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莱雅生产总部在哪:纵论令狐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1:24:05
正文 第三篇:一箫一剑平生意——纵论令狐冲
热 一箫一剑平生意
负尽狂名二十年
---龚自珍
谈令狐瓜子的帖子,先后写过6篇,闲来无事,收拾归拢到一处,重新冒渎网友视听,恕罪则个!
[谈令狐冲之一]《笑傲江湖》与《广陵散》!
题记!
金庸笔下群雕,具‘魏晋风度‘者,为黄药师、令狐冲二氏。老邪得其骨,而令狐得其神。
一直想谈令狐冲,又怕谈不好,瞎子摸象,徒贻笑柄。近日发愿完成此事,工拙在所不计矣。多位网友指称我的帖子除了‘引用‘再无内容。说得极是!不过,我偌大年纪,估量从现在开始努力,死后混个贞节牌坊,似乎已经绝望。也就破罐破摔,一仍旧贯罢。
此文预计颇长,乃分为二帖:一为《笑傲江湖与广陵散》,谈令狐与《笑傲》之曲;其二为《笑傲江湖与魏晋风度〉,谈令狐与‘独孤‘之剑,与觞中之酒。
任盈盈不是东西!
与令狐冲最切身的东西不外有三:《笑傲》、‘独孤‘,与酒。三者,皆与魏晋有莫大瓜葛。余不赘。

《笑傲江湖》之曲,由刘正风、曲洋二人以《广陵散》为底本,整理谱写而成。最后的归属则是到了令狐冲与盈盈手里。与冲、盈血脉相连,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分拆的一部分。想到令狐冲其人,必然会连带念及那一曲《笑傲江湖》。
《广陵散》萌芽于秦、汉时期,其名称记载最早见于魏应璩《与刘孔才书》:"听广陵之清散"。此曲之名世却与嵇康分拆不开。聆赏《广陵散》,我们必然会想到当年"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广陵散》是永远属于嵇叔夜的,就像《笑傲》之曲永远属于令狐冲一样。
《广陵散》是琴曲,到《笑傲江湖》,则改为琴、箫合奏。其他的差别应该还有不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广陵散》的精神、气韵必然在《笑傲》中得到完整的继承、阐发。否则,金庸尽可以把《笑傲》说成刘、曲原创,又何必麻烦曲洋作盗墓贼去发掘蔡邕的坟?
似乎可以推断:嵇康与令狐冲应当归属于同一精神谱系。他们二人的立身、个性、遭遇容或大不相同,但二人精神血脉相连,暌隔千载,而心灵相通。
这一谱系,见于《石头记》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如周公、孔子),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如秦始皇、曹操),则应劫而生……清明灵秀之气……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雪芹翁借‘假语村言‘("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将宝玉(以及曹雪芹本人)归到这一谱系之中,今日似乎可以再添一个令狐冲。金庸自称段誉的形象塑造得力于对贾宝玉的借鉴,实则,贾、段相似在于出身、外形、嗜好,与宝玉真正精神契合、心灵相通的,是令狐冲。这一点,恐怕少有人接受,以后当专文释之。
在《石头》谱系中,至少有嵇康、陶潜、唐寅三人与《笑傲江湖》的令狐冲有瓜葛。嵇康就不必细说了,,至于陶潜,金庸在《笑傲。后记》中写道:"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令狐的好酒与陶潜尤其相似。
当年《笑傲江湖》香港版的封面、插页出于金庸手定。在第二册录入了唐寅的《吹箫仕女图》,画中人依稀仿佛盈盈的神采。
第一册金庸用作封面的是徐渭所绘《梅花》,金庸并撰短文简介徐渭生平:"生于一五二一年,殁于一五九三,字文长,浙江绍兴人,于诗文,戏曲,书法,绘画等造诣颇深,他参加过抗倭战争和反对权奸严嵩的斗争,性格清高狂傲,愤世嫉俗,曾因发狂入狱,是艺术家中极有‘笑傲江湖‘性格的人物。"
第二册封面则是傅山画《山水》。附简介:"傅山(一六零七--一六八四)山西阳曲人,字青主,为人有侠气,抗清义士。入清后号未衣道人,穿道装,不肯削发,行医为业,康熙帝强征入京,傅山佯病,坚不仕清,其书画磊落有奇气,以风骨胜。"
第三册封面为朱耷《鱼图》,简介:"朱耷,明末大画家,号八大山人,为人清高狂傲,图中之鱼寥寥数笔而神态生动,似在江湖自由游荡。"
第四册以郑燮画《竹》为封面,简介:"郑燮(一六九三--一七六五),江苏兴化人,号板桥居士,"扬州八怪"之一,为人狂傲不阿,极具风骨……"
此册插图,其一是黄慎《扶琴图轴》,简介:"黄慎,福建宁化人,久寓扬州,清乾隆年间"扬州八怪"之一,好酒喜漫游……"
徐文长、傅青主、八大山人、郑板桥、黄慎这些人与曹雪芹所列之‘逸士高人‘,具有同质性,他们名字终于不见于《石头》,窃以为是曹翁‘免提畏闻文字狱‘,这五人与他生存年代过于接近,写在书中多有不便,八大还是前朝宗室,傅山更反动透顶,抗拒王化
总之,令狐冲所代表的‘笑傲江湖‘性格,与‘竹林七贤‘(非唯嵇中散)声息相通。用曹雪芹的话来说,就是"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令狐冲若生于晋代世族,未尝不会与嵇康等人‘把臂入(竹)林‘,嵇康若长于江湖,亦当与令狐相交莫逆……
令狐冲当然不等同于嵇叔夜,但他们的精神品质是一致的。
嵇康之真精神,在于‘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前者之绪余,则黄药师得之,而令狐冲独得‘越名教而任自然‘之神髓:‘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三联版212页);‘率情任性,不善律己‘(351页)。因此,当风清扬声言:"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的狗臭屁!"时,令狐冲才会"听来说不出的痛快"。(《笑傲。传剑》)
在《后记》中,金庸写道:"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黑木崖上只有令狐冲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气和幽默感。当年司马昭门下,宛如黑木崖,众人无不战栗惶恐,比赛‘装孙子‘,"晋文王功德盛大,座席严敬,拟于王者"),在奴才们的围困中,"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世说。简傲》)"--老子不吃你那套!
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自述:"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这恐怕也说着了令狐冲的心声罢?
又据史载:"陶潜素真率","不解声音,而蓄素琴一张,每有酒,辄抚弄以寄意".
令狐冲的好酒,似嵇中散,似陶靖节,更似刘伶。他对生死淡漠从容,令方证大师惊叹:"设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
"令狐沖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是亟欲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縱自苟延殘喘,多活得幾日,最後終究是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種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麼好處?反不如隨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便了。」",而"(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晋书》),二者情怀约略相似。只是,刘伶实开今日‘行为艺术‘之先河,不免‘做秀‘之嫌,不及令狐的豁达自然。敦诚《挽曹雪芹》诗亦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雪芹字"梦阮",当其晚年,穷愁潦倒而又嗜酒狂放,朋辈也多将其比作阮籍,斯人亦是深得魏晋遗风者。
当令狐冲与向问天在凉亭‘联手‘对敌时,遭嵩山乐厚偷袭,死生间不容发,令狐冲的反应是:"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岳厚)初见令狐冲眼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满不在乎的伸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亦所难能",至于嵇康,则‘临刑东市,神气不变‘。那是真正的勇毅,非今日靠嘴巴‘灭台‘‘扫日‘‘反美‘之爱国‘愤青‘可比。
嵇康‘临刑‘之‘东市‘在哪啊?答曰:"洛阳城"!正是在‘洛阳东城‘,一片‘绿竹丛‘(‘竹林‘,又见"竹林"!)中,令狐冲初遇盈盈,听她弹《笑傲江湖》,为二人最终‘偕隐‘埋下伏笔。
嵇康生前,酷爱‘锻铁‘,亦在洛阳城郊。他与钟会的故事,《笑傲》一书,借曲洋之口,曾有提及:"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个没趣,只得离去。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在洛阳,令狐冲对一位不知名的‘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民间艺术家绿竹翁极尽礼遇,而对威仪棣棣的‘金刀无敌‘"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一个‘金刀王家‘一般"(《笑傲。学琴》),此举亦深具竹林遗风:"(阮)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嵇)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晋书》)。
令狐冲与恒山派女弟子同船,江湖已是众口喧传,皆谓令狐冲艳福齐天。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在五日里,每天晚上,都曾到船上窥探:"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艄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无分毫无礼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笑傲。闻讯》)
如此襟怀,确属‘古今罕有‘,据我所知,在令狐冲之前,唯阮籍有类似行止。《世说新语任诞》篇:"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我谓"令狐冲是金庸笔下塑造最成功的‘名士型‘人物",网友多数不表赞同,仍以‘浪子‘目之。实则,称之‘名士‘,我亦觉得不妥。令狐冲何止是名士?!他是道家的理想人物,是庄子盛称的"真人"、"至人"、"神人、"德人"、"大人"、"天人"。《庄子。大宗师》所言"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说的不正是令狐冲吗?
