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管道管件:品味谈吃57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19 11:43:28
 我在吃喝上并不进步,注注有公司公款可消费,十年砍柴怀揣记者证吃遍神州,陈轼吃完被告吃原告,曹州与十年砍柴相同,其他兄弟均无甚异;被十年砍柴称之为和尚团的团员中,我是一个手工劳动者,敲一千字换一两天口粮,却每每要我承担点菜重任。读书难读书苦,莫过于读菜谱,心里总有点错菜之顾虑。此时点菜,意外地自觉踊跃,十年砍柴挥手点了一道炖柴鸡,注注点了玉米菜团,我点了虹鳟鱼。总之,点了满满一桌菜,是典型的农家菜。点完菜,孙悟饭忙着用他的数码照相机拍照,我和曹州去捞虹鳟鱼。这虹鳟鱼,原是生活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山涧流水中的,适应低冷水域,北京山区各县均有引进养殖。在厨房后面的养殖水池里,捞了两尾虹鳟鱼,此鱼在水中穿梭如箭,只见银光一闪,虹鳟鱼便从池的此端抵达彼端,若在自然水中,是只能望鱼兴叹的。
    太阳照临到山庄,有些暖意拂到清凉的山庄上,早晨的面包已经在路上颠没了,我们后到,旁边几桌已经开吃了,因此还必须等着上菜。坐了一圈侃书,刘崴隆是中国书店的,号召大家买江苏古籍的一套版本丛书,许诺八折。十年砍柴独自享受着吊床,他的享乐主义光芒四射。忽然发现,曹州、注注、猪宝贝、十年砍柴、陈轼和刘崴隆的额头都比较饱满且亮,脑子的智商是没有说的,不是读一点点书可以抵达的。侃了一会儿,上菜了,先上的凉盘,是凉拌的山野菜,然后是玉米菜团、古老肉、炖柴鸡等等。我发现这人世间,不论有才无才,吃却是相同的。要了四瓶二锅头,一箱啤酒,狂吃海喝的决心在上车之际便是有了的。
    我是第一次吃到如此地道的玉米菜团,它金黄而饱满,中间夹着翡翠般的野山韭菜,端上桌时,便袭来缕缕玉米的芳香,注注对其也是情有独钟,这伟大的玉米菜团,太阳般照耀着我们。咬上一口,软热柔甜,中间遂溢出野山韭菜青绿的气息,咀嚼它是一件乐事,它唤醒我沉睡已久的味觉,这温馨的大地的芬芳在柔软细碎的颗粒之间释放,它比爱情还要亲密与温暖。如是读书夜深,有这么一个玉米菜团热乎乎的红袖添香,那不也是人生至境吗?我爱玉米菜团。
    
    声色菜团子
    
    玉米面的菜团
    热气腾腾的金乳房
    它注满大山母爱
    野山韭菜
    没有进城的植物
    我吃野山韭菜
    亲近山的形式
    假如我牙齿落光时怀想
    涧水拨琴,和风絮语的菜团子
    我生命中没有错过的菜团子
    一只声色的菜团子
    我吃野山韭菜的菜团子
    是吃一只农业户口的乳房 接着吃古老肉、炖柴鸡。又是多么柔绵的柴鸡肉,它的肉质纤维呈线状,滚热而芳香,它如今也是我们维系乡土的记忆,令人想到晒谷场、麦秸垛和屋后的毛竹林,鸡鸣犬吠与淡蓝的袅袅炊烟。岁月流逝,山乡的歌谣,揭开薄雾与山岚的乡村日子,有时候是如红鸡冠一般鲜艳。吃柴鸡肉,喝柴鸡汤,乡土情怀便在怀柔的山庄荡漾。香醇的柴鸡汤,像乡村的灶火一般温暖。
    酒也开始喝起来。玻璃杯有十三厘米高,六厘米的直径,它本是玻璃茶杯,我跟刘崴隆用它装满二锅头,五十六度的二锅头,清如山溪,烈如地火,它使玻璃杯成为一个水晶柱,我们两个可算书话的肥硕之最了,咕咚一口下去,如一缕火苗吱吱地燃过喉头,其他人多数则喝啤酒。又有一道香椿炒鸡蛋上来,金黄的鸡蛋夹杂着青灰带紫的碎香椿,浓郁的香椿味与煎鸡蛋味重合。它令我被烈酒燃烧过而有些许麻木的味蕾霎时苏醒,它像山乡简朴的意念,或者是家园的意象,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在布满漂泊与劳顿的心绪之上,在舌头之上舞蹈。
    太阳终于爬过山头完全地照临山庄,山庄坐落在一个峡谷的东边大山的坡上,公路在坡上抛出一个大弯,东南是峡谷的入口,西南有一孤峰独立,高耸入云,西北有一组喀斯特地貌的岩峰,峰上寸草不生,有孤鹰盘旋;一条山涧从东北部山上破雾而出,沿着山脚潺潺而下,注入西部谷底的一个大水库中。那水库是一碧如镜,水中有白云蓝天,山风起,波光潋滟,揉碎的金阳,在波光上跳跃。坐在此间饮酒说话,有着无以言喻的惬意。
    主题菜虹鳟鱼终于上来,一盆清炖,一盘烧烤。烧烤的虹鳟鱼,表面金黄,薄薄覆盖一层孜然和红辣椒粉,这色泽,这芳香,这晴朗的天空的太阳,我们纷纷举箸,吃虹鳟鱼表层的焦脆的皮,吃皮下白嫩的肉。虹鳟鱼肉质细嫩,清鲜无腥,在孜然与辣椒粉的烘托下,尤是丝丝丽质,这山中的水鲜,令人遥想旷古森林的悠远与清新。虹鳟鱼的汤,是清甜的汤,注注把它喝出大山清泉出山的汩汩声。这时间,我们吃出阳光灿烂。
    
    虹鳟鱼之歌
    
    虹鳟鱼虹鳟鱼,北美的虹蹲鱼
    眼色幽蓝,干练的北美式摆鳍
    透明溪中虹一般闪过。
    肥嫩的虹鳟鱼
    肉质细腻,味道甜美
    烧烤是火热之夏的快意
    清炖如云入涧,回味绵长
    虹鳟鱼虹鳟鱼,怀柔的虹鳟鱼
    翡翠白肉丝,肤色一层辣椒和孜然
    焦脆与绵柔合一,肉香与野花的香合一
    我很客气地吃掉很多烧烤虹鳟鱼
    我再去吃清炖的虹鳟鱼
    虔诚地给虹鳟鱼祈祷。
    虹鳟鱼虹鳟鱼,我心中的虹鳟鱼
    宁吃虹鳟鱼一尾,不吃粗罗鲫三江
    
    六人喝光四瓶二锅头,四人喝光半箱啤酒,挑着阳光的筷子头频频舞动,山风鼓荡起的豪吃的激情持续而久长,金蜜蜂在院场边上的草丛间嗡嗡鸣叫。这是6月28日,夏天还有一些清瘦,北国的山谷,还有青杏的青涩味。山涧上的山雾渐散,孙悟饭从多角度拍下闲闲书话的“饕餮狂嚼图”。但见热爱红脸的陈轼迎着红太阳屡屡用法理来阐释美食的意义,注注愈喝酒则溢出心灵深藏的儒雅。刘崴隆忽然酩酊大醉,他伏在水泥质的长桌上,不时抬头声明一下他没有醉,不过是酒困罢了。陈轼和十年砍柴就要把他抬到帐篷里去睡觉,竟是抬也不动,他是体壮如牛呢,间或醒时,十分不服输地说:老古,我们找时间再较量,你能喝一瓶吗?
