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市护理学会:我读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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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出了个南怀瑾---我读南怀瑾

一九一八年农历二月初六(阳历三月十八日),南怀瑾生于浙江温州乐清县翁佯镇地团村.小名银奶,生肖属马.

大凡介绍一个名人,都从他呱呱坠地开始,接着介绍一大堆生他养他的那一方土地;我写南老师,也不想免掉这一“俗 套”。

南老师的家乡温州,也是我的家乡。这十几年来,温州的 知名度一直居高不下,不仅在国内有名,甚至远播海外.我这个在外地的温州人.连带着也沾了不少光,同时也连带着受了 不少累.我回答了别人的“府上在什么地方”的问题后,对方第 一个反应是:“你们家一定很有钱。”害得我必须花很多口水来 解释,我说:温州人并不是个个都发了大财,我的几个弟弟妹妹还是捧着社会主义的“铁饭碗”,过着“工薪阶层”的平常生 活。

温州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地方?温州人有什么特点?我这个温州人讲不清楚.经济学家们一批一批往温州跑,要探讨 “温州模式”;记者作家也一批一批往温州跑,写出一篇篇温州人“敢为天下先”、“第二次创业”的报道文章.与此同时,温州出伪劣产品、温州人乱建坟墓等等坏事也经常被媒休曝光、对于家乡的这些好事坏事,我这个温州人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自豪或羞耻,我也无法作什么评论;但一个地方发生的事情.被别人广泛地议论,总有它的特殊理由。一九九二年,我相隔十五年之后再次回到故乡,就发现温州确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跟几位港台来的朋友去拜访市长、市委书记,小汽车一直开到市长的办公楼前,市府大院门口没有警卫拦截,传达室没有人出来盘问,客人不用在传达室登记,因为是晚上,我甚至没有看清有没有警卫和传达室;市长书记的办公室.市府会议室朴素得近于简陋、近于寒酸。我也算是一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面对此情此景.当时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感觉: 温州确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我在国内国外从没有见到过这种景象。

在这本书里,我不准备详细全面地介绍温州、因为,第一, 没必要,第二,我也做不到。我从出生到考上大学,在温州生活了十八年,我把记忆中的家乡情况描述一番,可能给读者了解南老师提供一点帮助;但南老师比我年长二十一岁,我们之间也存在着一个“代沟”.我讲的情况可能同他青少年时代的温州也有不同。

温州是个小地方。这几年,城市建设搞得好,有一点现代化的味道了,还记得我小时候,温州还是一个古老的小城,建国初期,温州的城市人口只有十万;纵贯市区南北的解放路,算是最繁华的.我曾经从最北头逛到最南端,一个来小时就够 了.因为这条路也不过两公里多一点;四层楼的国货公司是全市最高的建筑;老百姓没有见过火车、汽车和许许多多其他现 代化的东西,绝大多数家庭用不上电灯,到了晚上,商店关门,如果没有月亮,大街小巷一片黑暗;做饭用木柴、龙鸡草; 自来水、公共汽车都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产物.这就是当 年温州的情况,一个古老的小城市,在中国的版图上占了一个小小的圆点,默默无闻。

温州是个好地方。用山青水秀、鱼米之乡来形容,并不过份。温州的地形属于丘陵地带,山很多,市区里就有积谷山、华盖山、松台山、杨府山等等,都只有几十米高.现在都成了公园;市区之外的茶山、仙岩、南北雁荡山等,则是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天下名山僧占多”,温州的名山一般也都建有大寺庙,记得小时候春游远足,能够歇脚休息的地方只有寺庙。一条瓯江发源于庆元,经龙泉由西向东流经温州.奔腾而去流入 大海,全长三百八十八公里,是浙江省的第二大河,温州境内还有许多河,市区里也有许多小河,虽然没法同威尼斯相比, 但那些傍水而建的民居.也很有一番情趣。这几年,城市建设步代加快,许多小河都被填了修马路盖房子了,城市日益向现代化迈进,那种水乡的特色消失得差不多了。

这么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加上气候温和,雨量充足,物产自然很丰富了,水果有柑、橱、梨、柚子、杨梅、枇粑,水产海鲜的品种很多,鱼虾蟹样样俱全,滩涂里出的一种“跳鱼”和一 种叫“龟脚”的海鲜,味道很是鲜美,我跑了那么多地方,从来没有吃到过。大概是那时候对外交通不便,温州的土特产运不出去,价钱都很便宜。印象很深的一个景象,直到五十年代中期,到了黄花鱼、凤尾鱼捕捞季节,满大街都是卖鱼的,一斤只卖一毛多钱;去年回乡探亲,听说黄花鱼卖到一百八十元一 斤,不到四十年时间,涨了一千多倍,大概是涨得最厉害的一种商品了.

在这样一个”鱼米之乡”长大的人,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情结。当然,“谁不说自己家乡好”.但温州人乡土观念似乎特别强烈,认为天底下哪儿都不如温州好;在外地工作的人,千方 百计要往回调、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起。东北是怎么怎么冷,擤鼻涕都会把鼻子擤掉;北方人拿高粱、玉米当主食,怎么能咽得下去。家里有人在外地工作的,得经常往外地邮寄鱼干、虾 米、腊肉、粉干。小时候听过一个笑话,一个温州人到北方办事,上馆子吃饭,身上带的钱不多,不敢点鸡点肉,要了一盘他认为最便宜的海蜇皮,结果一结账,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还不 够。他犯了一个错误,入乡不问俗,他以为北方同温州一样,像海蜇、虾皮.鱼生这些东西是最便宜的,穷人家都吃得起。说温州物产丰富、鱼米之乡,但在我的记忆里,老百姓的生活水平 还是很低的,特有钱的“大款”,家里拥有一辆黄包车,就不得了了,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而穷苦人则随处可见,我小学的同学中,就有经常光着脚、饿着肚子来上学的,小河里漂浮着弃婴的尸体,则是我亲眼所见。当年的情况恐怕同全国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只不过仗着比较好的自然环境.没有遇着特大的天灾人祸.没有出现过那种赤地千里、蚀殍遍野的局面罢了.

这几年,有一件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温州人打进全国各地的市场,连新疆、西藏都有温州人在经商,旅居海外的华侨有二十多万人,有人甚至说,温州人就是“中国的犹太 人”.记得小时候,温州人从来没有这么“火”过。建国以前,温州的几家最大最有名的商店都是宁波人开的,商店的招牌上 都特别写着”宁商”两个字,大人们说;“无宁不成市”,没有宁 波人开的商店,就不能算是一个城市。看看今天的情况,这句话真该改为“无温不成市”了.

温州是个特别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有一个地方的特点,温州可以讲出的特点很多很多,最突出的恐怕是语言了。温州话自成一个系统.外地人听了像是外国话。在温州专区的十来个 县市里,还有各种不同的方言,有些可以沟通,有些相互之间根本听不懂,瑞安同平阳两个县紧挨着,但两地的人就讲两种完全不同的方言.平阳还有一部分人讲闽南话.其实他们离闽 南还远着呢。解放后,全国推广普通话,学校里也教汉语拼音, 加上广播电视的逐渐普及,现在,大多数温州人总算能听懂普通话了,能讲不标准的普通话了,要温州人普通话讲得标准, 恐怕很难很难。温州人当电影演员、播音员的不太多,老牌明星黄宗英是温州人.但她从小就离开了家乡。我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普通话到现在还讲不好.一开口,人家就知道我是个南方人.至于后一辈的温州人,有的到外地经商谋生.到老了还只会讲温州活。我大学毕业后,又脱产学了三年英文,但我第一次当翻译用的却是温州话。那一次,碰到国庆盛典,许 多海外华侨回来参加国庆观礼,当时的侨委人手不够,我被借去参加接待工作。华侨中有几个定居欧洲的温州人,普通话半句也听不懂,中国字也不识;侨委的唯一温州籍干部正好出差 去了,上上下下弄得一筹莫展。侨委领导按例还要宴请这几位温州华侨,这可怎么办好。正在万难之中,发现了我这个“人 才”,马上被拉去当翻泽;而我则是第一次轻轻松松地完成了 一项“政治任务”。我还听说,国外的某一场战争中,一方用温州活作为战地通讯的工具,使敌人无法破译。这个传闻可能是编出来的,但听起来挺有道理,试想,在战场上如果窃听到敌 方的温州话联络内容.要判断确定它是温州话就很不容易,再要找到一个温州人来破译它,那场战斗恐怕早就打完了,毕竟温州话是一种很特殊的方言.

除了独特的语言之外,温州在文化风俗方面也保留了自己的特色.重视文化,重视对子女的智力开发,是温州人的传统。南宋时期出现的“永嘉学派”在历史上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种用温州方言念唱的戏剧“乱弹”,专家考证起来,还是我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今天可能早就式微了。佛教和佛教文化的影响,在温州可以强烈地感觉到,我在下面还会专门讲到、旁 门左道、封建迷信的东西,在温州曾经相当盛行;今天,这些东西又沉渣泛起.外地人看了觉得大惑不解。

温州是个出人才的地方。“江南出才子”,这句话流传全国;温州也在江南,连带着沾点光,说起来也是个出才子的地 方.出才子的地方,似乎同时意味着出不了英雄。温州历虫上 好像没有出过什么英雄豪杰,温州地处一隅,不是兵家必争之地,除了“文革”中的武斗外,现在几代温州人都没有见过真刀真枪的战争场面.历朝历代温州似乎也没有出过大官、大人 物住革命战争中,温州也没有出过一位杰出的领导人物;解放后一直到现在,温州人当过中央政府的部长、副部长的寥寥无几、看来,温州这个地方只能出“才子”,在文化艺术教育领域里,出了一大批学者专家教授,为年轻一代莘莘学子树立了奋斗的榜样。在一九五八年之前,温州只有几所高级中学,没有大学,要上大学都得到外地上,严格说来,这些被称为“才 子”的人.也是外地培养出来的.而且。论知名度,论影响,这些人恐怕只能算是‘小才子”或“中才子”.真正能在一个领域独领风骚,或者能够名留史册的.则是凤毛麟角了;在现代,能以 温州人自豪的大概只有大数学家苏步青、姜立夫、李锐夫、考古学家夏鼐、著名报人赵超构、“词学宗师”夏承焘、元曲专家 王季思等几个人。

这就是南老师的家乡温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我上面对温州的介绍,并不足以说明,温州这样的环境必然要出南老师这样的人;甚至可以得出相反的结伦,温州不该出南老师 这样的人.关于山川同人物的关系,关于一个地方的环境对那个地方的人物性格的影响.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讲不清楚,南老师却有个说法,他对自己的家乡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南老师 曾经口述一篇文章,叫我整理,讲温州的永嘉禅师的事,题目是《山川人物与永嘉禅师》,我把它摘要引用在这里,比我的介绍分析精彩多了。

山川人物与永嘉禅师

 山川人物这个题间,在中国文化里的确很重要.山川代表地理环境,不同的地理环境生产的东西就是不同。比如说榴莲,泰国、印尼、缅甸这一带很多。你把它移到台湾或亚热带地区,它决不是榴莲。所以,地理环境同这个环境里出生的人物不能说没有关系、南方人就是南方人,北方人就是北方人,东部和西部也各有不同,他们的思想、气质,一切都有不同。奇怪,看起来似乎是迷信,实际上是科学。

因山川人物提到永嘉禅师。永嘉禅师对中国文化、禅宗的影响,他的声光,声名,光芒,现代话叫声誉,不但照耀唐朝的禅宗一代,而且影响到深远,一直到现在,甚至将来。

永嘉禅师当然是永嘉人。清朝以前,浙江设八府,温州府、宁波府、处州府等。温州府共辖五个县.永嘉县是温州的首县。温州的山川人物影响到一个时代.尤其是现在,“文革”以后,改革开放以来,个体户兴起.温州的声望是那么大,几乎传到全世界。

我是温州府乐清县人.我从小对这个国家很有感情,想为国家做一番事业.所以对本国的历史、地理、文化特别注意。我们当年,国人如对自己国家的历史、地理、文化不熟悉,是一件差耻的事。尤其是我个人,比一般人的个性又更顽固。

关于地理,讲一个有趣的事。大家知道,世界的屋脊在喜马拉雅山,在小乘佛经里.喜马拉雅山就是须弥山,大乘佛经里的须弥山不一定指喜马拉雅山.须弥山是地球的中心,也是屋顶。喜马拉雅山下来,在北方,新疆一带过来.北部高原,叫冈底斯山。中东、印度、中国,河流山脉的源头,在中国讲.都发源于昆仑山。昆仑山是喜马拉雅山的一股。一大股,中国人素来以昆仑山为标准。中国的山脉分三条大山脉.昆仑山主山中脉,到青海高原、甘肃、陕西、山西下来,古代称之为中龙山脉,像一条龙.阴阳风水叫龙脉,从空中看,山势的走动就像一条龙在滚动.中龙山脉由青海、甘肃、陕西下来,过了太行,是中龙山脉。最后.一路下到淮泗,淮河流域、泗水流域,到海边下海,震泽湖、龙下来一定要喝水,到震泽湖下海,龙要喝水.这一条龙脉,在海里抬头,就是日本.

由昆仑山脉向北走.过新疆、青海,经过内蒙古和蒙古,到东北,鸭绿江下海,在海里抬头,就是朝鲜,这是北龙山脉。

南龙山脉,从昆仑山山来,进西藏,向南到云南贵州,向东到两广,广东、广西,经过湖南、江西,一路到福建。当然它有分支。江浙、福建都是它的分支.到福建下海,就是台湾.

把中国的山川气脉分类,大概是三条龙脉,不同的山川气脉出的人物都不同.拿历史来对照,差不多三代以前了不起的人物,尧、舜、禹、汤,文王、周公、孔子,成功的人物,大多是北龙山脉出来的.北龙山脉的人出来,天下太平,他们稳重。秦汉以后,以至唐、宋、元、明,都是中龙山脉的人,大多是太平盛世。

南龙山脉出名的,好像文化思想、哲学、禅宗、佛法,成仙成佛,大多是南龙山脉的人。南龙山脉出来的人可以做宰相.聪明有余.稍欠浑厚,一百多年来的历史际运,站出来的都是南龙山脉的人.

温州在地理上属南龙山脉的分支。浙江的括苍山脉,由杭州那边起,青田、丽水一带下来,又是一条龙脉,到温州下海。括苍山脉从古到今出了很多人,风景很好,同仙霞岭山脉连起来,一下来就是天台。天台是历史上有名的出神仙、出仙佛的地方,换句话说,是出哲学家的地方。温州在历史上素来是仙灵聚居之地,山水秀丽,如有名的乐清北雁荡山。

温州一带,春秋战国、秦汉以前是蛮夷之地,同福建一带称闽越,温州是南越;汉朝的南越是指广东、广西;沮蛹叫瓯越,是独立的一个系统,文化也不同、汉朝以前是东殴王,古书上说,百越文身之地。百越包括广东、广西、福建、江西等等、温州真正归入中国版图,是在汉武帝的时侯。温州文化慢慢开发起来,山川之秀丽渐渐为人知道,是在东晋阶段。雁荡山原来几乎没有人知道.到了东晋,谢灵运(康乐)出守温州,当地方首长.他喜欢爬山,喜欢游山玩水、才发现雁荡之美。据说,雁荡山是释迦牟尼的弟子、五百罗汉之一的诺巨邢尊者的道场。对此,只能说事出有因,查死实据。佛的五百罗汉弟子那时候怎么能到达中国,除非他有神通。这个就难说。佛经上常说,佛以一音说法.众生随类得解.佛讲一句话,世界上一切众生都听懂。那好,他老人家当年用梵文讲经,中文为什么没有记录,为什么后来还用翻泽?为什么不用中文讲出来、不用后人翻译?佛以一音说法,众生随类得解。当年,有人对我说,你悟道了。我说没有,我讲出一句话, 别人听不懂,还没有到佛的境界。

温州的文化在唐以前,没有出什么很大的人物,只有一位,是佛家的永嘉玄觉禅师,在文化史上占很重要的地位。这个人不但影响了唐代的禅宗,还是禅宗和天台宗两大派同出的最重要人物。

温州人物在儒家、文学上出名的,在宋朝比较多。宋朝形成一个学派,叫永嘉学派,是儒家理学的一个支流,与浙江的金华学派、宁波甬上学派,都是儒家的派系。在学术、文化上.叶水心(叶适)出了名。我觉得温洲很奇怪,佛道两家出了些人。宋代一个道士林灵素,温州人,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有特异功能,可是他的法力很大,影响了宋朝的皇帝宋徽宗,宋徽宗拜他为国师、一个温州人,画符念咒.影响到皇帝。宋朝这几个皇帝很奇怪,从真宗以后.大多都是迷信的大家。看他们的谥号,死后得的封号,宋真宗,真假的真,好像很好听,实际上是特异功能的崇拜者;神宗、钦宗受林灵素的影响根大。金人南下,打到汴京(开封),最后用道家的符咒法力抗拒金人,不但不能打胜仗,父子两人还做了俘虏.这个林灵素,历史上只一笔带过,因为他是道门之人。

永嘉禅师是正宗的禅宗.温州人知道他的并不多,知道林灵素的则更少.对林灵素这一段仔细研究起来.皇帝迷信道教、画符念咒到这个程度,这个国家非亡不可.我们温州人林灵素对北宋之亡倒有很大的功劳.后来,温州还出了一些汉奸,同山川风水的影响很有关系,这是很客观的,不要站在温州人的立场.尽是出好人,不出坏人,不过,其他地方也出坏人。到了宋朝,乐清考取了一个状元,叫王十朋,乐清人一提起王十朋,觉得了不起。

