,让我们先来看看爱情。其实,爱情,在那个时候可真是奢侈啊。不但奢侈,有时简直要几乎觉得是一种负担了。记得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有一段写白流苏和范柳原在香港沦陷时的酒店里的感觉:“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我看到这一段文字的时候,还相当年少,那也是个夏天吧,从我的窗口望出去,是一架子爬满阳台的喇叭花,那是一个绝早的清晨,我读着这段话,看着外面触手可及的一架子花,忽然就懂得了那种感觉——当完全没有办法挣扎于命运的时候,牵念越多,死得越象凌迟。这样一种懂得在我不过十三四岁的时候袭上心来,很难说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孟烦了从逃亡到示众的这一段,拍得不错,非常真实,演员为这个受了不少罪,情况看上去也确实比较惨。但由于这种惨是显于外的,并且几乎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细想之下,反而不象前面几集里,孟烦了将走未走,悄悄将心事纠结的那些隐形铺垫那么痛。到了这个时候,左右不过一死。是,死得惨了点儿,死之前受的罪多了些,也死得丢脸了些,可也就这样了。内心纵然有无数情绪翻滚,但身体忙于应对烈日、饥渴和悬于木架之上的真实的痛楚,相较前些日子的煎熬,其实说不定还好过一些了。可是,这样的心里好过的设想是建立在一个人静静等死,好吧,也许是在示众的情况下寂寞而死的基础之上的。而不是,死在情人的眼泪、担忧和心痛里。人,是种奇怪的动物,你看小孩子,一个人在的时候摔个跤,咿唔个三五声就爬起来了,有时候甚至连咿唔都省下。可要是有妈妈在身侧,那可不得了,哭声一定响彻云霄,半日方止,受伤的部位要被郑重地包扎起来,还要求附赠亲亲抱抱吹吹拍拍若干次——因为有人真心爱着,那条命和那具身体就显得矜贵起来,矜贵得自己都会疼自己更多一些。
当孟烦了被象腊肉一样地挂在架子上的时候,在烈日下一点点蒸干他的水分和神智的时候,根据他过往的经验和悲观的个性,大抵已经觉得自己这条贱命十足十地交待在这里了。后悔吗?我想不。难受吗?我想是的。反正他觉得他的父母在西岸多半也是一个死,挂着也就挂着,逗逗结巴和蚂蚁,思维在无法复述的意识流里漂移,心底应该多少有点踏实了,豁出去了,爱咋咋地的光棍气——可是,当小醉,那个笨蛋螃蟹八只脚拎着一篮子食物,以一种最笨的方式朝他冲过来,却又被那两个卫兵连拖带拽地弄走的时候,当听到那个女子哀痛绝望的哭泣的时候,他的光棍气和视死如归的豪气全都变成了实打实的心痛。自己并非一条贱命,自己有人爱着,有人牵挂,可对方却因为这爱,因为这牵挂而受尽磨折。这样的心痛,该怎么形容才好呢?除了心痛,还有感动,还有全身心都软化下来的伤悲,还有不能保护情人的无力感,还有知道反正要死了,去掉所有伪装丢掉所有自尊豪情万丈,吼出来的那段情话:“我是你爷们儿,你爷们儿靠得住……我们以后也弄张大床,弄个大房子……”呵,我从他说“我是你爷们儿”这几个字开始,就哭了。这样的直接的炽热的无所顾忌的告白,在他们俩之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都无法重现。因为这一个刹那,孟烦了已经当自己是一个死人,他这个死人唯一能为她做的,唯一能保护她的,就是让她走开。多么奇妙,他所说的,几乎没有一句是真的,从与虞师的发小加磁铁的交情到对他们未来的幸福畅想,没有一句是真的。可是,又句句都是真的。这就是情话这种东东的精髓所在了——只要情是真的,内容其实全不重要。
“我是你爷们儿!”呵,这一句话,其实糙得可以,但却那般那般动人。动人到泪下。你可以说它是一个宣言,一个承诺,一个别的什么。它将在此之前他们之间那些有迹可循和无迹可寻的暗流汹涌全都确定固定下来,它将这一个瞬间化为永恒。
它,具有神奇的安抚作用。在这种神奇之下,不要说小醉,就连屏幕前的我们,都觉着这家伙说的“你爷们儿靠得住”似乎就真的靠得住。当然,我们这些深知事情真相的可怜观众,在这情话的麻醉作用面前,眩晕不过一秒,下一个瞬间,那颗心很快就坠入谷底。真奇怪,在清醒过来的时刻,我想到的,是在禅达镇上,小醉家里,他们的诀别。
孟烦了出逃之前,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弄到便装——小醉的家。在那里,他们俩之间的全部遮蔽都被慌里慌张地撕开:小醉的土娼身份被揭得连王大妈王大爷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可能都不再有,孟烦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马上要干的事是做一个为全世界不齿的逃兵。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彻底赤(一)裸相向。话说,男女之间,彼此有好感的男女之间,总是会有意识或下意识地将自己较好的那一面展现于对方面前。这种自我装饰起源于简直是一种本能,所以,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回事,它不完全是主观臆想,说不定就算其本质是东施,她都会设法在她情人那里大变活人,将自己变为西施。这种精神上的赤(一)裸相向,换作风平浪静之时,对一段关系是尴尬且具摧毁性的,可由于时机特殊,竟然生出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默契与深情。因为,他们都以为,此一别,便是永诀。
谁知,并不。他们居然还可以再见,居然还可以隔着两个身强力壮,荷枪实弹的卫兵那不耐烦的推搡和监管,将这默契与深情进一步发展下去。这一次,孟烦了一定以为又是永诀。其实,在那乱世,在那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时候,每一次别离,都可以被认为没有明天,可以被当作永诀,所以,在每一个此刻和当下,都倾尽一生所有,竭尽全身力气地——去爱。
23集下 你是我哥们儿
但我想了两日还是舍不得放弃“我是你爷们儿,你是我哥们儿”这两个标题连贯起来的趣味感。在反复掂量斟酌的这个过程中,我想到内容和形式的关系问题。曾经,我们的主流文化意识认为,内容重于形式。其实,细究下来未必,虽然对于形式的过分追求的确挺那啥,可形式带来的美感和对心理的影响还是不容小觑的。宗教里的仪式给人敬畏感、神秘感,政治中的仪式给人庄重感、认同感,文艺里的形式则给人美感、快感以及趣味感。有时候,内容在时间里不断演变,变到面目全非,而一些形式却坚韧固执地保留下来。所以——所以,请原谅我个人对于形式美的小小爱好,不要拿“家兄塞北死,舍弟江南亡”这个例子来嘲笑俺哈。