莫大先生自认:"我莫大如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莫大坦诚如此,亦是了不得的人物。自承‘办不到‘,反而证明他应该‘办得到‘,只是要费些‘修省‘、‘克己‘、‘慎独‘功夫,他是儒家的理想人物,是真君子。
至于那位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这次不在现场。好在金庸也没亏待他,在《注血》一章,让他遭遇相似的试炼:"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君子剑‘岳不群的反应是"气凝丹田,运起紫霞神功,脸上紫气大盛,心想……若不以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丧了性命,也还罢了,怕的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华山派和君子剑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我读《笑傲》至此,不觉莞尔:作为‘气宗‘大师,岳不群对自己的‘养气‘功夫实在还是很有自知之明--根本就是骗人的,他是孔子所说的"乡愿,德之贼也",是假君子。
借用那个有名的禅宗‘公案‘:莫大先生如上座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令狐冲如六祖慧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至于岳不群,更像那个东晋"树新义以负如来"的僧人,层层华丽的屏风后,隐藏自己‘心镜‘,上面积满埃尘。
网友端端墨梅琴曾垂询:"何以令狐冲追求自由,却又诸多看不开、放不下?",其实这个问题,鲁迅早有解释。他所谈当然不是令狐冲,而是嵇康阮籍。摘录于下:"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试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但又于此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是否可以这样说:内心蔑视、行止践踏礼教的是岳不群之流,而坚信、践行礼教者,反是令狐冲?
[谈令狐冲之二]《广陵散》出蔡邕墓!何故?!
《广陵散》今日犹存,我向来不信此曲与嵇中散临刑所弹是同一调门,然而,网友端端坚执认为两者是一回事,她于音乐一道,是大行家,姑妄信之罢。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今存《广陵散》曲谱,最早见于明代朱权编印的《神奇秘谱》(1425年),据编者言:《广陵散》曲,"世有二谱"。该书所收录的《广陵散》谱原藏于隋宫,唐末流落民间,到宋高宗建炎年间才再入宫府。
49年后,古琴家管平湖先生根据《神奇秘谱》重新打谱,才令这首古琴曲重回人间世。
这是今传《广陵》的流转过程,然则,金庸又是如何让魔教长老曲洋获得此谱呢?据曲长老自家交待:他"对(嵇康‘《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挺不服气,便去发掘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广陵散》的曲谱。"
为何偏偏是蔡中郎?
蔡邕、嵇康分别生于汉、晋两朝,似乎隔绝很远,实则,二人的生活年代极为接近,以公元论,蔡邕殁于192年,而嵇康生于225年。他们是那一百年内最杰出的两位琴曲大家。
蔡邕、嵇康二人并无师承关系,反倒是阮籍的父亲阮瑀幼年曾从蔡邕学琴。嵇康《琴赋》中言及"蔡氏五曲",指的正是蔡邕所创琴曲《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统称"蔡氏五弄",后世将其与嵇康创作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嵇氏四弄"合称"九弄",是我国古代一组著名琴曲。那位荒唐透顶却又文采风流的隋炀帝就曾把《九弄》作为取士的条件之一。
蔡邕不仅是作曲家,也是音乐理论家和音乐史家,中国早期最重要琴学文献《琴操》亦归并在他名下,现今琴家多以此书作为琴曲解题依据。
那么,〈琴操〉中有无提及〈广陵散〉呢?
没有!〈琴操〉中根本不见‘广陵散‘字样。但对〈聂政刺韩王〉解析颇详,转录于下:
"‘聂政刺韩王‘者,聂政之所作也。政父为韩王治剑,过期不成,王杀之,时政未生。及壮,问其母曰:‘父何在?‘母告之。政欲杀韩王,乃学涂入王宫,拔剑刺王,不得,逾城而出。去入太山,遇仙人,学鼓琴,漆身为厉,吞炭变其音。七年而琴成,欲入韩,道逢其妻,从买栉,对妻而笑,妻对之泣下。政曰:‘夫人何故泣?‘妻曰:‘吾夫聂政出游,七年不归,吾尝梦想思见之。君对妾笑,齿似政齿,故悲而泣。‘政曰:‘天下人齿,尽政若耳,胡为泣乎?‘即别去,复入山中,仰天叹曰:‘嗟乎!变容易声,欲为父报仇,而为妻所知,父仇当何时报复?‘援石击落其齿,留山中三年习操,持入韩国,人莫知政。政鼓琴阙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以闻韩王。王召政而见之,使之弹琴,政即援琴而歌之。内刀在琴中,政于是左手持衣,右手出刀,以刺韩王,杀之。曰:‘乌有使生不见其父,可得使乎?‘政杀国君,知当及母,即自犁剥面皮,断其形体,人莫能识。乃枭磔政形体市,悬金其侧:‘有知此人者,赐金千斤。‘遂有一妇人往而哭曰:‘嗟乎,为父报仇邪?‘顾谓市人曰:‘此所谓聂政也。为父报仇,知当及母,乃自犁剥面,何爱一女之身,而不扬吾子之名哉?‘乃抱尸而哭,冤结陷塞,遂绝行脉而死。故曰:‘聂政刺韩王。‘"
此节文字有一处颇堪注目:后世乐师‘对牛弹琴‘的结果,总是‘牛不入耳‘,而‘(聂)政鼓琴阙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足证聂政是历史上最杰出的音乐大师。此为题外话。
近人杨宗稷先生明确指出《广陵散》就是蔡邕所说的《聂政刺韩王曲》。他在《琴镜续广陵散谱后记》中说:"广陵散,非嵇康作也,《聂政刺韩王曲》也今按谱弹之,觉指下一片金革杀伐激刺之声,令人惊心动魄,忘其为琴曲,是以当日鼓琴阕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足征余前说不谬。更以知曲中各段命名曰:取韩、呼幽,亡身,返魂、冲冠,皆与聂政刺韩王为父报仇之旨相合,其为《聂政刺韩王曲》毫无疑义。"
至此,似乎可以解释明白:金庸让曲长老掘墓盗谱,何以偏偏选中蔡中郎?
我其实对音乐完全外行,〈广陵散〉这几年倒也常听,只是觉得‘好‘,再也讲不出佳胜处,曾在网上读过‘眉山紫桐‘的赏乐随笔,深为叹息:要是我解声知乐,也写不出这么美的文字,一径‘掠美‘:
"(拂琴者在)强硬、熟稔和不动声色里唱一曲复仇者之歌。战国聂政刺韩王,为报父仇,聂政入深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入宫杀韩王后,毁容而死。古代中国人很奇怪,很多尖利仇恨几乎都成了梦想,这样黑色的梦想要一生去实践。
《广陵散》前半部分有一个旋律,突然高音,优雅回转两次,真是令我荡气回肠。这一向有意无意都在哼这么一句。一把剑一刺不中再刺一剑,剑客白衣飘飘。刺客在刺杀现场,有意无意卖弄一下身手,潇洒,有着舞蹈之美。
《广陵散》是黑色的,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绸缎遮天蔽日,时时拂面而来,里面不晓得是否暗藏着毒针?"
[谈令狐冲之三]奏《广陵》,要杀人!!
我在《如果任我行不死》贴中,谈到是金庸谋杀了圣教主任我行,让他在马上要‘一统江湖‘的关键时刻殒命。而"冲虚一思索,老任就发笑",冲虚道长在恒山的种种布置(主要是安放炸药),根本如大野捕风,完全无效。金庸在书中已经隐晦地提到:那天任我行根本不想去恒山悬空寺旅游!