温州的永嘉禅师的著作影响到千多年来的学术思想,尤其是禅宗。他的分量有那么重,价值是那么高,文字之优美就更不用说了、我觉得,讲温州人物,最光荣的一位就是他。

上面这一大段文字,是南老师对他家乡的山川与人物的 关系的分析.听起来挺新鲜.南老师那么推崇永嘉禅师,认为永嘉禅师是温州历史上“最光荣”的一位人物,但今天的温州人恐伯没有几个人知道永嘉禅师,在《温州词典》中只有一百多字的介绍,没有做任何评价.南老师说,温州一带历史上出 过不少神仙、仙佛,那么南老师自己是不是这样的人?或者,南 老师也将同永嘉禅师一样载入史册?我不能回答这两个问题,我能做到的,是把我了解的情况向读者作比较详细客观的介绍。   “佛子”——佛送的儿子 ---我读南怀瑾

南氏家族在当地是一个大家族,祖先在宋代时从中原移居此地。上面介绍温州自古以来算是一个鱼米之乡,但南老师出生的乐清县地团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子。却是个穷地方;地少 人多,旱灾、台风、潮水倒灌等自然灾害经常发生,十年九荒, 讨饭的人很多。南家到他祖父这一辈,已经中道衰落了。他的父亲南仰周是个遗腹子,上面两个哥哥能力不强,南仰周十二岁就撑起这个大家庭的重担,凭着他顽强的毅力和不服输的性格,总算置下了一份“小康’水平的家产.并在地方上赢得了声誉,还一度当选为乡长。

有关南老师父辈。祖辈的事倩,已没有现成的文宇资料可查,现在还健在的人也没有几个能说得清楚,何况那都是几十年甚至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我不想也没有精力把它搞得水落 石出.只是从南老师在家乡的亲属的闲聊中,听到片言只话.并了解到南老师这个传奇式人物,生下来也并不是一个“天 才”或“神童”,如果一定要说出南老师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特点来,倒也可以说一点他的与众不同之处。

南老师的父亲到了结婚年龄,娶当地赵氏女为妻,赵氏几年后病逝,南仰周续娶了她的妹妹,当然也称赵氏.南家这时候人丁不旺,天天盼望着赵氏为南家添丁加口;偏偏她过门以 后,一年,两年,三年,没有一点生儿育女的信息。现代人提倡晚婚晚育,可在当时,过门几年没有生育,做媳妇的被人戳脊梁骨,那是世之常情。本来并不礼佛的赵氏,天天跑城隍庙,求神拜佛,烧香许愿。大慨是她的虔诚感动了佛爷菩萨,在她二十六岁的“高龄”,终于生下一个儿子,就是南老师,为南家续了香火,但她此后再也没有生育。几十年后,南老师名闻海内外,家乡老一辈的亲戚茶余饭后谈起他,说他生下来后就被亲友称作“佛子”——佛菩萨送的儿子.

父母亲“晚年”得子,又是一个独子,呵护备至,娇生惯养,自不必说,特别是母亲,更是将宠爱集于他一身.只举一例,就可以看出母亲对他是如何的宝贝.现在当妈妈的,生下孩子。很多没有喂过一天的奶,而是让孩子吃牛奶.早年,都是靠母乳把孩子养大、一般到了一岁多、两岁就给孩子断奶,吃奶吃到三岁的,都是稀罕的事;而南老师长到七岁竟然还吃妈妈的奶。那时他已经上私塾念书,中间休息的时侯,别的孩子都是跑回家去吃一点点心,而南老师跑回家,却要在妈妈的怀里吮几口奶。

父亲只有这个儿子,对他自然非常钟爱,但他的爱是另外一种形式,不是溺爱,而是严格的管教,该骂该打,一点也不宽容。南老师父亲的“凶脾气”.亲友们至今都还有印象.一次,南老师同邻居的孩子吵架,被对方骂娘骂祖宗,这在当地被看作是有辱家门的事。父亲知道后,一气之下,把他推到门前的小河沟里。因为父亲自己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没有好好 念过书.只读过几年私塾,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好好念书,并不是要他去做官,只是要他能够做到知书达理。父亲除了有几亩薄田之外.一辈子靠经商维生,他在村子里开了个小 店.卖布、卖米、卖百货。在传统观念里,仕农工商,商人排在最后一位,但他父亲却认为,经商是世上最好的职业.生意做得好,发了财,连官府都要来攀附。他希望自己这个儿子,先好好念书,将来接他的班,一面经商,一面过个平平静静的耕读生活。

南老师六岁开蒙,接受几千年沿袭下来的旧式的教育,上私塾.读四书五经.只在县小学插班读了最后一个年级的课. 拿他自己后来的话说,自己一辈子连个小学文凭都没有拿到, 勉强算是小学肄业。南老师能有今天这样的盛名,并不是生来就是天才,小时侯.聪明、机灵都称得上,但并不是一个乖孩子,甚至可以说很调皮,很爱玩。只是父亲管得太严了,严得几乎不近人情,母亲这把保护伞有时也失去了效力。这样,在严格的私塾教育下,他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底子,四书五经不管懂不懂,他都能背下来,几十年后.都没有忘记。南老师自己也对人说,他现在“这点墨水”,就是小时候打下的基础。

根据南老师自己的回忆,童年时代.从一岁到六岁,浑浑 噩噩,糊里糊涂,没有太多太深刻的记忆。从六岁到十二岁,除了读书之外,只记得自己身体非常弱.正餐不好好吃饭,喜欢吃零食;三天两头生病,生来是个多病的身体,什么病都生过。十二岁以后,小病随时有,大病没有;伤风感冒是经常的事,但没有生过大病,一辈子也没有得过大病.他说,也许十二岁之前把所有的病都生过了,所以后来就不生病了。

童年时代,家里遭遇一件大事,南老师刻骨铭心,在一定程度上,这件事的教训,融入了他的人生哲学之中.那一年,大约十一岁,父亲送他到县第一小学上学.二十年代的中国,推翻清朝封建王朝虽然已经十多年了,但社会,文化、教育还处于新旧交替时期,尤其是在地处一隅的乐清,现代教育还不普及,上小学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小学毕业就相当于过去的秀 才了.南老师上过私塾,古书读过不少,但现代科学知识,比如算术、化学、卫生等等,则一窍不通。父亲拉关系、走后门,总算把他送到县第一小学,插班读六年级.县小学在城里.没有寄宿,父亲找了城里一个林姓朋友,让南老师借住在他家里。正好这位朋友有一个孩子也在念小学,名叫林梦凡.也是一个独子,两人正好作伴。梦凡的母亲对南老师很好,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在学校里.南老师个子小,上课坐在最前排,排队排在最后一个,加上是乡下人,常常受别人的欺侮.不过,南老师在这里还是很开心的,毕竟换了一个新的环境,什么都新鲜。

读了半年,放寒假了,就回家过年.过阴历年,农村里都是 热热闹闹,一般从初一到十五灯节,走亲访友,大宴宾客。加上这一年正是他祖母的六十大寿,凑在一起.南家更是热闹非凡,天天席开十几桌、父亲在乡里本来人缘不错,加上他刚刚为地方上修了一个陡门,就是蓄水放水的水闸,很得民心,来祝寿的、“蹭饭”的人特别多。这样闹到正月十五,南老师一觉醒来,突然出观一个念头:不行,我要走,不能呆在家里,要上学去。父母亲拦他.学校还没有开学.你去上什么学?南老师执意要走,反正不愿意在家里呆着,到城里找同学去。父母拗不过他,只得让他去、那一天,南老师一个人,步行两三个钟 头,住到了同学林梦凡家。第二天上午,父亲派人来,告诉他昨晚家里披抢,并带来一份状纸,叫他到县里报案。原来.头一天夜里,一伙海盗洗劫了南老师的家。南老师的父亲开了一商店.卖米、卖布、卖杂货,像当时镇上的一般商店一样,前店后屋、海盗来打门撬门的时候.他的父亲被惊醒.知道情况不妙, 顾不得老人妻子.光着脚从后门跑了.等海盗撬开门进来时, 他母亲在惊恐之中还能急中生智,摘下戒指耳环拱手交给强盗,说:主人都跑掉了,我是他家的佣人、南老师的母亲平素不爱打扮,穿衣服不大讲究。海盗看她这副样子,不像是老板娘,就放过她了,只是把店里能抢走的东西席卷一空。等到他父亲 带领一群“盐兵”赶到时,那伙海盗早已扬长而去了.

这是南老师记忆中家庭经历的一件大事。全家人的命都保住了,但财产损夫惨重.好在他的父亲”留得青山在”,就会 “有柴烧”。南老师说。他那天加果不离家进城,很可能会被海 盗绑票了,也许早就没命了.当然,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但几十年后,南老师从这个偶然事件上,引出了一个人生的哲理. 他说:如果不大事操办祖母的六十大寿,可能不会招来海盗; 所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不轻言做寿;拿佛学的道理来许.一个人在“福报”很好的情况下,不要把“福报”都用完了.南老师的意恩是:一个人,在有钱、有权、有势的情况下,不要张扬,不要忘乎所以.不要得意忘形、南老师一辈子的为人,都是遵循着这个原则,哪怕在他声名鼎盛的时候,自己都是那么冷静,那么低姿态.

十三岁,私塾念完了,该读的书都读了,小学也念了,倒数第一名,那时候叫“背榜”,拿了个肄业证书。下一步怎么办?父亲说,不要上学了,交不起学费。上中学,乐清县还没有一所中学,要到温州去上.但家庭经济的状况又无力负担,那时侯,供养一个中学生.不是一般家庭所敢奢望的,比现在供一个大学生还难,何况家里刚刚被海盗洗劫一空。父亲叫他学一门手艺,当地有一位木雕艺人,远近闻名,南老师觉得木雕很好玩,但一辈子干这种事,不干。父亲又叫他去学生意,到人家商店 里当学徒,南老师也不干,他不能反抗父亲,他反抗父亲的唯一武器是眼泪。父亲说一次,他哭一次.硬是不愿意去学生意。父亲说了三次之后,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由他去,在家里读书自修好了,反正年纪还小,家里还养得起他。

那年暑假,在温州读中学的表兄王世鹤回来度假,王家是当地一个大户人家,请了一位老师给他补习,父亲叫南老师也去听课,一共有七八个孩子,南老师年纪最小。请来的老师姓 朱,名味渊。朱味渊先生学问很大.在前清的时侯没有考上功名,就到处游历讲学;论及时政,愤世嫉俗,唾沫横飞,被乡里视为奇人.南老师后来说自己同国民党政要陈诚是“同门”,指的就是同朱味渊先生的这一段师生因缘。阵诚是浙江青田人,朱味渊曾在青田教过陈诚,在古时讲究师从关系,受过同一个老师的教诲.就称同门”、其实,南老师比陈诚小二十多岁,一辈子同这位学长没有直接打过交道.

南老师同朱味渊的师生因缘,也只是这个短短的暑假,算下来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真正一对一的教侮只有一个来小时,但在南老师的心里,对朱味渊先生怀念了一辈子。这个暑 假,朱味渊给这七八个孩子讲古文,讲诗词,朱先生的诗词功 底很深,当年诗坛上小有名气。南老师那时候早就把《唐诗三百首》背得滚爪烂熟了,而且,十来岁就会写对子写诗了,但古诗究竟妙在何处,也不知其所以然。一天,南老师到朱先生的书房,看到案头有清人吴梅村诗集,拿起来翻阅朗读,爱不释手。朱味渊见他喜欢,乘兴为他朗吟吴梅村的《琴河感旧》四 律,井借给他清诗一卷。于是,南老师从吴梅村入手,读遍了清朝名家的诗作.发现其情怀磊落,比读唐诗更有心得。南老师认为.清朝的诗词.’‘寄意遥深,托情典故,殊非唐初盛晚诸世旷达疏通所可及者,宜乎情之切近于衰乱哀思而尤擅其胜场也”.朱昧渊先生的教导.使南老师开拓了眼界,对学诗“须先习盛唐,宗法李杜,方为正规,如清初诸家,不可学也”的观点 产生了怀疑。这么短短的一个小时,留给了南老师终生难忘的印象,使南老师知道,除了唐诗之外,清朝的诗另有境界。南老师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受朱先生的教诲,朱先生第二年就去世了。但南老师把朱先生尊为自己诗学的启蒙者,一辈子不忘这位恩师、我们现在读南老师的著作,里面引用了许多清朝诗人的诗句,特别是郑板桥、袁枚、赵翼、龚定庵、钱谦益初吴梅村等人的诗,南老师都是推崇备至,从中可以看出朱味渊先生对他的影响.

在家自修这三年的时间里,南老师读书的范围更广了。家里的藏书不少,《史记》,《文选》,《纲鉴易知录》,还有唐诗宋词等等,南老师都翻出来读了个遍。《红楼梦》,《三国演义》,《水 浒传》以及武侠小说,这些“闲书”、“野书”也都想办法弄来看。父亲对这个独子,有严格管教的一面,同时,对他的培养还是很用心的。父亲给他请来一个老师,名叫叶公恕,叶先生古文底子好.又通现代学问,一个月来家里两三次,从他那里南老师知道了孙中山、康有为,还有外国的林肯、华盛顿、兴登堡。卡内基的传奇故事。

在家里自修,总是容易懒散。父亲认为环境不好,就把他送到家庙里去读书。南氏家庙建在附近的山上。离家大约有五六里地.庙里安放南氏先祖的牌位,每一代里选派一人看管; 平时.这里是人迹不到的地方,只有在过年过节或婚丧嫁娶的时候,后代才会到家庙去祭拜祖宗。父亲把南老师送到家庙读书,平时不准他回家,隔三差五给他送一些好吃的东西.按道 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且还是一个独子,当时一般的家庭总是把他拴在身边;而南老师父亲这种独特的管教方式,也许是南老师日后那种特立独行、桀骛不驯的性格形成的原因。 家庙的环境确实很好,庙里一片幽深,陪伴他的只有一个又呆又瘸的公公;庙外.有清澈的溪流,有山花,还有美丽的裴翠鸟。南老师在这里读书,读中国的历史,读中国的地理,他的思 想可以自由驰骋,他立志要当一个“大人物”。尽管他对外部世 界的形势,什么欧洲风云、国共两党的斗争,他都是模糊一片, 因为这个小地方的人还是过着古老、宁静的生活。

  十七岁是南老师人生历程上的一个里程碑。也许是书读 多了,他不愿意局促在家乡这个小小的地方,他要出去闯天下,他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的这个理念非常强烈,没 有谁能理解,也没有谁能阻挡,可能只有上天知道。还在他少年时代,南老师在家乡附近的一个道观抽过一支签;过了几年,在一个庙里又抽了一支签、抽签这种东西,属于迷信骗人的东西,讲得好听一点,属于神秘学的范畴,本不足以拿来当真;但南老师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抽到的这两支签竟完全一样.这确实有点神秘色彩了。这个签语说:

 脱却麻衣换绿衣,

 恰如扬柳遇春时。

 飞腾要取蟾宫桂,

 许折东南第一枝。

  这个签语可能对南老师的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南老师不是一个迷信的入,但签语中的蟾宫取桂、折“东南第一枝”,对他无疑是一股强大的动力,鼓舞着他,鞭策看他,一辈 子自强不息。过了几十年后,南老师经常向人谈起这个签语,颇有几分津津乐道之状.说自已的一生经历被这个签语说准了.我没有请他详细解释这几句话,“脱却麻衣换绿衣”,“绿 衣”大慨是指他曾经芽过军装;“麻衣”相当于“布衣”,是古时平民、学子穿的衣服。至于从蟾官里取得什么桂.“东南第一枝”究竟指什么,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

当年,正在他满怀壮志、雄心勃勃要干一番大亭业的时候.一位在外地做事的同乡回乡度假,鼓动他到外面闯荡.说 杭州浙江国术馆是公费,不要钱,还管吃管住,两年毕业后,分配到各地当武术教官、国术馆,是教授武术的学校,这正合南老师的心意,《三国演义》《水讲传》《说岳全传》以及武侠小说里的英雄人物,他早就崇拜羡慕;现在有这个机会,自己如果能够学会十八般武艺,走南闯北.当一个英雄好汉,也不枉活一生、父亲的管教,母亲的宠爱.没有能够拦住他那颗远走高飞的心,父母只得筹借一笔路费.送他上路。

  童年时代三个梦---我读南怀瑾

“三个梦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南老师的这句话,连同他讲的三个梦的故事、我听过好多次,开始的时侯,我都没有在意,听过去也就算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这么说的。每个人都会做梦,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梦,各种各样的梦;梦中的境况,一醒来就变得模糊了,很难留下清晰的记忆。写文章的人,白天搜断枯肠找不到的好句子. 往往在梦中会出现,但一旦醒来再去追忆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南老师同常人一样,也爱做梦,特别是他小的时侯,也许是体弱多病,梦也特别多,常常从恶梦中惊醒,又哭又闹,弄得全家不得安宁.童年时做过那么多的梦,醒来都忘了,只有这三个梦记了一辈子;他每次给人家讲自己的故事,总会讲到过三个梦,而且总是说;“这三个梦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我这本书初稿完成,第四次到南老师那儿去的时侯,又一次听到了“三个梦”的故事,我一下子懂了,他讲的话可能有道理,于是,我把他的三个梦也写到这本书里。