好了,拉回来,说正经的。在前面一个部分,我们主要着眼于孟烦了逃亡示众这一段中体现出来的他与小醉的爱情,而这一个部分,显然,我想说的,是这一段中展现出的老炮灰们之间的感情。
孟烦了从小醉家出来,破帽遮颜过闹市,一路疾走。禅达还是那个禅达,但是于他来说,已是别样人间。从他和龙文章分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脱离了前面数年的固有轨迹,他已经背叛了给他四个小时假和几张指定用途的钞票的死啦死啦,他已经抛弃了那群在一个锅里吃了猪肉炖粉条的老炮灰。这一切,连同对漫漫逃亡路的不可预知无法把握,对被捕与受刑的担心与恐惧,对他付出一切想要达到的目标(去西岸见父母)的不可确定一起构成他心中的小宇宙。这个如同孤舟颠簸于万丈狂涛上的小宇宙同此刻安详的禅达如此不同——虞啸卿白衣飘飘,正和他的精锐们玩橄榄球;何书光闷骚地立于桥之上水之湄,用他的手风琴张扬他的青春;河边洗衣服的姑娘大婶们手起手落,棒槌和着乐声而动,眼波漾着水波。他们的世界平静美好,可看在匆匆而过的孟烦了眼中,却是惊心动魄——我不知道他经过他们的时候,胸膛里的那颗心是不是擂鼓一样的跳,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这个逃兵,此刻如同一只过街老鼠,窜过大街小巷,将他的气息遗留于这一条条石板街,遗留于田野,遗留于江畔。数小时后,狗肉领着不辣等人,追寻他的气息而来。然,那个有几条岔路的口子上,不辣郑重警告狗肉:“王八盖子的,你放聪明点,到底往哪走呢?”而蛇屁股则干脆当街跪下:“狗阿公啊,你的心里要想清楚啊!”然后,他们无耻地欺负狗肉不会人言,拐向了一条完全违背其初衷的岔路,然后还进到一家民宅搜索,尽一切可能地拖时间。是的,孟瘸子弃他们而去,走上一条险恶的不归路,他们能为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想方设法给他多一点时间。他们的这种营私舞弊几乎已经是明火执仗——追到(如果算是追的话)郊外的时候,他们坐下来烧烤从老乡家敲诈来的玉米。迟钝如阿译在这个时候也已经明白他们这组搜寻者到底是在干什么了吧。在渐渐熟起来的烤玉米香里,不辣坐在桥头,朝远方看。他不知道孟烦了到底去了哪一个方向,他只知道这个死瘸子离开他们了。这个场景,极之忧伤——近景里,是金色的油菜花,不辣衣着破烂的身影在那灰扑扑的石桥上,简直象有保护色。他东瞧西看之后,居然大喝一声:“烦啦,我晓得你躲在水里头!你出不出来呢?你不出来我扔手榴弹了啊!”他不但自己扔,还盛情邀请蛇屁股同扔,蛇屁股没兴趣,再邀请丧门星。然后,爆炸发出巨响,激起水柱,那水溅了丧门星一脸。当时有风,吹起丧门星大刀上的红绸,这个一直身板笔挺如标枪的汉子,抹一抹脸上水花,说:“没道义啊,没道义。”这是老炮灰们在这次事件中唯一一次流露出对烦啦丢下他们的抱怨和忧伤。他们用一种几乎游戏的方式悄悄藏起对烦啦的担心和——想念。他们用这种方式发泄心中多少存在的积郁,用这种方式同那个不发一言跑掉的家伙告别。他们希望,这个丢下他们的家伙不要被抓住,有多远去多远——即使他们如此想他,即使也许永不能再见。
当然,大家都没能如愿。瘸子又被抓了回来。在江堤上示众,要用他的惨震慑所有人心中偶尔闪过的开小差的念头。于是,几个日日夜夜,瘸子就仿佛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被腊肉一般挂在那儿,等死。在这个漫长的等死过程中,他目睹江堤上正在进行的物资分发仪式,想着他的炮灰团,想着他们是不是也可以换换装备。显然,关于这块挂在这里的腊肉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虞师,整个禅达,整个炮灰团。于是,那个夜晚,屏幕的右下角先是出现了一双匍匐在地的胳膊,再是半只脑袋,然后是一扭来扭去的大屁股——我从看到那个屁股的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迷大爷:没有谁能把“你要让我来……哪个犊子才不敢来”扭得那般张扬恣肆,活色生香。迷大爷象一条肥大无声的虫子,一点一点朝屏幕左上方那个呈大字形挂着腊肉蠕动。而后面的稀疏灌木里,郝兽医眯着多少有点昏花的眼,努力朝那边看。他的分工应该算是望风吧。可惜,他们功亏一篑,腊肉没能喝上一口水,没能吃上任何一点东西。看到近在咫尺的吃喝而不可得是一种让人发疯的折磨,看到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的背影一个个消失于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更是一种让人发疯的折磨。——看着整个炮灰团一点点高唱战歌,一点点从眼前消失,更是一种让人发疯的折磨。那是第三天,炮灰团列队到江堤上领取属于他们的残羹冷炙。每个人都在看挂在那里的瘸子,老炮灰们企图作最后的努力和挣扎,迷大爷等人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尽量放慢脚步,甚至原地踏步,回头,回头,回头。
当事情坏,坏,坏,坏到似乎无可再坏的时候,往往就会好起来。死啦死啦大抵是过了因遭遇意外背叛以后的暴跳期以后,就开始猜测瘸子逃亡的原因吧。以他的精明程度和对孟瘸子的了解,一定想到这块挂在江堤上的腊肉大概是有什么苦衷。再仔细一想,不难想到是那封他亲手交给他的家书出了问题。我总认为,江堤上的那段对话,不过是一个触发的契机。我甚至认为,死啦死啦暴跳过后就一直在寻找一个既能救下死瘸子又能服众的理由。所以,给他发现那封家书以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小太爷起轿了——!”腊肉从架子上被取下来,弄回去了。
在这一部分,我最喜欢的,居然不是死啦死啦大吼出来的那一声:“你们这帮蠢货,以后谁再为这种破事儿开小差,先跟老子打声招呼啊!”虽然,这一句词堪称神品,它是在骂人,但是却是非常疼爱非常有担待的一种骂法,骂得人感激涕零,骂得人无比舒坦。这句词几乎活画出死啦死啦和这帮炮灰的关系。他看上去常常那么的没有长官威严,却是最得爱戴的军官——因为他真心实意地疼他们。我最喜欢的一个镜头,竟然是死啦死啦在吼完这句以后,顺手就用孟瘸子的家书擦擦脸上的汗或者泪,然后站起来。我觉得这个拿家书擦汗的动作传神、有趣、还可爱。真的。你要我解释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其实解释得清楚,但——我要条分缕析地解释了,它就没有意思啦!然后,是不辣和迷龙两个人去堵守卫的嘴的那一节,有笑点,有快感,尽管你知道那二位其实很无辜,但是痛快舒畅的这种感觉同有辜无辜那完全没有关系嘛!人不是说了吗?江湖从来都只有道义,没有正义,哈!