任我行的大方略是:"令狐冲回去,必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我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
因此,我谓:以《笑傲》的逻辑演变下去,任我行不死,势必‘一统江湖‘!只是为了使结局免于太灰色,金庸才安排他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帖发出,好多网友不同意。认为‘任我行不死,未必能一统江湖,别忘了武侠小说的第一要素就是出人意料‘,然而,我们也不可忘记《笑傲江湖》不是简单的‘武侠小说‘,金庸自称"这部小说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政治在细节上也有‘出人意料‘的地方,但最后的结局,总是任我行这样具有赌徒否子流氓性格的政客笑到最后,绝少例外。因此金庸才会说‘历史上大部分时期是坏人掌权‘。
在《笑傲。后记》中金庸自称:‘(任我行)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既然金庸要以《笑傲江湖》‘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那么,任我行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了一种政治家类型。
中国政治普遍现象是什么?是秦始皇、曹操、铁木真、朱元璋这种人混一天下。
2006年,余英时先生获得素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诺贝尔奖"之称的"约翰克鲁格终身成就奖",实为华夏之光。余先生也是金庸小说的老读者了,他认为:"金庸无疑是现代武侠小说最有创造力的作家,是当‘大师‘之称而无愧。
1970年代我回到香港工作了两年,和金庸变成了朋友,对他深厚的文史造诣更为欣赏恰好新儒学大师牟宗三是他的知音。"
金庸和余英时先生对中国历史的认知,颇有相通之处。余先生也认为:"中國史上的成王敗寇大致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即是社會邊緣的人物。近人張相輯了一部《帝賊譜》,可以使我們看到他們的社會背景。清初呂留良(在《鹿鼎记》中劝韦小宝争夺帝业的就是此人--刘注)曾大膽指出,歷史上所謂「創業垂統」的英雄其實多是肆無忌憚的「光棍」。"
《笑傲江湖》中,谁最肆无忌惮?谁更"光棍"?
唐德刚先生深研国史,结论略同:"做开国之君者要雄才大略、文武兼资。更重要的还须泼皮胆大、心狠手辣;行为上要带数分流氓、几成无赖,才能打得江山,坐得第一把交椅;古人说「自古帝王多无赖」,至理名言也英雄们都是最大的赌徒,输了,你要有把老婆孩子也「押」到赌台上去的雄心,才能翻本,才能发财。畏首畏尾,婆婆妈妈,「多端寡要」,哪能上得了赌场?"
《笑傲江湖》中当以任我行最具‘赌徒‘性格,当年他把《葵花宝典》传给东方不败固然是一场豪赌,论者低看任我行的政治才能,往往以此为口实--这次他赌输了,然而,不敢赌或只赌小钱,消除了身上‘霸气,‘他就不是任我行了!12年后,在少室山上,其赌性丝毫未改:"方证大师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所及,便能使他脑浆迸裂。任我行反擒余沧海之时,便已拿自己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会收回掌力。"
改掉了‘赌性‘,任我行会更周密更细致更谨慎更稳妥,然而,也就沦为萧何、胡汉民一流人物,成就不得余英时先生所言"打天下的光棍"。
政治角斗场上,并不是每一个肆无忌惮的赌徒都会赢,也并不是每一个‘任我行类型‘的政治家都能‘一统江湖‘,那是因为还有同类型的政治家比他更邪恶,更暴虐,更铁血,更无情!曹操一统北方就死翘翘了,后面跟着司马懿、司马昭三马同槽!
或者金庸可以再写几十万字,让另一个‘任逍遥‘灭了任我行,还是要‘一统江湖‘!否则,就谈不到"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
金庸这样写,当然也是受文类限制,毕竟《笑傲》是基于历史与‘政治基本现象‘采用‘武侠小说‘形式进行的模拟虚构,写出《笑傲江湖》真正的大结局,那么所有的江湖门派必然归于日月神教一统,《倚天屠龙》中"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的宣言,明教做不到,而日月神教会真正将其实现。
这样,就与历史、现实发生矛盾,毕竟少林、武当,今日犹存。
另外,就是武侠小说的‘商业性‘,有以致之。金庸终于未能跳脱‘大团圆‘的俗套,在结尾处,以‘瞒和骗‘手段敷衍过去,他终于没有把"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现象"的真面目呈现出来。因为太肮脏、太可怕、太恐怖,只怕会把《明报》读者脆弱的心灵吓出病来。
《笑傲》当然是20世纪中国最杰出的政治寓言小说,然而对比西方最杰出的同类小说奥威尔的《1984》,思想差距,是巨大的。
金庸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他其实并不甘心于此,于是,在书中隐约透漏了几分玄机:冲虚道长在恒山的种种布置,根本如大野捕风,完全无效。那天任我行根本不想去恒山悬空寺旅游!
要避免任我行‘一统江湖‘的大结局,让他在关键时候死去,是最利索、最讨巧的处置。
然而,仍有另一种处理方式。
网友回帖,倒与我的观点暗合:"唯一的变数是老风看不过去了,出手刺杀任我行",我也感觉金庸曾设想过用刺杀任我行的方式,来避免‘江湖一统‘,不过,刺客应该不是风清扬(他在传令狐以‘独孤‘之后,任务已经完成),而是令狐冲。
只有令狐冲,既掌握了杀人的手段‘独孤九剑‘,又继承了《广陵散》的抗暴精神。
大胆假设一下:60年代的金庸是在聆听琴曲《广陵散》的过程中,产生了《笑傲江湖》的创作灵感,当时的金庸,胸中莫名一股郁怒不平之气。
《笑傲江湖》之曲,改编自《广陵散》,而《广陵散》原称《聂政刺韩王》,其声忿怒躁急,有雷霆风雨、"戈矛纵横"的气势,幽微处,如闻聂政与韩王刀剑格斗之声。大儒朱熹敏锐地觉察到:"其曲最不和平,有臣凌君之意"。
《广陵散》一曲,是宰人的音乐!此曲元气淋漓,传递着追求自由、反抗暴政以及暴君的心声,2000年来流淌着这个民族浩荡不息的英雄血,是真正的‘武侠精神‘。
《笑傲江湖》一书是极具张力的伟大作品,它的张力缘自‘灭门‘与‘归隐‘两大主题的碰撞,未尝不会演化成以令狐冲为代表的‘笑傲江湖‘与以任我行为代表的‘一统江湖‘的对决。
令狐冲所凭恃者,‘独孤九剑‘。《笑傲》第20回谈到:"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这说的是‘剑‘,其实也在说使剑之人。对方压迫力越大,自己的抗御力越强。令狐冲作为华山派掌门人最有希望的继任者,江湖地位已经不低,但他这一点也与陶渊明相似--善于和群众打成一片,把自己混同于普通百姓。令狐冲首次在书中被人提起时,正在与一个"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的老乞丐共饮‘猴儿酒‘,此后他在洛阳跟街上小否子赌钱让人痛殴,也漫漫不以为意。然而"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此时的"令狐冲却是天生的不受羁勒"(《笑傲江湖。后记》)
全书最大的压迫力,任我行‘一统江湖‘的野心,"独孤九剑敌强愈强",完全可以演成另一结局:匹夫一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然而,金庸终于没有采取这一处理方式,因为这也不代表"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现象",刺杀暴君之事,自秦代以来,几乎绝迹。
比较而言,任我行猝死与任我行遇刺,反而是前者更具有可信性。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则应劫而生清明灵秀之气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令狐冲与贾宝玉同属第三类,"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而任我行,当然是‘秉天地之邪气‘的大奸巨恶。他与秦始皇是同类型的政治家,任我行初次听闻上官云‘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颂词,毕竟有些不习惯,他的反应是:"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当我是秦始皇吗?"(三联版1187页)
历史上的秦始皇也是暴卒猝死。
战国纷纷,何尝缺乏方证、冲虚、左冷禅这样高明的政治家,最后的结局仍不免‘六王毕四海一‘,谁说任我行不能‘一统江湖‘?
任我行与赢政,区别在于:任猝死于‘一统‘之前,赢猝死于‘一统‘之后。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11年猝死于沙丘,活了50岁。他要是再活2、30年,其功业,就不仅止于统一天下,并且要‘亡天下‘。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写道:"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一个政权的崩溃,谓之‘亡国‘,整个民族文化价值的丧失,谓之‘亡天下‘。在‘一统江湖‘之后,秦始皇就开始‘焚书坑儒‘的伟大事业,成功地毁灭华夏文化。
秦始皇焚书,伏生藏《尚书》于壁中。经过秦汉之交的战乱,其所藏《尚书》尚存二十九篇。汉初,召其入朝。此时伏生已九十多岁,行动不便,汉文帝便让晁错到济南伏生家中学习《尚书》。
如果秦始皇没有像任我行那样猝死,多活2、30年,各种典籍势必荡然无存,整个民族文化价值终将丧失。
窃以为:金庸并非一味反对‘一统‘,甚至也不反对暴力统一,他反对的,是疆域一统后,秦始皇性质的思想一统、精神窒息、灵魂奴役。‘行者无耻,受者无礼‘!
鲍大楚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笑傲。拒盟》),这种提议,已蒙圣教主嘉许,而方证大师预言的僧侣也要改变信仰,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的光明前景就一定会实现。
‘亡国‘不可怕,‘亡天下‘可怕;‘一统江湖‘不可怕,这种局面最可怕。
余英时曰:"‘亡国‘是由于外敌,‘亡天下‘则是由于自己",痛哉斯言!