    平心而论,有一个人醉,始算真喝酒,无醉何以曰饮?酒足腹饱,时间已是午后,我们搁下醉者,路经一片杏林散步至水库的坝上,我摘了几只野杏,十分的涩。眼看着清波荡漾,两米深的水底的小鱼和石子历历在目,多么好的山泉水啊,我是忍不住要下水了,它令我想起在地质队的时光,那大山深处的清幽,那山林中的清潭,那静谧的峡谷里的流云,霎时就回到青春漫灿的时光,就极快地脱衣跃入水中,清凉弥漫周身,水的清辣气涌入鼻孔。谁人将数个蓝带啤酒抛入水中,接着是猪宝贝和曹州纷纷下水,他们居然裸泳,白臀碧水,清波漾青山。十年砍柴立于岸上,滔滔神侃,从毛泽东吃武昌鱼到苏东坡吃东坡肉,我知道他必要将东坡肉引到我这身肥脂,果然,他说老古,你有东坡肉。十年砍柴毕竟是雅人,话题一转到了黄州,脱口诵出苏东坡七律一首: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我捞起水中的啤酒,啪地拉开拉环,踩着水喝,听十年砍柴神侃真是一种享受。注注等人躺在岸上睡着了,孙悟饭此人不怀好意地抓拍着各人隐私。水库上游浅水区,有几个女孩叫嚷着扑到水里,太阳立在斧劈刀削的峰仞之上。我轮换着侧泳、仰泳和踩水几种姿势,曹州像一只瘦青蛙。
    
    清涧柔波
    
    在怀柔的高山上
    噶(喀)斯特溶岩构成巨石的森林
    风从塞外而来
    风跌跌绊绊从草原登上山冈
    银杏树摇着小小扇子
    三角枫依然青葱
    侧柏立着许多等边锐角三角形
    北方的山冈上没有竹子
    飞涧便跃下云端。
    我在山涧里畅泳
    它是一个潭。一个滩
    看上去像一个水库
    水质清凉
    山涧之上绿叶的芬芳
    水中的小鱼穿梭
    在水中,我像在蓝天白云间。
    山涧里仰泳。
    山峰雄峭,刀削斧砍
    山群摇曳往前
    蓝天像一条河
    我喜欢亲近水
    透明的水质,它传达的凉意
    是大地深处沉积
    是冰川纪的冻土
    是现实主义的水
    她抚摸我每一个毛孔
    太阳散步过来。
    
    大约到了下午四时,太阳向着西去,我登上岸,去找到醉意蒙的刘崴隆,我们收拾行装上车。陈轼说,这租来的车,必须在六点以前归还,就沿着来路疾驰。此时方感一个春天的郁闷顿时悉数消解了,风将绿野的葱茏拂来,大地上的夕辉暖暖地抹在青岚之间,沿路是卖黄杏子和青李子的村姑,北京城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雄立的塔楼有一轮薄薄的月亮,黄昏降临时,夏天的爽意留驻心头。如果上海警察抓住两个人,一个是上海人,一个是外地人,想尽任何办法都不能识别出其中的外地人的情况下,就还有一个办法:拿出一团面筋来让他们辨认,说是面筋者,就是外地人;说是烤麸者,便是上海人。如果两个人都说是烤麸呢?就让他们说出是什么做的,说是面做的,定是外地人;说是豆做的,则是上海人。上海人,永远都认为烤麸是豆制品,而不认为烤麸是源于麦子。
    烤麸是什么呢?外地人,不大容易搞明白这道上海名菜,我曾在天涯闲闲书话上发帖问上海网友塞壬什么叫烤麸,她说就是到处有卖的一大团的那个东西。另一位网友则说我,不知道烤麸,美食的段位要下降一档。的确如此,如果没尝过上海的烤麸,广州的沙河粉,北京的爆肚,重庆的毛血旺,武汉的热干面,昆明的过桥米线,长沙的剁椒鱼头,东北的烂炖,乌鲁木齐的拉条子,济南的九转肥肠,太原的搓鱼儿,开封的灌汤包,南昌的三杯鸡,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南京的鸭血汤,成都的回锅肉,贵阳的花江狗肉,呼和浩特的筱面,西藏的糌粑,银川的胡辣羊蹄,西宁的烤鳇鱼,青岛的花蛤,温州的江蟹生,兰州的靖远羊羔肉,福州的醉糟鱼,合肥的沙地马蹄鳖,扬州的炒饭,海口的文昌鸡,那总归是不要谈吃的。
    上海的烤麸确实也是一言难尽,一道菜它还要分本帮与海派。本帮称上海烤麸,海派称四喜烤麸,而四喜烤麸尤讲究做工细腻,咸甜香醇。烤麸是用面筋发酵蒸煮而成,呈海绵状,此乃原料,便是上海网友塞壬说的一大团的事物。有了烤麸,还须细做,四喜烤麸要配干的香菇、木耳、黄花和鲜笋。做四喜烤麸,须挑有弹性且清香者为好,手工撕成厚薄均匀的小块,盐渍一小时左右,洗去盐,沸水煮两分钟,甩干水分,八分热油炸透。重起锅,少许放油,搁烤麸,倒入高汤,再投入干的香菇、木耳、黄花和鲜笋盖锅大焖二十分钟。又将酱油和糖调好,中途放入,收汁起锅再搁一点蜜。这,便是著名的海派四喜烤麸。