第24集 红尘白浪两茫茫
怒江如其名,滔滔如怒。十二个人一条狗,在那天堑面前,着声不得。关于这一段江水,在前面的剧情中已经重重铺垫,第一次是那个穷途末路的日本兵,企图偷渡回西岸,可来到江边后绝望了,割腕,在鲜血流淌中唱尽思乡的歌而死。第二次是孟烦了用这个例子反驳小蚂蚁关于这一段看上去很急的江是活路的说法。第三次是孟烦了作逃兵来到此间,他其实在心底也是对小蚂蚁的话抱着一线渺茫希望的,可当他真实地面对江水的时候,觉得那是一个恶毒的谎言。
和这条滔滔如怒,毕竟东流去的大江相对,和面对这湍急到自身显得十分渺小的自然伟力时人的茫茫心态相对,前一夜,孟瘸子在死啦死啦的逼迫下进行的“说清楚自己”的找魂活动更加茫茫。那一长段戏其实是有点隐晦和艰深的。但细品下来,很有意思。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有趣的联想,整个团剧,仿佛是一大块风干牦牛肉,嚼起来费牙口,丢到烫水里去煮,还得花时间。但是却是有料有货有种的一部戏。它和时下的一些类似于棉花糖、可乐、汽水等等戏比起来,很不轻松,亦不华美。虽然遵循商业规律,团剧前期的宣传攻势如火如荼,搞得街知巷闻,可大多数人心理预期的,大概是一道鲜嫩多汁的牛扒,没想到端上来一大块风干牦牛肉,于是面面相觑,于是爱的人爱之深,恨的人恨之切。当然,这块牛肉的制作工艺上确实还有值得探究可以提高的地方,但无论怎么探究和提高,它是牛肉干而非牛扒,关于牛扒的预期注定是会落空的。
扯远了,拉回来啊,让我们回到怒江前夜:死啦死啦将所有打过仗能打仗的人召集在一起,用抽签的方式——这签抽得可真是随心所欲之极啊,还号称天公地道。死啦死啦让阿译一本正经地写上大名,以钢盔作签筒,以瘸子作托架,一通乱摇之后,坐在火堆前开宝。念一个名字就把纸条扔在火堆里烧掉。别说在场大多数人不识一字,就算是满腹锦绣也拿那化成一股青烟的签条无可奈何。死啦死啦不过是在抽签这种形式之下,按照他自己的喜好选人。他挑的都是可靠的,都是孟瘸子的哥们儿,都是适合短兵相接的老炮灰们。瘸子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明目张胆地作弊,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挑了一群人冒死渡江去接他父母,自己却被排除在外。在这里,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死啦死啦要是真不要瘸子同行的话,他根本不可能接到瘸子的父母嘛——因为没有人认识那两个老人啊!说不定连孟老先生的名字都不知道。聪明如瘸子,怎么不知道展现他这无可替代的优势呢?当然,说不定就算展现了也没有用,以死啦死啦妖孽的个性,要是发了狠,十一个人一条狗,去到和顺镇,打听那从北平来的外乡人,估计也能给他扒拉出二老来,只是,没有瘸子作为路引,二老凭什么跟他们走啊?不过,瘸子这个时候已经完全被死啦死啦这个疯狂的计划招得心乱如麻,当局者迷,恨不能,啊,不,不是恨不能,而是已经跪下来求死啦死啦带上他一起了。
对于瘸子的逃跑行为,死啦死啦生气,即使把孟腊肉带回自己地盘了,那气也还没有因之而消退。这生气的具体内容很复杂,不应该仅仅是军令的被违背,自己的遭背叛,更多的,我理解为,他的生气更多地来自于瘸子那螃蟹一样的行径:绷着扛着,扛不住了大不了一死。不相信别人,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命运,但亦不相信努力,什么都不相信。孟瘸子的心没有根,也就是死啦死啦说的,没有魂。这种没有魂外显之就是没有朝气和锐气,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衰老和颓废之气。这样的气息流荡于二十多岁的孟烦了身上,着实让死啦死啦生气。他想为他招魂、找魂,可是,他也知道,活人的魂靠别人是找不回来的,只能靠当事人自己。于是,那个晚上,死啦死啦用那种方式逼迫孟烦了想想他自己。
孟烦了想了,很认真很认真的想了,他甚至不惜牺牲廉耻,将他在战场上装死,将他屡次当逃兵屡次被抓回,将他偷小醉的钱统统交待。可是,死啦死啦并不满意,他说他不是神父,不接受忏悔。是的,死啦死啦,忏悔在此地没有用。交待了那些总在心底硌着的过往并不能令孟烦了找回自己的魂。因为,瘸子不是一个放得开放得下的人,忏悔,然后卸下负担,朝前,做更有意义的事,这样一条道路对于他来说并不适用。瘸子想得太多,心思太重,还悲观渗入骨髓的,久别了天真——相信奇迹的天真,啊,不,不只是相信奇迹,瘸子是什么也不信。并且,在忏悔不能令死啦死啦满意的时候,瘸子大怒,冲死啦死啦嚷嚷:“你也说不清楚自己!要说清楚自己得信点什么?你信什么?”他认为,死啦死啦其实和他一样,什么也不信;他说,死啦死啦做梦都想成为虞啸卿,可是他生不逢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其实,这哪里是在说死啦死啦,他下意识说的,有点象他自己呢,不但象他自己,而且象他的父亲。在接下来他讲的那个故事里,孟老先生就有点这样的味道。生不逢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三个成语用在死啦死啦身上都是不合适的。因为逢时不逢时对于龙文章来说,根本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这个人在很多事情上具有非凡的天才,在很多事情上却又单纯如孩童——他真的只是想做事,个人的命运、建功立业的热望在他这里,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因而,并不能太令他烦恼。可是,这说不清楚。龙文章就这个和孟烦了辩的话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就算是他那么郑重地说“我只是想要事情是它本来的样子”,仅仅是说,并不能取信于人。且,孟烦了相信不相信,关乎孟烦了,并不关乎龙文章。人没有办法让人相信自己的想法,尤其是一个象孟烦了这样的,想得太多的人。所以,龙文章很快放弃解释。他让孟烦了认认真真地思考,认认真真地回顾自己,象一个旁观者一样地回顾自己的过往,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这一夜,想过,看过,已然不同。
