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监理安全检记录:现实与荒诞——读周孜仁《红卫兵小报主编自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20:00:26

现实与荒诞

——读周孜仁《红卫兵小报主编自述》

吴茂华

 

我素来不喜读武侠小说,反感其莫明其妙、无休止的打打杀杀,对于那些武功盖世、横行江湖一不留神就手刃仇人的暴力好汉尤不认同。清人笔下的旧武侠如展昭、黄天霸之流,虽然也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但总还有几分锄暴安良、反抗专制的意味。而在当代许多新武侠作品中,侠客们与人生社会越来越毫无关联,整日沉溺于自己营造的江湖武林中,今日比武,明日论剑,这派掌门与那派头领明枪暗箭、施计下药,充满了权谋算计的野心。其中成败得失、琐屑无聊的恩怨毫无是非可言,很难看出其中有什么积极意义或正面价值来。

近读一本当代历史纪实书,材料、场景真实得铁板上钉钉,而我却恍然间读出武侠式的虚鸾假凤来。这本书叫《红卫兵小报主编自述》,记录了文革时期重庆群众组织成立发展的渊源、以及武斗的方方面面。那不仅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更是在并无外侮内患的和平年代,由当政的统治者唆使底层百姓的残杀格斗,乃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观。作者周孜仁先生不仅是亲历者,更由于他当时任《8·15战报》主编的身份,掌握了大量一手资料,翔实生动地写出当时动荡混乱的社会政治局面。文革发动的第二年,全国武斗开始,起初还是钢钎棍棒,后来发展到机枪大炮,杀得神州天昏地暗,千万生灵涂炭。各地群众造反组织之间血火相拼是惨酷真实的,可大小战争的具体理由却是荒谬而虚妄的,最多应照了上面龙言一句:“要武嘛!”或者凤语:“小青年,爱玩枪”什么的。重庆的武斗在全国是首屈一指的,不仅是因战火激烈、死伤人多,还在于军队的直接、幕后的参与,使武斗的规模更为巨大、时间更为持久,过程更为残酷。

翻开该书扉页,光看目录标题,一股血腥味就扑面而来。“我所经历的六五大血案”、“七月,血火初起的山城”、“战报创刊和一二·四血案”、“战火中的社会生活”“沙市纱厂历险记”、“我记忆中的死者”……这些是1967年重庆武斗在一小段时间内的零星片断,被作者目力所及有幸记录下来。那么扩至全四川、全国呢?在当时960万平方公里山河一片血红的形势下,群众派系发生武斗事件无论是规模大小、死伤人数简直不可考,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1966年12月26日毛泽东生日,他对前来贺寿的中央文革秀才们说了一句“祝贺全国全面内战!”真乃雄韬伟略,巨人一挥手,“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冷静的叙述后面是血山火海、断垣残壁,百姓尸骨横飞山河破碎,“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啊!文革过去四十多年了,不管是猛士还是懦夫,我们今天都有责任正视这淋漓的鲜血。

正因为书中叙写得过分详尽,群众组织两派打杀的血腥场面记录得太可怕,面对这历史本相真貌,我读来却禁不住产生出一股极强烈的荒诞之感。似乎这不是什么死了千万人的文革动乱,而是金庸笔下的来去无踪的侠客们于刀光剑影中的打杀。譬如重庆八一五派与砸派之间有何清楚明白的恩怨是非呢?使他们在自己的家门前真刀真枪打得骨血横飞、日月无光。这和武林中的嵩山派、青城派、什么全真教、铁掌帮之间的无聊恩怨,或者杨过与郭靖的爱恨情仇不是一样的子虚乌有么?江湖上的侠客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只是纸面上好勇斗狠;而重庆两派一场血腥武斗,动辄死伤鲜活人命几十成百。是谁煽动莫名的仇恨,把八一五派、砸派里这些年轻的大学生、普通的工人、市民变成一群斗兽场里嗜血的野兽,驱使其互相厮打咬噬呢?据说当年他们的口号一致、目标高远,都是“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都称自己绝对掌握毛泽东思想伟大真理。统治者的意识形态通过强力灌输为群众的集体无意识,居然成了无知升斗小民的神圣事业,值得为之赴死献身。当暴力自以为是,为一种绝对真理服务时,它就被抹上一层大义凛然的色彩,施暴者的残忍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并且充满了壮丽的豪情。

金庸书中一部武林秘籍《九阴真经》,谁掌握了它谁就可以称雄称霸,相当于武侠们的最高意识形态的大书,曾使得江湖武林乌云翻滚、鸡犬不宁。如曲灵风所说:“几年前,武林中为了争夺一本《九阴真经》,闹得武林满城风雨,杀伤人无数。”20世纪60年代,为争得毛思想嫡传正宗,文革武斗闹得神州沸反盈天,死伤蚁民千千万万。到底是荒诞武林反映了真实社会呢,抑或现实社会在模拟胡闹打杀的武林?这虚与实之间,哪一种更悖逆荒唐?