第一个梦:母亲抱着他到海边玩。海边离家不远,也就几里的路。站在海边,放眼东望,茫茫一片。忽然.乌云密布,海浪翻腾,天空中出现了几百几千条龙,数不清的龙在空中飞 舞。他伸出小手去抓,抓住一条,拿双手一扯,把一条龙扯成两段,扔在地上.再抓一条,又扯成两段,又扔在地上。到最后,空中的龙被他抓光了,只剩下一条龙,一条巨大的黑龙,在空中张牙舞爪,南老师伸手去抓,怎么也抓不住,在又气又急之中,被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第二个梦:南老师说自已小时候很怕黑,很怕鬼。同一般小孩一样,又怕鬼有想听鬼的故事。晚上睡觉,都十几岁了,还跟妈妈睡。老式的床很大.像一间小屋,他睡在里头,妈妈睡在外头,保护着他,有一种安全的感觉。有一次,他梦见自已一人来到一个地方,很黑很黑的地方,他心里很害怕。慢慢地,前方出现了一线光明.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半空中出现了一只大老虎,浑身黑色的大老虎,老虎扑过来,趴在了他的身上,并没有想吃他或伤害他,但他被吓坏了。一下子醒了。

第三个梦:一次,南老师梦见自己不知怎么站到了磨盘的上面。石磨是当年温州一带家庭常用的东西,农村里几乎家家 必备。石磨有大有小,或一个人推.或两个人推,把米磨成粉,做米饼做年糕。南老师站在磨盘的当中,磨盘在转,也没有人推,在那儿不停地转。磨的周围,挤满了豺狼虎豹等各种凶恶的野兽,个个呲牙裂嘴,张着血盆大口、南老师站在磨盘上,面对如此恐怖的场景,无路可逃,一下于被吓醒了,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三个梦,故事情节都很简单,无非都是噩梦.究竟这三个梦是怎样决定了南老师一生的命运?他自已没有太多的阐述和发挥、关于第一个梦,他说没有答案;第二个梦.后来应验了,我在后面会加以说明;第三个梦,他没有挑明,我在了解了他一生的行谊之后,将在后面作出我自己的解释。

 

西子湖畔学武艺---我读南怀瑾


一九三五年夏天,南老师跟了一位同乡离开家乡,到温州坐船去上海,又转火车去杭州。这时,南老师已经结婚并已有了一个孩子,但在当时,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出这样一趟远门,还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好在有这位同乡照应,一路上平平安安。

南老师一来到杭州,就喜欢上这个地方。杭州是文化名城,历史上出过不少名人、有道的人,加上这里有山有水,风景优美、浙江国术馆的校址就在里西湖,刚刚开办了三年,学生不多,前面两期学生还多一点,南老师这一期是第三期,学生只有七八个人。学校的老师可都是武林高手,内功、外功,少 林、太极,各门各派。人才荟萃。国内武林.千百年来,素来沿习师父带徒弟的方式传授技艺,而且师父对徒弟一般都留一手,有些绝技都没有传下来,只成为奇闻轶事充当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办学的方式传授武术.而且没有门派观念,浙江国术馆可能在近代史上开创新风。南老师在这样的环境中求学,如鱼得水,他学得很认真、很努力,学校每天八小时的课程,他不满足,自己每天清晨四点多就起床.一个人先到西湖边上练拳练棒,练一两个小时,回去吃早饭上课。在同班同学中.南老师年纪最轻、个头最小,但每门功课,每种武艺,他学得最快最好。学校的武术老师有十几位,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都是身怀绝技的人,而且都有传统文化的根底和侠义精神。南老师至今对几位老师还有深刻的印象。一位老师叫刘百川,传说他功夫很大,外号“双刀刘”,他用手拍你一下,你就吃不消。一位教内功的,姓田,则是文质彬彬的样子,南老师经常上他家拜访,家垦挂满了字画,摆满了书籍,完全是文雅书生的样子。还有一位教少林拳的.很有名、这些武术教师在传授武功的同时,总是不忘给学生讲做人的道理。那位少林拳教师的训活,南老师记忆犹新,为了国家,练好身体,不要玩女孩子,谁要是玩女 孩子,就不要来学武功;特别要记住“好兔不吃窝边草”,身边有最好最爱的女人也不要动、这些人生的经验.几十年后,南老师经常拿来教育他的学生:要做事业.就不能沉迷于女色;尤其是你当了单位首长.当了公司老板,你玩了女秘书,后果不得了,大家会攻讦你,她也要控制你,往往搞出难以收拾的局面。

国术馆除了武术训练外,还开设文化课程,教授国文、历史、生理卫生等等。南老师喜欢读书,这些课学起来津津有味,甚至觉得学校里教的东西还不过瘾,还抽时间跑到之江大学旁听;听了几节课,又觉得大学教师的学问也不过如此,就没有再听下去。社会上的英文补习班也去上过,学了几次,也没有坚持下去.这次他没有怪老师,而是觉得自己不行,要学会英文太难了,要花太多的时间,还是先把中国文化学好,英文就放弃了。从那以后.南老师再也没有动过学英文的念头,他一辈子也不懂英文,只认得英文宇母。大概是年龄的关系吧,究竟要学什么?将来究竟要干什么?南老师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国标,到国术馆求学,并不是为了毕业后可以当武术教官,那只不过是离家出走的一个借口、但是有一条是明确的,要学一身本领.做一个叱咤风云、君临天下的人;要是不成,哪怕当一个浙江省长或杭州市长也不错.这个梦想,或者说是野心,南老师是很强烈的,他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梦想挥之不去。也正是有这个梦想的支撑,使他总是有一股强烈的求知欲,读书,习武,求道,他从来不使自己闲下来。国术馆的课程本来已经不轻松,南老师却还给自己加码,能够找到的书都找来读。当时,商务印书馆编了一套“大学丛书’.讲电、光.航空这些现代科技知识.南老师都去借来读。杭州有个孤山。山上有个文澜阁,是一个很有名的藏书楼,是乾隆年间把圣因寺改建而戌,专门珍藏《四库全书》。南老师想办法弄了个借书证,每个星期天都跑到文澜阁去,借出几本,就在那儿翻、按规定,这些书不能带回家,细读是不可能的.

南老师好读书,酷爱书.但那时侯没钱买书,不过,他好像天生同书有缘。也是在杭州国术馆学习那段时间,有一次在西湖边上练拳,邂逅一位和尚,斯斯文文,戴一副眼镜.宁波人。南老师把他的名字忘了,只记得当时叫他“四眼和尚”。交谈几句后。“四眼和尚”请南老师到他庙里去坐坐。庙子就在西湖边上,名则“闲地庵”。是一个非常清静幽雅的去处。庙里挂着一张史量才的遗像。原来,这个“闲地庵”是史量才的家庙,隔壁是“秋水山庄”,是史量才为他的姨太太沈秋水修建的别墅。别墅和家庙有一扇小门相通。史量才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大名人,有关他的文字资料很多,从南老师嘴里讲出来的故事是这样的;史量才本是穷人家出身,一面读书,一面给报馆送报卖报。沈秋水是上海滩上的名妓,天天看见史量才送报,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个可造就之才.就资助他、鼓励他好好读书、后来,史量才学有所成,办了《申报》,沈秋水就嫁给了他。不到一二十年.史量才就成了上海滩上的名人,连杜月笙、蒋介石都怕他几分,不过,他最后还是死在蒋介石特务的黑枪之下。南老师从来没有见过史量才,但自从认识了“四眼和尚”后,史量才的家庙“闲地庵”成了他读书的好地方。他经常到这个地方来。教和尚打拳,同和尚聊天.有吃有喝还有书读。史量才的学问很大。藏书很多,他搜罗了许多道家的书.有些秘本.都是别的地方见不到的。南老师后来同人说:”史量才大概没有想到,他搜集的这些道家的书等于为我准备了。”史量才的武功很高,修道也修得很有心得,他的师父就是一个道家人物,在情况危急之中,他的师父叫他连夜逃跑,他没有听,结果第二天就被害了。而史量才为南老师准备的道书,南老师读了以后,都派上了用场。他后来到康藏求道,参拜密宗上师,就是拿这些道家学问,赢得密宗上师们的尊敬,而把藏传佛教里的奥妙传授与他。

在西子湖畔,南老师虽然只生活了短短的两年时间,但在他的心里却留下了总也抹不去的印象。几十年过去了.南老师也到了晚年,他想回来定居,杭州成了他的首选之地,在西湖边上,他早就买好了一所房子。他同杭州有这份情结,因为这里是他闯荡天下的第一站,他在这里不仅学到了武功,还读了不少书,跑遍了杭州的名胜古迹。他跑名胜古迹,自然有年轻人爱玩的习性,而他心思更重的是求仙访道。杭州庙宇多,传说中出过不少神仙高士,南老师一心要寻访到一位得道高人,学一手济世救人、天下无敌的本领。学校附近有一处名胜.称葛岭,相传晋代著名道家人物葛洪在这里修过道.葛岭上还留下一座庙.南老师经常去,希望能碰到一个指引自己得道的高人,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失望而归。有一次,在路上看见一个长相怪怪的和尚,南老师就尾随着这个和尚,跟着跟着.那个和尚进了一个山洞,南老师上去往里一瞧.山洞又小又黑又潮,一领破席,一捆稻草,是那个和尚的全部家当;南老师向和尚请安,那个和尚理都不理,连着问候了好几声,和尚好像都没 有听见,南老师只得扫兴而回,心里想,这个和尚不是一个得道的人,看他那面黄肌瘦的佯子,说不定是快要死的人了。还有一次,南老师结识了一个和尚.和尚送给他一部《金刚经》南老师念《金刚经》念了三天,当念到“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时候,感觉到一片空灵.找不到“我”了.“我”到哪儿去了?南老师放下《金刚经》,不念了,跑去找那个和尚,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境况。和尚一听,表示很惊讶,对他说:“你真了不起、人家修行几十年都做不到,你念了三天《金刚经就达到这种境界,你就是再来人。”“再来人”在佛学里就是 得道悟道的人。和尚的这句话南老师也没有在意,他到处求仙访道没有结果,而面前的这个和尚可能就是指点他的高人,却擦肩而过。南老师后来回忆说。其实那时自己已经开悟了,只是当时自己不知道,后来几十年走了很多弯路。

在浙江国术馆两年的生活,很忙碌,很充实,除了学校安排的课程表之外,南老师自己还有一个日程表,几点几点干什么.每天都排得满满的.严格按照自己订下的日程表执行,晚上只能睡四五个小时。他对自己的管理非常严格,不让自己闲下来,不浪费时间;那时候养成的这习惯,后来一辈子都没有改。古人有言:“人非有品不能闲”,今夭,南老师被推崇为有品有道之人,他仍然不使自己闲下来.

在国术馆的两年当中,不是一切都顺心的,最大的问题是钱.没有钱。来杭州之前,听说这所学校是公费的,家里给他准备的钱有限。来到学校之后,才知道因为经费困难,从他这一期开始,许多费用都要学生自己负担了。这样,过了一个学期,南老师就要为下学期的费用操心了.只剩下八块大洋了,冬天的棉衣还没有。怎么样省吃俭用,也不够一学期的开销。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出了一件意外的事。一天,一位同学急匆匆跑来告诉南老师。西湖里捞起一个跳湖轻生的入,说是乐请人,是南老师的同乡。南老师一听,赶紧跟了那位同学。来到湖边,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像一个落汤鸡.一问,他说自己是一个生意人,从乐清来杭州做生意,赔光了钱.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也没脸回家了,萌生了轻生的念头、西湖冬天的水不深,他跳下去没有死,被人救了上来。南老师看他一副可怜的模样,就把那人带到学校里来.到厨房给他弄了点吃的,把湿衣服换下来,然后,从自己仅有的八块钱里,拿出六块钱给他.叫他赶紧回家过年、南老师在向己阮囊羞涩的情况下,资助了一个落难的同乡,做了一件好事.自己心里当然很高兴。过后.他在信中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在回信中锐,这个人是个骗子,他已经骗了不少人了;不过,你这样做也没有惜。这是南老师一生中头一次受骗上当,后来,几十年下来.找上门来骗他钱的骗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尤其是在他经济状况比较好以后。他曾经对我说过;“有时侯明知这个人是个骗子,他来向我借钱.我还是会借给他的。他向我开口,说明他有难处,我能帮他忙,为什么不帮。”南老师的这种思想和这种作风,我理解不了,当然也学不会,连追随他多年的学生有时侯都不能理懈,但南老师 这样我行我素、这次,他自己的钱被别人骗了,自己的经济问题竟意外地很快就解决了.南老师说:是在西湖边上捡到的,五十块钱的票子.(按现在的钱来算,五十块大洋少说也有上万元)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钱。南老师捡到钱后还站在原地,等失主来领,大冬天.在雪地里站了两个多小时,也不见失主的人影,那时候还不兴把捡到的钱交给警察叔叔,他把这笔钱揣进了自己的腰包。几十年后,南老师给他的“徒子徒孙”们讲起这段故事时,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人说,这是天意,上天看到他专做好事,就给他一个回报。

一九三七年.南老师以第一名的成绩.从浙江国求馆毕业,获得武术教官的资格,但他没有谋得一份差使、不久.抗战爆发,国难当头,南老师只有二十来岁、满怀壮志,一腔热血.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但他没有投身行伍,拿枪杀敌.这时候的南老师,还是单身匹马,走着一条自己的路。他一心想闯荡江湖,到处求仙学道,想学一身功夫本领。这在当时一部分年轻人中是件时髦的事,都幻想学会一手飞剑本领,可以直取日本鬼子的首级。鬼子的首级没有取到,南老师从未上过前线,但他学到的学问功夫使他终生受用不尽。


 蜀道初登一饭难---我读南怀瑾

南老师第一次出门到杭州,第二年暑假,回家住了一个月,妻子怀了第二个孩子。毕业后,他没有回家,只是在十年之后,才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家乡。

南老师从杭州出发、经九江、汉口、重庆,最后到了成都,一路上相当顺利。南老师似乎有先见之明,他如果晚走几天,就要吃更多的苦头了.因为南京不久被日军占领,国民党的中央政府迁移重庆,大批难民跟着涌向西南大后方。而南老师在难民潮之前已安然抵达四川。

 

初到成都,南老师落脚在贵州会馆。会馆里供奉着南霁云将军的神像.南将军是唐代名将,姓南的本来不多,想不到在他乡遇到.也许是一种缘份,南老师就在这里住下来了。在这里.他和钱吉(钱宗本)成了莫逆之交,南老师对他永志不忘。钱吉是四川彭县人,有一段非常惨痛的恋爱放事:他年轻的时候,在封建思想极为浓厚的彭具乡下,他与同村的一个少女有了恋情,结果被女方家里知道了,家族群起反对,他们想要离家出走。那个少女被家族中人抓回去,活埋了。钱吉怀恨在心,想杀人放火,后来受一高僧指点,带着老母离家,出家为僧,住在成都贵州会馆成都佛学社里,养母修行。

同是天涯沦落人,南老师同钱吉结成患难之交。在一段时间里,钱吉迫随南老师,帮助照顾南老师,直到后来南老师闭关学佛,钱吉改行做小生意去了。钱吉当时写了一首诗赠南老师:

          侠骨柔惰天付予,

  临风玉树立中衢。

  知君两件关心事,

  世上苍生架上书。

知君两件关心事,世上苍生架上书、”南老师当时才二十出头,难得钱吉的两句诗,判定了南老师的一生行谊,确实是高山流水有知音。有一次,我同南老师说.钱吉的这两句诗写得不错。南老师说,是古诗上借用的。

时间过了差不多五十年,到了一九八六年,南老师在美国开始同成都的老朋友联系上,他喜打听当年朋友的下落.其中就有这位钱吉。但钱吉怎么也没有找到,连当年他们共同栖身的贵州会馆,也因城市的扩建而无迹可寻了。有人写信告诉南老师说。在“文革’”期间曾见到过钱吉一次.他在街上卖旧衣服,境况大概很不好。南老师写下了一首很富感情的诗怀念这位老朋友:

  蜀道初登一饭难.

  唯君母子护安康。

  肯知苏季非张俭.

  不信曾参是项梁。

  徒使王陵有贤母,

  奈何维诘学空皇。

  千金投水淮阴恨,

  今古酬恩枉断肠。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南老师刚到四川的时候,生活上是很窘迫的.“蜀道初登一饭难”,这个“一饭难”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一般人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尝过这个滋昧,但南老师尝到过.有一次.在从宜昌到成都的路上,他同表叔两人,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一顿饭.饭馆酒家里飘出的美味佳肴的香味、馋得他们口水直流,但他们身上没有一分钱。在饿急了的情况下,南老师在一个馒头摊上偷了两个馒头,一人一个.就像雨果《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一样,不过他的运气比冉河让好.没有被人抓住。所以,南老师后来讲课,多次引用古人的诗句“美人卖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来告诫他的学生们,要知道人生的艰难,要珍惜青春年华。在台湾的时候,他对很多家境清寒的学生,总是寄以极大的同情.并尽量给与资助,因为他自己尝过“一饭难”的滋味。

钱吉母子,同南老师萍水相逢,却伸出援手,使他摆脱困境,“唯君母子护安康”,南老师自然没齿不忘。南老师在上面这首诗中,提到好几个历史人物,涉及好几个典故.都是历史上很有名的,南老师给我一一解说过,为了节省篇幅,我不想把它都记录在这里;其中一句,“千金投水淮阴恨”,讲的是淮阴侯韩信的故事,韩信在早年落魄甚至饿肚子的时侯,曾经得到过一位漂母———在河边洗衣服的老太太的一饭之恩,等到韩信成功发迹之后,回来我这个老太太,却再也找下到了.韩信不忘旧恩,“‘千金投水”,拿出千金,撒在当年老太太洗衣服的那条河里。这个故事流传千古,成为传统文化中知恩必报的典范。南老师在他的著作里曾引用过这个故事。对南老师来说,钱吉母子犹如漂母对于韩信,南老师现在虽然不能说发迹了,但他要报答他们.遗憾的是,却再也找不到钱吉母子的任何踪迹了。南老师只能“千古酬恩枉断扬”了。

南老师在成都住了一段时间,无所事事,他就远走高飞,去创一翻事业。他到了川康边境大小凉山地区,在那里办起了一个‘大小凉山垦殖公司”,自任总经理兼自卫团总指挥;钱吉在母亲的动员下,还了俗,跟随南老师、说是垦殖场,实际上是南老师,一个乳臭未干、嘴边无毛的小青年,在一个偏懈的蛮荒之地,拉起了一支队伍,要做保家卫国的事业。当年他有一首诗很能说明他的这个志向。

  东凤骄日九州忧,

  一局残棋尚未收.