那一夜,战壕里,龙文章和狗肉相拥而眠,孟烦了一个人在那儿呆想,那一夜,很美。早期剧照出来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看到那一夜有一轮圆得无可挑剔的满月。我总觉得那一夜是冷的,战壕里的篝火燃不起足够的温度,空气冷冽逼人。那个早上,也是冷的,在孟烦了忏悔不成,按照死啦死啦的要求说一件事的时候,他已经渐渐被逼得说出内心深处最眷恋最柔软的事——换个时间,换种方式,这样的事他应该不会说吧,即使说,应该也会掩饰。
那是他的童年,那是他父亲永动机梦想破灭的瞬间,那是音乐,美好的音乐,属于五岁孟烦了一个人的音乐的美好记忆。这记忆的另一面是关于美好被瞬间毁坏——属于他的美好被瞬间毁坏。这是他不信的根源吧,这是他悲观的根源吧,这是他多多少少有些自卑的根源吧。同时,这也是他和他父亲特殊感情纠结的一个根源。那画面,那个撞球的画面,在本剧中不是第一次出现,黑白的,无声的,在前面某集,大概是瘸子的逃亡路上,闪过一秒。现在,这个画面,从瘸子叙述这事开始,由黑白而渐彩色,由无声而渐有声。它似乎是从瘸子的潜意识里缓缓浮起,渐渐生动。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清晰得仿佛昨天,那音乐也仿佛在耳边。
完整地叙述这样一件事,已经达到死啦死啦的要求了。死啦死啦要的,不过是孟烦了认认真真地看看自己。从人生的某一个点上,认真地回头看看过往,我们的确能够更清楚地感觉到我们的存在,能够领会到——我是谁。真的,我是谁?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我们常常忘记这个。我们也许可以应某人的要求说出我们某个熟悉甚至是不熟悉的人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有时候我们对自己会没有判断。不但是没有判断,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我们,失落在茫茫时间中。
诚然,大多数时候,我们回头看的越多,我们越有说不清自己的茫然感,但这种茫然和意识不到自己存在的那个茫然是不同的,前者混沌,后者清醒。我们是在不断混沌不断清醒不断追问不断触摸自己的过程中获得一点一点微小得几不可察的进步的。这进步的获得过程往往是痛苦的,而那进步那么小,小到我们甚至会觉得那痛苦根本就没有意义,性价比太不优良了。可是,这样的进步这样的累积却是无法替代的——我们人生中的其他很多东西都可以有替代品,唯有自我意识是既无替代亦无法假手他人。
红尘白浪两茫茫。这是憨山大师《醒世歌》的第一句。我拿它送给属于孟烦了的那个特别的早上——那天,他一夜未眠,他如同困兽一般,在过去二十五年的滚滚红尘无限过往里看不清自己,说不清自己。好不容易赢得“十二个人一条狗”的允诺以后,却趴在草丛中,却发现回到了几天前就令他绝望崩溃的旧地。滔滔白浪,宛若无情嘲讽。 然——那里,竟然真的是有路的,只要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只要——你信。
(25) 生生不息
这是五月。我是一个四川人,五月对于我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自从五一过后,我的心就有些纷乱。过去那一年的那些事时不时地浮上心来。刻意地没有去看电视,没有去关注那些周年祭,但是这一个月却频频打电话回家乡,于是,我知道,油菜花谢了,他们在收油菜籽;油菜籽收好了,他们现在在插秧。听到这些,我渐渐觉得宁静下来。去年五月下旬,几乎所有川人都露天而眠,我在上海惶惶不可终日,做什么都心乱如麻。跟患了强迫症一样,不停打探消息,直到收到老家一个亲戚的短信:“我们在忙着插秧。”那一刻,忽然就笑了。那个亲戚,只有小学文化,说话都不利索,更不可能追索什么人生意义,但他的单纯如此接近真理——当城里居民还在惶恐中奔跑的时候,他已经追随土地的召唤而行。于是我知道,我的故乡,即使遭遇怆痛,依然生生不息。
农民与土地血脉相连,有着不离不弃的契约关系,无论是遭遇天灾还是兵乱——当莲花镇的居民在丛林里出现,向龙文章等人讲述他们的生活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这个。西岸,当龙文章等人踏上它的时候,仿佛踏入一个别样的世界,那些已经化为粉末的残肢断臂,那些被丢弃的被亏欠的全都残酷地跳了出来。深藏在丛林中的莲花村村民,死也不肯招安,却被土地的链子拴着,当农时到来,不顾一切要去耕种,播种时留下几具尸体,灌沃时留下几具尸体,收获时再留下几具尸体。他们仿佛保留着耕作本能的动物,在无人的山间,留下耕种的痕迹。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的心仿佛被大锤一击,不得不抓紧了椅子的扶手,咬着牙才不会哭出来。因为,我想到了天灾以后我的故土。我的乡民。
和莲花村村民单纯执着的反抗方式相比,和顺镇是为他们所不齿的被招安的一个地方。而孟烦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孟老爷子居然是和顺镇的代理保长。这个设定,极具戏剧性。并且没有停留在戏剧性上。它朝着勇敢和深刻的方向去了。那一段,当孟烦了在老爷子的花园里拿着剪刀对着那些被照顾得很好的花花草草出气的时候,龙文章说的那段话,简直振聋发聩。
“汉奸可耻,其心可诛。”死啦死啦一边说一边扒出枪来,拉了保险,“罪无可赦。天不行道我来之。……不要白不要,动一下手指就全有了。你说咱仗打不了,国治不好,至少还有逼国人玉碎的本事吧。已经半拉成瓦了,那至少还有逼家里老的玉碎的本事吧。正义啊……伸手就能拿到,你不要啊!”