    为什么上海人会以为烤麸是豆制品呢?这大约要追溯到那个购买食品需要粮票、油票、豆腐票的时代,该时代上海买烤麸用的是豆腐票而非粮票,而烤麸又指定由豆制品厂生产,这如何不让上海人认为他们亲爱的烤麸是豆制品呢?只是至今仍没有找到烤麸的起源,那肯定是会有一个说头,比如叫花子鸡、狗不理包子,都是有非常明确的起源的。现在上海常见将烤麸写成烤夫,这也可能是指麦为豆的伏笔,烤麸两字一看就通,透过字根见本质呢,原来做烤麸,是要用带皮的麦子磨成麦麸面粉,尔后在水中搓揉筛洗而成。有道是,麸非夫,豆非麦,上海人民会做菜。四喜烤麸,上海名菜。 红蕃茄是北京美食圈一道亮丽风景。红蕃茄如诗,一个圆润的意象,秀色可餐,饱满艳泽地悬于食者忆念的天空,那一抹胭红,濡染于人生岁月,一点甜,一点酸,淡然间释离几许荆楚大地上的乡愁。
    红蕃茄是楚菜系的演变,简单地说,是以番茄酱改良了的楚菜。楚菜以蒸食、煨汤为特色,蒸有清蒸、粉蒸和多料合蒸,楚蒸历史悠久,“蕙肴蒸兮兰藉”(《楚辞》),便是用蕙草以蒸肉。蕙草,一种多年生兰属香草;煨汤当是瓦罐煨汤,因是洪湖厨师主理,洪湖藕煨排骨自然成为红蕃茄的保留菜目。楚菜的丸子、蒸糕亦是特色肴馔。丸有鱼丸,糕有鱼糕,二者也是红蕃茄的主打菜。红蕃茄的沙锅洄鱼不能省略,洄鱼是长江中鱼,真正江湖奇侠,无鳞,肉鲜嫩,少刺。洄是逆流而上的意思,也作水回旋运动解,“管弦声沸兴方来,池面波溶返照洄。”(陆采《怀香记》)
    尝过红蕃茄诸多肴馔,独留心间的是一品“水乡鱼冻”。鱼冻于旧时自是不可多得,鱼冻的质感是同果冻,非同冰块,然凝冻须在天寒时,今有了制冷术,就四时不愁吃不到鱼冻了。好的鱼冻,我以为不是平常世俗鱼汤所凝,它应是鱼鳞、鱼头熬制,鱼鳞及鱼头多胶质,用它们熬制的鱼冻细腻光滑,绵柔又有弹力。鱼冻润肤,故荆楚女儿好颜色,那出塞的王昭君,当是有沉鱼落雁之美。这汤凝之玉,食中锦帛,又岂是几枚俗币可以交换?真个是食鱼冻,美味又美容,说成是好吃又好看当不过誉,惟鱼冻略有腥气,皆因鱼冻必须冷食,压腥是为要务。红蕃茄所创“水乡鱼冻”,添了两样红蕃茄专用调料,一是荆州蚕豆酱,荆州本地产蚕豆及本土制酱,此酱以压腥,是独有的看家本领;一是红蕃茄制番茄酱,此酱以提味,酸与鲜合,回味绵长。“水乡鱼冻”为琥珀色,盛于瓷碟,状若玉盘琼脂,食时鲜、咸、甜、酸四味俱全,品楚中“水乡鱼冻”,饮北京二锅头,真是有坠琼瑶仙境而不思凡间之感。如此道来,吃鱼冻,才是吃鱼之精华,那鱼在水形如穿梭,快似闪电,银光金耀,便是借披了那一层润泽的胶质呢。这世间,有什么可以夺爱?惟有鱼冻。
    近年来,楚菜晋京,当也是博得满堂红,红的红蕃茄,据称是一次奇误,厨师招待一重要食者,一客大菜竟多佐了盐,急中生智,捣了番茄酱添入,借以淡之,却是添出了新味,遂以番茄酱为主作料,从此改大号为“红蕃茄”。品读红蕃茄,穿越符号的外壳而抵达新兴的现代流行口味,是如一曲《春江花月夜》飘荡在京都的夜空。说到一个菜系的嬗变,就若洞察到农耕文明的现实演进,惟梦有才,食亦当仁不让。 遥远的樟木溪,立冬时开始酿年酒,我喜欢酿酒这事情,从浸糯米开始,仿佛就进入了甜美的心情之旅。有时,这个甜美的心情之旅是在去寻找酒曲开始的。酒曲是一个圆的粉球,也不甚规则,白色,有点灰,比乒乓球小点,酒曲是酿酒的关键物质。据说好的酒曲,能酿出世界上最美的美酒,我相信。酒要是酿差了,乡人皆说,酒曲很糟糕。酒曲是去左安镇圩上买的,常是在老客户手上买,做酒曲的人家,是祖传秘方,绝不外传。买到好酒曲,就悉心收藏,间或拿出来装在葫芦瓢里搁到太阳下面晒,有一种小甲壳虫是喜欢吃酒曲的。
    要蒸一饭甑糯米饭来酿酒,我家的饭甑算是中等大,直径约六十厘米,高八十厘米,蒸出的糯米饭,是有糯米那一种往下沉的饭香,与籼米饭香是不同的。糯米饭蒸好了,用一双二尺长的箬竹长筷把饭扒到一个大木桶里,浇凉水将饭扒散了,不让它粘成饭团,然后就把研成粉末的酒曲撒在饭里,拌匀了,又若干时间,就把糯米饭装进一口一米直径的大水缸,扒平,用那双长箬竹筷在饭中间扎许多孔,然后,用一件不做雨具的蓑衣盖在水缸上,再盖上木盖,木盖上压一片石磨,这就大功告成了。