文革时期全国的群众造反组织派系林立,正如领袖所言:“群众真正发动起来了。”在这些大言炎炎下面,其实是一个人用枪杆子在运动群众,驱使千万人为之送死,满足那“以天下之大私为天下的大公”(黄宗曦)之权谋相争的政治需要。历史是谁创造的?我看是“圣人”加群氓搅浑了乾坤,荒谬与疯狂凌驾于历史。文革年代的中国历史舞台,是一个充满了政治幻术和天才骗子表演的场所。

有人说,斯大林30年代清洗屠杀几十万苏联******人是“大疯狂时代”,其实他的“武功”远不如60年代毛亲自领导发动的中国文化大革命的赫赫战绩。

重庆武斗死了多少人?全国死了多少人?这是一笔永远的未知数!在重庆沙坪坝公园里,至今还有一座全国惟一幸存的武斗死难者乱葬岗,这就是那个时代无意间留下的见证,货真价实的文革纪念馆。400多名响应领袖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的冤魂湮没于历史的荒烟蔓草之中,只留下墓园的凄风苦雨,冷月鬼火照流荧。

人是欲望的动物,也是观念的动物,意识形态的激情一旦深入群众的灵魂,会产生一种类似宗教的迷狂状态。使他们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匍匐在领袖或超人的脚下,全盘接受其灌输的信念。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里论述群众运动中领袖与群众关系时,有一个惊人的发现:领袖高瞻远瞩,先知般提出一些“历史必然性”、“阶级使命”“客观规律”等有关国家、民族、人类未来的口号,充满了高标浪漫、宏大叙事的描述。这些口号通过强大的国家宣传机器,无时无处不在地深入社会人心,形成政治心理的磁场。于是这些小民百姓,本来在日常生活中关心柴米油盐、在乎切身小利的群众,突然变得和领袖一样浪漫高远起来,去关心主义思想啦、人类命运啦、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未解放啦等等。领袖用煽情改造俗众的灵魂,将其变成政治动物,激起他们献身革命的热情并组织起来。所以老谋深算的希特勒说:“必须给小人物的灵魂烙上自豪的信念,虽然他是一个小人物,但却是一条巨龙的一部分。”——领袖与群众心理同质同构:让每一个德国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希特勒、每一个苏联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斯大林、每一个中国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毛泽东、每一个柬埔寨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波尔布特,这便是极权主义下激发暴风骤雨般群众政治运动的秘密。

本书的作者周孜仁先生,文革时期一普通的大学生,身处群众组织的核心,在重庆大学《8·15战报》上面,写过一篇气冲牛斗、磅礴恣肆的长文《大局已定,8·15必胜》,文章中大量充斥着我们曾经熟悉的文革词语:红旗、战歌、革命风暴、平地惊雷、群众运动的汪洋大海、无产阶级革命的节日……文章一开头就先声夺人,以接连十几句气势雄壮的排比句造势,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的理想情怀,像政论家一样纵横时局,如诗人一样讴歌革命和造反,风云叱咤、立意高标得吓人。文革时我还是一名不更事的中学生,记得当时在成都读到这篇大手笔的宏文,立马惊为天人所出。其实吸引我的不是其中的政治内容,而是其间用文学化的夸张表达出来的诗意豪情,可见“抒情状态”是最易被滥用、利用的人心,特别是年轻人幼稚的心。作者几十年后,对自己当初的行为观念及文革的荒谬有诚实深刻的反省。

重庆武斗前夕,作者日记里有一段独白:

 

三月六日:一个人跑进大礼堂转了一圈,这是我到山城五年多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当我踏进这个雄伟壮丽宫殿般大厅的时候,心潮起伏、激情汹涌。我想起一幅画:十月革命攻打冬宫后,两个水兵在安静的大厅里吸烟,华丽的大厅在战斗后弹痕斑驳、满地狼籍……这时候,我自己不也正走进一幅历史的画卷么?看一看几个月来大字报标语的废迹,我觉得,这些不就是一场激战后留下的弹痕么?

我非常高兴。我沿高高的石梯奔跑,我真想迎着满城的东风豪迈的歌唱: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无限幸福无上荣光!

 

如果不健忘的话,这是我们曾拥抱过的那个时代精神的典型样本,群众政治运动中愚众共同的谵妄精神。作者几十年后写这本书时,毫不留情地说道:“这些日记于现在读来,觉得自己整个儿就是一个傻B”!让“傻B ”豪情满怀而后众志成城,野心家需要这个。正如第三帝国的希姆莱曾说道:“他们对每天发生的问题不感兴趣,而只感兴趣于几十年或几百年来重要的意识形态问题。所以,人们知道他所效力的是一项二千年中才有一次的伟大任务。”如此颠倒了众生,愚弄人民升华至美学境界,极权主义的魅力于兹为甚。乌托邦的可怕就在于文学化的激情和政治先锋相结合形成的幻觉。这一幻觉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它使人血脉贲张,使人充当疯狂的野兽和炮灰,却自以为从事着正义而高尚的事业。中国文革的发动者和领导者同样深谙此道,在文革年代成功地将上层的意识形态导入下层群众的非理性行为,群众运动由此而产生,打杀格斗由此而蜂起,于是革命成为狂欢的节日。这就是文革的“红卫兵”、希特勒的“冲锋队”、墨索里尼的“街垒好汉”、以至于历史上一切极左分子十分具有破坏力的缘由。

文革过去已四十多年,当年群众组织中的风云人物、各路英雄如今已垂垂老矣。当年他们苦苦追寻的“九阴真经”或“葵花宝典”当然是虚无飘渺,但时代造就了他们,不管是宠儿还是弃儿都是受害者。为了下一代不再受骗,为了天下之人不再入“英雄”的彀中,我们不应忘记过去。以自己的那一段生命历程为当年荒谬岁月出来举证,为历史留下证词的人是有良知和勇气的。反省荒诞和指斥虚无,你就活在真实之中。就像周孜仁先生写的这本书。 2008.5.1 成都

(周孜仁《红卫兵小报主编自述——中国文革四十年祭》,美国溪流出版社200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