  云散澜沧江岭上,

  有人跃马拭吴钩。

南老师的这个举动.在当时颇引入注目.南老师的一位朋友也是自称学生的王启宗回忆道:“几乎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记得那时正值日本军阀对我发动侵略,全国上下奋起抗战,一般爱国青年无不热血沸腾,纷纷投笔从戎,救亡图存。当时我也投身军旅.于役重庆,一日见报载:‘有一南姓青年,以甫弱冠之龄,壮志凌云,豪情万丈,不避蛮烟瘴雨之苦,跃马西南边陲,部勒戎卒,殚力垦殖,组训地方,以巩固国防。迄任务达成,遂悄然单骑返蜀,执教于中央军校.”’

王启宗先生的这段回忆,给我们留下了十分宝贵的历史资料,但是,也许时隔几十年.他并没有讲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说南老师“任务达成”,实际上,好像没有人给南老师什么任务,也就无所谓达成未达成、南老师一时热血沸腾,远赴凉山,戌边保国.其志不可谓不大矣,但理想同现实之间的距离也不可谓不小矣。据南老师自己回忆说;这么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垦殖场,竟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当年,四川一直在地方势力控制之下,同蒋介石的中央政府矛盾很大,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非常尖锐、南老师在这里突然拉起一支队伍,因为他是浙江人,当地的地方势力以为他是国民党派来的;而重庆的国民党特务机关,发现这个地方突然冒出来一股武装,非同小可.就要收编他、南老师受到两面夹击,不到一年,就放弃了垦殖场,回到了成都。他曾把这一段经历写成书.题为《西南夷区实录》,可惜这本书没有保存下来。这段时间,南老师找到一个工作,在宜宾《金岷日报》担任编辑。说起来也很简单,南老师为了找碗位吃,找到这家报社。柜台上坐着一个老头子,南老师上去请安,问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一份差使。老头子把他打量了一下,问他是哪里人,不是日本人吧。那时候的人都很怕日本的特务或汉奸。南老师连忙说:我是浙江人.逃难逃到这里,想找一个差使.好有碗饭吃;随便什么事都行,倒茶扫地也干。这时,坐在里面的老板听见了,伸出头来看看,就叫南老师进去。南老师还是那句话,流浪到大后方来,举目无亲,没有饭吃。老板就说:那好啊,你就来上班,我们缺一个工友,扫地的。南老师当天就在那家报馆上班——扫地、这个老板姓许,他在一边看着,一会儿,便把南老师叫过去。对他说.看样子你不是干这种事的人;南老师以为自己做得不对,老板却问他会不会写文章。南老师不敢说大话,只说自己在私塾里念过子曰什么的。许老板马上出了一个题目,叫他写一篇文章.南老师大笔一挥。许老板看了非常满意,让南老师当报纸的副刊编辑、报社也就那么几个人,所谓编辑,除了经常写些文章外,什么杂事都要干;对南老师来说,吃点苦算不了什么.总算有一个立足的地方,有一碗饭吃。编辑,写文章,都难不倒南老师。有一次,那天报纸排好了,还空一小块地方,拼版的师傅要南老师找一点东西凑上去、南老师手头实在没有什么现成的东西,灵机一动,编了一份《征婚启示:,为拼版的人救了急。想不到报纸出来以后,收到了好多来信,都是看了那则《征婚启示》来应征的。南老师现在同别人谈起新闻工作的职业值德时,说自己也干过新闻这一行,指的就是这一段,其实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  成都军校当教官---我读南怀瑾



从宜宾回到成都,他谋到了一个公职,在成都中央军校军官教育队担任武术教官和政治指导员.并在中央军校政治研究班第十期毕业。

蒋介石投靠孙中山先生后,以黄埔军校校长而发迹,后来,黄埔军校改名为中央军校.蒋介石仍担任校长。军校出来的人,成了蒋介石的嫡系,在国民党的派系里是最有实力的.成都军校在成都的北校场,规模相当大,当时是总校,其他地方还有中央军校的分校。南老师到军校任教,少校军衔,穿军服。名义是政治指导员,实际上教的是武术。武术的本事是他小时侯以及在浙江国术馆学的.想不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在成都军校当教官的时间并不长,他也没有成为蒋介石的嫡系。此后再也没有在国民党政权中做事,但他这一段经历,至少在感情上把自己同国民党政权连在了一起,影响了他人生的很长一段时期。他在军校穿的那身军服,经过几十年的流离颠沛,至今还保存在身边,每年总要拿出来穿一次,关起门来,自我陶醉一下。南老师后来常说:对蒋老头子。尽管我好多地方不同意他.但我见了他还是要敬礼的.因为他是我的校长.

军校的生活是很严格的.那是对学生而言的;作为教官,则比较自由.南老师没有家室的负担,除了上课之外,很是自由自在,他又像在杭州那样,充分利用课余时间,到处求仙访道。军校后门外,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庙子,那是南老师经常去的地方,同庙里的老和尚谈经说佛,研习武功。星期天和节假日,他更到处游逛,访贤问道。军校成了他的一个很好的落脚点,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结交了不少名人;后来,等他结识了禅宗大德袁焕仙,干脆辞去了教官的职务,跟着袁老师学禅去了。

南老师在成都军校这一段,最值得提的是一个人——贾亦斌.当年.贾亦斌和南老师是军校的同事.他比南老师大六岁.上校军衔,教军事战术课。

贾亦斌的前半生颇具传奇色彩,根据他向我提供的贸料,我在这里做简要的介绍。贾亦斌在成都军校执教的时间不长,便离开军校,上前线打仗去了,很快升到师参谋长,领少将衔。后又进陆军大学深造。一九四六年,经人介绍,投在蒋经国麾下.为蒋经国所赏识,成了蒋经国的副手,担任“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副局长;不久,又接替蒋经国任该局代局长。一九四八年,蒋经国在上海“打老虎”,一时间搞得轰轰烈烈。所谓“打老虎”,就是国民党政权在前方兵败如山倒、经济面临崩溃的情况下,企图挽回败局.推出经济改革方案,以“金圆券”限期兑换形同废纸的法币.所有商品必须限定在八月十九日的市价上,官方称为八·一九防线”.蒋经国被任命为“上海经济督导员’,发动犬规模的“惩治奸商”的运动,他的“勘建队”喊出了响亮的口号:’‘只打老虎,不拍苍蝇、蒋经园高喊“一路哭不如一家哭”,名噪一时。开始时,贾亦斌对蒋经国此举寄以希望,但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要说贪污腐败.蒋家政权的”四大家族”是最大的贪污腐败.蒋经国根本不愿也不能触动“四大家族’的一根毫毛,他只能“拍苍蝇”而不“打老虎”,贾亦斌终于与蒋经国分道杨镳,秘密加人了中国共产党。

一九四九年四月.贾亦斌率领“预干团”在浙江嘉兴起义.加入了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事业.“嘉兴起义”在当时是一个颇为轰动的事件,因为贾亦斌被认为是蒋经国的亲信,而 “预干团”又被认为是蒋经国的嫡系,这次起义当时被认为是 “从蒋家的心窝里反出来了”,这对本已民心丧尽、凤雨飘摇的国民党统治,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建国后,贾亦斌长期从事统战和对台工作,担任的最高职位是政协全国常委、民革中央名誉副主席.南老师与贾亦斌在成都军校同事的时间也不长,南老师没有在仕途上求发展,很快就离开了军校。但想不到四十多年后,这两位当年的同事,别后重逢,虽然都是鬓发斑白、年愈古稀的老人了,但他们没有悲叹年华易逝、人事沧桑,而是“烈士暮年,壮志不已”,为中华民族的繁荣昌盛、为祖国的统一大业,在尽心尽力。

我为了写这本书,写信给贾亦斌,希望他谈一谈成都军校这一段历史、他接到信后,马上打电话给我,表示很欢迎我去。贾亦斌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身体还很硬朗.很热情,很健谈。他说;“你来找我,我很高兴。成都军校的那一段,我同南老师相处时间很短,没有太多的东西可讲;我主要向你谈谈南老师的后半生的事迹。古代名人贤士一生追求三件事;立德、立功、立言。南老师出了那么多书,在台湾,在大陆,那么多人读他的书,那是‘立言’方面的情况。但是,南老老在‘立功’和‘立德’ 两个方面的情况,现在知道的人并不很多.我在台湾有三位最好的朋友,一位是南老师,还有两位,胡秋原和徐复观。他们三位的共同点是,都很爱国,都很有学问。但南老师对弘扬传统文化、国家建设和实现祖国统一大业方面的贡献是很大很大的,是非常难得的。这些情况,一般人都还不知道,你现在着手写这本书,我很高兴,我愿意帮你。”贾亦斌已届耄耋之年,尽量减少应酬,在家写回忆录。他出于对南老师学问为人的推崇.鼓励我写好这本书,并给我提供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材料,更增强了我写作此书的信心和勇气。尽量把南老师的情况介绍给读者,哪怕写出了万一,也算是一件幸事。  恩师袁焕仙---我读南怀瑾



南老师在成都军校当教官的时侯,星期天、节假日经常外出寻仙访道,结交名人。在他结识的这些人中,对南老师影响最大的是袁焕仙。

成都附近灌县青城山,有一座寺庙叫灵岩寺。灵岩寺的住持和尚是传西法师.他是佛学大师欧阳竞无先生的弟子。当时逃难到大后方来的各路名人很多,灵岩寺里就住着好几位大名鼎鼎的学者,如冯友兰、钱穆、郭本道、李源澄、玉恩洋和傅真吾等人。传西法师虽然出家了,但也很愿意结交这些世俗名流;他让这些人住在灵岩寺,等于给他们提供了很好的环境,在国难当头、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有这么一个清静的去处,对这些知名学者来说,无疑是一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据说,冯友兰就是在这里完成了他的传世之作《中国哲学史》。一座庙里住着那么多的名人高土,自然引起南老师极大的兴趣,这里成了南老师经常拜访的地方。

南老师在这里结识了袁焕仙,从忘年之交而成为师生。袁焕仙号盐亭老人,人称‘大禅师”、“大居土”,当时已与佛门大德虚云大和尚齐名、

袁焕仙是四川盐亭人,少年时就已博览群书,国学底子很好;但也很顽皮,很风流。在四川军阀杨森那里做过幕僚,算是一个军师;同后来当了红军总司令的朱德还有一段因缘。朱德早年在杨森底下当一个团长,威望高,人缘好.袁焕仙同朱德的关系不错,朱德平时称袁焕仙为“焕哥”。在关键时刻,袁焕仙对朱德有所帮助。解放后,袁焕仙给朱德写过信,朱德对他也有所照应,总算能过个太平日子.袁在“文革”当中病逝.这是后话。

袁焕仙当时在灵岩寺闭关,对经常登门的南老师已有所闻,他发现南老师虽然小小年纪,但非等闲之辈,他有意要收拢这条“孽龙”,传道与他。

这一天,南老师又到灵岩寺去,正好袁焕仙出关,两人一见面.袁焕仙先打招呼;“南教官,你好!”南老师赶紧还礼。忙说:“听说你是有道的高人。”袁焕仙说:“哪里哪里.我看你武功很高,向你拜师。”南老师自然谦虚一番。袁焕仙叫南老师教他太极拳;南老师说;“不敢说教.陪你玩玩.”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么简单的过程。后来。袁焕仙真的跟南老师学了一阵子太极拳,但真正有意义的是,南老师从此拜在这位禅宗大师的门下,走上学佛学禅的道路、其实,他初识袁焕仙的时侯,只知道他是个大名人.并不知道他是禅宗大师,当时,南老师对禅宗的了解还很有限.

南老师拜在袁焕仙门下之后,改变了他一生的道路。对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已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军校武术教官的工作也不放在心上了,而是专心致志跟袁焕仙学佛学禅。一九四二年冬,袁焕仙出关后。到成都创办了维摩精舍,等于是佛门禅宗的一个道场,设在当时的提督街三义庙里。南老师辞去中央军校的教职.追随袁焕仙。开始时,只有南老师一人追随身边.后来.追随袁焕仙的弟子起来越多,许多人年龄比南老师大十几岁、二十几岁,但都称南老师为大师兄。袁焕仙在维摩精舍的讲课.内容非常丰富,涉及儒释道三家学问,南老师和其他学生一起,把它记录下来,编成《维摩猜舍丛书》。南老师漂泊几十年,这本书总是带在身边;后来.等他有了自己的出版社,就把恩师的这本书出版.使之流传。直到今天,时间已过去了五十多年,维摩精舍的弟子们早已飘零凋谢,健在的寥寥无几,最年高的将近百岁.但他们提起南老师来.仍称他为大师兄,并对他肃然起敬。

袁焕仙有那么多的弟子,唯独对南老师最为器重,他如何接引开悟南老师,这里面有很多禅宗里的机锋妙语,我不懂禅宗,不敢随便禅外说禅,总之,是袁焕仙指点南老师走上学禅学佛的道路.现在.南老师的学生们,提起袁焕仙的名字,都很恭敬地称呼他为“袁太老师”、下面一段文宇.题目叫《示南怀瑾》,由袁烘仙口授,南老师笔录,我把它收在这里,可以看出他们师生之间的关系。

       怀瑾谛听

  在山数十日,切见诸禅德巍然自拔,有独立振衣之

  概,老人至喜也。摄其众向道,导其徒回车,风其俦化行方

  国者,实为怀瑾。而怀瑾律己过严,责人如己,老人至虑

  也。律己严,可也;责人如己,不可也.何也?律己严,过

  必远;责人严,众必减。众果减矣,汝纵口如河沛法若雨,

  其谁辅汝绍隆玄化而导行天下?古人所以有遇风而息之

  惧也。谚曰:不痴不聋,不可作翁班。子曰:水太清则无大

  鱼,圆悟勤又尝以示大慧杲者也。统此故,纸怀瑾阅卷自

  悉,无庸老人重拈。今社会非古也,朋友可借援而不可期

  以辅汝绍隆玄化,古有之普化克符吾宗家范,今恐无必以

  无,而现诸有于内则多咎于外,必多尤,咎尤交倾,进程必

  碍,先哲所谓欲速则不达者也。余意然千圣之心灯,续四

  生之慧命,不必外期友朋.要在自育一期超士,所以孔子

  道行.内有颜闽曾仲.不假外交伯玉。原让怀瑾此后念头

      当改,不然,徒滋烦忧耳。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一方面,袁焕仙一生收了很多门生弟子,唯独对南老师最为器重,认为南老师“禅德巍然自拔,有独立振衣之概”,评价相当高;另一方面,也指出南老师的缺点 ——“律己过严,责人如己”,是他最担心的,“老人至虑也”。袁焕仙这么坦率、这么严肃地指出南老师性格上的弱点,在南老师的一生中,恐伯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因为他是南老师的老师。“律己过严”,经过几十年的人生历练.南老师的这个毛病始终没有改掉;“责人如己’,现在从南老师身上,只能看到一点影子,他希望别人,希望他的学生,能够像他一样读圣贤书,行圣贤事,但几十年看下来,实际上很难做到.所以,南老师对别人,对他的学生,已经表现出很深的谅解.