[谈令狐冲之四]《笑傲江湖》与“魏晋风度”
金庸一生,争强好胜。也很在意他人的指摘批评。这次他以80高龄入剑桥攻读博士学位,多少总与挂博士衔的学者们指称他学问不够有关,说起此事,金庸甚至有几分负气:"我在浙江大学担任文学院院长,人家说我学问不好,不够做院长。别人指责我,我不能反驳,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自己的学问。我向浙大请了假,来这里读书。"
1966年1月梁羽生在《海光文艺》创刊号发表《金庸梁羽生合论》,指出:"梁羽生的名士气味甚浓(中国式)的,而金庸则是现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诗词、小说、历史等等)的影响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艺(包括电影)的影响较重……梁羽生擅长写名士型的侠客",此文发表后的第二年,金庸起笔撰写《笑傲江湖》一书,与梁羽生对他的讥评或许不能完全无关?梁羽生此语应该没有恶意,但这种论调必不为金庸所喜,金庸对古典中国向来充满温情,他晚年自言:"中国文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有如血管中流着的血,永远分不开的"。海宁查氏的后人居然让‘中国式‘的梁某人认作‘洋才子‘,金庸几乎会把这看作一种蔑辱。
《笑傲江湖》藉由令狐冲其人,所要体现的是中国文化精神的精粹,倒不仅仅为了塑造一个名士型人物。
哪个时代最能体现中国文化精神?人言言殊。我个人认同魏晋。宗白华先生认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这晋人的美,是这全时代的最高峰"。其后历代高人逸士,无不归宗魏晋,苏轼生平写了上百首《和陶(潜)诗》,袁中郎痴迷《世说》,直到古典文学的殿军也是集大成者的曹雪芹,也被朋辈比作阮籍。
而令狐冲,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深情的一个人,其人格之美,令人惊羡。他与魏晋风度的血脉关联,金庸在书中谈到过两次:一是《笑傲江湖》之曲的源头是嵇康临刑弹奏的《广陵散》,二是在《后记》中,金庸将令狐冲定位为:"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粗略来看,令狐冲与陶潜,一个文化程度大约等于小学毕业,一个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诗人,通常很难将此二人联想到一处。因此,我在《谈李寻欢》贴指出‘令狐冲是金庸笔下最成功的名士形象‘,也几乎没有人赞同。
《世说新语。任诞篇》王恭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令狐冲饮酒是没问题的,关键是他根本不读书,更不读《离骚》。诗词曲赋、琴棋书画等等雅事,除盈盈为他‘恶补‘过琴艺,几乎全部在他的视野之外。那是因为金庸在以武说文,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就是他的诗篇,他的书法,他的泼墨……
金庸当年为香港版《笑傲》自定封面画、印与插图,相信大部分网友都没见过,兹取与‘独孤九剑‘剑理相通者,节录于后:
第一册封面国画乃是徐渭的《梅花》,只疏落两三枝,题字:"从来不信梅花谱,信手拈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金庸在图下附说明:"梅花谱"自来是画梅的典范,徐渭不理经典的规范,信手挥写"。
插图二,插图三,徐渭行草《青天歌》(局部),此长卷书法跌宕有致,波澜迭起,本书选录其最后部分,文曰"三尺云璈十二徽,历劫年中混元藰,玉韵琅琅绝郑音,雅清偏贯达人心,我从一得鬼神辅,入地上天超古今,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同唱壶中白雪歌,静调世外阳春曲,我家此曲皆自然,管无孔兮琴无弦,得来惊党浮生梦,昼夜清音满洞天,徐渭书。"前四句似说盈盈之琴,次四句似说令狐冲之剑……"
第四册插图二:郑燮《兰竹》,题字云:"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固不在寻常蹊径中也,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似可为"独孤九剑"之剑法写照。
艺术各门类,达到最高境界时,是完全相通的。
武术可以归到艺术类吗?不能!但是,小说中的武功,非人间所有,出自作者的超现实想象。他们(尤其金庸)对武功的理解与虚构,更多缘自儒释道三教的哲思与历代艺术家的灵悟。
因此,金庸借风清扬之口,将‘独孤九剑‘传授给令狐冲时,必然要取譬于诗文,从中见得‘独孤‘出世,灵感所由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杼,能成大诗人吗?"
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语出苏轼:"吾文如万斜泉涌,不择地而出。在乎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干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地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东坡居士用这话来进行‘自我表扬‘,也曾大度的挪用来‘表扬‘文友谢民师:"(谢的诗赋)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大苏将‘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视为文学的最高境界,殆无疑义。
而在金庸眼中,它就成为‘武学‘的最高境界。因此我谓:金庸以武说文,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就是他的诗篇,他的书法,他的泼墨……
风清扬又道:"单以武学而论,这些魔教长老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读到这里,我于剑道并无长进,却想起了齐白石"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训诲,事实上,此语又被京剧大师梅兰芳所借鉴吸收,以此自警并教育梅派弟子。
金庸从文学中悟得武学,唐代草书大家张旭则从武事中顿悟文道:"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其意,又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说由公主与担夫争路,张旭悟到了书法中的避让之道;由公孙大娘舞剑器,张旭悟到了书法的神韵。
天下事,向来无独有偶。
[谈令狐冲之五]杨过《独孤九剑》令狐冲
任我行的独门武功与段誉的‘北溟神功‘并无多少变化,而金庸将其改称"吸星大法",以切合老任在"日月神教"中的核心地位。风清扬传授给令狐冲的功法,则与杨过得之于神雕者,大不相同,金庸居然把这两种功法的知识产权都归到剑魔独孤求败名下。或许金庸标出‘独孤‘(庄子所谓‘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二字,是为了表现自己笔下两位最具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特质的主人公的那份孤绝感?
杨过在华山,被参与论剑的高手,共尊为‘西狂‘,独得一‘狂‘字,令狐冲只好占一‘狷‘字。子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令狐冲为人,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他曾疯狂叫嚣:"我不愿做的事,别说是你(田伯光),便是师父、师娘、五岳盟主、皇帝老子,谁也无法勉强",确为‘有所不为‘之典范,然而,他身上却少见历代名士狂生的孤傲偏执,而颇得‘和光同尘‘之神味,那是因为金庸对此人极其偏爱,为他注入快乐元素,使之具备无限的幽默感,于是令狐冲这一形象的魅力指数,向上直冲,终止于涨停板块。
杨过终究难掩‘愤青‘色彩,有时是在‘为反对而反对‘,是‘反潮流‘的英雄。令狐冲就圆融多了,一任天性,不刻意去做或者不做些子事。
《神雕侠侣》中的‘剑冢‘,收存着‘剑魔独孤求败‘生平用过的三把剑:"杨过提起右首第一柄剑,只见剑下的石上刻有两行小字‘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第二把是玄铁重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第三把则是木剑,剑下的石刻道:‘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神雕》中的‘独孤三剑‘,近于佛家,三柄剑,三重境界,分别对应着禅宗有名的"云门三唱":一曰涵盖乾坤;二曰截断众流;三曰随波。
《笑傲》中的‘独孤九剑‘,则是纯粹的道家功夫。
风清扬谈‘独孤九剑‘曰:"你料到他要出甚么招,却抢在他头里。敌人手还没提起,你长剑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没你快‘料敌机先‘这四个字,正是这剑法的精要所在",对此点,最简洁的概括,应是《庄子。说剑》篇:"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说剑》篇恐非庄周所撰,《养生主》就不同了,肯定是庄老自己的作品,此人实为以武谈文论道的鼻祖,他写《庖丁解牛》故事,并非关注祖国的畜牧业,要搞出一部《牛马屠宰技术大全》,阿丁厨师(或屠夫)的解牛手段,用于杀人,一定也很利索,这恐怕也不是陈家洛总舵主的独得之秘。丁师傅谈武事,而那位梁惠君(以及庄子)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独孤九剑‘的窍要在于‘以无招破有招‘,而庖丁解牛则是"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两者不是一回事,但总有三份相似吧?而令狐冲与人对敌时,要找出对方破绽,似乎也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
‘有‘‘无‘概念向来为道家所重,老子谓‘有无相生‘‘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司马谈称道家‘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物之情‘。‘有‘‘无‘之间,以晋人王弼阐发最切:‘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返于无也‘(《老子注》)。
‘独孤九剑‘当然‘根本无招‘,然则,风清扬又谓"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从‘剑意‘中,可以生发出无尽的招式,"无成势,无常形",无招不有,可谓‘全有‘,而‘将欲全有,必返于无也‘。
因之我谓:与令狐冲最切身的三物《笑傲》之曲、《独孤》之剑与觞中之酒,与魏晋风度精神血脉相通,正有明确的魏晋思想印记。
再扯远些,爱因斯坦曰:"所谓常识,不过是十八岁前收藏的偏见罢了",然而人到18岁,完全不具备常识,那是文盲,是白痴。因此风清扬传‘九剑‘,仍是要令狐冲把当初学过的华山派招式(‘常识‘)通贯起来,一气呵成。
但是,一个人,一生恪守从中学课本获得的‘常识‘,规行矩步,沾沾自喜,这个人没有出息。
一个民族,罢黜百家,使思想定于一尊,在孔家店或其他店铺大翻跟头,这个民族没有未来。
信仰未经‘怀疑‘淬炼,永远只是盲信。
[谈令狐冲之六]无材可去补苍天——贾宝玉与令狐冲
贾宝玉和令狐冲在精神上的契合处颇多,我初读《笑傲》,即有此感觉,却又一直深为不解。
金庸自称他在段誉形象的塑造上,多有取鉴于《红楼》宝玉。至于令狐冲,我想金庸在写《笑傲》时,绝对没有刻意让他继承那位多情公子的遗传基因。
段誉当然与宝玉相似,但这份相似,仅止于皮毛。精神上与宝玉契合的,只能是令狐冲。
引录两段文字:
(一)XXX是个最自然而不掩饰自己的人。他从不道貌岸然、从不自以为是、从不自大自尊,甚至毫不自我中心。他不受俗礼管束,他简简简单单地不管别人对他有什么印象。他毫无机心,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重要,从来没有使命感,没有名利心,是个最难得的恬淡人物。他不是故意反叛,而是真真正正的漠视,常常忘记自己的行为是违反世俗常规。他尊敬的是高洁诚挚之士,鄙视虚伪而野心大之辈。他有精神洁癖,受不了虚伪奸诈的人。他看人完全是从精神的尺度而漠视他们的社会地位。一个奇怪的现象是,看不起他的都是男人,女子差不多个个都对他好。他从不虚伪,不计较代价,不计较面子。他本来就没有事业心、没有名利心、没有使命感
(二)我觉得,XXX这个人是古今中外第一大叛逆。可是他这个人最可爱的在什么地方?他是个大慈大悲的叛逆。他坚持他自己的想法,他能够同情和理解别人,他在中国那种特殊的社会里头,在曲曲折折的那种重压下,他永远能够保持他这个赤子之心,保持他这个真的东西,永远不说一句假话,可是说得那么婉转--这一点,我们都差远了!真是太高了,这个境界!唉!(长叹)
这都谁跟谁啊?