    酒缸搁在卧室邻近床头,此地温度高,初始那酒缸沉默着,每睡觉前打量它一眼,却是不能揭它的盖子。约略有十来天的工夫,趴在缸盖上仔细地嗅,会有隐隐的酒香了,是一缕难以捉摸的甜酸气息,好闻得很。渐渐地酒香的气息浓了起来,睡梦中会不经意地闻到酒香,这日子就交给了酒,无时无处不感觉到它的存在。我是真正喜欢喝米酒的,喝米酒不用学,就像喝米汤那么简单。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我奶奶说,酒好了,明朝我煮酒你喝。在樟木溪,早晨也是可以喝酒的。早晨就极早地爬起来,看我奶奶取酒。是用一个大的葫芦瓢,舀起一大瓢酒酿,装进一个米盆里,再抓起酒酿双手合掌使劲地捏,把酒浆都挤出来,扔掉酒糟。如此反复,得出的酒浆,装进一把瓷壶中,在大铁锅里烧水,瓷壶是直筒式的那种,坐入水中,咕噜咕噜地煮,从外部热到内部,直至里面的酒也冒气了,满灶间都弥漫着酒香,又飘到饭厅,飘到门外让过往的人闻到大声喊:你家又喝酒了。此时,就拎起瓷壶,搁饭桌上,各自的碗都筛满了,悠悠地喝。
    喝第一口酒,要吹拂一下,热酒进入口中,是极甜的,酒味是弥漫于甜中,这甜直令人全部的感觉都沉浸在甜浆里,咕咚一声将热的酒咽下去,会感觉有一截肠子都热了一下。此时,方有酒的力气上升,但仍然是淡淡的酒劲,它似乎鼓励着人继续地喝。我人小,一碗热酒下肚,人渐渐地轻起来,感觉是向上飘,飘啊飘啊,仿佛要飞起来。咂咂嘴,过唇的酒会把嘴唇粘住,心里头只装了一个热的甜。这是要醉酒了,面颊上热起来,照照镜子,是红红的,手上也有了热力,热力直贯脚底心,通身都是暖融融的呀,在冬天。
    樟木溪,酒不是过年喝一餐的,是要从过小年起,喝到春天莳田,就是插秧啦。但我们都不贪杯,每餐用酒碗喝一小碗,或者是半碗,这种小平碗是专用喝酒的,李白喝的也是这种酒呢,蒸馏酒是后来才发明的。过年真是一种美好,便是餐餐有酒喝的,又穿新衣,放鞭炮。小时,我奶奶每年都给我买一小挂鞭炮,有一百枚,我也不怎么贪多,有一百枚,这是非常大的一个数字,悉心保留着,隔很长的时间,才到门外去放一枚,是用香火去点的。那时候,南方也是下雪的,下雪会有一种背上灰、肚子黄、羽毛中有一小圆白的鸟飞到门前,在雪地上走,或在菜园的篱笆上跳来跳去。
    年三十夜,吃年饭,是一个漫长的喝酒过程,菜太多啊,其实也不是饿的,是那样一种心境吧,一年的劳累与丰收,仿佛都集聚在桌上了,用筷子浏览它们,把酒喝得很精致,喝得走路轻轻地飘。远山也有灯火,年夜的鞭炮声四处响起,我家也是点上最大的灯,用两盏灯来把年夜照亮。而酒,它照亮我的周身,或者生命,在血管里如溪泉奔涌。 几度去到那座早年叫做长安的城市,感觉除了话难懂以外,让人不明白的还有面条。西安是中国第一面食大展会:岐山挂面、合阳页面、韩城羊肉臊子、三原咯嗒面、关中浆水面、耀县蘑菇窝窝面、西安教场门、岐山臊子面、乾州挂面、礼泉羊肉合面、杨凌蘸水面、陕北剁荞面,加上麦科食品馍、饼、糕、包子、饺子和凉皮,西安完全是一个开放式陈列的面食博物馆。
    西安人吃面有一个讲究,就是坚定不移地拒吃机制面条,他们吃面条要求手擀刀切,现吃现煮,热面滚汤,有醋为上。那西安的面条师傅也是了得,居然切得面细如丝,匀如机制,光滑柔润,绵软而有弹性,它是有着麦子与阳光的真味。关中大地是特别能产麦子,武功产的麦子号称天下第一,而中国面条则视岐山挂面为上品。
    武功县现在更名杨凌科技示范区,有数十所院校和研究所,是当今中国最大的面对干旱与半干旱地区农林业、食品业、水保环境专业教学和科研的现代农林科学基地,种麦子的历史武功已有三千八百年,据说后稷便是在此建教稼台教导先人们种植庄稼的。我曾上过那座教稼台,很高的一个台子,看上去不像是教种庄稼用的,很可能是一个唱大戏的台子,中国古代有着用唱戏来纪念和传达历史的传统。
    1934年,杨虎城、于右任在武功建国民农业高等专科学校,以后出了三位大师,小麦大师赵洪璋、李振声和昆虫大师周尧。赵洪璋培育了碧玛1号、丰产3号和矮丰3号三个著名品种,尤碧玛1号以高产著称,它的培育成功给半个中国的人民提供了面食,可曰丰功伟绩。
    李振声培育了小偃6号,是以野生长穗偃麦草与小麦杂交而成,我在杨凌西北农林大学陈列馆见到了第一株杂交麦的麦穗标本,仍是那样黄灿灿的。只是人皆已老,李振声科研小组的成员李璋先生介绍我认识了他们,他们中惟一天真、美丽的女大学生现在已是慈祥的老奶奶了。小偃6号推广种植了二十余年,今在关中仍有两百万亩种植,小偃系列是以抗条锈病和提高小麦品质而著称的。小偃54号是李振声和他的学生培育的优质面包麦、强筋麦,高蛋白质,李振声先生仍在用基因技术改良它。小偃54号在河南获得大面积推广。我是从李振声先生那里学习得知,麦子分强筋与弱筋,前者有韧性,宜做面条和面包;后者有脆性,宜做饼干。强筋与弱筋的麦子,又以蛋白质含量区分,含量高者强,低者弱。现代化的食品工业,将要求小麦种植严格专业化。