 结交‘厚黑教主”李宗吾---我读南怀瑾



在他三十岁以前,除了前面提到的这几件事之外,南老师没有谋到一个职业,生活是非常清苦的,但没有影响他那种 “谋道不谋食”的人生追求.在大后方的漫漫岁月中,他到处结交名士高人。当时四川有学问的遗老遗少很多,享有盛名的有所谓“五老七贤”成都有个少城公园,那里有一个棋社,就是这些人经常聚会的地方。南老师常到这个公园去,认识了不少名流,有些人还成了他的忘年交。因为这些人看见这个年轻人,小小年纪,志气可不小,而且,国学底子也不错.是个可造就的人才.都乐意同他交住,提携他、大名鼎鼎的“厚黑教主”   李宗吾.南老师就是在少城公园结识的,他们年龄相差几十岁,却成了好朋友。南老师在他的几本著作中都提到李宗吾,称李宗吾为自己的”老一辈朋友”。

李宗吾的《厚黑学》流行了半个多世纪,到了八十年代,大陆、台湾、香港还出现了”厚黑热”.南老师说李宗吾是他的朋友,出于新闻记者的职业敏感,我一听,这句话可不简单.现在活着的人还有几个认识李宗吾的?有一次.我请南老师讲讲李宗吾。他就给我讲了-大段故事;在少城公园认识李宗吾后,经常去拜访他.向他请教。李宗吾学问很大,名气也很大,尤其是以骂人出名.他骂历史上的名人,骂社会上的丑陋观象,骂四川军阀,他的思想有一点像庄子,或者说更接近明朝的李卓吾,拿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敢于向权威挑战。李宗吾教给南老师一个成名的法宝—一骂人。他说你骂我就行了,你骂我就能成名。南老师没有照李宗吾教他的话去做,他说;“所以我也没有成名。”

后来有一次,南老师和钱吉一起,从成都徒步走到自流井,去凭吊一位老朋友,盆缠花光了,回不了成都,想起了李宗吾,李宗吾的老家就在自流井,就是现在的自贡。南老师找到了李宗吾的家.受到了热情的接持.李宗吾在当地有一个朋友叫赵四爷,武功高超,特别是轻功,说是在雪地上走上一里地鞋底都不湿。但赵四爷的武功后继无人,他曾教过一个徒弟,本事学得不错.可是品德不行,深夜溜出去采花,就是登门入室搞女人,赵四爷一气之下,废了他的功夫。从此发誓不再收徒弟。赵四爷的功夫是跟一对浙江夫妇学的,李宗吾想到南老师是浙江人,有这个缘分.就劝南老师留下来,跟赵四爷学武艺,学一身本事,将来走江湖闯天下,就不怕了、学艺期间的生活费用李宗吾都愿意承担。这个建议对南老师来说,应该是很有吸引力的,南老师考虑了一夜,觉得三年时间太长了,他还想做好多别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南老师婉言谢绝了李宗吾,借了二十块大洋,返回成都。这笔钱南老师一直没有还,后来在峨眉山听到李宗吾的死讯,南老师为他念了三天的《金刚经》,算是还了这笔债。这个故事,我把他整理出来,收进了《南怀瑾谈历史与人生》一书里,题为《李宗吾与厚黑学》。

我把南老师同李宗吾交往的故事写进本书.只想作一个例子。像这样的故事.南老师可以讲很多很多,近代史上的许多人物,特别是国民党营垒中的许多名人,南老师都有过交往接触,或者能作出独特的评论、他在著作里提到过一些人和事,但都比较简单.而且把人名都隐去了;而更多的人和事.都还没有写进著作里.比如,曾当过台湾省主席、“副总统”的陈诚,是南老师的同乡、同门;国民党当时最年轻的中常委张冲(张淮南),是南老师的朋友,也是同乡;一代宗师虚云法师,南老师有过交往;还有如蒋经国、陈立夫,写《中国科技发展史》的英国人李约瑟、美国禅宗巨子卡普乐等许多名人,南老师都有过交往,都能讲出一段故事,还有许多人,南老师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间接听到不少趣闻轶事。南老师现在天天在讲故事.并经常引用诗词典故,从一个人的身上,总结出许多人生哲理,比起现在报刊上的一些名人轶事来,更生动,更有深度。很可惜,南老师自己没有时间来写这些东西,又不容易找到一个好帮手,来帮他记录整理这些资料。国内叫做“抢救史料”南老师脑子里有许多史料,都是极为珍贵的活的史料。    我曾经发愿要帮他整理,他也同意了。我给他出了七十多个题目,都是关于他熟悉的名人的事情,让他讲,我来记。可惜我不可能经常在他身边,这个愿望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不知道什么时侯能够实现。 峨眉“闭关”---我读南怀瑾



南老师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一件常人很难做到又很难理解的大事,那是在一九四三年秋天,南老师离开袁焕仙,没有打招呼,一个人悄然上了峨眉山,“闭关”去了。

“闭关”是佛门当中的事,道家也有类似的做法·刚“入园办道”.一般读者也许都不太了解“闭关”是怎么一回事。“闭关”一词,最早见之于《易经》复卦象辞;“先王以至曰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是斋戒安身静养的意思.后世谈到闭关,就拿释迦牟尼掩室于摩竭.维摩缄口于毗耶等来说明。中国的禅宗盛行此风。到了后来,不管什么宗.动不动就是闭关,什么 “拜经关”、“念佛关”,名目繁多.宗门相传:“不破本参不入山,不到重关不闭关。”

峨眉山是国内的名山之一,历史上有数不清的神话传说。南老师“闭关’的大坪寺,在中峰顶上。要到达大坪寺,只有悬崖峭壁上的两条山路,一条则猴子坡,一条叫蛇倒退,光听这两个名字,就知道大坪寺不是一般人可以上得去的地方,所以,这里几乎常年很少有什么游人香客。山上吃水困难,只靠一个蓄水池.积存雨水和冬天的雪水。南老师在这里同出家人一样,也是“过午不食”;吃的菜叫做“万年菜”,辣椒、盐巴和干菜;初一、十五,有一点豆腐吃,就算“开荤”了.每年农历十月以后,大雪封山,好几个月寸步难行,南老师有两句诗描述当时的情况;“长忆峨眉金顶路,万山冰雪月临扉。”关于大坪寺,也有很多传说。据说大坪寺的开山祖师叫松月老和尚,大概是明末避世的得道高人,出家以后,独自住在中峰绝顶的草茅丛中,同猴子、老鸦和蛇为伍.还有一只为他巡山的黑虎;没有吃的,只能吃乌头,乌头有毒,而这个老和尚吃了居然没事。后来,大坪寺每年冬天,全体僧众都要吃一次乌头,来纪念松月老和尚的苦行精神。

南老师到这样一个地方“闭关”,他的勇气,他所面临的困难,常人是难以想象的。山下有一个“山王庙”,山王,山中之王,大老虎也。“山王庙”中供着一只泥塑的大老虎,浑身黑色的大老虎.相传就是保护松月和尚的那只黑虎。南老师进到庙里,第一个感觉.自己好像来过这个地方,他童年时代“三个梦”当中的第二个梦,在这里得到了应验,梦中趴在他身上的那只大黑虎,同“山王庙’里供的这只大黑虎一模一样。南老师后来说,命中注定他要到峨眉山“闭关”,而他的闭关一定是顺利的,因为有这只大黑虎保护。

大坪寺高处中峰之顶,和尚们的粮食给养,全靠两位苦行僧从山下挑上来。这两位苦行憎。一位又聋又哑,都称他为哑巴师兄,据说聪明绝顶;还有一位叫通永法师,贵州人,早年投身行伍,不通文墨。他比南老师年长,同南老师结成了深厚的情谊,他们两人之间,互称师兄。五十年后,南老师到厦门南普陀寺主持“禅七”,也把通永法师请去。这是他们分别了半个世纪后的第一次见面,通永法师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看起来身板还很硬朗;我想从他嘴里了解一点南老师当年“闭关”的情况,可惜他闭口不谈,我只好作罢。

南老师一生有两次“闭关”,这次在大坪寺闭关是头一次.当时他只有二十多岁,做出了一般人特别是年轻人难以想象的事情,现在.我们这些方外之人要想了解南老师的那段经历.也是难以理喻的、南老师在“闭关’期间,留下了好几首诗,从他的诗中,或许能看到一点南老师那时的心路历程。南老师的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云作锦屏雨作花.

  天饶豪富到憎家.

  住山自有安心药,

  问道人无泛海槎。

  月下听经来虎豹,

  庵前伴坐侍桑麻。

  渴时或饮人间水.

  但汲清江不煮茶。

南老师的这次“闭关”,在他的一生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现在家乡有的人,一提起南老师,就说他是个老和尚;其实他一生中并没有当过和尚,只有这一次“削发为僧”的经历,当的还是一个假和尚。南老师当时已经成家.他有妻子儿子,他不想出家;但为了修证佛法,他要到这里闭关、寺庙的规定.在这里闭关必须当和尚.要削发,要穿僧衣,南老师接受了.只是没有受戒。在这三年中,南老师独处幽室,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埋头阅读《大藏经》。《大藏经》是汉文佛教经典的总称,也叫《藏经》、《一切经》,内容分经、律、论,包括了印度和中国的佛教著述,南北朝开始编辑,至唐代已有一千零七十六部,五千零四十八卷,以后各代有新译经和著述入藏、近年来,海峡两岸都影印出版了《中华大藏经》和《敦煌大藏经》,我曾抽了一本翻翻,只能望书兴叹,恐怕没有见个人能读完这部经典。我问过好几个出家人还是颇有名气的法师,有没有读过《大藏经》.都是以摇头来回答我。而南老师在峨眉山闭关时,把整部《大藏经》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就为他日后被奉为“禅宗大师”奠定了甚础。峨眉山大坪寺。在南老师的人生轨道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驿站;在他的心路历程中,是一个抹不去的记忆。几十年后在他开始同国内联系时,最关切的一批朋友中,就有大坪寺的师兄弟们.可是后来,师兄弟们请南老师出资修建大坪寺.重续大坪寺的香火,南老师却没有答应。这本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南老师只要一点头,一张嘴.就会有人愿意出钱来做。南老师不做,不愿意做,我看大概有两个原固:一个原因是,南老师熟心钻研佛学、传播佛学.但他对纯粹的宗教活动并不很热心,他认为那是宗教界的事,他自己不想涉足宗教界,他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另外一个原因,南老师也是人,同凡人一样,南老师也有怀旧倩结.到了晚年,对自己当年生活过的地方,自然有一种怀念之情。但南老师同凡人的不同之处,正在这种地方。南老师不原意花钱修建大坪寺。正同他不答应修建他的故居一样,为了不给别人留下一个为自己树碑立传的印象。南老师不搞个人崇拜,他也不愿意别人对他搞个人崇拜,凡是有一点点这种味道,他都不会答应. 康藏求道---我读南怀瑾



“出关’以后,抗战已经胜利,在四川的外省人纷纷东迁,或回归故里.或当“接收大员”去了。当时的四川省主席王赞绪劝南老师留下来,出山当官;曾任四川省财政厅长的甘典夔要把自己在百花洲的别墅让给他住.都被南老师婉言谢绝了。南老师说;“梁园虽好,决非久住之乡。”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国民党准备召开国民大会,一时间,“民主政治”搞得热热闹闹。南老师有两个朋友,一位是曾担任四川大学哲学系主任的傅养恬,一位是中央军校教官、留苏出身的叶道信,他们因在报上发表和毛泽东《沁园春》的词而被蒋介石免职。他们觉得此时正是另组新党、参与国事的大好时机。他们在成都西门外茶馆里开讲座,傅养恬讲《大学》、《中庸》,叶道信讲社会革命,听众都是普通百姓,非常热闹叫座。他们准备组织一个新党,要南老师担任新党的党魁,他们认为南老师年轻有为,而且具备世间、出世间的学识修养、南老师听了后,哈哈大笑。他说;“你们大家是我的好朋友,真想把我抬到火炉上烤啊!”

在这种情况下,南老师没有在四川久留.也没有立即返乡.而是去了昆明。在昆明教了一段时间的书,又远走康藏,参访密宗上师_一个小青年.能受到上师们的接待和礼遇,都是得益于他在峨眉山的“闭关”和在成都结识的宗教界人士。

一九四六年底.南老师离开昆明。经杭州,回到家乡.这里有一个小插曲,南老师逃过了一次劫难。在昆明的时候,南老师买好了飞机票,过两天飞杭州,也给杭州的朋友发了电报。这天,几个朋友为他饯行,其中有军界的朋友,商量着在南老师离开之前,大家一起到石林玩一趟。这时来了一个电话,说一架军用飞机明天去杭州,还有两个座位,问有没有人搭乘。南老师当即表示,第二天就走。朋友们劝他,何必急呢,不在乎这一天.但南老师执意要走。结果.南老师第二天搭机平安到了杭州,而那架他原来要坐的航班,撞山坠毁,机上乘客全部罹难

南老师在当年的春节前回到了老家,这是他离开家乡后第二次回家,也是最后一次.抗战八年,他都是单身在外,好在父亲还在壮年,妻子也很贤慧,这个家没有他也已经习惯了。亲戚朋友一阵接风应酬、热热闹闹之后,南老师还是要走,他在家里待不住,这个地方太小了。南老师又走了;他的妻子又怀孕了,不足月生下一对双胞胎,一个是死胎.一个生下来时还有微弱的生气,遗憾的是,当时农村的医疗条件太差.没有救活,这是南老师事后才知道的.

一九四八年,南老师去台湾,住了三个月回来。

一九四九年春天.南老师只身一人去了台湾。这一年,他三十一岁.

三十岁以前,南老师的经历颇富传奇色彩。有两点值得往意:第一,他没有走上仕途,没有去当官;第二.他没有遁入空门。按一般道理看,这两条路其中不管哪一条,他只要迈出一步,都是很自然的,都是在情理之中、因为,第一,如果他想当官,不说易如叵掌,也是门路很宽、当年.国民党统治集团为江浙帮所控制,南老师是浙江人.算是蒋介石的小同乡,国民党党国要员中,她有很多朋友,只要他稍为表现出一点投靠的意思,在国民党里谋到一官半职是不难的,或许还能青云直上。但是,南老师没有走这条路,他一辈子始终没有走这条路,这大概同他受道家思想的影响有关系,“薄帝王将相而不为”。当年,他还只有二十多岁的时候,陈诚曾推荐他给蒋介石当秘书,他没有干。第二,他学了那么多年的佛法禅宗,而且年纪轻轻,就被认为是得道开悟了的高人,但他没有踏入空门、出家为僧,他一辈子没有踏入空门,因为他还牵挂着世间的事。一九四七年,南老师写了一首诗《自题照影》的诗;

 前因后果问如何,

 眼阔心空且放歌。

 浮海十年家国事,

 闲情留取付梨涡。

 不二门中有发僧,

 聪明绝顶是无能。

 此身不上如来座,

 收拾河山亦要人。

我认为,在南老师的诗集中,这首诗是比较重要的,这是一首言志的诗,也是一首自我剖析的诗,诗中很明白地说明了自己不出家、不入空门的原因:“此身不上如来座,收拾河山亦要人。”南老师在这里说要“收拾河山”,他到底怎么去收拾?又收拾得怎么样?对南老师他一生事功的评价,都可以循着这首诗的思路去探讨。

 

乱世人生路---我读南怀瑾


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八日,南老师到了台湾,直到一九八五年七月四日离开,一住就是三十六年.这个时期是南老师的壮年和中年,也是他开创一片天地、达到享有盛名的时期。我不想把南老师的这个时期划成明显的阶段,但为了叙述的方便,大至可分为前期、中期和后期。五十年代为前期,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为中期,八十年代为后期.

乱世人生路

南老师一个人到了台湾,把父母、妻子和两个儿子留在了大陆家乡,一别四十年,恍如隔世.有些文章说他去台时“挈妇将雏”,那是不确切的。抗战胜利后,他在一九四七年回了一趟老家,住了一段不长的时间,又出去闯荡了.一九四八年,他去了一趟台湾,但时间不长,很快便回来了。一九四九年,他是只身渡海,便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话说台湾被清朝政府割让给日本以后,被日本统治了五十年,抗战胜利,台湾回归中国.国民党派浙江省主席陈仪去接管。接管工作需要人,当时愿意去台湾的人并不多,派到台湾去被认为是流放。国民党的官员忙着当“劫收大员”,忙着搞 “五子登科”。当时。国民党在内部登记,征集五类人员去台湾工作,台湾省籍人;福莲人主要是闽南人;留学过日本的;浙江平阳人.因为也讲闽南话;还有其他特殊情况的人。至于后来,有些不属于上面这五种情况的人,也志愿报名去了台湾、这种人因为复员没有路子,没有靠山.在大陆找不到差使,只好去台湾找一条出路。那时候,南老师没有跟随国民党接收大员的潮流回乡,他还在大西南东奔西跑,访师求道。

在国共两党和谈失败后.内战烽火再次燃起。战场形势发展迅速.中国人民解放军从弱到强,势如破竹,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到了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党国要员’和巨商富贾,携带妻儿老小、黄金美钞。坐飞机坐轮船,来个大搬家,纷纷跑到台湾,照样过他们的富贵生活;跑到台湾去的人,像南老师这样的单身汉。也大有人在。一种是当兵的或机关的下级人员,随着部队或机关一起过去;一种是并不属于哪个部队或机关.只是全家一起走太不容易,要卖掉大陆的家产,凑足路费,在当时那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谈何容易,只好一个人先去,等那边安排好之后。再把全家老小接过去、这样做的人确实有,但很少。那些脑子特别灵,动作又特别快的人,把全家搬到台湾安顿下来;动作稍为慢一点,想再来接家属,就接下成了,只得天各一方.望洋兴叹了。

南老师一九四七年回家乡时,谈不上衣锦还乡,但在家乡这种小地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了。当时,温州虽然还听不到枪声,但内战的消息也不断传来、有一天半夜,父亲把他叫起来,问他天下大势将如何收场,共产党会不会成功。南老师回答:国民党已是落日残阳.共产党绝对会成功,肯定会坐天下.父亲问他,你是不是共产党。南老师回答;我是你儿子,我要是共产党,我会告诉你的;这次我回来,是同你商量,全家一起走、南老师的父亲没有被他说动,对他说:我不走,你赶快走。

南老师没有说动父亲,只好辞别了年迈的双亲和妻儿,再次离开家乡,但他没有马上去台湾。南老师到了上海,住在虹口区的一个佛教医院里,当家的智方法师,把一间特等病房的钥匙交给了南老师.使南老师在兵荒马乱的年头,有一个又舒适又清静的安身之处。

在这段时间里,有一件事值得提一下。杭州一个老和尚,巨赞法师,被国民党特务列入黑名单,想要他的命,罪名是:他,还有虚云大和尚,陈铭枢等人向共产党靠拢.同共产党有联系。巨赞得到这个悄息后,来找南老师求救。南老师问他到底同共产党有什么关系。巨赞说,他同共产党己搭上手,共产党来了.他也不走,他要留下来,目的是保护佛教、南老师听说他要保护佛教.这个想法很好.这个忙一定要帮.救巨赞一命.南老师立即奔赴南京.找保密局、戴笠已于一九四六年坠机身亡,军统局在他死后改编为保密局,由郑介民主事。南老师同郑介民底下的人还能说上话.南老师说:这个和尚不要杀,请手下留情.放巨赞和尚一条命;巨赞同共产党搭上手.是要保护佛教,其实,你们最好也去同其产党搭个手。郑介民底下那个人口头答应不杀巨赞后,南老师还不放心,要他写一张条子.拿回去.让巨赞自己交给保密局杭州站站长。南老师的这一番奔波,总算救了巨赞的一条命。解放后,巨赞和尚曾经当过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