这一段话,隐藏在貌似插科打诨里,却极深刻。它问到的是国人,是普通老百姓在外侮入侵时有没有独自生存的权利。龙文章这段话,含蓄却又清楚地给出了答案:有的。老百姓有独自生存的权利。在一部受众极之广泛,审查极为严格的中国电视剧里,这一思想的流露真是勇敢。且,它还是在和莲花村村民的反抗对照出现的。它给出的是状态,沦陷区中,有莲花村村民那样至死不屈的反抗者,无疑,这坚强反抗可歌可泣;也有和顺镇这样的被招安的广大顺民,可是,我们没有资格去骂顺民的不抵抗,没有资格逼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玉碎以全节。
和这隐藏着,不细读不会明白的深刻相映,还有世航大师这个人物。他出现得温和慈祥波澜不惊,“阿弥陀佛,统一战线万岁。”然后扔出歪七八扭的手榴弹。关于走那条猎道:“那就只能随缘了。我们呢,是撞过去还是随过去,都是一个随心。”这是一个佛教徒,一个正在违反杀生大戒的佛教徒。这个过程被处理得如此行云流水,淡定从容,仿佛天经地义。它极内敛地却又极清晰地表现了反抗的无处不在,表现了敌后游击队那强大的草根力量。将这个情节同孟老爷子这个情节再相辉映,你会发现,想法又更深了一层——人民有选择独自生存的权利,但是并非所有人都会选择独自偷生,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选择慷慨赴死。这种选择,甚至同信仰无关。——当然,你也可以说成是红色武装的力量如此强大,渗透了各个阶层。
故,我们的土地,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种族,生生不息。
最后,我要发表一点不吐不快的个人看法:我不喜欢孟老爷子。
老实说,在这一集的评论上,我不幸卡住了。这一卡就好多天,不断在脑海里回放剧情,但却总找不到一个切入点。究其原因,在于——我实在不喜欢孟烦了的爹。真的。对这个人物的不能理解不能认同甚至是讨厌严重困扰了我。而这一集中,孟老爷子的戏份在整个剧集中差不多是最重的一处,避不开这个人物去。可是,前前后后想了一周多,我还是对这个人物燃不起一丝喜爱之情,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侧面或者亮点能引发我的情绪。在被卡在这里的这个时间中,我想,对于一个人物的分析和研究,我究竟能不能以个人的好恶去评判呢?带上了个人色彩去解读,很难不失于偏颇。于是,我试图努力给出一个客观冷静的视角,试图更理智些。
然,一日一日地想下去的结果是一日一日地卡下去。所以,我最后决定,我手写我心——明知有偏见,但我目前确实无法克服这种偏见,那就暂时先随他去吧,也许在后面的戏份中,也许随着更长远一点的时间流逝,我的观点会改变,但现在,先就这样吧。
显然,我对孟老爷子的不喜爱不是因为他一边骂汉奸卖国贼一边自己当上和顺镇的代理保长,且将自己小园弄得花团锦簇,还有“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的心情。我也不是讨厌他将同孟瘸子的见面弄成一参见皇上一般的重大仪式以彰显他的父亲的权威。我甚至不是讨厌他作为一个清末留洋学童,学贯中西却一事无成只知痛骂时局。以上这些,作为一种个人选择,统统都可以理解。令我极不喜欢这个人物的地方是——那般危急形势之下,他一定要求带上他的书。真的,我恨不能象孟瘸子一样,弄把枪对准他的胸口,“带你大爷的!”
作为一个爱书人,我充分理解孟老爷子从北平将书一路搬到和顺的执拗。可是,当他还要求从和顺搬到禅达,就越过我的底线,几乎要令我牙根痒痒到拍案大怒了。因为时机太不对了。这是敌占区,孟烦了他们只有十二个人,红色武装只有十个人不到。日军在9里半外有驻军,和顺的枪声已经惊动了他们,现在必须火速撤退。带上那些沉重如山的书,将耗费体力,减慢步伐,影响灵活机动性——然后,一定会有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孟老爷子并非没有见识到战争的残酷,他这一路行来,他的被迫当上代理保长的过程,对日本鬼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应该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孟瘸子还当着他的面杀了一名鬼子。近身搏杀和远距离的射杀效果很不一样啊。在这种情形之下,还要带上他的书——丫的,真太自私了。我总觉得,你要为了自己的好恶拿自己的生命冒险那是你的个人选择,无可厚非,可为了自己的好恶拿别人的生命去冒险就乃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昨晚半夜躺在床上,我还忍不住刻薄地想:孟老爷子虽然号称学贯中西,满腹经纶,结果却一生一事无成,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丫所有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正的大儒哪里会象他这样,执着于一堆纸,真真正正本末倒置!
由于我对孟老爷子的不满如此强烈,以致于我目前无法冷静地分析他与瘸子之间的典型的中国旧式父子情,也没有办法研究他们在和顺镇口重逢的那戏剧性的一幕。也许在后面会来追溯吧,现在,先就这样吧。
当炮灰团被日军堵在巷子里,形势危急的时候,支援力量仿佛从地底下冒了出来,用老旧得让人瞠目结舌的武器投入战斗,部分化解了危机。接下来,他们对国军同志给予无私支持,用死到最后一人的方式令其全身而退。这是本剧唯一一次正面展现红色武装,给出的篇幅并不长,跨越25集和26集,总长度大概也不过三四十分钟。但是,这一段已经足够令我们泪流满面,心旌摇荡。而那些显于外的震撼和感动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有着没有直接说出,但却不容忽略的丰富内容。
首先,这支武装的出现不是一个巧遇,他们对国军同志的支持也并非一时兴起。我们有理由相信,炮灰团踏上西岸土地不久,隐蔽的红色武装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行踪。接下来是对是敌是友的暗中考量和判断。然后才是有组织有计划地进行的这次支援。这些内容,剧情并没有直接说出,但我们却不难想到。
这是1942年前后,中国共CD建党已经有20余年,积蓄了一定的力量,这力量在此前的历史事件中已露峥嵘。所以,尽管达成一致对外的协议,国军上下对红色武装非常敏感——作为国军个体,谁沾上这个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意味着前途堪虞。在共CD方面,自全面抗战开始以后,就迅速挺进敌后,以游击战为主,“壮大人民抗日武装力量,在战略上配合正面友军作战的战略任务,与正面战场相配合,构成对日军两面夹击的战略布局。”这是世航大师那一句“统一战线万岁”的背景色。