    我喜欢昆虫大师周尧,因此要在此详介一下。首先,周尧先生有一个蜜蜂式的额头,这是一种可爱的有智慧光芒的额头。周尧先生喜欢穿印着蝴蝶图案的衬衣照相,我虽两度专赴杨凌皆未见到周尧先生,但是搜集了印有他从青年到老年时代照片的图书。周尧先生1912年6月8日出生于浙江省宁波鄞县塘溪镇上周村,1924年,周尧到离家三十公里的咸祥球山书院读高小,此间得知广州有北伐,而体育老师北伐去了,周尧也带着四角钱踏上路,未果。以后又读了宁波工业职业学校,跟童第周先生的堂兄童锦灿学过一段中医,再转浙江省立四中学习,1932年考入江苏南通大学农学院就读。1936年9月,周尧将他的昆虫学论文邮寄给意大利皇家那波利大学农学院院长西尔维斯特利教授,并且就带着两百块钱,登上“绿公爵号”邮轮驶出黄浦江港。周尧先生景仰的西尔维斯特利教授是原尾目和缺翅目昆虫的首先发现者,他曾二十六次全球性地采集昆虫标本旅行,两次到过中国,一生发表过四百七十篇论文。
    1937年,周尧写成《透明介壳虫的重记载》、《中国圆盾蚧一新种》和《菜蛾的研究》作为博士论文发表在研究所出版的学报上,震动意大利昆虫界,周尧被公认为是西尔维斯特利教授手下四十七名外国留学生中最优秀者,他也是意大利皇家那波利大学最有希望的导师助理候选人。但是,周尧先生选择回国参加抗战。周尧先生的早期贡献之一是消灭了小麦吸浆虫。吸浆虫对小麦致命的危害是在小麦灌浆的时候将小麦的浆吸掉。周尧先生建设了中国第一个昆虫博物馆,馆藏各类蝴蝶标本九万枚,真是美不胜收。上世纪90年代末,周尧先生家乡浙江鄞县投资两百万元在宁波再建了一座昆虫博物馆。
    在关中,有了好种子,又有好地,就成了丰产麦子的地方。岐山的好麦子,也是得益于地理,岐山在秦川以西,水土皆宜于麦,岐面味道好,岐山面条甲三秦。
    关中小麦牢牢地吸住了西安人,令西安人舍不下这口面远出,也走不出长安,这是麦子的力量。所以,我们在外面很少能遇到西安人,我理解西安人真的不是因为有大雁塔、碑林、半坡村和长安古城,是那一口面、一口糕、一口馍钉住西安人不能割爱。但是西安人却是不肯与他人分享这一口面的,他们喜欢手工制面,导致西安少有机制名面,而美食是必须由当地人吃出名才可以远播的,可是手工面根本运不走,必须由食者千里迢迢去到西安品尝,一定程度上是制约了西安食品工业化。看那广州人把沙河粉卖到全世界,西安人是否也吃吃机制面?好在西安人好客,那么,大家都到西安去吧。
    2000年,我突然发现北京的超市上有袋装“老孙家羊肉泡馍”,四块八毛钱一袋,这令我大喜,买了几袋回去,味道甚佳。吃过许多袋装羊肉泡馍,再去西安,到老孙家去吃羊肉泡馍,就发现老孙家的羊肉泡馍馆的羊肉泡馍不及“老孙家袋装羊肉泡馍”的味道正宗。我把这个感觉告诉西安学人李珩,他以西安人深恶痛绝的口吻说:那不是羊肉泡馍,那是在糟蹋羊肉泡馍!不过,从纯粹美食的角度观照,我仍认为李珩先生是对的。
    袋装羊肉泡馍与现场手掰的羊肉泡馍有差别,西安人对此有体会,像我这样的外地人在北京能吃上袋装羊肉泡馍就心满意足了,把袋装认为正宗也没有什么大错。记不清是哪个朝代的一个大臣,据说去到长江边上吃鲈鱼,以为这鲈鱼没有朝宴上的贡品鲈鱼正宗,因为朝宴上的贡品鲈鱼是略略有一些臭味,而长江边上渔家现做的鲈鱼极鲜,没有丝毫臭味。却原来,那贡品鲈鱼送到京城总须十天半月,鲈鱼会有一点变味,皇帝和大臣吃惯了,就认定正宗鲈鱼是必须有一点点臭味的,没有一点点臭味的鲈鱼是不正宗的鲈鱼。这是题外话了,据西北农林大学古农史学家樊志民先生介绍:西亚考古,小麦有史八千至一万年,中国考古,甘肃小麦已有五千年,武功三千八百年。多数农史学家认定小麦由西亚传入,先西北而黄淮地区种植。
    为了一口面条不愿远游的西安人,着实令人尊敬,天下有美食,却是不如故乡之美呢。又发现,好东西朴实又简单,像山西刀切面,是源于现代工业以前,而羊肉泡馍则是马车夫吃的,想像那马车夫用布袋装着硬面饼馍,进餐和住店时,就将馍掰碎,搁海碗里,讨一勺羊肉汤泡上,就吃。几千年这么流传着吃下来,羊肉泡馍成为了名吃。西安人现在不赶马车了,呆在西安城里吃羊肉泡馍,天下人都到西安来吃羊肉泡馍,其实那是吃的一味好麦子,羊则是陕北的羊,那些羊都叫着信天游在塬上吃草。