南老师没有留在大陆等待解放,他怎么也不会留在大陆迎接解放,这一点是肯定的;虽然他不是国民党的要员。但他毕竟在国民党统治下生活了几十年,在政治上、思想上以及人事关系上同国民党政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曾经在成都军校当过几个月的武木教官.并接受过政治训练,自认为是蒋介石的学生;在西南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国民党的西康行辕主任贺国光,曾经送给他一个“少将参议”的头衔,虽然国民党里将官头衔满天飞,他的这个头衔完全是一顶没用的帽子,但在南老师的心里,共产党来了,他的这顶帽子足以使他掉脑袋。还有,从政治思想上来看,南老师受懦家的思想影响很深.尽管不满国民党政权的腐败无能,却不会跳出这个营垒反戈一击,他不会这佯做的。

在南老师要走未走之际,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一日,蒋介石宣布引退”.李宗仁当上代总统。李宗仁的“军师”白祟禧,从武汉托人传话给南老师,请南老师出山,许诺的官衔是政洽参议兼秘书。有人说这是”老亮”找‘小亮”.因为白崇禧有“小诸葛”之称。南老师听了,笑话,我怎么会去.他引用了两句古诗;“千里长江皆渡忙,十年养士得何人.”这个时候请南老师出山,南老师当然不为所动,他已经看到,国民党政权“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败局根本无法挽回了。

真正促使南老师离开大陆的是一条新闻。台湾当局宣布,从一九四九年三月一日开始,台湾实行出入境管理制度,凡是进出台湾的人,都得有当局颁发的出入境证件。南老师一看,情况不妙,得赶紧去.晚了就麻烦了。南老师不是怕拿不到一个证件,而是主管这件事的人,南老师不愿意向他低头.于是,南老师立即买好了去台湾的轮船票.赶到台湾的那天,正好是二月二十八日、南老师庆幸自己能活着跑到台湾,因为那时都是仓皇逃难,大陆去的船一般都超载,就在前几天,发生了一起翻船沉船的事件,酿成几百人葬身鱼腹的惨剧。南老师平安抵达台湾基隆,回想这段狼狈出逃的经历,菲常感慨,想起古人两句诗:“三百年来养士潮,为何文武尽皆逃。”

台湾。南老师前一年已来过一趟,给他的印象有好有坏.南老师觉得惊奇的是.台湾的基础设施搞得不错,电力、马路、自来水,都搞得不错;社会秩序也比较好、但老百姓都很穷,满街的木拖板,老百姓都穿木拖板。台湾的“酒吧女”很漂亮,大概是混血的关系.因为菏兰人、葡萄牙人、日本人在此都统治过.但“酒吧女”上下都不能看,上面,一笑,“满口金牙”;下面,一抬脚,“两条烂腿”,没有袜子穿。总之,台湾的老百姓那时过着贫穷的生恬。

南老师到台后,先是栖身在基隆海滨一陋巷中,他带到台湾来的不是黄金美钞,而是一大堆书。到台湾干什么?南老师没有自已明确的打算。蒋介石后来“退到”台湾,是想把台湾变成“反共基地”,梦想有朝一日从这里“反攻大陆”,夺回在他手中失去的王朝。南老师当时并不相信蒋介石的这番话。南老师是熟读史书的人,古今中外,从海岛反攻大陆,没有成功的先例。一个政权,被打败了,被赶到海岛上去了,再想反攻到大陆上去,绝对是不可能的;拿破仑失败后,被流放到圣赫勒那岛,最后死在那里、何况面对现实,共产党在大陆如风卷残云,势不可挡,说不定哪一天共产党就要打过来了,渡过海峡,占领台湾。蒋介石到台湾不久,就到菲律宾作了一次访问,据《蒋经国传》的作者江南分析.蒋介石这次出访.实际上是为自己安排后路,万一共产党打过来,美国他是不会去的,他很可能流亡菲津宾或者南美洲。南老师也要为自己的下一步作出安排。万一共产党过来怎么办?逃到外国去?南老师不干、他曾经说过;这一点我同吴佩孚一样,一辈子不喜欢外国。南老师给自已想了一条后路:万一台湾守不住了,共产党过来了,就再跑,找一个小岛,在那里住下来.做点生意.当时.要做海上生意,有两样东西必不可少.一样是船,一样是枪.可是,这两样东西,当时一般人不容易搞到。还是南老师的朋友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戴笠的一些老部下也来找南老师。三条船,十几条枪,很快就搞到了。南老师同几个朋友一起,在基隆办起了一个公司。那时候不兴叫公司,而叫“行”,南老师为公司起的名字叫“义利行”,又讲义又讲利,这是孟子的话.南老师熟读古书,生平第一次做生意,也忘不了古人明训。

“义利行”开张,南老师自己当大老板,但他自己没有多少钱,资金大部分是别人的。当时仓皇逃到台湾的人很多,官僚、土豪、劣绅、地痞、流氓,这是共产党的形容词,南老师说,事实上就是那么回事,这些人都跑到台湾来了。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带有黄金美钞。但这些人个个如丧家之犬,惊魂未定,加上人地生疏,也不知道到哪儿赚钱,怎么去赚钱。南老师朋友多,人缘好,四川的朋友,云南的朋友,浙江的朋友,同乡的亲友,什么“立法委员”、“游击司令”,都来找南老师,许多人都愿意把黄金美钞交给南老师,同他合伙做生意,“义利行”很快就筹集了几千两黄金、南老师现在经常讲.天下的钱多得很,就看你会不会去拿来用。我看,南老师的这个经验之谈,最早是从“义利行”的实践中得到的.

现在有些介绍文章,把南老师说成是“台湾商人”,那是不准确的。从真正意义上说,南老师做生意,“义利行”是他生平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南老师现在虽然挂着香港一家公司董事长的头街,那不过是挂名而已,董事长不“懂事”,他并不管实际操作、而南老师第一次做生意,把个“义利行”还真弄得有声有色,三条机帆船。从琉球运货到舟山,当时舟山还在国民党手里;再从舟山把货运到琉球去卖,钱赚得不少。’‘义利行”天天宾客盈门,经常是席开五六桌。赚来的钱,别人入股的钱,金条拿布一裹,随手塞在枕头底下。

既然又讲义又讲利,南老师在这段时间里,烛了不少“义事”.大陆逃来的人当中,穷光蛋也不少,这种人找到南老师,南老师都慷慨解囊,雪中送炭。国民党的一些残兵败将,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来找南老师,南老师就接济他们。更重要的 “义举”是.南老师救了不少人的命、国民党在大陆杀了千千万万的人,“撤退”到台湾以后,又杀人不计其数。有名的“二·二八”事件,杀的大多数是台湾本土人,不知道制造了多少冤魂, “二·二八”的死结至今还没有解开。紧接着,国民党又在“抓匪谍”的口号下,又大开杀戒,抓了人,往麻袋里一装,扔到海里去、这批被杀的人,以大陆去的人为多,说是抓“匪谍”,其实,真正的共产党并没有几个,被杀的绝大多数是冤枉的。那时,国民党实行身份证制度,凡是从大陆来的.办理身份证都得有人担保.如果查明是共产党,担保人也要跟着送命.南老师早亲一步,基隆的擎察、宪兵联检处处长是当年成都军校的学生,同南老师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这样,来找南老师担保的人很多;南老师又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人家找上门来,他就有求必应,掏出私章在人家的担保书上一敲,不管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不管是不是共产党,救人济难的事.他是很乐意干的。启来。求的人多了,他嫌这样做麻烦,干脆把自己的私章放在联检处处长那儿,凡是能说出南某人名字的人,他都给担保。南老师回忆,那时候被国民党杀害的人无数,都是冤枉死的,哪有什么共产党的影子。台北有个叫马场町的地方,枪毙人的地方,每天都有人被拉去枪毙,一提起马场町,人人不寒而栗。有一天,南老师碰到那位联检处处长,一问,用自已名义担保的人已有四百八十多人。南老师一听.赶紧把自已的私章要回来,还是得慎重一点好,万一担保的人当中,真的出了个共产党,自己这条命也要搭进去;几十年来,能活下来也不容易,不要毫无意义地把这条命往马场叮送。南老师当年担保了那么多人.有些人后来成了南老师的好朋友;在危难之中,能得到别人的帮助,自然是终生不忘。

“义利行”总的来说还算顺利,但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就遭受了一场灭顶之灾。一天中午,在舟山做生意的合伙人突然出现在南老师的面前,面如士色,一副狼狈相。他是从舟山回来,刚下的船,向南老师报告:国民党要撤退,三条船被征用,用来运国民党的残乒败将;三船汽油被烧掉,损失黄金三干两.他觉得很惭愧.对不起南老师.南老师一听,“义利行”的老本通通输光,何况许多钱都是别人的血本。但是,南老师表现得很镇定,就像他一生对待钱财的态度那样,他对这位合伙人说,没有事,不要紧.你先回家去,洗个澡,睡一觉,生意的事明天再说.

明天,南老师也没有什么高招。一夜之间,南老师从一个有钱的老板,变成一个穷光蛋,甚至要靠典当衣服来维持生活,生活陷入平生从未遭遇的困境。不久,南老师离开基隆,迁到台北,住在一个菜市场旁边。此后,在整个五十年代,南老师几乎都是过着清贫的生恬。关于南老师的这一段生活状况,他的学生张尚德教授曾有这样的描写:“一家六口挤在一个小屋内,‘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穷,因力他连‘四壁’都没有.然而.和他谈话,他满面春风,不但穷而不愁.潦而不倒,好像这个世界就是他,他就是这个世界,富有极了。”这是一九六 O年的事。

在这段文字里提到,南老师“一家六口”,我来解释一下事情的背景.八年抗战和三年内战,使千百万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制造了无数的人间悲剧;同时,也大大地冲击了人们的婚烟关系。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有所谓的“抗战夫人”、”胜利夫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国民党官场的状况。一九四九年,国民党败退到台湾以后,“改组婚姻”又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最高层的“党国要人”、富商巨贾,都是全家老小搬到台湾,但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孤身一人,随大流而去,把妻儿留在了大陆。本以为“委员长”能很快带领他们”反攻大陆”,打回老家去,与家人团圆,但这个梦想很快就破灭了、于是,那些在大陆有家室的人,纷纷重组家庭,被称为“改组派”,不重组家庭的反而是少数。

南老师到台湾后.不久也重新组成了新的家庭。新夫人名叫杨向薇,东北长春人,为人热情,心地善良,也是孤身一人随大流到了台湾。南老师同杨向薇的姻缘,说起来也带有一点偶然性。南老师那时在基隆,有一天,基隆一间小旅馆失火,住在旅馆的旅客本来都是从大陆逃难来的.现在又成了无家可归者.南老师天性慈悲仗义.他的家就成了接待所.杨向薇也在这批火灾难民之中,住到了南老师的家里。不久,难民们一个一个先后搬出去了.只有杨向薇还住在南老师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结为夫妻。在家乡的原配夫人,从同乡的嘴里知道南老师在基隆落脚后,带了还不到十岁的二儿子小舜,颇费艰辛,寻到基隆。南老师有两位夫人,当时没有现在的《婚姻法》,不犯重婚罪;两位夫人融洽相处,相安无事。后来,南老师做生意失败,经济上陷入困境,原配夫人领着儿子返回老家,从此天各一方。新夫人结婚之后,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生活是十分的艰难。这段婚姻维持了二十多年.夫妻没有能够白头到老,于一九七三年最后分道扬镳了,其中的原因肯定非常复杂,讲起来是一个长长的故事,我只好一言以蔽之了。

总之,整个五十年代,也就是南老师到台湾后的十多年的时间里,除了“义利行”兴隆红火的几个月时间外,属于他一生中生括最困难的时期,他胼手胝足。默默耕耘.做出了常人做不到的事惰。在这段时间里,即使在个人生活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他还念念不忘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日本统治台湾五十年,推行奴化教育,早年,学校里还可以教“四书五经”,到了抗战开始,报纸的中文版被禁止了,学校里“四书五经”也不让念了。南老师刚到台湾的时候,书店里买不到“四书五经”、《红楼梦》;现在台湾某些高官,从小接受的是日本的教育,连《三国演义》都读不懂,要看日文版的.国民党逃到台湾后,根本没有心思顾得上文化建设的事、南老师看到这种情况,心里很着急。重视文化是南老师的一贯思想,他认力,文化是根本,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没有文化.不管你经济怎么发展,这个社会也不可能繁荣安定的。

南老师就在文化方面全力以赴,做他想要做的事。当时,到处找不到一部佛经.南老师就从自己带来的书中选了一部佛经。没有钱印不了。不过.好事自有好心人相助,有人出钱给他印了几百套佛经,但是。很长时间里也没有卖出去。后来,碰到一位商人.他愿意出钱全部买下,南老师当然很高兴,算碰到好心人,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谁知道,这个商人原来是一个肉商,他把这些佛经买回去,然后把书都撕开来,拿来包肉用。这件事,南老师后来经常提起,当作一个笑话、实际上,这里面包含了多少文化人的悲哀。

这里还有一点值得提一下,在他到台初期的那段艰苦的日子里,他仍然保持了那种热情好客、仗义疏财的豪放气派。他得知邻居揭不开锅,可以把自己家仅有的米送去。那时,台湾整个社会经济不发达.一般老百姓生活都比较困难,比南老师穷的大有人在,只要求到南老师,他总是慷慨解囊,受过他的接济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这种作风或这种品德.贯穿了他一生的行迹.一个人,当他的钱多得花不了的时候,拿出一小部分来.捐给教育机构.捐给慈善事业,自己留个好名声,这样的人当然也不错,西方国家和港台地区,很多人就是这样做的,但毕竟还是比较容易做得到的;难的是在自己并不富裕的情况下,能从自己的碗里拨出半碗饭给饿肚子的人,这就非有菩萨心肠不可了,南老师就是这样的人.近年来,我碰到南老师有的学生,在南老师面前表示.等自己赚了大钱.发了大财以后,一定去做事,做善事.南老师听了,一笑了之。  道德文章开辟新天地---我读南怀瑾



南老师在台湾的第二阶段,我算它为中期,大概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期,这十几年的时间,是南老师的事功最辉煌最鼎盛的阶段,所谓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的局面,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形成的。

这个阶段,台湾社会的特点是.一方面,国民党、蒋介石的独裁统治,恩想上采取禁锢主义,但又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口号来维系人心,蒋介石的“反攻大陆”的口号喊了十几年.天天喊,年年喊,喊得老兵们胡子长了,头发白了,也看不到反攻大陆的影子。另一方面,台湾经济从稳定开始走上繁荣,人民生活开始富裕,但因为没有一种理念、一种精神来支撑,整个社会的价值观、道德观出现了问题、如果说,时势造英雄.那么,在这佯一个大环境中,南老师的一整套理论,或者说他的全部学问,才有了需要,有了市场,他的弘法传道、济滋救人的理想才能够实现.

这十几年里,南老师做了很多事情,而且,做得都比较顺心。

一九六三年,“中国文化大学”聘请南老师担任教授,这是南老师在台湾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南老师接到聘书后,非常感慨,他写了一首诗:

 门外忽传走转车.

 聘书递送却愁余。

 自从长揖山林后,

 又向人间填表书。

后来,辅仁大学也邀请南老师给学生讲哲学讲禅宗。辅仁大学和中国文化大学都是私立大学,规模和名气都相当大。南老师没有到公立大学上课,原因是南老师没有学历资格,前面说过,南老师一辈于没有一张文凭,连小学的文凭也没有。台湾当时还是沿袭国民党在大陆时的老办法,公立大学的教授都由“教育部”任命,不管你学问多大,你是自学成才.没有学历资格,“教育部”也不会任命你当教授。后来,南老师名气越来越大,教课很受学生的欢迎,教育部想给南老师特批一个教授资格。六十年代初,“教育部长”几次派人登门,请南老师在一张表格上签名盖章,就可以给他颁发教授资格证书.但南老师就是不签名盖章.他对来人说:“麻烦你跑了好几趟,真对不起部长和你、并非我不识抬举,不通人情,无奈我从来不想取得什么资格,事实上我不想把我这些不成文的著作拿去请人审查,我当然不能在申请表上签名盖章。”这就是南老师!别人拉关系走门路都求之不得的东西,白送给南老师他都不要.南老师不希罕这种任命的教授,就是不去公立大学教书。

当时.台湾大学校园里流传着“不三不四”教授的称呼,这自然是贬义的,是讽刺那些教“三民主义”和“四书五经”的教授,满口的教条和空洞的口号.学生当然不爱听。但南老师认为,学生不爱听.原因是你老师教得不好。他甚至自愿去代课.讲四书五经,结果,大受学生的欢迎。

南老师讲课有一个特点,不带讲稿。他的普通话不很标准,略有家乡江浙口音和四川口音,除个别字外,一般还比较容易懂。他讲课非常生动,所谓厚积薄发,他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了,真是信手拈来,出口成章。我开头三次去香港,都是他叫我做记录整理工作的。第一次讲《大学》,第二次讲《禅宗与生命科学》,第三次讲《庄子》.每次上课大约一个半小时。他自己拿一本原书,叫学生也准备一本书。有时侯.没有那么多的书,他事先叫秘书把有关的章节复印出来,听课的学生人手一册,南老师逐字逐句解释。像《大学》,《庄子》这些书,我们现代人读起来确实感到很深奥,很难懂。近年来,国内出版界掀起一波一波的传统文化热,把我们的老古董翻了个遍,或注释.或今译,甚至一部古书有好几种今译本、这种古书的今译本,翻译得好不好,效果到底怎样,早有出版方面的权威人士提出过质疑。南老师对古书今译这种事当然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就他而言,差不多所有的古书都是青少年时代念的,私塾里的老师教他们的时候.只带领他们念,一天一段,第二天就要背出来.背不出来就要打板子,打手心,教书先生的“戒方”就是拿来打学生的手心用的,起一种震慑作用。可怜古代的学子,从五六岁开始.整天在“戒方”的威胁下.摇头晃脑,死记硬背四书五经。如果有哪句话是什么意思搞不懂,去问问老师,老师根本不理踩你,眼晴都不看你一眼,恶狠狠地说;”‘叫你背就背,什么意思,你大了自然会懂的。”

达种教育方法早就不复存在了,现在的学生可以不受“戒方”的威胁,可以不用背那么多的古书了、那么,这种古老的教育方法是不是一无是处?南老师的回答是“不!”因为他从这种老式教育中受益匪浅。尽管他没有吃过多少板子,但老师教他的,老师要他背的书.他都背下来了,当年没有搞懂书中的意思,等他长大了。经过人生的磨练,书中的道理自然明白了,当年背的书使他一辈子受用无穷、所以,南老师经常对他的那些二三十岁、四五十岁的门生讲;“你们算是读书啊?你们读过几本书?我讲过一百遍你们都记不住。”有道理吗?当然有。但用南老师当年所受的那种方法来教现在的小孩,行不行得通呢?恐怕行不通.南老师有个学生想出钱在国内办学,让学生从小接受传统文化,要学生从小背古书,这事恐怕办不成,毕竟时代不同了,不要说孩子不干,家长也不会送孩子去受这份罪。

南老师自己能背书.但并不要求他的那些成年学生背书,他知道这是做不到的事.但他要求学生在读古书时,要“以经解经”、“经史合参”,从原书里找答案,而不要被前人的注解套住了,以至越弄越糊涂、这是他对学生的要求,也是教给学生的读古书的方法、“以经解经”,说起来很简单,真正做到又谈何容易.