落到剧情上,西岸是国军的失地,共军的阵地。尽管竹内联山把南天门修得跟铁桶也似,但却不能象控制阵地一样控制每一寸土地。那一个一个分散的乡镇、村庄里,由共CD领导的敌后游击战始终没有停止。这样的战斗是艰苦的,艰苦到炮灰团一看就明白“至少在比我们苦十倍这一部分上接近真实”。这样的战斗是有效的,尽管装备落后,人员水平参差,伤亡比较大,但却是竹内联山等入侵者永远无法完全扑灭的。“死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只要外侮还在,反抗就永远不会停歇。且,这种反抗还并非纯民间的自发反抗,它是走了群众路线的共CD领导下的,有组织有纲领有目标有计划的自觉反抗。这样的力量,仿佛水流,看似弱小,却绵绵不绝,永不止息,时机成熟,可以掀起滔天巨浪。
这样的力量,因其水一般的渗透性质,在硬碰硬上并不擅长,侦察、情报和骚扰、游击等等才是其强项。以他们对当地情况的熟悉,以其机动性和敏感性,炮灰团在西岸出现瞒得过日军,瞒不过他们。更何况,炮灰团借的那条道,是小蚂蚁走过的,而小蚂蚁现在已经真正成为他们的一员。我甚至认为,由有小蚂蚁为成员的这支队伍来支援炮灰团都可能是计划过的——小蚂蚁由赤色倾向到真正成为赤色分子这个过程中,一定得过组织审查这一关。在这一关中,势必对其社会关系和接触人等作一个交待。领导人们自然会知道小蚂蚁同死啦死啦有过交集,甚至,对死啦死啦的性格和别的什么都有了一个间接的了解。红色武装没有统一的军装和别的什么并不意味着其组织的松散,消息的闭塞,否则,他们也不能在后来与国军的对抗中胜出了。
所以,红色武装在关键时刻的出现绝非偶然。同时,他们接下来的掩护行动也绝非偶然。“统一战线万岁”,这是世航大师出场的第一句词,也是他们行动的目的和原因。
其时,国军和日军两江对峙,一小队国军秘密过江,潜入西岸。这是红色武装看到的事实。这一小队人马担负的具体任务他们不得而知,也不用知道。这并不妨碍他们做他们自己认为的份内事:配合正面战场作战。具体到这一次,是让国军兄弟回到东岸,将这边的情况带回去,且不能让日军知道他们来过。我想,这应该就是红色武装的任务内容。在这里顺便再说说龙文章等人到底是来干什么来了。孟瘸子和一些观众们都有点纠结:死啦死啦带领他们过江,究竟是为了接瘸子的父母还是为了侦察?我的看法是,这两者并不矛盾,也没有必要分个主次。我觉着,龙文章从来就没有在心底放弃过西岸,他一直在做的就是打回去的准备。所以,他一直想到那边去看看,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现在而今眼目下,这个“去看看”的时机成熟了:新拿到了一批手提机关枪,小蚂蚁又提供了一条可能的秘密过江路线,再加上瘸子的爹娘失陷于对岸,这个时机简直太好。一次完整的行动计划就此在他心底产生:去把瘸子的爹妈捞过来,当然,如果二老已经有了意外(这其实不能算意外,二老活得好好的才有点意外),至少生死有信,瘸子也可以安心。同时,去西岸看看,把那只能在望远镜里眺望的东西凑近了瞧瞧。另外,还可以验证一下小蚂蚁提供的线路是否真的可行,如果可行,这简直太有价值了。所以,接瘸子父母是行动内容,但绝非唯一目标。说真的,死啦死啦这个军需出身,在鸦(一)片团泡过那么久的家伙,天生就具有“利益最大化”的商人潜质。作出一个一举多得的决定那简直是本能。
以上这些部分,是没入水面之下的冰山山体,它托起了那一个落入我们视野的山尖。这个山尖的高度,在第26集中,是以游击队员的集体牺牲完成的。
“你们的人死了!”孟烦了叫。剧情里,他们和日军正在鏖战,枪声、子弹的破空声和着他这撕心裂肺的一嗓子,浸透了血和泪。我们这个时空里,屏幕上,孟烦了叫的这一声,是用口形和字幕传达的——它被处理成了无声效果,融化在渐起的音乐中。该刹那,我们的大脑仿佛和孟烦了一起跌入空白,耳朵里已经听不见周遭一切声响,浮上来的,是关于小蚂蚁的过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过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李叔同于1915年填词的《送别》是典型的学堂乐歌,曲调源自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在其创作之初承载了当时知识分子的理想:用音乐启蒙思想。自它诞生以来,被无数中国人传唱,在一代又一代的学子中流行。每到毕业时分,它便被一遍又一遍唱响。那舒缓熟悉的旋律仿佛是风,托起雪白蒲公英,一朵朵纯洁的青春和理想,在那风里,星散四方。在本剧中,自小蚂蚁出场,这首歌便作为背景若隐若现,一次次勾勒着他的过往。到他牺牲的这一场,则重彩凸现,似乎整个天地之间都回响着那声音。该刹那,我的泪洇湿面孔,哽咽不能言。这一支曲,个人认为,是本剧中配得最好的一支。好到找不出任何别的歌曲可以替代,好到凡是读过书的中国人都会明白。
在那歌声里,我们仿佛看见禅达的石板路上,小蚂蚁背着他的书,大步流星,朝气蓬勃地往前走;仿佛看到他在战壕里声泪俱下地说:“你们是真的英雄”,仿佛看到他在被龙文章打得鼻青脸肿以后不无忧伤:“我以为,我们年轻人可以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仿佛看到,就在不久之前,25集,他兴高采烈地对孟瘸子笑:“我有自己的枪了!”看到他一脸阳光地高呼:“少年中国有希望!”这是一个多么多么年轻的生命啊,年轻到连系鞋带都还没有学会。他这朵被歌声托起的蒲公英,从遥远的北平飞到这西南边陲,在寂寂丛林里永远沉默,我们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躺在那里,神色安详,甚至还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快活,要不是前胸被子弹开出的洞和那大片血迹,那就象是一场睡眠。我不知道,在这睡眠中他是否会回到曾经的青青校园——呵,他是那么那么年轻,年轻到在死的刹那还没有脱尽学生气。
小蚂蚁死了,教他系鞋带的那个总在笑着的年轻人也死了,世航大师也死了,还有那些我们连其面孔都没有看得太清楚的游击队员们都死了。龙文章要给他们留下枪,被拒绝:“不要了,你们还要用它打回来。留下手榴弹就行了。”于是,手榴弹被留在地上,在炮灰团们走过索桥不久,听到了爆炸的声音——他们,那些被日军咬成胶着的掩护者,拉响了同归于尽的手榴弹。