哪个说的是令狐冲?
哪个又是贾宝玉?
据说,200年间,贾宝玉先生一直都是知识女性的梦中情人。西风东渐之后,中华沾染野蛮人习气,贾少爷乃日见厌弃,仍有傅聪先生,以艺术家的视野,审视宝玉:"我们都差远了!真是太高了,这个境界!唉!(长叹)"
甚至,傅聪把宝玉作了品评月旦艺术、艺术家的尺度,例如他认为:"贾宝玉加孙悟空,就是莫札特。为什么这么说?第一,莫札特绝对是赤子之心,在他的音乐里有一种博爱,有一种大慈大悲,这一点和贾宝玉是一样的贾宝玉,对《红楼梦》里那么多人物,他都理解,他永远不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他有时候也有反抗,跟莫札特一样贾宝玉和莫扎特全部是爱,有博大的同情心,大慈大悲的同情心"
将《红楼》完全视作雪芹的自传,未免太过,然而,曹翁也确实把自己的怀抱志趣投射在此书之中,某种程度上,傅聪"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化身"的观点是站得住的,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今人多以‘缺乏阳刚气‘而将其一笔抹煞,毋乃太过?
《红楼》前80回的宝玉,还是十几岁的孩子,若曹翁自撰的后40回幸而传世,我相信久历沧桑的贾公子绝不会为所谓的‘无刚‘提供口实。
至于,第一节文字,是吴霭仪女士对令狐冲的评说。
两节文字,对于贾与狐,是否可以通用?
2000年,金庸在杭州声言:"我的天性与贾宝玉相通",或许,金庸把自己身上与宝玉相通的那部分‘天性‘,赋给了段誉,也赋给了令狐冲。此前有人访问金庸,问他最想做自己笔下的那位人物,金庸的答案正是段誉、令狐冲二人。
贾宝玉、令狐冲的观念、作为,完全出自天性,不因他人的毁誉而改移,但他们又纯良真善,为别人思虑,唯恐不周详,傅聪说宝玉"有博大的同情心,大慈大悲的同情心",这一点,令狐冲也相同。他对满身污秽而好酒的老丐、洛阳街头赌钱的瘪三、衡山派稚幼的师妹甚至落难的林平之皆是以诚相待、平等结交,完全没有华山派‘大阿哥‘的臭架子。青城派灭林镇南一门,对此恶行,没有人愤怒,没有人吭声,有的只是令狐冲冒死对余沧海喊出的那句"暗箭伤人,卑鄙无耻!"
他救脱仪琳出田伯光的咸猪手,甚至不是为了岳不群老师教诲的‘侠义道‘,对令狐冲而言,帮助弱者,本是天性。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不是枉自为人?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想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这样一群豪杰之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笑傲。绣花》)
蔡锷将军的可贵,不在于‘护法反袁‘的事功,而在他‘为国民争人格‘的立意用心。令狐冲对任我行的行径厌恶透顶,不为自己个人的人格、自由,实在是冀望天下英豪皆葆有每个人的人格与自由。
"言者无耻,受者无礼!",掷地作金石声。把它与《人权宣言》并置,仍觉寒碜,但在这老大帝国,也算‘慰情聊胜于无‘罢?
完全不可理解:金庸在创造令狐时,根本没有想到《红楼梦》和贾宝玉,金庸自承塑造段誉这一形象得力于对贾少爷的借鉴,但真正与贾宝玉声息相通的,反而是令狐冲。
在《五谈令狐》中,我已经把他与道家思想及魏晋精神的关联说的太多,通过《广陵散》与《笑傲江湖》之曲的传承关系,我认为金庸塑造令狐冲这一人物形象,受到《庄子》与嵇康的诸多影响,而在拜读余英时先生的一篇文字之后,疑惑顿解。
余先生指出"曹雪芹最欣赏的古人是阮籍,最爱好的古籍是《庄子》《红楼梦》与《庄子》关涉甚深曹雪芹的反传统思想基本上属于魏晋一型,尤其是竹林七贤那种任情不羁的风流曹雪芹在思想上与嵇、阮相契之处,无疑正在他们反礼法这一方面。而阮籍‘礼岂为我辈设‘之语尤深得曹雪芹的同情。阮籍不能忍受魏晋高门的伪礼法,曹雪芹也不能忍受八旗世家的伪礼法;所以两人虽遥遥千载而精神相通"。
金庸难以忍受1959年前内部成天政治学习的伪礼法,令狐冲亦难以忍受华山派‘君子剑‘门下的伪礼法--虽则表面上他一直想要重回华山.
令狐冲与贾宝玉多有相似,而宝玉的令尊贾政与令狐的恩师岳不群相信生在同一时代,也不缺乏共同语言。
曹翁写、宝玉,精神血脉渊源自、阮籍;金老写、令狐,则与、嵇康声息相通.