南老师讲课。先是逐句逐段解释原书。碰到有些字句.千百年来学术界有不同的语释.争论不休,南老师也会点出来,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南老师非常自信,他认为自己这样解释是对的,讲话从来不模棱两可。他经常说这样一句话:“至少我今天是这样看的.也许,明夭我发现自已错了,再改过来。”

解释完一段原文以后,南老师就进行发挥,古今中外.天南地北,人情世故,随手拿采说明书中讲到的道理,可以说是理论联系实际,也是大家最爱听的.有时候,还拿在座学生的事情来当例子,经常引起哄堂大笑。诗词歌赋更为南老师的课增加了色彩、每节课.他总会引用好多诗词。每当他提到一首诗时.他的助手或者说他的学生,就在黑板上写出来。近年来给他写黑板的学生是李素美和李淑君小姐.她们两位都是大学毕业,而且追随南老师十几年二十几年,对南老师讲话的口音和讲课的内容都很熟悉,所以南老师一提到哪首诗,她们马上能在黑板上写出来偶尔想不起来或写错了,那就要挨骂了:“都听了一百遍了,还不会写!”一般人肯定受不了这样的骂,但这两位学生只是笑笑。打是亲,骂是爱,南老师的学生都知道,南老师不随便骂人,他只骂他最亲近的学生。

南老师讲课,那么嘻笑怒骂,海阔天空,他会不会毫无条理地胡侃一通?恰恰相反,他讲课很有条理,逻辑性很强。实际上,他每次上课前都作了充分的准备.头天晚上找好资料,第二天上午叫秘书复印出来.因为他搬了好几次家,现在的住处是临时性的,地方又不大,很多书没有带在身边。有时侯,手头没有他所得的资料,他就叫人到书店去买,或者给台北的一位学生发传真,请他查到了马上传真发过来。这样的条件,内地恐伯没有哪个专家学者能办得到。

我为南老师的讲课作记录整理的工作。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他上完课以后,第二天,我根据录音整理。他讲一个多小时的课,我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才能整理出来。一节课整理出来有五六千字,最多的一次.我记得有一万字。我把整理好的材料拿给南老师,他翻了翻,说我整理得好。我说,老师,这里面没有我的一个字,甚至连顺序都是照老师讲的那样,我所做的只是把一些重复的话去掉、他这三次讲课,我记录整理出来.有三十多万字,只要再花点时间加以润饰,就可以出书.但南老师不急着出版.他把我整理的书稿通读了一遍后,表示不满意,说不能出书、他不是对我的记录整理不满意,而是对他自已讲的内容不满意,他要重新讲,从头再来。我开头不太理解,你辛辛苦苦讲了.我认认真真记了,你一个不满意,大家都白辛苦一场.后采我了解到,这是经常发生的事,南老师己经出版的书,都不是一次就完成的,他自己不满意,都不会匆忙出版;在他讲课的过程中,我也发现,如果碰到他情绪不好,或者身体不舒服,讲课的质量就要打折扣,难怪他有时会对自已讲的内容不满意。

南老师的三十多部专著大多都是这样出来的,就是他讲,学生记录整理,自己再反复修改.从已经出版的书中,可以看出记录整理的水平是不一样的.南老师最满意的,也可以说公认整理得最好的,是《论语别裁》。这本倾注了南老师和他好几位学生的心血,南老师在前言里特别提到了蔡策先生.说他“不但记录得忠实,同时还详细补充了资料”,“其情可感,其心可佩”.蔡先生比南老师还稍年长一点,当时还在《中央日报》担任秘书.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帮助南老师完成这部六十多万字的巨著,确实功德无量。后来,蔡先生还想帮助南老师完成其他著作,南老师看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很好,就没有忍心让他做。遗槽的是,蔡先生已经作古了,现在,再要找到蔡先生这样的人是很难的了。所以,南老师那里有一大堆讲课的录音带,整理的进度很慢。南老师周围的学生很着急,他自己也经常为此而苦恼。找过不少人。有台湾来的,有大陆去的;还有人自告奋勇,以为这还不容易.不就是记录整理吗?拿了南老师的几盘录音带.吭哧吭哧。整理出来,拿给南老师,南老师翻了一下.就扔在一边了。

上面讲了一大堆话.都是关于南老师上课的情况,是我自己亲身经历的.我可以想象,南老师当年,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在台湾大学里受欢迎的情景。书教得好.学生爱听,一传十,十传百,“南怀瑾’三个字不径而走,南老师的名气越来越大,请他教课的学校也越来越多。

这段时间,南老师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安定的生活环境。在大学里教书,传道授业,桃李满园,社会上也有人请他去讲课。但南老师并不满足这个现状,他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在巨大的范围里,弘扬传统文化。把他自己脑子里的好东西装到更多的人的脑子里去。大学校园这个天地太小了,他要走向社会,走向更高的层次。他在《禅话》这本书中提到禅宗著名人物傅大士(傅翕)时,有这么一段话;’‘我们从傅大士的卖妻子、集资财、作布施的事.便可了解世间法和出世间法事难两全的道理。世间法以富贵功名为极至,‘洪范’五福,富居其一。出世法以成道的智慧为成就,所以佛学以般若(智慧)解脱为依归。但作法施(慧学的施舍)者,又非资财而不办、自古至今,从事宗教与学术思想者,莫不因此困厄而寂寞终身、否则,必依赖于权势与财力,方能施行其道.傅大士力了要弘法利生,先自化及平民.终至影响朝野。”南老师当然要弘法利生,当然也要影响朝野.这是他一辈子的心愿,一辈子的理想。但他没有依赖权势与财力,他要自己干。

一九六三年,当时台湾的某委员会给南老师送来一个聘书,请南老师担任委员,南老师坚辞不受,他写了一首诗:

 一纸飞传作委员,

 却惭无力负仔肩.

 人间到处宜为客,

 免着头衔较自然。

各种各样的职位、头衔是很有诱惑力的,多少人为此孜孜以求,有人名片上印满了各种头衔,令人眼花潦乱、而南老师又是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什么头衔都不要.“免着头衔较自然”。他这个作法到他晚年都没有改,内地好多单位要送给他这样那样的头衔,他也一概不要。

大约在一九六六年左右,应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的邀请,南老师到台湾三军各驻地巡回演讲。其中有一次,在高雄冈山空军基地演讲,蒋介石亲自聆听,有所感悟,回台北后即命令成立“复兴中华文化委员会”,蒋介石亲任会长,并请南老师主持实际工作。这真是天赐良机,在当时当地,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可望不可得的殊荣。但是,面对“当朝天子”送上门来的这份厚礼.南老师并没有为之动容,他婉言谢绝了.因为,一方面,那样做不符合他一辈子做人的理念;另一方面,是他对蒋氏父子存有固定的看法,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后来同别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说,他“以保持超然身份之故,婉辞美意”。我想他这样做是不奇怪的,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一贯的脾气而且他的这个脾气一辈子也没有改,他要自己干,他真的自己干了。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日本盖了一个徐福庙,邀请台湾派一个“中日文化访问团”参加落成典礼.徐福的传说,中国人几乎家喻户晓.说的是秦始皇派方士徐福去求长生不老之药,徐福带了五百童男童女,到东海仙山求药,中途遇台凤.漂流到日本岛,没有采到药,却在日本定居下来了,经过世世代代的繁衍,就是现在的日本人、日本人过去对徐福的故事是讳莫如深的,而现在居然为徐福盖庙,恭敬祭祀,并请台湾派人参加庆典,显然是一种友好的姿态。台湾派了一个规格不低的代表团,团长由何应钦担任,南老师则学者的身份被选中参加代表团,这是南老师生平第一次到外国访问。在日本短短的一星期里,除了游览名胜古迹外,还同日本学术界进行文化交流,南老师应邀作了《东西文化在时代中的趋向》的报告。

访日虽然只有短短几天,所见所闻,感慨颇多,在回程的飞机上,南老师写了一首诗:

 空到东瀛走一回,

 平添感慨有沉哀。

 低徊富士山头白,

 我又乘风归去来。

南老师这里说‘平添感慨有沉哀”,他究竟感慨什么呢?对日本侵略历史,南老师有亲身难忘的体验,对日本本来就没有好感;对战后日本经济的腾飞,南老师认为“值得钦佩和欣赏’、但南老师相快就感触到,”十九世纪以来,西方各种经济思想与工商业的发达,带给东方经济思想的影响而忧虑”,他给日本朋友指出:“一个经济发展到实力充沛的国家,如果没有远大的经济哲学恩想,往往会踌躇满志,挟富而骄,欺凌弱小。”他在看到日本经济发展的同时,社会文化方面存在的问题,指出“日本在文化思相上的危机,的确是一件更为值得担忧的问题”。东道主对南老师的意见,说“要讲东方文化,中日两国原为兄弟之邦,中国是老大哥”,希望南老师开诚布公有所指教,请南老师把他的讲演内容形成文字,这就有后来的《致答日本朋友的一封公开信》,发表在台北的《中央日报》上.

一九六九年九月,在一些外籍学者专家和南老师弟子门生的筹划下,“东西精华协会”在美国加州成立。同年十一月,在台北创立了“东西精华协会”总部,南老师自任会长。

 辛苦艰难独自撑.

 同侪寥落少辰里.

 松筠不厌风霜苦,

 雨露终教草木青。

 熟读经书徒议论,

 实行道义太零仃.

 乾坤亘古人常在,

 欲起天心唤梦醒。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南老师搞这个协会的目的,是“ 欲起天心唤梦醒”,要从事文化教育工作,以弘扬传统文化为己任.从这个名字可以看出.协会不是一个保守的、排外的组织,对外来的文化、西方的文化。不是一味的排斥、南老师为协会订下了三大目标;一、唤醒近世东方各国,使他们恢复自信,不再舍弃固有文化的宝藏.而一味盲目地全盆西化、二,重新振兴中国人文思想的精神.以纠正西方物质文明的偏差;三、沟通东西文化,以谋人类的和平和幸福、后来,他在向内地有关方面负责人谈起这件事时说:“处此交通讯息极发达的时代,全人类来往密切;弘扬中华文化优良传统固属立国之根本,但若不能与世界各国之文化精华结合,则极易重蹈清末‘国故派’之覆辙.欲跻中华民族干真正强盛之域.无异缘木求鱼。”


 走向社会影响朝野---我读南怀瑾

“协会”,在现代社会里,作为一种群体意识的觉醒而出现的社会集团,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一批人,人数可多可少,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追求.甚至只是有共同的兴趣的人,集合到一起,为一个目标而奋斗、一般说来,这种协会不以赢利为目的;它也没有像政党那样有严密的组织和严明的纪律,入会的会员可以合则来,不合则去,来去完全自由。在一个国家的政权之外.作为一股社会力量,也能发挥改善社会环境的作用。在西方回家,特别是美国,这种协会简直多如牛毛。记得八十年代初期.我在美国担任记者的时侯,曾经专门收集过这方面的材料.真是大开眼界,比如,有“反肺病协会”、“反艾滋病协会”,只要你说得出一种病来,就会有一个相应的协会存在。美国人爱养狗.各种名目的狗协会就遍布全国。当时.沙皮狗,这种据说来自中国而且它的祖先可以追渊到汉朝的品种,成了美国人的新宠,全国成立了两个沙皮狗协会,各地还有许多分会。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后,各种各样的协会像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做了许多有益于社会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协会的宗旨和入员组成颇有同题,有的甚至巧立名同,赚取不义之财,在社会上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

南老师初这个“东西精华协会”,他想做些什么事,目标很明确;社会福利和教育两件大事。他的设想也很具体,要筹建“安颐别业”和’青少年辅导院”.这是《礼记·礼运》里的理想;“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还有,南老师要做文化教育工作,弘法传道,把大学的课堂搬到社会上来,可以影响更多更广的人.他计划筹建“国际文哲学院”、‘禅学进修班”、”西洋哲学进修班、“美术进修斑”、“国乐进修班”、‘”语文进修班”和“国医进修班”等、南老师的这些想法都写进“东西精华协会”的章程里,他的目标很大.他想做的事情很多,在此后的十几年时间里,南老师根据这个目标和想法,在忙碌。在操心。

东西精华协会成立后的第一个讲座,由南老师主讲,题目是《易经》,听课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人。协会初创的时侯,条件非常艰苦,人力财力都不够。只有几个追随他的学生和他一起.先在台北青田街租了一套三房一厅的公寓房.客厅里挂着南老师自撰的两副对联,其中的一副写着;“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经纶三大教,出入百家言。”从这副对联可以看出南老师的理想.也可以说是南老师一生学问和事功的写照。这副对联被广泛引用,凡是写有关南老师的文章,差不多都引用了。但南老师现在的客厅里已经不挂它了。

协会面临的首要问题是经费不足,南老师一方面拿出自己不多的积蓄。一方面面向社会募集资金。他的学生拿着募捐簿到处募捐。有一个学生名叫李淑君,当时还在台大经济系念书,有一次,在上课前,她拿着有关协会的资料,在课堂里募捐.上课的教授当场就捐了五百块钱,这位教授就是李登辉。李淑君高高兴兴地回去报告了南老师,却被南老师说了一通;“对一个清苦的大学教授来说,五百块饯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你怎么好意思向他募捐呢?’好多年之后.这件事却成了南老师和李登辉的一段重要关系的因缘.

在人财两缺的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一九七一年初,南老师力排众议。毅然创办了《人文世界》杂志,南老师自己每期都要写出四五篇文章。这份杂志办了差不多十年,南老师的好几本专著都是先在《人文世界》上发表的。

这段时间,南老师的工作相当繁忙,除了为杂志写稿外,每周还有三个晚上公开讲课,还要应付日夜川流不息的访客,有来求药问病的,有来诉说烦恼的.有来卿天排遣的,有来求禅问道的。星期天上午是静坐课程.其余时间,南老师要亲自处理成堆的海内外来信,往往通宵达旦。

一九七一年五月,“东西精华协会”第二次迁移,搬到台北连云街“莲云禅苑”四楼.那里有一间较大的厅房,作为教室;学员也由原先的三十来人增加到六七十人。南老师所讲的内容则从禅学扩大到传统文化的其他领域,先后讲了《论语》、《庄子》、《参同契》、《楞严经》、《瑜伽师地论》和中医医理等.协会还从社会上聘请了学有专长的人士,开设了国乐、国画、书法、太极拳等课程.就是在协会章程里要办的各种进修班。一时间,协会办得生机勃勃.门庭若市。

除了在协会讲课之外,南老师也应社会上的邀请,出去讲课。一九七三年,杨管北居士邀请南老师讲《金刚经》,每垦期六下午,南老师都到杨宅去上课,听课的人不多,但身份都很高。这大概是后来协会“特别班”的雏形。

一九七四年四月,“恒庐”邀请南老师作学术报告,讲《论语》.这是南老师第三次比较系统地讲《论语》。“恒庐”是“国民党中央大陆工作会”的代号,请南老师讲《论语》是有原因的。那时,“四人帮”正在大搞“批林批孔”,南老师讲课就更有针对性.南老师讲了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讲课的内容由蔡策先生记录整理出来,在《人文世界》杂志发表,没想到读者热情的来信如雪片似的寄到协会。一九七五年《青年战士报》新开“慈湖版”.社长唐树祥先生专诚拜见南老师,恳请允许他的报纸转载《论语别裁》.刊出后,又造成一时的轰动,这份报纸的发行量也大大增加。广大读者要求出单行本,自己办出版社被提到议事日程。

一九七六年五月,“老古出版社”成立,南老师自任发行人。当时,他的一位学生古国治刚从辅仁大学毕业,愿意加入达个行列,南老师就让他掌管出版业务。出版社的名字就以古国治的呢称“老古”命名,后来改为“老古文化事业公司”。(---老古,老古,原来是以一个人的呢称命名的)

随即.《论语别裁》问世,在台湾出版界引起了一阵轰动,学术著作能够如此畅销,在台湾是几十年少见的事。许多人自己读了这本书后,就不遗余力向亲威朋友推荐。一位师范大学的研究生杜先生,甚至拿着《论语别裁》.利用课间时间.到其他班级推销。出版社的业务也逐步走向正规,南老师的著作相继出版,销路都不错

一九六六年底,南老师把出版社的事交给学生古国治,自己则掩室谢客,在闹市中闭关了。闭关之前,写了两首诗偈;

忧患千千结.