    西安人吃面条,吃羊肉泡馍,还站在城墙脚下吹埙,旁则有人伴以唱秦腔,其声其韵,竟至悠远深邃,好似出自千年深忧积怨的肺腑,还有绵绵的羊肉泡馍味。 有时候看翻译语言很有味道,或许它的原文的味道鲜美得可以,翻译语言去掉一些原文枝蔓,简洁精确的表达猛然精神了面对面的松散表述。翻译语是第三种语言,简约而丰盛,读之有趣,精确或误解临摹释溢内蕴。《彼岸视点》(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中有一篇《古老中国独特的餐桌礼仪与圣人崇拜》(卡纳斯·朱诺1938年),对中国餐桌礼仪描写道:
    最尊贵的客人都坐在左位,因为只有在这个位置上,主人才能以最优雅、最高贵的方式向他表示在这个场合中必须表达的礼仪。主人身居右位,他能容易地用筷子夹起各种细小精致的菜肴,或是将它放在客人面前的碟子里,或是直接将它放入客人的嘴里。反之若此时客人坐在他的右面,那就非常不方便了。出于礼仪,客人必须强迫自己在这餐饭中塞下过量的食物,以表示对这宴席的欣赏感谢。他不能在自己的碗里剩下任何东西。他会当着主人的面打嗝,表示自己这顿饭吃得非常满意。
    有关冬天,朱诺写道:在许多地方,他们在灶上铺上砖床度过寒冷的夜晚;而在连这种灶也没有的地方,人们只能靠一层层的衣服御寒,穿得很多,以致都不怎么能活动了。他们在手上携着一个小篮子似的暖手炉,里面装着发热的木炭。
    还有家庭婚姻:男孩和女孩还是婴儿时便定亲了,长大后便结成夫妻。这个将来的新娘来到夫家,成为其婆婆的女仆,只要婆婆活着一天,她便得侍奉一天。在中国处处可以看到这样的小村庄,他们全都是一家人,甚至于整个城市都是同一血脉。
    北方人睡的炕,我开始也觉得他们是睡在灶上,还令人担心他们在熟睡的时候,会将屁股烤焦了。不过,我相信他们会在暗中设一个机关,以备在屁股烤焦以前报警。《彼岸视点》是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探险队来中国考察的产物,它主要是反映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极富挑战性。
    为中国写作《中国科技史》的科技史学家英国人李约瑟博士笔下的景亦简约得很,看过令人不忘。他有一段关于昆明的描写有味道,不过,我还是喜欢他对竹子的描写,这能体现他的科技史学家的观察与思维逻辑:中国多山,因此在山上开凿梯田非常必要。稻田看上去就像山坡上的巨大台阶,常常一块梯田可能只有十二英尺宽。另一个差异是河岸边山坡上成片的竹林。从远处看,比如从江轮上看,新奇繁茂的枝叶使竹林像正在展开的爆炸气浪。几百年来,中国人将嫩竹笋作为食物,完全成长的主干被制成纤藤、缆绳、滑竿和箩筐,以及用做篱笆、建筑房屋。现在用于制造飞机和滑翔机,竹子纤维的拉力强度特别高。当然,竹子也用来造纸。(《李约瑟游记》贵州人民出版社)
    我欣赏李约瑟先生将竹海看成是爆炸后的气浪的描写,这种感觉由来已久。南方的竹海,竹浪滔天,大风吹过,竹浪深浅交织,浪涌波伏,直把时间耕耘进了山谷,巨樟与红枫的深渊,水上浮满了白云。 临近中秋的南方仍然炎阳似火,车逆着蜿蜒回环的楠溪江进入雁荡山区。雁荡山是一个庞大的山系,有东西南北之分,我去的是北雁荡山。据说,雁荡山顶有一个湖,湖上生芦苇,芦苇荡中,每年秋天会有南归大雁落脚过冬,湖便取名雁荡,山便称为雁荡山,主峰海拔高一千零四十七米,号称东南第一山。
    楠溪江是一溪悠悠清流,宽阔处水清如镜,青山入映,天蓝云白,若流动的青山画屏;流经窄湾,奇石耸立,白瀑弧悬,涌波堆雪,峡谷是把从容的江水逼急了点。江两岸生长毛竹、水竹、茶树、木桕树、樟树、榕树、松树、杉树、枫树、葛藤、青藤等,有小小的弯月般的梯田,田中的秧苗是一抹淡绿,拂着透明的山风。从车窗望去,有两种植物尤为突出:一是樟树,夏季换叶的樟树进入初秋,半球状树冠上全是白嫩的叶子,它如永新生命在浓郁的绿海中翻开新的一页;一是毛竹,《中国古代科技史》的作者、英国人李约瑟先生曾经将中国南方的竹林描写成“那是一团团绿色的爆炸的气浪”。确实如此,在山道边绿浪翻滚,清溪涟漪,抹一笔金阳碎箔。