那是一场必死的战斗。世航大师站在索桥的另一头,平静道来的,是赴死之前的遗言:“阿弥陀佛,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呵,祖国昌盛,民族万岁。我第一遍看到这里,就哭了。第二遍再看,还是哭了。现在,此刻,敲下这八个字,眼泪落在了键盘上。
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26)下 该死不该死
2009-06-11 07:51
第26集后面二十多分钟是一场龙文章和虞啸卿的对手戏。这一长段大多是言语上的交锋,和这两人前面好几场中剑拔弩张的情形不一样。龙文章和虞啸卿第一次正面接触时隔了一条江,斯时,虞啸卿用旗语命令龙文章率领南天门上所剩无几的残部玉碎全节。龙文章跪地再拜,求来半个基数的炮火支持,逃回禅达。第二次,是在那不伦不类的军事法庭上。在龙某人追溯自己的过往中,在或真或假的招魂行为里,虞啸卿狂怒。第三次,虞啸卿将龙文章带至郊外,作行刑科,龙某人几乎是全身颤抖着求饶。第四次,他们遭遇于乱军的街头,龙文章拒绝了刚刚手刃亲弟的虞啸卿的提拔,誓与炮灰们共荣辱。第五次,祭旗坡阵地里,虞啸卿听了龙文章那惊世骇俗的厉兵秣马之计划后,以性命——以龙文章的性命和孟烦了的性命相逼。和前面这数场几乎可以用“刀光剑影”四个字来形容的交流不同,这一场,似乎平和许多。虽然,虞啸卿的马鞭(那玩意儿也许有个其他什么名字,就是他手里挥来舞去的那根小棍……)在夜空中带出呼呼风声,却每一鞭都落到虚处,并没有招呼到龙某人的身上。甚至在最后,虞师大怒而去,也没有混赖掉答应下的物资。可是,我还是选择在这个节点上来理一理这二人的关系,因为在这个点上,在那些对话中,他们之间的那些东西被体现得无比清晰。
首先,让我们回顾一下并不复杂的剧情:虞师得知了龙文章胆大妄为,带领炮灰们从西岸归来,前来问责。龙某人用一句“西岸有些地方画错了”,四两拨千斤,不但将擅自行动的天大帽子推得干干净净,甚至勾得虞师亲临阵地,目睹炮灰团艰苦到看不下去的生活现状,从而应下许多物资,还免掉了孟瘸子逃兵的罪责——两位大佬在那里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致认可瘸子是被那枚炮弹吓疯,然后又痊愈。接着,二人说僵,虞师大怒而去。
在这一节里,龙文章那句勾得虞师尽忘来意,亲赴阵地的话非常关键。这句话之所以有如此神奇的功效,是因为它真真正正搔到了虞啸卿的痒处,也真真正正传达出禅达方圆只有龙文章是虞啸卿同类的这一信息。他们俩,是这地界上最想打过去的人,不但是在脑子想想而已,而是心心念念,每一分钟都在寻找可能性,都在计划,都在筹备。虞啸卿手上资源丰富,位高权重,他的筹划大手笔得龙文章无法望其项背。可龙文章因陋就简,利用手上有限家底进行的剑走偏锋的筹划也是虞啸卿无法深入的。所谓的“大象不走小径”,虞啸卿这头大象,遇到那些羊肠小道,远远没有龙文章这只猴子转身灵活,深入细致。所以,当龙文章此言一出,虞啸卿当即狂喜,高度重视。当是时,他想的,一定是要同死啦死啦共谋大计。
从他这一准备共谋大计的期待可以看出,死啦死啦在虞啸卿心中的地位。虽然,虞啸卿一次又一次地把龙文章和他的炮灰团骂得一钱不值,可是,龙文章在虞师心里,终究是一个不一样的存在。南天门上那一场血战,不但是东岸的百姓看见,虞啸卿也看见。虽然似乎他并不曾太多地表现出他的敬意和尊重,但这些东西都收在心里了。否则,他又怎能容忍死啦死啦活到现在?另外,死啦死啦那疯狂的厉兵秣马的厉被随后的事实检验是相当有效的,虞啸卿虽然不能在人前人后首肯他的这种行为,但,恐怕在心底已经认同,否则,他不会说,禅达能够守住,他、唐基以及死啦死啦的功劳各占三分之一。也就是说,无论死啦死啦表现得多么贪婪甚至猥琐甚至军棍气,虞啸卿始终相信这是一个短兵相接的天才,始终相信龙文章过人的才华。从这一点看,他一定程度上是死啦死啦的知己。他们之间最大的分歧,是那一段对话:
“每个人都该死,你,我,他,都该死。”虞啸卿说。
“我不认识该死的人。”龙文章说。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们讨论的是西岸的布防。龙文章告诉虞啸卿,那边不象这边可以看到的那么简单。虞啸卿似乎不相信,然后骂他没有斗志,然后两人谈崩。看第一遍的时候,我觉得虞啸卿有点笨,且刚愎。毕竟龙文章等人深入过实地,带回的情报应该有一定的可靠性,就算是不尽信,至少也不该马上否定,且扣一顶“怕死”之类的大帽子在人家头上。作为一个师长,作为一个并非是打算混到和平的师长,这种表现显得智商非常低下。看到第二遍的时候,我想我明白了,虞啸卿并不是完全否认西岸那工事下隐藏着无数未可知的危险,他是打算无论那边有什么都要攻克它。哪怕是用尸体去堆,用人血去冲,哪怕是自己也战死沙场,也一定要搞掉它——无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无论要死多少人,无论死的是谁,他都要搞掉它。所以,他才对龙文章的态度怒不可遏。如果龙文章是斗志昂扬地和他共商大计,再提出自己从西岸得来的观感和情报,虞啸卿多半就听得进去了。
可是不,龙文章非但没有斗志昂扬,简直是毫无斗志。他认为,攻打西岸毫不可行——至少在目前,毫不可行。虽然这个时候他还说不出那边到底有什么,那工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杀人利器,但是他就是觉得不可行。他完全无法领会虞师的热血和精神,他不能忍受拿人命去填。
呶,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分歧:人命,军人的命,在战争里究竟算什么。在虞师看来,仗打成这样,溃败成这样,每一个中国军人都应该去死。这里面也包括他自己。他真诚地怀着随时赴死的决心。这决心不曾作伪,如果是假的,也不会煽得他的精锐们那般死心塌地。可是,在龙文章看来,人命就是人命,哪怕贱得跟泥土一样,在这破碎河山中已经象秋天的麦子一般,被敌军的镰刀收割了一批又一批的炮灰们的命也是命。这其实是龙文章身上最不象军官的地方——对于死人这件事,对于打仗就要大规模的死人的这件事,他从来不曾习惯过。
也许,虞啸卿说龙文章怕死并不算说错,龙文章和炮灰团的成员们,每一个看上去都比精锐们,比红色武装们,比后方的热血青年们,更惜命。我觉得这是本剧中炮灰跟精锐们神髓里最大的不同。因这个不同,精锐看不起炮灰,炮灰觉得精锐傻。