山河寸寸心。

谋身与谋国,

谁解此时情。

忧患千千结.

慈悲片片云。

空王观自在,

相对不眠人。

这次闭关.是南老师一生中的第二次。离第一次在峨眉山闭关已有三十多年了。第一次闭关,奠定了他“禅宗大师”的基础;这次闭关,我把它作为一个分号.南老师的人生文章写到这里.已经很精彩了。南老师已经在台湾创出了一片天地,影响了一大批人,而其中许多人长期追随,矢志不渝。在盛名之下,南老师却为什么“隐居闹市’?我分析,一方面,他想暂时摆脱俗务的纠缠;另一方面.他自己要继续精进,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特别班”里的特殊学生---我读南怀瑾

从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五年离开合湾去美国.将近十年的时间,我把它划为南老师在台湾的第三阶段,也可以说是后期。

南老师的闭关和一般的避世清修有所不同.他虽然身在关中,仍心忧天下,因此,经常有随缘之事来向他请益而使他不能清闲。

闭关不久,高雄有一位法师,矢志专修般舟三昧,(---很有可能就是首愚法师)禅修境况到了紧要关头,写信给南老师恳求指点。看了他至诚的行持和恳切的求援,南老师唯恐回信说不透彻,而且费时,于是在一九七七年中秋,南老师翩然出关,南下高雄、一代宗师接引后学的慈悲用行,使这位般舟行者感动不已。

这次在关中南下,在台北是非常机密的,可是在高雄却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但南老师没有作公开的演讲,匆匆告别这群殷情盼望的僧众,返回台北关中。后来,又有几位法师相继奉函请益,老师不厌其烦,—一作答。

南老师在闹市闭关三年,于一九七九年底出关。

一九八○年一月,“东西精华协会”迁入新址。命名为“十方丛林书院”的佛学院正式挂牌招生。此时,《人文世界》杂志已经停刊,随后又创办了《知见》杂志。

一九八○年二月底,为扩大营业范围,把“老古出版社”改组为“老古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代劳三年的古国治先生,因为家庭经济的原因,不得不另谋高就。

经过三年闭关、由于《论语别裁》和《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等书在社会上的流行.南老师出关后,声望更高,各方仰慕求教者日益增多,《易经》《庄子》和四书等三门课程讲座,都有一百多位学员参加,这在台湾又是空前的事。

另外,每周四的晚上,有一个特别班,参加者多为党、政、军各界,财经、传播、教育等各方面的高层人士,讲课内容偏重于历史哲学之发挥,如《史记》、《长短经》、《战国策》、《素书》和《阴符经》等等,持续了四年多的时间。南老师有一副联语.就是记述这个时候的情况:

 白屋让王侯.座上千杯多名士;

 黄金如粪土、席前百辈数英雄。

这句”席前百辈数英雄”,是指这个特别班的盛况。有一天。南老师给特别班上课.看到底下坐的全是少将中将,一数他们军衔上的星星.一共有二十八颗,这些人都是‘党国重臣”,握有实权的大人物,如马纪壮、彭孟缉、刘安棋、萧政之、余传韬等一些台湾政坛重量级人物。马纪壮当时是“总统府”秘书长,大权在握。彭孟缉是陆军司令。刘安棋是上将。萧政之是王升的部下.官拜中将。余传韬是中央大学校长,也是陈诚的女婿。听课的就是这么一批人,差不多是南老师的同龄人,有的还年长许多.他们称南老师为“南先生”,而不叫“老师”,“先生”是传统文化中对“老师”的一种尊称,而“老师’则可用在理发的、做木工的等各种人身上。南老师开了这个特别班之后。每个星期上课的那个晚上,”东西精华协会”门前的街上,停满了高级轿车,站满了勤务兵。(---哈哈,南老师上课简直就像是台湾总统开会,众高官云集)

还有一个重量级人物——王升,他虽然不是这个特别班的学生,但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他每无早晨都到南老师的协会来,同南老师一起打拳。王升从江西时侯起,就追随蒋经国,这时,蒋经国当了“总统”,王升是蒋经国最得力的宠臣,甚至有传言他可能接蒋经国的班。王升同南老师交上朋友,把南老师那儿比作“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是大陆的专有名词,那个时候别人是不敢这么乱讲的,“人民公社”被王升叫响后,十几年了,一直叫到现在、因为王升的关系,这个特别班就惹出了麻烦。

这个特别班。虽然是由南老师讲《史记》、讲《战国策》,但南老师从来是“以史为鉴”、理论联系实际的,特别班也就成了这班高官们议论朝政的地方;比如,谈到两岸关系.南老师就对这些高官讲.你们讲“反攻大陆”,反得回去吗?你们还不如赶紧同大陆做生意,直接的不行,先间接做起来,中国人的钱不要被外国人赚去了。类似这样的话,这样的主意,南老师出了不少,他的本意是帮助这些当权的人,但看来作用也有限。南老师的意见,有的被采纳,有的话讲了等干白讲、不管怎样,这个特别班还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批高官重臣,在南老师那里,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有的人想参加进来,还被挡在门外。后来,有人传话给南老师,说南老师被最高当局就是蒋经国视为“新政学系”的头头.南老师一听,知道自已的处境不妙。“政学系”是国民党里的一个派系,人数不多,但在一段时间里,在蒋介石身边产生很大的影晌,蒋介石在江西对红军发动第四次.第五次围剿”,所谓“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口号,就是由政学系的杨永泰等人捉出来的落介石搞的“新生活运动”,也是由他们炮制的。被认为是政学系的首脑人物有杨永泰、罗世辉、张群等.见十年里,在国民党内都举足轻重。南老师因为这个特别班,树大招风,出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新政学系”,而且,自己还是头头,南老师知道,自己已经引起最高当局的猜忌。不久.蒋经国的宠臣王升被贬.外放拉美当了“大使”.王升的亲信萧政之是南老师的至交好友,也是这个特别班的“班长”,南老师预料,萧政之恐怕大事不妙了。在这种情况下.南老师作出了本不愿意的抉择——离台去美国。不久,萧政之果然锒档人狱,关了一年又八个月。

十年之后,我找到了当年的特别班“班长”萧政之将军,向他采访有关特别班的情况,他却把过件事看得很淡很谈。他说;“这件事不要多讲了,没有意思嘛。什么’新政学系’?根本没有的事。这个特别班还是我搞起来的,玩玩的,根本没有什么政治目的,来上课的人也不固定,从头到尾坚持下来的只有刘安祺和我两个人。南先生的学问很大,大家请他讲历史,他就从《史记》《资治通鉴》上选出一些材料,给大家读,然后由他讲解.比如讲诸葛亮、郭子仪这些人物,根本不谈政洽、”萧政之这位当年颇为显赫的台湾政坛人物,他说自己是’‘反共反了一辈子”,今天,把一切看得都很平谈,没有做官的兴趣,也不想发财,知道自己发不了财,认为发财也没有用;但他却也没有在家享清福,还是整天忙忙碌碌,奔走于两岸之问.帮助别人联系一些投资项目。我说,将军现在的作为,是不是应验了那两句古训——”英雄到老皆皈佛,请将还山不论兵”。他说。那只是个人的修养。萧政之比南老师只小两岁,但对南老师的学问非常推崇,他说;南先生最高的是佛学,可以说,他是近百年来禅宗第一人、他主持的“禅七”,那是禅宗大手笔,连虚云大和尚都比不上;他的佛学著作,给佛教经典加进了现代化的内容,南先生是个真正大彻大悟了的人。(---萧将军评价南老师的话我认为是说出了很多南师书迷们的心声)  学功又学德的洋学生---我读南怀瑾



   在追随南老师的学生中,有很多洋人,有美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加拿大人、日本人、新加坡人和拉丁美洲人.我见过的就不少;最后,我选定了阿里斯德作为这些洋学生的代表,自然有我的道理。

阿里斯德是一个假名字,是我给起的,他是美国人,现职的外交官,而且级别不低,为避免给他带来任何的不便,我决定把他的真名隐掉。

   十年前,南老师旅居美国的时候,阿里斯德第一次踏入 “南门”.由于工作的关系,阿里斯德对东方文化早有了解。见到了南老师之后.他立即对南老师肃然起敬,然后,就经常到南老师那里去听课.成了南老师的学生.但这段师生关系维持的时间并不长,顶多不过一年,南老师离开美国,阿里斯德也被外派,辗转好几个驻外岗位,职位步步高升.

   十年后,阿里斯德借休假的机会,携妻带子,全家来看望南老师,我正好在南老师的身边,听阿里斯德讲述自己从师的心得,以及他对南老师的评价,引起我深刻的思索。阿里斯德说.一踏进“南门”,他就喜欢上那个氛围了,像一个大家庭。开始的时候,他看到好多学生跟南老师学禅宗、学打坐.他没有学,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来打坐.有的学生跟南老师学念咒子,他不以为然,不相信念咒子会有多大的作用.但跟了这位老师,总要学点什么,从最简单的学起,还是念咒子吧。两年以后,他开始念咒子,南老师推荐的“准提咒”,他是抱着求证的心理,到底有没有用,自己要试一下。试了几天,当然见不到效果,人家告诉他,至少要念几百万次之后才会见效。他坚持下来了,念到一百来万次后。发现自己身心都很舒服。

   阿里斯德这次来向南老师报告.八年来坚持念准提咒,每天念六千次。大约花五六个小时.他念咒从不出声,在心里念,因此随时随地都可以念,开会时念.办公时念,散步时念,甚至开车时也念,已经念了一千三百多万次。他向南老师报告自己的学习成绩时.周围的学生听了,个个称奇,都说他了不起。准提咒是准提佛母传授的咒子,内容是:“南无飒哆南,三貌三菩驮,俱只喃,但你也他,啼,折隶,主隶,准提,篓婆诃,嗡部林。” 这个咒子很长,一共有三十个字,南老师的学生中也有许多人念准提咒,但没有几个人能够像阿里斯德那样持之以恒。

   阿里斯德从南老师那儿学到的还有一样东西——施食,就是在晚上睡觉之前,站在阳台上或者房间的一角,拿一小碟米,心中观想周围有许多很多的凶鬼.然后把米撒向空中布施给饿鬼。每天晚上的这个功课,他也坚持了八年。

   念咒、施食这些东西.都是佛门密宗里个人修持的方便法门,,阿里斯德是基督徒,他并没有皈依佛门,也没有想得道成佛;但他似乎从南老师传授的密宗法门里,获得了很大的收获.他对我说:我念咒子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菩萨,但念咒的结果,使我现在做任何事情都很顺利,我的思想很容易集中起来,碰到什么难题,很快就能找出解决的办法来,几乎到了心想事成的地步。而一件事情做完了,或自己觉得不要再做下去,要把它放下,很快就可以放下、他给我讲了一次历险的故事。有一次出差,飞机在飞行过程中实然发生故障,一个引擎不转了,这意味着什么,大家当然明白、飞机上所有的乘客个个丧魂失魄,惊恐万状、阿里斯德自然也不例外,马上想到,自己如果遇难,老婆孩子怎么办?但他又记起临行前太太的吩吩;“你出差在外,碰到什么事,不要考虑我和孩子。”阿里斯德即刻恢复了镇静,什么也不想,闭起眼睛念准提咒、引擎的故障没有造成灾难,飞机平安降落,全体乘客逃过一劫。惊魂未定的乘客对阿里斯德的表现百思不解,大家都被吓得够呛,你老兄像没事一样,还能在那里闭目养神,别人不知道他在那里念准提咒。

   阿里斯德这次出差逃过劫难,有人说是他念准提咒的结果,是准提菩萨在冥冥中保佑着他,我听听就是了,但他念咒子八年,能做到使自己的脑子像电器一样,说开就开,说关就关,达到这样的境界.在禅宗里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许多人修持一辈子也达不到、我到南老师那里去过那么多次,念佛、打坐、念咒、施食这些事,都听说一点,但都没有付诸行动,所以,对阿里斯德的学习心得很难完全体会,更难准确地表达出来。我转而问他的太太:你们结婚十几年了.在他跟了南老师后,你有没有发现他身上起了什么变化.她悦,有,有很大的变化。她讲了两条,第一,臭脾气改了,官架子小了。过去,外面来的电话,都是先通过秘书,问清了对方身份地位、事情的轻重缓急之后.才决定接或不接,现在,他不用秘书来接电话。也不问对方的身份地位,尽量接听外面打进来的电话。第二.慈悲心强了.在美国官场,办一件事倩,一般都是首先从个人考虑,办不办这件事,怎么样去办,办得成办不成,首先考虑个人的得失;而阿里斯德现在办事,不是从个人的利益去考虑,只要这件事能使别人受益,使多数人受益,他一定会尽力去做。

   看来,阿里斯德从南老师那里学到不少东西,而他对南老师的一番评语,更是见地不凡。他说:南老师对文化事业的贡献既深又远,可惜人们现在还不懂,还认识不到.二十世纪,人类经历了许多灾难,二十一世纪,人类必须找到一条道路,使各种文化能够和平共处,一起努力,创造更美好的世界,这是全人类面临的一个重要任务。而南老师的思想就是讲东西文化的融合。未来的历史学家,在回顾二十世纪时,会把南老师列为重要的思想家。他还告诉我,在一次国际会议上,他在讲话中间述了东西方文化融合的观点,告诫西方政治家,一定要了解中国的文化,学习中国的文化;当然,他也声明,这只是他的个人见解,不代表美国政府的立场。

   阿里斯德学过中文,程度不算高,听、说、读、写的能力都不算很强,他说只读过南老师的三本书——《禅与道概论》《如何修证佛法》和《中国佛教发展史概述》。我有点纳闷,我把南老师的书都读完了,还是一大堆的问号,他怎么会对南老师和他的学问作出那么肯定的评价。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人生的阅历和职业的敏感,他出生在外交官的家庭,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同游列国;后来,自已又当了外交官,见过的世面更多了。我问他究竟到过哪些国家。他的太太在一边插话说,你最好问他还有哪些国家没有去过。他掰着指头数,非洲去过的国家比较少,长期住过的只有三个国家,欧洲、亚洲、拉丁美洲,没有去过的,数来数去.只剩下十几个了。四十年来,阿里斯德到过那么多的地方,结交了那么多的朋友。接触了解各式各样的文化,形成了他今天那种特有的素质和敏锐的观察能力.他想了半天,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中文辞语来表达,我说,用中国话讲,叫“阅世很深”吧!他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恩、他说自己接触一个人,用不着花很多时间,就可以对这个人作出判断,作出评价。

   我同阿里斯德相处只有两天的时间,完全能够感觉得到南老师和东方文化对他的影响,他现在不可能经常到南老师这儿来,但每个月都要给南老师打一次越洋电话,报告自己的学习心得,请南老师指点。他要他的儿子学中国文化,包括读中文书,打少林拳;而他的儿子对“太老师”的话都是深信不疑。那天.我们在聊天,他的儿子坐在远处看电视,南老师发现他的儿子坐的姿势不太好,两只脚在不停地抖。南老师就对他们夫妇讲,叫孩于改掉这个习惯,坐的时候姿势要端正,不要抖脚。他的太太马上去把孩子领到南老师的面前.请南老师直接对孩于讲,并说,老师的话他一定会听的。南老师很和气地对他们的儿子讲:坐在那时不要抖脚,抖脚会把一生的财运、一生的好运气抖掉的,记住了?孩子点点头,回去坐在那里,再也不抖脚了。

   像阿里斯德这样的洋学生.追随南老师.崇敬南老师,学习东方文化.自然是很难得的。但南老师在他的著作中.有许多地方涉及西方文化,特别是美国文化;南老师对西方文化的观点、评价.西方人能不能接受,我向阿里斯德提了两个问题;南老师说.美国不能代表西方文化,要研究西方文化,一定要研究欧洲文化,特别是希腊文化和罗马文化;你作为一个美国人,同意不同意南老师的观点?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同意”、还有,南老师说,美国立国才二百年,美国没有文化,你同意不同意南老师的这个观点?阿里斯德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但是他说:我们美国历史上出过几个大政治家.比如华盛顿、杰斐逊,但没有出过有份量的哲学家、思想家,没有出过像孔子、老子、黑格尔那样的人;我相信,将来会出的,因为美国现在是世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将来会出现有份量的思想家的。

   我同阿里斯德分手,回到北京。第二天报载;美国一架专机在国外失事,机上全部人员遇难。当天接到南老师电话,说阿里斯德逃过一劫,已提前结束休假赶回美国。原来,这架专机的使命是阿里斯德一手经办的,他本来也要参加这越旅行。但在他把一切安排好之后,突然想到自已好久没有去看南老师了,也好久没有休假了。他一向忠于职守,事必躬亲,但这次,他一反常态,向上级请假:这趟差使不去了,我要休假.于是带了全家到香港看望南老师.阿里斯德逃过这次空难,是纯粹的巧合或是他念准提咒的结果?南老师的饭桌上大概会有一番热烈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