    过一道弯又一道弯,奇峰异石,水转山移,人是在白云与翠谷之间移动,碧水如带,那白鹭的栖落,点醉了半屏山景。想有闲时住在楠溪江边,在江边垂钓,煮鱼烹虾,饮酒听风,间或赏月,这世界不复有此美好。山月会是白的朗月,它临近山头,或从山坳上升起,或栖落在楠溪江,蛙鸣水岸,鸟宿夜林,和风拂面,露降甘凉,帐篷里能驻留几许宁静的心情,做一个短期山客,实也不枉人生。
    此时却是热的天,徒步走,挟着葱郁的植被气息的热浪滔滔席卷,我执了一把绸质折扇,频频地摇,然是如何能以它抵挡山中热浪。走到楠溪江边,水上的清凉升起,只是头顶上的骄阳不曾退却。楠溪江,五步之内的深度均是透明,水悠悠地流,卵石与礁屿,挡不住它向往山外的脚步。楠溪江最雄伟的景色是石桅岩,它孤兀地一峰高耸,指天而立,柔水绕岩,深潭与浅波,亦多湍,呈现三个次层之美。石桅岩海拔三百零六米高,鬼斧神工,峭如天柱。
    涉水而过,在浅滩的林边看到雁荡山的小种马,它尤善登山。我给它拍了一个照,便跟散文家程绍国先生来到石桅岩下的深潭边,此潭深达二十三米,它是石桅岩下最深的潭。我与程绍国先生走到下游一个有树林屏蔽的潭边脱衣下水,下水两步,脚即不可以探底,到离岸约三米远的潭中,我向下直潜,也是不可探底。水凉,沁人精神。程绍国先生说,此潭深也。悠悠的楠溪江,在此依石桅岩转了一个急弯,在河水直冲的石桅岩根,有一个巨大的溶洞,洞幽黑无底,令人感觉它里面会有鲤鱼精、蟒蛇精或恐龙之流。
    躺在水面仰泳时,所见蓝天下的石桅岩陡峭雄奇,只有雄鹰栖立,想像那松鼠与白鹭都不可涉足。在楠溪江的深潭游泳的感觉,恐要亲历方可以体验,四处合围的山林,欲将水都染绿。游得尽兴,坐潭边卵石滩上稍晒一会儿太阳,要了渡船。船是隐在石桅岩下礁屿深处,得喊船,喊声在峡谷回荡,一箭木船就从礁屿后射出,年轻的艄公戴了笠,光着膀子手执撑杆,肩肌尤其滚圆光亮。弃了船登岸,过一栈桥,沿江边陡岸上的石阶攀登,就绕了石桅岩大半圈,看了温州籍作家林斤澜的题刻,不大,未破坏风景。就去了山庄品饮。
    山庄雅静,是因选了旅游淡季。入座,便开始点菜,楠溪江的菜,清淡也是一个极致,令人惊喜的是这里的溪虾和溪鱼,还有野笋、蕨和野芥菜,要了冰镇雁荡啤酒。活的溪虾,也是有些清瘦,雄虾透明,惟脚有浅灰颜色,眼睛是一小粒晶莹黑亮,虾钳长而夸张。雌虾壳上有斑斑麻点,腹间有子,子是一些深绿的小粒,色光润若深色绿釉。这样的溪虾,别让油染了它的本味吧,选了盐水煮溪虾。溪虾清甜,鲜而无腥,感觉是如楠溪江的清流,水清虾亦洁,是清流拂尽了它的杂质。溪鱼当是急流健儿,像小鳄鱼,圆锥形,身上有斑点,头大尾细,端是一身腱肉,就用楠溪江的干菜焖溪鱼,这味道也是清淡、鲜甜,鱼肉细腻柔爽,然也密实,与干菜的陈香对映,相得益彰。
    还有几样菜颇值一书。楠溪鸡,体小而圆润,是山里自行觅食的鸡,蒸了来吃的,纤维细密柔韧,不及(蘸)作料,自香飘逸。野芥菜,是晒制的菜,以高汤焖之,陈香绵绵,微甜微涩,甜在其茎,涩在其叶。白鲞,瓯菜的一种,干腊黄花鱼清蒸,是嚼的一道菜,干韧咸香。炒泥螺,味道是区别了宁波醉泥螺的甜鲜,炒的泥螺,提起了泥螺的鲜香,油润微咸,滑柔鲜嫩,也是第一次这么吃。子梅鱼,是瓯海的小黄花鱼,约五寸长,此鱼鲜蒸,白嫩若脂,肉质细腻,需细心品味,是淡然悠远的鲜。程建清师傅介绍,子梅鱼的制作,尤其考究,刚捕上的黄花鱼为银白色,稍后转金黄色,然后又转银白色,前后两种颜色都不宜食,要在金黄色时清蒸,才是正品子梅鱼。
    悉心品菜,大杯地喝冰镇雁荡啤酒,真是一个爽字了得!吃罢,向雁荡山景区挺进。抵雁荡山景区,天色向晚,夕阳是卡在奇峰之上,山回路转,却见夕阳从奇峰跳了出来,从容不迫地向着山后沉落。
    雁荡山的名景有大龙湫、小龙湫、中折瀑和合掌峰。在合掌峰与雁荡峰之间,宜于看月,一轮皎月升起,峰下离月很近,月色空朦,凉与清白的月辉里,奇峰雄峙,山群墨影重重,时间凝为些许夜的清凉,只觉得人被抛入岁月的无限荒野。
    夜居雁荡山庄,在山庄进行一轮小酌,有一道炒沙算记忆尤深(程绍国先生说,算字应有虫旁,是个古字,我见温州也有写做蒜的)。沙算是海中腔体动物,色深,体形不详,是用酸雪里蕻炒的,酸鲜的味道,食之软绵清脆,爱不释口。吃到一种辣螺,辣螺是一种小圆锥形的海螺,它的肉质紧结,初入口有苦味弥散,嚼之,一丝辛辣传达到味基上,很像是辣椒的辣味,神奇极了。鱼生,据称是温州人酷爱的一道,是将生的半尺长小带鱼与萝卜丝搁盐腌制,放了红曲,暗红色泽,味咸且腥,以为是下饭的菜而非酒菜。弹涂鱼,又名跳鱼,它生活在近海的滩涂上,匍匐于泥滩上,受惊时借尾柄弹力迅速跳入海中,所以得名。弹涂鱼属鱼纲弹涂鱼科。眼睛小,突出于头背缘之上,下眼睑发达,两颌各有牙一行,胶鳍较短,后缘完整,体长十厘米左右,喜食硅藻。退潮后,头部左右摇摆,用胸鳍爬行觅食。辣椒烧弹涂鱼,肉肥鲜亦细嫩,易入味,食时会有望文生义的错觉,以为鱼肉也在舌上跳动。