该死不该死,这是一个问题。在虞啸卿和龙文章之间划下一条永远都无法调和无法填平的天堑。如果仅仅是就这个问题辩论,个人认为永不会有答(yi)案,分不出对错,谁也说服不了谁。也许,在和平年代的今天,我们对人命看得会比较重一些,会觉得死人这件事不那么好忍受。可是当外族入侵,整个河山沦为焦土,家家户户都在战争中失去这个失去那个,我们也许同样会觉得军人都该死,每个军人都有用血肉迭起长城的严正义务。但是,就个人倾向性来说,我赞同龙文章:我不认识该死的人。没有谁的生命是可以顺理成章,天公地道地被牺牲的。是的,军人有保家卫国的责任,但是军人的付出和军人的死亡永远不应该被习惯。死人这件事,永远不应该被习惯,永远。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真难。不要说是那人命如草芥的烽火岁月,纵是今天,看看新闻,有军人见义勇为牺牲,竟然有认为那是“应当应分”的群众。这种倾向,乍听不觉得太过分,细想之下,毛骨悚然。
剧情深入到这里,已经够好。可它却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它给我们看的,是——这些不该死的人,这些分外珍惜生命热爱生命的人,最终却一个个抱了必死的决心,重上南天门。这个,和虞啸卿认为的军人都该死,从而随时准备赴死,准备让麾下所有人赴死,不一样,很不一样。
如果把整个团剧比作一条激流汹涌的大江,第27集可以算是水流在浅滩上温柔地打过的一个旋儿,虽然之前之后都有那压得人喘气也难的绝境,可,此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一集中,无论是孟烦了在迷龙家与父母的见面,还是他在小醉家自己跟自己玩儿,都恍然可以忘记身处一场残酷战争的大背景,仿佛是日子,平常人琐碎的日子。和顺镇上,瘸子用枪顶住孟老爷子的胸膛,包括我们在内的这些观众痛快倒是痛快了,留下的残局还得去收拾——从和顺上路开始,老爷子就没有拿好脸色给瘸子看过。现如今,穿过小小天井,走到书房门口,倚门望去,是又心疼儿子又畏惧丈夫的左右为难的母亲,是端坐在书桌前,自尊心被严重伤害的父亲,是满架加上满地的书。那些书,在过江的时候湿了水,现在正在一地阳光里慢慢晾晒。这一切的一切,是孟烦了熟悉的生活,是战争到来之前,是幼年童年甚至少年时熟悉得仿佛掌纹的生活。甚至连老孟家特有的教育方式带来的羞耻或者说已经不再羞耻的坦然都是熟悉的,这熟悉感那般让人亲切,让人安心,让人恍惚——仿佛多年来的时光不曾溜走,仿佛还在过往中。虽然这样的过往不见得全是让人愉快的记忆,但却熟悉,还有一种因熟悉而来的安全感。所以,即使是跪在大门外,和雷宝儿一来二去地丢石子玩,被路人围观,瘸子心情应该都不算太坏。且,我妄自揣测,他真正跪在那里时,任老爷子发作的时候,已经比惦记着会被老爷子发作的忐忑好过多了。门里的,是他的父亲母亲,是他的家。在这乱世当中,他竟然也有家了。话说,这也真是一个奇迹啊,死啦死啦用疯狂的想法把瘸子看来完全是天方夜谭的事变成了现实。呵,从这个角度去说,死啦死啦和迷大爷在某些方面的天赋真是很相像啊。
然后瘸子去找小醉,小醉居然不在家。瘸子看到了那木门禁闭,职业标志的八卦也不见了。翻墙而入以后,他看着这个主人不在家的寂静小院。上一次来这里,是逃亡之前。在这小院中,他和小醉之间所有费心的掩饰都被慌里慌张地匆匆撕开。在图穷匕见的刹那,小醉没有犹豫地给他提供了她能力范围内的最大支持。现如今,他静静地站在这里,那房间里似乎还留着这个纯真地爱着自己的姑娘的气息。他的军装被洗干净,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你甚至可以想象小醉如何温柔地对待那每一个褶痕。现在,孟烦了拿了鸡毛掸子,用同样一种温柔——温柔到仿佛害怕触痛什么的手势为小醉整理床榻:掸去灰尘,理平皱褶,也许还将枕头在阳光下拍拍松。那双长着枪茧的手,那双掩埋了无数同伴尸体的手,安静地做着这些琐碎的一切,你似乎可以看见,时光在他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淌过,无比静谧美好。做完这些,小醉还没有回来,他再扎了一个稻草人,还画了一张微笑的面孔,穿上他的军装,甚至站在门口处端详,希望那个姑娘一进门就能看到,也许,他还会揣想,当她看见这个的时候会不会唇角含笑。这就是瘸子的表达方式了——人前,他的嘴又贫又坏,人后,他有一颗极之温柔,甚至是有些孩子气的心。
这样的温柔和体贴在见到河边洗衣的小醉的时候再一次体现出来:在死啦死啦那辆开得飞快的车上,他大声吆喝:“我去过你们家,那个是我弄的,你别害怕……”是了,他既希望给那个女子一个惊喜,希望稻草人代他做一个用眼睛微笑的男人,希望给她一点小小快活,又生怕吓着了她。怕这个笨蛋螃蟹八只脚想不到是他,以为是别人进了她的家。这个时候的烦了,对小醉的爱,不知不觉间,渐行渐深。
而小醉,看到他的身影,也在大喊,她喊:“我不做了!我给你说过我是做什么的,我不做了!”她不做了,从他说:“我是你爷们儿”开始,从她笑泪满唇的那一刻开始,她想把她的人和她的心都给他,只给他。这便是烦了和小醉之间的爱情——可惜,这样的表白,这样的从心里自然而然喷薄而出的相互表白在渐行渐远的车上,双双听不见对方说什么。他们都想告诉对方一些什么,可却错过了对方急于表达的那一份。于是,几乎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可是,就算是这样的谁也没有听清谁的一场吆喝,也是好的。能多见一面,也是好的。我在他们的那一场吆喝里,笑了,又觉得悲伤。那年轻的声音啊,那乱世里蝼蚁一样的一对相互爱着的男女的声音啊,声声慢,总迟了那么一点点,总错了那么一点点,在风里被悄悄吹散。于是觉得人力真的是无比渺小,我们徒劳地在风里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点什么,松开拳头的时候,往往发现什么也没有。
就象在这一集的开头,禅达星空下,龙文章说:“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孟烦了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然后,他放倒自己,躺在阵地上,仰望那星空。那是禅达的星空,头顶,无数无数的星辰亮得钻石一般。这样的星辰在他的童年带来无穷遐想,带他进入一个真的童话世界。现如今,这浩瀚星空只让人觉出人力的渺小,挣扎的徒劳和命运的无奈。也许,成年或者说是成长,总是一件幻灭和悲哀的事。尤其是在20世纪40年代初的中国,人对周遭的所有都无从把握,失却控制力,只能被弥散着血腥气的大潮裹挟往前。
可 是,或者说幸好,死啦死啦是一个恨不能逆天而行的家伙,是一个在明明不可能的境遇下一定要找出可能性的疯子。并且,他誓要把他的疯病传染给身边每一个人——尤其是靠他最近的,三米之内的,死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