令狐冲所体现的,是《庄子。逍遥游》的精神:"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但他终于做不到极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只能像"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在《后记》中,金庸指出:"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那是因为:"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脱一切欲望而得以大彻大悟,不是常人之所能。"
可能金庸也是多少受当时西方存在主义‘他人即地狱‘观点的影响,乃作是语。
令狐冲已经是理想化的人物,即便是他,欲求绝对自由,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抄一段《红楼》,权作帖子的结尾:"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论令狐冲的不可表演性
http://www.sina.com.cn 2001/04/17 13:02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compuaspirin
看了30集的笑傲江湖,有几句话憋在心中不能不说:小说永远是小说,影视作品永远是影视作品,二者虽然是互相补充互相促进的,但是各有其特殊性,有些方面是永远不可以代替的。
最普通的例子就是小说中的心理活动的描写。现阶段影视作品中一般是两种表演方法:一是完全用演员的面目表情来表演,这要求演员有高超的表演技巧,而且原作中的心理描写不能太多太复杂,否则不熟悉原著的观众会看得一头雾水,另外要求演员的表演水平要高,不然会让观众作呕的;另一种是演员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靠画外音来叙述,虽然这是一种比较省事的方法,但是也体现了导演、演员技巧的拙劣。实在不行就靠增加篇幅来把前因后果都交代出来——香港吕颂贤版《笑傲江湖》就用整整一集交待了任我行和左冷禅的比武和东方不败的篡权。
金庸先生的14部小说虽然不一定能称得上博大精深,但是也蕴含了丰富的社会内容在内。想要随随便便就把他演好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也是为什么不断地有人重新拍摄新的金庸电视剧而又不断地挨骂。算一算从金庸写小说开始到央视版“拈花一笑万山横”有多少部根据金庸作品改编的影视剧?真正算得上成功的又有几部呢?不要拿翁美玲的《射雕英雄传》来说事,我小时候没有看过那部电视剧,一直引以为遗憾,前一阵终于找到机会想补习一下结果却连十分钟都没有看完,那里面有着太多的70年代港台影视剧的痕迹、俗套,以现在大家的欣赏水平来看几乎可以说是惨不忍睹。可能是因为当年大家都没看过港台味儿的电视剧吧,终于能看到一部了就有万人空巷的轰动。当年的《姿三四郎》、《霍元甲》、《加里森敢死队》都是如此。以上几部电视剧哪一部没有70%以上的收视率呢?现在能有30%的收视率的电视剧都是凤毛麟角。不是媒体的水平下降了而是大家欣赏水平提高了,娱乐方式更多了。不信的话,假设一下如果中央台重播一遍以上几部片子,过三天后收视率肯定让人痛心疾首,惨不忍睹。
金庸先生的小说说好演可以很好演,几个人凑一个草台班子照着原著一套就是一部戏,改都不用改;说不好演可以说是太不好演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得到作者本人首肯的作品。我不明白中央电视台为什么非要吃这个螃蟹,也许他们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认为就凭自己垄断全国的人才与口舌拍个金庸的电视剧还在话下?就算央视真的想拍金庸电视剧也别拿《笑傲江湖》开刀呀!要知道金庸的笑傲江湖有三个不可拍:1、令狐冲不不可拍;2、《笑傲江湖曲》不可拍;3、独孤九剑不可拍。令狐冲的不可拍暂时留到后面再说,《笑傲江湖曲》根本就是金庸先生和众多读者心目中理想的音乐,那种让所有人都喜欢的音乐世界上是没有的(就连贝9都有人不喜欢),除非你能写出像《沧海一声笑》般的琅琅上口的歌曲来还能凑合蒙事。至于独孤九剑则更加理想化了,用文字慢条斯理的表述还挺引人入胜,可一旦要用武打动作展现在观众面前则不免有些不伦不类。
其实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中绝大部分主角都具有很好的可表演性,因为他们都有着我们普通大众的喜怒哀乐,或者至少是可以让普通人理解的情感。虽然某些人的性格中带有一点理想化的成分但是并不与现实社会相背离。如果演员能认真投入的演绎角色的话,绝对可以塑造出活灵活现的人物来。
最好表演的如狄云、郭靖。表演指数90~100%
狄云是一个具有深深烙印的农家孩子,善良、忠厚中甚至带有些木呐,这是一个性格简单的角色,稍微有些功力的演员就可以了。
郭靖。这是一个“伪人”——倪匡的评价。他身上只有一种性格就是:侠。这是一种江湖上的侠义与南宋程朱理学的完美结合,也就是绝对的正气凛然,绝对的大公无私,绝对的为人民服务,绝对的……表演者需要拿出一点专业精神:演员可以把自己锁在一个小黑屋中,没黑没白地观看建国以来光荣团体、先进个人的电视报道、个人纪录片等等,只要忍住别吐,两个月后绝对可以像模像样。实在不满意的地方和不慎流露出来的阴暗面导演可以用它的剪子:“咔嚓,咔嚓”……(我相信《新闻联播》导播就是这样做的。)
其他如张无忌、陈家洛、袁承志等就不值一提了,他们性格中最主要的是‘软弱’,对纷繁芜杂的社会斗争的惧怕和逃避导致了他们最后一事无成。
比较难表演的比如萧峰、段誉。表演指数70~80%
萧峰。萧峰的难度要大于郭靖,二者共同之处在于一样的壮志凌云,一样的豪情盖天。但是萧峰的性格中既有郭靖的江湖狭义和为国为民的正气,又缺少南宋理学的虚伪性,而且萧峰的侠骨柔情也是郭靖所不具备的——郭靖更多的是因感情上的表里不一而游离于黄蓉与华筝之间。表演者如果没有很深的功力很难表演出萧峰的双重性来,所以黄日华相隔十多年后才演的萧峰。如果顺序颠倒过来的话,肯定会倒掉大家的胃口的。
段誉一生中只有一种性格——痴情,对王语嫣的疯狂痴情。这里并不是说痴情就一定比郭靖的侠义更高深,而是说要表演出带有段誉特色的痴情比较难,被大众认可的可能性更低些。痴情谁不会,但是要让观众一眼就认可这是段誉式的痴情则很难。
很难表演的韦小宝。表演指数30~50%
韦小宝是一个极其特别的人物。他身上既体现了中国几千年来下层社会的渣滓——无赖性格,又包含了上层统治社会的黑暗——贪婪无厌;同时他还秉承了中国传统的侠义精神,也怀有少许爱国忠君的思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切都集中在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的身上——这是本书最重要的地方,也是表演最大的难点。韦小宝的绝大部分化险为夷都是因为他是一个小孩子,别人对他不重视,如果忽视了这一点则让人看上去就有些不伦不类。比如陈小春的韦小宝就显得年龄太大了。现实中很难找到有这么复杂性格的一个小孩子。就算找到了,他的父母能不能同意让他凸现这么独特的性格,以及日后对这个孩子的影响还是一个未知数。所以韦小宝很难演出来。
无法表演的令狐冲。表演指数0~10%
令狐冲属于根本无法表演的角色,因为他这种性格的人已经已经灭绝1000年了。
就现在的几部《笑傲江湖》来分析,没有一部完全博得大家好评的:香港吕颂贤版争议最大,说好的人挺多,说不好的人也不少,最大的焦点在于吕颂贤是否表演出了令狐冲的神韵;台湾杨佩佩版则早有定论——无聊透顶、一无是处;许冠杰的令狐冲好评最多,但是多多少少沾了电影篇幅短的光,如果让他也以一天两集的频率亮相,多半没过几天也得被口水淹死;李连杰在〈东方不败〉中的扮相则颇得金老爷子的好评,也确实,李连杰的武打设计最漂亮(注意是漂亮而不一定是精彩),只不过对他的演技、扮相就各执一词了;李亚鹏的令狐冲就现在看来是绝对的失败了(也许以后会有一个回潮),从来没有一个令狐冲受到过如此多的攻击,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太帅了吧——普通人总是对小白脸有反感心理的。不过我觉得李亚鹏更多的是替黄健中顶缸,如果没有黄导的胡编乱扯,恐怕他受到的非难要小得多吧。
这么多的令狐冲都不算成功那么如何演令狐冲才OK呢?谁演令狐冲可以呢?有没有人能演令狐冲呢?
——没有!
令狐冲这个人物代表了金庸先生中老年时代的理想的人生目标——绝对的超凡脱俗、心胸广阔、不争名利、无为无欲。这也是古往今来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最高境界的人生哲理。看惯了五千年来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经历了几十年的争名逐利、两面三刀的商战沉浮,他老人家终于大彻大悟,从笃信佛学到堪破世俗出世而去(不可否认写在〈笑傲江湖〉前面的〈天龙八部〉充满了佛家因果报应以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思想)。令狐冲身上充满了道家无为的思想,永远的胸怀若谷,永远的无拘无束。就连生命在他看来也是无可无不可。如果在他身上还有什么其他凡人拥所有的人间烟火气的话,那就是对师父的亲情,对小师妹的爱情,对侠义之士的义气,对小人(如余沧海、左冷禅)的鄙夷。这也就是为什么令狐冲一直在江湖上奔波而不是象风清扬一样隐居华山后山。从整部书中我们看不到任何令狐冲为了权利、为了金钱、为了辟邪剑谱而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地陷入江湖杀戮中。声名、权利在他看来都是虚无,他的最高人生目标就是:“剑法、内力一无是处,与小师妹游遍华山之巅”试想这是一个多么潇洒的人生啊。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如此超脱?他显然是一个与他生活的时代相格格不入的人,他的思想已经远远超越同时代人所能理解的境界,所以才有岳不群的时时窥探,任我行的苦苦相逼,就连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也为了本门的一己私利力推令狐冲出头破坏五岳剑派合并。令狐冲本人处在江湖权力争斗的旋涡中,肯定身不由己倍感苦闷。
其实令狐冲生活的时期应该在魏晋、南北朝。在那个令人神往的精神绝对自由的时代,虽然上层政治统治是黑暗的(司马昭及其子孙也特别爱搞专制),外部生存空间是混乱的(连年的战乱不绝),但是却生活着一群无拘无束、道骨仙风般品格的人,他们以竹林七贤和陶渊明为代表,体现了老庄思想的大成。他们真正地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对不起用到了后世范仲淹的名言。他们生而就是为了超脱而生,死去也毫无遗憾——“庄生梦蝶,焉知我们又不在另一个世界重生呢”。他们厌倦了尘世中的纷争,向往与世无争、“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理想社会规范。他们视世俗权贵如粪土——嵇康可以给远道赶来的钟会一个冷场;他们视人间琐情如无物——阮籍并不因为母亲的去世而像凡夫俗子一般哭天抢地、寻死觅活;他们随心所欲的交流,兴之所至不循常人规范——王子遒拜访戴安道,至门口而不入,并留下“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必见戴”的名言;他们就算临死前也不把生命看得是那样的不可替代——嵇康死前最遗憾的就是“广陵散从此绝响了”。如果令狐冲遇到这样的贤士他一定会和他们做朋友,而且肯定引为刎颈之交。他虽然没有他们那么高的文学修养、谈吐、见识,但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令狐冲这种性格的人,自隋唐以来,随着科举制度在中国的实行,儒家思想逐渐地对人们的心灵的禁锢,我们在近代历史中已经很难找到了。现实社会中更多的是左冷禅一样的野心家、岳不群一样的伪君子、余沧海一样的真小人。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各个影视作品中表演岳不群、左冷禅、余沧海总容易得到观众的认可的原因吧,因为这样的人在我们身边太常见了,就象邻居二哥、家里的亲戚甚至就是我们自己的写照!但是令狐冲这样风范的朋友却一个都没有。既然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人,那又如何能表演呢?