    瓯菜是一个独立的菜系,在文华大酒店品饮时,未及详情,今知瓯菜名皆古语,诸如白鲞、明脯(墨鱼)、子梅鱼等,味觉也感知永嘉府温州实乃历史文化古城,以至上了雁荡山,体会到温州话的古典韵味。
    “湫”指的是潭。路上,程绍国先生多有提及,听他说大龙湫小龙湫,以为是小溪之流,走过弯弯曲曲,长长短短的林阴道,来到大龙湫,见是一峰高耸雄立,上悬一孤瀑,九天直落,积而为潭,恍然大悟,湫即为潭。雁荡山的瀑布也与众不同,但见大龙湫上,一泓清流将山崖勒出深槽,飞流直下,回冲的崖槽愈向下愈宽阔,落地形成月形的大潭。雁荡山为中生代火山岩发育,山峰山谷的地质主体为破碎火山岩,经漫长的岁月雕镂,山体如被瀑布刻版,是时旱秋少雨,一线亮瀑于崖上随风摇曳,大龙湫少了往时气势,然婉约之至,摇曳飘摆出一幅玉缀珠帘。潭中有许多少男少女撑了竹筏,打起阳伞,刻意去穿越大龙湫风景线,水声笑声绕潭而起,旋转山谷。
    我随程绍国先生来到大龙湫茶亭,各执了一杯雁荡云雾,听大龙湫水声而品雁荡云雾的清香,心境忽地悠远,渐可容下久远时光,浩浩历史长河。中国山水诗之鼻祖谢灵运(南北朝385-433),原是做过永嘉太守,其时文章亦称江左第一,谢灵运的山水诗多是他在任永嘉太守时所做,他可真是一个真正有情趣的“清官”。雁荡云雾也是值得一道,这茶色泽翠绿,汤浅黄透亮,气清香婉,细品有青甘绵涩之味,气则贯顶,感觉通透。坐在大龙湫边悠然品饮,看悬崖上的摩崖石刻,笑那民国的一位县长,居然也敢到此添拙。大龙湫,冲击出这样大一个潭,在时间里有什么不能消隐或者找见?程绍国先生酷爱美文,自然谈到了汪曾祺、林斤澜和周作人。程绍国先生在写《林斤澜传》,林斤澜先生文字以细腻精雅享誉中国文坛,原来也是温州人。晚辈同乡程绍国先生新出一部散文集《双溪》,极灵秀的,是一个营造美文美境的作家。提及周作人,程绍国先生忽然大声说:要把周作人当做两个人看,一个是那个世俗的有污点的周作人,一个是那个雅境美文的周作人!此情此境,心有百憾,也是不能扭转了,面对巨峰清流,一杯雁荡云雾,怎能三言两语说清人世间诸多因缘。
    茶是愈喝愈淡,谈兴是愈谈愈浓,我与程绍国先生是初次相见,此前一直神交。雁荡山,林斤澜,谢灵运,徐霞客……
    离开大龙湫,转去小龙湫、中折瀑,然后专程到永嘉食街大啖海鲜山珍,那冰镇啤酒倾倒时也是如大龙湫。这一席吃得有些匆忙,因还要登合掌峰。合掌峰是如掌相合,峰分体连,中间有一石级小径,直抵峰腰,那里有一寺庙。途中遇一出售纪念品的小摊,有位温州作家在签名售书,多为雁荡山的风景照,估计要积十数年的采风,可见辛劳,掏钱买下一本请作家题字。因程绍国先生在山下等候,在攀登途中作过数次远眺,感受几番石缝中观天的体验,就匆匆而下。
    晚间没有回城,径去郊外慈湖边的南白象,那里有一雅吃去处,叫“农家小院”,均为古典瓯菜。吃清水马蹄笋,我已另成一章,在此不再多费笔墨。“苦槠豆腐”,久知其名,方才品味。苦槠豆腐属文物级食品,苦槠是槠树结的圆锥形的栗子,外壳与板栗同,炒熟吃苦香苦香的,我曾吃过,苦槠豆腐就是苦槠栗子磨粉打成“豆腐”,看上去它像色深而薄的凉皮。苦槠豆腐炒辣椒,吃起来有韧劲,有隐隐的苦槠香,真正的森林物产。
    接下来,吃了苍南鱼饼、三层肉、平阳粉干、脆皮地瓜丸、清炒萝卜丝、明脯茄子、青棉糕、酒糟黄鱼、卤鸭舌、红山药炖排骨、醉泥螺等等。喝的酒分生头和老酒汉酒,生头是黄酒的一种,大概的意思是生酒头;老酒汉酒也是温州乡间土产,先用稻烧制出酒,再以此酒蒸馏出酒,叫老酒汉,进口有两层味道,先为绵涩,复为醇香。在慈湖边,有月,湖风悠然,边饮边谈鬼神,鬼真是下酒之物,鬼生恐怖,酒可壮胆,此时宜多饮。这一回有酒仙诗人瞿伟一同豪饮,瞿伟长得极像俄罗斯诗人普希金,他写过一部诗意的远游之作,可谓文字隽永,阅历奇丰,是谢灵运一脉雅秀风格,他也是《温州晚报》副刊主笔。
    农家小院的经营风格独树一帜,它没有专业厨师,是专从雁荡山里聘请能做传统瓯菜的食家来掌勺,道地的瓯菜,典雅的食肆,也是好生令人留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