何况就现在的娱乐界来讲,这可能是现实社会最势力、最阴暗的角落了(我并非想一棍子打死所有人,但是不能否认他们的某种做法的确让人不齿,比如黄建中的自我吹嘘,张纪中的狂妄自大,毛宁的……)。众所周知,“戏剧来源于生活,表现了生活”但绝对不会脱离了生活。请问就这样一群人却如何能写出体现了真正的令狐冲世界的剧本,又如何能把真正的令狐冲的境界表演出来呢?当今世界又有哪一位演员达到或接近我们大家理想的令狐冲呢?就算真有这么一位,以他的“出世”的思想推论,他也绝对不会出演这个角色的。
所以说金庸先生作品中《笑傲江湖》是绝对不可能拍好的。
金庸先生的武侠作品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也是中国娱乐界取之不尽的聚宝盆,但是如果不加思索随手就捞则未免有些狂浪。而像央视这样焚琴烹鹤、大煞风景的行为则更让人不齿。君子有才才能取之有道,否则与民工何异?正常使用情况下聚宝盆可以不断地涌出你想要的东西,但是如果像你黄建中这样随手乱扔垃圾到里面,则无非多为国家增加些废物罢了。
令狐冲最大的特点是“侠义率真”,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人品的珍贵。他从
不为世俗礼法所拘,只要是自己认为对,哪怕世上人皆反对,他也不为所动。他
算不上一个成功人士,出身来历平淡无奇,武功方面虽习得独孤九剑、吸星大法
,危急关头以此保命杀敌,但大部分时间却是重伤重病,甚至连一个街边无赖也
打不过。令狐冲绝对没有古之侠士最为推崇的“为国为民”的想法与倾向,但也
仍令人感动,教人敬畏。因为他性格和感情中完全没有一丝卑劣的地方,他是个
最自然的人,从不理会旁人的看法。他痴恋岳灵珊天下知闻,即使在盈盈面前也
从不掩饰,爱憎好恶一览无余。任我行在日月神教,旁人谀词,他纵声嘲笑,他
毫无心机,从来没有什麽使命感、名利心,没有任何“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
野心。只须有酒,有音乐,携所爱之人平平淡淡终老一生,便可“笑傲江湖”。
他的侠义精神从不让人感到他是“救世主”。对仪琳、对恒山派、对向问天救是
救了,绝没有什麽更深一层的目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觉,即使对你素不相识
、即使对你无甚了解,只是一见之下便倾心相助,毫不犹豫。正邪不分是令狐冲
最大的罪名,乱交魔教主义、邪派人士,甚至为人不耻的采花大盗。但在令狐冲
心中“正”、“邪”之分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心中的“正”是品性高洁诚
挚、率义情侠之士,至于那些虽表面为正派中人,实则虚伪狡猾、野心勃勃之徒
,他从来是不屑、不耻、敬而远之。他可以结交田伯光,却忍受不了“青城四秀
”,对绿竹翁礼敬有加,却对金刀王家不理不睬。
令狐冲的感情世界也极为丰富多彩,他与岳灵珊青梅竹马、倾心痴意。小师
妹是他心目中最爱之人。对她令狐冲可舍弃一切事,无论武功及至生命。他一辈
子最大的梦想就是与小师妹长相厮守。无论什麽大违他本愿的事,只要岳灵珊求
他,他就不顾一切地去做。即使後来他与盈盈两情相悦结为夫妻,可在他心目中
小师妹仍是第一位。假如小师妹回心转意,他肯定会回到小师妹身边。
在他心中,盈盈对他是“恩重如山”。即使到最後,他觉得自己真心爱恋盈
盈,但心中未尝不存有报恩之心。只因盈盈一来是圣姑的身份,是任我行之女,
江湖豪杰无不对她敬服。美貌绝伦,武功高强。这样之人却在他屡遭不幸、为人
厌弃之时如此垂青,自然心存感激。二来盈盈甘愿为他舍弃性命,背叛父亲,数
次涉险救他。且明知他痴爱岳灵珊,仍一如既往爱他不渝。可以说令狐冲怎样对
岳灵珊,任盈盈便怎样对令狐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令狐冲心中怎会无动于
衷。每次想到小师妹,他心中总是酸痛异常,不能自已,而每次想到盈盈,心中
却是感激、歉疚。在青纱帐外大路上,似乎他对岳灵珊之情消失了,但真正怎样
,却难以了解。
仪琳一直对令狐冲有铭心刻骨的相恋。如果说盈盈爱令狐冲还有所求的话,
而仪琳对令狐冲则是全身心的付出。她唯愿“令狐大哥一生一世快乐”。在她心
中,令狐冲大哥永远是最重要的。嵩山大会封禅台旁,数千对眼楮都注视着岳不
群与左冷禅,只有一对眼楮从始至终都注视着令狐冲。令狐冲对仪琳并非无情,
只是这情是怜爱,怜惜,是兄妹之情却非儿女之情。每次想到仪琳,令狐冲总是
想自己宁可性命不要,也要保护她周全。盈盈爱令狐冲毕竟还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而仪琳一开始就是一个悲剧。命运、个性注定令狐冲是不会爱她的。就象岳灵
珊始终把大师哥当作玩伴而不当作恋人一样。在令狐冲心中,从未想过仪琳当作
情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觉、情义是不平等的。
令狐冲是一个坦率真诚、光明磊落的人。女子少心机,对他不加以怀疑,因
此对他了解正确;而有心机的人,用有心机的眼光测度他,于是把他全看错了。
令狐冲重感情多于重面子、重权势。男人们不明白,不接受,但女性却深能体会
,产生共鸣,对他便更增爱心。
令狐冲不是大侠,不是人们常说的大英雄、大豪杰。他是个隐士,是真正出
世了。他只是追求自由,不愿受束缚。他爱交朋友,嗜酒如命,爱研习武功、音
乐,只有他才真能“笑傲江湖”。
也许“国家”、“民族”将来会消失,但人的品德和高贵感情,却永不会失
去意义。性格与感情,远比社会意义会有更大的重要性。令狐冲可以说是金庸这
种意念的体会者。
令狐冲的懦而却步之于爱情
岳灵珊移情别恋,令狐冲咬紧牙关,不纠缠,不怨恨,宁愿暗自神伤,也不做“蛋几宁施、个必踢米”的无赖,对岳灵珊,他有放手的勇气,却没有强求的霸气。思过崖顶四目相对,四下无人,他“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既然有了心之神往,便肢体语言一下又如何?后来岳灵珊的衣袖被他撕掉,他面对着雪白一段臂膀,却只觉得大大不该。他对灵珊,发乎情却仅止乎礼。而他对盈盈却肆无忌惮得多,不光口舌上经常占她便宜,甚至“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至于“心中一荡”更是时有之事。对“小师妹”毫无亵渎之心,对“圣姑”却有狎昵之举,怪也。我想,第一,岳灵珊才是令狐冲心目中的女神,他对任盈盈就没那么多患得患失之情,于是也就更能放开手脚。第二,他很重视礼教,他对岳灵珊的不肯上下其手,是受礼教的束缚。后来岳不群暗示欲将岳灵珊许配与他为妻,他欣喜若狂,因为“男女婚配,全凭父母之命,做儿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将女儿许配于他,岳灵珊决计无可反抗。”而任盈盈,甚至任盈盈的父亲,对他都是一气拉拢,他就少了这一层恭敬。
杨过对待性的态度就和令狐冲有很大差别。礼教这个概念从未对杨过的选择构成过障碍(障碍都是来自别人的礼教),杨过对小龙女的亲昵非常自然,他对完颜萍、陆无双的轻薄也表明他不大拿性道德当一回事儿。杨过在小龙女离开后反而恭谨守礼,生怕再伤了少女的心,完全是他经过思考后的自我控制结果。令狐冲对岳灵珊执礼甚恭后对任盈盈为所欲为,倒很象是压抑后的自我放松。这是两人的生而不同,也就是懦而却步和无所顾忌的先天基础。
苦情的人那么多,令狐冲是其中一个。他一直爱的是岳灵珊,他对任盈盈一开始是又敬又怕,而且觉得“和她相距却又似极远”。后来书中始终没有提过,令狐冲对任盈盈的感情是否有从敬变成过爱,照我看来是没有,他对她始终是感激挂帅,喜欢当然是有的,但缺乏澎湃的激情。盈盈既美且好,又情深一往,他完全没有拒绝的勇气,这虽是人之常情,却也是人之懦弱罢。
令狐冲的懦而却步之于师恩
能与岳不群对待令狐冲相比的有两例:戚长发之于狄云,萧远山之于萧峰。狄云也是在煎熬中一点点接近事实的真相,不过他没有过和戚长发正面对决的机会。萧远山杀人灭迹,虽他本无置萧峰于困境之意,但在萧峰得知自己苦苦寻找的大恶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时,那一瞬间的惊天霹雳,足以抵的过狄云和令狐冲的点点滴滴终成洪流罢。想萧峰当时心里,一定是金戈铁马往来激荡,但似乎只在片刻间,他便放下了恩师和养父母即是亲生父亲所杀的酸楚:“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也不枉了。”血缘亲情,瞬间就战胜了教养恩义。难道萧峰之通达,真已到了如此地步么?
且不论萧峰,只说令狐冲。按说令狐冲最是一个让“情”与“义”在他身上充分展开对决的好战场了,可是情却占了压倒性的上风,因为令狐冲从未主动自觉地思考过师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于是也就根本来不及对他做出理性的判断。岳不群的伪君子面皮虽薄的不经一撕,令狐冲却始终对触目可及的事实视若无睹。
他对事实闭目,对言语塞耳,对自己的性命也是罔置一顾。《伤逝》一章里,令狐冲已知岳不群犯下诸多罪孽,却依旧任凭他宰割:“倘若岳不群这一剑是刺向令狐冲,他便束手就戮,并不招架。”“师恩情重,师命难违”的最好体现不在木婉清身上,而在令狐冲身上。定闲定逸师太的死不顾了,岳不群一统江湖的野心不顾了,好歹,他还顾及盈盈的性命:“但岳不群听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惊怒之下,这剑竟是向她斩落,令狐冲不能不救。”他就想不到自己一死,任盈盈怎么可能得脱魔爪?面对养育自己教导自己的师父,对目前的危急形势他是根本不能作出正确判断的。
萧峰在明晓一切后萧远山的接纳,是无可奈何的通达。令狐冲对岳不群的放任,则是他对诸多事实的一贯逃避和从不主动自觉的思考所造成的无意识的懦弱。
令狐冲的懦而却步之于侠义
令狐冲有侠义之心,却大多来自一股少年意气而非理想,锄强扶弱、见义勇为是有的,对整个武林却缺乏清醒的认知和使命感。国家前途?武林命运?那是萧峰和郭靖的事,间或也是张无忌和杨过的事,它们自己似乎很喜欢变成韦小宝的事,却从来不是令狐冲的事。
令狐冲的出场秀:“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完全出自少年轻狂,这一幕,有些象杨过强管煞神鬼的家事。不过比起杨过“知其可为而为之”的强权主义,令狐冲多的是不管不顾的放纵。
令狐冲救仪琳,帮向问天,两次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他的侠义心肠没有智慧可以依傍,不免沦为血气之勇。其中帮向问天一次,更是存了必死之心,杨过也有把脑袋豁出去的时候,但杨过多是倔强和叛逆,在无能为力时性命是最后的锋芒,令狐冲则是满不在乎的自暴自弃了。
他最光彩的一段是与费彬正面交锋,正邪的壁垒在侠气面前不堪一击。令狐冲勇敢在最朴素的人性上,却懦弱在对人性的高级思考上。他有勇气承担笑傲江湖曲谱,却不能勘破“正”“邪”之分。综观全书,他从未对一直围绕他的正邪之分做过真正深入的考量。郭靖会问“我是谁”,杨过会想“我杀郭伯伯到底该是不该”,令狐冲的朴素念头“他是师父,如何可以伤他”却一以贯之。若他心中正邪的界线日益模糊,那是被一件件耳闻目睹之事所被动冲刷,而非来自于自觉思考的摧枯拉朽。
令狐冲结交三山五岳,这里头除了性情投机把酒言欢外还有什么可供咀嚼的呢?他既没有郭靖的万民景仰,也缺乏张无忌的菩萨心肠,他是最好的朋友,却做不得偶像。杨过能令诸多高人甘为驱策,这里头的野心和手段,令狐冲便再有几个十六年,也是学不来的。
令狐冲是“正”“邪”两路都一力拉拢的人物,而他对于他在武林中所可能起到的作用根本毫无意识。他做恒山掌门,是碍于定闲师太相托和武当、少林的面子,他对左冷禅只有直觉的憎恶,对方证和冲虚的利害分析究竟领悟了多少呢?他后来甚至觉得加盟日月神教也无不可,只是反感任我行的霸道罢了。如果令狐冲稍微有一点政治情结,以他的敏感地位,能在武林中掀起多大的浪潮啊。(当然,如果那样,令狐冲就不成其为令狐冲,《笑傲江湖》也就不成其为《笑傲江湖》了。)
究竟,见义勇为只是小侠,大侠要智慧、要能力,这是令狐冲做不到也根本不想做的。
令狐冲的不作为
说令狐冲的终极理想是和岳灵珊携手游人间,恐怕没人会反对。杨过终于重回古墓,但毕竟在江湖上风光了一把,他有令狐冲没有的虚荣心。如果没有碰到任盈盈,哪怕武功再高,失去了小师妹后的令狐冲恐怕只有喝酒这一个消遣了,闲时打打青城四兽,跟人比比坐斗,也就在这些冲不破大悲哀的小快乐中了此一生了吧。
说不作为,不在这里,而在他对自己的放任自流上。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郭靖达到了“治国”的级别,他是儒家思想的典范;杨过从对儒家的叛逆到对儒家的归依,总算也实现了“修身”吧。而令狐冲,他更接近于道家的“淡泊”和“无为”。
自由主义者首先是把个人的实现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杨过是个自由主义者,令狐冲不是,他对自己的痴憨懵懂不亚于对身处的庞杂世界。令狐冲的聪明,领悟了独孤九剑,就是尽头。郭靖的愚笨,却无法阻挡他对人类的终极发问。
令狐冲的不作为和《笑傲江湖》全书的不作为,真是浑然一体。我一向不大喜欢《笑傲》,因为它缺乏我这个大俗人所不由自主渴望的终极碰撞。岳不群死的很郁闷,他刚刚主掌了五岳剑派,我还等着看他被迫服食三尸脑神丹后的精彩周旋呢,结果仪琳轻轻巧巧的一剑就送了他的小命。任我行死的更郁闷,他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将异种真气化为己用的法门,结果被大太阳一烤就暴毙了。这就好象打RPG游戏到最后,却被告之“终极BOSS已经自生自灭了”,极其不爽。
在令狐冲几次生死抉择的关头,都是外力来帮他作出选择。少林寺与岳不群的一战,他尚在岳灵珊的诱惑和任盈盈的情义间徘徊摇摆,岳不群便踢来一腿,硬生生地破了他的障。封禅台上,他心里眼里便只有一个岳灵珊,她那一剑将他钉在地上的同时,也免去了他争五岳掌门的尴尬。山谷中,令狐冲先胜后败,岳不群却恰巧掉入了陷阱,更有鲍大楚等人及时赶到。后来岳不群和任我行均不是死于令狐冲手下,就不必说了。
在金庸的书里,努力奋斗、拼命争取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欧阳锋、杨康、慕容复、林平之、甚至萧峰,无一幸免。而天性淡泊无所求的人则总是能接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前有张无忌、段誉、虚竹、石破天,现有令狐冲,后有馅饼的集大成者韦小宝。《笑傲江湖》是将金庸思想中“无为”这一部分发挥到极致的作品,主人公不但对世事无为,对自己亦是无为,在滚滚的情事洪流里,他就象一叶小舟,随波逐流。《笑傲江湖》的曲子淡了,令狐冲也渐渐地淡去了。